原帖内容
20082001

2009-7-23 19:28
荒世 附番外 BY 倚舟挽香

荒世之一:饕餮
早晨七点,我醒了。
睡在地板上的家伙还在响著轻轻的鼾声,我越过他轻手轻脚地出了房间走进厨房。
昨晚一点饭都没有剩下来,我用最快速度洗了六杯米,然後把昨晚先洗好切块的地瓜也丢进饭锅增加份量。冰箱里还有之前买的苦瓜封,大概一整条的量全部做汤,今天是加菜的礼拜天,所以我又放了一袋鱼丸,也没数几颗,反正都会被吃光。然後又做了榨菜炒豆苗、青椒肉丝、红烧豆腐,剩下来不及煮的那些碎豆腐全部加酱油膏直接吃,房东太太之前送的那些猪脚稍微蒸热一下就可以,还有那些店里烤焦的猪肉可以吃,但是下午一定要去买菜了,一定一定……
才刚把猪脚放进锅子里背上就被压了过来。
「主人──好饿──」
这只饿猪!我顺手塞了两个发糕堵住那张嗷嗷待哺的大嘴,结果两秒就不见了,一秒一个,今天反应比较慢。
「好饿……好饿……」
他一靠近我我也立刻就觉得饿了起来,甚至无法克制自己地舔了舔嘴唇。我们在一起太久了,我可以轻易感觉到他的欲望和想法,他也是。想法是深层的,不专心致志无法感觉,但欲望是如此明显,更何况他的欲望从来只有一种,吃。
我煮的那些足够五个人吃的菜山和十个人的饭量在大约上桌十分钟後全部消失在他的胃底黑洞里。他还每盘都留了一人份给我,实在是调教多年的成果,多年前他是连骨头渣都不会吐出半块的。
吃完了,我在洗碗,那只饕餮在吃我去工厂载回来的两大包吐司边,三十公斤大概只是他两天的点心量。没有这些点心还不行,我得煮更多饭。
洗完碗,我收拾一下,就准备出门打工。午班完後去买菜,先放在店里的冰箱,晚上再提回来,吃到明天早上。这样的生活模式,我已经习惯了。
走到门口的时候,那只纯黑色的大狗已经坐在门口等著我。他真正化成兽形的时候就算坐下来也比我高,那样实在不能用机车载,在我的命令下他才不甘不愿地缩小,听说那样很不舒服,但我不管。
我既然是主人,他就要听我的话。
至少在我死之前。
他是我养的饕餮。
而我是他的主人,在我死後,他会吞吃掉我的魂魄。
在三岁那年,我捡到饕餮。那时候他化作一只大狗,我记的很清楚,我们第一次见面他就不停地闻我,甚至在我被他蹭到发痒,倒在地上发笑的时候,他还舔了我很久。
但是在我带他回家的时候,他咬我了,听说咬得很重,我差点就没了小命。那时候正好有个人到家里来找爸爸,他是个道士,或类似的人,他救了我,然後抓住了饕餮。
後来的事是长大後听阿姨说的。那只饕餮宣称我前世是他的食物──一种叫做相柳的水妖,我理所当然应该被他所食。听说那个道士把饕餮揍得半死,但没办法收了他,他的道行还不到那里,於是他们定了誓约。
正确来说,是我和饕餮立约。此生我既然转为人胎,天命阳寿已定,不应更改,若饕餮能护我直到阳寿尽日,我便让他吞吃魂魄。
但什麽才是我的天命?阿姨说她不懂这些事,那个道士找不到爸爸之後再也没有来过我家,而饕餮,每次被问到这个问题之後他就倒在地上喊饿。他什麽时候不饿的!
之後饕餮就一直住在我家。托他之福,我这个无父无母的小孤儿从来没被人欺负过,因为不论人形或狗形,饕餮其实都很凶狠,他走在路上就连流浪猫狗都不敢随便接近,大概是怕被吃掉吧。
所以除了饕餮以外我也没养过其他宠物。他其实很好养,不会生病也不怕迷路,不用带去散步也没有其他多馀要求,唯一要做的事就是喂饱他。
他总是在我身边。
我从来没有什麽叛逆期,但的确曾经有段时间对於这种安排不太爽,死掉之後就要被吃简直就是双重恐惧,那段时间,我对饕餮也很不好,只要阿姨不在家就不喂他吃东西,也不跟他说话。
但饕餮总是很温驯,好像他真的是一只会摇尾巴的大狗。他明明知道我的小心眼是为了哪件事,他可以感应到我的想法,但他什麽都不说,照旧跟在我屁股後面走来走去。
那年我国三,正为了升学考试读的天昏地暗,有次生病,半夜醒来时他抱著我打瞌睡。
我整个人窝在他怀里,然後我突然想起来,小时候我们也是这样的。阿姨独自抚养我,一天要兼两份差,有时候回家煮完饭就要立刻出门,我没有手足,没有玩伴,邻居不喜欢我们,同学也排挤我,但却从来不觉得那有什麽。
因为他总是跟在我後面走来走去,在家里没人的时候把我抱在怀里慢慢拍睡。我从来不觉得孤单,因为他总是在我身边。
饕餮始终都是那副二十出头的模样,小时候阿姨还没有跟我解释饕餮相柳这些事情的时候,我以为他是我哥哥,後来渐渐觉得他可以一下子当狗一下子当人这件事很奇怪,阿姨才告诉我前因後果。
那时候死这个概念还离我很遥远,只听得懂阿姨说「饕餮会永远陪在你身边」这件事,对那时候的我来说,这样就够了。
而现在也是。
其实我是爱他的,在内心深处,我知道。就像爱著阿姨一样,他是我不可取代的家人。
那天晚上,我突然发现,就算死掉之後会发生那些事,我也不讨厌饕餮,我讨厌的是死掉之後不能在他身边这件事。
说起来他也满衰的,为了吃一顿要等上几十年……反正被吃之後就没感觉了,当作死两次吧。
而且只要他在我身边,以後会发生什麽事其实都没什麽关系。
病好了之後,我又开始跟他说话。饕餮没有问为什麽,理所当然地接受一切,但渐渐开始放肆地跟我讨食,偶尔会爬上床舔我,在我讨厌他的时候,他都不会做这些事。
这家伙虽然表面看起来呆,但内在其实是很聪明的。
在开学前,我已经在餐厅找到了工读。在厨房的工作比起在家里忙碌许多,但从小就开始做了,所以并不怎麽难。说起来不由得我不自立自强,饕餮虽然表面是个大人样,和现代家电却明显相克,笨拙的要命,动不动就把东西弄坏,还曾经在厨房引发小型火灾──最後是他把火苗全「吞」下去了,但当然还是没瞒过阿姨。为了替阿姨分担工作,我还没满十岁就可以一手包办家里的晚餐。
店长对我很好,一听说我是单亲家庭,经济有困难立刻录用,後来发现这个新人有多好用之後还爽快地加了薪。并不是我喜欢在餐厅打工,而是这里通常可以顺带用很便宜的价格买到食材。比起去接家教等薪水更高的工作,在这里有赚又有吃的情形其实比较合算。
特别是养著一只无时无刻不处於饥饿状态的黑洞大胃王时。
但不管店长再怎麽照顾我,狗都不能进店里跟厨房。特别是在柜台有几只可爱的猫咪栖息时,我还真担心饕餮会因为太饿就趁没人注意时把她们吞下去,那些猫绝对还会没反应过来发生什麽事就被消化到连骨头都不见。
这是间不怎麽大的餐厅,作风极其随性(跟店长一样),大多时候是副店在里外忙碌,外场两人,内场两人,吧台一人,员工有一半是工读,听说副店也是从工读升上来的,进来没多久我就知道,这里的员工大多都有一些问题。
不是原生家庭残缺,就是根本没有原生家庭。我没有在口头上问他们,但他们身上都带著那种寂寞的、孤独的、悲伤或是愤世嫉俗的味道。和饕餮在一起太久,我竟然不知不觉学到了这种技能,尽管我并不想要。那令人难过。
就连店长本身也是这样的人,她身上背负著某些身为女人和母亲的伤痛。那大概就是为什麽她身怀那种聚集一屋子苦命小孩的技能,我只能说那是一种技能,那麽多应徵的人,她就有办法在里面挖出生活最困难的那只录取。
星期天的班,我早上就去,帮忙开店打扫、洗菜煮饭。中午客人很多,下午休息的时候用三层便当盒装好员工餐(假装只有装一层)然後再买了十来颗包子和馒头把等在後门化做狗形的饕餮喂饱。
他吃饱之後顺便愉快地舔了几下我的手,那不是在撒娇,他真的喜欢吃我的汗,大概在幻想将来吞吃魂魄时的美味吧。我和他在後门那里坐了一下,然後趁休息时间去黄昏市场买了些便宜的鱼肉。
在晚班之前,我的工作就结束了,店长严禁我们一天工作超过十小时,因为钱也要留给别人赚。我打包了一些中午留下来的剩菜和那些快要坏掉的食材,满满的两袋,打卡後从後门出去。
店长就蹲在後门的巷子里抽烟,饕餮坐在她旁边吸收一堆唠叨和二手烟,看到我才爬起来黏到我旁边蹭蹭。
店长手指夹著烟托在额头上。
「今天怎麽拿这麽少?那两颗西瓜也带回去啊?」
「拿了,谢谢店长。」
「乖。我让你的狗吸了点二手烟,不好意思啊。」
干,都让他吸完了才讲这种话。我让他在这里等这只笨狗就一步也不会移动,欺负一只大笨狗这样对吗?对吗?坏事都做完了才道歉有用吗?二手烟都喷完了还可以吸回来吗?
虽然在内心无法克制吐槽的冲动,但我当然不会说出来。吐槽的反应是短暂的,而且她的确对我很好。
「没关系。」
店长捏捏我的脸,笑一笑,就从後门进店了。
就算是呛人的尼古丁味也掩饰不了那一身的想念。
「总之,不管那家伙是谁,他大概都是个笨蛋。」
我才刚说完,手里的两个袋子都被提走了。
饕餮和我并肩走著,他的影子比我高大很多,他安静了一下,才说:「不尽然。」
我开始挣扎。那是店长告诉饕餮的,我这样问八卦到底好不好呢……
「人太容易死了。」
不必问了。
「因为是人啊。」
我也不知道自己的阳寿什麽时候会尽,饕餮也许知道,但我永远不会问他。
在那之前,我想就这样活著,上课,下课,上班,下班,然後回到他身边,我们一起回家,我做饭给他吃。就算活到只剩最後一天,我也想这样过。
路灯在身後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今天吃味噌猪肉、炒青花菜、卤萝卜、醋渍洋葱……」大多都是员工餐剩下来的,但饕餮永远不会抱怨重复的菜单。
「今天是星期天。」要加菜。
「好啦,今天有西瓜。」
「不要西瓜……」
「你连皮都吃完再说。」
「真的?」
「…………」
我根本不该惊讶。
=饕餮·完=
荒世之二:卓星
考上大学後我和饕餮就一起搬到这个城市来,我本来很不想离开阿姨,她虽然不需要人照顾,但一直很寂寞,可是她坚持要我念大学,因为她自己当初没有念完。
我一开始就不打算住宿舍,宿舍里不能养狗,当然更不可能养个人,但是只要饕餮不在身边我就睡不著。他自称可以让普通人类看不见他,但肚子饿的时候会失灵──问题是这家伙总是在肚子饿啊!一点用都没有!
而我现在住的房子既空旷又便宜,听说以前是个凶宅,一个精神分裂的母亲砍死了三个小孩,父亲受不了打击吊死在屋子里,结果楼上楼下都连带没人敢租。冲著超低租金,我和饕餮一起去看了屋子,结果房东自己在门口不敢进去,倒是很方便让饕餮把那三只小孩的魂魄通通含进嘴里嚼一嚼再吐出来,吓得那一家子立刻「搬出去」。
其实就算和他们一起住也没什麽关系,不知道为什麽,我从小就不怕这些飘来飘去的好朋友。大概是因为和饕餮在一起久了,我的知觉也非常敏锐,他们还没冒出来吓人我就已经知道了。而且有饕餮在,我怕那些东西干什麽?他们更怕他。
其实饕餮早就自己决定要住在这里了,再也没有比这间更近学校而且更便宜的屋子,所以就算那些魂魄很臭(因为怨气很重)他还是勉强自己表演了一下。
当我说,就算人鬼一家亲也没差。他难得地反抗了我,「这样身体会变差。」
难得他这麽有主见,只好听他的。
而且省下来的房租正好可以买米加菜,也不算坏事。
其实跟那些好朋友接触过多,的确会让人生病,在这方面饕餮也把我保护得很好。
但还是发生了一件意料之外的事。
经常和我一起做晚班的阿果大我一届,他不讳言自己和同性同居──副店也是,店长的风格真的很随性,只要没犯法啥都不管──因为他早就被家里赶出来了。
那天晚上他难得地请假了,隔天晚上我见到他的时候就闻到那股怨气。残留在他身上,但不是针对他的。隔著厨房和仓库,我知道饕餮也警觉到了。他一直很讨厌有阿飘靠近我。
阿果的精神显然不太好,他的体质普通,一碰到这种凌厉的怨气就会立刻反应在身体上。
那股怨气很臭。几乎跟家里的前住户差不多强烈。
「阿果,」
他吓了一大跳,大概是因为我不常跟他说话。事实上,没必要的话我几乎不说话。
「你沾到脏东西了吗?」
他呆在原地,嘴巴开开合合,然後才说:「我已经找人帮忙了。」
「那就好。」
我实在没办法忍受上班时要一直闻这个。
但他身上的臭味一直没有消失,又连续请假两天之後,他哭著跑来拜托我。
那时候我几乎得用食指跟中指堵住鼻孔才有办法站在他面前,只能用嘴巴呼吸,但那种臭味进到肺里照样让人不舒服。
饕餮虽然很想抗议,但还是被我拖著去了。
作祟的是阿果闪光的前男人,他们都是高中同学。上大学後,因为阿果跟他现在闪光在同一间学校,走得比较近,自然就在一起了,结果被抛弃的那个人无法接受,自杀过四九後就一直出现在他们家。
我真是不懂这些人为什麽有办法把关系搞的这麽乱。
阿果他们先後找了几个专业人士来都没什麽效果,说那只鬼怨气太重。等一下,明明就是自愿自杀的,又不是他杀,哪来那麽大怨气?
饕餮牵著我的手──回复人形他觉得比较好行动──他在心里说:等一下我进去就好。
『你也觉得很臭了吧?』
饕餮没有回答。
他们住公寓五楼,还在爬楼梯的时候,饕餮突然很用力地捏了我的手心一下。他竟然在紧张。然後他固执地站到我正前方。我还在猜他怎麽了的时候,阿果家已经到了。
里面有股邪气。
不是怨气,是生人的那种邪气,浓稠而且带著腻香。
我没有防备,只闻了一下就开始觉得头痛。
当阿果开门之後,那股烈香混著怨气冲了过来,如果不是饕餮站在前面挡著,我大概会站不稳吧。
屋子里面似乎没有开灯,但竟然透著一种霓虹似的冷光。
属於女性的尖锐笑声传了出来。
阿果突然冲进去,但里面依旧没有光亮,饕餮抓著我的手一步一步走进去,隐约间我彷佛看见屋子里一片狼籍,但实际上到底发生了什麽事却不清楚。那股味道太臭了,一探头出去就迎面扑来,饕餮的身体简直就像是砥柱中流一样,如果那股怨气有颜色的话,搞不好从旁边看起来他就像是分红海的摩西。
我躲在他背後,然後才听清楚屋子里面的声音在说什麽。
那个声音轻松又自在地说著那些残忍的话。
也不看看自己是什麽样子,没本事就怪别人变心,弄死自己之後觉得全世界都欠你,活该要偿命,你到底有没有羞耻心?做人没脑子到为了变心的人去死,做鬼还更没脑子地以为自己在讨回公道!
那麽喜欢被人上再找别人不就好了,还真以为现在谈的恋爱就是一辈子?你还在呼吸的时候人家就不要你了,你以为烧成灰之後还能把人呛死?
笑死人了,是你自己选择要爱的,是你自己选择要死的,装作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就要别人同情你?你是白痴吗?早就被扔了还演什麽茱丽叶!
是你自己不把自己当个人的还要别人把你当人看?白痴!谁活在世界上不寂寞啊,你以为只有你一个人活得很下贱?还是你存心要比别人更贱才高兴!
屋子里的东西一直被摔来摔去──听风声,好像是飞来飞去,但绝对没有砸到说这些话的女人,她就像是看著一场足以囊括金酸莓所有大奖的超级烂电影,边看边笑边骂,甚至就当著导演和演员的面,好像他们越难堪她越高兴,边说边笑,而且几乎是大笑,笑到听起来有点疯狂。
来啊,尽量砸啊,掐死我啊!碰我啊!你敢吗?你这辈子做过最带劲的事该不会就是从顶楼跳下去吧?你以为当鬼就厉害了,有本事!
过来啊你这废物!也不知道先杀了他们再自杀比较痛快!蠢猪!过来杀了我啊!碰我啊!只会摔东西,你是小学生吗?你打架都是抓头发踩脚指头的吗?
杀我啊!你这只会吓人的孬种!废物!我为什麽要浪费时间收你这种寄生虫?
那女人边说边狂笑,我几乎可以感觉到她的笑声从身上每一个毛细孔里流出来,狂妄而鄙夷至极,轻蔑至极。
突然间,屋子里强大的气流改变了,笑声瞬间消失,电灯闪了几下才打开。
饕餮还是动也不动地站在我前面,但是屋子里已经没有那种臭味了。我探出头,终於看到那个女人。
我从来没见过邪气那麽重的人。
那不是阴气,和被鬼缠身的状态不同,不是妖,也不是魔的味道,也和饕餮这种上古妖魔不同,那女人是个货真价实的人类。
但就算那种豔丽到令人昏眩的浓香消失了,她身上的邪气还是让人只看一眼就心脏紧缩。
就人类的外观来说,她年纪看起来和我差不多,但比我更高更瘦,气势如出鞘的宝剑──我应该描述成菜刀,但菜刀只能剁死物或是小动物,但这个女人能砍的东西──她大概连活人也可以呛死吧。
她傲然站在客厅中央,穿著一身黑纱,一手捧著一颗散出微光的黑色晶球,一手作扇姿态极优美地轻轻往颈子挥了几下。
「妈的,这麽弱都骂不起劲来,废柴。」
定下心来之後,我发现她的确是一个漂亮的女人,不论用什麽标准都只能以令人惊豔形容的美女。
那双凌厉的眼睛冷冷地扫了过来。
我不知道她看的是饕餮或我。如果是我,那样的笑容令人不舒服,如果是饕餮,我更加不喜欢她的眼神。
饕餮也不喜欢她,我知道。
我想找阿果告辞,但他正察看著同居人的伤势,结果她就这样走过来了。我拉起饕餮要往外走,结果还是被那女人绕到我们面前。
「你养的东西很有意思嘛。」
她的欲望极为强烈而诚实,多欲之人并不稀奇,但如此坦诚的态度却非常少见,她在打饕餮的主意,这女人大概是想要什麽就会立刻想办法抢到手的类型吧。
她的眼睛是这麽说的。
我不喜欢那麽赤裸裸的东西,所以转开视线,於是偶然地看见她手中那颗直径大概三到四公分的黑色水晶球──出现裂痕。
饕餮在我意识到出事之前就再度站到我面前,我听见很久没听见的那种吼声,像是野兽的声音,他又要吃进什麽东西了,但那不是他喜欢的东西。
「饕餮?吐出来!」我的意思是,吐出来也没关系,虽然不知道那是什麽,但我不喜欢让他吃到奇怪的东西。
「竟然是饕餮!」
那女人发出大笑,然後一张淡黄色写著符文的符纸贴上饕餮的嘴。
「好了,吐吧。」
饕餮狠狠瞪了她一眼,鼓起著脸颊吹了一口气,她同时凌空虚抓,收住那张符纸,然後将手塞进口袋。
「妈的,竟然卖水货给我。」
她啧了一下,高声对阿果他们说:「把剩下的钱汇进帐户就行了,」同时饕餮低声对我说:「饿了,」她竟然就这麽顺理成章地接话:「那我们去吃烤肉吧。」
我们都没有理她,直到下一秒她说:「我请客。」
饕餮眼睛一亮。然後立刻转过头看著我。他平常是个面瘫,没有什麽表情,但现在眼神却像只傻大狗一样,充满可怜兮兮的情绪。
跟到我这个没钱的主人真是很倒楣的。他虽然一直忍耐著以米面当主食的生活,但太久没痛快吃肉终究还是很难受,我知道。
为了这一时的心疼,我就认识了这个一身邪气的女人。
她挑了间吃到饱烧肉店,接下来的三个小时我简直不敢抬头看不得不断送食材过来的服务生,而在我努力烤肉以维持那座肉山的时候,他们就去扫光了白饭点心和沙拉──是「他们」没错,那女人──她简直就是个人形饕餮!虽然还略逊我家的一筹,但那样的进食速度和食量也已经超出正常人的范围了。
虽然对於有人瓜分食物有些不满,但饕餮还是埋头苦吃的很高兴。我有点高兴,又有点难过。开学之後再在学校里找个工读好了,不管怎麽样,以後每个月存点钱带他来吃一次。
满三个小时之後(他们吃的份量至少够一般人吃六个小时吧),我们被店家近乎赶人般请了出去,我问饕餮吃饱了吗,他摸了摸一点都没鼓起来的肚皮,低声说:「还好。」
那女人再度顺口接了一句:「那我们去吃热炒吧。」
我差点昏倒。
在热炒店里,她开了酒,酒精对饕餮来说等同於水,他们就这样喝了十几瓶啤酒高梁,她一直敬酒的下场是自己醉得要死倒在一边,然後饕餮几乎把店里的两大锅白饭都吞了下去才擦擦嘴巴说要回家。
我在旁边等到快要睡著(那时候已经过十二点了),那女人已经趴在桌上呼呼大睡,摇也摇不醒,不能把她丢在这里,又不知道她家在哪……
饕餮对於背人走路这件事不感到困难,但明显对於要带人回家很不高兴,不过还是乖乖听话地照办了。他走在後面,在我开门前,他突然叫了一声:「等一下。」
他绕到我前面,一脚踢开大门,里面是那一家原住户站在晒衣服的走廊上发抖。
他们可怜兮兮地说,现在经济不景气,没有什麽人还在做功德供养,然後外面可以住的地方都挤满了,不要说树底停车场地下道,连天桥骑楼这种要被风吹雨打的地方也没位置了,又不敢跟别的鬼抢空屋,实在没地方去所以只好回来,求我收留一下……
那女人不知道什麽时候醒了,嘻嘻笑了几声,语气非常无赖:「那就养著嘛,这麽没有胆子的小鬼可是很好操又不敢有怨言的。」
饕餮恶狠狠地说:「不准!」
我看著那一家子又往後飘了几公尺,三个小孩全挤进爸爸怀里发抖,放心啦饕餮虽然凶但对乱吃臭味重的魂魄是一点兴趣都没有的……
不过他真难得会这麽生气。但是,等一下,干,主人是我才对吧!
那女人嘻嘻哈哈笑个不停,跳下饕餮的背,抓起晒在走廊的伞并拉开,随口说了声:「全进来吧。」接著熟练地挥了一下,他们那一家子就全进去了。
我很惊讶她竟然有那麽强的言灵力,甚至是在醉得走路摇摇摆摆的状态下也能如此运用自如。但为什麽刚刚在阿果家还要那麽麻烦?
结果那女人自己进了客厅,途中拌了几跤,整个人摔进沙发後就开始呼呼大睡。
怎麽会有这麽随性到近乎随便的女人啊……
但更让人惊讶的是,就在她躺下去没几秒之後,一个很淡的人形慢慢出现在旁边,坐在沙发扶手上,衣著极古朴,隐约传来的气息也古老的不得了。
式神?守护灵?
长发缠住她的脚踝,他抬起那张苍白而美丽的脸庞,对我轻轻点头致意。
『叨扰善士仙府幽居,不胜惶恐,乞请恕罪。』
我打了个寒颤。然後饕餮突然将我扛了起来,迅速离开客厅。
「那是什麽啊?」进到房间後,我用气音问。
「她的家族使灵,要还到债完才能自由投胎。」饕餮一边说一边把我抱到床上,自己也挤了上来缠住我。
「欸还没刷牙……」
「现在不要出去,天亮他就躲起来了。」
看来不论是那女人或她的使灵,饕餮都很讨厌。
「欸,去帮她盖个被子啦……」
隔天早上,我进到客厅时,她一脸恍惚憔悴地坐在那里。
「酒醒啦?」
「……这是哪?」
干。
结果那女人一听到昨晚用伞收那一家的事情之後便发出哀嚎,一边碎碎念一边夹走我的伞。
本来想抗议,一支伞也是要钱的,不过想起她昨晚那两笔买单,还是把话吞了回来。好歹让饕餮高兴了一下。
她问我是怎麽收到饕餮的,我没说,没必要告诉她。她没有往下问,穿好外套就走了,临走之前说,她叫卓星。
她没有说再见,但是留下名字的意思就是,我们应该还会再见。
=卓星·完=
荒世之三:伤逝(上)
开学後,我忙碌於适应学业和餐厅的打工,又努力寻找兼差,比较少打电话回家和阿姨说话,我想人都是这样,总以为自己还有很多时间。
直到那通电话打来之前,我都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犯了多大的错,但在那之後,又全都来不及了。
阿姨发生车祸,还在急救的时候,神父打电话给我。
那天是星期天,我在打工,他叫我立刻回家,不然怕来不及了。於是我紧急和店长请假,甚至没有回家一趟就直奔车站,当然是拉著饕餮一起。
但就在火车上,第二通电话打过来,依旧是神父,他说,他很遗憾。
我走到车厢间的走道,蹲了下来。我没有哭,只是不知道该怎麽办,饕餮从後面抱住我,没有说一个字。我以为是因为我心绪太乱,所以感觉不到他在想什麽,但後来回想了一下,那是因为他那时也什麽都没有想,只是抱著我。
阿姨是在教堂外面被撞到的,那时候他们刚做完礼拜出来,所以一出事阿姨就被送到医院,抢救了几个小时,还是宣告不治。
剩下的事情,几乎全部都是神父和教友帮忙完成的,在他们眼里我还只是个小孩,而我们又没有其他家人了。
阿姨并不是我的阿姨,我们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她是爸爸的高中同学,大学同校,他们连朋友都算不上,顶多只是点头之交。阿姨说一直都有很多女生暗恋爸爸,他是那麽优秀、出色又英俊,多才多艺,阿姨和我讲述这些事情的时候,我彷佛看见一个画面。
他坐在雨後的草地旁吹著一支竹笛,云淡雨霁,遍地珠光生彩,天地一片翠碧如洗,笛声悠扬,甚至穿过这片记忆,来到我的面前。这段记忆竟然如此隽永,我在阿姨的记忆里听得入迷。
我试著用直笛吹一次爸爸的那首曲子,饕餮却立刻难受地离开房间。他很少主动离开我身边,我很诧异。他说,那曲驱邪。
但阿姨完全不知道这方面的事情,她一直都是在旁边默默看著爸爸的人。在高中被欺负的那段时间里,爸爸常常找阿姨说话,无形地为她排解,也许这就是喜欢他的原因。
阿姨在讲跟他有关的事情时,总是说得很含蓄,但脸色略有些酡红的样子分明就是在害羞。
上大学後,有一次阿姨在学校的湖里溺水,她在美术系的教室里作画作的太晚,那时候学校里应该已经没人,但爸爸却救了她。
那一定是水鬼。饕餮告诉我,我问他那麽爸爸到底是做什麽的,他没有回答。
因为爸爸救过阿姨一命,所以当他把我托给阿姨的时候,她没办法拒绝。
那天晚上下著雨,我被爸爸抱在怀里,还只是个小婴儿,哭个不停,他敲了阿姨家的门,没有多解释什麽,只说了几句拜托,就把我放下。
她以为爸爸很快就回来,但几天过去,几个月过去,他毫无消息。於是我成了阿姨的小孩。阿姨并不是因为我才没有结婚,她一直因为自己丰满的体态而感到自卑,不愿意和人深入接触,但我始终有一种拖累她的感觉。
阿姨曾经想找过我的妈妈,但我的出生证明上竟然是母不详。小时候我发现别人都有妈妈时试著这样叫她,阿姨又脸红了,但是她并不喜欢那样。
我知道她虽然喜欢爸爸,但并不是那种感情。但无论如何,她还是把我当成自己的小孩抚养。
我在医院的太平间里见了阿姨最後一面,她看起来很漂亮,我的阿姨一直都是很漂亮的人,但是躺在那里的只是一具尸体而已,并不是我的养母。我在又大又冷的太平间里走来走去,那里有很多我可以看见的东西,但其中都没有阿姨。
饕餮一直握著我的手,我没有挣脱,然後我跑出医院,拼命地跑,跑到离我们最近的福德庙。
我忘了买祭品,还拉著一只面瘫妖魔,实在没礼貌到了极点,但土地爷还是很和蔼地告诉我,她已经不在这里了。他知道发生了什麽事,而阿姨在该走的时候就已经被接走了。
她不在这里。
我没有办法见到她最後一面,也不能再叫一声阿姨。
教会里的朋友坚持要照顾我,阿姨最好的那几个朋友於是轮流供应我和我的「亲戚」食宿,就连葬礼的钱都是教区里募款来的,因为我们家的确很穷,大家都觉得阿姨的积蓄和保险应该留给我读书。
我任由他们摆布,很多时候事情就被擅自决定了,我也完全无法反应过来。那段时间,饕餮还是沈默地跟在我身边,他变得很小心翼翼,在别人家就连饭都只吃三碗,也没有一刻离开过我。
简单的葬礼结束後,我终於被他们认可可以回家,在进门之後,我看见阿姨的拖鞋还摆在那里,歪歪的,彷佛刚被匆忙地脱下来。
她很讨厌在弥撒时迟到,应该是因为走得很匆忙的关系。
可是她现在再也不会回来穿这双鞋了。
我突然又转身出去。
「我们去吃麻辣锅。」
那一瞬间,我可以感觉到饕餮的心情明显地沈了下去。
我不是很能吃辣的人,坐下来只吃两块豆皮之後就被辣到哭了。
然後我泪流满面。
一直喃喃著好辣、好辣,手里还抓著筷子和碗,然後泪流满面。
饕餮坐在我的对面沈默地吃著东西,然後越吃越快,最後像是饥民抢食一样狼吞虎咽,甚至把整锅红汤抓起来一口气喝光。
「吃完了,」嘴角还沾著红油,他面无表情地说,「我们去别家店。」
那就不要吃会辣的东西,他的意思是那样。但是他也明明知道那没有意义。
我在泪眼里看著他,然後他牵著我的手回家。
天空不知何时下起了猛烈的雨。
我们的钱只够买一把小伞,所以他背著我,走得很慢。在雨声里,我趴在他背上几乎哭得声嘶力竭。
荒世之三:伤逝(下)
饕餮把我背回了家,我全身都很累,隐约间只觉得他把我放上床,然後盖好被子。
我陷入非常非常深的梦里,深到只能记住一片深蓝色的水声,在漫然无际之处缓慢流动,从此方,到他方……
而醒来时,我几乎在瞬间便失去那种坦然、宽广的宁静,强烈的失落感抓住我清醒的那部分,才刚失去了什麽的认知又立刻涌上,伴随著倦然的酸意一起。
然後我听见热水瓶开启扭动的绞声,小小的水声流动在光线微弱的房间里,我看著窗上的雨水痕迹,然後还烫著的奶茶递到身边来。
饕餮坐在床头,闻著我身上的味道,两手捧著我的马克杯,神色和动作都显得小心翼翼。
「饕餮,」
我的声音扭曲得连自己也认不出来。
「不要吃掉我的悲伤。」
他立刻把杯子放到一边,钻到我身边来抱著我。他修长厚重的四肢缠住我,像章鱼缠住他的猎物。
「我想要……悲伤……因为我害怕……我会不能接受事实……」
在火车上,我本来就应该哭的,但却哭不出来。一直到葬礼结束之前,都还有一部份的我不相信这是真的。
但阿姨真的再也不会回到这个家里来了,尽管她的东西都还在这里,但永远不会有人再回来使用它们。意识到这个事实之後,我才终於知道什麽是悲从中来。
我想,人不管活到几岁,都永远不可能坦然面对父母的死亡。阿姨就是我的妈妈,我不是在她的肚子里长大的,却是在她怀里才活了下来。
「而且,就算你吃掉了,也不能消化,你身上都是那种不能消化的味道,我在旁边闻到,就跟我自己消化一样……」
饕餮把我翻了过来,伸出短短的舌尖温柔地吃著我的眼泪。
阿姨并不喜欢我哭,她虽然很温柔,却觉得男生就要像个男生,所以小时候我躲在饕餮怀里哭,长大之後,我去吃麻辣锅然後辣到自己哭,吃完哭完才回家。小时候饕餮会一边抱著我一边吃我的眼泪,长大之後在麻辣锅店就不能吃了,所以他很讨厌去那里。
等到我的脸上都是他的口水之後,他仍旧抱著我,像抱著小时候的我一样,然後亲我的额头。这个动作是他看电视学来的,从我上五年级之後他就不再这样做了,但现在我很高兴,高兴到又止不住眼泪。
他亲我的模样成熟得不得了,好像我是他心爱的小孩一样,尽管我从来没有把他当成爸爸,但这种时候,他完全就像个成熟的大人。有时候我真的会忘记他是只老到不行的老妖怪。
「我会把它们通通吞下去。」
他的声音难得的温柔。
「不要……要是不难过的话,我会想……阿姨什麽时候回来……但是……所以我会更难过。」
我必须要接受事实,必须要长大,所以必得要悲伤,这是饕餮再怎麽样都保护不到的部分。
「尚则,想快乐的事情。」
我像只小袋鼠躲在妈妈的袋子里一样窝在饕餮的怀里,想了很久。
「你记不记得,三年级的时候,我有一次考了第一名,阿姨带我们去吃蒙古烤肉?」
「嗯。」
「结果你吃到店员跑出来请我们离开,阿姨就生气了,」
阿姨总是总是带著微笑,圆圆的脸上满是和蔼,但那次是她真的生气,因为她想让我高兴,却要被赶,所以竟然叫店长出来还吵起来了。那是我记忆中的阿姨少数几次和人起争执中的第一次。
「结果他们在旁边吵,你还坐在原地吃,他们吵完的时候,自助冰柜里已经没有食物了,沙拉吧里不只生菜,连冰块都被你吃掉了一半,结果後来市区里所有吃到饱的店家都把我们列为拒绝往来户,」
应该是很不高兴的事情,但现在回想起来竟然觉得有点有趣。
饕餮在我耳边说:「我们一起去。吃到饱。」
「没有钱啦笨蛋……」
「黄阿姨说有间拉面店一个小时里吃完二十碗就有奖金,到月底。」
饕餮饿起来的话连碗都可以给吞下去,二十碗简直连塞牙缝都不够。我怎麽就没想到这个赚钱法,还自己苦挣的那麽心酸,干。
我抱紧他。
「饕餮,」
「我不会离开你,我们定了契约。」
「……时候到了,我会乖乖让你吃掉的。」
「我不会离开你。」
雨声从倾盆转成细丝,最後慢慢变成一片轻柔的沙沙声。
「不会。」
他轻声说,轻的好像那无关紧要。
我没说话。
「所以你不要哭了,我吃的很饱了,」
最好是,我认识你十几年了你几时饱过。
「省起来,下次再吃。」
他说的很简短,有股不似平时的温吞,那算是某种说谎的徵兆,我想。
因为他心里想的分明是,虽然好吃,可是好苦,再也不想吃了。
我把自己躲在他怀里,不再说话。
雨慢慢地停了。
=伤逝·END=
荒世之四:女巫(上)
不管怎麽样,日子还是要过下去。饕餮和我收拾了一下家里就走了,我给那几天缺课的老师递了假单,然後被直属学姐笑了一阵子,她说我真是难得的认真好青年,同时丢来第一次家聚的地点。
饕餮已经和我说好,以後有聚餐的话他会跟著去同一间店坐在旁边,这是他最大的让步,因为他也知道不可能阻止我进行社交活动。那天晚上他陪我到集合地点,然後提早五分钟出发。离开我身边的时候,他非常非常不高兴。
虽然系上男女比例没有差距很多,但这一次联合家聚的六个人里只有我一个男生,还是有些怪怪的。我在队伍後面听她们叽叽喳喳地聊著天,学姐则在最前面带头,我们走进大街旁的小巷子里,拐了好几个弯,在一排住家的中间看到那间店。
餐厅从里面透出晕黄光线,进门前有个小院子,布置得很有欧洲风情,门口摆了一张雅致的高脚桌,桌上立著一架黄铜烛台,还摆著一副牌。
站在桌子前面的是饕餮,我啊了一声,立刻被学姐发现。饕餮也看了过来,那眼神怎麽样也不像陌生人。
「你们认识?」
「呃…对啊,是我表哥……真、真巧……」
这麽快就破功了,笨蛋笨蛋笨蛋。我是骂我自己。
店员拿起那副牌,熟练地在手上展了开来,证明那只是普通的扑克牌,然後让饕餮抽了一张。
他抽完,看完花色之後,又让店员收了回去。
「只要是同花色就可以了。」她说。
饕餮点点头,在店员洗完牌并展在桌上之後,毫不犹豫地指向某一张,再翻开,就是他第一次抽到的那张。
店员似乎毫不惊讶,比了个优雅的手势并微微躬身:「欢迎光临。」
好刁钻的店。
饕餮进去後,学姐上前对店员确认电话预约後,我们就进去了,不必抽牌。我偷偷问她:「那大家都打电话就好了干嘛靠运气抽牌……」
「我可是打了三天才有人接啊傻孩子。」
怎麽会有这麽刁钻的店啊。
饕餮坐在我们隔壁桌,店里客人三三两两的,似乎养的猫比人还多。学姐同学们都玩起主动过来撒娇的猫咪了,没人看菜单。
饕餮点完菜就开始闭目休息。
我打量一下四周,桌椅用具都是原木、黄铜或水晶,餐具是崭新的,店里光线很暗,桌上点的蜡烛几乎比头上的灯还亮,靠墙的木柜里摆满了水晶和各种不知道什麽用途,但绝不会在日常生活里用到的东西,说不定还有巫毒娃娃,我刚才在门口也看到了应该不是用来扫地的木头扫帚,大概是赶客人用的。角落有些桌位被从天花板垂下的丝帘围住,而漆成黑色的地板如夜空般闪著细小银光,整间店里的颜色朦胧优雅,漂浮著缓慢的乐声,偶尔有些餐具相敲的声音,人们低声的谈话,有桌客人在下西洋棋,除此以外就是猫咪的叫声。
这一屋都只是普通的猫,但我很快发现,柜台上有只纯黑色的,毛色发光的成猫,目光灼灼地看著饕餮。
我从来没有看过任何猫狗敢这麽无所畏惧地注视著饕餮而不是立刻逃跑,那双猫眼是浓的化不开的金色,像是打量异类般带著审视的眼光。那不是猫,我很快发现,那是一只伪装外型的豹子,它身上有股极类似於饕餮的味道。
不要在这里,我在心里这麽想著。饕餮很快地回应我:放心。
他们就这样冷淡地互视几秒,然後那只黑猫站了起来,我吓一跳,它却只是伸了个懒腰,顺带打呵欠。
──真是无聊啊。装成这种人样。──它的意志突然就这麽清晰地传了过来,充满不屑一顾的意味。
干,跩什麽跩,回头叫饕餮吞了你。我突然有股被歧视的不悦感。那八成也是妖魔。妈的,豹子装猫有什麽了不起,只是只豹而已!我家的可是饕餮!
饕餮却突然哼气般笑了一下,非常简短,然後把头瞥向另外一边不敢看我。
「万圣节,不可以欺负客人唷,」
在学姐叫出店长的时候,那女人走了过来,像是混血儿般的红发美女,姿态纤细而优雅,穿著歌德风黑色长裙,笑容则显得甜蜜悠閒,还带著几分神秘。她抱起那只黑猫,缓慢地抚摸它的毛皮。
「万圣节很没礼貌,对不起,请不要见怪。」
她对我这麽说,那只黑猫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在主人的怀里像是默认了,但又毫无歉意。
「今天客人们要算塔罗吗?」
「要要要!」一桌女生充满默契地应声。
店长看向我,她的眼神显得极深邃,彷佛要看穿我一般,然後後面突然传出一声很惊喜的叫喊。
「啊!是你啊!」
那女人从柜台的椅子上跳下来,挂到店长肩上看著我笑:「喂,好久不见啊,真巧!」
「……我不叫喂。」
「好吧,」卓星嘻嘻笑了起来,一副从善如流:「溺爱宠物的纤细美少年,你还没忘记我吧?」
荒世之四:女巫(下)
卓星跑去坐在饕餮前面聊天,饕餮却不怎麽想理她。除了本来就是个面瘫以外,他现在心情很差。大概是因为那只黑猫的关系。
店长坐在我们这一桌,一个一个算起塔罗牌,轮到我的时候,她突然伸手盖住牌面,往後一收,我只看得到那双毫无皱纹的白皙的手,涂著银蓝色的指甲油。
「这位客人不适合算塔罗牌。」
「不适合?」
「好奇怪喔。」
「学弟好可怜──」
喂,我都还没说话。
店长歪著头微微一笑:「这是体质问题,翻开来应该每张都是黑色死神吧。客人失望的话,我多请您一份餐补偿好吗?」
我知道饕餮还很饿,立刻点头。
店长他们继续往下占卜,也没人拿菜单来,过几分钟,一个没穿制服和围裙的店员捧著一大盘看起来很像杂碎肉的拼盘出来,饕餮的确很喜欢吃那种内脏和杂肉,但重点是,它堆得像座小山一样!而在最上面豪迈地插了支银叉,她慢慢地走过来,直接把肉山放到饕餮面前。
又一个混血儿,和这里的装潢很搭,她的眼神很冷,银发随便地扎著,走路时毫无声响,身上也没有活人的气息,像块冰一样,有气息和味道,但不是人类该有的。
我还以为我养一只就已经很稀奇了,这间店里竟然有两只。
饕餮盯著那座肉山,然後两个面瘫互相点头示意,其中一个临走之前还把卓星也拉走了。她一抓住卓星的手臂便将人整个拖离椅子,力气大得吓人。卓星的反抗相较之下显得既微弱又可怜。
「扶央!没礼貌!人家话才讲到一半!讨厌!」
卓星的抗议打破店里的一片宁静祥和,店长对我们笑了笑:「那是本店另一位店长,和常客打闹惯了,请不要介意。」
我有点纳闷了。
难道卓星爱上我家的面瘫了吗?明明只是个面瘫,而且还不是人,最大的欲望就只是吃。我认真的怀疑饕餮没有性欲。
家聚结束之後,我藉口有事先跟学姐他们告辞,然後饕餮就从暗巷里出来(我完全不知道他躲在那里),抓住我的手可怜兮兮地(可能是我的错觉)说:「还是饿。」
「那我们去生鲜超市吧,可是我没剩多少钱了,忍耐一下,明天去补充吐司边回来好不好?」
饕餮重重点了一下头,看起来还是有点可怜的样子。
家聚的确很花钱啊……餐点很简单却贵的要命,而且我也没占卜到真是划不来。虽然那座肉山也算是不无小补。
「我们要赶快去找有肉铺的传统市场,那里才有卖内脏。」
「你要我把那只黑猫吃掉吗?」
「把万圣节吃掉的话,他会从里面自己开路出来喔,他的爪子很利,真的,不骗你。」
红发店长站在屋子旁的铁梯上对我们笑,她招了招手。
「客人,上来吧,你不是想占卜吗?」
那里是店的二楼,屋子和阳台都没有点灯,但阳台的桌上有烛光,烛台非常华丽,看起来很有情调。满月的月光非常明亮,落满此处。
只有两张椅子,饕餮很自然地站到我身後。
「对了,还没有自我介绍,我叫悠罗,」她微笑著揭开摆在桌上的盒子,里面还有布包,最後移出一副牌。
牌背的花纹是中国式的祥云,还带著某种香气,令人心平气和,不是那种可以用鼻子闻到的……是某种意念。
「这是我最珍藏的牌,所以不能轻易让人知道,请不要说出去哟,」悠罗店长眨了一下眼睛,唇线又勾成那种甜蜜的弧度,她将为数不多的牌摊在桌上。
「您心里要问什麽,就集中精神想那件事,是人就想他的样子,是事情的话就想像它正在发生……然後抽一张牌。」
我伸手抽出离自己最近的那一张,翻过来,是一条中国式的双角青龙,龙鳞如琉璃般闪闪发光,身上缠绕著云气水雾,姿态矫健悠然。
站在我旁边的饕餮突然心跳如擂鼓。他最近常常因为一些小事而紧张、不高兴,但这是最严重的一次,几乎让我的心脏也跟著缩紧。
我转头看他,而他看向悠罗,目光是我从来没有看过的狠厉,我有些害怕,几乎打了个寒颤,她却彷佛毫无感觉,悠然地将牌收走,然後笑了起来。
「嗯嗯……原来如此,真有意思,」
「店长,我……」
「唉呀,叫我悠罗就好了,不用那麽客套,」她笑眯了那双柔媚的眼睛,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那可以把人吞掉的目光,说出的话更令我讶异。
「那个可爱的姊姊,听起来不像是你的母亲,是吗?」
我呆了一下。
「不、不是……」
「啊,嗯……她现在过得很好,虽然那个时候很痛,但是现在,已经完全不痛了,」悠罗垂下非常长而浓密的眼睫毛,温柔地看著那张牌,声音也温柔的好像可以用手掬起。
「她很快就走了,没有留下来看你,是因为怕你会更伤心,不管有没有说再见,她都会想著你,但是如果看到她,你可能会哭,那她就不忍心走了,」
我没有说话。
「她希望你好好生活,她现在进到一种我们都不能体会的平静,很舒服也很快乐,不要担心,所以你也不要让她担心,要留点东西给自己吃,也不要打工的太累,想她的时候不要哭,你是男孩子,不可以流太多眼泪。」
虽然明明知道那只是我想听的话而已,还是忍不住快哭了。她只是说出我最想听的话,那些我早就用来偷偷安慰自己的理由,却好像那真的是阿姨说的话一样。
「哦……还有,她说上个月借了两万块给她大哥,你看到的话记得跟他拿回来。」
……干。
阿姨大笨蛋!早就跟你说过了不要给那个俗辣钱!拿的回来才奇怪啦!他连葬礼都没来咧!
悠罗用袖子遮著脸轻轻笑了起来。
「大概……就这样吧。」
我用双手掩著脸。饕餮摸到我的上手臂,然後挽著。
「谢谢。」我小小声地说。
「不会,我也要谢你,很久……没遇到可以用这副牌的人了。你知道吗,以前也有人抽过这张牌,龙属水,水可以滋润养育大地,他是最温柔的神兽,只有温柔的人才能碰到这张牌,而你是所有抽过的人里面,它最喜欢的一个,它刚刚还说真想跟你走呢。」
「那会被他吃掉喔。」我指指脸很臭的饕餮。
「对啊,」悠罗调皮地笑起来,「而且我说,喜欢在心里腹诽人的寡言美少年……应该不行吧,虽然万圣节的确是豹啦,不可以跟别人说哟。」
我一下子脸红起来。
无法平静时就看看月亮,特别是满月的光,可以调和能量和杂乱的情绪,譬如悲伤。她最後这样说,但我已经不太感到悲伤了,我的母亲现在过得很好。
「再也不要来这间店了,」饕餮意味不明地咕哝著:「讨厌女巫。」
「我觉得满有趣的啊,女巫,很酷。」
在阳台上,悠罗便完全不掩饰自己的气息了,非常诚实地告诉别人她是什麽,像那只黑猫和扶央一样,但至少她的气息是温的,还有一点人的感觉。
饕餮哼了一声。他完全不知道自己不高兴的时候会嘟嘴,从旁边看起来特别明显。
突然好想用一堆东西喂饱他,看他心满意足的晒肚皮。
「饿了。」
「好啦好啦,去超市。」
会不会太溺爱了?但他的确是我仅剩的家人,除了他,我还能爱谁呢?不疼他,我要去对谁好?
饕餮显然高兴起来,嘴唇不那麽嘟了。我和他并肩走著,满月月光将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女巫·完=
荒世之五:老师(一)
又是一个星期天,我跟饕餮一起去上班。现在天气渐渐热了,店长可怜饕餮在後巷里晒太阳一定热的要命,所以在柜台的角落弄了一个隐密的小箱子让他窝在里面,可以吹冷气,饕餮又从来不叫不跑,比导盲犬还冷静,那里客人也看不到,猫咪更不会轻易靠近,算是个皆大欢喜的安排。
结果我从後门刚进厨房,就被柜台的老板叫出去。
「尚则,出来一下,有人找!」
谁啊。我纳闷著,饕餮跟我一起走出去。
跟老板谈笑的是个穿著西装的男人,略高,很有书卷气,神色动作非常斯文,大概三十出头,长相好看,虽然不算出众,但好看。
但在我踏出厨房吸第一口气的时候,我醉了。
我发誓这辈子再也没有那麽好闻的味道。那不是真正的味道……是一种气场,平静、宽广、温厚、悠远……而且香的要命,像檀香那样古朴的基调。
是个修行人,肯定是。
更夸张的是,我的舌下溢出唾液,那不是我的反应,是饕餮,他饿坏了,连我也被迫感受到那种可怕的饥饿与空虚。
饥饿感几乎令我两腿发软,饕餮竟然转身就跑,还跑得有点跌倒,再闻下去他一定会吃的,他跑走之後我的胃便立刻好多了。
现在可以体会那些就算被如意金箍棒打到南海去也要爬回来的妖怪心情了……那麽香的味道……何况是饕餮……等一下一定要记得夸奖他的定力。
但就算不饿了,那股味道还是令人心旷神怡到有些醉蒙。
相对之下,老板比我镇定多了。
……也许是因为我前世也是个妖怪……
我醉到几乎有点神智不清,老板叫了好几声才回过神来。
「嗯……呃?」
「是怎麽了?不舒服?」
「没……没……」我无法克制自己看向那个男人,他还在微笑。
他突然伸手摸著我的肩膀。他的手并不特别大,但覆在我肩上的却彷佛是一团很大的气,迅速包住了我整个人。我瞬间清醒过来。
「还好吗?」
「好了,谢谢。」
他看著我微笑,令人如沐春风。
「你们聊吧,我要去准备了。」
老板进到厨房,他收回手,但我不再醉得失态。
「我听店长说你去阿果家的事情,所以很想见你一面。不过我们之前就见过了,我记得你。」
「咦?我不记得……」
「你常常来我们系上拿研讨会多的便当跟点心。」
我到处去搜刮校内活动里多的便当,是哪个系?
「哲学系,上次佛典读经的时候你还拿了很多素便当……忘了吗?」
他的微笑非常好看,温文、亲切,电力强大到我几乎不敢直视,太过陶醉的话又要失态。
「老师好。」
他又笑起来,好听到令人心脏发疼。
「店长也没帮我们介绍,我以前上大学时也在这里打工,你叫我学长或老师都可以,敝姓杨。」
荒世之五:老师(二)
「我听店长说你去阿果家的事情,所以很想见你一面。不过我们之前就见过了,我记得你。」
「咦?我不记得……」
「你常常来我们系上拿研讨会多的便当跟点心。」
我到处去搜刮校内活动里多的便当,是哪个系?
「哲学系,上次佛典读经的时候你还拿了很多素便当……忘了吗?」
他的微笑非常好看,温文、亲切,电力强大到我几乎不敢直视,太过陶醉的话又要失态。
「老师好。」
他又笑起来,好听到令人心脏发疼。
「店长也没帮我们介绍,我以前上大学时也在这里打工,你叫我学长或老师都可以,敝姓杨。」
「老师是应徵的吗?」
「嗯?是啊,店长问完我的话就立刻录取了,怎麽了?」
真是怪事。他身上完全没有残缺的感觉,非常……完美,比我见过的任何人都完满。
我摇摇头。「老师跟其他人感觉不太像。」
他依旧微笑:「你也是,你有点像我以前,不过你的宠物满有意思的。」
我一阵紧张。我一直有点害怕遇到什麽高人之类的……就像小时候救下我小命的那个道士。饕餮不能离开我,不论以任何形式。
「我本来想准备一个见面礼,不过不知道你适合什麽,这个应该可以吧,」杨老师从自己的手腕上脱下一串手珠,放在我手里。那应该是黑檀木,颗粒不大,但很沈,手感圆润,最重要的是,也带著老师身上那种徐徐扩展开来的气场。「这是我以前修行时的念珠摘下来的,带我的师父和他的师父都用过,你很适合,带在身边吧。」
我从来没有那麽想要一个东西过。从小到大,我的物欲总是很低,但那串手珠却同时让我的手和心都感到很沈。
「谢谢老师,但是……」
不能要。饕餮会讨厌这个味道。这是法器,会让妖魔感到非常不舒服。尽管我很想要这东西,它上面同样带著那种醉人的、安镇人心的气息。
老师却只是坚定地微笑,并且同样坚定地覆著我的手。「我送给你了,要不要这段缘分,不在於我,只是这对你是好的,就当结一段善缘。」
我实在没办法拒绝。戴上它的时候,不知为何,我为那从未体会过的清静与祥和而几乎泫然欲泣。
他随即摸了摸我的头。「学校里有什麽问题的话,随时来找老师。」
又不同学院,能干嘛。
可是我明白他的好意。那种我从未体验过的善意令人既感到快乐又害怕。
「谢谢老师。」
「我的研究室在哲学系办那里,很好找的。」
「谢谢老师。」
「早上只有你一个人值班吗?这样很累吧,要帮忙吗?」他边说边脱下西装外套卷起衬衫袖子,掀开柜台到厨房的帘子。然後就听到店长在里面笑著喝骂:「讲过几百次了穿衬衫的男人不要踏进老娘的厨房!」
我犹豫了很久,还是不想把它拿下来。
回家的时候,饕餮什麽都没说,连饭量也比平常少一半(所以明天的午餐就是饭团了)。
洗澡之前,我故意把它脱下来,放在茶室的和桌上,洗完出来,饕餮就盘腿坐在那里瞪著它。
我拿起来,在他眼前晃几下。「你不喜欢我就不戴喔。」
他看著我,深黑色的眼珠彷佛可以将人的生气全部吞下去。
「你是我的主人,爱做什麽都不必问我的意见。」
这家伙,活得越老越别扭了。我有点生气。
「真的吗?那你不准找藉口把它吞下去喔。」
饕餮突然迅速把我手里的珠串抓走,张口就咬。
「喂!」
然後他又立刻吐出来顺便喷了一点口水,噗噗噗的。
「苦死了,难吃。」
手珠上都是他的口水。我不知道该生气还是该笑,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又别扭又率直的老家伙,像小孩一样。我跪著把他抱进怀里,搓著他的头发。
「笨蛋。」真是拿你一点办法也没有。
「主人,」
「嗯?」
「那个人以前当过和尚,你不要跟他走喔。」
「不会啦,笨蛋。」
饕餮似乎还想说些什麽,那些残缺的字句隐隐漂浮著,但没有成形。
但即使他没说出口,我也听到了。我没想到他也会害怕被我丢下,但是,那一点道理都没有。而且和妖魔定的契约直到死都无法解开的,至少那个道士是这样说的。
「不会啦,我们会一直在一起,我会一直煮东西给你吃的。」
饕餮像猫一样蹭了我几下(他的原形本来就很像豹,也算猫科吧?)然後没再说话。之後连续几天他都显得很忧郁(还省了不少米)所以那串珠子我还是没戴在手上,只是带在身边,所以饕餮也就渐渐学会无视它了。
荒世之五:老师(三)
老师经常带一些东西放在店里给我,通常是人家送的水果、饼乾或各种吃的东西,大概作老师的好处就是这样,他家人口又不多,吃不完,所以就送给别人消耗。
我没说那是谁送的,但饕餮总是吃得很不高兴,一口一口咬起来的样子都像在发泄。
那天我去应徵校内工读的时候正好经过哲学系办,所以顺道去看看。
在一排研究室的走廊上,只有一扇门是开的,我走过去,只站了一下,里面的女生就出来了,她的妆不浓,整个人却豔而柔软的不得了,走过时还带著一阵香风,她向我抛了个媚眼,背影婀娜。
这间学校真是……
「尚则吗?进来啊,」老师在里面说,「顺便把门关上吧。」
他的研究室显得明亮而通风,没有开灯,引的是自然光,窗户开著,里头飘著薰香的味道,非常淡雅静谧。
我把门带上,然後才发现书桌上摆著一只碧绿翡翠雕成的兽,端坐著,正面面对著门口。
「那是貔貅,喜欢吗?送你也可以。」
「摆了这个不用开门也没关系嘛,」
杨老师正在整理叠在桌上的书山,并把它们堆回书架,听见我这麽说,他笑了。
「和女孩子独处一室还是避点嫌比较好。」
我抓抓头,不知从何说起。
「不过貔貅的确是很护主的祥兽,而且很凶狠,但还比不上饕餮,我想,」
「老师,刚刚那个……」
「我知道,很美艳的蛇精,越古老的精魂幻化出的外表越会带著惊心动魄的美丽,这可是我的经验谈,」
他显然正忙著收拾,但语气却轻松惬意,然後我才知道他是忙著在桌上清出一块空地放茶壶和茶杯。
「坐,我请你喝茶,」
但那让我不舒服。
「老师,我只是路过来谢谢你。」
他隔著一张桌子看著我,很有礼貌而和缓地开口。
「尚则,你坐,我有话跟你说,如果你赶时间的话就不会进来了,」他的语气非常坚定,虽然仍旧带著微笑,「说完之後,这只貔貅可以送你喔。」
我还是坐下了。并不是因为想要那只看起来很贵很高级的翡翠雕像,而是因为他在讲到它的时候提到了饕餮。不管怎麽样,总是会说到这件事的。
老师自己也拉了椅子终於坐下来,茶壶和茶杯摆在我们之间,但现在似乎已经不是用它的好时机,因为我非常紧张,茶来了也喝不下去。他温和地看著我将近一分钟,直到我逐渐不那麽紧张时才开口说话。
「养饕餮应该花很多伙食费吧。」
「还……好……」说话时我才发现自己紧张到声音乾哑。
「虽然我们并不是真正的师徒,但你既然叫我老师,我就觉得对你有点责任,而且除此之外,我们的缘分比那更深一点,应该说,我早就知道我会遇到你,」
他的语气非常温柔,谨慎但清晰,虽然是由上而下的目光,但却非常专注地注视著我。
「尚则,当初那个救你的道士,是我父亲。」
这次我真的吓了一跳。
「虽然我学佛,但杨家一直以来都是修习道教灵宝派的一支,而我父亲他……他不太喜欢在规制内行动,照理来说你後来的生活我们有责任关注,但他在那之後没有多久就过世了,所以……家族那里不太清楚你的事情。我知道我会再见到你是因为,你和我父亲的缘分,应该会由我接续,但这是在见到你之後我才发现的。」
「老师!我的爸爸,他是……」
「我知道,正确来说,我不知道你想要的答案,他和我父亲曾经是朋友,但详细的情形并不清楚,我自己也不是在杨家里面长大的,和我父亲实际上很生疏,他生前几乎没有见过几次面,所以……」
可能是我表现出的失望太强烈,他很快地补充:「他的魂魄现在不知道在哪里……流浪,如果再见到他,我一定会帮你详细地问清楚。」
小时候我曾经无数次幻想过,如果再见面时要痛骂他一顿,因为他的不负责任让阿姨过得这麽辛苦,但线索就在眼前的时候,我反而感到害怕。好像不见面其实会更好。
「尚则,你和那只饕餮的缘分已定,如果你想解约的话,我会想办法,但我其实建议你不要这麽做,倒不如顺其自然。」
我立刻点头。
老师笑了。「你刚刚一直很紧张的样子,你以为我会当法海吗?」
我移开视线。
「我们各人有各人的因缘,生灭不可强求,顺其自然吧,」他看著我,又笑了一下,「但是没钱的时候最好不要顺其自然,我可以偶尔请你几顿便饭无所谓,来我家也可以,带上你的那只大狗一起也没关系。」
「谢谢老师。」
「好了,那麽这个你要怎麽拿回家呢?」他摸了摸那只翡翠貔貅的头:「我跟它说了你的事,对你感觉还不错的样子,你要带它回家吗?」
我仔细地看了它一下。
「不用了,谢谢老师,」
「真的吗?貔貅招财喔!」他笑了起来。
我也摸了摸它的头。「可是也驱邪啊。它太凶了。」
那不只是单纯的雕刻,里面是真的有什麽的,不仅活著,而且还非常凶,如果不是老师在这里镇著,这里应该会是最没人想进来的研究室。
「防小偷嘛!」
「我镇不住,饕餮也会讨厌这个。」
老师叹了口气:「我想也是,我本来还以为你会想要的。其实也不是我想要,只是不得不收下。所以我也不敢拿回家,内人也很不喜欢,多少有些相斥。」他拍了拍那只正气凛然的灵兽,彷佛安慰似的说:「只好先让你住在这里了,静待有缘人吧。」
「老师结婚了?」
他举起手,我才发现无名指上的确有枚漂亮的绿宝石戒指。说真的,看到那种有点炫耀又愉快的笑容,我有点讶异,因为他实在太像那种不涉红尘的化外高人了。
然後,更让人讶异的是,那枚戒指上淡淡的味道,细看之下才发现,他手指上还缠著一条几乎看不见的红线。
「……老师!」
他似乎很享受我吃惊的样子,笑得非常愉快,伸手在自己嘴唇上比了一下。
「嘘,下次你来我家我帮你们引介,你就知道了。」
「……老师,你刚刚说的那个经验谈……」
「的确是大美人喔!」
他边说边摇了摇带著戒指的手指,笑容闪亮。
干,我瞎了。
什麽各人有各人的因缘啊,根本就是他没资格说我吧!我最初可是不得已才跟饕餮订约的!和狐妖交换戒指还笑得这麽幸福是怎麽回事啊老师!你不是高人嘛?!
荒世之五:老师(四)上
离开研究室之後,我去找饕餮。本来在上大学之前的预想是,他就和以前国高中时一样化成狗形在学校里溜达好了,但我很快就发现学校里的流浪狗太多,常常有捕狗大队来抓,和以前那种半乡下的学校不同;而且大学里没有门禁,任何校外人士都可以自由走动,为了安全起见,饕餮和我商量了一下,最後决定用两只脚走路。我怕他无聊或是饿起来,还给了他几张钞票。
下午的下课钟响,四处都是各自行走的人群。校本部很大,但我们的活动范围主要在东区,只要他不乱跑我很快就能靠直觉找到人。
他在和一群不认识的人玩斗牛。
校内篮球场很多,这一个是用途比较社区化的,附近居民都会来玩,因为它处在学校边缘,旁边就是街道,场地又没有多漂亮整洁,时常给人一种不属於学校的感觉。
而我知道这里还是校内辖区是在和这里的土地爷打招呼时他说的,校内主要他在管,范围就是所有校区和後山,一直到过後山的河为止,校外就是另一个土地爷了,他们分配得很好,工作量一样重。两边的老管员都耳提面命的叫我不要带我的妖魔在他那一边的辖区惹事,所以我能清楚看到地上那条隐形的线。
没礼貌,什麽惹事啊,饕餮才不会随便吃人咧。
我在球场旁的水泥阶梯找个位置坐了下来,尽量不靠近那群尖叫欢呼的加油群(大多是女性),耳朵会痛。
然後饕餮──嗯,他真的很帅。在阿姨过世的那阵子收容我们的婆婆妈妈们可是因为饕餮粗犷野性的外表暗地里小鹿乱撞得很咧(所以不管吃了多少白饭都不会换来白眼),如果看到的是现在这个在球场上所向披靡帅气逼人的状态的话,应该会从小鹿乱撞直接晋级成野牛狂奔吧,噗噗。
我很久没和饕餮打篮球了,在家里反而比较常玩羽毛球,因为阿姨也可以加入,通常是我和阿姨一队,然後饕餮站在原地不用动就能把球挥得让我们跑来跑去──没办法他实在很高大,而且只有我们两个人打篮球的话,不是我必输就是他会故意让我赢,赢到令人火大的地步。
但小时候我们是常玩的,大概在我上小学高年级的时候,学校里一个刚从师院毕业的年轻男老师常常和我们去玩球,我常在放学之後玩到饕餮不得不用人形把我拎回家的地步。後来饕餮突然说他也想学,所以加入了我们,有他这个队友是很令人炫耀的事,因为优势大到近乎作弊。但才刚过半个学期,饕餮突然拒绝再在假日出门打球,他甚至倒在地上装肚子痛。小时候的我是很单纯的,真的以为他吃坏肚子了,正焦急著不知道该找医生还是兽医的时候,他抓住我说待在家里就好了。
结果渐渐的,我就不再和他们去打篮球了,反正原因总有很多,他肚子痛、他眼睛痛、他脚踝扭到、他饿到走不动了,反正总有很多原因,而我总是会买单,乖乖留在家里照顾他。饕餮实在把我骗得很彻底。上高中之後那个老师猥亵学童的事情才被爆发出来,原来学校那里也早就知道了,这在我们住的社区里造成很大的骚动,阿姨想起来小时候我常去那个老师家附近打球的事情,显得很不安,但其实什麽也没发生。
事实上,的确该庆幸什麽事也没发生,不然饕餮应该真的会吃了那家伙吧。如果能早点阻止的话就不会有那麽多学童受害,但我却也不能责怪他,因为即使过了这麽多年,饕餮在言词上还是很笨拙,学不会用语言表达那些只有人类才明白其细微与曲折的事情,他隐约能知道那是什麽,但并不是真的知道,他不能体会,所以他说不出来。
在我非常了解他,到了不用言语也能用意识沟通的时候,我才明白这些事。而在明白之後才又发现,其实不知道也不会怎麽样,小时候总是觉得搞不懂这个大哥哥,有时候不知道该怎麽办才好,但那根本无所谓,因为他总是在用他会的方式保护我。虽然有时候看起来很蠢,小时候会相信他吃坏肚子还急到哭出来的我简直是笨到有剩。
荒世之五:老师(四)下
他们打完之後,饕餮在的那队赢了二十几分,我在旁边看著以他为中心绕成一个小圈圈的谈话天地,偏偏只有他不太说话。我听见他们说,阿昊你什麽时候有空再出来打吧,给你我们队长的手机,你有没有手机?我听得有点好笑,默默走开,去买了运动饮料,回来就见到他坐在我刚刚坐的地方,其他人都散了。
我把饮料递给他。其实不用多说什麽。在家里我们从来不喝水以外的东西,太浪费钱,所以那是奖品。
结果从饕餮的手里递过来跟我交换的是几张闪亮的蓝色大钞,一张四个小朋友,一次至少十几个小朋友对我微笑……笑到我脑袋发晕,反应不能。
饕餮面无表情地喝起饮料。
「……哪来的?」
「枪手。」
我数了一下张数。「聚赌吧。」
「我不知道,反正我分一成。」
干,还说不是。
「这个……」
「不够多吗?」
「你知道他们在赌?你怎麽知道要下场打?」
「我拿你给我的钱先押,要输的时候就去帮忙。本钱。」他边说边把那几张皱巴巴的红色钞票掏出来。
我不说话,他放下饮料,看著我,谨慎地问:「不够多吗?」
笨蛋,是太多了啦。
「要是被警察抓的话就立刻逃走,但是不可以打架。」
「放心。」
我把那些好用到让人心里发酸的钞票慢慢地折起来,塞进口袋。
「那去超市吧,今天加菜,我煎牛小排好了。不,今天去吃烧烤吧,上次去过的那间。」
饕餮把空了的瓶子拴紧。
「不要加菜。」
「啊?」
「我要买衣服。」
我看著饕餮,当他意识到要阻止我的时候已经迟了。
「你去了教室?你知道什麽?」
「我想要新衣服。」他又强调了一次。
「好啊,买给你。」
「不是,买给你。」
我不知道该说他坦率还是笨。
「不是叫你不要来教室吗?万一被当流浪狗怎麽办。」
饕餮一定来了,所以他也听见那些同学对我的评语,虽然他们没有说出来,但对饕餮这种妖魔来说,听见那些声音并不困难。
我从来不觉得自己的穿著有什麽不对,那些都是阿姨买的,虽然没有很好看,但不破不烂,也很乾净,穿著它们有什麽不好。我一点都不需要为了别人的概念去改变自己,特别是在於我并不讨厌自己这个样子的时候。我不必迎合任何人。
但是饕餮却站了起来,低头看著我,一个字一个字说:「这是我赚的钱。」
结果我真的不知道该说什麽好了。他是对的,因为我也常用「这是阿姨赚的钱」、「这是我赚的钱」来搪塞他。
这叫我的脸往哪里摆,我才是主人,是我要养他吧。
「我也想要新衣服。」
靠北,最好是啦,明明除了食欲以外一点欲望都没有。
「我饱了……」
「够了喔。」
真他妈的听不下去了。好像我才是坏人一样。
「买就买啦。走了啦。」
饕餮从後面跟上来,我可以感觉到他的心情,如果是狗形的话,现在已经开始摇起尾巴了吧。
幸好刚刚没有拿那只貔貅。虽然换算成钱应该是几万个小朋友同时微笑,但是绝对没有现在在旁边从喉咙里哼著歌的家伙更令人愉快。幸好没有拿。
荒世之五:老师(五)上
那个文学院院图的工读被录取後,虽然我只能在空堂时段上班,但还是时常有空档去找杨老师。老师是个孤儿,在舅父家长大,现在在照顾也失去了父母的小表弟,家里就三个人而已,难怪那一大堆食物礼盒吃不完。
老师也经常去店里,留些礼物给我,店长常常留他下来吃饭,但都被婉拒了,老师总是急著赶回家吃饭,他似乎很恋家。
在某次閒聊中,我提及家里那些原住户的事情,他的神色便凝重起来。
「她说她叫卓星?」
「老师认识吗?」
「我去你家看看好了。今晚,可以吗?」
我没办法拒绝他。不知道为什麽,我无法拒绝他这个人提出的要求,大概是因为那股温厚的气太令人向往了。
饕餮也没说什麽,就跟在我旁边默默地走回家,幸好家里还有菜,可以明天再买。饕餮隐约有些不高兴,但他越来越清楚要怎麽压抑它们,不让我为难。但我还是会感觉到。
家里的家具很多都是前任房客留下的,看起来还有点样子,但老师很明显的不是在看那些,他在屋子里绕了两圈,然後突然打开和室里一个我们根本没在用的矮柜,结果一团东西就掉了出来。
是好久不见的原居民们。
那天卓星带走他们之後发生的事情,我完全不知道,而他们似乎连提起都感到害怕似的,支支吾吾地发著抖,一家老小跪成一排跟我磕头。
我看了看饕餮,又看了看老师,一个面瘫一个微笑,但都没说话,这时候门铃响了。
我闻到那股味道,老师也发现了,我们对看一眼,他立刻回头把柜子关上,饕餮很自动的去开门,传进来的声音果然是卓星。
她喳呼著让饕餮提了一堆塑胶袋进来,她还是穿著那一身黑,一身的邪气,但是食物的香味硬是将那邪气压了下来。我简略地粗估一下那些她提来的食物袋,那天在烧烤店和热炒店的大阵仗又要摆出来了?家里没有那麽多白米啊!
卓星得意洋洋地看了我和饕餮一眼,但在看见杨老师的时候,她的表情凝结住了。
「你怎麽会在这里?!」她扭曲著声音尖叫出来。我突然觉得她身边那些萦绕不去的邪气瞬间呈倍数增长,如水坝泄洪般狂泻出来,但遇到饕餮就改道,遇到老师又改道,所以其实并没流进屋子里。
但老师还是游刃有馀地微笑著。
「因为我在想搞不好会遇到你啊,卓星,真巧。」
卓星气得咬牙切齿,手指如剑般直指了过来像要戳死我:「喂!美少年!你怎麽会跟这个吃斋念佛的木头勾搭上的?!他可是个妻管严你不知道吗!」
……妈的。
「我叫沈尚则。」
「她叫杨卓星。」
这边这个杨老师笑著补充完,那边那个杨小姐立刻尖叫起来:「不准讲出来!我才不想姓杨!走开啦你这个姓杨的!一直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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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世之五:老师(五)下
但卓星依旧没放弃进驻我家吃饭的念头,她和饕餮把袋子与纸盒全部搬了进来,我只好进厨房抬出足够的碗盘。
四只北京烤鸭(与炒鸭肉)、六块大Pizza,两桶全家福炸鸡一大袋烤玉米与十几盒热炒还有两包汤最後是至少有一锅那麽多的白饭,喔还有两打啤酒和几瓶高粱,我看著它们张大了嘴,饕餮竟然塞了一块包好了面皮的烤鸭进来,还贴心地沾了甜面酱。
好吃。但那不是重点!!
老师在旁边忍著笑帮我倒汤,家里碗盘没有那麽多,所以大部分的食物都摆在它们原来的地方。卓星大小姐自己倒了酒开始喝起来,饕餮在收拾垃圾,我则开始分饭,倒到第四碗的时候,突然被老师制止了。
「没关系,不用倒我的。」
「老师是客人,和我们一起吃饭吧。」重点是我不想再自己应付卓星了……只要没发生大事,饕餮就只会吃而已不负责说话。
「我吃素,没关系。」
卓星在旁边发出嗤笑声,饕餮已经默默地开动了,但吃得很很克制。
「我炒两个菜好了。」
老师跟我进了厨房。
我洗了菜,他在旁边熟练地倒油热锅,真是个贤慧的好男人,我是因为生活所迫,但他明明就有人照顾。不过都在店长那里被她压榨过劳力,会几手也是正常的。
「老师跟卓星是一家人?」
「嗯,是堂兄妹,成年之前没见过面,她不太喜欢我……其实是不喜欢所有杨家人,她好像很久以前就离家出走了。」
「一点都不像。」
一个一身正气,宽厚温柔,另外一个……不提也罢。卓星一定有在操弄什麽邪术,而且是那种耗损阴德的。
平平都同姓到底为什麽能差这麽多啊,简直有病。
「卓星有她自己的际遇和因缘,你不用担心她。」
「我才不会担心她。」
老师笑了笑,接过我切好的菜俐落地炒起来。
一点都不像。我看著老师卷起衬衫的手腕,和他手腕的动作。一点都不像啊,我讨厌和外面那一个相处,但和眼前这一个相处的每分每秒都觉得既轻松又自在。老师倒的油很少,盐也只用了一点,完全不加其他的调味料,他吃得真清淡。
「为什麽她吃得了这麽多啊,跟饕餮差不多了……」
「卓星是正常人,但她……」
老师还没有说完,外面已经有声音叫嚷了起来:「小二!拿冰块来啊!」
干,这是我家耶!
结果老师真的坐下来跟我们吃了一顿饭,他就吃那些青菜和肉边素,我对他有些抱歉,但他表现的态度却很自在。
他们又开始喝酒了,老师和我当然不喝,我找出两个小酒杯给他们喝高粱,一瓶空了之後,老师突然开口说:「对了卓星,尚则跟我说你之前在这里收了几只冤魂,怎麽样了?」
卓星正将杯缘贴上嘴唇,唇色与脸颊俱是一片嫣红,她斜斜地飘来一眼,似笑非笑,竟是豔而媚的风情万种。
「关你什麽事?」
「没什麽,只是提醒你炼魂的时候挑些怨气更重的比较好。」
老师边说边给自己舀汤,好像在谈论天气预报般轻松自然。
卓星突然嘻嘻笑了起来,一把扔开酒杯,手脚并用地爬了过来。我不想碰到她,立刻起身,坐到饕餮旁边(他当然依旧处变不惊地进食著)。卓星就那样黏到了老师身上,我很不想这样形容,但她娇嗔起来的模样还真是……美。
「喂、喂,老四,你说啊,你说他为什麽不喜欢我,他到底为什麽不喜欢我啊……」
老师很温柔地扶住她的手。「卓星,你喝醉了。」
「笨蛋!我这麽好!这麽漂亮!这麽年轻!这麽专一!他干嘛不喜欢我!好歹也考虑一下嘛!就因为我姓杨!」卓星边说边梨花带雨地哭了起来,边哭还边气愤地碎碎念,显得既娇艳又可爱……我真的很不想这样形容她。干。
「那大概也不是绝对的原因吧。」
老师平淡地回应著,但卓星似乎完全没听到,又抓起那瓶高粱咕噜咕噜地喝起来。
最後当然是她又醉死了。
我坐到饕餮身边然後看到预期中的那位使灵出现。
『四公子,贵体清安?』他先对老师打招呼。
「甚安,只是修行不专,不太清静。」
他低头笑了一下,我又不得不再度用我不想用的形容词:清丽、妩媚──那分明就是个男身!但用起来一点都不违和的感觉是怎样!简直是见鬼了!
不过的确是离见鬼虽不中亦不远矣……
这杨家人是怎麽回事啊,一个一个皮相俊秀清艳,连只鬼也──
他看了过来,为了避免再度被饕餮扛起来──我不介意,但不想在老师面前那麽狼狈──我逃去另一个房间找毛毯给卓星盖。这种天气不盖东西睡在沙发上照样会著凉。
饕餮当然一路跟著,出来的时候老师在走廊上。
他隔著窗向我招手。「尚则,我教你点东西。」
和他一起在走廊上的是那一家子前住户。
「他们既然回来找你两次,那就避不开了,其实立一个牌位供香并不算养鬼损德,你愿意吗?」
用这种视线和语气犯规啦!我只好点头。
老师露出很高兴的笑容。「好,我帮你把他们安置在这里,牌位的事情另外解决,在那之前,你先给他们施食,我来教你,这不会很难。」
老师教的的确很简单,我现在还不适宜施食给鬼道众生,没有那个基础,所以基本的步骤一下就结束了,他随後又讲了一些日常生活的措施,然後我送他下楼。在上车之前,他似乎考虑了一下才说:「其实有必要的时候,你可以请教卓星。虽然她现在往自然巫术的流派靠拢,但基本的道术道法她比我厉害得多,我除了念经以外什麽都不会,但她是从小就被训练的。」
「我们交情没那麽好啦。」
老师突然神秘地一笑:「你不用担心,现在你对她应该是有求必应。」
「这真的很奇怪,」我压低声音:「我怀疑她爱上饕餮了。」
他摇了摇头。「她大概是想藉助饕餮去……」
「去?」
「抓一只她抓不住的狐狸精。」
我摸不著头脑,但老师却回避了话题,不再多说。高人说话总是要留几分的,我该习惯了。
就寝的时候,饕餮又爬上床来,我们挤在那张小床上,不太舒服,但却是被我纵容出来的。因为当饕餮那麽做的时候,他显露出的不安太可怜了。
他像只忧郁的大狗一样把脸压在我胸腹上。
「怎麽了?」
「……不要当和尚……」
怎麽还在纠缠这个话题啊。
「不──会──啦──」
「今天学完施食咒,明天就会开始念经和结手印了。」
干,也想太多了吧。
「乖。」
他没说话。
「……我明天去问老师有没有什麽庙可以供养他们好了。」饕餮一直很讨厌和那些好朋友住在一起。
然後他才软绵绵地哼了一声:「嗯。」
有没有这麽可怜啊。
「我讨厌他。」
我无话可说了。「……乖,睡啦。」
荒世之五:老师(六)
卓星在隔天早上离开之前才看到老师留下的那个「阵」,她重重地哼了一声,大跨步走了。奇怪的女人。
後来我还是把那一家子送走了,供香施食之类的事情无所谓,但最主要的是饕餮不喜欢。很多时候我都更倾向於以他的意见为意见,这听起来有点糟糕,其实不然,我只是习惯了。
但是在找杨老师这件事情上,我把饕餮的意见放到了一边去,我知道他不喜欢,但无法克制自己。老师的确是特别的。
可能我是把他当成了弥补那个缺憾的人选,虽然从不觉得没有父亲对我的影响并不大,阿姨已经给了我所有成长时需要的爱和关心,但搞不好那的确是有影响的。有几次去上班时他不在研究室,工作时我便心不在焉,其实也没有干嘛,只是想打个招呼而已,已经养成习惯了,所以容易失落。
在送走那家人之前,我问了他们一次,才发现他们对老师的气场并没有太多感应,不像我那样不可自拔。我原本以为那种充满灵气的气场应该很容易被非生物觊觎,但似乎又不是那麽回事,似乎只是我自己的问题。
那天晚上天气热了起来,我翻来覆去的睡不著,都一点了,怎样都睡不著,只好坐到客厅看电视,结果饕餮还是醒了过来。
他坐到我身边,没有挤在一起,就只是坐在旁边。
「我们去散个步吧。」
在没上大学之前,我们经常这样半夜出去散步,大抵都是因为我睡不著,走走就好了,饕餮当然都陪著我,我们通常绕社区走一圈或两圈,在公园坐一下盪秋千,但是现在我不知道要去哪里。
「到学校走走好了。」
饕餮没有说话,就跟著我走。
选学校是因为那里的路灯总是开著,昏昏黄黄,就夜景看来很漂亮,我们沈默地走过了半个校园,饕餮突然说出了晚饭後的第一句话:「你在想什麽?」
我吓了一跳,才发现自己已经不自觉地在自己的心思之外筑起了墙,而即使是当下,我也没有放松那层戒备。更糟的是,直到他问出来的那一刻,我才发现自己在想老师。不是特别想著什麽,就只是,想。
他看著我,我们正好站在一盏橘黄色的灯下,我也看著他,第一次无法克制自己闪躲这种沈默。我没有答案的,我自己也不明白为什麽。
但他完全不问这种反常是为什麽,他移开了视线,然後说:「来了。」
谁?
我顺著他的视线看过去,远处有一对模糊的人影。我恍然大悟。我们慢慢地互相接近,那是老师,和一个不认识的青年。
那青年非常清秀俊雅,比老师稍微年轻一点,而我直到发现老师牵著他的手才恍然大悟。那味道非常清晰,我之前以为那是老师本身的气息,但并非如此。
「尚则,真巧,」老师笑著对我们打了招呼,他身边的人也笑著对我点头。
「真巧,出来散步?」他的声音非常好听,好听到诱人的地步。
「是,天气很热,睡不著。」
「今天是谷雨的第一天,节气在转换,看来你比较敏感,」老师关心地看著我:「不过不用担心,出来走一走让身体适应就好了,很多练内丹的人也都会趁节气转换的时候出来练功,习惯就好。」
「谢谢老师,老师也出来散步?」
「是月宵说很久没两个人散步了,」老师指了指身边的人,眼角里都是笑,「我陪他出来走走。月宵,这就是我常跟你说的尚则。」
「我知道,」一笑起来便显得豔丽,果然是狐精。他让我想起阿姨那只冰种玉镯,近乎月光般透明清亮的光华。「很可爱。」
「那麽,你回去早点睡吧,明天早上还要上课吧。」
「好,老师晚安。」
我听见那个叫月宵的人轻轻笑了起来,很淡的笑声,却带著无以名之的迷人与醉人。
我们朝反方向走开,走开几步後,我回头看了一下,他们还是牵著手走路,彼此并不离得很近,就像并著肩走到一半,偶然地想碰到对方,所以握住那只离自己很近的手一样。他们低声说著话,带著朦胧的笑意。
我想起来第一次遇到老师的那天,在店里,我对他那种完整丰满的气场而感到惊讶;店长後来对我说,老师以前在大学时看起来比现在任何在店里工作的人都阴沈,寡言少语,对谁都不接近,对谁都不信任,彷佛刻意地将自己封闭起来独立於人群之外,好像他必须要那样活著。
会在那间店里的人都是多少有些残缺的,我讶异於老师的平静与宽厚,而我现在才知道,是因为有那个人在他才显得如此圆满。因为可以在这样的夜晚里和那个人在一起,并肩散步,温柔相倚。是因为有那个人的缘故。
我回头看著他们,饕餮看著我。他突然说:「最近的菜吃起来淡了。」
我心不在焉地应著,没有深思那是什麽意思。
因为更重要的事情占走我所有的思考能力。
那一刻,我突然发现,我嫉妒了。
=老师·完=
荒世之六:茶(上)
咦?
老师的研究室大门常常都是开的,虽然与系办在同一层楼,但这里却非常安静,而今天他不在研究室里。
在书桌与门口前面那块小小的空地,沙发和桌子都被移走了,那里铺著一块竹席,一张小和桌,然後──一个光头的老……师父。
我没走错研究室吧?是这间吧?那只翡翠貔貅还镇坐在书桌上目光灼灼地看著我,墙上也还挂著那几个中国结,那两幅优美飘逸的书法字,空气里徐徐飘著清淡的檀香──咦?
「要找灵晔的话,他去开会了喔,大概还要半个小时才会回来。」
那个老师父低著头喝茶,我确定他完全没有抬头看我一眼。
「谢、谢谢……」
「没事的话,跟个老家伙喝杯茶也不错吧?」
老师父抬起头对我微笑,不是礼貌性的那种,是发自内心的真诚与温和,和老师非常像,於是我像被迷惑了一样乖乖盘腿坐了下来。
老师父穿著暗灰僧袍,他看起来非常矮小,却显得精神奕奕,脸上的皱纹在笑起来的时候泛成让人心里发暖的笑纹,一点渣子都没有的光头上似乎可以见到戒疤,我没有很仔细看,因为太失礼了。
而他在我伸手捧住杯子的时候哦了一声。
「灵晔把珠子送你了啊,」他说,「看来你们缘分不浅。」
我假装喝茶,把头低了下去。
这栋楼正在山腰旁,除了采光很好以外,窗外都是绿树与鸟鸣,伴随著清凉的和风送了进来,师父泡的茶很好喝,入口时味道很淡,但回甘後香气却突然涌了上来,我喝了一口,听他的指示等待几秒,那股香气竟然化成一种更淡但更甜的味道,清淡悠远。
「好喝。」
「是灵晔刚才泡的,那孩子泡的茶放凉了味道更好,他本来就不是个太热的人,」
我这才发现桌上还有一个用过的杯子放在旁边。
「茶叶是很诚实的,只要专心致志在冲泡这件事上,它便会反映你的心境与心志,」师父摸了摸那只很漂亮的白瓷壶,「所以我只要喝一杯他的茶就行了。」
师父是特地来喝茶的,他从很远的地方专程过来,就为了一杯茶。他的心思是我从未碰触过的坦然与安宁,毫无杂念或疑惑,也丝毫不为自己遮掩。即使是杨老师也会在大多数的时候隐藏自己的心思,虽然我很少刻意探微,但他在这方面和一般人是相似的。而这个师父不会,也许并不是因为诚实,而是原本就没有任何可以隐瞒的,他的思考非常正向宽容,就算没有华美的袈裟与机敏的辩才,他依旧是个令人心生虔敬的师尊,一个慈悲为怀的出家人。
「这茶叶只冲了一次,你也来泡一回吧,」师父站了起来,「很容易的,灵晔都没有教过你吗?那麽只好师父来教了。」
我发现自己无法反抗这个师父……就跟无法反抗老师一样!怎麽回事!
太可怕了这对师徒。坐在主位上乖乖拿起热水瓶往茶壶里倾水的时候,我这麽想著。真是太可怕了这种让人无法反抗的温和,可怕。
结果我泡出来的茶跟老师的茶……味道完全不一样。很怪,我不知道那是不是正常的,分不出来是酸是涩是苦,但闻起来有点香味,只是又没有很香……
师父嚐了一口就笑起来,皱巴巴的笑纹每一条看起来都很和蔼可亲,但我还是克制不住地伸手阻止他:「不要说!我知道很差!不要喝!师父你来泡吧!」
「还好嘛,让我想起灵晔跟我拜师的时候,他在庙里泡的茶……也是充满迷惑的味道,酸味在舌头上乱跳,很不稳定的感觉,又甜又苦……」师父呵呵地笑起来:「不过他那时候和你一样年纪,初识情爱,那样的味道倒是很直率,沈施主却是为什麽?」
我立刻把思绪封闭起来。被这种莫名其妙的暗恋困扰我又有什麽办法!
「老师是什麽时候拜师的?」
「十多年前的事情了,他到我修行的寺里说要找人,在山里住了几天,自我观照之後,决定与我一起修行,只是修行三年之後,他还是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什麽答案?」
「是啊,什麽答案?」师父又浅啜了一口我的茶,「什麽答案呢?你的茶里也有一股很深的困惑。」
我也跟著又喝了一口茶。「我本来以为我的人生很简单的。」
师父凝视著我的眼神带著一种不可抗拒的睿智与清明,令人害怕。
「出现变因了吗?」
「我不知道。」
「烦恼由心而生。」
我知道,色不迷人,所以一定是有什麽原因的,我还不明白的,某个原因。
「师父,老师拜师时就认识现在那个……呃……」我不知道他姓什麽,也忘了他的名字。
「褚施主吗?他们认识很久了,这和你的烦恼有关?」
「没有,只是好奇。」
「你有没有和灵晔商量过?」
他就是原因我要怎麽商量啊……
「和我商量什麽?」
老师站在门口,他看著我们,抱著几个装满文件的牛皮纸袋微笑。
「商量你是不是要收他为徒吧。」
「啊?」
「那应该是拜师父为师吧,我没什麽功力渡人的。」
他们相视而笑,老师脱了鞋进来刚要坐下,师父给他倒茶,我则立刻站了起来。
「我去打工了!谢谢老师!谢谢师父!」
我匆忙套上鞋子冲出研究室。
好可怕啊这对师徒,感觉秘密都无所遁形。而且我完全不想听到老师对我的茶的评语。还是乖乖上工吧。
但是走到一半,我伸手去摸院图的通行证时,发现後面的口袋又空了。这件裤子是那天和饕餮一起去买的……虽然好看,但放在後面口袋里的东西时常掉出来,大概是因为腰太低。
我掉头沿路找回去,希望不要落在老师的研究室……结果它就掉在研究室门口。我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弯腰要捡,而一直没有关上的门後传出声音。
「师父,尚则的茶怎麽样?」
我屏住呼吸。
「云雾缭绕,氤氲不绝……属龙蛇之气,非常人可及,」师父的声音听起来和刚才一样,没有特别的情绪。「灵晔,与你结缘深如斯者大多非人,只是这一次,要怎麽渡他,我也帮不了你……」
老师微微地叹了口气。
「家父的烂摊子……」
我很轻很轻地走了,没有再听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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腰很低的裤子……是饕餮选的。XD
荒世之六:茶(下)
在院图里我用电脑偷查了一下,其实那些资料我早就都知道了,相柳,九头蛇妖,最
多能同时吃九座山上的食物,所经之处都会变成流满毒液的沼泽……这麽厉害,网路上能
找到的图都长得很丑……也对,九头嘛,倒是一直找不到什麽饕餮吃相柳的传说,但只要
认识饕餮就知道反正他什麽都吃的……
我想起老师的爸爸当初说的,既然我已转生为人,那麽自有已定的阳寿天命……啊,
可是好难懂。
一直觉得可以像以前一样没有多馀的欲望度过一生──我的确是一个很少欲的人,但
是,自从遇到老师之後,每次看见他,都觉得还想要多点什麽,某些现在没有的东西,而
我很想要它。但那到底是什麽,我不知道。
而这完全不是饕餮的错,所以我不能让他跟著烦恼,所以也不能让他知道。
隔天一早我就去找老师,他早上有堂课,所以会先到研究室准备。上楼前一个国中生
和我一起搭电梯,他的眼睛很漂亮,假装不经意地往我身上多瞟几眼时感觉起来非常灵巧

我们按了同一层楼,就连出电梯後的方向也一样,他笑了起来,很轻快的样子,故意
超前了我几步,然後进了老师的研究室。
「你忘了带小考考卷,小哥哥叫我拿给你,」
我到门口时正好听到这一句,然後老师笑起来,接过那个牛皮纸袋往那少年肩上挥了
一下:「快去学校,不准跷课!」
「没礼貌,都不说谢谢!」
那少年蹦蹦跳跳地走了,临去前还对我落下一声「拜拜」。
「那是我弟弟,」老师对我笑著点头,「他很调皮。怎麽这个时间来了?有事吗?」
「师父……走了吗?我想找他。」
「他昨天就搭车回去了,你怎麽了吗?」他放下手里的书,专心并且关心地看著我。
「老师,我想问一个问题,请你不要觉得很奇怪,」
「……问吧。」
「你当初上山遇到师父的时候,是要找谁?」
老师看著我,没有流露出我预期他会有的反感,然後他诚实而平淡地回答:「是月宵
。他突然离开了我,而我找不到他……在山里的那座寺是我唯一的线索。」
「可是後来你却留在那里修行。」
「是啊,我本来以为我可以藉此抛去思念与烦恼,但却没有成功,」他毫无芥蒂地一
笑,「所以师父一直没有给我剃度。」
那就是答案。
我抓了抓脸。
「老师,我已经答应饕餮不可以当和尚了,」
「哦?」
「可是,我想学……」
「但这并不是一个逃避的方法,」他打断我,「特别是在你自己也不清楚要逃避什麽
的时候。」
「老师,不管怎麽样,我和饕餮的约定都……不会改变,但是,我想,我……我很烦
恼。」
他走向我,温柔地将手放在我的肩膀上。「尚则,发生什麽事了?」
就和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一样,他的手依然带著难以忽视的温和的力量,但我却不能像
那时一样镇静下来。
「我不……我……」
然後我突然感觉到一道目光,回头时那双灵巧的眼睛正躲在门後盯著我看。
老师这时也才发现,他有些吃惊,「文洛,你怎麽还在?」
「哥,你不会在欺负学生吧?」
「快去学校!第一节都快下课了!」
那少年笑了几下,「好啦,不可以欺负学生喔!我要跟小哥哥讲!」
「少幼稚了,要我载你去学校吗?」
「我自己去!自己去!」
他边说边跑。这次是真的走了。
「对不起,他被我们宠坏了。刚刚说到哪里?」
「老师喝了我的茶吗?很难喝吧。」
他做出一个勉为其难的表情。「嗯……还好啦,没有真的很难喝,」然後笑了起来。
「我想跟老师学泡茶。」
他低头看著我。
「所以,你真的想跟我拜师?」
真可怕,他真敏锐。
我点头,然後老师摸了摸我的头。「好。但是师徒之间是要坦诚相对的,不管你有什
麽麻烦都要告诉我。」
万一你就是那个麻烦怎麽办。「知道了。」
「那我要去上课罗,」他回到桌前整理了一下东西,顺道拿起那份小考试卷。
「那我也回去了……」
「对了,尚则,你和饕餮的约定是,等你死了之後让他『吃掉』对吧?」
「是。」
「那你有没有想过,他为什麽反对你出家?」我们边谈边走出研究室,「就算你出家
了,那个约定还是有效力的。」
「那就没人煮饭给他吃了吧。」
老师笑了起来。「嗯……所以是你把他给宠坏了。也许他真的是怕你不像现在这样疼
爱他了,小动物的心思是很直率的。」
还小动物咧……
「还好啦……他没很任性。」
他又笑了起来。「不过偶尔满足一下他们的任性也挺愉快的不是吗?对了,新衣服很
好看。」
老师说完就拐弯进了教室,留我呆在原地。
那个任性该不会也是经验谈……干!又被闪了!
=茶·完=
荒世之七:化人(一)
学校的福利社除了已经足够低价以外,用学生证还可以再打折,加上时不时的促销活动,我非常喜欢在那里买东西。最重要的是几乎每天都会在晚上卖快要过期的面包与便当,只要半价而已。
因为店里招募到新人,我晚上的班少了一天,趁此正好可以去在合作社关门前采买。那里唯一的缺点就是没有生鲜蔬果,但杂粮饼乾可以代替吐司边。虽然饕餮不挑食,但偶尔换换口味会让他心情好。
那天晚上我又和饕餮去补充了一堆粮食,结帐时排在我前面的女孩是班上的同学,她向我点头招呼,但我却想不起她的名字。
她面无表情地看了我一眼,看起来也像个面瘫,但明明就对收钱的柜台小姐脸色很好。
「你是沈尚则吧?」
她语气很生硬。这不是一个擅长交际应酬的人。我也不是,但至少讲话的语气不会这麽笨拙。
「对,我们同班对吗?请问你是?」
她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饕餮,收好找过来的零钱,然後站到一边把买好的东西放进背包。
我忙著把手里的东西放到柜台上,没听清楚她小声说出来的那几个字,然後她就走了。
怪人。
隔天早上上统计学的时候,她跑来坐在我旁边。我从来不在意隔壁坐的人是谁,但她还是吓了我一跳。
我们没说话,课上到一半时,她丢了一张纸条过来
『你被人跟踪了。』
我写回去:『谁?』
『不知道。』
下课後她又很快就闪人了,第二节课坐得离我很远。我问了一下跟我还算相熟的同学,那个女孩子叫方子衿。
我回家之後跟饕餮讲了这件事,他正在帮我切肉,动作顿了一下,又继续切。
「没关系。」
没关系,不管是谁我都会保护你。他的意思是这样。
「我知道,不过总觉得有点不踏实……」
而且老师最近这阵子很忙,他本来就是一个恋家的男人,近来更是常常不在研究室,我似乎好几个礼拜没有好好和他说话了。上次见面的时候……他问我上大学的第一个期中考怎麽样,然後就没了。
「……主人,」
饕餮从後面边抱住我边抓住我手里的锅子与铲子。
「菜糊了……」
我吓了一跳,他已经把锅子举起来,用铲子刮著那些黏成一团的……锅巴。
然後旁边的汤滚了,我赶忙去关瓦斯,饕餮正把那些焦黑物倒出来。他平静的姿态让人觉得熟练,但他什麽时候熟练起来的?虽然饕餮从以前就会抢著做耗体力的家事,但他从来不进厨房,我也不想要再发生另一场火灾,但现在他却这麽自然地就进来东摸西摸。
而且自从那天晚上之後,他也不再问我发生什麽事,或是在想什麽了。他绝不是不在意……也许是因为知道我不会回答。饕餮从来不是那种强求的性格。
那不是他的错。但我的确有些变了。
结果那盘焦黑物还是被饕餮吃光光了。
但隔天我还是有堂微积分和方子衿一起上,下课之後我穿过人潮要叫住她,本来没有要抓住她的意思,但手在几乎要碰到的时候被很快地反制扳住。我有一瞬间的痛感,但又很快消失,因为饕餮不知道从哪里窜了出来,一把扯开我们。
方子衿突然打了个喷嚏。饕餮低头看著我,等下一步的指示。
「呃……你等一下有课吗?」
她皱眉看著饕餮,彷佛那个喷嚏是因为他。她揉著鼻子。「不要问我。」
「什麽?」
「问她,」方子衿随手指了一下,在走廊尽头的转角,我看到有什麽东西很快地走开了。
「那是什麽?」我问饕餮,但他看著那个方向,并没有回答。
回头一看,方子衿又不见了。
干,到底怎麽回事啊啊啊……
几个小时後我的手就淤青了。我平常也有在运动,实在不觉得自己有那麽瘦弱,看著那几个颜色鲜明的指痕,我觉得有点丢脸。
家里没有医药箱,我也没多在意,反正没多久就会自己消掉,晚上上床睡觉时饕餮又爬了上来,捧起我的手舔著淤青的地方,还用嘴唇轻轻地含著。我觉得有点痒,但还是随他高兴。
「那个女孩子是人。」
「你说方子衿?嗯,我知道。」
她身上完全没有那种异於常人的味道,是个很普通的正常人。不过就算我没有偷窥狂的习惯也可以感觉到她身上那种煞气……是被培养出来的,她的成长过程大概不是很正常吧。虽然看起来是个普通到让人不会多看一眼的女大学生,不高不矮,不美也不丑,平凡的要命,但身上的确有种蓄势待发的杀气。
那种煞气就和能立刻防卫自己的动作一样,尖锐、准确,虽然被很好地隐藏,但又能随时爆发……真不想招惹她。
「那今天跟踪我们的人是谁?那是什麽?」
饕餮放下我的手,躺了下来。他的动作又开始无意识的撒娇了。
我可以感觉到他的犹豫和挣扎。真奇怪。
「……是蛇。」
挤出那两个字的时候,饕餮显得很不高兴,非常不高兴。
干,不高兴什麽,你主人前世也是条蛇怪!
我捏了他的脸一下,饕餮闷哼一声,然後手脚都卷上来把我抱得死紧。重得要命,害我整晚都没睡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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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晚一直上不来
荒世之七:化人(二)
隔天开始下雨。在这季节有点奇怪,而且来势又猛又烈,下了一整天。
有些人一在雨天就烦躁,我却很喜欢雨声,应该说,我喜欢水。阿姨以前还珍藏著几张我们去亲水公园玩的照片,大概五六岁的我不用人教就自己学会游来漂去,然後饕餮要一直跟在我旁边面无表情地走来走去(他太高大了根本没办法游),我後来才知道他讨厌水,因为饕餮的原形是有皮毛的生物。而长大之後回去重看那些小时候的照片才发现那时候他忍耐得多厉害,现在又多会耍任性。
但是现在就算我要去游泳,他也不会坐在岸上。大概总是如此,有些事是不会改变的。
雨下了整整三天,时大时小。最後一天下午老师突然打电话给我,他有我的号码,但没必要不会打过来。他问了问我最近怎麽样,似乎有些欲言又止,然後挂上了,什麽都没说。
饕餮在旁边面无表情地看著我。
「是杨老师吗?」
「嗯,不过没事。」
他看著窗外。「大概等一下雨就停了。」
「哦。」
「我们去海边好不好?」
「现在?」
饕餮用力点头,非常坚定的样子,那神情通常都只出现在讨论食物的时候……怎麽了?
「为什麽?」
「度假。你一直没放假。」
的确,搬来这里之後便忙著打工和上学,每天都没閒著。我有点不好意思起来。
「明天没有排到班,而且停课了。」
饕餮一脸期待。
「好,那就去吧。」
於是我们随便收拾一下就出门了,还带了塑胶袋以便睡在沙滩上,其实必要时找警察局也可以……不久前的高三暑假饕餮就跟我一起这麽做过。
摩托车原本放在家里给阿姨用,我也忘了寄上来,在这里去哪都坐公车,到海边要转好几班,而第一趟就会经过学校。
大约是因为这场雨下得太长了,公车上没什麽人,饕餮和我坐在後面的座位上,经过学校时,他突然握了我的手。
他在紧张著什麽。我假装没有感觉,因为他既然不说,那麽问了只会徒增困扰而已。
公车绕过学校,往後山方向过去,在离开市区之後还要另外转公车,我正在盘算时间的时候,车子突然停了,附近并没有站牌。
雨果然停了。司机折腾十几分钟之後宣布,引擎突然故障了,请乘客各自转乘。
我们拎著东西下车,饕餮还是默默抓著我的手,他越来越紧张。我们大概到了後山附近,离要转乘的公车站牌还很远,也许该走到下一个站牌在那里等下一班车。
雨停後的天空还布著淡淡的微云,已经是黄昏时分了,但我没办法欣赏天色,因为饕餮紧张到让我几乎胃痛。
「怎麽了,不是要去玩吗?」我看了看表,「还是明天再去?我们买菜回家吧。」
「要去!」他叫了起来,「要去!」
事有蹊跷,我盯著他看,但他却往我肩头後面看去。
有人跑了过来,用非常快的速度。这附近没有任何行人,而饕餮几乎在当下就把我扛了起来,转身就跑,简直像是逃难。
我不知道饕餮在搞什麽鬼,但却听见那个人──那个娇柔的声音跪下来大喊:「主上!留步!请留步!」
这声音有些熟悉。我很快就想起来,是在老师的研究室里听过这声音的。
「饕餮!停!停!我头晕啊!」
他停了下来,但拒绝将我放下,让我挣扎了好一阵子。这情况很混乱,我无暇顾及他的脑袋里在想什麽,而那婀娜多娇的蛇精还跪伏在地。
我确实头很晕。
「你是谁?」
「奴婢青蛇精,冒犯上颜,僭越之罪……」
「停停停可以不要这麽文诌诌吗用正常人的方法讲话就好了。」
「请主人救救我族的……」
她为什麽叫我主人?我还在疑惑,旁边的饕餮也跪了下去,咚的一声非常转移注意力。
「……不要去,」他膝行著爬到我面前,头贴在我的膝旁。「主人,不要去。」
他从来没有用过这麽委屈、卑微,害怕到几乎恐慌的态度要求过我任何事,我茫然了,然後立刻心疼起来。不管那是什麽事,都不应该让他这麽委屈的。
我摸著那颗蹭在我膝边的头颅,他匆忙地抱住我的腿。
「你找过杨老师了吗?不管怎麽样,他会帮你。」
「这事除了主上以外还有何人能帮?连老师对此也束手无策!」那只青蛇哽咽起来:「今夜若是再不成事,不止五百年的修行毁於一旦,他更是命垂一线!我族已招云布雨三日仍不足够,只求主上一吐……」
她说了什麽我听不清楚,而饕餮似乎立刻因为那几个我不太懂的字眼而狂怒起来,他吼著:「闭嘴!」
「饕……」
他的声音几乎都扭曲了:「闭嘴!闭嘴!否则现在就吞了你!」但回过头来求我的时候又卑微慌乱的连话都说不完整。
「不要去,尚则,我求求你,拜托,我再也不求你别的事情,我们不要去,拜托……」
饕餮是没有眼泪的生物,但如果有的话,他大概早已哭出声音,万般乞怜地求著我。
我从来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听起来可以这麽绝望,那些难以明白的恐惧、悲伤、慌乱、委屈、痛苦,几乎令人的血液都为之沸腾。饕餮并不是人,他不会有人的感情,但他也有感情,而一旦它们汹涌起来,我怀疑自己能不能承受,我怀疑他能不能承受,不论我会发生什麽事,我都不希望他如此痛苦,绝不希望。
「好。你不想去,我就哪里都不去。」我轻声说。
荒世之七:化人(三)
饕餮立刻用力抱住我的脚,像是确定我不会突然跑走一样,然後那颗微微发著抖的头才离开我的膝盖,他抓住我的手站了起来。
「回家吧。」他连说这话的语气都像在恳求。
其实一开始就不是要去海边,他害怕的正是这个,所以要逃到别的地方去……我不知道他到底在害怕什麽,但他不能说出来一定是有原因的。
「好,回家吧。」我忍著不去看那个还跪在原地呜呜哭泣的蛇精。我很想帮她,但我更加不愿意让饕餮不快,或是难过。
他紧紧抓著我的手。但就在我们要离开的时候,我听见有人叫住我。
「尚则?」
我回头看去,那个人刚下车门,是那天和老师在一起的青年,那种恬淡静雅的秀丽是很难让人忘记的。
「褚先生。」
「你怎麽会在……蛇精,是你?我们早说过这是不能强求的。」
「不……是主上尊驾亲自……」
「我们本来要去海边,公车引擎故障了。」
「故障?」他看著我,然後微笑起来,「尚则,你知不知道发生了什麽事?」
我摇头。「我要回家了。」
「如果等一下车子又故障了怎麽办?你有没有想过,正是因为只有你能解围,所以你才会到这里来?」
「不要听。」饕餮低声说。
「饕餮,你明知道这和你主人的本性不合,他会後悔,」
「闭嘴,狐妖!」
饕餮发飙了,龇牙咧嘴的,但褚先生显然毫不在乎。
「尚则,如果你撒手不管,明天这个时候,他就死了。」
我明明知道那是一个圈套,却还是按耐不住地问了:「谁?」
他笑起来。「既然不管,就不用知道了。」
饕餮还是紧紧抓著我的手,他一定知道是怎麽回事。「会有人死吗?」
「……那是他自己的劫。」
「但是,如果我……」
「你答应我了,」饕餮莫名的一脸痛苦,「你答应我了,尚则。」
「我在问你是谁会死。」
他的手用力到我怀疑自己的手骨会被捏碎,但我必须知道。其实在这个必须要知道的念头出现的时候,我可能就已经决定要去了。饕餮握著我的手几乎在发抖。我还是不明白他在害怕什麽。
而他看著我。也许那时候他就已经明白了一些我还不知道自己已经做了的决定。
「如果去的话……我们等一下还是会一起回家吧?」
他的语气可怜兮兮的。这个笨蛋。我打了他的手臂一下。
「不然你要去哪里?」
那只狐妖……褚先生就站在旁边看我们演得很高兴,他笑起来的确好看迷人的让人发晕,但他绝对是个狡诈又奸险的……狐狸。
「饕餮,你知道发生什麽事了?」
他没说话,一副「你又不听我的话不要问我」的样子。
「後山有一个新工程要动工,那里有好几窝的蛇栖息,我们已经让九成离开了,但还有一只快要修练期满的白蛇精走不开,」褚先生扶起那只青蛇精,说话的样子还是那样温柔柔软。「他就快要可以化成人形了,而还在蛇形时太过巨大,无法搬迁,所以才这麽赶……」
我苦笑。「所以我能干嘛?」
他深深地看著我。「尚则,就算你不知道,你真正的身份也……」
「够了!」饕餮往前站了一步,隐隐然挡在我前面。「那和你没有关系,狐精,你们要借我主人的元神真气,那我们就赶快办完这件事,不必废话。」
「……噗。」
所有人的目光全部集中到我这里。
「对不起,我……没事。」啊我只是想到他难得有这麽果决帅气的时候,还真是挺好看的,估计会让那些婆婆妈妈从小鹿乱撞到野牛狂奔再到大象赛跑吧……
饕餮死死瞪著我。他大概还是不能明白人类这种奇妙的感情吧。但他还是死死瞪著我。好啦我知道啦一出事你就会扛著我跑走而且不到家绝对不会放下来我真的知道了啦不要这样瞪人啦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干真是有够恐怖的──
---
sorry前两天太忙了。bbb
荒世之七:化人(四)
饕餮非常不高兴。
我觉得有点对不起他,不只是因为他的不高兴,而且我没有遵守承诺,但是一说到「死」我就无法忍受,他当然很清楚。
褚先生说要载我们上山,我和饕餮在後座,青蛇在前座,然後他身上散发出的刺人气息很明显的就是在不爽。
……只好想办法找点好吃又好玩的东西补偿他了……好吃又好玩……屁啦那个健O出奇蛋CP值超低的,饕餮一口一个就吞了还不用咬,我很久之後才知道那里面有玩具!这家伙吞了塑胶都不会觉得消化不良!
我看向饕餮,而他看向窗外。不是在发呆,也不是赌气,而是在看著什麽……他看著云。车子行驶在後山山坡上,窗外一大片的蓝天青山白云,他看著那些东西,彷佛那里随时会有什麽变化。但那不是一种期待的表情。
云後面会有什麽?龙吗?前几天的确下雨下得厉害。
车停在山路边,要再更往里面走,青蛇领著路,褚先生殿後,她带著我们走了一条完全不像是登山步道的路,除了我这个人类以外全都如履平地,这群妖怪……
但那种令人喘息颤抖的疲惫却不是因为山路,不知从什麽时候开始,我的手指已经抖得无法控制,不管饕餮的手怎样坚定和有力,我仍旧无法阻止那种奇怪的抽搐。
身上肌肉开始莫名其妙地发颤发热,甚至连饕餮的手都显得冷凉起来。
饕餮先是扶住我的双手,然後将我整个人抱紧,最後又半扛起来。
「你不能过去,妖魔的气会有干扰。」褚先生这麽说,但我知道饕餮其实很想就这样回家了。
「没关系,让我下来。」
那其实不是疲惫或虚脱,我站不住是因为……莫名的兴奋。完全不是心理上的,但血液却彷佛沸腾了起来。
饕餮很不情愿的将我交给青蛇搀扶,她的手更加冰凉而柔软,令人顿时感到无比亲切与舒服。我的体温也一直偏低,和身体总是热烫的饕餮不同,所以从小他就喜欢蹭著我散热。
我们又默默走了几十分钟,最後停下来的时候,我按著胸口跪下来,青蛇也完全无法支撑我的重量。
它就在这里。
我们来到一处山谷,隐隐有水声流过,但看不见溪流或小河,我听见老师的声音。
「尚则?你还是来了……」
但我看不见他。我已经看不见任何东西,我越过他支撑著自己往前走。就在这里。出来吧。
我闭上眼,然後伸出手。
过来吧。
所有你需要的,就在这双掌心间。
然後风突然大了起来,一种闻起来像是青草味与流水声交织而成的气息在这风中传来,并且逐渐浓烈,将我包围之後又收紧,同时那些自动流到我手心的我的「气」开始被汲取,一开始如丝线般流走,然後慢慢加快,越流越多,最後像是水堤泄洪一样……我的心脏因这无法阻止的冲击而突然感到剧痛,就在我发出喊叫的时候,一声响雷落下,下雨了,暴雨倾盆,在雨中,我睁开眼睛,听见饕餮惊天动地的吼声,他从远方朝我狂奔而来,也许是错觉吧,但那是我第三次看见他的真身,比任何艺术作品里想像出的异兽都更加威风凛凛与气势惊人,挟著狂风而来,他的速度是那麽快,但在那不到一秒之间的刹那里,我张开双手,那条巨大的白蛇已游到了我身边,遍体银鳞,闪著鲜亮的虹彩,它流泪了,落下的泪水像珍珠一样圆润,我紧紧环抱住它。
而就在落入我怀中的瞬间,它化人了。
饕餮抱住我,而我怀中抱著那个少年。我们都跪在地上,雨水将我全身打湿,饕餮用他的身体为我挡雨,而那名白皙的如雪一般的少年像抓著浮木一样在我怀中发抖并颤抖哭泣著,在雨声中,我对他说:「没事了,这样就好了,不用怕,不用怕……」
荒世之七:化人(五)
我醒来时第一个感觉到的依旧是饕餮,他的手臂压在我脑後充当枕头,熟悉的温度和味道,但这却不是家里的床,我们在移动。
夜里的路灯在我脸上闪逝过去。
睁开眼睛时饕餮的手立刻贴到我胸前,他应该早就确认过我没有受伤了,但还是要再确认一次。
「要去哪?」
「我们要去把这些蛇放到可以修行的山里,现在先载你们回家。」老师的声音从驾驶座里回答我,褚先生坐在副驾驶座上从後视镜看著我们,仍旧带著柔软的微笑。
我弯著脚躺在後座上,而那条银白色的蛇就卷成一团窝著我的肚皮,小巧的头颅倚著我的手,睡得很熟。现在它已经可以化作普通大小了,冰凉的鳞片贴著我,既可爱又乖巧,气息温驯的不得了。我忍不住伸手轻轻抚摸它的身体,它立刻睁开眼睛,张著没有毒牙的嘴几近无声地呀了两下,然後伸出分岔的小舌灵巧地舔起我的手。
饕餮的气息立刻又变得尖锐起来,但我不管他。当白蛇重新将头贴在我的指间闭上眼睛的时候,我既感到愉快又心疼。可怜的小东西,一旦工程动工之後大概就难逃一死,虽然赶著修炼,但这种事情越心急越不能成功,又因为体型而不能擅自离山,一直到汲取到我的气息之前都担惊受怕著,碰到他的泪水时那些恐惧都传了过来,鲜明到我不得不为他而悲伤。
但现在没事了,现在很好。白蛇又贴著我睡著了。
「我们也去吧。」我想多跟这只小白蛇在一起。
我只说这一句,饕餮就懂了。他的手转而按摩我的後颈。
「你再睡一下,到了我会叫你。」
我有时会想,所谓慈父般的语调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低沈温柔,听起来很像溺爱的成熟语气。平常都是他在跟我撒娇,偶尔也该让我占占便宜……而且那真的很累,就像一次被抽走太多血一样,头晕得厉害,我躺在饕餮的腿上,抓著他的手又很快就睡著了。
但我再次醒来时,已经天亮了。这一觉睡得很沈,也许中途有再醒来,但完全不记得。我仍旧躺在後座中,颈後垫著枕头,而那少年伏在我身上,睡得非常熟,纤细的身体随著呼吸一起一伏。怎麽化成人形了……因为饕餮不在?
我笑了,细细打量著他。看起来非常稚幼的少年,大概十二三岁,身上穿著……纯白色的古装,这年头的妖怪怎麽都这麽不与时俱进!当然老师家那只会买房买车买戒指的狐妖不算。
那张纯真的睡颜很清秀可爱,比不上老师内人那种令人印象强烈的淡雅,不像饕餮外放的野性,倒很有点那只青蛇软绵绵的样子……但完全没有那种柔媚。
就是小孩子一个。他黏著我的大腿睡觉的样子……简直就像是小时候巴在饕餮大腿上的我。当然照片上的饕餮十数年如一日的面瘫。
在不惊醒那只小白蛇的情况下撑起上身看了一下四周,车子停在露天的停车场,我们在休息站,这下应该是要回去了,但为什麽小白蛇还在?
然後我才发现,老师也在车里,他躺在放下的副驾驶座上沈睡,身上盖著气息不属於他的外套。
老师的侧脸实在非常好看。三十来岁的人,还算年轻,看起来却又成熟不已。晨光落在他脸上,非常明亮,但他还是睡得很安稳,我呆呆看著他那好看的侧脸,突然感到一阵毫无缘由的悲哀。
那不是我能做到的事。他的修行,他的放下与不执著……我羡慕,毫无原因的羡慕与渴求,贪恋那种宁定的气息,但那分明不属於我。
这大概也是一种爱恋,我羡慕他、渴求他,希望成为他,但没有一项能做到,而即使如此,还是无法克制亲近的愿望,但我最终会得到什麽呢?我想我们并没有那样的缘分。他度不了我,哪怕他想。
就像现在,我们离得如此近,但毫不相干。缘分生灭,不可强求。这是我向老师学的第一课,就算那并非出於他的意愿。
我被这些混乱的念头纠缠,呆呆的不知道坐了多久,直到褚先生和饕餮回来,才阻止了我继续沈溺在这种莫名的悲哀中。
褚先生端著一杯浓茶和早餐,轻轻摇醒老师,举止温柔地把茶吹凉,然後贴到他唇边,那只修长的手上有一枚色泽和老师一样的祖母绿戒指,但明显纤细和昂贵许多……我不再看,这时候饕餮已经把小白蛇拎起来,扔到旁边──後座就那麽大,但饕餮还是很耍性子的这麽做了,然後贴过来我这里,递出一杯巧克力,然後帮我在吐司上涂起果酱。
当饕餮把吐司边撕掉通通塞进嘴里,然後把那片涂满果酱的白色面包送到我嘴边的时候,我咬住它,果酱甜的让人牙齿发酸,他一面嚼著吐司边一面专心看著我吃东西,然後我突然发现到,其实我根本没有失去什麽。
荒世之七:化人(六)上
老师他们载了最後一箱蛇送进山里,但小白蛇硬是拉著我不肯放,听说掉了好些眼泪,所以老师作主让他留下来,反正他现在已经化人了,要去哪里都行动自如。而我感到遗憾的是,听说那座山是老师以前修行的地方,师父现在住在山寺里,而我却睡死了,没见到他。依照饕餮的说法是我大伤元气(这应该是他难得的夸大其词),所以他舍不得叫醒我,所以我也不能对他生气。
老师他们当然先载我们回家,而就在车子靠近学校的时候,路边一个看来有些眼熟的人招手让我们停下。
是卓星。
她满脸都是笑,也没人邀请就自己挤到後座中,一串话就飙了出来:「哇靠你们昨晚都上哪里去了啊知不知道这附近突然一夜之间万蛇拥动耶靠山的地方一堆蛇啊虫啊的跑出来到处都是爬来爬去的不知道在找什麽干搞不好是有龙还是蛟什麽的经过了欸前几天不是雨下得很大吗你们用这种眼神看我干嘛──」
干,什麽龙啊蛟啊,是条千年大蛇妖的元神在帮助小朋友啦。
当褚先生用三言两语把事情大概讲完之後,卓星愤恨地捏了我一下:「这麽好玩的事情怎麽可以不找我!化人耶!妖胎化人!有几个凡人能亲眼见到一次啊!」
妈的,下次饕餮上厕所的时候一定会记得打电话给你,世上大概也没有几个凡人看过上古妖兽撒尿吧。
「反正看不到了,你回家吧。」
卓星像看著白痴一样大笑起来:「那你们要跟谁吃午餐啊?喂,我请你们吃 Buffet 吧,不过前面那对闪光夫妻不准来,看到闪光就讨厌。」
好熟悉的去死论调,听美女说出这种话违和感真重。而且……午餐又有人要出钱了。
但是饕餮狠狠瞪了我一眼。
「不用,主人要回家休息。」
干嘛这样!我也是为你好!你早餐只吃一袋吐司边而已!我错了吗!
「其实我没……」
「很累!要睡觉!」饕餮一边厉声说著,一边把小白蛇缠著我的腰的手剥下来,一脸嫌恶。
……没很累。
到底谁才是主人……
「真是没情趣耶你们这对主仆。」
干,干我屁事。是这只宠物太恶霸好不好!
荒世之七:化人(六)下
正当一群无聊的大人争执著要不要吃饭的时候,软软的童音响起来,突然瞬间让大家都安静了。
「主人……」
小白蛇拉著我的衣服,墨绿色的眼睛里闪著纯真的光──咦我怎麽会这麽想他不是五百岁了吗──然後旁边的饕餮似乎已经快要因为那两个字濒临发飙边缘了──小白蛇就用那种软绵绵的、可爱兮兮的语气说:「主人……想要……名字……」
驾驶座上的褚先生突然很反常的噗笑了一声,他一手掩著脸,肩膀剧烈地抖了起来,然後老师脸上似笑非笑地转过来看著我,眼角眉梢都是愉悦,又像捉弄,笑得让人有点……害羞。
「取了名字之後就跟定你了喔。」
「是啊,跟定了,」旁边有人小小声补充,肩膀没那麽抖了:「几辈子都跟。」
老师摇摇头:「甩也甩不掉的,你看多可怕。」
卓星在旁边翻了个白眼头往後一仰,一脸天啊让我死了吧的表情。
够了!我不想听!我不想听!你们这对情侣一天不闪人就不舒服是不是!!
而座中诸人唯一一个丝毫不被此闪光影响的,我的饕餮,突然充满怒气、愤恨万分地昭告天下:「主人已经帮我取名字了!」
「咦?有吗?」最惊讶的是我。
「姓吴!叫昊时!」
「钦若昊天,恭授民时,很有趣的名字啊……你们在笑什麽?」一脸正经又茫然的老师显然很不懂为什麽褚先生和卓星会在听到那个名字後突然爆笑起来。
褚先生还算克制,卓星早就笑得软了往我肩上靠,又喘又咳,一手按肚子一手抹眼睛:「不好食哪是饕餮啊,好名字!」
老师低声念了两遍,才恍然大悟,我一脸尴尬,不知道看哪里才好。那是我国一的时候突然福至心灵随口说的,饕餮坚持要问我怎麽写,所以随便翻了字典找两个看起来最有模有样的字……在那天之後就忘了,饕餮怎麽就还记得这麽清楚啊。
到家之後,小白蛇怎样也不肯离开我,我又一时心软,让他进了家门。他刚修练成人形,也不知道还会不会有什麽变故,待在我身边总是比较保险。虽然那就等於是任由他汲取我的气息了,饕餮会不高兴也是正常的,因为他才是可以名正言顺「吃」了我的那个,在已经定了契约的情况下,其他的妖或魔都不能任意吃食或分享我的任一部份,得先问过他这个「拥有者」。以前也发生过几次类似这样的事,结果通通都被饕餮吞了,连骨渣子都没吐出半片。
但饕餮已经成熟到不会在我面前发作,只是依旧很不高兴,特别是在我抱著小蛇上楼的时候。
因为小蛇完全不习惯人的双脚,一身彻底的软骨头,刚下车就狠狠摔了一跤。要哭却忍著不哭的样子让人非常心疼,褚先生又告诉我青蛇精要他转告希望我好好照顾她弟弟,这下这人情真是不得不担了……
结果刚进家门就换我跌倒,饕餮又是大手一捞就把我们两个都抓住,然後他扛起我,把在原地又抖又扭就是站不起来只好咿咿叫著主人的小白蛇丢在客厅,进了卧房。
被放到床上时我还是头晕的眼前都看不清楚,身体里分不清楚是哪边的内脏或肌肉在被疼痛袭击,饕餮单膝跪在床沿,将我牢牢抱在怀里之後才好一点。我也无暇顾及软弱或自尊什麽的,紧抱住他不放。
「怎麽会……」这麽突然。
「刚刚有老师在。」
「到底……」
「现在,只有元神是……妖气不够,太伤身了。」他飞快为我戴上老师送的乌木手珠,平常他连看到那东西都讨厌,竟然会勉强自己去摸。
然後他抱著我,先是亲额头,接下来脸颊,最後是嘴唇。
反正平常被他舔汗习惯了,汗水跟口水都差不多,我也不觉得这是接吻,而且饕餮根本没有性欲,他用手掰著我的下巴,舌尖抵开牙关,然後渡了一点他的「气」过来。那是一种无形的东西,很难形容是什麽,大概就像是饕餮身上的味道凝结了起来,但是又明明没有味道……应该是他的一部份吧,那东西从舌尖被渡过来,一路滑下食道,溜进胃里,突然把身体中那种像被挖走一块的空虚填满了。
然後我才感觉好了一点,但头仍旧有些晕,饕餮在分开前还贪心的多舔了我几下,我的嘴里传出几声听起来有点色情的水声,是有没有这麽好吃啊,吃相很难看耶……
我闭上眼睛。
「睡吧。」
「欸……」待著……
「嗯。」
「欸……」蛇……
「不会吃了他,睡吧,我陪著你。」他那只暖呼呼的手温柔地摸了摸我的脸。但是头实在痛得厉害,我闭著眼睛好一会都没睡著,被饕餮轻轻啃了几下嘴唇之後才慢慢睡著。
荒世之七:化人(七)
我醒来时已经是下午。睁开眼时才发现这不是我的房间。
这里是一直没用的那间双人房,床上还有前住户留下的床垫,但是没有床单,现在躺的是我的厚毯子。
我睡在饕餮的手臂里,他的另一只手很有份量的横过我的肚子揽著腰。我转著眼珠子看他,他也睡得很熟。
没有饕餮的话我甚至会失眠。从小就习惯被他抱著睡,长大後在同一个房间里睡,听不到他的呼吸声,身边没有他的气味就会茫然得睡不著。别人睡不著要数羊,我却是闻饕餮。很多人都还留著小时候的毯子、娃娃或枕头,每晚都要抱著,而我的助眠物却是一只这麽大的大东西,但没有携带不便的问题,因为会一直自动跟著我,永远不会离开。
没有他不行,没有饕餮的话我会忘了怎麽生活,现在看来是我照顾他,是我打工赚钱,煮饭给他吃,但是我不能没有他。一个人的饭,我不知道要怎麽煮,半杯米很难量。
我在心里叫他:饕餮。然後他就醒了。
他没有动,我也没动。快傍晚了,本来要上课的,时间早就过了,他总是这样放纵我也不太好,今天应该会发期中考卷的,糟糕。
饕餮抱著我,将脸贴在我胸前,然後突然抬起脸,比墨还深的眼睛看著我,像会把人吸进去。
「尚则,我爱你。」
他看著我,我看著他。
饕餮是会说谎的,像是尚则的功课写完了,或是尚则的月考考卷被风吹走了、掉进湖里了,之类的,内容大多取决於我的要求。但是他不会对我说谎,谎言在他所说不多的话语里占极小的部分,他一直非常真诚,因为没有必要说谎。
而现在他的真诚是我从来没有看过的那种。奇怪,真就真了,怎麽会特别真呢?大概是因为那个字本身的力量。
饕餮是认真的,就算妖魔认定的爱和人不一样,对他来说,那就是爱了。那麽诚实又轻描淡写。
我看著他,许多许多念头与话语在我胸口里冲撞著,他低头很慢很慢的吻了我的脸颊一下。那绝对是他从电视上学来的,因为他以前绝对不会用这种人类用来表达爱意的动作。饕餮这种生物不会亲人,只会吃人。
饕餮的嘴唇很烫,又很温柔。
我终於把那些句子排出顺序。
「我知道,我也爱你,谢谢,真的,谢谢,你不用担心。」
当我说完不用担心之後,他又低头抱紧了我,把头贴在我胸前,好像要我安慰他一样。
他的心突然紧缩了一下,我感觉到了。我抱著他的头和颈子。
「我没事了,睡醒就好了。」
但他抱得更紧,挤出来的声音像被碾得很薄又扭曲起来。
「我担心,我担心,我爱你。」
我不知道他到底在担心什麽,但他真的痛苦,如果是身体的话,那有什麽呢,我这麽健康,而且我根本离不开他。但我让他痛苦了,这个事实让人心酸,我只好一直重复:不要担心,没关系。
他的情绪激动到甚至喘息起来。这整件事都透著怪异,现在我已经感觉很好,被吸走一点气息根本没什麽大不了的,但是他从提议到要去海边开始就一直非常奇怪。
我们安静了一阵子。
「我不要他在这里。」
他不是在要求我,感觉就像是任性的宠物在耍脾气,而且吃定了主人一定会答应。
「好,我明天请老师收留他一下。」
我真是被吃定了。
「他不收留也不可以回来。」
「好,好,除了你都不养。」
不要担心,不管是什麽事,总之都不会发生。
「主人,」
「嗯?」
「你以後如果结婚的话,也不要赶我走。」
「笨蛋。」哪可能。而且我是不可能结婚的,饕餮就算不懂我的毛病也不该有这种无聊的猜测。
饕餮又默默蹭了我两下,然後越蹭越厉害,几乎半个身体都在我身上磨啊磨的。
是我的,全部都是我的,是我一个人的,味道也是我的,别人闻一下也不行。
他的心思一点也不幽微,大咧咧得很,只差没用嘴巴说出来。
好啦好啊全部都是你的啦跑不掉啦也不会养别的东西啦到底在担惊受怕什麽啊看起来有够可怜──
我的妖魔不只面瘫还是个笨蛋。
但我就是不能容许他难过。就算原因是我自己。
荒世之七:化人(八)
所以隔天早上,我把小白蛇装在纸箱里往老师的研究室前进,当然,没有取名字。
而在爬楼梯的时候,方子衿站在上面居高临下地看著我。
「你拿条蛇来学校干嘛?」
我一惊。手里的箱子已经用胶带封起来了,她怎麽知道?
「这是老师的,他拜托我照顾两天。」
「喔。」
「有事吗?」
「没什麽,刚好路过。」
这是文学院大楼,离我们系馆有一段距离。但我没有往下问,而她就这样跟著我走了起来。
「前几天那个跟踪的不见了。」
「那个,嗯,其实没什麽。」
「说到蛇,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过这个故事,大概十几年前,这间文院要盖大楼的时候,破土前一晚工程负责人梦见有个穿著古装的男人请他延後几天开工,让他们搬家,」方子衿比我高一点,看著我的眼睛说话时依旧有种居高临下的压迫感,彷佛可以看透人心,但她分明没有那种能力。「工头不以为意,结果怪手一铲下去,一大窝的蛇全都死了,最大的那条有五六公尺长,比人还粗。过没几天,工头也死了。」
听起来很像都市传说,但跟这次的事件有很高的相似度,我一边分辨著这故事里的真实性,一边猜测她说这些话的用意。
「喔,好可怕。」
她突然低头,鼻尖几乎贴到我脸上。
「但你看起来的样子像是一边猜想我说这些话的意思,一边思考这个盒子里装的蛇跟这件事的关系。」
她的声音听起来很安静,毫无起伏。我平稳地往後退了一步。
「什麽意思?」
「我一直在观察你。」
难怪会发现也有人在跟踪我。
「有什麽事吗?」
我并不紧张,因为她身上没有散发出那种不对的感觉,但这件事依旧诡异。
「你……」她停了下来,偏过视线思索著。「我有个麻烦,你可以帮忙吗?」
「我不是职业的。」
「……也对。」她点点头,「好吧,谢谢你。」然後越过我走下楼梯。
「方……」
「不要紧,我另外想办法,」她没回头,只挥了挥手:「还有,鳞片黏在盒子上了。」
我收回之前的话,她的确有看穿人的能力,不过是後天训练的,我简直像个被拷问的犯人。
到了老师的研究室,他正在看一叠很旧的线装书,一见我来便立刻把它们从桌上移开。
他看著我手里的盒子,笑著叹了口气:「饕餮生气了?」
「老师对不起,但这年头做主人的……不容易。」
「拿来吧。」老师还是笑,向我招了招手。
我把箱子放在桌上,撕开胶带,小白蛇便溜上我手背撒娇。
「我会先教他一些基本常识,其实你也可以来看他,还没取名字吧?」
「还没。」
「取名字?什麽东西要名字?」那个叫文洛的国中生从门口进来,绕过我,给老师递出一个便当盒:「来啦,爱心便当。吵架也不可以不吃早餐啊,小哥哥很心疼喔。」
「吵架?」
「没什麽,」老师的笑容还是没什麽变化,然後他转向文洛说:「这只小蛇以後要在我们家住了,这是你学长捡到的。」
「真的吗?太棒了!可以摸吗?会咬人吗?」
我把手指递过去,小白蛇温驯地把头转向文洛,然後贴了上去。
「凉凉的,好可爱喔,有名字吗?没有吗?那我来取个好了,嗯,叫珍珠丸子好了,今天早上吃的就是珍珠丸子,我最喜欢珍珠丸子了,小珠~你好~」
这孩子讲话怎麽这麽快,好像唧唧叫的麻雀……结果我完全来不及阻止他取名字。
老师笑了出来。
「真是缘分啊。」
小蛇又张了张没有毒牙的嘴,发出几声呀呀的声音,然後是有些模糊但听起来仍可分辨的:「小……珠……」
「咦!你还会说话啊!好厉害!」完全没被吓到的奇异国中生露出惊喜的笑容:「不会已经修练成精了吧?到我家之後不可以把猫咪吃掉喔!你好!我叫文洛!」
结果突然化成人形的珍珠丸子……唉,还是叫他小白蛇好了,就这样把文洛扑倒了。
「唉唷!你还满大只的嘛!不过你可以穿我的旧衣服!」
「取了名字之後就是主人了,要好好照顾喔。」
「知道啦!你都吃什麽啊?」
我无声地看著与一只蛇精完全没有沟通障碍的正常国中生……也许没我想的那麽正常,被老师这样的人和褚先生那样的狐狸大仙养大的小孩,果然很处变不惊啊……
「吃早餐了吗?来吃珍珠丸子吧,还有烧卖,」老师边说边打开便当盒,里面的各色点心看起来非常美味。
「老师,那个……」
「我们没事,只是偶尔会有点摩擦而已,不用担心。」
「看起来不像,」一点都不像是那种会偶尔有点摩擦的情侣。虽然没有谈过恋爱,但我接触过不少夫妻与情侣,那种互相尊敬爱护、小心呵护到极点的气息只见过一次。而且只有在褚先生在身边的时候,老师身上那种修行人的味道才会变淡,变成另一种……深浓的东西。硬要用语言指称的话,大概是,爱欲。
相似於性欲,一种很难以明白的东西,但又不是,是一种精神上的执著,而且深刻的令人感到有些……害怕。
「我只是有点生气他硬把你带上山这件事而已,」老师微微叹了口气:「他希望白蛇化人,大概是出於同类的同情,但他的妖气又没有助益,而我,我本来不希望你被卷进来,你应该尽量和这些事情保持距离。」
我想起期中考後老师给我打的那个电话,语气里的欲言又止果然不是错觉。
「为什麽你和饕餮都这个样子?好像我很不安全一样。」
「你没办法保护自己,而且,尚则,你的确身份特殊,你知道得越少越好,和这些妖物结的缘也越少越好。」
「对不起。」
「没关系,我们不会怎样,我会跟他道歉。」
老师的笑容还是那麽宽厚,让我想问他的那些疑问都问不出口了。
其实也不算疑问,只是,饕餮说的爱让我有些困扰。他不是那个意思,我也不是,我们都很清楚。我想问他的是,非人真的明白爱吗?
但我自己,我也没有真的弄清楚。几年前就发现到,我应该永远无法与人结合,我没有那种能力,即使遇到了老师,对他产生从未有过的悸动与渴望,但是,他的存在依旧无法激起那种……正常人应该要有的,性欲。
在这点上,我和饕餮非常相像,差别只在於这个身体偶尔还是会有一些非自主性的发泄,他却完全没有。
我从未真正专注地爱过什麽人。以後应该也不会。而这种完全不像正常人的我,却让另一个生物「化人」了,这已经超越有趣,变成一件非常奇妙的事情。
而这些事情,到最後我都没有告诉老师。
也许就这样算了吧,反正那对生活毫无影响,事实上现在对我的生活会造成更大冲击的是,其实并没有考得很好的期中考……
但其实帮助那只小蛇渡化成人这件事,对我早就造成了不曾想像过也不容人後悔的影响,只是那时候的我还没有察觉到而已。
=化人·完=
荒世之八:狐惑(一)
第一次看到的时候,我震惊到呆立当场,无法回过神来。
回到厨房之後,我抓著放菜的桌子大力喘气。那个客人本身没有什麽,一个中年上班族,穿著质料很好的西装,本身谈吐也很有气质,但在那张笑容圆滑亲切的脸旁,他的颈後长出一只龇牙咧嘴的饿鬼。
大约只有一个手掌大,黝黑色的,没有眼睛、鼻子与耳朵,只有一张长满利牙的大嘴,张开时几乎和脸一样大,脖子比牙签还细,而肚子非常肿胀。
看到的一切都会吞吃,任何一切,那种可怕的贪婪的气场让我逃回厨房,饕餮立刻溜进厨房里让我抱著,舔我的脸。
那不是鬼。那个男人是个活人,但那东西也不是附在他身上的邪魔阴魂……那是从他身上生出来的东西,是他的一部份。
虽然看得见,但我从未遇过将人心如此隐密而直接暴露出来的状态,那种可怕的贪婪之气几乎让我的胃翻腾起来,还乾呕了几下。
隔天早上我去找老师,但就在上楼的时候在电梯前被人灵敏地揽住肩膀。
「尚则,你怎麽……」
褚先生惊讶地打量著我的脸,好像那上面有什麽奇怪的东西。
「你……」
他的指尖轻轻拂过我额心,但其实没有触碰到肌肤。
「元神的灵识……真惊人,」他和我身後的饕餮交换了一个眼神,气氛凝重的令人不知所措,然後褚先生温柔地摸了摸我的肩膀:「来找阿晔?一起上去吧。」
这是饕餮第一次到老师的研究室来,我进去之後发现他站在门口,像是被定在那里。老师站了起来,对饕餮抱歉似的一笑,然後把桌上那只翡翠貔貅收进书柜里甚至锁上了,饕餮才进来。
我大概描述完前一晚看到的景象,然後老师和褚先生对看了一眼。
「人道之内自有六道,你看见的不是外物,是那人自我的心境。贪而不舍,心如饿鬼,所处之境也就已经落入饿鬼道,实际形化出来的样态大概就是如你所见……但不论他心通或天眼通,都是很难得的境界,尚则,你……我想大概是因为你元神的神识,已经开了。」
「到此为止,」站在身後的饕餮突然从後伸手搭上我肩膀,「我们回家吧。」
「西原君,不要太自私,」倚著书架的褚先生突然很冷淡的开口:「一直看到这种东西,你的主人迟早会精神衰弱。十年前我还可以把那只眼睛封起来,现在只能另外想办法。」
「你们还想要让他牵扯这些事情到什麽时候!就为了一条白蛇!你们这些……」
「欸,有人可以跟我解释一下这是怎麽回事吗?什麽元神什麽灵识什麽西原君啊?你生什麽气啊饕餮?」
我只是想缓和一下气氛而已,但是同时被三个人集中目光凝视的感觉……还真的满不舒服的。
简单来讲就是,投胎时我的元神在人身中处於沈睡状态,但因为感应到蛇气而有「醒来」的迹象,虽然我本人毫无感觉。
这大概就是饕餮担心和生气的原因。
离开研究室之後,我拍拍一语不发的饕餮。「不用担心啦,我很守信的。」就算变回一条蛇怪也会照样让你吃的啦。结果饕餮不知道是生气、哀怨或是觉得我很傻的看了我一眼,还是不说话。
我们在研究室里打了电话给卓星,结果被哇啦哇啦的痛骂回来,说什麽封天眼这种鸟事情不要找她老娘很忙闪边啦然後就啪的一声挂了电话。
所以老师找了他堂姐来,但那里需要一点时间动身,所以约定在隔天见面。
荒世之八:狐惑(二)
见面的地方在褚先生还没开张的小店,我现在才知道他要开书店,躲在巷子里,还在装修中,地上墙上都是粉刷与钉装到一半的痕迹。褚先生和老师搬来桌椅,我终於喝到老师泡的茶了,但是紧张的没办法仔细品嚐味道。倒是这对老夫老妻斗茶斗得很兴致高昂,和古人的差别在於,他们不是考较学问,而是豆知识……
相较之下我的紧张显得很蠢。但饕餮一直站在书柜边,不说话,也不看我,彷佛神游去了。
约定的时间一到,还没装上大门的门口被敲了两下。
「午安呀。」
她比我想像中的还要年轻一点,虽然是老师的堂姐,但不像老师那样已经有一点稀疏的白发(我觉得他是用脑过度,这年头教书也不容易),长得也不像老师,不像卓星,毫无特色,就像素雅型的路人,不漂亮,但也绝对不丑,恰恰好落在中间值,不偏不倚。
但她一进门我就知道外表是多会骗人的东西。
那种气场是我从未见过的类型,不强不弱,明明存在,却近乎虚无。
我看向饕餮,但他并没有露出真身。
褚先生也没有。
「你好厉害哦,」她对饕餮微微一笑,声音非常和蔼柔软,用一种宁静但彷佛吟唱的语气自然而然地说著:「四弟,褚先生,好久不见,你一定是尚则吧?」
我急忙站了起来鞠躬。
「阿姨好,」
她笑了起来:「唉唷,真有家教,我叫杨馥岚,叫我馥姨就好罗。」她边说边伸手在我肩膀上轻轻一抓,一只鲜黄色的纸鹤被她握在掌间。
「小星,你要是担心的话就自己来嘛,这种东西没办法用的。」
五秒後老师的手机响了,他直接开扩音,卓星怒吼的声音便传了出来:「谁担心这小鬼了!我是怕你说我坏话!不准提到我!不准!」
「那你干嘛打电话来呢~」
「要你管!」啪叽一声的又挂断了。
褚先生笑了起来,馥姨似乎很感兴趣的看著我:「小星好像很喜欢你,她从来不在乎别人怎麽讲她的,要记得跟她讲一下今天的事喔,不然很可怜的。」
我抓了抓脸。
老师在旁边说:「抱歉,我应该去接你的。」
「那有什麽关系,我又不是路痴,」馥姨摆了摆手,略有些豪爽的模样看起来终於和卓星有些相似了。「寒暄就到此为止罗,我要好好看看尚则了。」
结果馥姨专心地看著我的脸和手好一阵子之後,摸著我的额头两边,只说了五个字:「父母缘薄啊。」
「嗯,我是孤儿。」我不觉得这有什麽好隐藏的,因为没有什麽好羞耻,但这应该不是今天的重点吧?
馥姨的手指有淡淡的中药味,轻柔地摸过我的眉心与脸颊。
「抱歉,我没办法。这不是人力可及的事。」
屋子里安静了片刻。
「但如果你开始修练内丹,学习镇定心神,对异象便能视而不见,还是有帮助的。」
我看向老师,他对我点点头。
但饕餮,不知道为什麽,他的眼神似乎有那麽一闪而逝的悲伤。
我不明白。
我觉得自己越来越不了解他。也许是因为彼此已经太过熟悉与习惯了,我现在才发现,我完全不了解他的忧郁与恐惧,如果有那些东西的话。
馥姨还顺便给我把了脉、观察了一下舌头,然後说:「你有点过度疲累与营养不良了,这样抵抗力会降低喔。」於是说走就走,我们一行人去吃了间还不错的餐厅,老师买单。而饕餮,他似乎有些闷闷不乐,食量竟然只比普通人多了两倍而已。
追问的话,他也不会说的。只是我不确定那是因为他不知道该怎麽说,还是不愿意说。
晚上我试著照新学到的方法稍微静坐片刻,只是练习而已,没有老师在身边擅自入门是危险的,但我无法继续下去的原因其实是饕餮。
闭上眼也可以感觉到他一直看著我。
「怎麽了?」
饕餮眼睛的颜色似乎越来越深。他移了过来抱住我。天气越来越热了,其实不是很舒服,但我更主动的抱住他,替他降温,将衣服没遮住的肌肤都贴上去。
「我说过永远不会离开你,」他低声说,「那麽你会不会离开我?」
他的身体越来越热。
我认真地想了想。「我没办法没有你。」
回过神来才发现这句话讲起来有点不通顺,但那就是我的意思。我没办法没有他,既不是父子、兄弟,也不是朋友,但比这些关系都更亲密,没有血缘,但比亲人更不能分开,没有饕餮的话,我可能甚至无法出门,我会害怕没有他在身边的那个世界,有太多不认识的一切,而没有他在我身边。
大概很软弱吧,但其实就是这样。
饕餮把脸靠在我头上,那些我心里想的东西,不用说出来他也知道了,我知道他知道。然後他的体温慢慢降下来。
然後他说,「我也是,没办法没有你。」
要修道也没关系,你想去就去吧。他在心里这麽说。你只要记得我总是在这里就好了。
荒世之八:狐惑(三)
馥姨教了我一些很普通的吐纳入门,她有所保留,我知道,老师私下告诉我,杨家每一代能收的异姓弟子有限制,不能超过两人,虽然我和老师有师徒的名分,但他自己并不算是家族传人,所以我能学的不多。
但除此之外,馥姨对我非常好,閒暇时除了养生、面相以外还充当国文老师,唱念俱佳地教了一堆诗词歌赋(虽然有些我听过就忘)。褚先生的小店装修完成後,他们还在那里举办过几场小型国乐演奏会。卓星一次也没来看过馥姨,後来我突然想到,她和馥姨还有老师同辈,那我该叫她……
所以她没来找我也是件好事。
为了应付期末考,我终於参加了读书会,和方子衿见过几次面,但依旧没有深交。几次想问问她那个麻烦怎麽了,但她身上的气息很明显地散发出「生人勿近、勿扰、勿问」的感觉。
在那段很和平度日的时光里,却发生了一件可以说是我这辈子亲眼看过最震惊的事情。
那天下午我下课之後去找饕餮,他的气息却离学校有一段距离,步行十分钟之後,是校外那间福德庙,然後,我的饕餮,那只四肢不勤、五谷不分,什麽都不会的妖魔……在庙外扫落叶。
我站在一百公尺外呆呆看著他,扫完地後又提水来往地上倒,不是用拖把,而是用抹布一块一块把地上的黑磁砖擦得乾乾净净,闪闪发亮,光可鉴人。
我立刻拔腿就跑,跑到最近的杂货店里买了一罐米酒(好贵喔呜呜呜……),又冲回福德庙,诚惶诚恐地斟满一大杯祭给土地爷爷。
早就已经认得我的庙祝显然非常满意饕餮的服务,说他从早上开始就来帮忙,庙里的工作本来清閒,但有些笨重的搬运和清洗弄不乾净,「昊时」一个人就全部做完了。连门口那两只小石狮都很高兴洗了个澡。於是按照早上讲好的价钱,饕餮一日的劳动换来一张可爱的蓝色大钞。
我诚惶诚恐地继续敬酒。对不起啊土地爷爷竟然让只魔物在你这里赚钱──不过看在地板几百年没这麽光滑乾净的份上就不要计较了──
然後饕餮把那张蓝蓝路、不是,我已经神智不清了吗,总之,他把那张蓝色钞票塞到我手里的时候说:「他们很久没在这里打球了。」
所以只好这样赚。
但是这次他没说要怎麽花。
也没说要加菜。
「明天巷子里有人要搬家,明天会更多。」
「嗯……你饿了吗?」
「庙祝有给我吃东西。」所以不用特别加菜。
庙里没人了,所以我抱住他,手臂环过他流著汗的肩膀,我用手帮他抹汗。这种天气,他这只有毛生物应该很热。
土地爷一边喝著我进贡的米酒一边喔呵呵呵呵地笑,妈的,还喔呵呵咧,你安西教练吗!我家的家务事你看什麽看啦!把头转过去啦!
饕餮打工打得越来越起劲,虽然是大学城,但学校附近有好些高龄化社区,到处都有零工可以应徵,而且不检查证件,倒是非常方便。
褚先生曾经提议帮他做些备用的证件,但我倒觉得没有那个必要,虽然饕餮不是笨蛋,可是他讲话很容易漏馅,他不擅长说谎,我也不想教坏他。
那天早上我有八点的课,七点半就到学校了,校东区的人还很少,清晨气温微凉,是个很好的天气,饕餮工作去了,我独自慢慢走著,突然听到一声哀鸣。
那是哭声,凄厉的令人血液几乎随之冻结。
我跑过去,是捕狗大队在抓狗,我听到的哭声来自於一只已经被套住颈子往车上拉的黄狗,我见过它,它甚至有一次告诉我饕餮扶老奶奶过马路这种我从来没想过的事情。
於是在我发现之前,身体就已经扑了过去,那个中年大叔被我推倒,我抓住那只棍子迅速拆开颈套,用自己完全没听过的声音大喊:「快跑!叫他们快跑!」
然後我自己也逃走了,因为那个大叔的同伴立刻追上来,在我逃跑的同时那只大黄狗也顺利逃脱,他往後山的方向死命狂奔,我彷佛还可以听见他的爪子刮在柏油路上的声音。它会去告诉其他的狗逃走,我不知道已经有多少狗被抓上车,可是已经没办法去顾及那里了。
他们竟然一直追著我跑!是那个大叔受伤了吗?往好处想,至少没去追狗,但是我也不能被抓住啊!万一被退学或什麽之类的──当下我没有细想,只是靠著本能狂奔,绕过一栋大楼的时候突然脚下一绊,我往前一摔,却没掉到地上。
是方子衿抓住我的手臂,然後很顺势的把我扔到楼梯间的角落里。
「躲好,这里没有监视录影器。」她低声说,同时抓起旁边那桶拖地用的脏水往旁边一泼。
流满水的磁砖变得很滑,那些追兵绕道而行,竟然就错过了这栋大楼。
我抱著膝盖躲在楼梯下,心脏连一秒也无法平静下来。不是因为狂奔,而是那只大黄狗那一声声的哀鸣。它完全知道会发生什麽事,被抓走之後就只有死,它完全知道,它不想死,它在哭。
不知道为什麽,眼泪顺著汗慢慢从眼角往下滑落。
我知道那些人只是在做自己的工作,我知道对很多人来说流浪狗都应该消失,可是它一点也不想死,它在大声求救、哭嚎,我知道,所以就算被抓住我也会再做一次。
我宁愿自己不知道。可是一旦听见,那就变成我的事了。
如果那个大叔受伤了,要知道是谁,我也会去自首,但是如果再发生一次,我还是会再做一次。
过了几分钟,方子衿在我把汗和眼泪都抹乾净之後才回来。
「他们走了,下次不要做这种事。」
她把我拉起来。
「谢谢你。」
「你在这楼上坐一下吧,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回来。我在这里打工,你……为什麽这样看著我?」
为什麽我那样看著她?
因为她脸上现出几种馥姨刚教我看的徵兆。
五窍流溢黑气,一日至三日内死;天庭隐现白光,白如石粉枯骨,横祸之兆;青气自印堂流出,色如深靛,是妖孽缠身;鱼尾有红气游过,色如胭脂,主色难,即桃花劫。
那些东西并不是真正的颜色,所以即使在阴暗的楼梯间我也看得见,如果是灵识开通之前应该察觉不到,现在却觉得非常清晰。
置之不理的话,三日之内,她必死无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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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世之八:狐惑(四)
方子衿看著我,她很敏锐,立刻抓住我的肩膀喝问:「我怎麽了?」她的手力气和男人差不多,也许比我还大,让肩膀感觉像要碎开。
「你……你,我……」
我本来不想说的,但是那三个字突然不受控制地从嘴唇中溜出。
方子衿的反应比我想像中平静,她几乎没有什麽反应。她紧盯著我,彷佛可以藉此测验出我是否说谎,然後松开了手。
「我还能活多久?」
「不知道……一天到三天,我不知道。」
她移开视线想了想,然後点点头:「好,谢谢你。」
「我想帮你。」
那眼光像是审视一般:「谢谢你,但我还是要把地拖完。请等我一下。」
方子衿拎著拖把走开,她的心思隐藏得非常深刻,而我不相信任何人听到『你会死』这种话後都能像那样毫不动摇,除非她早已有了心理准备。
那是等一下要问的事情,我坐在楼梯间,打电话给老师。
把事情大略说完之後,他说:「等一下去确认她今天的行程,不管有多重要都不要做,打电话给三姐,等她来,我现在在医院,立刻过去,然後……不要让她和饕餮见到面。」
「为什麽?」
「我们不知道那个妖孽缠身指的是谁不是吗?」
「……老师,你在医院?你怎麽了?」
「没事,是文洛病了,你等我一下,不要著急。」
和老师讲完之後,我打电话给馥姨,但她时常忘记带手机出门,这一通也没接,我打到第四通的时候,方子衿背著背包下楼。我今天大概也不能上课了。她坐在我旁边,这个楼梯口比较没人出去,而且现在还很早。
「这跟你上次说的麻烦有关系吗?」
「大概……有吧。」她一脸平静:「我觉得被某种东西缠上了。」
我没说话,静静听她说下去。
「大概半年前,我遇到一个男人……嗯,第一件奇怪的事情是,我忘记在哪里遇到他的,也不记得那是白天晚上,发生了什麽事,第二件奇怪的事情是……我想不起他的脸,但每一次再见到他的时候,我知道那是他,」她顿了顿,又想了想才继续说下去:「第三件奇怪的事情是,每一次见到他,我都……没办法克制自己。」
「克制……什麽?」
她的声音和表情都非常平静,似乎略有些苦恼,但就连苦恼也是淡的。「没办法克制自己不和他上床。」
然後方子衿的手轻轻把我的下巴托回原处。
「这半年来,大概有十几次了,我不记得他的脸和声音,也从来不知道名字,但每一次他出现在我眼前,我就彷佛失去意识一样……我不能控制自己的行动,这是最奇怪的一件事,我一直以为自己的自制力很好,然而……但其实那时候的我是清醒的,只是无法思考,所以我记得,每一个细节……但就是不知道那是谁。只要能画下脸,就有办法找出来是谁,但是,想不起来。」
她的声音听起来比平常还要沈一点,使得那种平静听来有几分诡谲。
「你觉得那会是什麽?」
「不知道,呃,狐狸精?」
方子衿无奈地笑了一下,然後又一脸凝重:「如果等一下就会死,我要去看一个人。」
「谁?」
「现在就去,要来吗?」
「那个,我们待在这里比较好……」
方子衿看著我,我现在才发现她的眼神总是非常直接。「我不在乎死,但是,我要去看看他才能死。」
『那个人』现在在医院,知道是哪里之後我立刻打电话给老师,他已经在半路上了,那里就是文洛住院的地方,褚先生也在,於是老师又下达新指令:绝对不可以接近急诊室。馥姨还是没接电话,我甚至打给卓星,她却在关机状态。
方子衿叫了计程车,付加倍的钱一路飙到医院去,速度快到我觉得她不被妖孽祟死我们也会出车祸横死街头。
到了医院,她领著路到了小儿病房,到处都是小孩子,我暗自庆幸,其他楼层应该会看到更多一般人不想看到的东西。
我们转进其中一间病房,里面的小男孩,不知为何,我一眼就知道他们之间的血缘。但是这对姊弟说话却很生疏,小男孩很喜欢方子衿,但不是那种对亲人的喜欢。
她摸了摸他剃光头发的小头颅,声音非常温柔:「如果我不能再来念书给你听,医院会找其他的哥哥姊姊来,你要听话。」
「姊姊要去哪里?」
「不知道,如果我很快就回来的话,医生会跟你讲。」
「喔……」小男孩伸出瘦得只有骨头的小指。「那要快点回来喔。」
他们勾起小指的时候,我突然发现到那只妖怪要的是什麽了。
这种丝毫不受污染、温柔的、纯粹的爱,那种恨不得把自己的生命全部输到对方身体里的悲伤,全都隐藏在那张平淡的笑容下。
她轻轻抱了抱他,然後亲了一下额头,虽然表情和动作都没有露出丝毫破绽,但是那发自内心的无声的情绪却彷佛已经在哭泣。
「要乖乖的。」
「好~」
然後她头也不回的走了。离开病房之後,方子衿才小小声的说:「他不知道我是谁。」
「为什麽?」
「我们都有很差劲的父母。」
我想我大概知道了,他们只有一半的血是一样的。
我叹息。「我们还是等老师来吧。」
方子衿本来走在我前面,她突然回头要对我说话,但表情却定住了。我看见她的眼神突然失焦了。
那味道浓烈而豔丽。
「嗳……真巧……」
声音很软,明明是男人的嗓音,却既妖娆又妩媚。我无法动弹。这股气……是狐狸,没错,和褚先生非常非常相似,但没有那麽乾净透彻,而且比之妖豔更多。
我无法动弹。
那个男人的背影就这样将定住的方子衿扛了起来。
另一只手头也不回的弹了我额头一下。
「正好帮我挡挡她吧,多谢你了……」
那种尖锐而带著浓香的妖气竟然钻进我的额心,非常疼痛,但却无法反抗,我连动都不能动,那个男人离去之後我才倒了下去,失力到连手指也弹不起来。
这是条非常安静、几乎没有人经过的走廊。
我不知道自己躺了多久,一直用意志力逼迫自己站起来却不能成功,然後,有人将我抱了起来。
我不应该那麽轻的。
抱起我的人竟然是卓星。
经过转角的大镜子时,我看见自己,但那个人并不是我。那少女眉目豔丽,身体纤细,一脸委屈地枕在卓星柔软的胸前,那神情与姿态媚得不可方物,那不是我。但我的力气仅够眨眼,连嘴唇都动不了。
她将我抱进无人使用的病房,门不能完全闭上,但她动了动手指,一个阵封在门板上,我就知道要指望无意间闯入的医生护士来救我是不可能的事了。
卓星看著我,或者说,她看著不是我的那个幻象,她的笑容既得意又惬意,还有温柔,还有莫名的兴奋,还有……情欲。
从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知道卓星不是那种会隐藏所欲的人,但这次这种欲望的深浓几乎撞得我头痛,然後眼角渗出无法控制的泪液。
卓星笑起来,有些欢快,又带著心疼,她俯身,抚摸我手臂时带著难以想像的温柔与……欲望,她声音带笑而又微哑。
「澜华……女身也很美呢,见到我就这麽不高兴?但是哭起来也很可爱……」
柔软的嘴唇温柔地吻去那些泪水,然後轻轻地擦过鼻尖,最後,贴上我的嘴唇,而且还是舌吻。
……干。
在那种极尽挑逗之能事的吻里,我的身体竟然完全不受控制的在回应!干!那只死狐狸精到底下了什麽术啊!卓星!笨蛋!饕餮!也是笨蛋!你在哪里!!快点来救我啦!!不然我真的要被她吃掉了!虽然是那种色情意义上的吃掉!!
当卓星的手剥开我的衣服时,我真的是欲哭无泪了。
而且头痛欲裂。
完全不能忍受。
也许是因为灵识的关系,现在对任何不可见的东西都非常敏感……如果是以前的话顶多只是不舒服,但现在,那种情欲浓烈到像是要把我的大脑搅成一团稀粥……非常痛、非常痛……
笨蛋,饕餮,快点来啦……
而且你要是不来的话,卓星发现我不是那个什麽澜华的,应该会立刻把我杀掉吧……笨蛋,你在哪啦……
荒世之八:狐惑(五)上
冷静,沈尚则,冷静一点,就算被这样这样或那样那样──也就只是这样这样跟那样那样而已!现在要想的应该是被卓星发现其实这个人是我之後的对策!
──不对!就算这样转移注意力还是不能忽视那双在身上乱摸的手啊!不要再摸了!卓星我现在知道你经验丰富了但是不要把它运用在我身上啊呜呜呜──
为什麽遇到这种事我只能流眼泪啊可恶!!
就连门上那个阵被一拳打破发出滋滋喀喀的声音,然後我的饕餮大跨步进来的时候,我也笑不太出来,因为我身上僵硬到连表情也做不了。
饕餮无视卓星,站在旁边歪著头打量著我,就像他平常审视那些没吃过的新食物,边看边用筷子戳戳闻闻的表情,很单纯的表情,我一直觉得很可爱,现在却只想骂干。
干!看什麽看啦!就是我啦!你要是敢说出『对不起打扰了请继续』这种话就这辈子休想再让我做马卡龙和舒芙蕾给你吃!那个难做死了!难做死了!!不要再看了啦!我就是你的──
「这是我主人。」饕餮指著我,随便地看了卓星一眼,然後绕到床的另一边扶起我的肩膀。
我又开始飙泪了,不过这次是喜极而泣。
卓星好像愤怒地叫了起来,饕餮在把我扛起来的时候用左手挡住她的拳头。
「你最好不要想和我打。走开,道士。」
「放手!她是我的!」
头又痛了起来。
我不讨厌卓星,但那种几乎变成恶意的欲念与执著让人觉得非常恶心。
饕餮一手抱著我,一手挡开卓星的攻击。他根本不在乎卓星,但对於为什麽我连动都不能动感到疑惑。我也没办法啊……那只狐妖传过来的妖力还黏在额头上。
不过我开始担心他们在这里打架会波及病人了。饕餮真正抓狂起来的时候是很恐怖的,我国一那年,被国三的一群不良少年盯上……结果是海边那些几十公尺的消波块通通不见了,因为变成碎片被冲走……当然那些人还活著啦,只是全都差点残废。
然後更让人惊讶的救星出现了,馥姨。当然,她还没出声我就感觉到她的气,而随著她离我越来越近,那些黏在身上的妖气也像是蒸发一样很自然的消逝了。
卓星瞪著我,虽然这种描述很老套,但她的眼珠真的就像快要掉出来一样。
馥姨站在旁边看著我和卓星,带著气定神閒的微笑。饕餮对於到底要用舔的还是用擦的挣扎了一下,最後还是很不高兴的选择只用袖口抹掉我满脸的眼泪,我忙著把扣子扣上,不知道为什麽眼角还是一直眨出液体。
「干!!」现在她终於知道那是我了,这种愤怒的尖叫也在意料之中……但忙著用手背抹嘴这就太没礼貌了吧!!。
「是我该骂干!干!!」而且我还要擦脸擦嘴擦脖子擦──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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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世之八:狐惑(五)下
「哇噢,小尚则看起来简直就像是刚刚被非礼过一样,钗斜鬓乱、衣衫不整、泪痕斑斑,看起来好可口呢。」
刚走了一只狐妖这边又来一只狐狸大仙!为什麽这些人都这麽色情──为什麽──
我眼眶含泪地抹著脸。「那到底是什麽啦!」
「干!为什麽是你!为什麽会是你!!」
卓星看起来似乎已经濒临崩溃──弄得我有点同情起她来了。
「没想到平常轻声细语的尚则骂起脏话……也挺可怕的呢。」馥姨感叹了一下,但那表情分明就一点都不觉得害怕。
「对了!方子衿!要去找她!」
我简短把她的事情讲了一遍,没把比较私密的那些讲出来,但用了「吃」这个字代替。
「你的意思是,」卓星背靠著墙,表情杀气很重,声音却异常冷静:「双修?」
你就一定要逼我讲得这麽明白吗?
但馥姨在我点头前阻止了我。
「褚先生,那麽您说该怎麽办?」
他对我苦笑了一下。「抱歉,是我管教无方。我是可以找到汀兰,但我恐怕也管教不住了。」
「那没关系!重要的是要快点找到方子衿啊!」我求救似的看向馥姨,她对我微微一笑,那笑容竟然和老师非常相像,令人心安。
「那麽,让四弟在这里照顾文洛吧,然後……褚先生的车子也载不下这麽多人,」她走到卓星面前,伸手捏了个诀,弹了卓星的额头一下,然後卓星就这麽令人同情地动弹不得了。
「好好在这里反省一下,我的定身咒是越解越紧的喔。」
真的很可怜。我知道被卓星定住的时候连反抗都没办法尝试,因为那是馥姨的天赋,任何法术与幻身只要在她能影响的范围内都会冰消瓦解。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了,褚先生没有现出真身是因为道行非常高深,而饕餮,馥姨和我都有点惊讶,因为他是完全不修行的妖兽,大概是因为漫长的时间的确带来了力量,所以才提升成妖魔的层次,不会受到这种能力的影响。这麽说来我对他的确不怎麽有信心,幸好饕餮从来不计较这种小事……这麽说来,我也从来没注意过他到底有没有「自尊心」这种东西。
结果饕餮一路背著我出医院,我觉得有点丢脸,但他坚持。其实是因为小心眼,因为我现在全身都是卓星的味道,所以他也一定要黏著我,只有牵手不够,真是,小心眼。
老师在一楼出口拦到我们,和褚先生说了几句话,那种关心则乱的不安样一如往常的非常闪。然後老师才注意到我。
「不要往前冲,总之,有事情的时候让大人处理就好。」他摸了摸我的头,用一种讨人厌的慈父语气这麽说。不过虽然讨人厌,我还是想多听几次。
於是饕餮在後座里几乎抱得我骨头发疼。
不要太任性!我在心里骂他,狠狠的骂。前座还有两个人在!
「马卡龙……舒芙蕾……」他碎碎念了起来,声音很轻,大概只有我能听到。
我脸色变了。
「好啦。」
「提拉米苏……」
「好啦好啦。」
「还有千层派和起司蛋糕……」
「好啦好啦好啦。」我伸手把饕餮的上下唇挤成一片鸭子嘴。
知道了啦,谢谢你来救我啦,想做什麽都给你吃啦,这家伙到底什麽时候学会邀功的?!难道不给他吃甜点他就会任由我的贞操──呃,如果男人也有那东西的话──被夺走吗!!(而且还是被卓星那样的女人!虽然她很漂亮但一想到就觉得害怕!!)
结果我一松手,饕餮的长手又像猿猴取物一样弯著伸著把我搂了过去,脸贴在肩窝边蹭蹭蹭。
不知道为什麽,他闻到卓星的味道时那种恶劣到极点的情绪,我怀疑就算把黄金传说七日内吃完一百种甜点的所有食物量都乘以十倍塞进他肚子里,他还是会不高兴。
小心眼。
荒世之八:狐惑(六)
而当後座正纠结於甜点和小心眼的时候,前座倒是非常正经而且冷静。
「那只狐妖是您渡修的吗?」
「她本性不坏。」
「天劫将至?」
「应该是吧。本来我应该帮她渡劫,但是我没有馀力了,她只好靠自己。」
「倘若伤了人命,我就要动手收她,这是家规,请不要出手。」
褚先生长长地叹息。「不会的,我教过她。」
「很快就知道了。」
听到这里,我突然想起一件事。
「对了,之前老师说,卓星在炼魂什麽的……」
褚先生苦笑起来:「她竟然比我早知道。」
「大概不是因为凑巧。您和四弟住在这里,那只狐妖也时不时的过来探望,所以小星才会到这里定居,」馥姨一派悠閒镇定,说出的话却让人吓得一身冷汗:「本来以为她碰几次壁便会放弃,没想到为了帮只妖精渡天劫,炼起魂来了……是该好好管教管教。」
卓星,对不起,救不了你。馥姨是个狠角色,这不用想也知道的……
因为这话题越说越可怕,所以我不太敢再问下去。车子一路开得很快,为了救人,我很担心方子衿,馥姨也说如果出了人命她就要出手……
但当我们赶到的时候,差点杀了对方的,是方子衿。
虽然我早就知道她肯定受过一些正常人不会有的「训练」,但看到那把小小的瑞士刀也能砍出那一大滩一大滩的鲜血时还是吓了一跳。
方子衿靠在墙边,反手持著那把还沾著血的小刀,神色冷漠而紧张地看著我们,站在一地鲜血与乱飘乱飞的狐狸毛之间,她也是一副衣衫不整的样子,带著轻微的喘息,但身上却没有什麽伤痕。
她看见我,然後才慢慢垂下手。
「那家伙没死。」
「你……你有没有受伤?」
「嗯,谢谢你,」她将刀子上的血随便地抹在身上,单手将刀子唰啦唰啦地收好,另一只手拉著衣领,然後掏出了──老师送我的乌木佛珠。
……从她的内衣里。
「对不起,我借了一下。」
也就是说这个女人除了杀手属性以外还外挂盗贼就是了。我放在不宽松的牛仔裤口袋里却完全没发现它被抽走!
「它救了我,谢谢你。」
好吧,也算是功德一件……相信这串佛珠也会很高兴的。……应该吧。
方子衿坚持我不用送她回家,但我也坚持她需要人照顾,最後馥姨很温柔地把外套借给她,然後带回旅馆去消妖气了。也对,那一身浓浓的狐狸味的确不是让人很舒服……
褚先生一直专心地捡著地上的狐狸皮,有很多是连著毛一起削下来的。我不佩服方子衿的大胆,她是狠,那些浓厚的杀意还凝聚在房间里,因为是敌人,所以必须要死,每一刀大概都是往要害攻击。如果不是刀子真的太小太短,可能这里除了满地的血肉和狐狸毛以外,还会有只死狐狸。
褚先生静静的,什麽都没说,他有些很明显的伤心,又有些担心,把那些破碎的皮毛装进口袋之後,他站了起来对我微笑。
「我送你们回家吧,怎麽了?」他看著不说话的我,又笑了笑,「三姐会去接卓星……这次狐妖渡劫的事,你也帮不上忙的,不要想了。」
我觉得脸上有点烧。他摸摸我的头,像老师和馥姨那样。「谢谢你。」
温柔的人。大概是因为这样老师才喜欢吧。
我有点羡慕老师了。
结果回家之後,一没有外人在了,饕餮就抱著我蹭啊蹭啊蹭啊蹭,蹭久了还是觉得有些不满足,我要洗澡了他也跟著挤进来──满难得的,他讨厌水,大概两三天才随便冲一次(因为我坚持)──然後硬是抢走海绵在我身上刷啊刷啊刷啊刷,就像是小时候阿姨没空,所以饕餮帮我洗澡那样……因为一时陷入怀旧的情绪,回过神来时身上已经被刷得发疼,热水又有点太烫了,说真的,会痛,但是饕餮……唉,随他吧。
洗完出来之後,我躺在沙发上装死,饕餮又黏上来继续蹭。蹭了大概几十分钟後,我身上全都是他的味道了才心满意足地鼻孔喷气坐起来,抓起吐司边吃。
饕餮的原型长得有点像豹,虽然有角,不过真的很像猫科生物,他高兴的时候喉咙也会发出气流滚动的声音,不是很明显,大概只有我听得见,而他现在正处於心情非常愉快的状态。
代价是我好像已经被磨掉一层皮,痛死了……
但是他小心翼翼地把吐司边伸到我嘴边的时候,唔……
好吧,他还是挺可爱的啦。
於是我又想起卓星。
那是一种几乎变成恶意的独占欲,因为独占,所以任何来抢夺的人都要消灭,因为是自己的,完完全全是自己的。
那种感情,令人感到害怕而且恶心,那时候我只想立刻逃走,我不是你爱的人,也绝不属於你──
彷佛感受到我的厌恶般,饕餮放下食物,睁著眼睛转头看我,一脸困惑,又有些担心的样子,好像在担心我生他的气。
皮都被刷下一层了,当然该生气。
可是对於这家伙的独占欲,我却已经习惯了。不只一点办法也没有,大概就算有也不会避开吧。
我把那颗大头抱进手臂里。
我其实不讨厌卓星,如果可以的话,也希望她喜欢的人也能喜欢她,过著快乐的日子。但是这种事情,大概不是仅凭著「希望」就能办到。她会失望的。
「饕餮。」
「嗯。」
「唉,我真幸福。」
他用脸颊蹭了蹭我,我可以感觉到他闭上了眼睛,还是那副心满意足的样子。
老师总说我是一个欲望很少,所以能长怀喜乐的人,没有过过别人的生活,所以不知道别人怎样,但我应该是那种烦恼很少的人。
因为我爱的确实属於我,我也属於他,这大概就是最让人没有烦恼的一件事吧。
荒世之八:狐惑(七)上
再次见到方子衿的时候,她已经好多了。
她到我工作的店里来吃饭,没什麽客人,所以我偷渡到吧台边泡饮料边和她讲话,还顺便打听了一下卓星的事情,因为她手机完全不开。
「一直被罚跪。」
「……两天了耶。」
她耸耸肩膀。「我想她撑得下去吧。」
我把红茶递出去。
「……馥姨有说,要去抓狐狸吗?」
「我没问,我不打算倚靠别人。」
「那你这次要用什麽?」
她敞开外套的一边,露出夹在里面的猎刀。「这个很好用。」
不知道为什麽,我明明拿惯了菜刀,但看到那把准备用来当作凶器的刀械时还是觉得有些不适。
「不是必要的时候,我觉得,不要杀生比较好。」
「馥姨也这麽说,」她捧著热红茶慢慢喝了一口。「但是我只有自己能保护自己。」
是啊,我又不能把饕餮出租……喔?
「不要。」
「拜托。」我完全拿不出主人的架势,因为这的确太过份了一点点。
但从饕餮那双线条很直的嘴唇里喷出来的字像大理石一样刚硬。「不、要。」
「一天两千好了,我先付三天份当订金。」
唰的一声,一叠闪亮亮的蓝色大钞亮相!我怔住,因为这不在计画里,方子衿摇著那叠彷佛孔雀开屏的假扇子给自己扇风,一点表情都没有,然後饕餮眯细了眼睛。我看见他那个反应就知道这家伙动摇了。
这女人怎麽会这麽有钱?
「不含伙食费,你睡客厅,不准进卧房!」
「成交。」
一旦谈妥就非常果决帅气的两个人击了一下掌。
……等一下,主人,应该还是我,没错吧……
荒世之八:狐惑(七)中下
虽然这样躺著赚也满爽的,但是,一、饕餮不高兴,二、我对於这样不劳而获有点心虚,一直和她出双入对也不是办法,虽然饕餮都会在远处监视。
那段时间馥姨一直不接电话,她似乎在忙什麽的样子,难道是在忙著抓狐狸……
对这件事我没意见,但是和褚先生在一起的时候就有点尴尬了。
店里排的班又被裁减了,加上白天本来就有的空堂,褚先生提供我在他那间小书店打工的机会,那里几乎没什麽客人,又能很轻松的看书喝茶,而且下午就关店,所以我排了几天去那里工作。
而还在试用期的时候,我就在店里闯大祸了。
那天下午,褚先生把钥匙交给我,说要出去一阵子,到了关店的时候还没回来的话就让我直接关店。我让饕餮陪方子衿去看她弟弟了,然後一个人待在店里。
饕餮倒没说什麽,因为这间店的确很安全。不是说有加强保全系统什麽的,而是四周都布满了狐狸大仙的仙术,普通人还进不来。这进一步证实了我的猜想,这间店根本不是开来卖东西的。
但可能真的是我天生劳碌命,茶还没喝到半杯,麻烦就自己找上门来,撞开玻璃门的时候还发出碰的好大一声。
地上都是血珠乱滴,而那少女,我绝对不会忘记她那张豔丽的脸。
一进门之後她就倒在地上,撑著身体靠在书架上,目光涣散地四下搜索著,确定店里只有我之後,精致美丽的五官立刻被失望与悲伤笼罩。
她的伤很重,而除了血腥味之外,还有我熟悉的甘草香。
所以我定在那里,不知道该走出柜台帮她,还是装作没看到。她快死了,但是是馥姨动手的,我该怎麽办!
「他不在吗?他、他去哪里了?」
狐女吃力地吐出这几个字,然後洁白整齐的齿间又溢出鲜血。
好重的伤。
「他出去了,可能,不会回来……你怎麽样?」
她闭起眼睛,咬了一下嘴唇,没有眼泪的发出一声轻轻的哭声。
「我只想再看他一眼……算了……」
她试了几下才站起来,挣扎著要走出去。
「我不死在这里……脏他的地……」
我刚离开柜台,玻璃门上的风铃又响了。
「澜华!澜华!」卓星边狂叫著边扑到那少女身边。她看起来瘦多了,衣服也有些破损,有些脏,而从我们认识以来,我第一次看见卓星这麽慌乱和恐惧,几乎在发抖。「这个、这个给你,快点吃下去……」
卓星手里那个透著诡异光芒的东西是什麽我没有看得很清楚,然後她被推开了。
「不要碰我!滚开!」
边说还边吐血……等一下我还得拖地……幸好是磁砖,不吸水,如果是地毯的话就完蛋了。
她们在那里拉拉扯扯,连我抓著一支扫把靠近时也没发觉。我倒转扫把,狠狠往卓星身上挥去。
那支扫把是褚先生特别处理过的,能够扫出不欢迎进店的任何东西,但就算这不是威力加强版,扫把也是具有特殊扫除能力的用具,西方巫术里经常使用,日本也有倒转扫把可以赶走讨厌的客人的迷信。
不过我没想到效果竟然这麽好,卓星整个被我「送」出门去,抓紧她还没办法反击的瞬间,我关上大门,上锁之後又顺手贴上褚先生留下来的纸张。那是他平常用来折纸鹤玩的,但纸张上面都画著隐形的拥有者的特殊符号,像他那样力量强大的妖狐,所有附著代表其图腾的物品都可以随之分享力量,而贴在阻隔空间的门上,可以暂时性的抵挡外面的入侵。
但对卓星来说可能功效没那麽好,虽然她现在看起来很憔悴,但陷在爱中的女人都很疯狂的……时间很紧迫。
那只女狐依旧目光涣散,看著我的眼神却彷佛噙著一丝冷笑。
「你想干什麽?」
真要动手的时候,我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了起来。
但现在分秒必争。
所以我还是伸手撕开了她的衣服,白皙而形状美丽的胸部出现在视线里,我尽量无视外面卓星的怒吼,但不用仔细搜寻也找到了我要找的那个印记。
那是褚先生的记号,一圆一瞥,象徵一轮满月和一道薄云。
那天听到馥姨和褚先生在车上说的话,事後我有点好奇,所以随口问了一下。
世上九成的妖精都是独自修练,但总有一些会互相传承的例子,一只已经修练成精的可以去教另一只入门,但是虽然师父领进门,修行在各人,师徒之间的紧密程度并不输给人类的师徒,所以会有记号,一方面是可以警告其他试图藉由吞吃侵占道行的恶妖,另一方面则是在应天劫时互相照应。
因为太麻烦了,妖又天性自私,所以会既渡修又做记号的例子不多。褚先生还给我举了例,像很有名的白蛇娘娘,她身边那只小青其实是青鱼精,後来被以讹传讹改成了青蛇,这说明了异种之间也可以渡助。
而现在她身上原先的印记已经淡了,大概是刻意弄淡的,这样就不会吸取太多力量。
她试著推开我的手,但又无助地垂了下来。
「你想……干什麽……」
我用美工刀割破指尖,按在那个旧印记上,鲜血的颜色鲜明多了。
但这时候才想到我没有属於自己的印记!褚先生的印记是他的名字,但我……画只饕餮未免也太麻烦了,而且他的真身跟龙一样是多种生物的综合体,特徵很多欸……画完都天黑啦……
匆忙之下,我只好写个很草的「沈」字。
最後一笔勾完的瞬间,我立刻感到贫血似的头晕。就和那天被小白蛇吸走气息一样,但是比那严重更多。
同时,卓星终於打破了玻璃闯进来,一拳就把我打飞。
於是我失去了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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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雨了?
不是,雨的声音不会这样一滴一滴。漏水吗?但是才刚装修好。
不……是我作梦了。
空灵、寒冷的水声,一滴一滴,深蓝色的,彷佛回盪在空旷的岩洞内,水声被困住,我也被困住了,在这个梦里。
水声缓慢地滴著。
这里很冷。
饕餮呢?
而我睁开眼睛的时候,他就在我眼前。他抓著我的手,用脸蹭著手背。那里有点冰凉的触感,我看著他的脸,好像很久没看见一样,我看著他,我想摸他的脸,但翻过手的时候,他的脸被刮出细小血珠。
於是我才发现自己的手背有些异样。近乎浅蓝的银色鳞片,纹路很淡的附在上面,颜色非常淡,静止时是平顺的,但我一动它们就从皮肤上凸起。
而饕餮的眼睛似乎已经变成原先的深紫色,他也用那种像是很久没看到我的表情注视著我,专注到连眼珠子里倒映的细小的光都没有丝毫移动。
我慢慢摸了一下手背,那些鳞片就不见了,但不是消失,我可以感觉到它们流入更深的地方……流进血液里蛰伏起来。於是我终於摸到他的脸,他温热的脸,我的手还是冷的,但梦里感觉到的更冷。
我从来没有感觉这麽冷过,明明还是夏天。
那些很细很红的血珠慢慢流下来。我的鳞片竟然这麽锐利。
如果变回以前的样子,就再也不能像现在这样用手抱他了。彷佛那种猜想会在下一刻成真一样,我急迫地伸手揽住他的颈子和肩膀,因为没有力气撑起上身,所以他把身体靠过来,以一种非常温驯的姿态,将我完全抱在怀里。
我想跟他说,做了一个很冷的梦,好像那些水声是我哭出来的一样,那是一个很小很小的梦,而我被困在里面了。但我什麽都说不出来,只想紧紧抱著他。失去他的恐惧突然在一瞬间将我淹没,虽然只是个梦,仅仅是梦。
「不要生我的气。」
「不会,因为你一直如此……」他的声音在我耳後响起,字句和平常一样平淡,但语气却非常温暖。「你总是牺牲自己。」
我做了什麽?我曾做过什麽和这件事一样的『牺牲』?但饕餮并没有给我时间想,他亲了我的额头、鼻子和脸颊,有些急切,然後又贴上嘴唇而且抵开牙关。他又像上次一样喂了我很多「气」,多到我几乎可以感觉到他体内的空虚。
然後我的脸颊湿了。
是饕餮哭了。
只有一滴眼泪,我从来不知道他也有眼泪,只有一滴,彷佛被碾碎的水晶般沾在我们的脸颊上,在阴暗的室内映著淡淡的光。
他什麽都没说,什麽都没想,所以我吻了他。这是我们的第一个真正的吻,他几乎快把我肩膀掐碎,他手劲总是那麽大。
那是一个带著声音的热烈的吻,他热切地深入我,又舔又咬,所以分开的时候……很尴尬的牵丝了。
我伸手把它弄断,觉得有点糟糕。
然後他又亲了亲我湿润的嘴唇。
「我爱你。」
说过了。
他的额头贴著我的额头。
「我活过好多个……好多个一千年了,但是,嗯……我爱你。」
我还没说话,露著一点缝隙的门突然被敲了两下。
「尚则,你起来的话就出来。」
是方子衿的声音。她听见了。但是,她听见了……多少?
我打了个寒颤。糟糕了,麻烦……
荒世之八:狐惑(八)下
我刚刚睡的地方是店後面的小凉榻,到前面来才发现很热闹。老师在拖地,坐在远处地上的狐女披著大外套,外套下则是已经被包扎後的状态。卓星不在,褚先生和馥姨在喝茶,另一个不认识的男孩子和方子衿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著话。
那个男孩子看起来年纪和我一样,像个刚还俗的和尚似的,头上只有几公分刚长出来的短发。他看见我,逗趣地笑了笑,举起手打了个招呼。我不认识他,但立刻知道他是谁,这麽说,老师和馥姨的大堂哥来了。
「馥姨,卓星……」
「让她跟她大哥回老家一趟闭关反省,没事的,」馥姨边说边捧了杯茶给我,手指上还是带著淡淡的药香。
「这位是?」
旁边那个男孩子突然大跨步过来,朝我深深一揖,开口念了起来,声音奇大:「下官关煜怀,拜杨家三十七代弟子,久仰清名,恨未相见,今日追妖至此,竟遇善士,可谓三生有幸。」
我呆在那里,褚先生突然笑了一声,放下杯子代我回了:「原来是贵人到此,有失回避,幸乞恕罪。」
「岂敢岂敢!」他扬著外套的大袖子,又往褚先生那里挽手一躬:「看君子端丽无方,眉目如画,真是上界仙人,谪降人世!」
他们一来一往玩得很高兴,而我注意到远处的那个少女,她谁也不看,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只注视著轻敲起茶几唱起西皮流水的褚先生。不知为何,她看起来比之前小了几岁,显露出一种稚嫩的仰慕。
真可怜。不管是她或卓星。
「看在你的面子上,这只狐女就不收了。」
原来我面子这麽大。
「其实我本来也不打算镇著她,只是她天劫将至。」
那还打得这麽惨,一地的血。
馥姨彷佛看穿我的心思:「那是大哥下的手,男人力气一向比较大,不知轻重。」
「愚兄在此替家师与贤弟赔礼了,幸勿怪也!」
「……你好。」
他拱著手对我眨了一下左眼,笑了笑。
「但是这样,天劫你也要受一半,」褚先生的神情显露出淡淡的担忧:「应该是雷劫吧。」
「不会,劈也是先劈死我。」饕餮冷冷地说著。
我一时之间竟然分不清楚那是气话还是真的会变成这样。
「兰,」褚先生叫唤著:「过来磕头。」
那狐女慢慢站了起来,边走边晃,头抬也不抬的跪了下去,心不甘情不愿地磕了三次头:「小女汀兰,拜见主上。」
这麽不喜欢就不用拜啦,我没关系的……但是这种话不管怎麽说听起来都有点酸,而且,「我不是你的主人,不要这样叫我。」
她定在那里,动也不动,还是没抬头。
褚先生叹了口气:「那就这样吧。」
然後方子衿自己回去了,我和饕餮一起回家。老家的机车终於拜托邻居太太寄上来了,我本来要骑,所有大人竟然都异口同声说「不行」,结果饕餮很轻松的接过钥匙,一插一转就发动了车子。
我看得目瞪口呆,他什麽时候学会骑车的?
「她教的,下午。」
也就是他和方子衿下午去医院时的事情……哪有人学这麽快的啦!
「跟骑马一样。」
饕餮会骑马吗?饕餮是饿到可以把马吃下去吧!太过份啦!运动全才不是这样用的!
临走前褚先生牵著汀兰,还是很温柔的对我说了一声谢谢。
大概这样就够了。
坐在後座抓著饕餮的衣服下摆,觉得有点神奇。以往一直都是我载人,像是阿姨或饕餮,从来没有被载过……好神奇的感觉。既轻松又愉快。以後要常常叫他骑车。
闪著红灯的小街上四下无人,我环住他摸起来很硬的腰,黏在他热热的背上。
「你知道为什麽吗?」
「为什麽?」
「因为我那时候想到……那样的话,会让卓星和褚先生伤心。我没办法……大概是……天生的,我觉得很难过,所以,可是,好像对他们好的结果是,你会……你反而不高兴了,对不起。」
「她差点吃了方子衿。」
我知道,虽然还没有成功,但也是怀著恶意的,所以杨家必须出手,以免酿出祸来。
还没成功不代表不会成功,但是,「我想,也不应该为了还没有出现的後果惩罚别人。」也许听起来很像有意的开脱,但是,对於「死亡」这件事,我的确有种难以逃脱的压力感。如果不知道就算了,但是一旦知道……
「总之,我还是……对不起。」
「没关系。」
他抓住我的手放到嘴边咬了一口。
我突然发现他最近很少抱怨肚子饿了。食量也变小了。还拿钱回家。
自从馥姨说我疲劳过度和营养不良之後……唉。唉。
「对不起。」唉。
「没关系。」
「饕餮,我会死吗?」
「很久之後。」他捏紧我的手,像是准备把它咬断吞下去。
「如果你先死的话,我会……」
我会怎麽样?他真的会比我先死吗?但是那句话他又说得那麽笃定。到底是不是气话呢?我该问吗?
「我会……」到底会怎麽样?我会发疯?还是会跟著一起去死?不,我会……
红灯转成绿灯了,他放下我的手,车子飙了出去,在呼啸的风声里,我隐约听到他说:「我会不能活下去。」
他有时候的语感实在有点奇怪。
荒世之八:狐惑(九)
隔天早上,汀兰出现在我家门口,还提著两大袋食物和食材。那时候我还没醒,不知道为什麽睡了很久,是饕餮开的门,我醒的时候食物的香味已经飘满了整个屋子。
迷迭香烤鸡、红酒牛肉汤、麻油鸡面线、烤马铃薯和炸虾饼,还有连切都没切直接丢入鸡胸肉和整只鸡腿做成的大胃王咖哩,两锅。
连饕餮的食量都考虑进去了,确实很周到。
我睡得迷迷糊糊,被饕餮抱到餐厅吃饭,他竟然不急於进食,而是先拿著汤匙喂我吃饭──像小时候我耍任性不肯吃饭,所以他就拿著汤匙盛著东西静静等在旁边一样──吃了两口之後,首先还是考虑到饕餮食量的我不由得有些感谢汀兰。
但完全清醒过来之後,我才发现不对劲的地方。
「你……怎麽会在这里?」
其实她看著我的神情真的满像在看白痴一样。
她不喜欢我,我知道,但既然如此为什麽还要勉强自己呢?到底要不要被「报答」,我一点都不在意啊。
本来以为只有一餐而已,结果她天天来,伙食费全省了。
虽然完全不想知道狐狸大仙是怎麽变出钱来的,但这麽白吃白喝还是有些不好意思,结果褚先生在电话里笑著说:「你跟她客气什麽,尽量吃吧,你还可以点菜呢。」我连最後一线希望都断了。
而那个应该要出现的劫雷迟迟没有出现,真奇怪。
又过了一阵子,期末考考完的时候,我才终於接到卓星的电话。
她的声音听起来很累,充满难以恢复的疲倦,先问了我的近况才提起汀兰。一切都很好,唯一特别的是天劫迟迟不降,但最好永远都不要来。
结果卓星对於我天天吃汀兰做的饭感到非常非常嫉妒。嫉妒到简直有点可爱的地步。
见鬼了我怎麽会觉得这个女人可爱。
「你过得怎麽样?」
「唉,思想箝制啊,」我可以听见她吸烟後徐徐吐出来的声音,「天天被逼著静坐抄经绣法衣,食不言寝不语,没人理我,只能跟我家养的狗说话,我简直要乾涸了。」
「喔。」但这种家务事我也帮不了她。
「你这冷淡的美少年……」
「坚强一点。」
她嗤笑一声。「欸,尚则,」
真难得听到美少年以外的称谓,还真有点不习惯。
「谢谢你。」她慨然叹息著,「我不知道该怎麽谢你才好。」
「不必谢。」
「对,大恩不言谢。」
「……卓星,你到底喜欢她哪里?汀兰的个性很不好。」应该说对於除了褚先生以外的任何人她的态度都很差。
卓星在电话另一端沈默了几秒。
久到我想收回这个问题。
「十五岁那年,杨家遇到一个关,有一只很难收的恶妖,而澜华……就是汀兰,和我们某一代先祖有些渊源,那时我大伯还在,所以请了他帮忙,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澜华,」
她追忆的语气很淡,几乎不带任何感情,彷佛是刻意不去回忆与重现那些感情。
「那是个很冷的冬天,他穿著白色的,没有一丝皱纹与痕迹的大衣,他的男身很高,又瘦,从远处看来就像一座线条流畅的雕像。
我站在我母亲身边,他看见我之後,突然对我笑了一下。他的眼睛在笑起来之後会变成挑起来的丹凤眼,我永远记得这个。他的脸当然很美,但是他的眼睛……
我明知道他只是一只以美色颠倒众生的妖狐,我明明知道,但在那一眼之前,我还来不及成为我自己,而在那一眼之後,我就永远都不是我自己了。」
「卓星,我阿姨说过一句话,你听了也不要生气。」
「嗯。」
「她说,在对任何人说出『我爱你』这句话之前,要先确定这句话里的『我』还存在,而不是个只会重复播放这句话的录音机。」
她又沈默了,久到我想收回那句话。
过了几分钟後,她才说:「有人回来了,我先挂。拜。」
声音听起来像是哭过了或是将要哭的感觉。
我是在房间里接到的手机,出了房间,饕餮在客厅里用力拖地,汀兰在厨房里切菜,菜刀在砧板上发出固定而轻快的声响。
我从後面抱住饕餮,把上半身整个压上去,他顺势弯下腰,最後不得已变成四肢著地的姿势。
「当马给我骑,」我在他耳边低声说,他立刻把身体伏得更低,然後一步一步往前移动。我跨坐在他後腰上,脚也著地帮忙走著,但他才走没几步,我就趴下来让他停住了。
他很疑惑。想回头看我,但是我又揽著他的颈子。
我知道他很疑惑,但我不能让他知道我在想什麽,所以我将思绪封闭起来,趴在他背上,脸贴著他後颈,那些茂密的细毛像柔软的小垫子。从小他就是我的肉垫床。
现在,我不知道该怎麽办了。
已经不是小时候那种单纯的关系了,那种快乐大概再也找不回来了。
已经不是单纯的亲情,但也不是卓星那种型态的爱,我当然没有饕餮不行,但绝对不是像她那样子近乎可怕的强烈和疯狂。
那麽会变成怎样?到底会变成怎样?
饕餮的嘴唇一张一合,好像想问什麽,但我已经关上自己的思绪,所以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麽。
我看著他的嘴唇。然後站了起来,把他翻过来,推倒在有些潮湿的地板上。汀兰还在切著菜,厨房被防油烟的帘子隔开了,她看不到。
我跨坐在饕餮的腰上,仔细地看他的脸,彷佛那样就可以参透答案。无论如何,我害怕失去他……所以也许不该这麽爱他,不应该用那种随时可能破灭的形式。
他也看著我。
他的嘴唇抿起来了。
彷佛很久之後,在这段没有任何人移开视线的注视里,我看见他在微笑,虽然浅到几乎看不见。
饕餮,饕餮,我的笨蛋,我可爱的大家伙,小心眼的小动物,什麽都吃,最爱吃的是醋。
我低下头,小心翼翼的吻他,顺著他的唇线,一点一点,慢慢地吻著。
这样就好。
不要太多,这样就好。
=狐惑·完=
荒世之九:温柔(上)
第九章改名,前面内容与先前发表的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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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当饕餮抬头呆呆看著那些工人刷墙壁的时候,我以为他在发呆。但他却指著那些人说:「我可以学这个吗?」
也许自从我阻止他开货车和送瓦斯之後,他就一直在物色新工作。
我觉得有点难过。
饕餮并不笨,他完全是一只聪明的饕餮(虽然我从没见过其他饕餮啦……),他知道所有一只饕餮应该知道的事情和应该精通的事情,但他不是人类。勉强他做人类的工作,就像勉强动物进动物园。听说小时候阿姨牵我去动物园的时候,我一看到里面的动物就开始哭,就连饕餮让抱著走都哭个不停。
太心酸了。我很难过,而且没有掩饰,以为他会知难而退(他从来不做让我不舒服的事情),但他却装作完全没有感觉到。
饕餮并不是人,也不是妖兽,那些褚先生和汀兰可以学习的事情──学著体会人的感情和思考模式、做人类的工作、巧妙运用金钱和语言、与人交际,这些事情,妖魔都不应该学,妖魔不是生来学这些事情的。他们会感觉到被束缚,也会因无法理解的事情而困惑痛苦,那不是他们的天性。
但这一切他都准备独自忍受。
所以饕餮指著那些建筑工人,就像在超市里指著某样东西问说,可以买这个晚上煮吗,那样平淡的语气问我,可不可以让他做他想做的事情。
我多麽想跟他说,你不要担心那些事情,我是你的主人,我会照顾你。但是却说不出口。
校外福德庙的庙公也是里长,他拍胸脯保证之後,这件事果然就定下来了。
工头那边也很期待饕餮的好体力,希望最後不会因为食量而把他赶回来……总之,很快就叫他过去开工了,如果饕餮好用的话,他们会慢慢从头教起。
於是那天早上我六点就做了早饭,让他吃得比平常还饱,就在我准备也要出门的时候,他突然站在门口用声音制止了我。
「我送你去啊。」
「我自己去。」
我看著他,看了很久。「好吧,但我还是要去学校,一起走吧。」
「你是十点的课,再去睡。来送我出门。」
我走到门口,抬起头看他,他说:「亲我。电视上都这样。」
我边笑边亲了他脸颊一下,然後他不满的把嘴唇凑过来。
吻到嘴唇的时候,我多想拉住他不让他出门。
也许为了生活,人们已经习惯做出一些牺牲,但不应该是他,不应该是我的饕餮。
他可能会遇到坏人。可能会听到我不想让他听到的话。也许他不会生气,也许根本不会在意,但如果那些事情、那些话语有任何一点点被他放进心里,我都会心疼。
亲完之後,我把他扣错的外套扣子一个一个解开来,从下面重新扣上。
「肚子饿到受不了的话就打电话给我,我把我的号码输入你的手机了,我立刻带便当过去找你。」我买了支二手机给他,里面有我的号码和我常打的那几个号码,总之一定可以立刻找到我。
「好。」
「别人跟你说话的时候一定要放下手里的工作看著人家,然後一定要有反应,就算只有点头摇头也可以。」
「好。」
「要听工头的话,他不会带你做坏事,其他人就不要全都相信,他们如果要带你去奇怪的地方的话先打电话问我。」
「好。」
「别人跟你敬烟的话就抽一点,不要吃槟榔,真的要吃的话也不可以吞下去,不要跟人拼酒,会害他们酒精中毒。」
「好。」
「我打给你的时候一定要接。」
「好。」
「如果发生不高兴的事情……就多想想喜欢的事情或东西。像是……」
「好,想你。」
「……我是说提拉米苏。」他最近突然迷上吃这个了,害我还要找店长教我做。
「想你比较开心。」
「好,好,也可以想想晚上要吃什麽啊,想好就打电话给我。」
「我打给汀兰。」
「嗯。还有……千万不要和人打架。但也不可以被打,不可以受伤。」
「好。」
扣子扣好了,我摸摸他的肩膀和手臂。
再一次的,我不得不克制自己把他留在身边保护的冲动。
简直就像他是我小心翼翼捧在手心里呵护了许多年的孩子,而现在我不得不让他成长。但明明看著我长大的人,是他啊……
他又低头亲了我一次,但亲在额头上,然後把我抱进怀里,亲我的头发。
「不要担心。」
听著他低沈平静的声音,我终於忍耐不住地抱紧他。
「好。」
「你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阿姨的反应跟你现在一样……但我是为了你,所以不用担心。」
「好。」
我们的手紧紧抱住彼此的身体,然後他说:「我出门了。」
「路上小心。」
我看著他出门下楼,站在门口静静听著他的脚步声,听著他打开楼下的大门,又关上,然後趴在阳台看著他。
不知道为什麽,突然有种连一眼也舍不得少看的感觉。像那些愚蠢的小情侣一样,我也变得有点白痴白痴了。
我看著他的背影,清晨的气温有点冷,这是我喜欢的天气,但突然就觉得有股从内心深处涌出的不舒服。
饕餮才走出不到几公尺,然後突然抬头一看,正好就看到了在三楼阳台的我。
他抬头看著我,距离太远了,不知道他在想什麽。然後他竟然转过身,边看著我边倒退著走出巷子。连一眼都没有少看。
直到他出了巷口我才看不见。
荒世之九:温柔(下)
而中午的时候,我面临到底要去找饕餮吃饭还是忍著别去以免他被其他人笑的选择中挣扎了好一阵子。工头会带他们吃饭,而且我去探班……好像他是个让人放心不下的笨蛋一样,那麽大的人了,搞不好会被其他工人轻视。
其实我没那麽担心饕餮了,他偶尔会流露的成熟感并不是假的,我知道他其实对很多事的态度都是既成熟又隐忍,他说不要担心的时候,意思不全然是单纯的叫我不要担心,而是在保证他会好好处理这件事。我相信他。
所以只是想见他而已。
早上的吻好像还留在嘴唇上,温度和触感都一样鲜明。
一想起他贴在我脸上和头发上的嘴唇,突然就想念到口乾舌燥了起来,几乎坐立不安。
完蛋了,我真的变成那种智障的爱情笨蛋了。
结果一通电话终止了我的摇摆不定。是关煜怀又打来找我吃饭了。
是在送馥姨上火车的时候我们才熟起来的,她临走前要师侄多照顾我,但是,这有什麽好照顾的?
关煜怀大我一岁,原本拜馥姨的二哥为师──那是他继父,但是二哥出家去後(这一家人是怎麽回事啊?),改投当家的大哥门下,所以馥姨、老师、卓星都是他师叔辈,不过老师的话,他是叫四叔,而不是师叔。真有趣。他本来是应届考上,後来决定转校,降转之後现在跟我一样都只是大一生,但是他在别间学校里住宿,离我们学校并不远,只是他也跑得太勤了点……
煜怀人很好,就跟他的名字一样,心怀温暖开朗,说两句话至少会大笑一次,看很多事的态度都非常正向。他对我很好,不同於老师或馥姨那种长辈式的关怀,也不是卓星那种取乐嬉闹的相处方式,我们就像普普通通的朋友。
虽然普通,对我却很特殊,因为我其实从来没有过什麽同龄的朋友。
事实上,在升上大学搬到这里来以前,我的生活里几乎只和饕餮还有阿姨说话,而直到现在,我说最多话的对象还是饕餮。但煜怀是那种发自内心相信良善的人,对於我的孤僻和寡言,他根本不以为意。
所以我很感激他。只有一件事始终让我很在意,煜怀转校并不是因为他想转,虽然他始终没有提到这件事,没有露出丝毫口风,但是偶尔提到过去的生活时,我可以感受到──他并不是真心想离开那个家,还怀著明显的思念,他是被逼出来的,可能是被任何人,或他自己。
我们在吃饭的时候,方子衿又无声无息地神秘出现了。她走路向来没什麽声音我知道,但最近我看到她就有点怕。她对我和饕餮的事情什麽都没说,也把自己的心绪隐藏的很好,不过我知道她知道了,只是不以为意而已。我感谢她的成熟,这的确没有什麽好提的,反正大家都成年了……
真正可怕的是,那天她来我家还东西的时候看到汀兰时的反应。那道煮到一半的红烧肉差点可以加菜了,只是千年狐狸肉我还真不敢吃。
不过一指就可以把汀兰戳在原地(戳著她的额心,正好抵在气穴上),两指就可以把方子衿的猎刀夹住进退不得的饕餮,真是帅气到让人觉得非常骄傲。当然,那个定住三秒之後不知道下一步怎麽做所以眨著眼睛问我怎麽办还不敢动的饕餮也很可爱就是了,哼哼。
方子衿端著餐盘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煜怀,然後眯细了眼睛。
「你不会也是狐狸吧。」
我哑口无言,煜怀则哈哈大笑起来,笑到餐厅里都有一半的人在看我们了。
吃到一半突然有人提议想去动物园,我一点兴趣也没有,小时候一去动物园就下雨,长大後去也没意思,它们都很忧郁又寂寞,虽然也有很好的管理员跟它们建立感情,但那种忧郁是无法轻易消除的。让人看了也跟著忧郁起来。
而且没有饕餮的话我哪里也不想去。去哪里都牵挂著他,没什麽好玩的。
下午下课之後,我先去黄昏市场买完东西,正要去饕餮上工的地方,他就闻著味道找过来了,走近我之後还自动把袋子都提走。
他看起来有点累,不是身体的那种,他身体很好,大概是因为要记规矩的关系……我牵著他的手腕走路,突然感觉到了,他很愉快。
回家之後,我把他踢进浴室然後去做晚餐,出来时他竟然一身的香味。这家伙至少十年没洗这麽乾净了!弄得我还舍不得让他进厨房吸油烟味。
晚上他先进房间睡觉,也是一件很难得的事,现在我们都在那间双人房就寝,因为他已经习惯黏著我睡了,再也不愿意回到冷冰冰的地板,我也就由著他。
我洗完澡的时候,饕餮躺平在床上,用被子遮住一半的脸,只露出亮晶晶的眼睛还有十根手指头。
「……你在干嘛?」还没问完我就笑了。他看起来活像准备给县太爷献身的小民女……
他又眨了眨眼,用眼神叫我过去。
什麽啊什麽啊这麽神秘兮兮。
他慢慢把被子拉下来,嘴上衔著那个脏兮兮的白色信封。
「脏死了!还咬著。」我轻斥,顺手把它抽下来,饕餮觉得有点委屈,我摸摸他的脸,他又振奋起来了。
我只看了那袋子里的颜色跟厚度一眼,大概知道有多少钱,然後就舍不得把眼睛从他脸上移开。
「我今天上了微积分跟会计,还有一堂通识,中午跟煜怀还有方子衿吃饭……然後就一直在想要不要打电话给你,」一整天就只做这些事,就只有这些。「你咧?你做了什麽?」
他低下头,认真想了想,还扳著指头数了几下,最後抬头的时候只说:「赚钱给你。」
我忍著在眼眶里越涨越满的东西。「嗯,我收到了,谢谢。」
他歪著头看我,眼睛里有点笑意,我知道他的意思,反正我一直都是那种眼泪很多的人,虽然是男人,不过这样实在有点丢脸,但是我在他面前也没必要顾虑什麽,只是怕他误解了意思。
我把钱放在一边,挤到他旁边,他把被子分过来抱著我。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们都没说话。他抱著我,我抱著他。
「我会越赚越多的。」
他突然低声说。
「……你记不记得我考上高中的时候……阿姨很高兴,」
「嗯。」
「因为我成绩超好,快满分了,我是榜首喔,你记得吧。」
「记得,还用红纸写你的名字贴在第一个。」
「现在我的心情就跟阿姨一样。」
「我没有去考试。」
我亲了他的额头一下。「可是你也做了很棒的事情,我好高兴。你比我还厉害喔。」
「你喜欢吗?」
我用力点点头。
饕餮就笑了,我这辈子没看过他眼睛笑得这麽眯。这傻孩子。
熄灯睡觉之後,他又突然说了一句:「我觉得考试是很奇怪的事情。」
「嗯?」
「因为不用考试我也知道你是最好的。」
我翻身侧躺,伸手过去摸到他的手臂。
我知道,我也这麽想。
不管怎麽样,你都是最好的。
=温柔·完=
荒世之十:中阴(一)补完
放寒假了,但基本上我的生活没什麽改变,除了不用上学,然後回了一趟南部,小住几天兼打扫一下房子以外,一切打工和行程还是照旧。事实上那个行程也就只是负责把饕餮喂饱而已。
现在我主要的工作只剩在餐厅和褚先生的小店里帮忙,饕餮不再化成狗形等我下班,他送我去工作之後就去做自己的工作,然後在我下班前再赶过来和我一起回家。
我提过几次叫他不要一路跑过来,会累,我可以去找他或自己回家,但是他坚决不答应,好像就那麽一点他不在的时间里会冒出什麽妖怪把我抢走吃掉,坚持要我等他来接。
他下班的时间不定,有时候我要等他一阵子,相较於以前时间一到就走人的情形的确显眼很多,所以那群爱八卦的同事们当然不会轻易放过我。
而饕餮又那麽显眼。
他人形的五官并不算得上英俊,眼睛太细、鼻梁太高,整张脸的线条就像坚硬的石雕一样,看起来非常冷漠阴沈,实在不能说是英俊。我见过最配得上那两个字的人应该只有老师。
但是饕餮那种──讲好听是特立独行,难听点就是感觉起来根本是野兽的粗野气息又完全无法让人忽视。绝大多数动物看到他都会立刻逃走,我还记得小时候,大多数人也不太喜欢饕餮,大概是因为他身上那种野性未驯的感觉还太强烈。
我不太喜欢用驯服这个字眼,但近几年他真的比我小时候温驯很多。以前除了我和阿姨以外,几乎所有和他眼神对上的人都无法掩饰害怕或厌恶的情绪,立刻就会显露在脸上,就算他们自己也不知道为什麽。
小时候的我常常不明白为什麽大家都不喜欢饕餮,还替他伤心了好几年。
饕餮来接过我几次之後,那天晚上,他出现在小巷口时,店长突然叼著烟走到我旁边。
「……感觉不太好。」
「什麽?」
「他对你好吗?你男友?」
我还想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那群关心私人八卦甚於国家大事的同事之前逼问我的时候,我嫌想理由和身份麻烦,而且其实也真的没什麽好否认的,所以就直接承认了,他们好像还觉得我毫不挣扎的反应很无聊。
不过说归说,我还是不太习惯那种身份的称呼。
「你迟疑什麽啊……他对你不好吗?他看起来有点暴力……」
若说他会在我面前表现出来的暴力举止,以前是狼吞虎咽,现在是咬得我舌头会痛、嘴唇破皮。
「……还好啦,他只会让我嘴唇破皮。」
「这麽温柔?」店长惊讶地看著我,似乎有点不相信。好像我该受伤的是其他地方一样,问题是哪里?
饕餮越走越近,店长只好匆匆说:「如果他欺负你就跟我讲。」
我知道她根本就把店里这些十几岁的工读生当自己的小孩养,不过还是有点被关心过度的害羞。我真是遇到太多好人了。
「好……店长,你……」
「嗯?」她伸手拨乱我的头发。
「副店跟我说你以前在道上的外号是双刀火鸡……是真的吗?」
她爆出大笑,转身就进去了,连答都懒得答。
饕餮走了过来,很好奇我脸上的微笑,低头看著我。
「刚刚店长说你要是再让我嘴巴破皮,她就要把你做成白斩饕餮。」至於能不能吃就是另一回事了。
饕餮皱起他的粗眉毛。然後才低头亲了我一下,好像很忍耐的感觉。
「知道了。」
干嘛一副我在侵占他权利的样子啊……
而煜怀也没回家,我不知道他生活的详细情形,但这家伙总是一副很悠閒悠哉的样子,只有偶尔去当当义工之类的,他不回家当然有他的理由,不只是表面上要练戏这麽简单,但我没有追问。
他加入了一个业馀的京剧团,团员当然都是票友,很缺生角,我去看他们练戏的时候还差点被拉了进去。煜怀是他外公的手把徒弟,不是科班出身,但他们都唱得非常好听。
我和煜怀越走越近,我会去看他们练戏,他会来店里吃饭,但奇妙的是饕餮竟然并不讨厌他。也许是因为煜怀的特质和能力,他是一个完全善良的人,那就是他的能力,发挥出来的效果很像馥姨的,我在煜怀在一起的时候,四周的空气乾净的不得了,因为那些东西不敢擅近。不过饕餮本身当然不受影响。
然而,凡事都有例外。
当煜怀边笑著说刚听到的小故事,边无视那个在他耳旁大吼大叫的幽魂时,我当然也不能表现出其实我有看到她的反应。
「关煜怀──关煜怀!你为什麽也装作听不到啊!为什麽你们都看不到我!发生什麽事了啦!我不要玩了!你们在整我吗?!」
不知道自己死了吗?真可怜……煜怀一副已经很习惯的样子,但我真的很难控制自己的情绪。
「谁!你是谁!你说谁死了!是你吗!是你在说话吗?!」
那个幽魂转了过来,对著我尖叫。
但煜怀竟然还是完全不为所动,慢慢喝了一口水又继续说下去。看来他真的很习惯了。
那个女孩子对我不停地尖叫起来,虽然并不是真正的听到,但我还是觉得耳朵开始痛了起来。
荒世之十:中阴(二)
煜怀的眼神明显地指示著我不要多管閒事,但那个女孩子还是在他离开店里、我也下班之後跟著我走了一阵子,边走边哭,直到饕餮出现。
真的很可怜啊……
回到家後我才接到煜怀的电话。
「不在你那里吧?」
「没有,她不见了,有跟著你吗?」
「没,」煜怀长长舒了一口气,然後苦笑著说:「你觉得我残忍吗?」
「我觉得你习惯了。」
「嗯……真的习惯了。我爸爸在剃度之前要我答应他以後再也不管这些事情,不管亲近远疏,他大概还是觉得我不适合。我答应了。」
煜怀和他养父虽然相处的时间不长,但从他提过的那几次里,我知道他们的感情很好,他的语气很平淡,这整件事的原因就只是因为他已经做了承诺,他甚至不会解释他自己也觉得挣扎和痛苦,依他的本性,看到认识的人那麽迷惘绝望,怎麽可能不会觉得为难。
「那……她叫什麽名字?」
「尚则……你真的要管吗?」
「嗯,我没关系。」
「那麽,你一定要找四叔商量,不要单独行动。」
「不会啦,我不会怎样,但这几天你就不要来找我了。」
「嗯……她叫吴瑄。」
这麽说来,跟饕餮还算得上同宗咧。不对,这样讲实在太冷了,一点都不好笑……我还在内心吐槽自己的时候,旁边的吴先生就把我拦腰抱了过去,坐在他腿上,就像小时候那样。
「乖,我打个电话。」
饕餮没说话,只是把脸贴我胸前,好像在听心跳。
我打给老师,简单讲了一下事情的经过。吴瑄是煜怀那群票友里其中一位的女儿,她也练唱,其实我看过她,但那一团里太多旦角了,没办法每一个女生都记住。她几天前跳楼自杀,灵堂摆在家人租的一个仓库里,煜怀和我约好了明天一起去上香。
老师嗯了几声,然後叫我供香。他之前买了一些很不错的檀香木,分了我一点,交代说如果节气转变时我又失眠,可以点来助眠,那时候我还在感谢老师的体贴(真没想到这麽一件小事他也会记得),他又突然说助眠尽量不要用檀香精油,会适得其反,而且意外的流露出有点局促的样子。
後来上网查了一下我才知道,檀香精油和用香木供香不同,因为分子组成的状态改变了,所以在安神放松的同时,是可以催情的……老师也未免太老实了一点吧!而且那种反应一看就知道他之前被「适得其反」的时候发生什麽事了!
不过那些檀香木我不常点,应该说,试点过一次之後就没再用过,因为饕餮会一直打喷嚏,他也不是故意的,只是控制不了。虽然他一直说没关系没关系,但我看他揉著红鼻子的样子就觉得有点心疼,後来他甚至试著用真身趴在地上,以免打搅我睡觉,但还是没用,只白白让我见识到他真身打起喷嚏的样子也很像猫而已,有种说不出的秀气,猫科动物打喷嚏好像都那样。结果是我把香放到外面,他才闷闷不乐的回到床上把脸埋在枕头里,好像觉得他让我不方便了。笨蛋,一点香而已,而且他不在我才真的睡不著。
老师说供香时要非常专注地念著被供奉者的名字,这样他们才可以以此为食,除此以外他还提点了一些比较该注意的事情,最重要的是不可以让她产生恶念,因为只是意识体的关系,对各种情绪的感受力都比在世时强烈许多倍,非常容易受到伤害,而且他们没办法克制自己,本身产生的意识几乎就可以决定他们接下来去的地方,所以一定要非常小心。详细的步骤要看她家的信仰情形和她自己本身的认知,只好明天再做打算。
老师好像很放心我的样子,他说我自己本身就是不太会产生恶念的人,但反而要小心饕餮。妖魔的生成都是天地之间的恶气和秽气聚汇而成,也许他不要接触到对方会比较好。我想起以前那些好兄弟们看到饕餮都避之唯恐不及的样子……也是有道理。
荒世之十:中阴(三)补完
隔天煜怀载我去灵堂,那里没什麽特别的,她家看起来也没有偏重於什麽信仰,反而一切都是很简单的仪式。我和煜怀送了白包,上了香,他和吴瑄父母讲起话,然後我看见吴瑄,她在角落边哭边自言自语。
那些自言自语的内容就像她又回到了小学,我站在那里彷佛漫不经心地等待,听了一阵子,然後绕出仓库,吴瑄飘了起来,白雾雾的身影在日光中呈现迷离的半透明状,看起来非常奇妙。她看起来不是死时的模样,也许是因为她还是没发现自己死了,而那代表的是……她无法接受自己死了,还是不知道自己会死?
她边说著那些听不懂的话边快速穿过墙壁,然後又很快地飘往远处,我完全无法用意念留住她,如果她在重历一次自己的人生,那麽什麽时候会演到死亡那一幕?距离第一个七日,还有两天。
我回到仓库里,那个伤心的父亲抓著那顶染血的白色草帽,呜呜地哭了起来。对了,刚才她身上也穿著白色的碎花洋装。
没有理由留下後,我和煜怀离开去吃饭。我打了个电话给饕餮确定他有放下工作吃饭才安心。他不知道我有偷偷找工头问他的情形,这家伙,竟然会为了工作忘记吃饭,我一开始还不相信。
第一次打电话突击的时候,他竟然可以没有半点障碍的说出「一个人吃不下」这种话,所以我只好每天都记得打电话,至少让他听听声音,真是奇怪的要求。
在午餐的过程中,煜怀跟我聊起他记忆里的吴瑄。她是一个很沉静的女孩子,非常爱乾净,而且爱惜东西,他们练唱的地方是一个票友租的屋子,那里的东西都是大家公用的,平常他都看到吴瑄在那里静静地收拾清扫、保养东西。她话不多,但声音清甜圆润,幼功不太好,所以还没上过台,她爸爸似乎对此非常懊悔。
说到这里,我想到他手里那顶染血的帽子。
所以吃完中餐之後,我们又去吴瑄自杀的那栋大楼,就在她家隔壁,不知道为什麽却不是选择在她家顶楼,还要特别跑到旁边去,虽然坠落的地方隔不到几公尺也就是她家了。我们买了两束花,一方面是因为,我想女孩子都会喜欢,另一方面是为了避免不必要的询问,就当我们只是去放花的。
因为确定是自杀,所以顶楼上面没有并我想像的那种凶案现场的布置,就连下面也都被清理好了。煜怀说,她在家里放好遗书,就放在自己房间的桌上,然後出来自杀,穿著的是她最喜欢的衣服,还有她最珍惜的帽子──就是她父亲送的那顶。
这有点奇怪。
这天天气很好,顶楼上有轻轻的微凉的风,非常舒服,但当我站到吴瑄跳下去的那个位置时,却差点吐了。
天旋地转,眼睛里突然看不见光线,彷佛有人用东西重击著我的头,而且是持续不断的──巨大的压力,那东西钻了进来,钻进我里面,大肆啃咬著,那是恐惧,巨大到像是可以将这时候的白天遮蔽成夜晚,只是一瞬间而已,却像是永远煎熬不尽的苦楚,彷佛我是一条光裸的鱼,被扔进滚烫的沙土里翻滚,被恐惧焚烧──结果我没吐,但在蹲下的瞬间流了鼻血。
那一瞬间很短,当煜怀的手碰到我时,它们就都消失了,但那种恐惧的冲击却还没有从我身上离去,我依旧头晕目眩,煜怀一手紧抓著我的手臂,一手按在我的眼睛上,发出那种温柔的抚慰人的声音。
「嘘……嘘,没事了,我抓到你了。」
我可以闻到鼻腔里的血味,轻微的锈味闻起来很臭,煜怀的手离开我的眼睛,就在当下,血滑过我的嘴唇,是那麽温热,在这里,这个吻……那张陌生的脸离开了我的嘴唇……他对她笑……他的手彷佛搭在我的肩上……
我瞬间倒抽的那口凉气和立刻卷缩起来的反应似乎又吓到煜怀了,他扳住我的肩膀,我知道这只是她残留的记忆,但那实在太恐怖了,花了好几分钟才缓过来。
然後我想到饕餮。完蛋了,这麽激烈的反应,他一定会感觉到,晚上回家他又要闹脾气……
接著才看见煜怀担心的表情。我勉强自己对他笑了一下。
「吴瑄不是自杀的。」
「你看到了?」
「有个男的在这里,我看到他的脸,他抓著吴瑄的肩膀亲了她……然後把她推了下去。」
煜怀看著我,眼睛里很快闪过惊讶和疑惑的神情,然後他的脸沈了下来。
「你不应该这样子。」
……怎麽我还没回家就有人要先生气了。
「那是你的能力吗?你可以感觉到,所以呢?那不是你修练得来的,随便乱用,万一把身体弄坏了怎麽办?你知不知道你刚刚气弱到随便来个什麽都可以上身?万一你把自己当成她也掉下去怎麽办?你在想什麽?万一你没办法从她的记忆里出来怎麽办?啊?」
现在我还处於五感非常敏锐的状态,所以觉得耳朵很痛,下意识就用手盖住耳朵。啊啊,好痛,不要再说了啦……
结果下一秒口袋里的手机响了,我只好空出一只手接听。
「你在哪里?我去找你。」
那声音还是低低沈沈的,没有什麽起伏,但是我听得出来,他生气的程度比眼前这一个多了十倍吧。
这下连头都痛起来了。
好不容易安抚好那只应该要好好工作的大家伙,我按掉手机,突然觉得一阵寒颤。
「……我不敢回家了。」
「活该。」
煜怀把我拉了起来,他还是很在意,我没办法对他的关心视而不见。
「我觉得奇怪的是,为什麽吴瑄会戴著那顶帽子自杀,你不是说她很珍惜东西吗?而且那顶帽子还是有纪念性质的东西,戴著它跳楼一定会弄坏或是不见,如果是想让自己看起来漂漂亮亮的,那根本就不应该选择跳楼。因为很可疑,所以我才想试一下……唉,我平常不会这样啦,又不是偷窥狂。」
我也不算说谎,因为,呃,我平常的确不会这样多话。
煜怀颇为无奈地叹了口气,虽然只大一岁,但不知为何,他给人的感觉比我成熟很多。
「我觉得你被保护得太好了,有点娇生惯养。」
我的下巴差点掉下来。「我又不是女孩子……娇生惯养……」
「下次不要这麽任性。」
什麽啊……真的吗……晚上问问饕餮好了……不对他在赌气一定说会,我任性,真的吗?
接著煜怀帮我在那里留下我给吴瑄的话,如果她又回到这里就可以听到,因为我「供奉」的话语是以她的名字为依归的。
吴瑄,我知道发生什麽事了,来找我吧,我是沈尚则。
然後我真的不敢回家。应该说,留在家里等饕餮回家对我生气这件事太糟糕了,我决定等他晚上回家时再回去,然後先在路上买他喜欢的甜点,没错,就这样。
禁不起我的苦苦哀求,煜怀只好带我回他的宿舍打发时间。
我对打电玩没什麽特别兴趣,但今天正好是书店公休(到底是公休什麽意思的,褚先生根本就没想要招揽客人,平时也是想开才开啊),去餐厅里打混又一定会被赶出来,看来只好靠电玩杀时间到晚上了。
坐在机车後座,我顺道打了个电话给汀兰,拜托她晚上多煮三倍的东西,最好直接在家里开满汉全席,我会另外给她钱。汀兰在电话另一端沈默了两秒,才用那娇嫩甜美的嗓音软绵绵地说:「主上,你哪里让饕餮不高兴了呢……」
「我早上泡了木耳,顺便做甜汤吧,记得买冰糖。」
「你直接贡献自己给饕餮吃不就好了嘛~」
「我还不想那麽早死!把剩下的米全部放下去煮吧!」
车子停了下来,但是煜怀停著不动,我按掉手机,顺著他的目光往前看去。
坐在宿舍大门旁边那排花架上的少年站了起来,背上还扛著个背包。
我感觉得到,煜怀的心绪陷入一种无法掌控走向的挣扎,参杂进去的感情太过复杂,最明显而庞大的那两种,是快乐和害怕。
那是一个非常秀美的少年,不是普通的清秀,脸孔带著一种中性的……标致,但尽管五官柔美,他的眼神却非常凌厉,充满刚强的压迫感……
和他姊姊一模一样。
煜怀停下车,牵到旁边,然後走过去,只有十几秒的时间,他却已经将自己调整好了,表现出来的平静几乎毫无瑕疵。
「小师叔。」煜怀拱手行礼,尊敬的动作里带著无尽的疏离。
「师个头。」就连皱起细眉,眉尾高高扬起的样子,都和卓星一模一样,太可怕了。
煜怀连动都没动,还是半弯著腰,大概没得到许可不能抬头,我只好替他解围。
「你好,我是沈尚则……」
那少年看著我,脸色明显缓和下来,变成那种比较礼貌性的安定感,但他眼神往我身後一瞥,又立刻凌厉起来。
「该往什麽地方去,就──」
煜怀伸手过来制止了那个句子,同时大喊出来:「卓颀!」
我身後那个尖叫起来的女孩子整个躲到我背後。是吴瑄,我不知道她什麽时候来的。
卓颀被按著嘴巴之後,瞪了煜怀一眼,於是後者又慌忙把手收回去。
「大伯会生气……」说得支吾期艾,好像连他自己也不相信的样子。
「那又关你什麽事?你不是都不管了吗?」他冷笑起来的样子也和卓星一模一样,尖锐又冷酷,还有浓浓的嘲讽。
煜怀又低著头不说话了。他简直就变成那种被正得宠的小妾欺负的大太太啊,而且还是那种非常温良恭俭让的……刚才训我的气势上哪去了?
卓颀也不理他的退缩,转身就往宿舍里走。
「卓颀!你要干嘛!」
「住你这里啊,我上来找你的。」
煜怀呆在那里,嘴巴开开合合,然後才慎重地吐出几个字:「不行,会被查房……最近常遭小偷,每天都会查房。」
卓颀狠狠地瞪著他。在这点上,他倒不像卓星了,如果是卓星的话,不是乾脆的说那就算了,就是更加霸道的说管他的老娘就是要住。
然後煜怀一脸为难地看著我。
我突然有股不好的预感。
荒世之十:中阴(四)补完
朋友就是要互助互惠。所以虽然觉得有些为难,我还是同意把他们两个带回家。我还没参透煜怀到底在为难什麽,他就已经被迫答应也要去我家过夜,看起来,他完全就是被这个任性的小师叔欺负到大的。他们的暗潮汹涌非常难以解读,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而且,往好处想,有客人在饕餮比较不会闹别扭……
我先载卓颀回家,煜怀要先找一下换洗的衣物再自己过去,结果一路上我们也没说话。我不习惯和陌生人交谈,而他似乎心事重重。大概还是因为煜怀。
回到家之後,还没开门我就闻到那股美妙的食物香味,看来汀兰已经来了。
我刚开大门,汀兰就从里面快步出来,她今天的风格是英式女仆,黑色连身裙加上白色荷叶边围裙,头上绑著精巧可爱的蕾丝头巾,还穿著黑色网格丝袜,而且她本身又是个美貌绝对无可挑剔的美少女……因为是妖狐的缘故吧,虽然我对她从来没有过任何非分之想,但也不得不承认这真是可爱到有股难以言喻的性感。虽然汀兰总是在两种性别间变来变去,但女孩子喜欢打扮的天性果然还是有的,她穿来我家的衣服几乎没有重复过。
「?抩????、?主人撉捖cv
……而且妖狐自嗨的天性也果然是有的。
明明就知道我听不懂。这丫头!自己玩玩也高兴!这些妖狐是怎麽回事啊,褚先生的段数还高到开了间店来玩……
「咦,原来是有客人呀……」汀兰歪著头,抿起小巧的嘴唇可爱地笑了一下:「而且好多唷……」
我这才想起吴瑄。她安静到几乎像是不存在。
「陆同学,」
卓颀正在脱鞋子,听见我叫他,抬头看了一眼,还是那副悠然从容的样子,一点也没有到别人家该有的局促或紧张。
「你是客人,她也是,希望你不会让我难做。」
「我知道。」
我看著他现在这种淡定温和的样子,突然很难再想起刚才他那种立眉立眼的怒色了,但又随即想到,对了,煜怀不在这里。大概只有他在的时候这个人才会显露比较真诚的反应,现在不论我、汀兰这个狐妖或是吴瑄这只幽魂,其实他全都不在意,他根本懒得管。刚才他这麽急著赶吴瑄走,大概也只是因为担心煜怀吧。
这样应该就可以放心了。
汀兰回到屋子里,很快地泡了茶,还切了蛋糕,我看到提拉米苏的时候稍微困惑了一下,她随即笑著俏皮地眨了一下左眼:「人家买了三个十寸的呢~」
我太感动了。
「今天吃寿喜烧和火锅唷,差不多买了五公斤的肉还有很多菜,这样就算有客人也应该够吧?」
要不是饕餮不喜欢,真应该把这个好女人娶回家!(虽然这个好女人有时候会变成男人,不对我干嘛吐槽自己?)
很好!这样要一直动手的吃法再加上客人,饕餮一定没空跟我生气!非常好!所有的烦恼都解决了!
然後我才发现吴瑄依旧是那样安安静静的站在一边,好像连她自己也把自己当成不存在。
「吴瑄……」
她听到我的声音才猛然抬头,中阴身似乎是没有眼泪可流的,但她的表情却是如此泫然欲泣。
「我根本不想死……我、我根本不可能自杀的,怎麽会……」
还是没有眼泪可流,但她仍旧将脸埋进手里,肩膀不断抽动。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
安慰女孩子这种事情,我一点天赋都没有……而且至今认识过的女性都是不需要男人安慰的那种,一点经验都没有啊可恶!
「不可能的……我要回家……」
她只是喃喃念了一下,身体就自己动了起来,速度非常快,对了,老师说,意生身是以意念为本体的存在,所以只要心念一动,状态马上就会改变,飘往所思之处,但我又碰不到,她就快要穿墙而过了。
「吴瑄,不要动。」
卓颀随口说了一句,但那不是普通的话语,我听得出那其中的力量。
汀兰抱著手臂倚在厨房门口,一脸饶富兴味的笑容,她应该没有媚人的意思,但那姿态与笑意仍旧是媚的。
卓颀放下吃到一半的蛋糕,站了起来,四下看了看,然後拿起书柜上的茶壶。那是前住户留下的,我觉得很漂亮,就放著当装饰,他打开盖子,壶口朝外,轻轻说道:「吴瑄,进来休息吧。」
然後她就真的进去了,这画面太过不可思议,乍看之下很难理解,不过,既然她只是一抹意念,没有实体,那麽可以进入到那麽小的空间里其实也并不奇怪。
而且卓星很久以前就在我家用过这一招,我怎麽忘了?
「这里有香吗?」
我去找来檀香放在香架上,点燃了,卓颀将茶壶壶嘴对著烟,都安置在书架上。
「让她休息一下,平静下来了再带她回去。」
「谢谢。」
「嗯。」
他不生气的时候,那副精致的五官实在漂亮得令人屏息,不管从什麽角度看都无懈可击到像是杂志上的照片,角度和打光都是上上之选的那种。真不知道卓星有这种弟弟之後怎麽还会一直美少年美少年的叫我叫个不停。
「唉呀~关大人~欢迎大驾光临~潫巚汀兰充满甜蜜与愉悦的嗓音随著开门声响起,她甚至一路迎了出去:「今晚吃寿喜烧唷~还准备了关大人喜欢的鱿鱼~潫巚
「呃,嗯,谢谢你,丁小姐……」
那一瞬间,我彷佛看到那刚才还令人赞叹不已的美貌上浮出青筋。
不、不是彷佛,我的确听见他内心爆出的怒吼,因为防备不及,我还被那无声的声波震得退了一步。
──他什麽时候喜欢吃鱿鱼了!明明就是我喜欢!这只女狐,献什麽殷勤!没用的!他又不喜欢女人!
这两人到底是怎麽回事我真的很难懂。似乎有股韩剧的味道,又似乎没有?
等饕餮回来的时候,基本上就是餐桌被搬到客厅,大家边吃寿喜烧和火锅边看电视的情况。我知道他本来要生气的,但是因为我们很久以前就约好不可以在外人面前互相指责这个约定,所以他忍了下来。
那晚,汀兰买的那好几斤的肉、火锅料和蔬菜,还有三大锅的米饭都被吃光了。
观察起来,煜怀并不讨厌卓颀,他很关心的问了学校跟暑期辅导的事情,後者也都一一回答了,气氛不冷不热,看不出什麽端倪──说不定也是因为他们有像我和饕餮一样的默契,像是不在外人面前翻脸之类的?
汀兰很好心的陪著我们直到要就寝的时间才回去,我很感谢她的帮忙,不然实在有点尴尬。我不擅长接待客人,晚上都只和饕餮一起过,而那些客人们,显然也不是因为想作客才来的。
房间很多,我帮他们整理了一下,客人一人一间也不是问题,然後回到自己床上的时候,立刻装睡。
饕餮慢慢爬上床,从後面抱住我,一点力道都没用的那种,好像我轻易就会被捏碎似的,然後亲了亲我的浏海和额头。
我把自己的心绪封闭起来,所以不知道他在想什麽,然後饕餮轻轻说了一句:「我好担心你。」
於是,我输了。
面对这样的他,我没办法假装。
我翻身过去抱紧他,他也把我嵌在怀里。他依旧什麽都没有说,只是温柔地抚摸著我的背。我知道我错了,但却说不出口。因为那就一定要承诺不会再有下一次,但是,我没办法。除非永远都不再遇到这种情况,永远都不会再遇到需要我帮助的人,因为就这样视而不见,我真的痛苦。饕餮不会明白的,我知道他不明白。
睡到一半,不知为何,我醒了。
我还是被饕餮的手臂环抱著躺在他怀里,他是完全清醒的,一感受到我醒来後的意志,他轻轻地嘘了一声。
只要他一个眼神或动作我就知道他要干嘛,所以我就维持著那个舒服的姿势不动。饕餮的手躺起来真的很舒服,而且可以听到他的呼吸声和心跳声,让是可以让人睡得很安稳的声音。
不过,我为什麽会醒呢?
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的我听到客厅隐隐传出声音。那声音并不大,但在深夜里听来非常清晰,只是才刚醒过来的我很难消化其中的意思。
……那你到底想要怎样?你干嘛……回家……结果还不是……
这个没有关系……我本来就……你不要管……
等我比较清醒之後,他们已经争执了一阵子了,只是我还是听不出来到底在吵什麽,卓颀的声音突然低下去,但低沈而用力地指责了什麽,然後煜怀提高了声量。
「那你想要我怎麽样?回去那个家里看你的脸色吗?整个杨家里最看不起我的人就是你!你不嫌烦,但我觉得尴尬,可以吗!你可能不觉得被人当成变态会怎样,但我受不了!你为什麽就一定要我回去?你这麽大了,自己不能成熟一点吗?我再也不想跟在你後面照顾你了!我早就受够了,你到底有没有听懂!」
煜怀学唱的是老生,现在,他发挥所长,声音和语调听起来是这麽的激昂慷慨,彷佛真有那满腔的怨愤。
但那不是真的。
在不做偷窥狂这件事情上,我撒了个小谎。自从帮白蛇化人之後,就好像身体里一个小小的盖子被扭开了,一些很难操控的东西流了出来,我渐渐不能控制自己听见别人心里的声音,感受到他们所感受的,这在长大的过程里慢慢出现的能力一下子提升非常多,敏感到一种可怕的地步,特别是在人多的地方,所以上课时我都必须非常专注於思考和听讲,不然就是完全放空想著饕餮才能比较好过一点,不然我没有办法隔离自己於他人的心绪之外。而现在,就算隔著一层墙,我还是可以感觉得到,煜怀心中那种不得不为之的悲伤。他说的那一切,从字句到语气全都不是真的,可是必须要是真的。
因为那种情感太强烈,我几乎负荷不了,头一阵一阵的涨痛,於是饕餮的身体整个覆了过来,变成我的遮蔽和我的庇护。
等到比较好的时候,客厅里已经没有声音了。
屋子里也没有人了。
「他说要去住老师家,他跟著去了。」一直清醒著的饕餮在告诉我这些之後摸著我的脸。「有没有好一点?」
我点点头,然後去抓放在床头的手机。
煜怀果然跟著去了老师家,他说他会自己回宿舍,抱歉给我添了麻烦,剩下的事只好明天再说,我没意见,挂上电话後又像昏死一般的睡著了。
荒世之十:中阴(五)补完
隔天清晨我一如以往的早起,才刚过六点,饕餮还在睡,我轻轻从他怀里爬出来,检查了一下手机。
煜怀在一小时前传了简讯过来:『要吃豆浆油条的话在七点前回传给我XD』
这个时间他在干嘛?正常的大学生不会在早上五点的时候准备吃早餐吧。
我回传:『好啊,帮我多买肉包』然後又打电话给汀兰让她休息一天。
架上那个茶壶还是晚点再打开来好了。
过没多久,煜怀就到了。环保袋被装得满满的,至少有一斤左右的甜咸豆浆、一堆肉包、豆沙包、馒头、萝卜糕加蛋,还有数十根油条和烧饼,油光闪闪发亮……
这是打算让我的饕餮心肌梗塞吗……
「我把饕餮的那份钱补给你……」
「没关系啦!」煜怀殷勤地在桌上铺好报纸把东西一一取出来:「还很热,赶快叫他来吃。」
我叹口气,往卧室走去。
饕餮只要跟我一起睡反应就会比较迟钝,除非我在生病或之类的,他才不会闭上眼睡觉,我把那只大东西摇醒,他像只大猫揉了揉脸才醒来,身体还懒洋洋的躺著,手却把我拉了下去讨亲。
我亲了他的额头和脸颊,最後在嘴唇上碰一下,轻声说:「赶快起来换衣服,煜怀帮你买了好吃的肉包。冷掉就不好吃了,记得要说谢谢喔。」
饕餮软绵绵地发出一些哼声答应,那颗大头还在我胸前蹭啊蹭,我抱著他,又低头亲了他的头发一下,然後感觉到门前那道不经意的目光。
煜怀要去洗手间,我忘了关门,他正好就经过看到了,我转头,他微笑一下,我点点头,然後他就走过去了。
当他们已经吃起来的时候,我在帮饕餮的咸豆浆加辣油和醋,这一间的咸豆浆实在很好喝,有虾米、菜脯、肉臊和葱花,我调成饕餮习惯的辣度,试吃了一口才端出去。
他已经帮我的萝卜糕加蛋倒好酱油膏了,也帮我弄好了冰豆浆加红茶,我们就这样没什麽重点的吃完了早餐,然後饕餮出去上工。
我和煜怀在收拾桌子,也差不多是时候了,我叫了一声「煜怀」然後等他的反应。
他呆了一下,手里还抓著抹布,有些茫然,然後又有些局促地笑起来:「我很好,没怎样。我真的没事啦,不要瞪著我。昨天也没怎样……」
对啦,戈巴契夫头发最长,海珊最不爱打仗,呜啦呜啦呜啦啦。
「昨天不好意思那麽吵,对不起。」
我不知道该说什麽。
「你伤心吗?」
煜怀呆了一下,然後又笑了起来,他平常笑的时候都是很豪爽的,这种看起来有些不好意思的笑容,让人分不清楚到底为什麽要笑,却已经把答案都先讲出来了。
「对不起啦,你不用担心我……」
我真的不知道该说什麽了。
「你对我说谎没用的。」
煜怀又笑了笑,眼神飘到旁边。
「大概吧……」
我无言。
「你不要强迫自己就好了。」
他张嘴咧开一个不完全的笑,「正好是这种时候,抱歉……」
我不会安慰人,煜怀也没有期待或需要安慰的感觉,所以不太有继续谈下去的必要,如果我该知道的话,那麽迟早会知道的。
我把装著吴瑄的茶壶带去给老师,他最近很忙,文洛又住院了,好像是先天疾病,没办法好好根治的那种,最近天气又变得越来越冷,容易复发,所以那对大人一直都往来於工作和医院之间。
所以我去了医院,穿著大衣的老师一如以往的好看,只是脸上有一点疲惫和苍白的痕迹。
「文洛好吗?」
「嗯,其实没什麽大碍,不过现在睡著了。」
「我改天再来看他。」
「大概明天就可以回家了吧,」老师微笑著接过我手里的茶壶,「我会为她持咒,不用担心。」
我犹豫了一下。
大概会被骂。但还是要讲。
结果猜测是正确的,虽然我努力把重点集中在应该要找出凶手这一点上,但老师还是讲了和煜怀差不多的话,只是措辞更温柔、语气更强硬了一点。
我缩著肩膀乖乖站在那里听训。
老师讲完之後摸了摸我的头,像个温柔的爸爸一样。「下次不要这样了……你是温柔的孩子,可是,有时候太过份的善良会让别人困扰。」
我偏过头去。然後用手捏紧鼻子。
「怎麽了?」
「我阿姨讲过一样的话。」我捏著鼻子,用嘴巴呼吸,「以前我把被车撞死的狗抱回家埋起来的时候……然後是饕餮帮我挖洞。」
「你不想让饕餮担心吧?」
我摇摇头。
「而且,大概总有些事是他不能承受的……」老师看到我惊愕的目光,随即补充:「我们每个人都有不能承受的事情,也许哪一天你就遇到了,饕餮就算想帮你也没办法,他总有不能帮你挖的洞,你不想让他受伤的话,就要记得保护自己。」
我闷闷的点点头。
「好啦……不要哭了,怎麽会有你这麽会哭的男孩子?」
「又没流出来……」
但我还是听到了这样的话。
「你哭了?有人死了吗?」
「……你弟好吗?」
方子衿自动忽略这个问题,向老师打了个招呼,结果我没办法多问卓颀的事情,她拜托我载她去买个东西,反正没事,我就跟她走了。她还有心情去买拼布做枕头套,看来那个小男生的情况还不错。
她要去的地方会经过吴瑄家,但那里的路我还不太熟,方子衿画的地图虽然很清楚,但可以直达的路上正在施工,我不知道要怎麽绕过去,只好停在路边找路人问。
那个男人的背影清瘦而乾净,身上散发著温和的气息,我原本低著头边看地图边问,但抬头对上那张脸的时候,那上面的表情立刻扭曲了。
我看见那张脸泛起冷冷的、快意的、残忍的笑,充满冷漠的恶意,然後那张脸离我越来越远……因为我掉下去了,因为……
因为我又掉进吴瑄的记忆里了,但这次是,她留在这个人身上的记忆。
这次,我真的就像煜怀说的那样,把自己当成了她,然後掉了下去。
我摔车了,整个人倒到柏油路上发抖抽搐,小腿上传来剧痛,然後那两个人同时做出反应的感觉混杂在其他的感觉里,有些是吴瑄的,有些是我的,那些属於她的非常清晰,悲伤、恨意、不可置信、恐惧……我也感到恐惧,这个人的杀意、恨意、嫉妒……
方子衿把我从车下面拖出来的时候,我眼前发黑,嘴里不可控制地喃喃著:「是你、是你、是你、你杀了吴瑄……」
我不能昏过去、我不能失去意识、这个人杀了人、方子衿……
这些念头在我脑里飞掠过去,这里太危险了,我不能倒……因为危机感太强烈,我几乎感觉不到脚上的剧痛和脑里的昏沈,抓著方子衿的手站了起来,挡在她前面。
「子衿……快跑……」
我低声说,前面那个人的动作看不太清楚,但那种杀意已经凝聚起来了,我随时会被那些太过刺激的东西弄到支撑不住。「他很危险,不要动手……」
下一秒,我闻到饕餮的味道。
他把我抱进怀里。
我不知道是怎麽回事,但他一把手环上我的背,把我保护起来的时候,那些杂乱、扭曲、恶劣、脏臭的情绪和气味都被隔绝在他的保护之外了,我真的听见自己发出了一声哽咽,那些东西真的让头痛到快要裂开了……然後脚上也痛得要命,突然又回来的痛觉一瞬间就将我的意识吞噬。
荒世之十:中阴(六)
接下去那几天,我生了场大病,一开始是发烧、上吐下泻,发现身体排出大量血液之後,我喊了一声饕餮就倒在地上,然後在医院过了好几天後才意识清醒。
他们说我得了急性肠胃炎,除了过度脱水以外,还并发肠穿孔,差点得了败血症……听起来非常恐怖,但整个急救治疗的过程我都只剩一点模糊的印象了,因为被那些记忆的冲击太过强烈,醒来後我还花了好几分钟才想起来自己是谁。
那不是真正的病,我是这麽感觉到的。是因为我的身体无法消化那些强烈的情绪,那不是平常在生活里閒谈的「情绪管理不佳」,那些东西是真的进入到我的内部里像刀子一样乱搅乱砍,把身体里的平衡都打乱了,所以才会生病。
醒来时饕餮在我身边,他抱著脚躺在那张太小的床上,看起来非常委屈又难过,连睡著都很焦虑的感觉,呼吸低浅急促,他很难得会那麽浅眠的。我睁开眼睛之後根本没力气动,只好一直看著他。
就这样看著他,什麽都没有想,唯一看到的就是我唯一拥有的。
如果可以一直这样就好了。
虽然不能拥抱,但就这样看著他,感觉也很幸福。
应该让他睡久一点的,他一定都没有睡好……可是我又快要睡著了,所以我在心里轻轻叫了一声:饕餮。
他立刻睁开眼睛,看见我,先是睁得很大,然後又眯细了。虽然平常那样很酷,但我还是比较喜欢看他笑。
然後我又睡著了,临睡前可以感觉到他轻轻摸著我的脸颊。
我并没有花很多时间痊愈,只要有意识的把那些东西赶出身体,它自然就好得很快,而且有饕餮在我身边,我的身体根本留不住那些不愉快。
然後我吃到这辈子饕餮第一次亲手从头到尾做完给我吃的料理──米汤。材料:米和水,作法是将水淹过已经煮好的饭,小火熬到米饭软烂,水的颜色变成米白,然後,只喝那些水,因为米饭我现在无法消化。
饕餮还趁汀兰不备时偷洒了一点白糖进去。
应该只有一点点,但我觉得很甜。
而在这段时间里,方子衿和煜怀已经把那件事情处理好了。他们告诉我的故事是这样的,那个凶手,就是我和方子衿在路边遇到的男人,他的弟弟是吴瑄的邻居、家教老师和男朋友。
他们是双胞胎。那个人不喜欢吴瑄到一种厌恶的地步,但是弟弟完全没有和她分手的意思,所以他就自己动手了。方子衿叙述这些事情的时候丝毫不带感情,她原本就是那种不会在乎旁人情感情绪的人,而只有我明白,那个男人的嫉妒和恨。我没有手足,但那种变成恶意的独占欲却绝对不是普通兄弟会有的,上一次碰触到这种东西的时候,是在卓星身上,但那个男人的气息比她污浊得多。
他冒充弟弟进了吴瑄的房间,用她的电脑和印表机印出遗书,那是她的键盘和纸,当然会有她的指纹,所以一开始他们毫不怀疑,然後他把吴瑄约出去,从八楼楼顶亲手推下去。
那天我昏倒之後,饕餮完全不管其他的事情,是方子衿制服那个男人的,她听到我说的话,但并没有把他送到警察局,而是带回自己家。
「我不相信警察和司法系统,」她跷著脚用水果刀俐落帅气地削著店长送来的大苹果,速度快到我怀疑她是披著人皮的削皮机器人。「所以我自己来。」
「……拜托告诉我你没有刑求他。」
方子衿竟然微微一笑,看起来有种轻快的轻蔑。
「原来你这麽有正义感。」
「关我什麽事?要是搞不定他晚点死的是你。」
所以我该说谢谢吗?但总觉得有点奇怪……
「然後呢?」
方子衿将整条没有断掉的皮扔进垃圾桶里,飞快地将苹果分尸。「那家伙的嘴很紧,所以关老爷就带他弟弟来了,然後那家伙就去自首了。只用一句话,真是挺厉害的……」
好可怕的外挂。
「煜怀他怎麽样?」
方子衿突然放下苹果和刀,眼睛飘到旁边不知道想著什麽。
「不太好,你应该多关心他。」
我不由得苦笑,只好点点头。连方子衿都发现了。
「只是我怀疑你是否也能体会他的痛苦,」
她站了起来,穿上外套,动作依旧冷漠而俐落。
「大概你和我都不能,不过我倒不觉得他是因为性向的问题,他敢承认就不会自卑,只是他喜欢的人正好就是他弟弟而已。」
我被方子衿的话吓得回不过神,一时间忘了隐私这件事,在煜怀来看我的时候就抓住他直接问了。
他的反应是苦笑。
「跟她说那是我小叔叔也满奇怪的吧……虽然辈份上是这样啦……」
「……煜怀,你没有仗著年纪大就欺负人家吧。」
「胡说!本官是这样的人吗!」
煜怀笑著喝叱,我耸了耸肩。
「那是怎样?」
我看著他,他明显比我病前憔悴许多,眼窝还有些凹陷;老师说这个礼拜卓颀都住在他家,所以应该不会有什麽冲突的……但他看起来还是很疲倦。
煜怀想了想,在矮床上慢慢坐了下来。饕餮出去吃饭了,我不要他在我面前吃,让人都饿了起来,大概要一段时间才会回来。
「卓颀小我三岁,他爸爸那边对他也很好,但小时候都是在杨家过的,我从小就在照顾他。虽然辈份是叔侄,但是小时候,他都叫我哥哥,」
煜怀把玩起我无聊折在旁边的纸鹤,动作有些漫不经心,神色却是柔和的。
「他和卓星姐感情不好,常常吵架,吵完就黏著我不放,因为我对他更好,他很崇拜我……我也一直都最喜欢他,因为我没有兄弟姊妹,很喜欢带著他到处跑,带著他一起玩,好像我们真的是兄弟一样……可是我不知道为什麽……我真的不知道为什麽,」
他把那只纸鹤拆了又折回去,然後放回我旁边的柜子上。
「我很早就发现自己对女生没有感觉,生理上是这样,我连心理都只能喜欢同性,高中的时候谈过几次恋爱就知道了,我告诉我继父,他说那没关系,不管什麽样的感情都是感情,是男是女并不重要,所以我没挣扎过,直到我,」他顿了一下,「直到卓颀交了女朋友,我才觉得那真的很不好。」
「发生什麽事了?」
煜怀犹豫了几秒钟,但说出来的时候语气却很流畅。「那是个很漂亮的女生,是他的同学,他带她回家,隔著一道墙……我听见他们说话的声音和笑声,说真的,在那之前,我完全没有想过这种事情,但是,在听见之後,我发现我真的嫉妒那个女孩子。
子衿跟你说了那个人杀吴瑄的理由,你可能觉得很不可思议,但是,尚则,我告诉你,嫉妒真的是很可怕的东西……我完全没办法维持理智。」
「……你做了什麽?」
「我什麽都不能做,」煜怀苦笑一下,「我们的关系,还有,卓颀和我完全不一样,他非常……喜欢女生,和她在一起的时候,他整个人就是不一样的,他没有办法改变,就像我也没办法改变一样。我当然没有告诉他这件事,就当作没有发生过……然後我试著和别人在一起,却又很不巧……被卓颀发现了。」
「啊……」
「他没说什麽,但我知道他对我很失望,他大概没想过我不是……以前他问我为什麽没有女朋友的时候,我都说因为没有遇到喜欢的,後来我才发现……我只喜欢他,真的是,只喜欢他一个。」
「你没有说吧。」
「没有,怎麽讲得出来,所以後来我就转学了,我没办法待在家里。他一旦知道我喜欢他的话,对我会更失望,他会变得很讨厌我,我知道,所以我不能留在那里。因为每一次看到他和别人在一起……真的会心痛,痛到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没办法吃饭、睡觉……我非走不可。」
煜怀的语气非常平淡,但他是骗不了我的,仅仅只是重复一次发生过的事情而已,就好像那些无助和痛苦又发生了一次,那些不太正面的情感让我的肚子又有些隐隐作痛起来。
我闭上眼忍耐著那不舒服的感觉,却只觉得越来越不舒服……然後变成绞痛了。
「你说什麽?」
卓颀的声音。然後煜怀那瞬间生起的情绪又像尖针一样刺进我的皮肤里。
「你说……什麽?」
他一步一步走进来,我已经痛到几乎要呻吟出来。
卓颀非常生气,真的是非常非常生气……几乎可以说是狂怒,我额头上渗出的汗水已经让人没办法睁开眼睛,我也没力气睁眼了,但就算把自己缩成一小团,还是可以感觉到那些声音和意念。
「你怎麽可以──你怎麽可以说这种话!你怎麽可以!」愤怒起来的样子很像卓星……狂乱的、失去控制的模样……我分不清楚那是真正的声音或者不是,但都刺得我耳膜发痛。
你怎麽可以喜欢我!你怎麽可以做这种事情!所以你要说一切都是我害的吗?是我害你不能回家吗!你怎麽可以摆出这种受害者的姿态跟别人诉苦,你有什麽资格!你明明知道……你明明知道我有多喜欢你,可是你却把一切都毁掉了!完全没有经过我的同意啊!你把我的哥哥弄到哪里去了?我失去的你又要怎麽补偿?
「你为什麽就一定要……为什麽非得要喜欢我……你明明知道……只有你对我好,可是你明明知道……我不可能喜欢你的,你为什麽就非得要、非得要这样……让事情变成这样?」
我想要我哥哥回家,可是他却已经不是那个人了……
我听著那渐渐微弱下来的指控,觉得自己全身都湿了。可能是在流汗,也可能是在流血……
那些声音还是很杂乱,我渐渐听不清楚煜怀说了什麽了,迷迷糊糊之间用手往坐的地方一摸,又是满手的鲜红,干,伤口就这样裂开了……
於是我出院的时间又延後了一阵子。
荒世之十:中阴(七)
饕餮对这件事情的反应是震怒,对,真的是震怒,我好多好多年没有那种感觉了,依稀记得他上次出现那种想把人吞下去的愤怒是在……我国中时被那些不良学长盯上……就是消波块的那次……其实我会流鼻血是因为芒果吃太多了……因为是家里的芒果树,根本不用照顾它就会自己长很多出来,不吃白不吃……
但是饕餮真的一看到我开始流血就抓狂,如果不是我早就跟他千叮万嘱绝对不可以把人吞下去或用任何方式让人断气,他大概早就把那些不良少年揍死了。(结果最後牺牲的是消波块……)
这次的情况跟那次差不多一样,不过他已经很忍耐了,只有立刻把那两个人推出去,然後禁止他们再进病房,顺便还磨磨牙齿以示威胁。(至於煜怀跟卓颀到底有没有被威胁到……我不想去想像。)
我肚子里的伤口发炎了,医生说是因为缝线的问题,其实我没有很在意,他们又动了个小手术,然後我喝米汤的时间又加长了,真讨厌。
在那之後饕餮连一步都不肯离开我,所以他让汀兰每天带一大堆馒头来,然後我喝米汤,他吃馒头。虽然知道他是好意,现在在我面前吃任何有油有香味的食物都是折磨,不过我真的满心疼的。
「你可以吃肉包啊,一口吞下去我就闻不到了……」
饕餮迟疑了一下。「可是这样就不能亲你了,油油的……我想亲。」
汀兰噗嗤一声转过头娇笑起来,我大概脸红了。
「明天!帮他带牙刷来!不要笑!」
「是~主上~」
饕餮连睡觉都要趴在我的床边,这样他就要跪著睡觉,我只好把他拉上来,床不大,他得紧紧抱著我还不能碰到我身上的管子们,也许更不舒服,可是他都没有抱怨,完全没有离开过我。
除了老师拿了茶壶来要我念经的时候。
他对我和饕餮黏在一起的情况没说什麽,只是微微一笑,然後告诉我,往生咒和地藏经要由和她有善缘的人来诵读比较好。
饕餮不太高兴。「不能在这里念。」
「我知道,我有推轮椅来。」
饕餮更不高兴了,他抱著我坐上轮椅,到了医院外面,一路上一直捏著我的手,最後还是放开走远了。他不能听那些东西。
我专注而虔诚地诵了一次经,希望她能往好的地方去,念完之後,吴瑄对我们微微一笑,身影往前一飘,就这样随风消失了。
「奇怪……」
「怎麽了?」
「我还以为会有什麽发光的门啊,或是有什麽生物会来接她……」
老师笑了笑,摸摸我的头:「因为有你的祝愿,那个推力非常大,所以她已经去转生了……就好像那种有得过全国性奖项的加分,所以可以直接推甄上大学的高中生一样,不用花更多时间准备考试。」
很好懂的比喻,我点点头。「但如果是老师念的话应该加分加更大吧。」
「我也不能只是一味的施舍啊,」老师仍旧微笑,帮我推起轮椅,「而且这不是谁能做得更好,而是谁比较适合的问题……对了,我还有件事要跟你商量,」
「是。」
在我们对话的时候,饕餮从旁边走了回来。
「你的身体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已经变得比以前更敏感了吧,你以为不说出来我们就感觉不到吗?」
我缩起肩膀。
「饕餮,这是你的责任。」
我第一次听见老师的语气这麽严厉,虽然声线还是平稳的,但语气却很严肃。
饕餮一手抓住轮椅,老师没有办法再往前推,我觉得有些不安了起来,饕餮面无表情地看著老师,几秒後突然抢过轮椅自己把我推进去。
「饕餮……喂,怎麽了啦?」
他走的速度快到绝对超过了轮椅最低驾驶速率,我们进了医院,停在电梯门口,他还是一句话都不说。
「不要闹脾气,怎麽了?」
「……他要我帮你锻鍊,可以一直把自己关起来。」
「哦……」我想了想,然後突然明白了。「你有什麽事不愿意让我知道的?没关系,我可以自己练习。」
饕餮没有说话,我感觉不到他在想什麽。
电梯一直没有下来,漫长的几分钟过去之後,他从後面弯腰下来,抱住我的肩膀,脸贴在我额角上。
「……等你身体好了……我们就来练习吧……」
我只能摸摸他的脸,却不知道该说什麽。不知道为什麽,但总有股直觉告诉我,如果真有什麽事情是他永远不愿意让我知道的,那麽,我就该永远都不知道。
=中阴·完=
荒世十一:漠
在医院里消磨了半个寒假,我一点收入都没有,还花了很多钱,迷迷糊糊的出院时,老师开车来载我们,然後我才想起结算医药费的问题。
老师在前座笑了笑,完全不打算回答我,然後把我们载去他家吃饭,猪脚面线先欠著,褚先生做了一大堆口味的粥,虽然我只能吃刻意做的异常清淡的那几碗,但也非常美味了。
很久没看到小白蛇,现在他们都叫他珍珠,很贴切的名字,他黏了过来,跟我说了很多新学会的事情,老师泡了茶,我不能喝那麽刺激的东西,所以只坐在一边听他们喝茶閒聊,其实都是文洛在说话,难怪褚先生都叫他小麻雀……
然後我实在很累,不知不觉就睡著了,醒来时已经回到家,饕餮侧躺著抱著我,他没有睡著,只是抱著我,好像想就这样永远抱著。
突然之间,我很希望时间就这样停止。
这样的愿望只是为了保留此刻这种希望永远不会消逝的心情,并不是真的,但我并不明白自己在害怕什麽会消逝。
远远的,我可以听见汀兰在厨房里的声音,但这里只有我和饕餮,只有我和他。
因为太幸福了,所以会害怕失去。恋人们所说的永远都只是因为他们是恋人,爱情是那麽容易幻灭的东西,所以那样的永远都不会成真,但我和饕餮不一样,我是先知道了自己不能没有他,然後才爱得如此不可自拔。
他像是感受到了什麽,突然低头亲了我的额头一下。然後是鼻子、脸颊、嘴唇,最後开始乱亲,只是每一下都很认真,像是只能亲那麽一次了。
我也轻轻地回吻他。
亲完之後,他的额头贴著我的额头,我的鼻尖碰到他的鼻梁,他低声问:「你在想什麽?」
「在想……没有钱。」
半个寒假都罢工,店长跟褚先生不在意,但我终究是没有薪水入帐,饕餮也因为要照顾我所以不能上工(其实他根本只是不愿意离开病房一步而已,要说到照顾,汀兰做的更多,工地那边也知道是「弟弟」在住院,就这样任他请假……),虽然房租便宜、汀兰又一直给我们带吃的,但总不能一直吃人家的东西,早在住院之前我就已经觉得很不好意思了,还有老师在帮我办出院手续时结的帐,我也迟早要还他,虽然存款还有一笔不小的数目在,是阿姨留下来的,但它也没有真的很多,我要尽快回去工作。
「嗯,我也会工作。」
我摸摸他的头。「谢谢你。」
他脸上慢慢浮起微笑。
「饕餮……在开始之前,你要先答应我,」
「什麽?」
「不管我知道了什麽,你都不可以离开我。」
「我从来……」饕餮大概还是很难用语言精准地表达自己的意思,他想了想才接著说,「我永远不会想要离开你。」
我坐了起来。「那麽,来练习吧。」没有时间了,我要在上工前学会这个,不然动不动就上吐下泻、咳血晕倒,做一点都不凄美的林黛玉可不好玩。
饕餮也坐了起来,歪著头看我,用力地想著什麽。他大概不会是个好老师,因为拙於言词,不过既然我已经这麽了解他了,这应该也是可以克服的。
「要专心,」
「嗯。」
「想著自己,然後什麽都不想。」
「就像打坐那样?」
「嗯。」
我做了些运动放松身体,然後闭上眼,调整起呼吸吐纳,很快就感觉不到旁边的一切,包括饕餮。
不知道过了多久之後,额心突然感觉到剧痛,我立刻醒了过来,突生一身冷汗,朝後往床上一倒,全身失力,剧烈地喘息起来。
饕餮所做的仅仅只是伸手往我眉间一点,他还没有注入太多的情绪和气息,他知道那样太危险。而我的反应会如此剧烈,是因为还太脆弱了。
他静静坐在那里等我回复过来,然後又重复一次。
我们就这样试了十次左右。我非常疲倦,但已经抓到诀窍。
「先休息。」
「不,再试一次,」我坚持,「这次多一点,我要再试一次,不然明天就会忘记了。」
饕餮沉著颜色深浓的眼睛看著我,然後缓缓点头。
我们已经进展到我不需要特别进入状况,可以直接承受他的地步,但这一次,他不是用指尖触点,而是将额头贴了过来。
「好了吗?」
我闭上眼。「……嗯。」
他等了很久,而我一秒都没有松懈著戒备,但在皮肤真正相触到的瞬间,还是感觉太沈重了。太多了,我竭力阻止,但那些东西仍旧排山倒海地涌了过来。我不知道到底是他的记忆已经将我包围,还是我进入了他却不自知。
我看见沙漠。
我感觉到──那些日晒与热气,充斥在所有知觉中,我在沙漠之中,它化成各种形体被我感知到了。
然後是雨,无边无际的雨,深蓝色的、冰凉的,雨幕,连结天与地的丝线。
一望无际的晴空。
望不到彼岸的湖水……
旌旗蔽天的军队。
繁星。
漫长的路。
大海……
我站在这里等待的心情……坚定地相信著、总有一天会回来……
炽热的火焰,还有恣意而狂放的笑声,几乎令空气燃烧。
闪电、夜晚、瀑布般的声响、强大的力场、颂持某种咒文的声音──剧痛、濒临死亡的痛楚、我突然什麽都看不见了,但听见那一声又一声的痛嚎与哀鸣──那是我的饕餮,他在闪电之中流血,他拚命地要往前跑……但要去哪里?他要做什麽?隐约间,似乎有人大喊著……那不是人的声音……快逃、活下去、快逃、一定要活下去,等我……
记忆在这里中止了。只是一个快到无法阻止的瞬间。
我发出这数个小时来第一次发出的大叫,我全身都痛,那是那时候饕餮的痛,我可以感觉到他的皮开肉绽、筋断骨裂,还有疯狂喷涌而出的鲜血,但他还是要往前进,直到听见那一声要他活下去的命令──我全身都痛,身体里也生出痛楚,特别是心,它痛得要命,几乎让我无法呼吸,而就在我发出那声嘶喊的时候,深藏在体内的眼泪也涌了出来,我没有办法克制自己,我痛得发抖,直到感受饕餮抱住我的温暖。
我抱著他大哭。
「对不起……好痛的、对不起,你还痛不痛,流了好多血、对不起,饕餮,对不起、对不起……」
我一边流泪发抖一边用力扯开他的衣服,但他身上没有任何痕迹,那一切都久远到没有留下任何表面上的气息,它们只是退到了最深处,而到现在才被我发现。
我哭得无法呼吸。
他受过那麽重的伤,但我从来不知道。
门突然被用力地撞开,汀兰手里还握著菜刀,脸色发白地看著我,叫了一声主上,然後又戒备地看了看饕餮,我满脸的眼泪,又一直发抖,还搞不清楚怎麽回事,她看了我们很久,才缓缓把门带上离开。
意识到她误会了什麽的时候,我已经慢慢平静下来了,但手脚还是有些微颤。
饕餮一直紧紧抱著我。
「很久以前的事了……不痛了。」
他轻轻拍著我的背,像要哄睡婴儿那麽温柔。
我哭到有点呼吸不顺,又鼻塞了,只是赖在他的怀里不想动。
「我永远不会再让你受伤。」
「我知道……」
窗外不知何时飘起细雨,让房间里显得更加安静。
「湖水,很漂亮……」
「是的,很漂亮。」
「好多雨,你淋得好湿……沙漠都湿了……」
「是……主上,睡吧,我在这里……」
我恍恍惚惚的,听见饕餮那样说,没有细想,就枕在他的手臂上睡著了。
而醒来之後,雨已经停了。
=漠·完=
荒世十二:逢魔(一)补完
寒假结束,新学期开始,我有了一个新目标。
学校之前有过类似的社团,但不知为何经营不善,竟然招收不到新生,就这样断了香火,然後校内处理流浪动物的问题就这样完全交给了校方,他们最大的作为就是打电话叫人来抓,这实在不太好。
煜怀的学校在这方面做得很好,大概是因为他们有兽医系,而在这里的资源太少了,更重要的是没有人关注这个议题。
既然没有人做,那就自己来,我的想法很单纯,在医院里和子衿还有煜怀商量过几次之後就决定了。
只是我的个性当不了带头人,子衿考虑一阵子之後介绍了一个学长给我,他是一个校内团契的核心人物,热心公益,在学生会有担任职务,对行政比较熟悉,和他长谈之下,他决定帮忙。
虽然子衿没有我这种能力,但她看人也满厉害的。
成立社团和宣传连署的事情就交由学长去忙,我则是去煜怀学校的社团请益,然後开始和愿意免费结扎的医院、结扎车等联络。
虽然有很多不懂的东西,有些处理起来也很麻烦、令人困扰,不过不管什麽事,只要开始了,一直认真做下去,就一定会完成,这是阿姨做事的方法,我没有忘记,我想她应该会高兴吧。我很想念她。
然後饕餮做了一件事──从他的薪水袋里掏出五百块给我交第一次的社费。说是代替阿姨给的。
我抓著他亲了好几下。
饕餮也很高兴,抱著我在我身上嗅啊嗅的,让旁边的卓星又开始哇哇大叫为什麽连你们两个也开始闪了起来!
对了,卓星又离家出走了,就在要过春节之前,所以我们还一起在老师家吃年夜饭。而这次他们家的大人好像已经懒得管了,打电话给馥姨问这件事,她也懒洋洋的说,反正孩子都大了。卓星第一件事就是来看我,但见了汀兰却没有什麽反应,比我想像中的平淡很多,然後煜怀也叫了师叔,不意外的被她巴了好几下。
我没有去探究卓星现在的心情,她是大人了,自己可以应付的,而且我现在的身份有些尴尬,一方面我是卓星的朋友──真不想承认;另一方面又是汀兰的主上──这好像不是我自己承不承认的问题,她都那样叫了──但我没有任何理由强迫汀兰做任何事情,尽管有些同情卓星,而且,卓星也不是那种会接受施舍的人,我不想要污辱她的感情。
除此之外,一切都满好的,开学之後,我认真念书、认真忙社团的事情、认真学更多的菜煮给饕餮吃,我还买了衣服给汀兰,当作她前阵子一直养我们这对主仆的谢礼,然後请她不要再花钱在我们身上。
一切都满好的。
直到学长找来的指导老师出现之前。
那一刻我真的反应不过来。那张脸,我还没有淡忘。
其实他长得很好看,透著文雅和气的五官,浮著浅浅的笑纹,没有破绽的一张脸。
是那对双胞胎的弟弟。
我忍著内心的震颤和他握手,却觉得碰到的地方像火在烧。那不是因为他的体温高,饕餮也是体温高的生物,但我从未觉得那麽不舒服过,甚至有些隐约的痛觉。
是心理因素吗?
我忍著这件事,没有向学长抱怨,说真的,我也不知道抱怨的内容该是什麽。
但那种不舒服的感觉却挥之不去。
曲老师是一位兽医,他以前在自己的学校也担任爱护动物社的社长,学长经过一些人际关系找到他,他也一口就承应下来这个职位和很少的报酬。
应该是个善良的人,但我完全感觉不到。
我在这个人身边什麽感觉都没有,但不是馥姨那种近乎於无的气场,也不是煜怀、老师或师父那种因为思想正向所以没有杂念的感觉,那非常混浊,像是什麽都有,却都藏了起来,所以感觉不到。
我真的有些害怕,可是又什麽都没发生。但就算什麽都没发生,最令我困扰的是,有时候会感觉有人在看我。有时在很远的地方,有时好像就在我背後。
好像有对看不见的眼睛。
那通常都在我有些恍惚或走神的时候发生,而回过神来时,那种感觉又消失了,像是那双眼睛闭上了一样。我怀疑是自己的多心,因为除了自己的感觉以外没有任何证据,但是它又发生得如此频繁。
我没有告诉饕餮,因为他很容易大惊小怪,我希望他好好工作。
就这样一直过了期中考。
荒世十二:逢魔(二)补完
那天下午,我在文学院的院图值班,黄昏时下班,礼拜五的傍晚已经没有什麽学生了,特别是环境幽静的文学院附近。
可是,太安静了。
我从四楼慢慢走楼梯下去。
黄昏那种既非白日,亦非夜晚的光线将整个走廊与楼梯间溢满令人昏眩的暧昧色泽,我有些累了,有些昏沈,听著自己的脚步声一步一步往下走。
啪、啪。
突然之间,我想到饕餮。
没有任何原因,我想到他,然後才听见那道脚步声。
咚、咚、咚。很大的脚步声,伴随著什麽东西撞击著地面的声音,每走一步便撞一下地面,咚、咚、咚。
我只静下来听了两秒,那声音就变大了,从楼上下来,往我这里靠近。
变成了好几个人同时在跑的脚步声。
咚咚、咚咚、咚咚……
拖著来了。不只一个。
我觉得胸腔一紧,立刻离开楼梯间,开始狂奔。这时候我在文学院B栋,老师的研究室在A栋,不知道他这时候会不会在,不对,现在是黄昏,他一定都会回家吃晚饭的……我一边狂奔一边想,那麽只好从A栋的楼梯下去,对了,A栋一楼出去再过一百公尺外有校内咖啡厅,至少有点人气……
经过转角时我差点滑倒在地,这时候身後的脚步声已经变成几十个人同时追著我的阵容,撞击著地面的声音就像是几十颗篮球一起运球,地面都在震动。
在离老师的研究室还有五到十公尺的时候,我大喊:「老师!我是尚则!你在不在!有东西追我!」
然後那道门开了,一只手把我拉了进去。
因为收力不及(我本来没有想要停下来),那只拉著我的手力气又非常大,所以我滑垒进去後就倒在地上,屁股有点痛。
碰的一声,门被摔上了,然後,门外明显有什麽东西也撞上玻璃,只差不到两秒,或一秒的时间。
一瞬之间,什麽都静止了。
研究室里是暗的,我第一个发现到的是窗户是关的,老师在的时候都会开窗来代替冷气和电风扇。
站在门口的是一个少年。
他回头看我一眼,那双眼睛在没有开灯的昏暗的研究室里闪著荧荧绿光。
那双眼睛就像玉石一样冰冷、坚硬、透明、无情。他身上披著用丝带系住的宽袖大衣,看起来就像崇尚清谈玄言的六朝文人,衣袖无风自动,飘飘欲仙,我回头看向老师放置那只貔貅的木柜,木柱钉成的双扉向外敞开著,里面除了老师的书跟香炉以外是空的。
啊。
他只看了我一眼,又回头面对著门。
在刚才那短暂的寂静过去後,门突然被摇动了。不是因为被撞击而有震动,而是整扇门都在摇晃,好像要被拆走一样。
少年一手按上门,但并没有稍减来势,外面摇晃的程度越来越严重,我甚至可以感觉到──已经不只几十个人了,可能上百个吧。
正当我感到头皮发麻的时候,那少年开口,声音是我闻所未闻的清澈和冰冷。
「仙君,」他并没有回头,「旁边有东西,您请自便。在下若阻挡不及,您请破窗出去。」
破窗?这里可是三楼耶!而且他说的「东西」也就只是一支扫把啊!
而那少年一说完,突然动了手臂,画了一个姿势优美的圆,就像打太极那样,去势很柔而缓慢,撞在门上时却好像整间研究室都晃动了一下。但门上的玻璃还是没破。
然後外面安静下来了。
少年垂著双手,静静站在那里几秒,慢慢侧耳听了片刻,一直很安静。
「他们走了。」我说,然後他应了一声是。
我松了一口气,直躺了下来。然後口袋里的手机开始震动,八成又是饕餮,他一定感觉到了,我刚才的确满害怕的……
我接通手机,随口喂了一声。
「你以为你逃得掉吗?」
彷佛几十个人同时咬牙切齿的声音,有怒吼、嘲弄、尖叫、愤恨、威胁……什麽语气都有,穿透我的耳膜,让人瞬间全身发冷。
你以为你逃得掉吗、你以为你逃得掉吗、你以为你逃得掉吗、你以为你逃得掉吗……
在我还没反应过来的瞬间,那些声音不停说著,只重复几次而已,那声音里的某种力量已经让我开始头痛欲裂。
妈的!
我把手机往旁边一丢,撞到墙壁,又掉下来。
少年帮我捡了起来,单膝跪在我旁边,捧著手机等我接过去,我有些不甘心,拿起来按了几个键,却是未显示来电。
妈──的──
少年双膝并拢,跪在我身边,他的五官看来有种不经世事的天真童稚,但神色却又极成熟与淡定,眼神冰冷,毫无温度。
「仙君──」
他的嘴裂开了。从嘴角到耳根,露出里面鲜红色的牙床与舌头,还有如刀剑般闪著锐利光芒的牙齿,那样看起来倒很像在笑,只是更加强烈的是野兽的狰狞感,看起来像是随时可以将人的血肉撕碎,连同骨头一起咬断。
他说到第二个字时嘴已经大张,但上半部的人脸形状没有改变,看来有些可怖,那张野兽的嘴。
我伸手在他下巴上一托。
他这时才发现自己的异样,立刻伸手遮住两颊,加上那宽大的袖子,看起来又有种孩童般的稚气。
「万分失礼,乞请恕罪,在下近百年不曾化用人形,未免生疏。」他边说边用力揉了揉脸,於是那张清秀无瑕的少年脸庞又回来了。
「没关系。」我并没有被吓到。和饕餮在一起这麽多年,我知道野兽要狩猎进食时的气息,少年对我的举止气息却完全是恭敬的,还叫我仙君……但不知道为什麽,我完全不想要深究为什麽。
他说他叫碧潋,是从前雕刻他的工匠取的,但是,奇怪,他不是貔貅吗?难道只是玉?
我懒得追问,碧潋说要送我出去,就换了老师放在研究室里的备用衣物──老师竟然早就预料到了这种情况,那应该是文洛的衣服吧,高人的脑袋到底都在想什麽?
我在打电话跟老师说这件事的时候,他笑了,语气轻松温柔:「我怕碧潋无聊,想说他可以随时出去散散步……那个门从里面反锁就可以了,他要陪你回家吗?」
「嗯,好像是吧。」我看了一眼站在桌子後面换衣服的少年。
「那麽……小心饕餮,他最好不要把碧潋吃掉,应该不太好消化吧……啊,月宵,我在讲电话呢……是尚则……」
──好,好,乖,等一下,我快讲完了……这样可以了吧?乖,等我一下……
我知道这样很失礼,不过为了老师好,还是直接按下通话结束钮了。我很肯定在那句「这样可以了吧」之前的谜样声音是吻声,而我更加肯定的是,那对褚先生来说还不到可以的地步。所以,我也是为了老师好。
然後碧潋已经换好衣服了,清爽乾净的上衣短裤和贝雷帽,帽沿正好可以稍微遮住那双眼睛里过於引人注目的玉色光芒,夕阳已经完全隐没下去,我们离开文学院的时候,长长的路上亮满路灯。
「碧潋,那到底是什麽,你知道吗?」
碧潋想了想,我知道他知道的,只是和饕餮一样要思考怎麽用人的语言说出口。
「魔。」
「和我的饕餮一样?」
「是的,一般相似,皆吸取天地之间污浊恶业之气而生,然而,饕餮、穷奇等类,皆曾为人捕杀豢养,故尔得名,今日追赶仙君之物却从无人语足以名之。」
我花了一点时间才消化完这段话。
「……也就是说,刚刚追我的东西,从来没有人能够收伏?」
「是。」
我又开始觉得头皮发麻了。
而且那东西比我的饕餮凶恶多了……
「我还是不懂为什麽那个东西要追我?」
碧潋轻轻投来一瞥。
「仙君清贵至此……」
「尚则!」
是饕餮的声音,我看著他从远处跑过来,不过几秒的时间。高中时我一时兴起测了他跑一百公尺的秒数,只要五秒半……而且还是在他肚子饿的情形下。
今天这个速度绝对不止五秒半了,他光速冲过来一把抱住我就往旁边拖,离碧潋好一段距离了才停下来,然後把我搂得更紧。
「手机怎麽没开?我打了好久!」
原来他也会用这种又生气又埋怨的语气说话,我第一次发现。可是,到底是他以前没有表现出来,还是以前没有这种情感?
「对不起,我接到奇怪的电话,所以关机了……」
饕餮生气地哼了几声,低头用力咬了我的耳朵一下。
「叫他回去,我不喜欢他。」他沉声说。
远处的碧潋站在原地动也不动,就像一座雕像──不对他本来就是,然後他动了一下,微微躬了躬身,就往文学院的方向回去。
「碧、碧潋!」我出声叫唤的时候,饕餮差点没把我的腰勒断,但那还是没有阻止我,「那个门已经锁了。」
「在下从窗户进屋。融风将息,凉风正起,仙君务请保重贵体。」
从窗户进去……那是三楼耶,而且外面完全没有阳台栏杆之类的……让人看到的话,老师那间研究室会不会变成文学院七不可思议地点之一啊,晚上独自爬墙进出的小男孩……
荒世十二:逢魔(三)
因为案发地点……因为发生现场就在老师的研究室,我不想讲也得讲,碧潋端坐在旁边帮我补充了一些细节,然後又捧起冒著烟的香柱慢慢闻著,就像在喝茶那样。煜怀竟然也在研究室里,应该不是巧合。
老师听完事发经过之後并没有表现出太惊讶的样子,只是想了想,然後问道:「尚则,你还记不记得你家的前住户?」
我点头。当然记得,在我和饕餮住进之前一直是有名的凶宅,母杀子、父自缢,典型的社会悲剧嘛。
「好,那你记不记得吴瑄那件事?」
我依旧点点头,但想不出这有什麽关连。
「我做了一些调查……我觉得这都是同一件事。」
「和昨天追我的东西有关?」
「人心的恶意发於至微之中,但一旦被那个东西盯上了,它就会不断被扩大、强化,那种东西就是以恶意为食的,当它成长到一个地步之後,就可以控制人的言行,甚至让人以为那是出於他自己的意愿。」
「所以这东西从以前就有了,但从来没有人抓住过。」
老师点点头:「其实可以推测是有的,只是记录佚失,或是变成无法考证的文字,但,你设想的没错,这东西,我们都没有抓它的方法。
「……但是它已经盯上我了。」
老师和煜怀对看一眼,後者接口:「但有一个方法可以避开这件事,让它以为它已经『吃』了你。」
「请说。」
「我们都叫它──打、龙、袍。」
这倒是我第一次听这故事。大抵上来说就是狸猫换太子的後续,仁宗的妈,就是流落宫外的李后,在还宫之後,因为生气她儿子二十年来都没搞懂到底亲妈是谁,不孝至极,老太太心里干意很深,但是自己揍小孩太失格了,所以给了包拯一支爱的小手,让他代替自己揍儿子一顿,但是这下包拯就囧了而且囧很大,他哪里敢随便揍老板啊!就算是老板的妈吩咐的也没办法让他多长出颗脑袋呀!急中生智之下,就叫老板脱下他的亚曼尼西装,随便用爱的小手挥了几下,就算领命,老板逃过皮肉之痛,老板的妈也不知道为什麽就满意了,可谓皆大欢喜,这出戏就叫打龙袍。
煜怀边帮我剪头发下来边唱:「自从盘古到如今,哪有臣子敢打圣明君?万岁爷龙袍你就忙脱定,包文正打龙袍如同打君……」边唱边剪完头发,还顺便剪了指甲,最後用针戳了一滴血出来接好。
「你不会做成草人扎我吧……」
「那我也不会在四叔面前做啊!」他揍了我一拳,老师在旁边只是微笑,没有说话。
「这件事,不要告诉饕餮。」
「为什麽?」
「嗯……」这原因真难启齿:「我怕他会直接把那个『宿主』吞掉,但那应该於事无补吧。」
「……所以,你已经知道宿主是谁了?」
我慢慢点了点头。
只是知道了也不能怎麽样,我尽量不让自己和曲老师有独处到的机会,这还满难的,因为我毕竟是副社长,不能推卸责任得太明显。
只是就算不和他独处,还是不能断绝所有发生意外的机率……
那天又是黄昏时分,我在校内定点喂狗狗们,有几只已经吃完了就在旁边装死打滚抠耳朵,有一只小黑狗在跟我撒娇,舔我的手,但是突然之间,它说话了。
──吃了你吃了你吃了你吃了你吃了你吃了你吃了你吃了你……
我的手在反应过来之前就被它的嘴含住,牙齿狠狠扎进肉里,我大叫一声跳了起来,那只狗竟然没有张嘴,整只被我拉了起来,我几乎可以在瞬间感觉到手上的肉被撕裂开来,但是更深的恐惧反而使痛觉不那麽清晰了。
在我要甩第二下的时候,有某个小小的东西从旁边飞过来把小黑整只打飞,它发出一声凄惨的嗷呜,倒在地上就这样不动了,我抬头看过去,是卓星,那个小小的东西是一张符纸。
手里还抓著几张,卓星瞪著眼、气势惊人彷佛要冲出去干架似的大跨步到我身边,一把扳过我的肩膀推到她身後,对远方怒喝道:「你这家伙!」
我从她肩旁探头出去看,远方那个站在黄昏馀晖下的人影,又瘦又高,带著一种静止的悠然,我几乎可以想见到那张脸上浅浅的微笑。
是曲老师。
「杨小姐……」
「不要过来!」卓星将符纸捏紧,往前伸长手,「你再跨一步我就把这个男人干掉!」
那张脸上的微笑渐渐加深,深到变成有些扭曲的模样。
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
那笑声是从那个人的身体深处发出来的。
我开始觉得身体发冷了。
其他的狗狗有些开始乱吠,有些一边嗷呜一边在地上翻滚抽搐,有些则是已经远远的跑走了。
卓星一手伸在前面做出防御的姿势,一手伸到後面抓紧我,慢慢往後退,我们一直走到校门口才松懈下来,然後我才感觉到手上的剧痛,我的手鲜血淋漓,破了好几个一直流血的大洞,还有长长的撕裂伤。
卓星骂了一声干,就把我推上她的车子後座,一路狂飙不知道闯了几个红灯冲到医院去,我缝了十几针,还打了破伤风跟狂犬病疫苗,打针很痛,清洗伤口很痛,缝线也很痛……我惨叫到一半时饕餮突然闯了进来,还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我呆了一下,因为我跟卓星都没有通知他……他是感受到了我出事,然後循著味道一路狂奔过来的……他一见到我就立刻扑过来搂紧,然後,我终於忍不住哭了。虽然很丢脸,但是真的很痛嘛……
荒世十二:逢魔(四)
然後我最担心的事果然发生了,饕餮完全不容我反对的罢工,开始跟前跟後,我只要有半分钟消失在他面前,他就开始恐慌,然後在找到我的时候要用力咬上几下再舔几口才能放心。
其实有他在我也感到比较安心,虽然明知道那东西比饕餮凶狠得多……但饕餮坚持他是因为我才会这麽温驯的,如果是在以前,他可以直接把那东西吞掉。
说来说去他就是想直接咬死那个「宿主」,我当然不能同意。
煜怀很快把他要做的东西做好了,要神不知鬼不觉的放在我常去的地方,然後我自己要躲起来才行。白天不行,我也绝对不能在黄昏时出门──这是卓星说的,黄昏是白天黑夜的交会,因为是过渡期,所以一切界线和规定都非常模糊,那种东西特别容易出来──所以非得晚上去放,而且最後一个碰到那个草人的一定要是我,别人碰到会污染气息……
计画是这样,我和饕餮晚上去把草人放在我喂狗的地方──就是上次被小黑咬的地方,那里很靠近侧门,然後我们立刻去老师家住,完全不出门,几天後再看看情形。
这样的计画看似OK,但不知为何,我有股隐隐的不安,总觉得好像另外会发生些什麽事情。
但老师在电话另一端叫我不用担心,因为他有B计画。可是他又不说B计画是什麽……
预定的时间一到,我和饕餮就出发了,他一路都紧紧握著我的手,全神戒备著四周。
拜托,赶快让我从这个奇怪的状况中解脱吧。
说真的,我一点都不懂曲老师原本到底对我怀著什麽恶意才会让那东西趁虚而入,要说到让他哥哥定罪的人,明明是子衿抓住他还刑求、也是煜怀和卓颀让他去自首的……我不是要推卸责任,只是真的不知道自己有哪里值得怪罪?对啦,一开始发现吴瑄不是自杀的人是我没错……这样就要迁怒把人吃掉,也太生气得莫名其妙了吧……
到了定点,我把草人埋在土里,埋得很深。
「你在想什麽?」饕餮低声问。
我用气音答:「在想到底为什麽那东西要吃掉我。」
他沈默了一下,才轻声说:「你是我的。」
我突然觉得有点鸡皮疙瘩了。他是认真的。他绝对不允许……连一滴血、一根头发都不准。
我起身,想抱紧他,告诉他我完全是他一个人的,但四周除了夜里的鸟鸣和蝉响之外,突然多出另一种声音。
一种湿黏的、蠕动的声音。
我刚刚埋草人的地方,突然,凹陷了一块。
被吃掉了。
那东西过来了。
那样还不够。
在我还没有反应过来之前,饕餮已经一把背起我往外跑去,而我听见後面有人赤足跑来的声音,啪啪啪啪,第一秒里是一个人的脚步声,然後变成五个、十个、二十个,数十个……饕餮没有停下脚步,锐利的风在我脸上刮出疼痛感。
咚、咚、咚、咚……
我不敢抬头去看,我怕会看到一辈子都忘不掉的东西,但是,我又突然发现……侧门口怎麽会那麽远?
饕餮跑得这麽快,我们应该会在数秒内就到侧门,赶上老师的车……但是却好像永远跑不到一样……鬼打墙?
饕餮没有停下脚步,但我已经开始全身发冷。
「饕、饕餮……」
他没有应声,只是专心致志的跑著,他也在找出口,我知道,我紧紧抱住他的背,就像溺水的人唯一拥有的……不,如果是饕餮,就是绝对不会坏,而且永远会载著我的船。
我不担心,只是还是会害怕,因为身後的寒意越来越强,那东西变近了,气息很冷……几乎吹到我後颈上,我的背都冷了。
饕餮突然慢下来了,那一瞬间的迟疑明显到我也感觉得到,发生什麽事了?
就在我以为那东西将攀上我的背的时候,一种猛烈的、强劲的、不容质疑的热度彷佛要令空气凭空燃烧起来一样喷了过来,掠过我和饕餮,一击中那东西之後就变成灿烂到令人无法睁开眼睛的火焰,恣意而狂放地燃烧著,像要将一切都毁灭,燃烧殆尽到连灰烬都不存。
饕餮背著我跌到另一边,看著那团火焰像朵巨大的莲花一样伸出繁复的生动的火舌,将那团浓黑色的东西卷起,一层一层裹住缠紧,许多形状畸异的手脚和人头就在这业火中翻滚挣扎、尖叫哭泣……他们疯狂地要往外挣脱,但连一片残渣都没有留下,全部都在弹指之间化作飞灰。
最後剩下的一抹黑烟,也被那操纵著火焰的背影一手抓住、握紧,然後就消失了。
那是个纤细、修长的少女背影。
只用一只手指便令那赤焰生出、又消失於无形……只看见那背影一眼而已,我已开始心跳如擂鼓。
就像它要冲破皮肤,直接跳出来那样的狂乱……
那少女姿态飒然地回身,一头红发彷佛黑夜中的霞光,深豔而四溢光芒,流彩万丈。
那双闪著荧荧火光的眼里盈满世上最冷然的慈悲。
我无法克制自己手脚的颤抖,这整件事都已不是我可以控制的了,那个少女、是她、她是、她是……
「饕餮……快跑……」我不知道自己怎麽挤得出这些话,每一个音节都在颤抖。「她是麒麟……跑啊,饕餮……」
她已看见了我,我不敢直视那双眼睛,却仍感觉得到那突生的惊愕与……杀机。
「不。」
我听见饕餮的声音,轻柔如耳语,然後他扑到我前面……就在那少女、不,那麒麟举起手臂,伸出长著利爪的手指时,那手指正对著我,挟著锐利如刀的疾风而下……一切都只发生在瞬间,在我眼里却缓慢无比,饕餮的动作正好分毫不差地,为我挡下了那一击,如此天衣无缝,没有一丝破绽……那本应该落到我身上的指风,就这样从饕餮的胸前划过,我看见鲜血喷涌出来,散成灿烂的血雾……
饕餮在我面前倒了下去,倒在血泊之中。一地的血。
=逢魔·完=
荒世十三:因情(一)
饕餮的真身像豹,只是长著巨大的角,爪子也非常大,深紫近黑的毛皮底下是充满紧绷感的肌肉,我摸过一次,觉得非常舒服,但现在却全都浸在血里,豔红色的鲜血。
啊、啊。
她要杀我,可是,饕餮,我从他挡到我身前的那一瞬间就知道,我不会离开他,我跪了下去,用力把他身上那道又深又长的伤口给合起来,但血仍旧不停地从我指间涌出,规律如同心跳。
不要死。我只是这麽想著,饕餮,不要离开我。
隐约间,好像听到老师大喊著什麽,他站到我和麒麟的中间,但我只是一心一意的按住饕餮的伤口,好像那样就可以让它愈合。
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细长的眼睛半眯著,我感觉到他在失温,然後,他的头让卓星抬了起来。
「笨蛋!快把他抬起来!」
我呆呆跟著她的动作,她跑我也就跟著跑了,鲜血一路滴了出去,我们把饕餮抱进车子後座,我还没有坐稳,卓星就一踩油门,又开始疯狂闯红灯了。
我继续压著饕餮的伤口,那还在一直涌出血液,这家伙怎麽会有这麽多血、这麽多、这麽多啊……
我突然觉得脸上湿湿的,用手背一抹才发现是眼泪,一大堆的眼泪,我觉得有点厌恶,我一点都不想在这种时候哭,一点用都没有,可是它就是一直冒出来,好像是身体的本能一样。
饕餮突然发出几声咕呜咕呜的声音,我想听清楚他的意思,所以低下头,然後他的薄舌往上面一卷,就把半张脸的眼泪都吃下去了。
「笨蛋、这种时候,乖乖躺好啦!」
「咕……」他在兽身时似乎是不能说话的,但我们还是可以沟通,他用意念告诉我:把眼泪滴到伤口上。
於是我变成满脸的血,因为我用手去接,可是我看不出他的伤口有变好,还是红通通的一片……我觉得只要把手伸进去就一定可以摸到内脏的,该不会有肠子掉出来吧……饕餮……
我觉得好痛。
後座沙发椅上流满了饕餮又热又黏的血,老师的车就这样毁了。我用力压著他的伤口,却隐约可以感觉到里面深深的破裂。他封闭了自己的感觉,不流露出一丝一毫让我知道,但我还是觉得好痛。
他突然动了动长著倒勾的尾巴,像狗在讨好主人似的,但每晃一下,靠近臀部的伤口末端流的血就变多,我终於忍无可忍地吼出来:「乖乖躺好!不要动了!」
「咕呜……」
不知道为什麽,吼出那一声之後,某种东西也破掉了,然後我才哭出来,刚刚流的都不是真正的眼泪,但现在,我好难过,我好心疼,好痛,实在痛得要命。
「呼呜……」
饕餮想抬起颈子舔我,但他刚发出一点声音,突然就有鲜血从齿间溢出,看起来格外凄惨。
他开始吐血了。
我低头在他藏在大角後面的耳朵旁轻声说:「我会死的,你要活著……」
现在我知道了,如果看著他死在我面前,我一定会崩溃,永远不会好起来,他不能这麽做。
车子停下来之後,卓星立刻打开车门,朝外开始大呼小叫,这里不像医院,灯光昏暗,但是,入口的地方的确写著急诊室入口……
然後有人抬著担架出来,我们把饕餮放上去,我好像听见几声又来了的抱怨,然後饕餮被一路送进去,我坐在外面的候诊室里,满手满衣服的血。
我动不了,全身都很累,刚才一下子冒出来的情感太多,就算是我自己的也有点受不了,很想就这样睡著,但是又睡不著。
没有饕餮,不管多累我都睡不著。
我呆呆的坐了一下子,突然又有人被送进来了,也是从里面扛担架出去,然後一个满身是血的人被送进来……还有一堆身上有刺青的人、拿著家伙的人跟著进来,好像都有挂彩的样子,个个都血淋淋的……
……原来我一点都不突兀嘛。
这到底是哪啊……卓星为什麽要带我们来这种医院,一定不是正派经营……唔不过也对,饕餮那样哪能去普通医院……
那些人看到我,突然窃窃私语起来,我懒得理他们,然後卓星突然从里面出来了,她一把抓住我,对那些人说:「他哥被飙仔砍了啦,」然後就把我拉到洗手间。
她大小姐对於踏进男厕竟然一点障碍都没有,沾湿洗手纸之後先是给我擦脸,然後洗手,还把我上衣剥了下来搓洗,用烘手机弄乾。
「你振作一点好不好?」
「等他出来我就会振作了……」
卓星哼了一声,觉得衣服烘不乾了,也没还给我,又把我推上角落一张病床,盖上薄被,拉上帘子,然後坐在旁边。
我闭上眼,但没有睡著。
过了不知道多久,我听见卓星起来接电话的声音,她走远了,听不太清楚,但那语气应该是对老师说话……
过了很久,老师也来了,他在我身边坐下的时候我才睁开眼睛,他似乎吓了一跳,但还是温柔的摸了我的头发:「睡吧,醒来就都好了。」
我摇摇头。「我睡不著,等他好了再睡。」
老师把西装外套脱了下来,盖在我身上,只有薄被盖著的确很冷,上衣又被卓星拿走了……老师像对待自己的小孩那样帮我掖好被角,然後轻轻说了一句:「对不起。」
我知道那是老师的计画,那只麒麟,但後来的事也超乎他的预期,只是为什麽麒麟要杀我,我没有力气问。
现在怎样都没关系,只要他好起来就好了。
老师出去买了热牛奶,递给我之後就出去跟卓星说话了,我喝了一点,然後捧著它发呆直到冷掉。
冷掉之後变成难喝的恒温状态,我刚想叫饕餮来帮我喝掉,才想起现在是什麽情况。
四周都没有人,我抱著头慢慢哭了起来。
荒世十三:因情(二)
但是哭完了还是继续等。
那间小医院的灯光很暗,好像没钱缴电费或是没钱换更好的电灯似的,偶尔有些衣物褴褛肮脏的人来去,像是会移动的灰色影子,老师和卓星跟我说了一些话,我也回了一些言不及义的字句,然後就一直盯著地板上日光灯的倒影发呆。
直到外面的光比屋子里更亮之後,卓星拿著我已经弄乾的衣服回来,动作粗鲁的往我头上套。
然後她又捏了捏我的脸。
「干嘛一副离了他就会死的样子?」
「……卓星,」我抬起头,看著她,觉得很累,「因为,是真的比死还痛苦……」
她抽了抽嘴角。
「那你先滚进去再决定要不要死吧。」
我真的是连滚带爬的冲进去的。
医生还在旁边洗手,躺在手术台上的饕餮已经被绷带包成一个圆滚滚的饭团貌了。他紧闭著眼,好像睡得很沈,我趴在手术台上,把脸贴在他的角旁边,抚摸他温暖的毛,用手指慢慢梳著。
他的呼吸声不管是真身或人形时听起来都是一样的,我一遍又一遍亲著他的脸,但是现在已经没有想哭的感觉了。
这样就好,这样就好,他还活著就好,其他的怎样都可以,我会变成怎样都没关系。
那个动手术的医生把沾满血的手术袍脱下来之後站在门口跟卓星抱怨著:「之前那些怪人流浪汉就算了……这次抬进来的到底是什麽东西啊?你知道华盛顿公约吧?不要害我家医院关门啊!」
我紧张地看向他们,卓星却一把挑起那个胡子大叔的下巴,摆明了就是在调戏人的姿态,似笑非笑地说:「那你就去查查那本红皮书啊,找得到这一只的资料我随便你唷──」
「谁敢随便你啊,不被你大小姐随便就三生有幸了!」大叔拨开他的手,突然把视线转向我:「哦,你就是那个灵异美少年是吧?果然不错,挺可爱的。」
……什麽灵异美……我瞪了卓星一眼,她却吐起舌头扮了个鬼脸。
「你的宠物大量失血,但我根本不知道它是什麽,当然也不能输血,只好先输了食盐水,我抽了一小管血去化验一下,晚点试试看能不能找到替代血浆,你家还有别只这种东西吗?」
我摇头。这麽多年了,见过滕蛇、年兽、寓鸟、虎爷、蛇妖、狐精、貔貅、麒麟,就是没有看过第二只饕餮。我一直觉得他是独一无二的。
「好吧,现在要注意保温,我去找电热毯给你。」
然後我们把饕餮移到一间很隐密的病房里,我现在真的开始怀疑这里是什麽秘密组织的专用医院之类的了,这栋建筑物简直复杂得像座迷宫,而且里面还有类似密道的出入口,卓星却像在自己家似的轻松惬意。
「喂,美少年,我要去吃早餐……」
我听见卓星在叫我,但我已经躺上饕餮身侧,合起眼睛之後就懒得管她了。我现在只想抱著他好好睡一场。
在真正失去意识睡著之前,一条被子铺上我和饕餮,然後一切都安静下来了。
饕餮一直没有从昏睡中醒来,於是我们遇上了一个难题,因为不能叫护士来看护,所以……尿管是我给他插的,我觉得这根本没有什麽好大惊小怪,卓星却狂笑了十几分钟,气得我两天不跟她说话,然後被她骂小鼻子小眼睛。
这间医院虽然又小又昏暗,但似乎非常有名……几乎每天晚上都会有些血淋淋的人进出,我从一开始就发现这点了,所以完全是见怪不怪,卓星对於不能吓到我这件事似乎很不满。
这是一间由医生家族经营的医院,因为某些亲缘关系,几十年前就开始收一些奇奇怪怪的病人,後来慢慢形成了每天晚上都会有警察先生在这里盯人等著抓人的情形……似乎还有一句话是说「一个拿著手术刀的袁医生比十个带家伙的更可怕」,但是那天晚上帮饕餮动手术的袁医生倒是很和善。
「美少年我告诉你啊,在这里动手术呢,缝一针一万块,动一刀五十万,挖一颗子弹八十万,你的饕餮缝了几十针,你看看你欠了我多少钱?」
「对不起,我会存钱还你。」
「少听她放屁!哪有那麽贵!」旁边的袁医生大叫起来,一把把刚脱下来的医生袍往卓星头上扔:「还有这女人带进来的我们都免费医!少听她在那里诈财!」
「挡人财路如杀人父母!看招!」
他们在旁边嘻嘻哈哈的玩了起来,我觉得吵得要命,但饕餮还是在昏迷状态,一点都没有醒来的迹象。
那两个人似乎是在学生时代就认识的,做这种事业,虽然积了很多阴德,但还是会沾上一些不乾净的东西,也会有非官方人士来讨债索命之类的,卓星免费帮他们搞定,而她带来的病患这里也要免费医,而且不能过问,这是他们之间的默契。
我开始以医院为家,因为我只有在饕餮身边才睡得著,袁医生在房间里架了个行军床还有小书桌,我有时候会趁回家拿东西时洗澡,有时则在医院的冲澡间洗,过了一个多月,医院里的医生护士药师助理打扫阿婆都跟我混得很熟了,饕餮才醒来。
他的伤口在拆线之後复原得很慢,一开始一直长色泽怪异的腐肉,医生来换药的前几次我还会看得心疼,後来则开始担心,所以买了台拍立得,每天都照下来比对,确认有慢慢复原才安心。
但实在复原得太慢了,而且饕餮动都不能动,也一直维持在真身的状态。
褚先生来看过几次,他推测是因为麒麟的缘故。麒麟是神兽,怀天地清灵圣祥之气而生,和饕餮这种妖魔正好相克,所以她留下的气息才会使得饕餮复原缓慢。
「不过你也不用担心,饕餮既然没死,他就会慢慢复原的,而且在医院这种充满血腥气的地方刚好,不用担心……」
大家都在安慰我不用担心、不用烦恼,就连醒来後的饕餮也用眼神告诉我不要难过。虽然他不能说话,但总是会伸出舌头舔我。
我怕他躺得太久,肌肉会生病,所以开始每天给他按摩,这家伙的肉实在很硬……但毛摸起来却非常舒服,我常常把他全身的毛都搓乱,他就会舒服得哼哼唧唧,蹭来蹭去,像被搔痒的狗一样,实在很好笑。他听见我笑就会扭得更厉害,然後拼命舔我。有回卓星见到我们这样玩,就边遮眼睛边走出去边骂:你们怎麽连这样都可以闪啊!讨厌!
荒世十三:因情(三)补完
现在回想起来,我似乎都是因为饕餮要吃饭所以才会在乎吃饭这个行程的。住在医院的最初几天我几乎都没吃什麽东西,卓星和老师他们来来去去,也没发现我没吃饭,但我还是照常上课和打工,一把事情做完就赶回医院趴在饕餮身边,结果差点在医院里昏倒,立刻就被袁医生押去打点滴跟喝白粥。
也只不过两天没吃东西嘛。
於是汀兰开始每天给我带爱心便当,褚先生还特地打电话警告我,他叫汀兰在我没吃饭前不准吃,所以我不能害她饿肚子……
汀兰也变成没事就坐在病房里面了,我通常都在读书,或是跟饕餮单方面的说话,而汀兰就在旁边打毛线、研究食谱或是画画。
那天下午,我跟饕餮说了很久的话,然後他困了,但还是坚持著要睁著眼睛看我,眼皮一直垂下去又努力抬起来的样子好可爱,所以我摸摸他的下巴、亲亲他的耳朵,轻声说:「睡吧,我会一直在这里。」
在他睡著之後,我慢慢摸著他的身体,用气音问汀兰:「你有没有觉得他瘦了?」
汀兰放下打到一半的毛线,轻声说:「这是我进来之後你对我说的第一句话……除了饕餮,你从来没有在乎过什麽吧?」
「也许吧……」
除了他,我的确想不到还有什麽是我必须一定要在乎的……我们只有彼此,向来如此。
「不用担心,」汀兰继续轻声说:「不用担心,一切都会好的。」
「你们为什麽都在讲这句话……」
「因为你的表情就像是……」她突然微微一笑,午後的阳光从小窗里透进来,将那张白皙的美丽的脸照出一种若有似无的透明感,「总之,都会好的……」
我看著汀兰,然後想到一件事。
「也许我应该再弄一次。」
她传来一个不明白的眼神,我用动作割了一下手指。
我是认真的,汀兰则若有所思了片刻,然後摇头:「饕餮要吸收的是恶气……你不行,会有反效果。」
我觉得有点丧气。
後来,曲老师竟然来了,还是卓星带他来的。他身上那种不好的味道已经被清除乾净了,似乎是卓星弄的,我有些讶异这个人原先的气场竟然这麽乾净,这样的人竟也会被那种恶念趁虚而入。
他带了水果来,静静坐了一下,没说什麽,然後就告辞了。
虽然已经答应老师不去乱读别人的心,只是在这种场合里我还是小小作弊了一下。
原先只是伤心、自责,後来开始找其他能够怪罪的……他失去了很多,痛到也失去理智,但现在,他只为自己怀抱过的恶意感到歉疚,以至於甚至不知道该说些什麽。
他和袁医生似乎原先就认识,还有卓星也是,对了,那天黄昏我的确听见他叫她杨小姐……
其实这些事情都无所谓,只要饕餮在我身边就好了。
虽然他现在就在这里,也可以用意念和我沟通,但我想念他抱著我的手臂和说话的声音,想念那个可以让我趴在上面睡觉的身体,想念他的亲吻,那温暖的嘴唇。
现在都是我亲他,我不满足,但只能把这种不满足压抑下来。要是被卓星知道少不得又要耳朵痛了。
三个月很快就过去了,我也在医院住了三个月。在期末考开始的前两天,那天晚上,我坐在床边一手摸著饕餮的耳朵一手翻著书,然後听见老师的声音。
「尚则,」
老师满脸的笑,看得出来他很高兴。
「老师,晚上好……」
「你也好,我有个好消息喔。」
他本来站在门边,然後微微侧过身,他牵著的小女孩这时才羞怯地露出脸来。
「北大人~晚上好~」
北……什麽?我手掌下的饕餮突然动了一下,他动著鼻子用力闻著什麽,他在看那个小女孩。我也仔细端详起来。
她有一双狭长的细眼,鼻子很圆润可爱,嘴唇如花瓣般娇豔,没有什麽特别之处,但莫名的就有股熟悉感……
「这孩子,是母的饕餮。」
我旁边的饕餮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似乎不太高兴,挣扎著要爬起来,我只好赶忙把他按下去。「躺好!躺好!」
「小的叫甜甜圈!参见~呃,北君大人!」
好有活力的感觉……甜甜圈?我不解地望向老师。
老师笑著将甜甜圈牵进来,让她坐在椅子上。「我徵求到她主人的同意了,这样就可以给饕餮输血,应该会复原得比较快吧。」
「谢、谢谢老师!」我跳了起来,立刻冲出去找袁医生。
他和卓星正在吃饭,被我拉过来之後对於为什麽可以用人血输给动物这件事没有感到太大的困惑,立刻就著手找起器材,反而让我有点困惑了。
「啊?还好啦……认识这个女人五年之後就可以了解到世界上太多千奇百怪的事情了,每一件都要用科学的角度解释是不可能的……」医生一边打著呵欠一边找出针头,他打量了一下外观看起来只有五六岁的甜甜圈後说:「但是这麽小只,真的可以抽血吗……」
「嗯!没关系!」甜甜圈充满朝气地举起那小小的胳臂,坚定地点了点头:「甜甜圈只要吃了甜甜圈之後,抽血血都没关系喔!」
……果然是饕餮没错,这种意思有到但语感莫名其妙的感觉,果然是同族。
袁医生犹豫了一下,在被卓星巴头骂不过就戳著针而已扭捏什麽你还是不是男人啊之後终於给甜甜圈抽了血。
在等血袋满的过程中,甜甜圈无聊地打起呵欠,在我说了至少五十次的谢谢你之後,老师从他提著的纸袋里拿出一个草莓鲜奶油甜甜圈递给甜甜圈……啊这语感真是莫名其妙……甜甜圈吃甜甜圈……但总之这画面看起来就是很温馨感人就对了,老师要是有女儿的话应该也就是这麽温柔的感觉吧。
「谢谢将军大人!」甜甜圈双眼闪成小甜甜的星星眼,两口就把甜甜圈……够了这种语感真的很奇怪!不过就是个小萝莉在吃甜甜圈嘛!
「不客气,我还准备了花果茶呢,小甜最喜欢的蜂蜜也加了很多……」老师边说边掏出热水壶,倒了热腾腾的一大杯出来。
「将军大人~甜甜圈想当你的饕餮!」
「不行喔,」老师笑了笑,摸摸甜甜圈的头:「这样我的小狐狸跟你的主人都会生气的……你的主人生气我倒还无所谓,但是……」
「嗯嗯,将军夫人会生气……将军大人会怕夫人吗?」
「唔,也不能说怕,只是我这里会不舒服,」老师指了指胸口,「这里不舒服的时候,感觉起来比肚子饿还难过。」
甜甜圈摸了摸她的小肚子,立刻用地点头附和:「饿饿真的好难过!那夫人还是不要生气!不然大人太可怜了!」
老师满意地点点头,说了两声没错没错,然後又拿出一个巧克力杏仁糖霜甜甜圈出来呈给这个小公主享用。
抽了两大袋的血,甜甜圈看起来还是精神旺盛,饕餮这种生物是不是都预备著几十袋血在身体里面……但是十来个甜甜圈都已经吃完了,老师牵起甜甜圈(不能拿来吃的那个)站了起来:「那麽,我先送她回去。」
「谢谢老师。」我鞠了个躬。
「为什麽是北大人要对将军大人行礼?主人明明说……」
老师笑著把甜甜圈抱了起来,竖起食指压住她的小嘴唇。
「尚则,早点睡。」
「是,老师,她主人……」
「嗯,」老师笑了笑:「你们可能会再见面……但对方叫我不能说,所以,我不能说。」
我叹口气。「还是谢谢你,老师……」
「都是缘分而已,我没有真的做什麽。」他依旧一笑,就抱著那孩子走了。
荒世十三:因情(四)补完
那天晚上饕餮就开始输血,我出门考试的时候他睡得很沈,好像有种前所未有的舒服,晚上我回来的时候伤口就这样愈合大半了,袁医生很吃惊,我很高兴,甚至开始兴高采烈地收拾起随身物品。
也许再过几天饕餮就可以化成人形回家了。我想抱他、亲他,想念到几乎发狂。
隔天早上我去考最後两科,要考到下午,中间的休息时间则在图书馆做最後冲刺。
等到全部结束之後,我冲回医院,病床却空了。
袁医生说,饕餮自己起来,把房间打扫完就先提著我的东西回家了,他还以为我会接到电话。
然後我又一路骑车飙回家。这辈子从来没有闯过那麽多红灯。
汀兰都有来打扫,所以一如以往的乾净,我冲进客厅,发现厨房里面有人,为了通风,帘子整个往上掀开,我呆呆地看著他的侧影,饕餮正在锅子里煮著什麽东西,很香。
饕餮,饕餮,饕餮。
我在心里叫他,然後他转过头来,他的模样一点都没有变,可是我却好久好久没有见到他了。
明明一直都在身边的,却还是想他想到无法入睡的地步,每天都想。
他一看见我就立刻把瓦斯关掉,然後张开手把跑过去用力抱紧他的我整个圈进怀里。
「抱我抱我抱我──」我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麽了:「把我抱紧一点,笨蛋,亲我啊、抱紧一点……」
我用力闻他身上的味道,错不了,这是我的饕餮没错,人形时也没有因为之前受伤的缘故变得憔悴,太好了。
但才闻到一半,饕餮就把嘴唇凑了过来,然後我们热烈地接吻,不知分寸地唇舌交缠,彼此的牙齿都敲出声音,他先是把我推到墙上,然後又一路跌跌撞撞地进了房间,倒到床上。
离开我的嘴唇之後,他开始咬我,从耳朵、颈子到锁骨,一口又一口地咬著,尽情地品嚐著我的汗和份量不多的血。会痛,但现在就连这种痛楚都让人觉得幸福。
我专心地享受著这种痛和他的抚摸,即使在七月的天里我的体温还是偏低,而他摸到的每一处都在发热,热得令人昏眩。
他没有说话,我们向来就不需要对彼此特别说明什麽……我也可以听见他心中疯狂的毫不停歇的絮语:我好想你、好想抱著你、亲你、用手摸你、兽形真讨厌……
跟我想的一模一样嘛。我失笑,扳起他的脸亲吻,而他吸吮舔舐我的嘴唇和舌头的样子就像在品嚐什麽美味的糖果。
对我来说是睽违三个月的亲热,对他来说应该是睽违三个月的美味吧。
他的身体很烫。
每一口都咬得比上一次用力。
渐渐的,我发现,他的手在发抖。
房间里很暗,我跳下床打开灯,才发现他的脸很红,眼神都迷茫了。
「你不舒服?」
他点点头,又充满渴望地舔著我的手腕,留下一排齿痕。我摸著他的脸,一寸一寸地仔细摸著他,然後才确定发生了什麽事。
他的身体无法承受这个,无法承受过多的爱欲。
妖魔不是生来爱人的,他也受不了这个,现在对我的感情已经多到他的身体无法负荷的地步,就像一团充满侵略性的火在他体内膨胀燃烧……他会烧坏的。
「饕餮……饕餮,看著我,」我扳著他的脸,看著他在我面前出现前所未有的狼狈,他面红耳赤,呼吸急促,却连自己也不知道该怎麽办。
但我知道。
我把手收回来,坐直了,然後把身上的T-shirt脱掉。
「你、你吃吧……」我以为自己已经很坚定了,但语气还是有点发抖:「吃左边的……」
饕餮不用言语也可以明白我的意思,立刻大嘴一张咬上我的左肩。
我害怕到全身肌肉都像在发出尖叫般僵硬起来,同时也可以感觉到饕餮的利齿如何深入肌肉中……肯定开始渗血了……但他没有往下吃,只是定著不动。
我用右手轻轻摸著他的额头和颈子,帮他擦去那些因忍耐而生的汗水。
「没关系,吃吧……不然你就要烧坏了。」
非得让他把那些情欲排出来不可,最好的方法就是满足他其他的欲望……饕餮最强烈的欲望是食欲,而他最想吃的东西,向来是我。
我一直知道,爱得越深,他越是疯狂的想将我吞吃,因为那就是生为饕餮这种生物最强烈的欲望,也是他们表达欲望的方法。
饕餮是如此占有欲强烈的生物,而占有欲的最终型态,就是进入他的身体里,永远成为他的一部份,他一直想吃了我的,我知道。
现在,不让他用某种方式把那些情感排出来,他的身体一定会坏掉,从里面开始坏,我不能不管。
只是一只手臂而已,没有什麽关系,我一直都是他的,而且我理所当然该被他吃掉,现在只是提早先交出一部份而已。
只要他好,一只手算不了什麽。
只是一只手而已。
我紧咬著牙关,有些害怕接下来的剧痛,但饕餮在慢慢加深咬合的力气之後,又突然松开嘴改用舌头舔著那些往下漫流的血液。
「饕餮……?」
「会……很痛的,很痛……」他喃喃说著,「我不要你痛……饿死也不要你痛……」
那一瞬间,我觉得心脏的地方像是被点燃了什麽,就像突然有火柴唰的一声划过去,很痛,但又立刻烧出灿烂的火焰。
我亲了他的脸一下。
「饕餮,坐好。」
他立刻盘起腿,乖乖坐著。
我伸手拉开他的裤头。说真的,以前从来没有做过这种事……算了,凡事总有第一次。
「……以前这是你教我的,」我在他耳边轻声说:「可是你自己从来没做过吧?」
他摇了摇头,然後在我摸到那东西的时候身体僵了一下。
「不知道这样行不行……」
我没有仔细看,但光用触觉跟捧在掌心里秤的重量就知道那份量的惊人……明明从来就没用过的,大成这种地步是想怎样啦……而且这还是没反应之前的状态……
我认命地用两手握住,说真的,我为自己服务的经验也很少很少,只好凭记忆试著套弄揉捻。
不知道有没有用,我从来没见过饕餮有性欲的表现……但既然食欲不能做为出口,那就只能试试看了。
但当那东西确实地变大,而饕餮开始发出凌乱的喘息时,我终於略感安心了一点,这才回应起他仰著颈子的索吻。
这年头当主人的真辛苦……
算了,反正不管从哪个角度看我都是心甘情愿的。
就这样弄到我手心发麻、肩膀发酸之後,他总算泄了出来,份量多得有点惊人……不过这家伙本来就不是人类,用人类的标准来看一直都有失公允……这种持久度也不是普通人类可以企及的吧。
我把他推倒在床上,自己出去洗手和洗脸。
回来时发现他的身体还是有些颤抖。
刚才他发出低沈的呻吟弄湿我的手时也是这样的颤抖……但现在还是……我摸摸他的脸,温度依旧灼热,简直可以说是滚烫。
情况并没有改善。
难道要我去厨房把自己的手指剁了给他吃吗……
但在真正付诸实行之前,一个完全疯狂的念头从我脑中闪过。
大概我是疯了没错,可是真的要这样做吗?
饕餮看我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忍著体内的异样感慢慢叫了一声我的名字。
「尚则……」
那一声突然把我打醒。我愿意为他做任何事,这是真的,我从来没有过半点怀疑。
「饕餮,把衣服脱掉,」我顿了顿,然後加上些强调的语气:「全部。」
接著我弯腰在床头柜上找出冬天用的护肤乳液。
我的手指在发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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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暴动请至会客室。
荒世十三:因情(五)(限)
内有十八禁情节,未成年请勿阅读。
我也把我身上剩馀的衣物脱掉,饕餮显然很不明白为什麽要在浴室以外的地方如此裸裎相对,尴尬也只是我在尴尬……
「饕餮,现在我们要……然後你才会……所以你要帮我一下,知道吗?」
我把那些说不出口的话都在心里讲,然後饕餮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接过我手中的乳液。
我跨坐在他腰上,挤了很多乳液在他手心里。
「那个,帮我……」
我还是没说出来,几乎完全靠饕餮自己的理解,他竟然就真的懂要干嘛了,沾著乳液当作润滑,但才刚伸进去一个指节就停下来。
「太……太小……会受伤的……」
「现在不做你才会受伤!」我的担心似乎都转成怒火,「不管怎麽样,你不要停就是了!」
饕餮傻傻地看著我,又傻傻地点点头,然後凑过嘴唇和我接吻。
我也只能靠这个转移注意力了……他真的就没有再停下动作。手指伸进去的感觉非常奇怪,所以我狠狠地咬他的嘴唇,但侵入感还是让我无法控制地全身发抖。
饕餮的动作反而变得坚定起来,一手握紧我的腰,一手在我身体里攻城掠池……我可以感觉到他的手指弯曲的角度,还有我熟悉的指节、粗茧……他不是在调情,也不是要激起我的情欲,是真的要认真地把那里扩张到不会受伤的地步……
我闭著眼睛忍耐著,然後他轻轻吻过我的睫毛,温柔得不可思议……
「主上,看我,看著我……」
声音一如以往的低沈沙哑,但轻软的鼻音却像在撒娇一样,那一刻,我突然感觉到对他的爱意是没有尽头的……总是在意想不到的时候用意想不到的型态出现……这从未想像过的怜爱……
他在说:我是你的,你也是我的。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我也是,我也一样。
我克制不住地低头吻他、学著他的样子舔他的嘴唇,然後勾住他的舌头。听到他的喘息声时,欲望突然就这样猛烈地涌上来。
甚至没有刻意去刺激性器,我的反应完全来自於饕餮的反应……他的身体还是一样滚烫,但那种爱欲已经慢慢流泄出来……因为我的缘故吗?那些深浓黏腻的欲望一丝一丝侵占入我所有的知觉,除了他以外,什麽都感觉不到……
大腿上感觉到硬物的时候,最初还没反应过来是什麽,直到饕餮的手握住我反应激烈的器官,和他的贴在一起套弄摩擦,我先是全身紧绷,然後才发出喘息和压抑不住的呻吟。
太舒服了,太可怕了……
他两手的动作都变得猛烈而放肆,我不自觉地跟随那种套弄的节奏移动自己,下场却是前後都被刺激得快哭出来。
全身都在发抖、全身都在发软,好像那些声音不是从自己的喉咙里涌出来的一样……他的手指在毫无抵抗能力的柔软内壁里弯曲刮弄的时候,感受到的已经不是疼痛,而是排山倒海的情欲和性欲。
这两者结合的时刻,好像天地都颠倒似的那麽荒唐、但又那麽理所当然的极端的快乐,我手足无措到不知如何呼吸,情欲竟是如此尖锐蛮横的东西,如此陌生……但又令人莫名渴望、莫名恐惧,饕餮所承受的应该比我难熬百倍,我抓住他肩膀,往颈上的血管狠狠一咬。
「进来。」
「……不行……」他用鼻子哼出这两个字,然後将两手都移到後面去专注地动作。
明明就快要无法忍耐了。为什麽要这麽可爱、这麽让人喜欢、让人这麽心疼、这麽迷恋、这麽不可自拔。
「进来、快一点,」我彷佛听见自己的声音有股委屈的哽咽,好像我真的在求他似的:「不会痛的,快点,饕餮……」
真正进来的时候,那感觉简直就是凶狠。我知道自己应该没有受伤,但那里还是被撑大到不敢想像实际情形的程度……那凶器刚才还在我掌心里涨大,我知道那尺寸到底有多过份……
我们就著一开始的姿势,我在上面,然後被进入到饕餮非得用手猛力按住我的腰才能继续动作,一寸一寸深入体内的形状和热度都鲜明得让人完全没有办法逃避……
明明还没真正开始,我的腰已经酥麻到没有感觉了,好像脚趾都在发抖。
「不、不对,这样,你会……弄坏……」
我吐出这几个完全碎开来的字句,然後饕餮急忙抽出自己,也抽出我的一阵呻吟,漫长而软滑,让人不想承认那是我发出来的……
我全身失力地倒在饕餮身上,现在才发现他的裸体很好看,肌肉并不特别贲起,但结实得不可思议,带著剽悍气息的线条形成一种难以形容的野性的美丽,明明就是这麽性感的身体,我怎麽会到现在才发现?我又妒又爱地咬了他的胸肌一口。
「把我放在下面……」
他立刻会意,小心翼翼地把我抱起来,平放到床上,但抬起我的腰的时候似乎还是觉得有些不便,於是捞起个枕头垫在下面。
脚踝和膝盖被往上弯起的时候,他的动作有些迟疑。我笑了一下,在心里骂了一声傻瓜,然後那沉实厚重的身体就压了过来,将我的小腿挂到他的背和腰上。
像在受刑一样……尽管精神上完全感觉到自己是被爱著的,但被钉进身体里的不只性器,还有巨大的压迫感,几乎难以呼吸……
「痛吗?」
我抿著嘴唇用力摇头,往上伸手抱住他的肩膀,身体在发抖,饕餮立刻将手穿过我的腋下将我密实地抱住。
被他充满力道的臂膀固定住的时候,总有种不管怎样都没关系了的满足感。
随你……现在,往下要怎样,我不管了……
彷佛确实接收到我的意思似的,饕餮也不再说话,开始缓慢地动作。
而每一下的进出,都让人感受到那里比起前次更鲜明的涨大与热度,他越来越兴奋,动作强硬,每一下都越来越深、越来越狂热、强悍……
我的呻吟里开始染上哭声。太多了,没有办法承受。不是肉体交合上的过於激烈,而是饕餮,他的喘息、他猛烈的动作里释出的爱欲……太多了,难以承受,他是这样疯狂地爱著我……
他的进出越来越蛮横凶狠,带来一波波如电击般的快感,我们都沈沦到失去理智,差点因为进出的动作滑到床下,饕餮一下子清醒过来,把我捞住卡在床边,然後下床,一脚踩地一膝跪在床沿上,更加失控地进出贯穿,在我身体里狠狠地冲撞,彷佛他自己也停不下来。
没有办法停下来,完全没有办法停下来,就像我完全无法不把自己留给他一样……在战栗到迷离的恍惚意识里,我却感觉到他变得远了,我要他抱著我,不可以那麽远,但就在我伸出手的瞬间,他立刻俯身,将我的双腿分得更开,就正面的那种姿势强硬地索吻。
「不、不要放开,要这样、抱、抱著……」
明明不说出口也可以让他知道的,但我非得说出来不可,尽管每个字都被深深的顶弄给磨到扭曲了……我甚至都不记得接下来自己喊了什麽。
被狠狠摩擦的火辣感和维持在高潮的那段特别激烈的交合实际上都比不上饕餮的喘息声更让人兴奋,他根本不需要说任何催情的言语或誓约,我就已经被他不断释出的情欲迷醉到不可自拔……还有失控的吐息、不断落下的吻、抱著我的手臂,想永远留在这里……而回过神来时,下身整个麻到毫无知觉,但刺麻感中却还带著明显的收缩,合不起来的抽搐著……因为被捣弄得太狠了,那里根本回复不过来……
我不知道为什麽饕餮停了下来,那东西还怀著巨大的不可忽视的存在感留在我身体里,明显没有到他自己的顶点,但是下体奇怪的濡湿感提醒我,大概是因为我高潮了……啊……
好羞耻的感觉,前所未有的羞耻。
饕餮汗湿的脸在昏暗中显得很不清楚,但我可以看见他忍耐与压抑的神色。
「主上,不舒服吗……」
「腰、腰痛,从後面……」
剩下的不用我教了,事实上他还是有那种生物的本能的……不知为什麽,一看不到他的脸,只能用背上的肌肤和他摩擦、被他粗糙的手握住性器抚慰的时候,便更加感觉到那股冲撞进体内肆虐的狂热和愉悦,还有所有空隙都被填满的充足感,紧紧相连契合著,每一次毫不迟疑地都挺入到极限……
饕餮果然一直到结束之前都没有停下来。
尽管後来真的被折腾到哭泣呻吟,但那只是身体上的反应,心里并没有要他停下来的意思,一开始做这决定的原因就是要让他好过,只有他完全满足了才是我的目的……尽管也很清楚只要心里有一丝要停下来的念头,饕餮就算让自己被烧死也不会再勉强我。
那一场,事後想起来,到底做了几个小时,我已经不想去算了……最後我是怎麽撑到他满足的也记不得了,搞不好根本没有意识清醒地撑到最後,因为在最高潮的时候,身体里真的就像有什麽东西崩塌了,绷得很紧的线整个被拉断了,无法修补,也完全无法把意识拉回来……取而代之的全都是饕餮的意识,他的念头很单纯也很激烈,就是濒临失控、但完全不想收敛自己的爱,而且爱的是我,只爱我,只有我,就这样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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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前篇,暴动请至会客室。
荒世十三:因情(六)上
恍惚间有人喂我喝了水,然後我一直睡到隔天下午才醒。
那时已届黄昏,有人坐在旁边,专注地凝视著我,感受到那视线的同时,我发现自己并没有亲近的渴望……不是饕餮。
那是个男人。听见我醒来的声音後低头看我,一张华丽而略有些苍白的脸,语气平淡但怀著关心:「您要喝水吗?」
「澜……澜华?」
「是。」
「饕餮呢?」
澜华不太明显地沈默了两秒才说:「在厨房帮我看著汤,他一直跑进来看您醒了没有,很吵……」
「噢……请叫来他一下。」
澜华点点头,动作轻巧地出去了,然後饕餮很快地跑进来,一把抱住我,又把我拦腰抱起,整个坐到他身上。
我的腰和背都酸痛得要命,但是被他抱著还是比躺在床上舒服,我摸摸他的脸,哑著嗓子问:「有没有好一点?」
他点点头,蹭了蹭我的脸,亲了两口,也跟著问:「你呢?你睡一天了。」
「嗯……你有帮我洗澡吧?」
「有,那个也都洗出来了。」
「那个」是什麽,我不用一秒就会意过来了,它本身没有什麽值得害羞的地方,因为是饕餮的缘故,我不在意这种没有保护措施的性交,但更糟的是他下一句补充的话。
「汀兰还说要帮你按摩,我也按了。」
那个「还」字……就是最让人害羞的地方。
「她什麽时候来的?昨天?」
「……昨天下午。」
我把脸埋进手里。
隐约记得我们做到了晚上……因为我还有一点看见时针走到八或九的记忆……
完蛋了,那麽大的动静,我又哭又叫的,怎麽可能没被听到……
但是汀兰、不,澜华,对这件事一点反应都没有,仍旧帮我们做完家务後就回去了,接连两天,我发现他在男身的型态说的话比女身少,颇有忧郁美男子的风格。
他没有特别说什麽我当然万分感谢,因为实际上做了而且不後悔是一回事,放在嘴巴上讲是另一回事。我真羡慕饕餮那种完全感觉不到尴尬的性格。
在家里休息了两天,确定走起路的姿势一点都看不出异样之後,我才去褚先生的小店上班,现在已经放暑假了,所以我早上就去。
褚先生坐在柜台後面整理著一叠相片,听见我来,原本只是随意地抬头招呼,但看见我的瞬间,眼神突然变了。
一开始我还没发现,直到走近时才发现他在笑。
「其实你之前真的有长高。」
「嗯,一七零了。」这是上大学後这一年来我努力吃饭运动的成果,身体没有变得特别结实,但确实抽高了,虽然离饕餮的一八五还有段距离。
褚先生笑了笑,我发现他这种笑容很像老师,还是,是老师像他?
「但是,就人类来说,似乎是开荤了之後就比较难继续抽身高了呢……」
开、开、开什麽……开……
我咿咿啊啊的说不出话,褚先生却还是那般轻松自在、游刃有馀地微笑。
「啊,不用害羞,这种事情很自然的,水到渠成嘛……」
「怎、怎麽会……」
「怎麽不会呢?」褚先生的手在我四周晃了晃:「这里、这里,全部都是爱欲的味道,还有饕餮身上的味道啊……虽然以前你身上就一直带著饕餮的气味了,但是会突然浓成这样,当然是因为……啊,对了,尚则,那些东西最好不要留在身体里太久,毕竟是妖魔身体的一部份,可能会有些不好的影响,越早洗出来越好,知道吗?」
我不知道现在我的表情到底有多精彩,但褚先生又突然点了点我的脸,笑意缱绻,豔丽不可方物:「还有最重要的,千万不要让别的男人看见你现在这麽可爱的表情,脸都红了……」
晚上,我还没有从被褚先生调戏的冲击中回复过来,去餐厅值班的时候,先在厨房里吃员工餐时被店长看到,然後她也大叫了。
「啊──啊──嗯──」
不是那种情绪激烈,譬如惊讶甚或震惊的叫法,反而像是「啊,我了解了,嗯,啊,对啊」的那种意味。
我放下筷子不明所以地看著店长,她看著我摇了摇头,手腕一挥,帅气地将烟头扔进水槽,然後夸张地叹了口气。
「终於吃掉了啊──」
「咦──」副店从旁边凑过来,也跟著发出那种奇怪的啊啊声:「啊──真的吗──可是之前看起来又不像~」
「就是说啊,」那两个女人突然面对面聊了开来:「明明那个看起来像是在道上混的家伙感觉没这麽温柔的……竟然可以忍到现在才吃耶。」
「太了不起了,明明我们家小尚看起来这麽可口的说~」
「我这里听得到你们在说什麽好吗!!」
两个女人一起丢来一个「所以咧小孩子乖乖吃饭啦不要吵」的眼神。
事後我问了副店。(因为店长一定懒得回答)
「哦?你不知道店长的七传说之一就是可以光靠男人吃饭的样子就看出他是不是处男吗?所以你之前说交了男朋友的时候,我们都还以为会是多纯情的少年郎咧……所以说,小尚尚,姊姊来帮你煮红豆饭吧~潫嶬…小尚~你别走嘛~姊姊开玩笑的──」
荒世十三:因情(六)下
晚上饕餮来接我的时候我立刻冲出去把他整个人往外推,免得又听到什麽让人不知如何应答的言语。
饕餮一路上默默无语地牵著我的手回家,倒像他是那个被人带著走的小孩,我才是大人。
澜华已经把晚餐做好了,热过就可以吃,还留了纸条写了一些小事给我。
我正准备把菜从冰箱里拿出来,饕餮就在身後叫了一声主上。声音听起来好像有点胆怯的样子,错觉吗?还有他最近怎麽都跟著汀兰、不对,澜华……唉反正是同一个……那样叫我,感觉有点微妙……
我回头看他,他双手贴在身侧,直挺挺地站著。
从来没看过他这麽紧张的样子。
「怎麽了?很饿吗?等我一下就好……」
「可以抱你吗?」
他这样真是可爱得太过份了。
我点点头,他把我拉到厨房外面,先坐在餐桌旁,然後把我打横抱进怀里。我搂著他的脖子,慢慢抚摸那颗抵在我肩上的大头。
「怎麽了?」
「你是不是不喜欢?觉得不舒服吗?」
饕餮总是怕我不高兴。很奇怪,他对我真的是非常非常顺服、温驯,除了偶尔还在界线内的任性以外,他从来不会反抗我的意志,或任何我的喜好,总是只跟在我身边,只注视著我。从小开始就这样,以前以为那是因为契约的关系,但现在看来,应该不完全是。
「没有……我只是……觉得有点害羞,」我用手指梳著饕餮的短发,其实有些长了……「那些反感是因为不喜欢被提起,不是因为你。饕餮……我在想,我们其实是差不多的……你的感情,最主要是靠食欲发泄,而我则是……主要是靠著,对你好这件事,其实只要能每天看著你、跟你说话、煮饭给你吃,我就满足了……但是我们都不得已要用那种更激烈的方式抒发……虽然我没有特别喜欢,其实会有点害怕,因为会很失控,但因为是你,所以我完全不会讨厌。因为这是你爱我的方式,所以我不讨厌。所以如果别人用开玩笑的语气说这件事,我会有点生气……不是在生你的气,不要难过。」
闷在我肩膀上的大头立刻点了两下,好像他也只想接受这种答案似的。太可爱了。
「而且,」我贴在他耳朵旁边说,非常小声:「我很喜欢你一边那样……一边在心里说,只……爱我,那样,其实很……嗯……」
爱欲……从前只在老师他们身上看过那麽纯粹的型态,但是饕餮……却比那更多、更深、更专注,当它们在那样的时刻里将我层层裹住的时候,几乎让人无法呼吸……
不是因为那段久别才猛然出现的,在从前的漫长时光里,就已经慢慢累积起来了,终於到了他不能负荷的程度、到了一定要发泄出来,被我发现的程度……
虽然我对他也是一样的,但总觉得,其实我能拥有的和付出的都远远比不上他,远远不及。
「好啦……起来吧,我弄饭给你……」
但饕餮环在我腰上的手突然不轻不重的一紧,制止了我要站起来的动作。
他眼睛的颜色变深了。
我不用摸也知道他的体温又上升了。
「现在,可以吗?你还不舒服吗?」他轻声问。
厚实的大手隔著衣服缓慢地按压我的腰侧,七月的夏夜,我开始觉得有些燥热了。
我还没回答,他就从下面翘起嘴唇亲过来了,很有点献吻的感觉。只是轻轻摩擦过去而已,比蜻蜓点水多了一点点,没有很多……但光这样就好像有什麽东西要烧起来了。
身体里面有什麽东西变成另一种样子了,自从前几天的……这个身体已经记住那种感觉了……其实有些反感,不想轻易沈溺其中,但是,说不讨厌的人也是我……
「主上?」
「嗯……」我挣扎著动了一下,换来的是收得更紧的怀抱。「你、你不想先吃饭吗……」
「比较、」他灼热的嘴唇贴著我的鬓角,低沈而充满磁性的声音很轻很轻地说著,在耳廓里震出让人心痒难耐的骚动:「想先吃你……」
太犯规了。
好吧,我投降。
这次他很节制,只吃了一次。虽然过程依旧漫长而充满让人难以回想但冲击力强大的细节……我终究还是撑到最後了。只是饕餮终於吃完之後也将近午夜……太过份了这家伙到底凭什麽可以这麽持久……
而且就算只有一次而已,我的腰依旧被折腾到没力气站起来甚至下床,饕餮把我抱起来送到浴室,放了热水,让我泡在里面休息,正当我享受著泡澡而且昏昏欲睡的时候,饕餮却在旁边刷起牙来。
「你又还没吃晚餐……」
饕餮刷牙的动作一顿,然後很自然地答道:「可是你以前的课本上说,吃完东西都要刷牙。」
我一边大笑一边失力滑进水里,这间屋子差点又要再出一条人命了。
=因情·完=
荒世十四:金翅鸟(一)
我陷入一种两难的境地。
饕餮开始吃上瘾了。用「瘾」来形容,彷佛在暗示这不是一件好事,但我对它本身并没有特别好坏的评价,只是任何好的东西吃得过量,都会对身体不好,这是很简单的道理。
在那之後,他总像吃不饱似的一有空閒就黏著我不放,怎样都停不下来,除非是我郑重声明隔天还要工作或是真的非常累了才能解除危机。我对他的迷恋也是一个助因,大多数时候只要他释放出想要的情绪,那种让人醉醺醺的爱欲就足以让任何坚决的话语变成欲迎还拒。
原本我也想尽量满足他的,欲望累积得太多对身体也很不好,但次数实在是太频繁、而且就算他努力压抑了那过程依旧太过激烈……
然後我发现他吃的东西明显变少了,对食物的需求减少得非常明显,也许是因为食欲在另一种欲望被彻底满足之後就削弱了……我倒宁愿回到以前那种他一顿要吃掉几斤菜和米的日子。
但在发现到身体有些隐约的不舒服之後,我知道这不能再持续下去了。明明都是一样的工作量、一样的作息时间,除了应付求欢而减少的睡眠以外,还有什麽东西在消耗我的体力,虽然不至於立刻生出大病,但偶尔头重脚轻、怕冷、食欲不振、容易腰酸背痛、口渴之类的小症状却一直出现。我本来就不是特别强壮的人,长此以往一定会病倒。
可是又想不出该怎麽对饕餮说。我想得先休息一阵子再提这件事比较好。
而我的迟疑不决被褚先生的一句话打断。
「你想不出办法的话,就让阿晔来想好了,啊,不过,我们都还没有告诉他……」
一语击中我的死穴。不知道为什麽,我很不想让老师知道这个……也许是因为尴尬……可是都是大人了有什麽好尴尬的……
但在好不容易下定决心要跟饕餮好好谈谈这件事的时候,我又突然找不到话说了。
「尚则,怎麽了……」
「嗯,呃,喔,那个……嗯嗯……我们去旅行吧。」
……我这笨蛋。
旅行是去年年前就约好的,有閒有钱时去阳光明媚的海边住几天游玩,其实提出来也不突兀,而且,暑假嘛……好吧,往好处想,要保留游玩的体力,所以也许至少那几天可以正大光明的说不要……为什麽我得为了「不要」这两个字找这麽多理由,总觉得有点悲惨……
隔天我去了老师家跟他们说这件事,我和饕餮要出去玩,得请假一阵子,旁边的文洛听到,突然叫了起来:「那哥你们也去好了!蜜月旅行嘛!」
已经不是新婚夫妇的两人对看一眼,褚先生笑了笑,老师转头对文洛说:「但是你要暑期辅导,不能让你一个人在家……」
「我、我、我……我去住周老师家!」
「真的吗?」老师似乎有些惊讶:「但你说他那里吃的东西很奇怪、晚上也很吵,而且他那里也没有电视……」
「嗯──嗯──」小麻雀露出很挣扎的表情:「我、我会忍耐!反正只有几天嘛!你们就安心的去玩吧!珍珠也想看海对不对!」
珍珠一脸期待地点点头,两个可爱的孩子各有所求,老师也抵抗不了,他本来就是那种会尽量满足孩子所求的傻爸爸类型。
「那、我去打电话问问仲言……」他起身离座,文洛开始欢呼,拉著珍珠去各自收拾行李,突然客厅里就只剩我和褚先生了。
「这就是你想出来的方法啊……」他叹了一声,笑著摇摇头。
「……我会把我们的房间订成两张单人床的……」
「傻孩子,」褚先生啜了口茶轻声说:「对於真想做的男人,床的大小哪是障碍,没有床更可以自由发挥嘛……」
我不敢再听了。
老师的行动力很强,稍微跟我讨论了一下行程之後就打电话订好旅馆、租好休旅车,我们大约开一个上午和一个下午就可以到目的地。老师自己也很想去的样子,珍珠更是期待,他是在山里长大的,从来没有看过海。
饕餮对这件事没有太强烈的反应,对他而言,碧海蓝天也就只是海跟天而已。只要是跟著我,不管去到哪里都是一样的;如果没有我,去到哪里也都还是一样的。而且他也从来不是那种会因景色而感动的性格。
不过我很怀念大海,很久没有痛快地游泳了。
打电话给放假後回外婆家的煜怀,他正好就在我们要去的城市里,而且老师订到的旅馆还是他外婆的亲戚家开的,确定日期之後,他说要来找我们玩。
结果这个消息不小心让老师泄漏给卓星了,她风风火火地冲到餐厅来质问我的时候,我正好在倒水给子衿,於是成员又加上两名女性。幸好老师一开始租的车子就是八人座,位置很够。
我们在一个晴朗的清晨出发。
在忍受几乎一整天的卓星的吵闹、子衿身边的低气压、那对以闪人为乐趣的老夫老妻的超强闪光之後,抵达目的地时已经是晚上了,正好是吃晚餐的时间。老师按图索骥找到了餐厅,整体情况和在车上差不多:卓星很吵、珍珠一直黏著我、那对闪光夫妻一直放闪光、子衿想著自己的事、饕餮一直不说话……
他也吃得很少。前後只吃了三碗饭而已。
「饕餮……」我摸摸他额头,但没有异样啊?「不好吃吗?你午餐也吃得很少,不饿吗?」
他诚恳地看著我,真的是诚恳的,一点虚伪矫揉都没有地说──
「主人比较好吃。」
……他不是故意的,我知道。这些尴尬、难以自处的处境,都是因为我自己,所以我装作没听见卓星那种神经质的疯狂大笑、老师故作镇定要再加点菜的言语,和珍珠问著为什麽饕餮吃了沈大人──这种种我无法回应的反应,只是摸了摸饕餮的大头,叫他再多吃一点,不然晚上会很饿。
我想他明白我的意思了。
荒世十四:金翅鸟(二)
隔天早上神清气爽地起床了,虽然昨天一整天坐车很累,但是早起已成多年来的习惯,
怎样也改不掉。以前阿姨晚上有晚班的兼差,常常很晚才能回家睡觉,隔天又要上白天的班,所以我都会早起做早饭给我和饕餮吃,让阿姨多睡一点,或者是趁早上的时候作家事。
我让饕餮继续睡,先出了房间。
这间旅馆刻意营造民宿风,我们住的小木屋很大,里面铺的是榻榻米,用纸门作隔间,楼上的小房间给珍珠睡,我们则和老师他们比邻而居。我出去的时候,隔壁间的气息很沉静,应该还没醒来,珍珠却抱著膝盖坐在走廊上,遥望著院子里的晨雾。
我先把他带去餐厅吃早餐,这孩子只吃沙拉跟果汁而已,一下子就解决了,那时差不多已经是人们慢慢清醒活动的时间,我甚至看到已经有三三两两的游客准备下水,也许是想趁著人还没有很多、太阳没有很大的时候悠閒地享受海滩。
所以我牵著珍珠慢慢走,尽管练习很久了,他还是不太会跑,平常的行进速度也很慢,我们就像对兄弟一样沿著海边步道慢慢散著步。
「晚点我们来游泳吧,有没有带泳裤?」
珍珠点点头。「可是,水……」
「不要紧,我会教你的,水里很凉喔。」
我们慢慢离小木屋远了,走到一条像是老街的地方,里面好像还有清晨的菜市场,活动的人很多。其实我不太喜欢人多的地方,正准备掉头往回走时,突然有股奇怪的异样感出现。
有人在看我们。
完全清醒过来的海面上闪著粼粼波光,晨雾都已经散去,天气十分晴朗,但是,有种奇怪的热度。
很不舒服。
珍珠不自觉地往我贴近,甚至抱紧了我的手臂,我也抓住他的掌心。
「乖,不要怕。」
「有……」
「嗯。」
我看见他了。那个男人从长长的老街入口缓慢地走出来,这男人的外观给人的第一印象是,手很长,但其实并没有超过大腿,然後,他的骨架很大,身体却很瘦,七月的天,还穿著酒红色的长大衣,紫红色的长发非常随便地绑著还乱翘……
相貌在人类来说倒不丑,只是那双眼睛锐利得让人厌恶。
而且那头颜色奇怪的头发八成也不是用染的,丑死了,怎麽这些妖魔化人之後就只有我家的饕餮看起来最顺眼?
他已经看见我们了,就这样逃走没有意义,而且面对这家伙,那种深深的厌恶感让我不想把背露给这个人,还是面对面的好。
「好久不见。」他咧嘴笑起来,色泽很深的嘴唇藏不住白牙的锋利感。
「我认识你吗?」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有股前所未有的冰冷。
「啊……」
那双瞳仁中央闪著一点没有躲藏好的艳金色的细眼上上下下地打量过我一遍,彷佛一点都察觉不到自己的无礼似的。
「真奇怪……您啊……肉身怎麽会是这种……啊,算了……」
他舔了舔嘴角,扯出一种意味不明的笑容。
「既然您都没有肉身了,也没什麽能填饱肚子的地方……那,我就跟您要这个小朋友好了,好久没吃到这种乾净的小蛇了……」
珍珠立刻躲到我身後,但手臂仍旧被男人敏捷的动作给抓住了。
「你最好把手放开,」我动也不动,因为这男人力气显然比我大,但说真的,我对他并不感到恐惧,只是厌恶。
「这是我的人,想吃也不看看自己是什麽东西。叫你放手听不懂人话吗?还是你还没学懂?」
这种冰冷的语气连我自己都感到惊讶……也许是因为意识到这家伙是天敌。
男人似乎是惊喜地看著我,眨了两下眼睛,嘴唇圈成O字形後嘻嘻笑了起来。
「您变真多嘛,大君……可现在,明明就困在这人类的躯体里,您要怎麽与我抗衡?您可不能像以前一样了……」
我冷笑,身体很自然地动作起来,飞快地踢了他的膝盖骨一脚,我踢得很用力,以前从来没有对任何人或动物如此粗暴,但那一下却用了九成力。而且那似乎就是他的罩门,他啊了一声往後跌坐下去,痛到身体抽搐起来。
「所以呢?你敢吗?妖魔在人形时不也什麽都做不了吗?喔,如果你化作原形的话,把他一抓上天,我是救不了没错,只是你敢吗?在大庭广众之下露出真身?」
我走上前去又补了一脚,连另一边的膝盖也踢了,还踢了好几下。
「一让人知道这里有金翅鹏鸟,一定有很多人想要你那颗七彩的宝珠心脏吧?还有你的尾羽,我敢赌一被围捕你就要逃上几十年的,你敢吗?威胁我之前,先看看自己是什麽样子吧。」我拉著珍珠退了两步,看他慢慢摸著膝盖骨,然後挣扎著站起来。
「需要我叫你滚吗?还是你自己滚?」
男人真的站了起来,虽然有些摇摇晃晃的样子,但我似乎没有造成很大的伤害……早知道就乾脆踩碎。鸟足没有膝盖,所以化为人形时那里异常脆弱……我也不知道为什麽我会知道这种事。
「没有想到大君也染上了人类的暴戾之气啊……」
「金翅鹏鸟和我谈暴戾?你什麽时候改吃素了?」
我止不住的冷笑,那男人又深深地盯著我好一会,忽然偏过头去,看向我身後。
「果然,他也来了……我真是出师不利,大君,」他露齿一笑:「那麽暂时就後会有期……」
他边退边走,缓缓没入人群中。
我站在原地不动,黏著我手臂的珍珠还是没办法停下剧烈的颤抖,没办法,金翅鹏鸟是蛇族最害怕的天敌,它们甚至可以以龙为食,被看上的蛇如果不是立刻潜入江海深山之中,几乎毫无反抗能力,只能被残忍地撕碎吞食。
饕餮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他平静地走到我身边,一把把我揽进怀里。
我用全身的力气攀住他的背。开始冒出冷汗……害怕的感觉竟然是在事後才出现。
我知道我必须保护珍珠,我一定要办到,而且也成功了,但其实最让人害怕的是……如果我再也见不到饕餮了,我害怕他会有的反应。我怕他会死,就像我觉得失去他会崩溃一样……我怕他会发疯、或是把自己咬死之类的……
光是想像就让人觉得恐慌。
就算再来十只天敌也比不上我此刻因想像而生的、难以遏止的恐惧。
饕餮只是静静抱著我,没有说话。
荒世十四:金翅鸟(三)
遇到金翅鹏鸟,而且珍珠还差点被吃掉的事情我只告诉老师和褚先生,这是难得的假期,不用弄得大家都紧张兮兮,但还是不能让珍珠落单,太危险了。
「那麽,他对你呢?他有伤害你吗?」
「他说我没有肉身了,没什麽好吃的,」我摇摇头:「所以珍珠比较危险。」
老师和褚先生对看一眼。他们常常有这样的动作,我确信他们不像我和饕餮可以这样毫无障碍的只用思考沟通(除非刻意阻绝),所以是只看一眼就知道对方在想什麽,这点实在让人觉得很佩服。
「好,我们会带著珍珠,但你也不可以落单。」老师想了想:「对了,煜怀不是要来找你们玩吗?」
「对了!我打电话给他!欸,一直没看到卓星和子衿耶……」
两个女生住在另一间小木屋里,早上没看见,午餐时也不见人影。
「你还比较值得担心呢。」褚先生摸了摸我的头,但立刻被饕餮拍掉,又把我抱到一边去。
煜怀骑著小五十来了,这时候太阳太大,去海滩会被晒下一层皮,我们就在旅馆本馆的露天咖啡座聊天。
这间旅馆是他表姨开的,也就是他妈的表姊(听起来有点微妙…)、他外婆的侄女。这里是他小时候就有的,慢慢整修扩建才会这麽漂亮。那个表姨似乎就是所谓的女强人,(我一直觉得这个词本身就有点性别歧视…)在离婚之後家里出钱开了这间旅馆,生意越作越大,在这附近买了很多土地投资,好像还有片私人海滩……我一直以为这种词只会在电视电影上出现。
「我打过电话问她了,她等一下会来视察,说不定可以算你们便宜一点。」
我哈哈乾笑。便不便宜的还在其次,现在重点是老师完全不让我付钱,实在让人很烦恼。虽然明知老师是好意,但我实在不想要滥用他对我的照顾之情,而且,我本来就有为了这次的旅行存钱,并不是付不出来啊……
「所以说你其实是有钱人家的少爷罗?」
换煜怀乾笑了。
「对了,尚则,等一下我表姨来的时候,尽量不要提到那方面的事情。」
「她会怕?」
「是讨厌,」煜怀一脸严肃:「非常讨厌。」
说到一半,煜怀听到有人叫他的声音,回头看过去,立刻起身招手。
而我则是在听到那个声音的时候突然全身的汗毛都立起来了。不是因为冷,而是有种从未有过的直觉。
她比想像中年轻,或者说,比煜怀描述的还要年轻,大约可以看得出来是三十之末到四十左右的年纪,但那股惊人的活力仍让她看起来非常美丽,充满生机的美,美得令人目不转睛。
明明穿著套装和高跟鞋,她却很快就跑了过来,发出豪迈、爽快的笑声,捏著煜怀的脸嘲笑他怎麽变胖了,一定还没交到女朋友吧?
我看著她,突然觉得自己站不起来。是,我站不起来,我悲伤到连自己的手都感觉不到,我想努力撑著自己站起来离开这里,却只觉得四周一片冰冷,只有胸腔里涨满到几乎破碎的那个部分是滚烫的,烫得让人没有办法呼吸。
饕餮原本一直静静坐在旁边,那个女人一出现後他就靠近我,直到他的手盖上我的,我才恢复一点知觉。
──要走吗?
他静静地问,我看了他一眼,在心中摇头。
对了,我还有饕餮,所以,没关系。只要有他在,一切都会好的,都没关系,我只要有他就好了。
这一切痛苦而悲哀的挣扎只在几秒间就结束,我凭藉著从饕餮那里得来的力气站了起来,让煜怀介绍我们,然後和表阿姨打了招呼。
然後我才知道她的名字。我也告诉她我的名字。
我的名字是爸爸取的。
然後我们握了手,那是大人的社交礼仪,在我想到要拒绝之前手就已经伸了出去,可能是因为满手的汗和实在太不正常的体温,她皱起眉心,探了探我的额温。
在她碰到我的瞬间,我往旁边一闪。
「对不起、欸,我,被漂亮的女生碰到会害羞……」
我闪避著她的眼睛。
她豪爽而漫不在乎地一笑:「这麽热,会不会是中暑了啊,我们去里面吧。」
煜怀很清楚我的敏感,立刻接口把话题接过去,表姨带著头把我们领进咖啡厅里坐下,她和煜怀感情真的非常好,还上演了一场强迫接收零用钱的战争,但话题却不知道为什麽又兜到我身上。
「对了,姨,尚则还没有交女朋友喔──」
「真的吗?唉呀,你长得这麽好看,和小毓很相配嘛~」
「外婆不是说小毓交男朋友了……」
「我讨厌那家伙,怪里怪气的,头发也不染个好看点的颜色……」
我根本不用说话,只需要看著他们,然後笑。
「对了,这位是……?」
她现在才注意到饕餮,那种厌恶真是实现得非常彻底,都变成不自觉的无视了。
我只想了一秒就接口:「这是我表哥,要出来玩的时候我妈不放心,硬是叫他来陪我,我又不是小鬼了,」我转头对饕餮一笑:「抱歉啦哥。」
饕餮静静看著我的脸,好像那上面的表情其实没有那麽完美似的,他点点头,很沈著地应声:「没关系。」
煜怀也很清楚饕餮那种死个性,基本上,他根本不会理除了我以外的任何人,所以又立刻接过话头。
「他们感情好的咧,比我和我弟好多了。」
……甚至不惜自揭疮疤,真是我的好兄弟。
「放假就出来玩真好命,我也想放假!」
「谁叫你事业作这麽大啊太太──」
「臭小鬼──」
我们大概坐著聊了半个钟头,表姨还有别的事情要忙,就先离开了。我实在很不舒服,随便跟煜怀扯了个藉口就拉著饕餮也走了。
一路无声地离开本馆、停车场,穿过马路与人群,来到夕阳即将西沈的海滩上,我躺了下来,看著色彩瑰丽的天空。
不知道为什麽,一开始拚命忍住的痛楚,在忍了这麽久之後,就几乎感觉不到了。
我很想哭,但又已经没有真正哭出来的理由。我连理由都没有。
没有理由的悲伤和哀伤。
但大概还是有些痛。
徐徐袭上岸来的浪花浸湿了我的膝盖,带来温柔的抚摸後又缓缓退去……这片海竟然在安慰我。
我想要一个理由。多麽想要。
「饕餮……」我侧过身看著跪在那里的他。
「我……好想,阿姨喔……」
饕餮低著头,我彷佛看见这时候温暖豔丽的夕光在他眼中泛成一种柔软而清澈的情愫,尽管那张脸上还是没有出现过多的起伏。
「小则,不要伤心……」
他轻声说,我好久好久没有听到人那样叫我了。
那是阿姨专用的叫法。
就这样破掉了,我还以为我已经好了,但是失去她的悲伤又这样让心中记忆她的那部分被撕裂。
我哭了出来。
阿姨都那样叫我,我还记得她的怀抱和身上的香味,好闻的绵羊油的味道,我还记得她的声音,我全都记得。
我以为我已经好了,但原来还是会痛。
阿姨,阿姨,如果她现在还在这里就好了。可是阿姨就是我的妈妈,没有人可以说不是,所以不是那个还活著的女人,不是她。
我小小声地哭了出来,饕餮的手按在我的手上面,让泪水在那样的遮掩下横溢。
她不记得我,是的,完全不记得,也不在乎,真的不在乎,碰到的那一瞬间我就知道了,她是怎样的人,完全遗忘了那段过去,完全不让那段过去影响自己,与自己血肉相连的那个孩子,她早就轻易地舍弃了,忘记了,过著自己的生活,过得很幸福。
我知道自己很卑劣,但还是在坐在她附近的那段时间里不可控制自己地去感受,而她没有一丝怀疑,对於我,没有,一丝怀疑,那样的可能性连想都没有想过。
连我的名字都不知道。
连想都没有想过。
甚至不愿意让自己回想。
那样的女人就是我在截至目前为止的人生中,想像过无数次、担忧过无数次的母亲。
在今天之前,我完全不知道她的名字和长相,完全没有任何线索。如果她还活著,会不会因为失去了自己的孩子而悲伤?要怎麽去找她?如果她已经不在了,那是为了什麽?还可以再见一面吗?可以对她说话吗?
虽然阿姨从来没有少给我一个母亲可以付出的全部的爱或任何东西,但也没有任何一个人不会记挂自己的母亲,不会有那种人的。
可是她从来没有想过我。从来没有在意过我。从来没有。
没有记挂、没有回想、没有歉疚,什麽都没有。
我无法抑止的悲伤。
我无法抑止地感到悲哀。
第一次从生身母亲那里感受到的善意和温柔,都仅仅是因为,我是煜怀的朋友。
如果用真正的身份出现在那里,她会恨我,会非常恨。我知道。
因为那一瞬间,尽管我是多麽努力地欺骗著自己说不想知道,但身体的反应却比它的主人还要诚实,碰到她的那一瞬间,就已经无可自抑地去搜寻她的记忆,我几乎可以看见她二十年前的那张年轻的脸,就显现在我眼前,还有她二十年前的声音,我这一生最初的记忆,我甫出生的记忆,是她的声音,充满恐惧、厌恶、恶心、憎恨地尖叫著,指责著说──你让我生了什麽东西!这是什麽──什麽怪物!这不是我的孩子!恶心!怪物!你施了什麽妖法!!拿开──拿开──把他杀掉!我不要!!滚开──滚──
我把自己缩成一个小团,从眼角泌出的泪水让沙子都黏到我脸上。好重、好重、好痛、好痛。
想要遗忘那道声音,可是忘不掉,她一次又一次地尖叫著,叫著怪物──
耳膜好痛。
就连饕餮用那种我听过最温柔的声音说……我爱你的时候……也还是痛。
他侧躺在我身边,一直一直这样说著,我爱你。
排不出来的话就会留在身体里面造成伤害,他也很清楚,所以就只是让我躺在那里独自排解,然後静静等在旁边守护著。
口袋里的手机响的时候,我完全不想伸手去接,饕餮用奇怪的姿势帮我掏出来接通了,简短讲了几个字又挂断。
大概是老师或煜怀来找……但我现在不想见他们。
我不想骗老师、瞒不过褚先生、招架不住卓星的逼问或子衿的直觉,而且最重要的是,我还没有想好怎麽面对煜怀。
慢慢的,临近黄昏的天色竟然飘起小雨,很轻的雨丝,几乎感觉不到,饕餮仍旧跪著,上半身却覆在我身上为我挡雨。
我们就这样一直躺到夜色四合,我才终於觉得那些东西都慢慢流出身体。
其实饕餮可以帮我吃掉那些让人不舒服的东西,他可以以人类的欲望为食,但我其实很讨厌那样,因为那在某种程度上会改变他的内在。
稍微好转之後,我坐起来,拍掉身上的细沙,用海水洗了洗脸,跟它说了声谢谢,然後才牵著饕餮往回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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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路非~常慢,连鲜网一直断,留言晚点回。orz
荒世十四:金翅鸟(四)(限)(补完
昨天只PO到一半但忘记标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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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限,所以还是标一下。未满十八岁请勿进入~
只是,和充满灯光人声的地方还有段距离,饕餮突然把我往旁边拉,脱离原先的行进轨道,我们走进一片隐密的树林,他把我推到草地上,一语不发地亲过来。
我知道他想做什麽,但觉得有点生气。姑且不论我现在的状况一点都不适合,他连问都没问!好像都很理所当然!
我用力推著他的身体,但完全没用。我并不柔弱,是他太强壮了,这点让人更火大。
如果是平常,就算时间地点都不对,我也不会这麽生气,但现在我的情绪本来就很不稳定,饕餮又这麽霸道,完全罔顾我的意愿持续自己的动作,所以我就……揍了他一拳。
手挥出去的时候脑袋一片空白,看到他呆掉的表情才开始後悔,但胸口的怒气还紧紧扎著,我站了起来,无视他,直接走回小木屋。
八点多,吃晚餐还不算晚,但我累得要命,一点胃口都没有,回到房间之後就倒在棉被上。但我又想到,这样饕餮回来的时候不是更方便!於是我把棉被拖到墙边,背对著纸门,又把自己缩成一小团睡著。
这场觉睡得很不安稳。梦和睡眠都被切割剪绞成一片片、一条条、一块块无法拼补的碎片,一大堆东西咻地飞闪过去又重复出现,蹦蹦跳跳转著圈圈,手牵手跳舞,跳得我脑袋发晕……
醒来时头痛得不得了,我无声地举起手看看表,大约睡了半小时,九点了……
饕餮不在这里。
我自己躺了一下,就开始感到无法忍受的寂寞。他怎麽不回来?他知道我回来了啊!他怎麽不在这里?
……好吧,我揍的那一拳可能真的太重了。等一下要安慰他,要说对不起,摸摸看他的脸有没有肿起来。但是他也得道歉才行。
我面对墙壁躺著,稍微想了一下子,缓慢恢复过来的听觉才发现墙的另一边……有点……奇怪……
细微的、柔媚的呻吟声。
在听见的瞬间就几乎让人觉得脑子发热,实在、实在太诱人了……
婉转、委屈又勾人的喘息声,带著鼻音,轻声地求饶著……隔著墙,我没有真正听见字句的内容,但是那种黏热的情欲意味却如此明显……
──不行……轻点……会坏的……
我掩起脸,觉得手碰到的地方都很烫。是褚先生的声音……太过份了。这些妖狐、太过份了!
我一手夹住鼻子以免喷血,一边撑著自己尽量安静地站起来。
但是我还来不及关掉感受情绪的能力,又听见……
笑声。轻柔低缓的──
──不会坏的……
是老师……我可以发誓这是我听过他最……恶劣、捉弄、得意、惬意的语气,笑得极其自在、游刃有馀又轻挑悠然。
──不会坏的,我怎麽舍得……
太过份了!太过份!我像逃难似的离开房间,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惊动到他们──管他的!谁叫他们这麽──虽然应该是偷听到的我的不对──
结果我还没跑到大门口,就正好遇到从外面进来的饕餮。他本来面无表情,看到我之後先是睁大眼睛,然後快步冲过来把我整个扛到肩上。他似乎犹豫了一下要往哪里走,最後选择上楼,珍珠不在,他把入口的鍊条拉好,然後抱著我进浴室。
……他完全知道我在想什麽。
之前那半个多月,每天都要应付他的需索无度的时候,我养成了每天早上起来就清洗……的习惯,但是一出来玩就没有……他熟练但略嫌粗鲁地把我剥光,而我只顾著用手掩脸,顶多在他粗糙的手掌碰到比较敏感的地方时抖一下呜一声而已。
一想到楼下也在……我就真的快要烧起来了。
「轻、轻一点,不不不不不要太大声……」我刚睁眼就发现他还穿著衣服,只有我赤裸裸地落在他的视线下……「你你你你你把衣服脱掉啦!」
「是。」
饕餮沈沈地应了一声,三两下就把自己也脱光,毫不害羞地露出结实到完美的身体,踏进浴缸之後把我面对面抱在腿上,从後分开我的双腿。
早已全身发软的我只好任他摆布,我想要他,真想要他,这个身体已经不行了……完全不知节制地习惯了那种令人欢快的性欲……到底为什麽会变成这样啊……明明以前可以过得那麽寡欲……
我觉得有些恨、有些生气,张口就咬住他很硬的肩膀。
饕餮闷哼一声,没有做出其他反应,仍旧在拆解手上的莲蓬头,我不用回头也知道他在干嘛。
温水灌进身体里的时候,我反而觉得有点冷,手臂一缩就抱紧了他,但又突然觉得这实在太便宜他了,可恶,太便宜了。
「我还在、生气……」虽然很喘,但还是要讲:「你怎麽可以……我明明就不想要、我是说刚才!你都……我不喜欢你强迫……」
剩下的话被大量进入身体里的涨满感打散了,我只能紧闭著嘴唇发出哼声。
「我爱你,」
饕餮突然附在我耳边沉声说著,环住腰的手没有丝毫放松。
「我爱你,我只是想要你知道。」
这就是他表现爱的最直接的方法,我明明就知道。
不管其他人怎麽想、不管其他人把我视作怎样的怪物,他一点都不会在乎,还是会一如以往的爱,或者爱得更多,他只是想表达这件事。
他只是想告诉我这个。
我挣扎著摸摸他的脸,顺便亲了一下。
「对不起,还痛不痛?」
他侧过脸,深深地吻我,又自顾自的吃得很开心了……
分开之後,还意犹未尽地舔舔嘴唇。
「饱了就不痛了……可以开动了吗?」
……这浑帐。
隔天早上,我在床上醒来。这是二楼珍珠的床……对了,昨晚……就这样被饕餮吃了好几次(他好像真的很饿,也才两天而已……)然後被抱到床上来……
完蛋了,就这样在上面过夜,一定都知道了啦……
我躺在晨光里,独自思考了很久很久。饕餮趴在床沿沈睡,这床太小了,他宁愿让我好好的睡。
被我轻轻抚摸著头发时,他就醒了。
「饕餮,我是怪物吗?」
他闻言立刻弹了起来,站在那里不知作何反应。他没穿上衣,我不得不说他的身材真的很令人激赏。优美而流畅的肌肉线条在晨光里闪著健康的光泽,啧啧……不过都是我的。
我没有要自怨自艾的意思,只是心里觉得有点奇怪罢了,饕餮却好像很害怕我在意这件事的样子,缓慢而小心翼翼地伏下身来,坐在床沿,将脸贴在我胸口上。
他没说话,我却感觉到了他的意思。
因为不是用语言表现出来的,所以一旦「翻译」出来就让人觉得有点肉麻──他说,世界上再也没有比你更漂亮、更好的生物。
到底「漂亮」和「好」的标准与定义是什麽啊……但一旦回到最初没有语言局限的那种状态,他就是这样单纯的意思,那种我从没有察觉过的恋慕与……崇拜,让人觉得非常莫名其妙。
原来饕餮也是那种会因为爱而盲目的爱情笨蛋……奇怪的生物。
我笑了,亲了他一下,他却没有像往常一样显得满足又愉快。
「尚则……」
「嗯?」
「回家之後,我想跟你说一件事。」
「……好啊。」
他趴在我胸前,我慢慢抚摸著他的头发、他的背。
「我爱你噢,饕餮,我爱你。你要一直记得这个……」
只要这件事还存在著,就没有什麽可以分开我们,只要他还在我身边,不管发生什麽事我都可以承受。
饕餮轻轻点了点头。
「对了,那个啊……不要告诉煜怀。」
「是。」
他的想法出现了我预料之中的变化,我并不惊讶。
「嗯,也许多了这个妈妈,我们的生活会变得比较好,但是,饕餮,她并不想认我,」我摸著他的脸,他似乎很享受这种抚摸。
「当初遗弃我的时候连母亲的身份也不承认……我不是在意气用事,而是她真的,没有怀著一丝思念,对她来说,她一直都当作自己没有生过这个孩子,现在说出这件事,也只是徒增烦恼而已,我不想作这种坏事。」
饕餮又慢慢点了点头。
我也希望我可以至少怀抱著一点希望,但是事实就是如此,这种能力带来的真相没有任何模糊地带可以让人含糊其词,她不需要我,我也不应该去认她。
「而且啊……如果现在又多出一个妈妈了,说不定她不会让我们在一起,如果会变成这样,那我连试都不想试,」我捏捏他的脸,他的肉又粗又厚:「我只要你就好。」
饕餮抬起头,静静地看著我,色泽阴暗的眼睛却映著浅浅碎光。
「我也是,一直以来,只要有你就好了,」他又躺了下去,我发现他头颈往下伏贴的姿态,真的很像猫科动物……
「就算你去了很远的地方,我也会一直等你回来,我会很乖很乖的等……」
我失笑。「你在说什麽?我要去哪里?」
「……肚子饿了。」
我立刻从失笑状态转成警戒状态,而且是五颗星的警备模式。
「不可以,我腰好痛。」
「想吃饭……」
那就好。
我牵著他下楼,屋子里很静,但有人的感觉。
卓星的背影站在走廊入口,我还没来得及叫她,突然发现,她……是不是在和谁接吻?
谁?
我僵在楼梯口不敢乱动,直到卓星身前那个人推开她往门口靠近。
……是子衿。
干。
子衿冷冷地看我一眼,走了出去,我突然发现,似乎是我和饕餮打断她们了……这个……
卓星倒是一点都不尴尬,边笑边与我招手。
「……你在搞什麽?」
「美少年……你有资格说我吗?」
她意味不明地看著饕餮,我觉得不太高兴。
「你不应该带坏子衿。」
「是我带坏她的?是我吗?」卓星放声大笑,轻松地绕过我出门去,边走还边摇摇摆摆地唱:「I kissed a girl and I like it…」
好想揍她。
荒世十四:金翅鸟(五)
真是讨厌一直抽搐的鲜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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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到子衿的时候,她撑著阳伞在老街里閒逛,似乎对於我会跑来找她早有心理准备。
「你好閒啊,不去游泳吗?」她边说边弯腰看著摊子上的小东西。
「子衿……那是什麽时候开始的?」
「你关心我?」
我点点头,她笑了笑。
「我知道你想问为什麽,但我也不知道。」
「……啊?」
「我不喜欢她那个死样子,死皮赖脸的单恋,倒贴也没问题样子实在太不要脸了,看了就恶心,」子衿轻松地耸耸肩,「所以我就直说,然後她说,那麽试试看别人好了,就这样。」
……我的老天。
「卓星是满欣赏你这种人的啦……」都是强悍又独立的女人,但是,呃,「你……有没有想过,可能她只是,正好想转移自己的注意力时,然後,你就在那里了,所以,嗯……也没有特别是因为你的关系。」
「是啊,我只是凑巧赶上这个点了,」子衿哼哼哼地笑起来,非常可怕,「所以?你有什麽意见?」
「……小的不敢。」
「顶多就是分手嘛,有什麽好可怕的,你到底担心什麽?」
「我还以为你在汀兰的事情之後就不会想再和……这类人接触。」
「你的意思是我也要疏远你了?但是你这麽好玩。」
好玩?我微妙了一下。
子衿边说边往下一摊前进,「我知道她的底细,有杨老师在她也没办法怎麽样的。你以为馥姨为什麽会让卓星回来?因为有老师在这里看著啊。」
这我倒真是没想到。
「别人的事情倒是管挺多的。」
其实我哪能真的管,这两个女人都是不会轻易被人干涉约束的性格,我顶多也就只能问一问安安心而已。诚然,就像子衿说的,卓星不会动用她的能力强迫或伤害别人,但她们的个性都太强了,有冲突的时候总觉得会非常可怕。
中午的时候我们和煜怀吃饭,他带来了一个很娇小可爱的女孩子,他的表妹。
我头痛了。
不用想也知道是什麽意思,表姨要他带她来的,看来她真的很不喜欢女儿的那个男朋友,但再怎麽讨厌都会是比亲哥哥更好的选择,这是哪门子编剧才会弄出来的烂情节啊……
她叫毓秀,比我小一岁半,正在准备大考。
这种时候还有心思管女儿交什麽男朋友!应该是好好督促她念书吧!
但煜怀又一脸轻松的说,小秀的成绩根本不用担心,她一直都是第一名。
……那不就和我一样嘛?阿姨还一直说我都是遗传到爸爸……当然,她根本不认识我生母,所以这也是有可能的……
毓秀并不是很喜欢来跟我们吃饭,而我则是因为身为被牵线的对象而被彻底讨厌,我觉得自己有点无辜……但也没办法,只好表现出对她一点兴趣都没有的样子。
只是她身上有股很熟悉的味道,我觉得有点不妙。如果真的是我想的那样,那就非常不妙。
吃完饭之後我们还聊了一下天,我暗示煜怀继续留住毓秀,拉著饕餮就先离开。
她身上有那只金翅鹏鸟的味道。不是擦肩而过或曾经同身在一处时留下的,他们至少有过一些肢体接触。
饕餮用力地帮我嗅著寻找味道,金翅鸟就在附近,我也差不多可以感觉到了。就在这时,我接到电话。
褚先生打来说珍珠不见了,如果我离小木屋比较近就先回去一趟。
我让饕餮先回去,如果珍珠不在就去找他。然後我留在原地,沿著海边的树林边缘走著。
他就在这里。
大概绕了一个多钟头,我终於找到那家伙。他换了衣服,灰色的大衣带著一种金属似的光泽,光是感觉他站在那里的存在感就一阵不舒服,刺眼。
我走近他,他似乎也知道我是特地过来的,并没有闪避。
「大君。」
「珍珠呢?」
他呆了一下,想了想才回过神点点头,「那条白蛇?」
「我说过了不要动他。」
「唉唷──」他笑著举起双手投降,「大君金口一开,我哪里敢吃啊?何况,『她』也来了呢~」
到底为什麽会看上这种畜生?我觉得胸口的怒火都熊熊燃烧起来了。
「还有,你离我妹妹远一点。」
虽然他比我高,但被揪住衣领往下拉的时候却似乎没有什麽反抗的能力。也许是因为不想反抗,他应该也很清楚我实际上没有伤害他的能力这件事。
他显得更惊讶了。
「谁?毓秀?她……原来是大君的妹妹?」
「不是人的家伙滚远点!」
他咯咯咯地笑起来。「不是人?大君怎麽能这样讲呢……她爱我呀,」他凑近我,动著鼻子放肆地嗅著我,「难怪,总觉得小秀身上这麽香……原来是因为和大君用了一样的母体孕生,您残存的味道,不对,是母体本身也留了您的气味啊,肯定是在元神封入肉胎时……咯咯……难怪这麽香,让人食指大动的龙气啊,哼哼、嘻嘻嘻嘻……」
我用力推开他,他先是往後急退几步,然後轻盈地转了一个圈,轻到彷佛将要随风而去。
「你在、你、你说什麽……」
「大君……『她』来了,」他鞠了一躬,「我怕得很,您没有其他吩咐的话,我这就要落荒而逃了……」
「……谁来了?」
「祥麟殿下。」
=金翅鸟·完=
荒世十五:麒麟(第一部完)
手机没电了,那免去了我的挣扎,我不用挣扎是不是要用一通电话去得到解释,或是继续下去的隐瞒。
已近黄昏。
我独自在水边徘徊并踟躅著。我不知道该怎麽办。
水声流动著。
漫天霞色,灿若烈焰,接水的天空已经燃烧起来了……
她站在赤红色的暮云下,一头红发却比鲜血更红,临风飘舞时彷佛张牙舞爪的火舌。
我知道她会给我答案,但我到底想要什麽答案?
我知道这一切其实从一开始就存在著漏洞。
珍珠是按照最自然的方式修行的善妖,完全无法吸收恶气,连靠近饕餮都会不舒服,但为什麽可以吸收我的气息?为什麽仅仅只是我的一小部分就可以抵得过一百年的修为?同样的问题也出现在汀兰身上,如果我可以渡助她,为什麽不能渡助饕餮?相柳不是恶妖吗?还有为什麽汀兰的天劫後来就再也没有出现了?为什麽我对吴瑄的助愿会是促使她转生的善力?为什麽碧潋要叫我仙君?我出生的时候又发生什麽事情了?从生母那里得来的记忆非常模糊,但她那极端的恐惧却清晰而沈重……为什麽?我到底是什麽东西?
仔细一想,还有很多很多细节……原先我都没有在意过,我最在意的始终只有饕餮,与他无关的事情,就算是我自己的事也都轻松带过,我本来不在意。
但那只金翅鹏鸟……他原先就认识我,那是我已经不记得的过去,但究竟还有多少过去是我不记得的?
我一定要知道吗?非知道不可吗?
为什麽我又要为这件事感到害怕?
我不想知道的……但为什麽?为什麽?
但我终於还是走了过去。
现在才终於看清那张麒麟化人後的脸孔,年轻而清秀,气势却像出了鞘的宝剑。她赤足站在海水中,眺望著远方的海天一线。
我想开口问她些什麽,像是那个时候为什麽要杀我、或是其他我不明白的问题,但却什麽都说不出口。
「我给我养的饕餮取了一个很蠢的名字,你笑我吧,」
她突然开口说话,声音有些沙哑,音色听起来让人觉得莫名灼热,彷佛声音也可以有温度。
我不懂那语气中的熟稔是什麽意思。
「谁?什麽?」
「甜甜圈啊,你不是看过她了吗?」
我恍然大悟。
「那个啊……谢谢你。」
「不用谢,」她低声说:「说起来也是因为你的缘故……你说那样就会不寂寞,我想试一试,但是,可能我从一开始就不知道寂寞是什麽吧,是因为你活得比我久吗?尚则。」
她叫了我的名字,但我却觉得那不是我的名字。
「对了,将军说你叫尚则……上泽真君,从前是有人这样叫你,但我不喜欢,还是照旧叫云帝习惯一些。」
她从头到尾都没有看向我,那两个字却像某种尖锐而猛厉的利器残忍地劈开我的额头。
「曨……曨皇……」
我听见我的声音,但我却甚至不知道自己在说什麽。
麒麟轻轻地应了一声。
「昨天下雨了,你哭啦?」
我听见自己恍恍惚惚地答了一声。是,所以,下雨了……
「喂,你不生我的气吧?」
「生……什麽气?」我不会生气。不知道为什麽,看著这张侧脸,我知道自己不会生气。
「我以为你被困住了,这个肉身,躲起来应该并不舒服,但是,将军又说你……我不懂。」
她转向我,走了过来,一步一步,带著水声,海潮不断袭上沙岸……
「你的肉身,为什麽?」
麒麟的眼睛里似有火光摇曳闪动,她目光灼灼地看著我,突然笑了,冷而漠然。
「你身上带著浓烈的爱欲……你也,避不开啊,天人、真龙,尽皆如此!」
他捏住我下巴,尖锐的利爪几乎可以掐出血来。
「你说,」她的声音很轻,几乎是温柔:「我该不该,现在就,杀了你?」
她了解我。她已经知道我会怎麽想。
我闭上眼,听著这流转的声响……是的,我知道这些水从何而来,也知道它们将要往哪里去……这原本就是,生成我的缘由。
「曨……给我,一点时间……」
夕日将殁。
我站在这里,独伫水中,天高水阔,风波浩荡……
汪洋无尽……我在等待。
直到他的脚步声一步一步走来,我还记得,许多年前,他向我走来时,兽足所发出的声音。那时我真害怕他会吃掉我,我真害怕。
但是他又没有,他只是……
我……
饕餮在距我数步之遥的时候停了下来。他感受到我的记忆了,尽管依旧如此模糊……他知道了。
我面朝大海,几乎想就这样遁入其中,就像曾经的我。
可是却又不能。我已成陆上的龙,无处可逃、无处可去……
我开口,却停了很久很久之後,才听见自己的声音。
「……荒世……」
饕餮依旧看著我,但他的眼睛里有什麽东西破碎了。
他双膝一曲,跪了下去,海水扑湿他的下身又缓缓离开。
「是,主上。」
他知道了。他当然会知道,这麽多年来,他瞒著一切……瞒著我为他取的名字,什麽都不说,当我终於发现的时候,他没有理由不知道。
我看著他,几乎心痛如绞,这心痛也是从前的我不能触及的,而现在则是因为,因为爱,这爱欲也是因他而生,我本不该拥有,我本来不会拥有的……都是因为他。
饕餮,我的饕餮,我的小东西,我希望他不痛、希望他不会受伤,可是我没办法。我没办法。
我已失去一切,如此无能为力。
「荒世……这是我给你的名字,」
他看著我,眼睛里好像已经有什麽东西快要满出来了,我记得……饕餮是没有眼泪的生物,若有,也只是没有颜色的血。
他流血了,但我没办法,我只能不去看,这爱欲,我已不能再承受。
「荒世,记得我……取你的名字的,那天吗……」
我不想再听见自己的声音,却一直听见。
「我要收回它了,你不再是……我的东西。」
潮声……我多麽希望它能让我的声音消失,但那又是不可能的……
「现在,你走吧。」
最後一个字,我说得那麽坚决,或者,至少,它听起来那麽坚决。
饕餮看著我,我不知道他的眼神是不是就是绝望,我再也没有能力分辨,因为光是看著他就让我不知如何继续呼吸。
他慢慢伏低上身,叩了一个头,海潮正好这时涌上,他的脸上尽是湿意,我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哭。
我再没有办法知道了。
我的身边只剩下一排渐行渐远的脚印。
过了一阵子,它们也被潮汐带走了。
我静静站在水边,想著他。
然後,下雨了。
=第一部完=
---
暴动请至……老规矩。
荒世番外:那一世,那一夜
「我回来了回来了回来了~好香喔~」苏文洛一进门脱掉鞋子就往厨房跑。
「去洗手。」贤慧的家庭主夫头也没回,手里仍在搅拌著那锅香气扑鼻的咖哩。
「哒啦!洗好了!小哥我好饿~」
刚说完一盘热腾腾的咖哩饭就递了过来。「去坐好。」
馋嘴的小麻雀吃了半盘之後才突然想到:「对了!小哥哥你怎麽在家啊?这时候不是应该还在上班吗?」
正靠在流理台上雕著一片红萝卜玩的褚月宵似乎没什麽精神,语气淡淡的:「辞了,没意思。」
就在这时门口传进钥匙转动的声音。
褚月宵立刻放下手里的东西,洗了洗手又擦乾,然後立刻往门口走。
一进门当然是先来个大大的拥抱。杨灵晔才刚把手里的包包和纸袋放到一边,那只小狐狸就迫不及待的挤了进来,他笑,像是许久没见那样将人抱紧,温柔地落下几个吻在脸颊与发上。
「加上咖哩的味道,你闻起来越来越好吃了。」
他低声说,然後被那双湿润柔媚的眼睛斜睨了一下。「我比什麽都好吃。」
「哎,可是我现在比较想吃咖哩。」
小狐狸不平地哼了几下,还是蹭在主人怀里,显然不太乐意让咖哩抢走自己的专宠。
「你怎麽在家?今天不用上班?」
「辞掉了,他们要多排班,但我不要,煮饭给你吃比较重要。」
好吧,也算是任性得有理。杨灵晔又溺爱地亲了亲怀里的爱人。「没关系,我出钱给你自己开店,只卖咖啡,我下班之後还可以帮你。」
褚月宵噗笑了一声。杨灵晔哪里有那些閒钱,只是说说而已,但就算只是说说也照样受用得很。
「不要,以後我只泡给你喝。」
「我好荣幸啊,请问要怎麽算薪资呢?」
「不可以比较喜欢咖哩。」
「咖哩怎麽会有你可口呢?」
「那边那两位可以麻烦你们直接上楼进房间吗这里还有人需要用功能正常的眼睛吃饭──」
被无视许久的小麻雀捂著被闪到发疼的眼睛发出抗议。
晚饭後,苏文洛乖乖帮忙收拾完就上楼念书,杨灵晔则去书房处理工作上的事情。他们的书房很大,是两个人共用的,书墙一人一边,虽然正职是教书的那个越来越有开疆拓土的迹象。
他在书桌前振笔疾书,时不时翻翻参考资料,偶尔起来找书,房间的另外一个主人则在房间的另一边席地而坐,慢慢拨著琴弦,馀音袅袅,悠而远长。
他们偶尔说几句话,大部分的时候都是安静的,但其实心思无时无刻不陪伴著对方。
褚月宵自弹自娱了一阵子,突然出了房间,拿进一叠纸,折起了纸莲花。他折的样式极为繁复,要用三十二张纸才能组成一朵,大到要用双手合捧,完成了三朵之後,杨灵晔才将工作告一段落,坐到他身边。
「怎麽突然折这个?」杨灵晔边问边熟练地拈起一张纸也折了起来,淡黄色的粗纸上还用手写著梵文的往生咒,很讲究啊,怎麽回事?
「送人去用,总是结点善缘嘛,」
褚月宵的手指非常灵巧,但腕部又不失力气,所以写书法与雕刻时腕力很足,做绳结或摺纸时成品又精致秀雅,他们合力折了十朵莲花座,纸用完了才并肩靠在一起休息。
「为善需持之以恒,不可一日操持太过。」
「反正你总是说得出道理,是我把纸的数量算得刚刚好。肩膀酸了?我揉揉。」
杨灵晔笑看著褚月宵从手指一路按上手臂,力道温柔,介於骚扰与按摩之间。他还不知道为什麽要折那些莲花,但若问一次得不到答案,他就不会再问,那也是他们之间的良好默契。
「又长白头发了。」按摩到头皮的时候,在平常不容易发现的角落里翻到了那些深浅不一的颜色。
「不喜欢就拔掉吧。」
「不要,这样好帅,又帅又聪明。不可以随便被女学生勾引喔。」
「说什麽。」他又笑了起来,同时闭上眼放松身体靠到对方怀中。「今天发生了什麽好事吗?」
「有啊,其实真的有一件,今天我看电视的时候有个节目用很科学的方法在研究前世今生,」
「嗯。」
「主人……你想,既然万物都是因果,那麽在我们有记忆的相遇之前,我们势必在更久之前就已经结缘了。」
「有道理。」
「所以在最早之前,你觉得是什麽?」
「我想想……」杨灵晔想了想,然後又笑:「你告诉我。」
「你是在鹿野苑修行的苦行僧,」
「啊,好吧……」
「你本来在断饮绝食,但是某一天……你来到一条小河边,」
「好,我知道了,我在那里见到了一个美若天女的女子,正在汲水。我被她的美丽震慑,所以情不自禁的向她化缘……」
褚月宵笑著捧起他们刚才折的莲花。「於是我施舍给你一朵莲花。」
「我不要莲花。」
「那麽,僧人,你要什麽?」
「给我你手里的水。」
「为什麽要水?旁边这条河里的水,只要你低头就能痛饮。」
「是的,但我宁愿与你结缘。」
褚月宵点了点头。「所以,你动心了。」
「但是当下我并不知道。」
「所以喝了一口水之後,你就离开了。我也离开了。」
「但是那一瞬间的动心促使我攀了与你结识的缘,所以……」他沈思半晌:「所以在往後的生命里,不论哪一世,我都能认出你的灵魂。」
「但是那一世,我们终其一生没有再度相见。」
「所有缘份都是发自微末的。」
褚月宵微微一笑,盘腿正坐起来。「至於第二世,我是……一只白色的鸽子。」
「喔,我要舍身饲鹰了吗?」
「那麽轮到你了,你说。」
「某日我在菩提树下静坐沈思的时候,突然被风声惊醒,你来了,而你要降落的地方有猎人摆放的陷阱,所以我出声赶你……你活了下来,我报答了那一水之恩。」
「你的恩情太多了……这说不定是我第一次破坏你修行的纪录。」
杨灵晔笑起来,他的笑里毫无芥蒂,彷佛觉得有趣似的,同时捧起那只戴著戒指的手置在唇边亲吻。
「如果你是鸽子,那麽一定比雪还白,在清晨飞起的时候像流星一样灿烂。」
「第三世,轮到我了,你是……」
「我不想再作和尚了,换一个吧。」
竟然低声求饶了,褚月宵发出细微的笑声:「你若曾是江南采莲的女子,我必是你皓腕下错过的一朵。」
「好吧,但我不喜欢这首诗。」
「我想了很多呢,」他用一种温柔但不过份软弱的语调轻声说:「譬如说,我是一只桥头上的石狮,在你化缘的路上看你一眼;或是一根灯芯,只听你为弟子解完半卷维摩经,我一直是福缘浅薄的人。」
「下一世换我说。」
「说来说去都一样,」狐狸轻轻咬了主人的手腕一下:「所以跳过几百几千世後,我告诉你发生什麽事,我是一只偶然得了修练法门的白狐,」
「哦。」
「在山脚下,住著一个因遭嫉而被赶出僧团的沙门,守著那一屋他靠著记忆写出来的经书,一日不耕,一日不食,我住在山里,却日夜都闻得到他身上那股味道,简直便像是蜘蛛精想吃唐三藏那般如痴如狂,日夜都想著怎生亲近他才好,不远处同样住著一个牛鼻,所以我故意逗他来追,心想那沙门必然救我,那麽便中计了……」
褚月宵无声笑著,妩媚动人的眼睛笑得水光盈然,得意中带著一丝狡黠,他的主人早已笑得按著肚子。
「果然是足智多谋的狐狸大仙,佩服佩服。」
「你现在才明白我花了多少心思。」说到一半便移近上身,讨了个绵密的吻。往下的事他们都没有再说下去。再如何惬意抒心的相聚缠绵最终都跨不过生死别离,何必再说。
接著杨灵晔又去备课,褚月宵就独自在书房里的小床上睡著了。那张床本来是几年前杨灵晔还在准备研究所考试时闭关之用,後来也没撤掉,是褚月宵坚持的,那样他才可以一直陪著主人。
等到小考考卷出完之後,杨灵晔轻手轻脚出了房间往楼上走,苏文洛也已经准备要睡了,他检查了弟弟的功课和考卷,在周记簿上签名,问了一些学校的事情,稍微小聊几句,然後为弟弟盖好被子,关上灯,下楼又回到书房。
褚月宵还在睡,披著薄毯的身体曲线非常好看,杨灵晔突然不愿意弄醒他,便悄悄关了灯,自己也躺上床。褚月宵没有醒来,但仍下意识地抱紧主人,虽然没有卧房那麽舒适,但也足以入睡了。
虽然体力不比普通人差,但其实他的小狐狸身体已经大不如前,屡屡无意间显露的疲态叫人看了心疼,同时,杨灵晔也知道,他的月宵还是怕。
六年前,他几乎死在那场横祸里,如果不是麒麟出手干预……但那件事情还没有结束,他们还没有找出凶手。
而现在,那个姓沈的孩子出现了,那不是一个单纯的巧合,绝不会是。虽然沈尚则什麽都不知道,但是,那总会改变什麽的。
他们的生活再也经不起一丝波折与变动,杨灵晔不在乎自己,不论生命或家族,那都是次要,但他心疼自己心爱的人,再也舍不得剥夺对方应得的任何快乐与安逸。虽然他们从未谈过这件事,但是就算不说,它还是在那里,不会改变。
他知道褚月宵其实已经怕到极点,如果可能的话甚至会化作一件衣服时刻陪伴自己,任何可能分去相伴时间的工作都任性地辞去,但他不忍心说出来,不忍心说他不愿意见到对方只枯坐在家里等他回家。
不忍心说,其实现在看来很好的这一切,他都於心不忍,因为那是用无法想像的牺牲换得的。
在黑暗里,杨灵晔听著那沈稳的呼吸声。
所以甚至必须像那样确认他们之间无法斩除的缘份,用那样的方式积累也许不能庇护彼此的善缘。那麽漫长的生生世世,是积累了多麽长久的缘份才能如此相遇相知……但既然缘生,就必有缘灭,终有一世,终有一日,都会成灰……他该知道的。
现在因爱而论及的永远,终有一日会因缘尽爱灭而被遗忘,这是不可扑灭的真理,其实,他们都知道的,所以色相才会是虚幻。
即使在这爱欲中不可自拔,但仍有一部份的他清明自持地知道,终有一天,终有一世,这份爱终会遇到结局,时空无垠,也许很长,也许很短,也许在千万世後,也许在下一刹那……
夜深了。邻近山区的独栋屋也安静下来,月光悄悄滑入窗台,闭上眼时,他彷佛听见远处被月光惊醒的鸟鸣,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这一世,他们的初遇就在一片桂花香中……这一世,所有幸福都已推展到了极致,彷佛当真欢喜无尽,然而在这之後,又会是怎样的衰逝……不论如今如何珍惜……
他听著这一片春涧中的鸟鸣,这夜如此空旷幽静,心爱的人就在自己怀里沈睡,他突然想起少年时偶读的一首译诗,在宁静而遥远的潮水声中,伴随著所爱之人一同睡下……
但愿能够同梦。尽管梦比爱更不真实,但在这溢满月光的夜里,但愿连梦中也能与你相会……梦径上也许飘著春雨,我将沿著那条迷离的小路不停地走向你。
闭上眼之前,他想著。即使一切消逝。即使都将成为虚幻。
但深深烙印在他灵魂之中的记忆,不论轮回几千百万世,他都会记得,曾有一世,那一世,那一夜,他曾经度过这样普通的一夜,游戏般猜测那些不知真假的缘迹,并且与所爱之人一同相拥而眠,并将拥有同样平静的梦,梦中,又再度相会。
即使得到超脱於永恒之外的永恒,他都会记住这一夜的这一瞬间。
他都会记得。
那一世,那一夜。
=END=
荒世番外:护唇膏
天气逐渐变冷了。在这城市里不分冬夏下雨的天气我很喜欢,不过冬天的雨还是少了一点,有时候户外只吹著乾乾的冷风,让人不太舒服。
随著天气越来越冷,饕餮似乎有个我不知道的小小烦恼。
那是我感觉到的,他偶尔会露出皱眉深思的表情,有时候想到什麽了又会嘟著嘴自己坐著好像有点不满,但是他始终没有告诉我在烦恼什麽。
这家伙,总不可能是青春期到了。
过了一个礼拜之後真相才揭晓。
那晚我洗完澡出来在四肢上涂乳液,没办法,只要不下雨就太乾了,乾到我会一直脱皮,就像蛇皮那样一块一块的鳞片貌,看起来实在有点奇怪。而且一不小心就会脱皮到皲裂流血。
饕餮在大床上滚来滚去,好像期待著什麽,睁著那双本来狭长的眼睛,眼神亮晶晶地看著我。
又怎麽啦?
我上床钻进被子里,贴著饕餮又热又烫的身体取暖。
馥姨说我天生体质就这样,没办法改,所以一定要注意取暖。
我的确很注意取暖,每天都把我的暖炉抱得紧紧的。
但是饕餮竟然推开了我,扭到床旁边去。
怎麽回事?怎麽了?我手脚太冷了吗?太冰吗?他不喜欢牛奶味道的乳液吗?那只好再洗一次澡了。
饕餮又扭回来的时候,手里捏著一管小小的东西。他兴致勃勃地将它转开,兴致勃勃地将它贴到我嘴唇上。
直到饕餮涂完我的上下唇,而且涂得又厚又油的时候,我才回过神来。
「你……买的?」
饕餮笑得很傻,点了点头。
「为什麽?」
「这样早上起来就不会皱皱的。」
……难怪最近他一早起来都会很热情的献吻,弄得我嘴唇都湿答答的……但是口水乾了之後根本只会更乾更容易流血……
「你怎麽决定牌子的?这是水蜜桃的味道……」
饕餮又笑眯了眼睛。他不挑食,但一直有喜欢吃的东西,譬如桃子,他可以捧著一直嗅一直嗅,陶醉至少十几分钟才吞下去。对於自己可以吃的食物就连一秒都不会迟疑的饕餮,十几分钟已经可以说是奇迹了。
挑选这种味道的护唇膏……饕餮之心,主人皆知啊……啧啧……
「呐,你也保护一下嘴唇吧。」我作势要拿他手里的小蜜桃,饕餮立刻宝贝似的将它移开,一脸正经:「好贵,要省。你用就好。」
这家伙……
我捏著他鼻子,一点缝隙都不给的捏,他温顺地张开嘴呼吸,所以我很轻易就能吻到他的下唇。先轻轻含住,划过一遍唇缘,然後再整个贴上去慢慢厮磨一次,就可以很均匀的沾满了,上唇也比照办理……
他的呼吸非常诚实地转成急促,在我放开手指之後,他便迫不及待地将我整个抱进手臂里,热情而用力地搓揉。
我的睡衣皱了。
「主人,再一次……」
「不行。」
「再……一次嘛……」
「不行!再涂下去整条都要被你吃完了!快睡觉!躺好!」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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