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帖内容
天魔恶使

2009-9-25 20:01
误春风 BY 千里浮云

【内容概要】
文案
长别离,痛如今。
没有办法去到一处。
生命若真要如此,也只好道别。
即便多么不愿,但是江山在手,如何能由得你我。
交换了愿望,还是一样回到原处的迷局。
只是最后,我终于不想后悔了,不知你呢?
内容标签:怅然若失 不伦之恋
搜索关键字:主角:官锦,梓莘,宁远华┃ 配角:素侬,临原 ┃ 其它:

楔引
山风猎猎,呼哨呼哨刮得两旁的大树都张牙舞爪了起来。少年低下头,目光所及深深浅浅的脚印,却是带着死亡的讯息消失在脚下前方的悬崖。不甘心的叫唤了无数次后,仍然没有得到想要的回应,少年终于无力的跌坐了下来。
“怎么可能?怎么可以?”
远处,错乱的马蹄卷起尘土的气息在空气中快速传播,少年涣散的眼神一惊,便重又聚起来。慌忙爬起来,不顾全身脏乱,逃命人儿抓起方才丢弃一旁的树枝,继而又向前方艰险的山路寻去。
“皇兄,国仇家恨,你教我如何面对?……你竟忍心。”少年眼角甩过一串水珠,眼中分明有恨,有怨,有痛。
第1章 牵丝入局 引梦归去
淮州三月,正值春风和煦,桃之夭夭,空气中潮湿的水气滋润了江南水乡两岸绮魅的杨柳,似是不真切的仙境般存在,熏熏然地就会让人醉了。
墨发及腰,简单却质地良好的白色衣装,男子坐在乌篷船上,正如此醉着,忽听得岸上水榭亭里传来似有若无、似真还梦的琴音。流觞水曲,江水春碧,为这仙境更增添了份灵隽。其清音袅袅,如空谷幽兰,非人间烟火能比及。
白衣男子正兀自出神于此,忽有一股戾气临压琴弦,直逼得这琴音戛然而止,一时间也猛地攫住了他的心神。接下来却甚是安静。本想着要嗅嗅事态端倪,这份平静,却凭空的让他焦躁起来。脚底轻微一点,便如飞燕直向岸上的水榭亭。
“公子还是这般性情。”船舱里,与白衣男子一道的灰衣男子稍皱眉心,手里蒲扇一招,便命船家靠岸去。
*
水榭亭呈四方构造,虽不八面玲珑,却也宽敞大方,檐角花纹雕刻精细,另有一番雅致。想来到了夏天,该是文人庇荫,观景吟诗的好去处。正中是一方石桌,上有一桐木古琴,便是刚才琴音的来处了。
白衣男子功力甚好,此刻已无声落于亭前,瞧见这情景并不似自己原先想的那般会有聚众之事。空荡荡亭中轻微有风,风中二人,一坐一站、一青一黑,呈对峙状。
那青衣男子坐在石椅上,眼波平淡,似是瞧见一路人,无怒无喜,只这么平静地望着站于他眼前的黑衣人。那黑衣人却是很恼,眼中的怒火似要把那青衣男子焚烧殆尽,却又很巧妙地用自身强大的意念压制住,可以看出是个功力深厚之人。
许是瞥见白衣男子,黑衣人收起那种强烈灼人的目光,愤然甩袖,转身离去,彼此没有一句言语交流。不知是有意无意,那广袖抚过琴弦,竟引得一弦动而声响。声音浑厚有劲,浸透内力,久久不灭。
黑色背影渐行渐去,青衣男子始终没动过,只目光瞧着那背影。若有心之人有心去看,便能觉到有一丝忧伤从他眼角一瞬带过,便已无痕。只是,白衣男子不曾留心,也就没注意到了。
“在下官锦,不知阁下如何称呼?”感觉到自己的唐突,白衣男子不如直陈而上,倒显得大方些。
“素侬。”平淡的声音,嘴角一丝礼节性的弧度,神情仍旧无怒无喜。
“难道……”官锦忽想到昨日刚来淮州时便寻人打听来的消息,“便是那淮州第一双绝,望风楼的素侬?”
歉然一笑,素侬青色衣袖稍启,轻掸古琴面板上因风吹而蒙起的灰尘。
“无怪乎方才听得琴音优美,乃绝红尘之上。”官锦原觉弹琴之人理当是一雅娴秀慧的女子,现知谬错极,心下便观赏起眼前的男子来。想知是如何的人物,竟当得起淮州第一双绝,艺绝、色绝。
眼前之人乌发水泻而下,仅用两根木簪固定住那流泉。偶有几丝被风吹得窕俏,半遮容颜,好似这仙境般的江南,只道是天上应有,凡人莫触。望见那弯春水般的眼睛时,官锦心里不禁一颤。之前他与黑衣人对望时,眼神倒是平淡无甚,如今只是无心一笑,竟自然带出了几丝媚惑。那是何等的深潭啊,叫人沉溺进去,酥了麻了,即便化了,也无怨。
便是连这三月媚丽桃花,水岸多情杨柳,也变无趣掉。官锦轻轻一叹,心中开始疑问:这等之人,清雅之质可比幽兰,想来不至舞刀弄枪,何以与那黑衣人有节?但官锦只是心里揣测着,晓这事态贸然,并无出口询问。
“不过烟花之地,但叫你笑话了。”拭过细尘,素侬旋起身,抱起桐木古琴,方悠悠回道。
风过,吹起衣炔连连。青色衣袖覆住琴身,露出整个手臂来。只见那手匀称修长,犹抱着古琴半遮着面,仿似娇嗔之态,我见犹怜。
“今日不得空,若是公子有心,他日可来望风楼小坐,素侬定当好生接待。”说罢,一欠身,便径自去了。
“诗经有云: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说的便是了。”官锦自杵那里,眼睛仍旧停留在原先那处,口中念念叨叨。倏地,省起什麽,方才回过神来,转身离开。
*
回到入住的客栈,迎面便见灰衣男子摇着蒲扇道,“公子莫忘正事。”
“这个自是晓得,十几年且为的什么,岂可忘记。”说罢,官锦径直上了楼梯,灰衣男子也自尾随。楼下,时是文人、游人甚多,一片喧闹,喝酒、阔论,为的这江南好,风景旧曾谙。
靠楼梯角落处,满满的四个人围着一桌子酒菜,安逸地闲聊着。
“我说……你可是刚来这里的吧。”一大腹微鼓,正夹着一块流油的肥肉往嘴里送的中年男子眯眼瞧了下坐在对面的年岁稍小的男子缓缓道。
“是的,此地还不甚熟,不知你有何建议?”对面的男子态度诚恳看似温文有礼地问着。
“哈哈哈哈,自是先要去一番望风楼啦。”左边长脸尖嘴的男子笑得几许诡异的回道。
“恩。那地儿凡是这里人都是知道的,即便不是这里人,也十有八九都会知道的。要说那里的第一主人,那可真是……啧啧啧,唉,可惜不好弄到手,不过摆着观赏观赏也是蛮值得了。”右边的男子急切的应答着。
“呦呦呦,你这啥话呀,难道不怕他背后之人割了你舌头不成?”嘴边流油的肥胖男子拿起袖子在嘴边擦了擦,耐人寻味般地看着右边的男子。
稍微一停,顿时四人哄堂大笑起来。官锦听到笑声脚步微有停滞,继而去到房间。
关上房门,待看得左右无人,灰衣男子才悠悠道,“我虽知你自有分寸,但此次老爷命我相随,便是知你心性再如何,也不过刚十九的年纪。”
“九沧,你即为我师,亦为我友,承你之言,我定当事事小心。不过这寻人一事,也要花的心思。”
“那是自然。你谋略之术,起于我手,我自是放心……只怕的你,感情不能好生控制,这个最忧我心。”九沧眉心一皱,甚是苦恼。
显然,官锦也明白己缺。沉思片刻,若发誓般道,“你请宽心。家国天下,全在我手,如此重担,我定当慎重,不为之所扰。”
“如此甚好。”
官锦想着很多事,心中极是翻覆,稍顿,复沉吟道,“方才我所见之人,便是素侬了。”
“哦?”灰衣男子踱到檀木桌前,取一茶杯,倒了杯方才伙计刚换过的碧螺春,品了口,才慢慢道,“既说的是为这事而来,那当然还是要走一趟的。”
*
东风吹海棠,香榭满庭园,朝来欲堪折,待露浓花瘦,春意尽阑珊。望风楼立淮州城南,远了闹区,本是主人意寻一幽静处,怎知这名声在外,时有骚客文人、富庶豪绅来访,总是不如人意。
望风楼。虽入烟花,不见俗尘。
楼台观望,远上,山如诗,青翠苍劲,水如画,静若玉璧,当中点缀着化不开的浅烟,波渺渺,柳依依。如何才得行于其间,相忘于江湖?素侬眼波辗缓流动,心下黯然。
“公子,你可回来了。”贴身丫头雅心见到他迎了上去,见他背影萧索不免担心道,“公子怎又如此神色了。”
“只是一时感触,不需多心。”素侬终是拉回冗长忧郁的眼神,强作一笑。
“早上那牲畜又来这里滋事,还搅了一番场地。那种牲畜合该下阿鼻地狱!”雅心看到他终于露笑,私下本宽了心,忽又想到早上的事,情绪陡然激愤。
“不可口无遮拦!”素侬觉得好气,怎的这丫头如此刚犟,别人听了,倒要怪他这主人没调教好。
雅心心里觉得堵,愤愤道,“可他声称要望风楼的主人亲自相陪,若不然,便要仗势拆楼,说是以便让公子安心住他府上去。我实在气不过,只恨我非男儿,否则定要他手断脚残!”
“宁侯府上权势大,莫要无故招惹。”素侬轻蹙眉头,极是无奈。
“可是人家欺公子在先,我岂能咽得下这气!”
是啊。宁侯府乃当朝的皇亲贵胄,坐镇淮州,尽揽背后繁华。其公子更在淮州城是无人敢惹的。不过他平素倒也不把任何事务放眼里,而独独为了望风楼,却是倾尽所有低下手段了。
“那后来又当如何息事宁人?”话题轻转。素侬觉得调教无益,还是平了这丫头怒火的好。其实这问题的答案,心中早已尽知。
“后来倒是有个人来找公子,顺手赶走了那恶灵。”雅心终于平下心,欣欣然道,“他来寻问公子,我只道你出门了,也不知他还会不会再来。”
“无妨,我已见过他了。”素侬背过身,看向窗外,心里怅然:何必呢,纠缠于我,只是俩俩相伤。
似乎又看到了那一抹黑色的背影掠过眼角,那背影萧索、寂寞、无助、却又不甘,直晃得素侬眼睛生涩。闭上眼睛,就有泪隐约滑落。轻微的,快速的,刚滴下便消失在空气里,没有痕迹,也,没有味道。只是,心就无故的抽了下,也是很快的来,很快的走,仿佛只是幻觉。
“公子且喝茶,稍作歇息,待的这琴,还是雅心拿回房间去罢。”雅心丝毫没有察觉到素侬瞬息之间的变化,只端了杯茶,递与他。
素侬即刻又恢复平静,回转过身,接过茶,方道,“这个不必。”
喝了茶。少时,心中一掠,意若有所想,复吩咐,“你且为我备两瓶好酒,几道小菜。”
“是,公子。”那贴身丫头极是伶俐,平日里照料着素侬的饮食起居,对素侬的脾性甚是了解,也深为素侬所倚重。当下,刚要出房间,忽又折返回来,“公子可是要叫梓莘公子来?”
素侬不答,雅心知那是默认,开心的寻了出去准备。
春意总是多变,竟开始轻下细毛。霏霏细雨,缠绵悱恻。金丝柳黄,杏花零落,点滴心头。犹自惆怅锁深窗,谁与话清凉。寒,寒,寒。
*
谁翻乐府凄凉曲,风也萧萧,雨也萧萧,瘦尽灯花又一宵。不知何事萦怀抱,醒也无聊,醉也无聊,梦也何曾到谢桥。
月初上,人尽归,灯火阑珊处。是时酒菜备好。
素侬房间本就素雅,但却一股清出之质。此时酒菜被安排在房间里临窗的矮桌几上,若文人间对饮,讲求的清冷高雅之意境,美哉,也冷哉。
梓莘也被唤了过来。两人入坐。
“今……是所谓何事?”梓莘终有迷惑,眼睛扑闪扑闪的,正襟危坐而问素侬。
“也无甚,”素侬瞧见窗外月色起,轻声道,“只是这月色总撩人罢,便叫你陪我同醉。”
起筷,碰杯。两相无话,只是这么吃着菜,喝着酒。
这酒是好酒,本也烈了点,一瓶过后,梓莘便开始醉醺醺了。那边素侬却是很清醒,看着梓莘。月光下,梓莘的双颊因这烈酒竟引绯色一片,不若白日里的隐隐苍白,煞是好看。那眼眸,那眼眸迷醉婉怜,却分明有个影子隐于其间。
……
青色影子转过身。甩手,一巴掌。黑影捂住脸,不能相信的看着他。
“恨已成鉄,何须再挽留。”青影似吐出一口气,沉重决绝。
“不,不会的。可以弥补的。一定可以的!我要你知道,我是不会放手的!”黑影放开捂着脸的手,使劲捏着、摇着青影的肩膀,几要揉碎了,归入自己的胸膛。
“此情已自成追忆,梦里一场,终要醒过。”青影摆开他的手,转而徐徐走远。
路已经摆好了,如何能逆转。两人的棋局里,没有生变的可能,你怎就不明白。青影心中悲叹。
“为何纠缠不休。为何……”
……
“你是谁?”少年惊惧的目光望向突然出现眼前的修长身影,脸上写满不信任。
“我不会对你怎样。芸芸众生,不过转瞬,何苦为难你。”青衣男子蹲下来。“你看你,该是很饿了吧。脸也脏了。”伸出手,摊开纸,显见两个肉包子,圆滚滚,热腾腾。
少年迟疑片刻,双手接过那包子,一边一口,狼吞虎咽。
青衣男子又自袖袋中取出一方手帕,轻轻的,温柔的,为少年擦着小脸……心头有一角的记忆被拉起。他越来越觉得,他有必要介入少年的生命。无由的,只这么觉得。挣扎着,有一丝不甘心,想要看看少年的命运是否会因他有所改变。人,是否会胜过天。
“躲在哪里都不是办法。最躲的过的,是要让人最想不到的地方。”眼神悠悠淡淡,波澜不惊,他慢慢说与少年。
“那……你带我走吧。”
……
“不要啊。”梓莘醉意朦胧,突的高喊起来。
思绪被这一声拉了回来,素侬的气息却久不能平静。太息一叹,“果然酒会误人……我也会有乱阵脚的时候。”
再看向梓莘的眼时,那一抹影子犹在,变得张扬轻狂,嘲笑着他。似是对着梓莘,又似是自语般,素侬长叹一声,“竟也是痴儿啊。”
梓莘含糊的咿咿呀呀着,仿若回应,细听又不是。终于力所不支,一头倒在矮桌几上。眠声微起,浓睫微扑,嘴唇微上翘,似是陷入一场美梦。
“该面对的总逃不开……将来如何,便要靠你去走,但愿你莫要后悔了。”素侬轻轻抚过梓莘遮住眼睛的长发,叹口气道:“……便是神仙也无这能耐,何况区区凡人呢。”
起身,掇起桐木古琴,就着朦胧月色。夜空中,霏雨已无踪,只零星微光闪烁着。抚过琴弦,其音苍老萧瑟,低低流转,变音极少,似在讲述一段被封尘的久远的回忆。
第2章 不禁回首 惘然一梦
翎阳的冬天。那一年傲梅欺雪,粉艳隐白,冷香四飘,如含羞的女子吃吃的笑。地上一片白雪映在人的心里,却是反透出刺眩明亮的光,酥软温暖,一点也不觉寒冷。
那一年,他还只是个孩子,只是一个又淘气又喜欢撒娇的孩子。父母宠着,兄长护着,众人悉心照料着,极尽人间之安逸。他以为,他会一直这样幸福的,他,一直这么以为。
“老七,老七……该起床了,不要再懒觉了。”一角踢开朱漆镶金大门,只听得咯吱咯吱乱响,一个小小的身影闯了进来,搅了他的清梦。
不满地揉着眼睛,佯装生气,嘟着嘴,撒娇地指责着:“皇兄,你太可恶了。我正梦见一大片漂亮的花呢。满山遍野的,我刚要摘,你现在来,它就没了啦……”
“没事啊,外面开了一片的梅花呢,我就是过来叫你一起去看的。”锦衣轻裘的少年很兴奋,掀开金丝大暖被,胡乱的帮他穿衣服,“今年的梅花开的好艳呢。俞妃说,你出生的那年,就是这样,那些梅花一夜之间全开了,可好看呢。”
“真的吗?母妃是这么说的吗?”他一下子怨气全没了,咯咯的笑了起来,“我就知道,我是被老天喜欢的孩子,所以……会这么幸福。”
他这么说着,脸就不由的热了起来。姣好的小脸绯红一片,像一朵惊艳的梅花肆意绽放它的美丽。
折腾了半天,终于把衣服穿得有模有样了。锦衣轻裘的少年抓起他的手,就直扑门外。一个不防,和刚要进来的宫女撞上了。
“殿下,不可如此乱跑。”那宫女名唤知鸢,是俞妃身边最得宠的侍婢。
“我没有哦。”小小的个子故意藏匿到比他稍大的个子后面,大身影盖住小身影,一缕阳光斜斜从门口透进,仅投下唯一的影子。
那影子被拉得足够的长,似乎天涯海角,总可以包容那背后的身影。总可以那样,像茧一样,包住蚕、保护蚕,直到它蜕变成美丽的飞蝶,直到它有能力飞翔。就算,要破茧也愿意。
“还说没有。”宫女的眼角都飞了起来,拉出那身影,宠溺的说:“瞧瞧,衣服都穿成什么样了。我帮你整整。”
说着,宫女细心地帮他拉平每个衣角。“你母妃已经在那边设了早点,就等你过去呢。”
“知道了。”他扔下一串笑,开心地反拉起皇兄的手就跑。
“殿下小心点啊……三皇子可要看着点他呀……”
*
“母妃。”他开心地张大双手,奔了过去。翠吟亭中,端庄秀丽的俞妃也张开了双手迎合他的动作。拥入她的怀抱,温暖,自她的身体沁入了他的心里,荡漾开,一圈圈环绕着,环绕着,一直这样下去。
“你呀,真是会撒娇。”俞妃纤指轻戳他的鼻子,“要学学你三皇兄,礼帽懂事又好学……要不然啊,你父王就不疼你了。”
“恩。”甜腻腻的一声,叫在场的人啊,都吃进了蜜一样。
*
朝阳暖了冰雪,冰雪融成雪水,雪水侵入土里、滑进水里。冻了春草,凉了藕莲,杀了秋瑟。犹有冷梅独傲立,枝头尽姿色,林林错错,也自成一片浩瀚花海。
他很喜欢这样的梅花。因为他是在这样的季节里出生的,所以那一刻,年幼的他就开始觉得:自己就是这梅的化身,注定高高在上,独立枝头,笑天下群芳。
后来,他更加留心学习,以当时最出色也最亲近的三皇子为目标,在小小的年纪里,就开始产生了远大的抱负。
即便如此,他那时,还是小孩心性重,依然会向父王撒娇,依然会依恋母妃的怀抱。但他最喜欢的,还是围着三皇子转。干了坏事就拉出来当个挡箭牌,哭了就要哄着自己,风筝挂树上了就得听话去取下来。三皇子一一都依。
三皇子乃嫡出,母亲是纾瑢皇后,可惜早逝。皇后在世那会,贤良淑德,明大义,晓大理,后宫治理得当,妃嫔们自生畏。当她知道自己恐不久人世时,觉察俞妃虽是普通人家出身,但举止得体,不小女子心态,便推以心,委重任,将独子托付之。俞妃感怀这份知遇之情,在皇后过世后,便将三皇子收入自己宫中,视如己出。三皇子经过母亡之痛,很小便乖巧懂事,对俞妃敬爱有加,对他,更是宠溺有加。
*
那年的年尾,发生了一场宫闱内变,所幸被及时发现,制止住了。但是,那场事变,让他的抱负在心里也愈发坚定。
那次赏梅的三天后,便是他的生日了。他好开心呢。父王极为重视,亲自给他过生辰,还邀后宫众妃和文武大臣于后花园同庆。那场面可是热闹,大家见了他,都要谄媚几句。小孩子本就吃的这套,他开始飘飘然了。
然后就接了一些贺礼,有后宫妃嫔送的精致糕点,有王公大臣送的配饰玩物。但那些在他眼里哪比得上父王赐的汗血宝马、母妃苦苦求的护身符、皇兄给的雪丝剑穗来得合心意。
热闹过后,他就在点了无数宫灯,照得通透的寝宫里,摆弄着那成堆的贺礼。房间里无数灯火、暖烟,驱走冷意,他才刚兴奋完睡意还无,便想着如何把那些贺礼分配给众宫女姐姐。
拆开当中一个包装精美的盒子,看见里面躺着几块玲珑细腻的桂花糕,琢磨着好像是皇兄最喜欢吃的糕点,便决计第二天拿过去给皇兄吃。他又怕自己忘了这事,睡觉的时候,便把桂花糕放在了枕边,容易看见。
次日,宫女知鸢伺候他穿衣服的时候,看见那盒糕点,晓出是明妃宫里的东西,便随口问了句。他如实答了。知鸢脸色大变,急急忙忙拉着他去寻了俞妃。
俞妃拾起一片桂花糕,扔到地上,着人牵来的狗闻着闻着,小尝了下。谁知仅这一下,不久后,那狗便当场毙了命。他脸色大变,难以相信。
全天下皆知,当今皇帝最爱三皇子,三皇子德才兼备;最宠七皇子,七皇子聪明伶俐。而三皇子是嫡出,皇帝又顾念着纾瑢皇后的情分,这太子之位,无疑是三皇子的了。明妃在后宫的势力很大,她出身名门贵族,父亲是当朝的文丞相,其子为最长。以前皇后压着,倒不怎样,如今这俞妃区区普通百姓人家之女,岂可放在眼里,况长子不能顺登太子之位,心里怎可不怨。于是便计划如此,借刀杀人,一箭双雕。若是三皇子吃这糕点而亡,那七皇子与俞妃又会好过?殊不知,这俞妃也非等闲,平日里自是多留意了明妃的动向,才知这桂花糕是从明妃处来。
皇帝大怒,置办了一干人等:明妃下了冷宫;大皇子出了皇宫,赐绀王虚名;文丞相遣乡,其余牵连之人或斩或流放。
但是,当他知道一切前因后果的时候,他在想,差点,就差一点点,他就会毒死皇兄了。然后就想到:皇兄死后,那自己该如何?没有人能再像皇兄那样纵容自己了。想着想着,他就害怕了,抚着胸口,心里开心极了,还好,还好没有呢。
又但是,年岁渐长的他也知道,皇兄酷爱山水,无意江山。那样淡薄的人为何还要受人加害?所以,他一定要成为太子。为了让皇兄自逍遥于山水间,更为了,不让皇兄受到伤害。
习文练武有何难?以他的聪明,只要有心,便可超越三皇子以外的任何皇子。于是,他真的轻易就做到了,只在两年的时间里。
再然后,就是那个结局。
突如其来的,颠覆了他所想的一切,是那么的不愿意相信,却□裸的真实。
*
皇帝终于决定册立太子了。三皇子与七皇子乃最佳人选,众大臣在朝中也决断不出该选谁。后来,三皇子把他拉去翎阳城郊的淀江边上。
“老七……”三皇子迟疑了片刻,苦笑道:“不好意思,你现在都这么大了,我还是喜欢这么唤你。”
“皇兄,你这么叫我吧,我习惯了。”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为那片美丽的荻花。
时下,秋风起兮江水滔滔,荻花飞絮,萧萧瑟瑟,最是惹人洒泪处。
“你是知道的,我不想当太子。所以,我会让父王立你为太子的。”三皇子看向滔滔江水,沉叹道:“只要是你喜欢的,我都愿意。只要你喜欢的……我会为你排除……一切困难。”
“谢谢皇兄,皇兄最疼我了。”那一刻便要挥泪躲进皇兄的怀抱,但是他忍住了。不想说出真实的想法,觉得时间还没到。却,原来,没有时间了。
政变即刻发生。皇帝错用一人,便输了整个江山。
*
那是一条漫长的逃亡的道路。不能停,不敢停,东躲西藏,终于,三皇子决定走险着。山路难行,地势险恶,他和皇兄匍匐前行,步步惊心。九岁的孩子,任身体再好,也会有不支的一刻,更何况,逃亡多天的他已经很虚弱了。就那么不小心,他险险滑下陡坡。
底下是悬崖吧,烟雾缭绕,望不到头。他以为自己就要这么摔下去了。可是,三皇子飞速反钩,脚底顶住他,用尽内力一蹬,便是两个身影往相反的方向去了。
如果一个仍在碧落,那另一个,该是黄泉了吧。
抓着胸口,极尽想要揪碎自己的心,原来痛,是如此撕心裂肺。曾经还以为会是幸福的,真是太可笑了。很不甘心,真的很不甘心。那便叫吧,兴许,皇兄能听见呢。
“皇兄……皇兄……皇兄……”
“皇兄皇兄皇兄……不要啊,皇兄……”
“不要啊……”
*
“不要……不要……”
“不要!”
腾地坐了起来。出奇的热,涔涔的,脸上出了一层的汗,些微有泪隐隐其间。想是酒喝多了吧,头还有点晕。他摁着头,使劲揉着。如果,能揉碎那些记忆,该是多好。
“梓莘公子!”雅心端了一盆热水,推开房间大门。“素侬公子说你要是醒了,就请你过去。他人在前厅等着呢。”
“好,我梳洗过便去。”
第3章 意寻丹青 前情遗错
回廊上,梓莘驻足观望。昨夜的细雨浇绿了嫩叶,点装了花姿,亭台楼阁都被洗过一番,尤为夺人眼光。他想,那么,那段回忆,大概也被这雨洗得更是清晰鲜明了。不觉间,眼神隐隐又染上了伤怀之色。
“今日可还好?”素侬端坐在藤椅上,慢悠悠道。
“刚才喝过醒酒茶,现已好多了。”抬脚跨过大门槛,梓莘刻意调整了自己的失意之态。
“那便好。”素侬微笑站起身,向他走近,“也是怪我,明知你酒量浅的。”
“你有心事,要我相陪,我都是会乐意的,你大可不必在意。毕竟……你是我现在唯一最亲的人了。”
“只不过虚养了你几年,莫要想着这种恩情。”素侬心中此刻正是千涛万涌,凝神片刻,声音仍旧中气不足,“以后,你一定会遇到一个人……你会幸福的。”
“那种虚无缥缈的将来……”梓莘苦笑道,“你不需安慰我的。”
是啊,那种虚无缥缈的将来呢。梓莘心里暗叹。自己是什么?自己现在什么都不是了,不是高高在上的七皇子,失了父母的宠爱,更失了皇兄的保护。隐姓埋名,哈哈,不过是沦落为烟花地里摆弄琴弦的下作男色罢了。可笑自己还曾经妄想当太子、当皇帝,亲人都离去了,纵是拥有了最上的权势又为的什么?……不。不。不能如此消沉,至少,至少这笔账,总是要清算的!
“你,还是要报仇吗?”素侬背对着他,却像是看进了他的心里。
“恩。”
大厅里,素侬沉沉的一声叹息响起。命运如斯,竟不可扭转。
……
“今天会有一位贵人来访,此刻,怕是快到了。”素侬似对着空气般说道,“你,可要见见?”
“不了。我还是先行离开。”梓莘心情仍旧渗有刚才的几分思绪,沉重得压着心口。此时,毫无兴致。
“也好。”素侬沉闭双眼,又猛然睁开。
*
园庭中各色布置相得益彰,恰到好处。正门进去,灌木轻置两旁,品种不一的花错落其后,俨见蝴蝶留恋花间;曲过处,有一方小憩天地,整合了最适宜的观望角度;再有便是假山流水逢合在曲道尽头,不无巧思。整体而言,精细却不繁琐,简单却不简陋。
官锦感叹,这望风楼果见风雅,实不愧是第一双绝的素侬公子的邸上。眼睛四下贪恋着景色,方回转头时,便见一抹紫色从前方掠过。
那着一身紫色的人如此匆忙,但只是在抬脚跨出门槛的时间里,官锦的眼睛扫尽他的容貌:略显苍白的脸色,清秀柔软的五官缓和了那道苍白。眼中似载进了些微淡淡的苦涩,搅得眉头轻蹙,不想又是怎样的品性,却是高贵的、倨傲的仿佛高高在上的神。
惊鸿一照影。
怎样美的也都见过,但那抹紫色却是让官锦有种想要抓住的冲动。心里也理不出个头绪,只是觉得有丝熟悉的温暖正潜伏在对岸,等着他去捕捉。天地之间仿佛没有了其他,大脑被抽空,秫秫的空白,有种悸动悄悄的扼住胸口。那丝熟悉与温暖却是若隐若现地闪着,不让人看清楚。
怔怔失神了好一会,待被身后的九沧一个叫唤,官锦才拉了拉衣角,迈开步子朝那方向走去。
大厅之上,素侬若有所思样,背对着门,双手置于后方,自生态,像极湖面上唯一的莲花,开的绚,也寥落之至。
“史公子,你可来了。”素侬声音平淡无惊。
“素侬公子何以知道在下姓史?”官锦若有所惊,脱口而问。
“言行举止看,可想史公子是从京都而来。又这气度之间,可见上位者修养之深,在下便猜该是当今史尚书的公子,文韬武略的史官锦了,可对?”
“不敢不敢。”官锦自嘲道。“不过……这一路上没见着底下有传报的人,你又何以知道是在下要来?”
素侬但笑不答,眼睛定定看向他,一丝神秘不外透之意流露其间。
官锦也不继续追问。只直接说明来意:“既知我姓,想必你也知道,家父虽位尚书官务,但生性喜好丹青。史某此番前来,正是想为家父寻画,尽得孝奉之意。不知你……”
“史公子请随我移至书房。”素侬伸手作请状。
官锦甚是惊愕,那人怎生得对自己如此好说话?撇开出身不说,淮州谁人不知,素侬自小便已经是名动天下的丹青高手了。所作之画,女子意态婀娜,美如天仙;山水气势恢宏、如临其境;倘若是花鸟鱼虫,便隐隐有花香鸟鸣,直要让人误当真物了。可不知为何,数年前竟自封了笔,而后耐常人怎求都不得之。封笔之前所能保留下的画也只几幅,其后都被达官贵人收入家中以为传家之宝。那素侬也自有能耐,封笔后便专心抚琴之道,这数年之后,竟又是到了琴艺的高峰。丹青之才因时间久去恐渐被世人淡忘,但琴艺之绝,又其容貌美艳堪比女子,淮州人便给予他“淮州第一双绝”之号。
但见素侬眼眉之间甚为诚挚,官锦不再多想,浅揖道谢。素侬自往厅门出去,官锦随后,一旁没有说话只细细观望一切的九沧也跟在官锦后头出了厅门。
入得书房,临窗的书桌上,显见文房四宝之外空无其他。那宣纸被搁于一旁,想是好久不曾动用过了。桌面倒是干净,应该每天都有人来打扫过。
素侬摊开一张宣纸,用手掌轻轻抚平纸面,继而看向官锦,轻笑道:“许久不曾执笔,若是画得不好,还请勿怪。”
“这是什么话,在下麻烦你才是。”
“那不知你要画的什么?”
“这江山之色甚好,便画的山水罢。”
素侬仍是笑笑,继而左手拂袖右手执笔,摒神作画。
趁这空,官锦心中开始思索着今日一切。见到的那紫色身影,好像便是自己一直所要寻找的,那种自己也不明白的感觉。究竟是什么呢?会是……要寻的……他么?再就是素侬,为甚他如此洞悉自己,并且轻易就答应作画?原来说寻画也只不过为掩盖此行寻人的真正目的,求而不得也不打紧的,可是……可是那感觉好奇怪,看着他的眼睛,便会相信他的一切没有城府,在他面前,自己举动竟就像个小孩一样幼稚了。
觉察到此,官锦感觉受了挫,有点生气。苦苦数十载人生,学谋略潜人心,为的家国天下的远大抱负,如今在他面前却显得如此小儿样,怎教人不气!他虽心思万转,脸上却与之前无异。
数个时辰的时间一挥即过。素侬搁下毛笔,笑看官锦,“如此可行?”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所及画上,一山峰独高耸,如入云间,其余山脉缭绕周围,气势之滂沱,不禁让人臆想到大好江山,独揽在手的快意。
“甚妙啊!”官锦心中由衷赞叹,却也抽紧了根弦,试探道:“素闻素侬公子自封笔后再不轻易作画,这一画难得,不知今日为何竟肯轻松下赠史某?”
“昨日便说了要好生接待的,今日岂可失了这礼数?”素侬浅说之间,眉眼轻笑,使得这一切看似理所当然,合乎情理。
脸上表情如斯,心中却不是。素侬苦涩极。当初封笔,为的决断。封笔之后,也再作过一幅画的,赠与了那个人,表达心中所想。如此决然的字墨,那人怎就堪不破?或者,其实,自己也没真正堪破,并且还存着一丝希望。所以……才会收了梓莘,赶这趟浑水。
“这画还未干,今日不便取走,我隔日再来索取。天色也晚了,在下还是先行告辞。”话说得匆忙,官锦极尽掩盖心中那种飘忽不定的慌张感,逃开素侬的眼睛不看。
“不送。”素侬脸上笑吟吟的,轻轻说着。
又是笑!又是笑!今日一直这么对着自己笑!这笑,接受会觉不安,不接受又不在理,怎教心里能平静?官锦从来没遇到过会让自己不能平静的人和事,即便是生离死别之时。而今次遇到了,就如此六神无主。所以,还是赶紧离开好了。回去。回去理清思路吧。
九沧察觉到有异,狐疑地看了素侬一眼,也便跟着官锦离去了。
看着那转身离去的背影,素侬仍旧只是轻笑:我会知道你,是因为……我不是普通人呀。所以……你的要求,我都会应允的。因为……因为我想知道结局呢。
*
这几日来,官锦心里总有种慌乱的感觉,却是说不出,也道不明。他左思右想,觉得应该不会妨碍到大事,索性也就不再去寻思了。反正闲云野鹤本就是他的真性格,只是太多理由逼迫他要去深谋远虑,也可谓无奈之极。
那日说了要去取画的,如今已过了三日,当下也无甚事,官锦便独自起身前去。
刚一出客栈,便寻见九沧迎头撞来。九沧近日比他还要深锁眉头。据九沧自己说的,素侬这人实在琢磨不透,便是一种潜隐的威胁。官锦却认为,确切来说应当是九沧他碰到了很少能被困住的问题,所以执着了起来。不过眼下看来,九沧似乎还没找到能令他自己满意的答案呢。
“公子这是要去的何处?”九沧从沉思中回过神来。
“恩。那画还没取不是?我这便去。”
“那我陪公子一同前往罢。”
伸出手摆了摆,止住九沧欲往前迈的步子。官锦沉声说:“我明白你的心思……我自有分寸的。”
“那我就先回客栈。”九沧想了想,不再执意,“公子也莫要逗留太久。”
*
未及至望风楼,便听见那里面隐有吵杂的声音传出。官锦不知是为何事,于是加快了步伐。
果然,里面有人闹场。
一男子手里执把描金扇,暗锻锦红、金丝为边的衣服甚是贵气。身边跟着一群下属,看样子身手都还不错。
那男子摇着扇子,一张一合之间很是霸道之气。“我三番四次前来,怎的都寻不着你家公子?你这丫头莫不是存心的?”
“呦,咱们哪敢啊,”那女子着浅黄的半身儒裙,体态娇柔,但看向那男子的眼光中满是轻蔑之色。“宁公子你可是我们淮州的贵人哪,哪个敢不对你‘特别招待’呢。”
想必他就是宁侯府上的纨绔公子宁远华了,我倒要看看。官锦心里摸索着,当下也不插手,只在一旁观看着局势。
那宁远华没听见话里的另一层意思,笑着说:“知道便好。那就叫你家公子出来。”
“方才便说的我家公子不在,何故骗你。宁公子莫要说笑了。”名唤雅心的女子上前一步,故作躬身,继而很有深味的笑道:“哦,我想起来了。我家公子说是去赴上次那位公子的邀请了,宁公子难道也要寻过去?只怕又是……”身旁的几个丫头听到,都捂住嘴,窃笑了起来。
“你……”宁远华脸涨得红紫一片,怒道:“那好啊。那我便来拆楼吧!”一挥手,几个猛汉便要捋起衣袖,准备大干一场。
雅心等人毕竟都是些丫头,眼下慌了,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应付。
官锦看到这状况,正待出手相助,却听见一声喝停,不知是哪里冒出来的声音,软软的却又不容置喙的坚定。众人一愣,全都住了手。
紫色的身影从旁边的偏门飘了出来。
众人都稍顿,雅心上前在他身边小声道,“公子你怎么出来了?素侬公子可是叮嘱过你,不必理会这些杂事的。”
“这怎么会是杂事?”眼神悠悠看向雅心。
雅心被堵住话,低下头不语。
官锦感觉心口突突的直跳。没心思再上前,只呆立一边,继续观局。
“宁公子稍安勿躁。”紫色身影上前作了个揖,“我是这望风楼当家的二公子。方才丫头们不懂事,还请见谅。”
“哦?原来是二公子啊,”宁远华吃吃的笑了起来,“啧啧,果然也是美色呢。有你们二位这货色,难怪望风楼会如此声名远播啊!”
“宁公子抬爱。”
“抬爱不必。我今日寻不到他素侬大当家,你说该如何是好?”
“你若不嫌弃,我自当相陪,以此谢罪。”紫色的身影,眼光悠悠远远,荡漾着看尽苍生百态后的怡然。他还只是个少年,却要应对起这种场面。若不是经历了常人所没经历过的悲痛,又怎会如此镇定自若。
“恩。不过你总归嫩了点,想来素侬定是更有韵味了,那声音……也定是销魂啊。”宁远华说着,淫邪大笑了起来。
雅心那个气呀,便直要上去争辩,却被那紫衣少年拦了下来。
“宁公子怕是误会了,”少年仍旧沉着道:“我们望风楼从来只为文人雅兴,抚琴携音,断是不做那种之事。”
这淮州人皆知,望风楼虽以风月为生,却是自有一番清高,故而才会被民众所敬崇,视之为上人。即便是心有不轨的人,亦不敢轻易逾越。而这宁远华便是仗着权势要例外了。
“即在风月场,何必假清高。”宁远华看向少年的眼轻蔑的、贪婪的笑。
那些丫头们听了都愤愤起来。
少年脸上也忽微闪过不悦。晓着宁府权势未敢发作,也自怔杵在那,不知该如何应对。
正好此时,素侬与一黑衣人从门口缓缓进来。
“何故今天如此热闹啊。”素侬一张笑脸,跟没事似的不急不缓说着。
众人见是主人回来了,都纷纷缓下紧皱的眉头。
宁远华转头看向声音来处,果见绝尘的美人,一时心花怒放,用色迷的眼神直往素侬身上每个地方瞟过去。
“宁公子是来捧在下的场呀,”素侬声音轻盈明亮,“那在下便为宁公子亲奏一曲,以此赔罪,可好?”
宁远华看着素侬的样貌,很满意的样子自顾点头,说道:“素闻素侬公子的美貌,今日终于见到,果不其然。”忽的变了声调,“只是,我几次前来都扑了空。今儿个一曲就能算了?”
“那……”说这话的人是素侬身边的黑衣人。此刻他连脸色恐怕都要是黑的了。
宁远华觉得不必惧怕他。前次虽然吃了亏,不过今次带了很多人过来壮胆量,于是更放肆。“素侬公子能陪我一晚,这些个小事我也就不会放心上了。”
“你当真就不怕死?”黑衣人发怒道。
“哈哈,我怕的什么?我爹可是开国大臣。若不是有我爹鼎力相助,当今皇上如何能坐的江山,连他都要让我宁侯府几分,你又是何人,还要怕你不成?”
没人注意到紫衣少年的眼神。听到那话,震惊、愤恨、坚定,皆变化在一瞬。那是什么?原来是仇人。应该怎样?报复!然后,心里又归于平静。
“无知小儿!”黑衣人话一出口,宁远华身边众人便全数倒地。没人有看清黑衣人究竟是如何出手的。
那些下属全部中了毒。
黑衣人扔给宁远华一瓶解药,“我现在不杀你们,可不想你们下次再来寻死。滚!”
宁远华吓的溜了去,众下属亦纷纷从地上爬起来跑走。
“临原,你未免出手太重了。”素侬些微不满的皱了皱秀眉。
“不取性命,已是便宜他们了。”黑衣人深情地看向素侬,“我绝不允许别人对你无礼。”
素侬无法应对他那强烈的眼神,转头看向官锦。
官锦却不理会他,因为心中的疑问。他走到紫衣少年面前,眼睛浑浊,“可否告知我……你的名字?”心中极是挣扎,但还是问了出口。
希望他回答,也害怕他回答。
时间好漫长。感觉像是过了几百年。
“梓……莘……”少年低垂下长长的睫毛,回避那让他觉得扎眼的目光。
“你……真的……只叫……梓……莘?”
点点头,少年纤然辞别而去。
官锦看着远去的少年的背影,感觉心里有什么跌进了深渊,坠落一地碎片。
*
什么时候人都散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拿到了画也不清楚。什么时候出的望风楼也不晓得。
“原来不是呢。原来我认错人了。”
恍然若失。反反复复。走走停停。
“他,也该是这个年纪了吧。”
……
“你,在哪里?”
……
犹记得,梅香绕枝头,笑迎天下春。犹记得,苍苍蒹葭迂,白露曲为霜。只是,那年那岁,已不复。
第4章 流年暗香 此心沉沉
满城春色无限好,最该是赏曲听风吟江水。
官锦像是忘记了之前有那么些的事情,最近经常去望风楼找素侬听曲子话诗词。此行寻人的事也转手由九沧去办了,只是似乎毫无进展。
兴许,淮州也没有,就像七年来一直在努力的一样,都是白费的心力。有一种情况不敢去面对,那就当做不知道,且虚与人间。
*
天气刹明,转眼东风弱。双燕檐上犹绕欢,蝶扑花间,暗香留住,还是春晴日却移。醉觞阁上,瓜果各呈,素侬俯身倚雕栏,闲情坐看。
锦鲤池间逐,水中分明嬉浮萍。
官锦信手拈了颗李子往嘴里放,瞧着素侬一派安详的气息,也便不予打扰,只静静立在素侬身后。看着他,倒也是一个景色。
素侬侧着身靠在雕栏上,眼睛懒懒散散半闭着,呵气一般的语调说着,“为何不坐?”
低低的一片笑声响起,“还是你厉害,竟又知道我在。”
“这几日,怎么如此有空?总来我望风楼。”
素侬一动也不动,还是半趴在栏上,左手搭拉在半空中,眼睛看着底下的深碧池水,慵懒的可以,娇魅的可人。
“我觉得与你一起,听得琴音,可让我平心。”官锦挑在素侬身旁一尺处坐下。
素侬换了姿势,左手撑着下颚。右手方才被身体压着,抽出后感觉有点麻。他晃了晃右手,眼睛终于转过来看着官锦。
虚假稳重待人处世的那面总被素侬看穿,不如卸下它,倒让官锦觉得轻松了不少。
本来这样美丽不可芳物的人就是让人没法拒绝的存在呀,官锦眼睛里不自觉地便盛进了一汪柔情。有多少年已是这样孤单的走过,如今遇到个人便该是产生依赖了吧。
素侬瞧着官锦,右手在他眼前一挥,打趣道:“你这样,世人恐怕要说我媚惑了你呀,这让我如何担得。”官锦恍过神来,尴尬笑笑。一时感觉心虚,手心直冒冷汗。
见他愣着那,素侬站起身向前一步端了盘鲜果在手上,而后坐回原位,将它递与官锦。官锦应了枚鲜果,微笑含入口中。
此时素侬的眼睛方从官锦上方移开,下一刻却撞入虚空中。远处天空依依飘着几只风筝,各形各色都有,仿似展开了一幅灿烂隽永的图画。官锦看着素侬眼神古怪,也就循着他的目光望去。半晌,沉浸其中亦回不过头。
“这日色,若是放风筝倒真不错呢。”素侬眼睛眯成一条缝,挑开沉静的空气。
“恩。”有口无心。
……
“可想讲个风筝的故事?”素侬看着官锦神色,似有意又无意地说着话,擎做聆听状。
“讲故事啊。那要从很久很久之前开始……”官锦侧脸上刚毅的线条被柔和的阳光打照下来,一片朦胧,一片怅然。
“我小的时候,有个玩伴,他是个有钱人家的孩子,比我小三岁,总爱跟着我跑。那时,他看见穷人家的孩子都在玩风筝,可是他没有玩过。于是他就跑过来,找我要。我也没有呢,所以我们就合计从下人们那里弄一个过来。当时有个下人会做,就帮我们做了个。那是个蝴蝶形状的风筝,在天上飞的时候,他好开心呢。他还说:‘你是线,我是蝴蝶,你拉着我,我就能飞起来了。’……有一次,风筝不小心挂树上了,总扯不下来。我看到他很不开心,就爬到树上去取,后来摔着了,我就假装晕过去,结果他哭着闹着说我不拉他的手了呢。呵呵。其实,我怎么可能不拉他的手呢……只是,后来他家道中落,我竟就真的丢了那根线。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呢。”官锦眼神忽明忽暗,透不出的忧伤化不开的浓。
素侬静静的听,作浅浅的笑。
“真是失礼了。”意识之后,官锦苦涩的笑笑,右手挥过脸侧,借以隐藏脆弱的神态。待再回望时,却已是雕塑般的冷毅。滔滔无际水自流,望断情丝留不住。纸鸢幽翔天际,茫茫云海,可曾留有痕迹?
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闲离别易销魂。
“已经逝去的人事,何必再执于想念,徒添新愁。”素侬的手重新搭拉到栏杆上,慵懒的说着话。
官锦也再假装不下去了,在他面前总是容易被戳破。行动不经意间,便是徐徐向素侬后背靠了过去,寻求慰藉。
素侬身上有悠悠的清香,那是落叶漂在水面搅起的水的香味,以淡淡的涟漪向他吹来。大概是秀发被压着了,有几簇青丝,不听话的掉落到官锦身上。
他用手轻轻托起青丝,乌亮的光泽摊开在手心,挠的手痒痒的。心也痒痒的。
满目山河空念远,不如怜取眼前人。
有那么一下,官锦的神志就被动摇了。往后很长很长的时间里,看到素侬那种倦怠的神色,总是会让他感到心悸。
虽然对九沧承诺过,但看见素侬时总有说不出的坦然,让官锦一味感觉到舒服。他就像一块美玉,捧在手里的时候,触到的冰凉温馨叫人直想把它藏入怀中,细细保存。
“那临原……”官锦突然就觉得很想多知道一些事情,虽然猜想素侬不定会说。
“一个很遥远的故人呢……”背后的身影轻轻的颤,温温的笑。
“有……我遥远吗?”不知怎的,就这么问了出口,一时竟很想知道个结果。
“怕是有吧。”青色的身影耷拉下头,深深埋进两手的臂弯间,只留两只眼睛盈盈若有水光的看着地面。
官锦的位置并没有看见那双眼睛,但是他感觉到了有一丝萧瑟无边的寂寥感渐渐染上背后的身影。于是靠的更紧了点,想稳住那丝飘忽无定的忧愁。
“我……可以吗?”低低的声音,沉厚的化不开,响绕在四围。
素侬没有听到,或者佯装没有听到,或者不想回答,只是一动不动保持着原先的姿势。
一袭黑衣似从天而降,恨恨地盯着两个人看。
素侬惊起,看着黑衣人的眼神由最初的惊讶渐转为冷漠。
“你又为何而来?”
“我不为何而来,难道便不能来?”黑衣人愤怒的眼神一触即燃,却是冲着官锦而去。随后,他上前一步紧紧抓住素侬的肩膀,“为什么?你吝啬对我微笑,却愿意对别人温柔?”
纤纤薄腰,柔弱得如同柳枝,哪禁得住黑衣人剧烈的摇晃。素侬一个不稳,后摔一步,撞到桌子,撞散了一地的瓜果。他一记吃痛,身子倒在桌上,却是忍住,只咬牙不说话。
圆圆的瓜果在地上滚得到处都是,果盆触底,哐哐的声音格外脆耳,紧接着便呈现一地的瓷碎片与狼藉的场面。
“临原!你不能如此。”官锦一旁急了,一边大叫,一边抢过素侬撑手护住。
原先微淡的薄唇被咬出红迹,盈盈水光终是从打转的眼眶中落了下来,素侬激动的喊着:“为什么你总爱问我为什么?……没有为什么。我恨你!你明白吗?我恨你……”
接着,醉觞阁上一片笑声,像是盘旋着找不到缺口溢出,所以满满的,震得人耳朵嗡嗡作响。“原来直到现在你都还这般恨我。这么久了,竟就等不到你的原谅。哈哈……我委实可笑,还一直这么傻傻的等着你……”
素侬背过身去不愿多瞧。他静静地站着,似乎要站成一座雕塑。
官锦看着他单薄的身影,依依的不忍。适时请临原离开,即便他看自己的眼神仍旧能把人烧成灰。临原的功力不可小觑,第一次亭上初见时官锦便知晓了。也之所以这种人不会轻易出手伤人,因此官锦倒不惧怕那眼神。
只是,似乎也不容易请走。所以,黑衣人仍不动。
……
“请你离开。我之于何人,都不曾与你所关。”素侬终于调顺了气息,郑重说着。
“你……”
“请你离开。”声音果决、不容置喙,恰不再似文弱书生之态,“我不想再多说几遍!”
黑衣人终是闷闷离开了。
待的他离开,素侬方才扶柱低泣。声音如抽丝,水珠轻晃。扶着木柱的力道颇重,不是特别长的指甲竟然就把那柱子抓出了几道痕迹,顺着条纹一路而下。许是木屑割到了,鲜血丝丝渗出。素侬也不自觉,身子就这么沿着柱子滑了下来。
官锦蹲下来抱住他,于心不忍。轻轻拍他的后背,听他在自己胸口哭泣,像个小孩,完全没有了平日的祥静镇定。
素侬手指的血微微染上青色的外衣,微微染上官锦简白的衣袖,也微微染上那张绝美的容颜。那抹殷红平添了几分妖艳,扎进官锦的眼睛,尤其炫目。不自觉便俯下身,轻触那抹红。
心生怜自生爱,尤得美人水雾蒙遮眼,最是多情时。
温香软玉,绝美的容颜上顺滑的肌肤有如丝缎般冰凉柔润。官锦嘴唇渐渐挪移着,舔掉每一丝遗留在素侬脸上的血渍与泪痕,丝毫不肯放过它们一丝一缕。淡淡的咸、淡淡的腥,含进唾液里咽下去便全是兴奋的心跳。
当触碰到素侬桃色的嘴唇时,官锦的嘴巴就一直覆在其上不肯移开了。那软软的香香的感觉搅和着无节奏的心跳,是从未有过的快意。
他本能的奢求着。紧接着想要撬开那道防墙。
素侬原先也是情不自禁地闭上眼,享受着官锦的安抚,此时忽的意识到了事态,才猛地睁开眼。头一偏,嘴唇与嘴唇分开。轻微的呼吸紊乱,喃喃道:“请你慎重,往后才不至后悔。”
官锦却是不理,继续吻着他的脖子,悉悉索索,直到含住那突起的喉结时,才突的恢复常态。轻轻推开素侬,官锦才抱歉道,“对不起。我……竟然对你……”
“没事,本就处风月场。这种事情,多少有些习惯了。”素侬站起身,佯装轻松的口气说着。
“不,你别这么说!”官锦也站了起来,跟在素侬身后大声回道:“你不一样的,你对我……也不一样的。”
青色的身影立在那里,总是会感觉到寂寞与悲伤。
素侬站了好久,才徐徐道:“恩。我也觉得,我应该是不一样的呢。”应该是不一样的。如果注定要介入,又如何能轻言离开呢?
第5章 凄凉一曲 千尘尽染
这样一混,在淮州竟也呆了不少时日。
白天,官锦总在望风楼,引得那里底下的丫头们一个个都认识他。夜深时,他会独自一人靠在烛影下看书。带来厚厚的一叠书,总要再三的看,遇到问题,就要与九沧秉烛夜谈。即便如此,第二日,还是会精神奕奕去望风楼玩乐。
等过了八月,就该行男儿大志之举,到时便不能如此逍遥自乐了。京师里,一切事务都已准备得差不多,再加有父亲联同一些忠士在,倒无需担心。难得的能有段时间休闲,能开心玩乐便不愿去理会那些军务。
九沧近日总会絮絮叨叨劝说官锦一通,他都以清闲的时间所剩不多来搪塞。后来九沧倒是不再说了,但是官锦自己却开始苦恼了。最早以前坚持这样的道路,是因为苌芊,而今却又是为了什么?
至今,都还没找到他。
七年以来,暗自找遍各地都是无功而返。总以为当初在江南这一带丢失,就应该能在这一带的富集区找到线索的,却依然没有。原先不被允许存活的人,如今要找到活生生的他,究竟结果会是什么?
强迫告诉自己苌芊还在,所以要继续走这条道路。一条铺就鲜血前路未卜的路。
最早的时候面对素侬,官锦会因为下意识地防范着外人而产生怀疑。日久之后,对于一个本就没有城府却硬要存心城府的人来说,那一道防线就这么被素侬破掉了。十九岁的年纪,虽然入世得早,但始终带着不成熟的生涩,容易把心换知己。
素侬比他年长,平日里性情大抵都是沉稳内敛的。开心的事不开心的事,总不会轻易浮现在那张绝美的脸上。他的眼里,有着看透红尘的睿智。因此官锦觉得,为人处世倒还可以向他学个一二来。
*
这日早早的,官锦又是神采飞扬跑去了望风楼。
素侬正站在楼台上远望朝阳美景,见官锦在底下快步行走过来,语气轻松对他道:“今日我可是不想奏曲了。每日对着同一人拨琴,也是好生无聊呢。”
“那就不听。”官锦抬起头,对上面的人笑道。
素侬伸出双手,摆弄起旁边探过来的花上的露珠儿,故意说话刁难他,“不听曲,你来此做甚?”
白衣简束的少年站定在底下,眼睛笑眯成两条弧线。“来听素兄为我说论一番。”
“要听高见没有,若论愚见,倒是可以。”
想必是天气的缘故吧,一大早两人心情似乎都很不错。
“你想问什么?”素侬轻问这个已经快步走上前来的人。
“你当初既送我《恒上江山图》,又可知今年过后会是如何光景?”
“一朝君王一朝囚牢,古来已有之。我非圣贤,当无法评价此事……”
“不过意指江山,也未尝是件坏事。”素侬不徐不疾,补充说道。
“……你对我甚是清楚啊!不过……眼下还有些疑虑……便请你为我指点迷津吧。”
素侬听了此言,脚底迈开莲花碎步,青色衣摆拖着地,渐行渐前。“人生一世,何其渺小,所谓天地,不过方寸。但命数之说却不可不信,世事皆是难料啊……故而犹得在世时,以为珍爱物,惜之为上,才不至后悔。”
“素兄当知我心下所困扰之事?”
“知为一事,能解否又是另一事……且不说如何罢,望你今后若寻得他,还要多思量而为,不要再似先前的作为。”
“那便是说,他……可还能寻着!”官锦异常兴奋,忘乎所以。
素侬已经走出好一段的距离了,现下才慢慢回转过头来,诚恳状的看着他。“我又不是仙人,说的话不过推测罢了,怎当的了真。”
“不了不了,我就当真。”官锦如小孩般,明显一副强词夺理的样子。
“莫要折煞我呀。”素侬佯装轻蹙秀眉。
“来来,我便赏赐于你。”也不管那花枝儿可折不可,官锦一个粗鲁便栽下一朵红艳欲滴的大芍药,扑上前去,要给素侬戴在头上。
虽是风情万种,又有淮州第一双绝之称,假若身得女子,堪堪该是花魁榜首了,但素侬总归乃堂堂七尺男儿,不喜好这等打扮,即刻大叫着不要。两人时下倒是像两个小孩似的玩闹了起来,因此也没注意到有人朝这走了过来。
*
悠悠扬扬,凄凄戚戚,心事盘桓了许久,竟是自凝成结,眼下怎么也没有办法解开了。望着前面的二人,梓莘感觉到很不舒服,他们的欢乐与自己心底的怅惘是多么鲜明的对比,□裸地嘲笑着自己。很不情愿的,但还是走了过去。当时的心里,兴许也是出于有心才会去破坏那样愉悦的氛围吧。
孤径一路,野芳徐徐,蜂蝶散尽,留香四溢。如此短的距离,梓莘用了许久才走过去。直是靠近了那二人,方见他们停顿下来。
“我还道是谁呢,原来是梓莘啊。为何一语不发呢?”素侬停闲下来的手攀上梓莘的肩膀,为他拂开纷乱的细发。
“是啊,梓莘公子不语,我等都未曾发觉,怕是有失了仪态。”一旁附和之言,官锦的表情此刻在梓莘的眼里却无比嫌恶了起来。
“我只是来和你说,今日我要去往宁侯府。”声音空远,若在千尺之外,眼底无波,仿似九丈深潭。
手上顿了顿,素侬用纤长的手指代替木梳继续为他理发,“你想好了?”
“是的。”
“那我也不作他说……且为你整整衣装,去的也比较体面。”细细整着装容,素侬脸上俱无异色变化。
梳过头发也理过衣角。是时,一人远去,两人原处。
官锦原想对梓莘说什么,终觉得不太妥当,霎时与素侬各自无话又各自离去。
*
长风窜过空巷,卷起了灰尘,翻飞了衣缘。有人如紫蝶一般,虽苍白瘦弱却倔强孤傲,此刻正艰难地彷徨在无尽的萧杀中。
不想忘记有过的荣华恩宠,不敢忘记父母的血水之缘,不能忘记那些为己所珍视的回忆。看不见的悲凉是心底慢慢的毒药,长巷曲延的落寞感却是绝对该承受的安排。这份悲凉要用落寞来衬托,这份情丝要用报复来祭奠,所以,别无他路。强压下会牵连出畏怕感的意念,冷眼直视这一条去往宁侯府的必经之路,梓莘努力镇定自己,只等待一个人的出现。
那人终于出现了,又或者说,他终于要打道回府了。夜色渐起,长巷空远,他脚底声音清越如梆声,一声声从前方传了过来。
梓莘努力摈弃剩余的恐惧感,轻浮无根的脚步走了过去。
“啊哈,这不是望风楼的梓莘二公子吗。”看似询问,却没想要得到回答,宁远华刻意寻衅的声音迎上梓莘。
柔弱的身躯抵上这声音显出微微的一颤,惊惧的眼神缓缓流露。也不知有几分的真,又几分的假。
“怎么会在此地流连?莫不是为了等宁爷我?”宁远华用身体挡在梓莘面前,张牙舞爪说着,“哈哈,此地离宁侯府相去不远,梓莘公子就赏个脸去府上小坐片刻,如何?”
“天色已晚,不好作打扰,还请宁公子让路。”
“诶……我是欣赏二公子才想请你府上小坐的。你若真觉晚上行走不便,大可留宿宁侯府,也好我们把酒一壶,秉烛夜谈。”宁远华的样子咄咄逼人,脸与梓莘的脸的距离越拉越近。
别开头,避免鼻子和鼻子的相碰。梓莘很快镇定自若,“这几日宁公子何其安静,想是有所顾忌的……此番若硬要如此的话,难道就不怕有人秋后算账?”
“你敢威胁我?”
“不敢,只是……也不想被逼迫。”一番话说起来,掷地有声。
宁远华确定,眼前之人虽身体看着单薄,心性却甚是高傲,是敢为玉碎而不为瓦全的。
“其实宁公子如此好身世,只要是正式的邀请,梓莘断是不会拒绝的。”悠悠的一席话,没有色彩,就这么传进宁远华的耳朵里。
“哈哈……原来二公子担心的这个。”宁远华倾身压上了梓莘,“那么,明天一定要来哦。我可是对你越来越……有兴趣了。”
*
昨日疏燕轻衔泥,双枝徘徊绕,今去沿路无多绿,不胜江水天际流。
宁侯府上自有人带路,不消多时,便省去了错落芳苑岔路几多的迷阵,直抵宁远华的住处。
推开朱红大门,眼见是满地狼藉。说这是住处,不知有多少人会相信:两侧都有偏房,镂空的雕栏,自然地断开别间层次。大大的古瓷长颈花瓶,插一株欲滴的春末海棠,显是每日都有人来更换过的。一障云母屏风立于一丈开外,挡住其后景物,使得不可观。屏风上嵌有精琢的琉璃,绛帛上所画的是临摹素侬的名作《花间蝶舞图》。麝香在屏风后面徐徐轻烟而来,满间温腻的空气,却有一地凌乱的书籍大大的折煞了风气。
先前带路的下人轻轻带上门,屋内的光线复又暗沉了下来。梓莘绕过屏风,一阵来路不明的风翻动地上的书页,沙沙作响。
宁远华懒散地躺在床上,嘴角微哂了哂,才慢慢坐起。
“终于得见你来。”他着一身锦衣,衣领却显凌乱,些微露出里面白色的亵服,“不知今日,你要如何取悦于我?”
“宁公子这话说错了。我又不是小倌,为何要取悦于你?”梓莘瞅见一旁的藤木椅,竟自坐了下来,全无拘束之感。
“那又如何?在我看来没有区别。”
“于我却有区别啊……那是生,或者死的问题。”
……
“哎呀呀,二公子干吗说的那么严重。你死了,我会很无趣的。”宁远华挪了挪身子,故作谄媚,“所以呀,请不要把那么可怕的字挂在嘴边了。”
转头回避,梓莘四下张望着。轻曼的烟,微醺的空气,弥散□的味道。无意间又看见《花间蝶舞图》,梓莘笑笑,“原来宁公子对素侬是有心很久了。”
“呵。不过现在,我对你更有心了。”
这话激得梓莘脸色微红,原本太过的苍白被滋润,此刻竟是好看的彩云一般,软绵绵的让人想沉进去。
宁远华看着心情大好,跳下床,不待下人来便亲自整理起地上散乱的书籍。或者资治通鉴四书五经,或者兵法阵略古今奇术,或者音韵律学书法笔赋。
想不到像他这样原以为卑劣无德的人物,居然会是通览全书内秀其中呢。梓莘的眼光跟随着宁远华而动,此时不免嘲笑了起来,“没想到宁公子如此博学,却不知为何会有之前的那番品德?”
“很简单啊。”宁远华没有停止手上的活计,一边继续整理书籍一边看似随意的应和,“只是不想让人看透而已。”
难道该说是棋逢对手?还是说其实更糟糕,自己肚里的那点肠子早就被猜穿了?梓莘心里默默做着判断,这是在他受到震惊之后开始的本能的分析情势状态。虽然如此,他脸上仍是丝毫无异色掠过。多年的经练,合该是有点用处的。
低低垂下长长的浓睫,梓莘忽然就笑了出来:与这样的人过招,起码人身安全是不用担心的吧。忽的笑完又觉得莫名,为什么自己首先想到的会是人身安全的问题?脸上突的,红晕更甚了。
“你在笑什么?”
“我在笑之前对你,太过轻视。”
把擂起来的一叠书整齐放置一边,冷不丁的,宁远华整张脸就凑了过去,居高临下挡住原本照在梓莘脸上柔和微弱的光线。
房间里顿时安静得可怕。
心跳的声音何其大声,都振到耳膜了。脸色怕是更红了吧,都明显感觉燃起的热度。那是什么!眼中分明有强饬的火焰忽闪忽灭,烧起周围充满淡淡麝香的空气。那又是什么?居然降了下来……重重的力度,载着轻轻的吻,划过梓莘的嘴唇,像抹过毒药,深深沁入心底。
“以后,也不要对我太过轻视了。”
第6章 事事辗转 不见天明
时是正午,江南的天气明显开始浮躁起来。梓莘躲在床角,水凝的两眼发愣着,直直盯着没有着落的某处。青帐红墙,空荡寂寥,整个房间被密封得透不进正午晒人的光线。
昨夜宿醉方迟归,眼中景物皆起色。宁远华一番作为,实在叫梓莘捉摸不透,眼里所及,且疑惑且不安。
斜面的墙上悬一柄长剑。当梓莘眼睛终于盯住它时,魂魄才似乎回来了一般。下了床,缓慢地靠过去。梓莘双手抚摸过剑身,才最终托起挂在其上的剑穗。剑穗常如故,人却远离思。
已经好久没有练剑了呢。
*
浮云薄处见明光,身在万丈心迷离,当心中看清了目标,所做的只能是推开一切不顾后果的往前。
万千绿意,手心轻推便直直的去了五丈,竹叶摇落满地,皆不见有完片。忽的瞄准一竿竹子,梓莘上前便是猛砍,竹枝一节好似人生一载,愤恨其中唯有一节节削掉才能解一时之快。力之狠,剑之快,又是大大的进了一步。
正当痛快之时,却听见远处有不同寻常的风声吹过,梓莘忙停住手。
远远的有人展开轻功疾速而来,突然的也被梓莘惊到,忙停下了脚步。
“梓莘公子怎会在……”
“你又为何在此地?”梓莘满脸不屑,不待来人一句话说完便直直的反驳回去。
“哦。我是随便走走的。”
“笑话。当我是那么好糊弄的吗,史公子?”
“史某说的,句句属实。”官锦拱手做礼,循循说道。
“我又不是素侬公子,不必吹捧于我。真若是如此,那就请你折回,勿扰我清净。”
“想必梓莘公子对我有些许偏见?其实史某……”
“这我可不想多管,总之我不喜欢看到你这种人。”
官锦很想问究竟他是所谓的何种人,怎奈梓莘一副决绝不容置喙的表情,只好依言离开。适才在街道上行走时,发现有个人鬼鬼祟祟的往城外走去。官锦本想追上来一探究竟的,岂料那人也不一般,发觉不对后轻功如燕而去。官锦是跟踪而来才闯进了这片湾山的竹林里。没想到梓莘会在此地练功,也想不到他竟然会武功。
满怀着不解,官锦还待思考,却听一阵笛音自远方飘来,紧接着是草丛悉索的声音正四面八方汇聚而来。
“糟糕,梓莘他……”即便他不是他,即便他对自己有误解,官锦却无法做到对他袖手旁观。
*
成群的毒蛇群聚而来,一只只的吐着鲜红的信子张望着被围在中间着紫色衣服的人。
梓莘不明所以,眼前的蛇群大大小小足有上百来只,单凭自己其实是很难应对的。可是却又顾不得太多,当下唯有硬闯,只望趁着还有精力的时候能多杀几条蛇。抽出剑,猛地挥向比较靠近他的那几条蛇,红色的液体被染上竹叶,顺着茎枝脉络滑进土地里。血腥味四起,被摔出的蛇震起尘土飞扬。
一条,两条,三条……
力气也有用尽的时候,梓莘脸上的汗已经如雨而下。一边要避免被它们咬到一边还要保证杀死它们,苍白的脸此刻更加苍白。
“当心!”手掌击出震断一支竹子,官锦挥过竹竿拦下一条欲攻击到梓莘小腿的蛇,那蛇当即飞出摔地而亡。
接连十几条蛇在官锦一招动作完成后纷纷落地,正当他抓起梓莘的手意欲展开轻功之时,没想梓莘却挣扎了下使得抓住的手又被挣开。眼看后面一条蛇飞扑而来,官锦伸出竹竿待梓莘抓住用力一甩,梓莘被带了过来进而自己绕到其后挡住,手臂被咬到的同时官锦也不忘送它上西天。
梓莘被这一幕唬住了,这才携着官锦的手,二人又是一番挣脱后,才终于逃出竹林避开蛇群的攻击。
远远之处,有一人正欲飞身过去时,被另一人叫住。“不必追了,我还不想看见他死。”
“可是……万一他察觉出了什么岂不留下了祸根?”
“他现在还什么都不知道,今天的事他也没看见,不会生出什么事端的。你还是尽快赶回京师复命要紧。”
“是,属下遵命。”
*
回到望风楼,官锦的命已经去了一半。梓莘扶着他拼命呼喊求救,眼泪止不住地流。
昔日种种今日种种,昨日之事今日之事,桃花三千已然随流水去,流水万丈却归注心田中。皇兄落崖的那幕与官锦中毒的那幕交叠在一处,猛撞梓莘不堪的心。
情绪无法稳定,即使素侬安慰他官锦已经没有生命危险了,梓莘依然心惊胆战颤抖不止。
相识以来,官锦经常会出现在梓莘面前,因为看见他满脸写满忧愁而不忍,总想逗他开心。只是梓莘没有这种闲情去理会,他只当自己的苦楚无一人能懂而不予浪费时间。是自己把他推开的,可是看见他与素侬欢愉的样子心里又偏生得怨恨,这种怨恨来的强词夺理却又实实在在。如果现在还不能看清一切,是否当真自己就如此愚笨?怀抱这种心情,梓莘终于惴惴而眠。
轻轻为梓莘合上被子,素侬秀眉微锁,好似看见自己的年少时光。相爱不相知,两处情思归零处。
老天,借问这段感情究竟要如何取舍?
*
官锦自那日被蛇咬伤中毒后,虽经过救治性命无忧,但奇蛇奇毒,毒素只能每日排除些微,要完全康复需要花上整整一个月的时间。
九沧责怪自己户主不周,每日跑上跑下买药采药。素侬沉稳心细,每日定期煎药看火。梓莘最是心有所愧,天天喂官锦喝药,替他拨琴解趣。
半月后,官锦言语神智已恢复清明,只是身体还甚为虚弱。
看见大家为自己忙碌,官锦嘲弄道,“你们大家倒是真把我当重患病人对待了?”
“难道不是?”梓莘不懂自己为甚,偏偏不能好言相向。
*
一个月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但是官锦又岂会是能好好呆着的人,清醒过来的几日后便无法安于床上了。开始的前两日,梓莘还能劝得住,到后来,连他的作用都失去了。
这日,官锦推开被子执意起身,梓莘拦也不住,只好帮他穿戴好。
穿好衣服,官锦一句话也未留,只身出了房门便到处寻找素侬,焦急之样连撞翻了丫鬟端的茶水都不理会。
梓莘伫立门口看着,心里黯黯然有所失。只是昨日提到临原今日会来找素侬这事,何必他就如此紧张。
官锦询问一个丫鬟说到,素侬与临原相约了城东江岸边的霜月茶楼。听此言,官锦径直而奔去。假若临原又是来惹得素侬伤心,官锦决计不会置之不理的。那时醉觞阁之上,看见水雾一样哭得伤心的素侬时,他就这样暗暗下了决心的。
匆忙跑到霜月楼,还未完全康复的他已经气喘吁吁了,当然如若是平时,这些个路根本不在话下。
原以为会有状况的,现在看来大可不必多余担心。二楼靠左的一间厢房里,唯有素侬端坐在那里正斟着一杯茶。看见官锦,用手示意他坐下。
“他怎么不在?”
“说是不想看见你,已经先一步走了。”素侬端过一杯茶,递与官锦。
这么看来,我着实是被他当成情敌了。官锦心里笑了笑,好像梓莘也这么说过,由此说来自己似乎很招人厌呢。
“这几日,我都在思考一件事情。那日是何人鬼鬼祟祟出城,又究竟有谁在树林里引来蛇群。”
“想来你定有所眉目了。”
“对。我觉得,与文氏一派必有关联。”
“那你有何打算?”
“即刻回京。”
“你身体还有所欠安,岂能即刻回京。万一路上有所差池,凭你身份,那是大大划不来呀。”
素侬此话不无道理,官锦其实也不是没有想过,只是……
“有九沧在,大可不必担心。他已先行一步了,你等身体痊愈后,再走也不迟。若怕路上危险,我可以着临原暗中保护。” 素侬笑了笑,呡了口茶,“放心,这个我还是说得动他的。”
*
早前便听闻文氏一党之中,有个能人,年纪尚轻,文武兼优,尤其对奇门异术颇有研究,能运用使之百兽听从。但究竟何人,却是无人能够定论。
假若这次蛇群攻击事件真是那人所做,一切就都能说通了。官锦运作起心思,认真分析整个事件,来龙去脉渐渐明朗。九沧已经启程回京,相信有此谋略军师在,一切便无需担心。接下去只需养好身体,便可归京。即使不是自己所喜欢的,即使其实很留恋淮州。
*
空气中明亮的成分逐渐加重,昭示着大家知了的清醒不过是眼下的事。而这个时节,合该走人了。
这一片江南之地,这一方怡人山水,这一处望风楼啊,当是向你们行辞的时候了。跨进已经很熟悉的门槛,满目的景色将是最后一次映照在眼里。心里不舍,更多无奈。
丫鬟们各自行将,全然不会明白今日官锦的心思有何不同。
兀自地、慢腾腾地挪着步子,思绪漂浮。
*
“今日我可是不想奏曲了。每日对着同一人拨琴,也是好生无聊呢。”
“那就不听。”
“不听曲,你来此做甚?”
“来听素兄为我说论一番。”
……
“你悄无声息躲在我背后干什么!”
“是想看看为何你眼神会哀伤至斯,表情如此郁郁不乐。”
“这又与你何干?”
“有,我看见会心痛的。”
“你!——哼,少来献殷勤了。”
“不是献殷勤,只是很想对你真切的关心。这种感觉——很好,很熟悉。”
“谢谢,我不用!”
“哎!”
……
“你说——那人,还会在吗?”
“事事必有它的道理,问我岂不多余。”
“唉。如果找到,那该多好。即便让我死,也情愿的。”
“——你对他,是什么样的一种感情?”
“我,也不是很说的清。从一开始我们就是这样的,我对他很宠,像父亲一样的宠,很纵,因为我是长他几岁的兄长,所以总会让着他。从小我们一起生长,如果可以,我并不想失去他,我想给他一切他想要的。”
“世人无法把感情看得透彻。情痴一生,到头来会是什么结果呢?”
“——哎呀呀,你怎么又说如此深奥的话呀,会长皱纹的。”
……
“你可知道?脸色苍白的人要多笑笑才不会生病的。”
“登徒浪子不要在我的面前巧言令色。”
“我可不是啊。我是看你这么照顾身为病患的我,那当然我不想因此令你劳累生病呀,呵呵。”
“哼,你想多了。承你救了我一命,我只是回以礼数而已,并不会笨得因为这个而去自累其身。”
“——啊啊——啊哈!最近怎么都没见到素侬公子。”
“他因为临原来找,经常出门躲去了。不过虽然如此,明天不得已还是要见面。”
“哦,他又来找呀——等等,你说什么!他明天会来?那素侬会不会——”
“素侬他自有办法的。”
“——对了,你跟素侬一起住,那可知道临原与素侬是为何故如此的?”
“此事我不大清楚,他也不说,我更是猜不透。反正,我相信是临原他亏了素侬在先。”
“唉,那个,真是让人头痛啊!”
“——药不烫了,自己喝!”
“你,为什么又不高兴了?”
……
*
欢乐时光总短暂,有生气的生活正在走向末路。不自觉间,官锦竟自走到了梓莘的屋前。想着怎样的一个少年,才不过二八年纪却总有忧愁在眉梢。或是也有非人的经历?
“梓莘公子!梓莘公子!——梓莘公子!——梓莘!”径自推开房门,眼见整齐的被子叠在床边一处。昏黄的四周,空气凝滞,窗户未曾打开一些。唉,这小子真是又倔又怪。官锦走近窗户将其打开,虽然这作为若是落入梓莘眼里铁定要被怨咒死,但是既已是欲将行走之人了又怎会惧怕。
‘说来最近这犟人倒是不再那么怕生了哦。’官锦倒是把梓莘以前排斥他的行为当作是怕生的缘故所致。与此同时打开窗户,官锦被大大吓了一跳。
“你怎会如此悄无声息!”
“怎不说是你一路上都在魂归他处?”笑眯眯的美丽的人儿反驳道。
官锦一时被堵住了话。
“——梓莘公子因何不在?我便要走了呀,连个道别竟也不行。”
“他去了宁侯府。”平淡的声音,眼睛里却揉进刚毅。
“……”眼神是真的慌了。“怎的又去了那里?上次去我便很是担心万分,幸好后来无事。可这次却——”
“凭你要以何种身份关心他?”
“这个……没有什么身份,我只是怜惜他想关心他。”
*
墙上的剑鞘本是暗沉无光的古铜色,悬于其上的剑穗却遇光泛寒,珠子容带白刺,光芒洁净,宛如冰晶。
那是遇火不焚、泽水不濡、刀剑不断的天山千年冰蚕之雪丝以制成的剑穗。
那是曾经三皇子赠予七皇子的生日礼物。
那是十岁以前还属于官锦的东西。
如若没有踏进这房内,如若没有打开窗户清晰见物,如若没有说话间不经意看见,这天地又要如何书写他们之间的关系?
“苌芊——”失意的低吟从官锦喉间蹦出。
“我会保护他的。”素侬自语般说着,眼睛看向别处。
“你是否早就知道?这种结果,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这一刻的激动,官锦死死要寻求答案。
“我,是说不出来的。”
不管了,奔跑吧,不想他有危险,想要看到他,很想马上看到!
“你现在去是因为什么?”素侬拉住他,“因为你对他的怜惜,还是因为你对他由始以来已经习惯了兄长般的爱护?这种理由充分吗,难道不是另一种感情?”
“……”
“如何取舍,你都还未明白,我若早说又有何用?”
像沉进沼泽,拔不开步子。被尖锐地问到,之于素侬之于苌芊,官锦都给不出一个解释。
“……”
“问你,你也给不出明确的答案。你还没读懂你的心,这一次的离开就当好好的机会,把心看明白吧。这里有临原在,断是不会让梓莘受委屈的。”
*
策马扬鞭去,九里飞尘埃,不作憩间停,何处惹花香。五日即达京师,几日来赶马总没个停歇,人憔悴已及。这一切使然,太揪心太费心,给不出答案的话,无论将是如何都不会是自己想要的,矛盾就是如此。
京城郊边,于淀江之上伫立。水波轻摇,遍染荻叶尤嫩,荻花未滋。忆起那个年头,这里说过的话犹自在心,时光却已然七年之遥。
‘小小的他是那么精明可爱讨人喜欢,我是多么想要他一直这样下去的。可世事却是很难料,远去七年后的今天,他背负了太多。脸色又变得那么苍白,身体也单薄,让我怎么能不心痛……放心吧,在你今年生辰之前,我会让你重新回到过去开心的日子……呵呵呵,说什么感情那么可笑,为兄怎会爱恋弟弟……苌芊只是我的亲人……对,是唯一的亲人,最重要的亲人,仅此而已……他以后是要当王的,会册立皇后,会加封嫔妃拥有三宫六院……而我则会着意山水,肆游南北……难道不是如此吗?’
第7章 入真情 陷柳暗
“公子!公子为甚要搬去宁侯府?”雅月很不明白,当然雅月也不会明白这个中因故的。“公子岂可如此!难道……难道你觉得是雅月侍奉的不够周到,所以要走么?”
“不是的……”梓莘隐忍的目光看向她,“往后,你要跟着雅心好好的侍奉素侬公子知道吗。”
“难道……难道原来公子也是个贪图富贵之人吗?”雅月眼里噙着泪,将落未落。
“你就当是吧。”梓莘回答着,收拾衣物的手丝毫没有要停止下来的意思。“此番入住,想以后也不会再出来了。待会你跟素侬公子说声吧,我这会就不过去道别了。”
“哦?你以后都不会再出来了,那连最后一面都吝啬瞧我吗?这几年的恩情都不打算还了么?”素侬出现在门口,佯装生气。
“不是的……”梓莘目光变的些微焦急,忙辩白道。
“雅月,你先下去吧,我有话对他说。”素侬瞧着梓莘,双手负于背后。
“是,公子。”雅月侧了个身,退出门外去。
“这几日来,宁公子有没欺负你?”素侬关心地看着梓莘,向他走过去。
“没有,这人倒不若表面那般。”
“那便好,既然你已打定主意,我多说也是无益了。况且与我道个别都不愿,是怕我会阻止你吗?”
“我……只是,只是……”梓莘一时语塞,说不出话来。
“好了。我都知道你心里想的什么。但是,你要答应我,”素侬看向梓莘的眼神忽然变得坚定起来。“答应我,你千万别再说什么以后不会再出来的话了。”
*
“好吃么?”坐在对面的梓莘终于拿起汤匙舀了一口燕窝放进嘴里,宁远华看着甚是开心。
“什么口味在我看来都不过温饱而已,无甚特别的。”梓莘似乎不是很领情,眼光平淡地回扫了过来。
眯起眼睛轻轻一笑,宁远华站起来侵身过去,左手拿起扇子遮住二人的头,呵出的气直吹得梓莘耳边的头发微微颤动。“可是你身体这么单薄,脸色这么苍白,我看着会不忍心的。”
梓莘扭过头,回避那刺人的眼光,转而又觉得没什么话好说,不知道此刻宁远华他安的是什么心,索性就懒得理会好了,于是端起碗又喝了一口。
宁远华此刻看他继续喝,于是坐回原位扇起扇子,很开心的表情。待得梓莘把整碗都喝掉,才挥了下衣袖着下人撤走碗。
“听说你前些日子被蛇群吓到,虽没受到伤,但是这身体本就单薄了还遭如此一劫,所以这几日我特命人做些东西给你补补的。”
“那倒有劳公子费心了。”
“哈哈,小事而已,小事而已。”宁远华看起来很单纯地笑着道,“听说在望风楼叨唠了许久的那位史公子终于回京了?”
“问这个做甚?”
“哈哈,没啥,就是觉得他倒好福气,素侬对我连瞧都不瞧的,对他倒是秋水涟涟呀。”宁远华看着梓莘些微闪过的不自在的眼神才装着很揪心似地抓住自己的胸口道:“我这个心里呀真是很伤心呢。”
停了会儿,看见梓莘一动不动地杵在那里,宁远华回过身,取来一壶酒放在桌面上,“既然这么伤心,咱们就来喝酒吧。”
“我不喝酒。”梓莘淡淡回了一句,自己酒量浅的不比在家中,此时心中又极是反复,还是不要乱喝免得误事。
“诶?这样岂不是很扫我兴么?”宁远华可不饶他,倒了一杯硬塞到他手上,“别忘了这可是在我家中哦,况且我德行这么差,你不喝我可是不会答应的哦。”
梓莘无奈之下端起杯子想着抿一口好了,谁料宁远华却顺势握住他的手给加了把力道,顿时那一杯酒全数倒进他嘴里。而力道之大、速度之快,使得些微酒从嘴角溢了出来,全数滴落在梓莘衣服的前襟。
宁远华却是一副嘿嘿的很明显的奸笑看着他,起身过去梓莘的身边,“我帮你擦擦。”心里却是开始数着数:一、二、三。
梓莘不支,此刻恰好倒在宁远华的怀里,“啧啧……这么没有心机的人儿啊,却还要想着报仇什么的。”宁远华摇了摇头怜惜地笑笑,而后将他抱到床上。
梓莘躺在床上,似乎感觉到了舒服的模样,翻了个身整个人微微地蜷缩着,宁远华望眼瞧去,看见梓莘即使在睡梦中却仍微微地皱着眉头,苍白而姣好的脸似寒冬里的一株梅高傲又假装坚强,心里顿时觉得很堵。“唉,之前一查到线索后,本来就想着将计就计好拿你来威胁他的,现下看来于心何忍,我的心竟也不由得想要改变初衷了。”
*
“醒来啦?”一大清早的,宁远华就负手站在床边看着刚睁开眼的人。“听说你向来睡觉极浅的,不知昨晚可习惯?”
“恩,还好,竟没知觉天就亮了。”虽不是很记得昨晚入睡前的事情,但想昨晚睡得还算踏实,一早醒来,感觉还蛮精神的。
“那便好。”宁远华微笑地看着梓莘,“我着人准备了些东西,近日来给你好好补补身体,你可要好好听话全吃掉才行哦!”
“宁公子何以对我这般好。”
“诶,要得的。”宁远华合起扇子挑起他的下巴,眯着眼轻佻地说道,“如若你继续这副身体,往后怎么经受得住侍奉我呢?”
照说梓莘应该生气的才对,可是此时他却没有了任何反应,任宁远华挑着他的下巴,心道:这人好难琢磨,有时表情认真地吓人,可有时又一副实实在在的花花公子样,也不知道他心里究竟打着什么算盘,一山况且还有一山高,往后还需好好观察,切不可轻举妄动。
“呵呵,我先去用早饭了,等你哦。”说完,宁远华径自出去了,留下一帮下人伺候梓莘穿衣洗漱。
宁远华晓得,梓莘小时虽然好吃好穿,但流亡的那段时间着实受过很多苦,所以现今这身体一时半会很难补回来,但是即便如此,看着他那苍白的脸就觉得没来由地很心痛。然后又想到他这么些年来为了不让官兵搜查到,隐姓埋名换成谁都不会去想到的意外的身份苟存着,心里的痛就再增加了一分。
再然后,宁远华就嘲笑起自己来,怎么的,很不像以前的自己呢。世人都说我言行举止捉摸不透,而如今怕是要更甚了。
于是,一个决定悄然而生。
“宁公子?宁公子!”梓莘瞧见对面用早饭的人盯着自己出了神,很无奈地叫道。
“恩?哦。”宁远华回过神,对梓莘道:“我爹在京城有座别院,等过段时间我们一起去吧。”
*
天气清爽,不带一丝水分,天空里偶尔会瞥见枯黄落叶扫过,带着肃杀的冷气。街道熙熙攘攘依旧的热闹,并没有因为朝野的动荡而影响到市井的什么。若说有何异样,那便是每日都会有士兵一队横穿翎阳整座城池进行巡逻,而在皇墙以内更是两队侍卫兵交叉巡逻着。
京城之内,要说能令百姓爱戴的官员,绝对首推史尚书。但是近日来,却有传言说史尚书意欲谋反,而且当今的皇帝也略有知晓,只是苦于空口无凭,碍于民声众众,于是只好加紧护卫看守。
此传言一出,在百姓心里也很难有个定论,毕竟史尚书事过两朝君主,这样的官即便是好官也很难定论他究竟对谁更忠心一点。真真假假,平头百姓们也就不去多想,各自过各自的生活,只要不没饭吃,管他谁是皇帝。
而此时的官锦却是有点恼到了。秋天一来很快便是冬天,说好的要在今年冬天给苌芊一个大好的江山,可如今情形要如何兑现?
那日在淮州就是因为有文氏一派的探子查到了什么,所以暗中通报了朝廷。所幸九沧及时赶回来置办了一切,才使得至今的所有事情没被抓住把柄。现如今,想要更进一步地活动却是不能了。
官锦很头痛地坐在酒馆里独自喝酒。果然自己就不是这块料,纵然多年来苦心经营,眼看却要败给一个静坐暗处、连名字都不晓得的人,怎能不怨。想到如此,官锦放下酒杯,捧起酒壶猛喝一通。
“小二!再来一壶酒!”醉醺醺地放下酒壶,官锦仍然大吼着。
“史公子呀,你不能再喝了。要不……我去您府上叫人来抬你回去?”小二好心地劝道。
“你只管给我拿酒来,少罗嗦。”官锦酒醉之间,失了平日的仪态。
“这……好,好。”小二也拿他没有办法。
“看!在那里!”一个家仆模样的人指着官锦朝他旁边的灰衣男子说道。
灰衣男子奔了过来,“公子!公子莫再喝了,快同我回去,老爷正担心呢。”说话间,拉下官锦手上的酒壶,朝几个家仆挥了挥袖子。
“不,我要喝!”虽然说着,但是一伙家仆蜂拥而上,官锦醉意之间也很难反抗,终于被抬出了酒馆。九沧给小二付了酒钱,随在其后。
大街上人们见到此景并不奇怪,纷纷退到旁边自动让出条道来。
“说起来呀,自流言一出,那史家公子就天天在酒馆里泡着了,整天这副神情,真是……啧啧……”
“是呀,瞧他平时,好端端的个人有长相有墨水的,怎么就对这种流言这么在意,唉……”
“虽然如此,不过看得出来他可多孝顺呀。你看这皇帝整天防着他史府,瞧着这官兵巡逻的阵势,也难怪他为他父亲担心呢,毕竟呀,伴君如伴虎呀。”
“就是,就是。这皇帝是谋反起来的,他当然怕别人也有这个心思喽。”
“嘘……这话可不能再说了,小心砍头。”说此话的人低了低嗓子继续道:“虽然呀,咱们都觉得如果那史尚书能反了这个皇帝,指不定还是不错的事情哩。”
此时,家仆们抬着官锦快到史府门口,看门的人远远见了,赶紧先跑了进去通报。
史尚书闻声寻了出来,看见官锦的样子,痛心地道:“唉,怎么又是这副模样啊。”说着也一起扶住官锦,一群人这才进去。
安置好官锦,史尚书命人去取了醒酒茶过来,给官锦喝下。官锦喝了几口,突然就伤心地哭了起来。
“唉,大白天的又醉成这样。”史尚书看着官锦难受他心里也难受,脸上的胡须一颤一颤地道:“我们可以从长计议的呀,不要再醉酒了,这……伤了你的身体该如何是好。”
“公子自小对感情之事就甚为看重,此番如此,真真是……唉……”九沧低头叹气。
第8章 待花明 扭乾坤
官锦又走在这条道上了,去酒馆的路上心里不知装着什么事情,连撞了人都不打算缓过神来,只礼节般地说道,“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绝色的男子着一袭青衣站于一旁,笑容灿灿地看着他。
“你……怎会在此?”官锦终于回过神来,惊奇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看向那男子。
男子笑而不答,一路往前走去,官锦也不再问,自随在其后。
京城就是不一样,茶楼里人声鼎沸,好不热闹。茶楼的正中央,一群人围着个说书的屏神倾听,若觉得精彩之处也不忘爆出阵阵掌声来。
素侬自选了一处稍显僻静处坐了下来,并吩咐小二上壶好茶来。“我刚来京城就听说了你最近的事迹,怎么,是想借酒浇愁吗?”
“让你看笑话了。”官锦也跟着坐了下来,心里连连苦笑,“话说你怎么……”
“梓莘也来了京城,那我岂能不跟着来。”掇一口茶,素侬徐徐道:“他现在入住到宁公子府上了。”
“那岂不是很危险!”官锦一个激动弹跳了起来。
素侬伸手作拦住他的姿势,“莫激动。据我所知,那宁公子还不至会对他如何。”
官锦却是依旧激动,并且还要更甚,只是碍于场面把声音压低了下来,“可能你有所不知!且不说那宁远华是个怎么样的放浪子弟,单就他爹宁侯爷,那可是与我们对立的。现在还好,可是万一……”
“我晓得。你无非就是想说他们是文氏一派,怕如果有什么不慎,梓莘就危险了。”素侬看着他,继续道:“可是,这是梓莘的意愿,旁人说不得什么,况且最危险的地方也不见得就不安全。不过你放心,他跟了我这么些年,真若有危险了,就算你不管他的安危,我也不会无动于衷的。”
“那便好,梓莘他自己会些武功,况且万不得已还有临原保护他。”官锦稍稍宽了心,也掇了口茶,可突然却叹了口气。“现下时局未定,我心焦虑啊……”
*
天地之间,万物清明。秋意凉爽,秋菊缭乱。
“这别院漂亮吗?”宁远华看着梓莘淡淡地离神的目光问着。
听到此话,梓莘终于回道:“宁公子什么时候也在乎起这些虚物了。”旋即回转过身,撇开满园的秋菊,往房间方向走去。
宁远华跟在其后,“来京城已有几日了,难道你就不想四处看看,就一点不觉得好奇?”
“有何可好奇的。”目光依旧淡淡,似乎什么都打不起兴趣来。苍白的脸颊印在秋天的萧瑟中,那样寂寥那样毫无生气,仿佛看破了红尘般生无可恋。
“其实,这些年来京城变化可大了。”宁远华仿若自言自语般道:“比如……我十一岁那年,京城变故,大皇子谋朝篡位,杀百官、弑君王、立新朝,连亲兄弟也没放过。”
梓莘依旧在前面走,宁远华也依旧自顾自地说着,“幸我爹巧辩时局,跟随新君,才有今天的阵势。不过那之后,京城虽也繁华,却着实大不如从前了。”
梓莘脚步仅仅微顿。
“听说……京城流言,说史尚书意欲谋反,真不晓得是否确有其事。倘若有,那不知往后的京城又会是个什么光景呢?”宁远华似在卖着关子道。
可梓莘却不打算买他的关子,继续的一言不发只管走路。
宁远华呛着话,于是也不再言语了。
*
“去宣史尚书来见朕!”皇帝恼怒地看着跪在底下惴惴不安的张公公。
“是。”张公公退了下去,满脸生汗。
御书房内,宫女太监皆大气不敢喘,时下俱静,阴冷之风不时吹过在场每个人的心头。
“微臣叩见皇上。”御书房内终于响起声音打破了安静的氛围。
“史尚书!有流言说你意欲谋反,而今更听说你府上还藏有旧朝逆贼,可有此事?”虽是问,可皇帝却并没有想问的意思。
“臣不敢。”史尚书倒是回答得从容。
“不敢?哼,此话甚是好听,就不知道你心里是不是这么想的了!朕今天就明明白白告诉你,朕底下的人也不是个个吃素的,你千万不要有那个心思,否则查出,你的下场就不会是砍头那么简单了!”
“臣……诚惶诚恐。”
“哼!退下!”
*
“这可怎生是好。”史尚书在书房内走来走去没个定数。
“老爷不必担心,他只不过是吓唬吓唬咱们。”九沧摇开蒲扇道,“至今他也没拿到我们什么证据,一时半会奈何不了我们的,只要我们往后更加小心,就决计不会怎样的。”
“唉,这个我也知道。可是,他……他现在都隐隐知道了官锦的身份,怎能不担心呀。”
“史尚书,你放心,我往后也会更加小心的。”官锦脸色严肃。
*
没有再大肆醉酒,自素侬来后,官锦换了种发泄感情的方式,便是与素侬聊天。
与素侬聊天会让官锦觉得在这样的时局中,抽离而出,无比安宁。素侬的话语能抚慰心灵,暂时还官锦一个清明的安逸所。官锦觉得,在无知无觉中,素侬已然成知己。
即便如此,也有一大忌,便是梓莘,只要提及梓莘,心里便隐隐痛,愈发痛。
自从皇帝召见史尚书后,京城的气氛日渐紧张,不管是哪个路人一个不小心,便会被巡逻兵当场拿下。于是,上上下下,无论贵贫,皆是把心悬在嗓子眼上过日子。
素侬所住的客栈素雅而干净,着实适合他的脾性。官锦原本是想让他入住史府的,奈何素侬不答应,于是只好这般随他,想着自己来客栈找他,虽然自己的言行被人暗里注意着,但只要多加小心也无甚麻烦。
又是这样一个清早过去后,官锦原想回去,谁料这日头异于往日,烈烈正当炎。素侬便留官锦一起在客栈随便吃点,待不那么热了再回去也不迟。饭间总少不了来点酒助兴,于是推杯换盏间,便不自觉又是一个晌午过去了。
终于迈出客栈时,日头又恢复成往日那般温顺,在秋末的季节里,微微有些发暖。官锦正欲迈开步子前行时,却有一小厮模样的人跑了过来撞了他,却原来是在他怀里塞了张小纸条。
寻到暗处悄悄看了纸条,上言:酉时醉花苑宁远华。
官锦觉得此事有点蹊跷,于是将前前后后所有事情联系一遍,稍微有点察觉,心道:好你个宁远华也不简单啊。
*
酉时,醉花苑。正是勾栏妓院热闹盈盈之时,莺声燕语此起彼伏,娇喘之声隐隐耳闻。
官锦一进醉花苑,便有人引着他去了间雅厢。
一进入雅厢,宁远华便挥退众人,开门见山,倒也爽快。“我今天也不跟你啰嗦别的,就直言表明,我愿意帮你。”
官锦一时有些愣住,虽然猜到了些许宁远华的身份,但对于他的直言帮忙,倒是疑惑了。“哦?想必淮州之时,树林之内……”
宁远华不语,只轻微点头。
“那……”
“我喜欢上梓莘。”
“你!”显然官锦是激动了,喊出这个字后方觉不妥,才强行压制下情绪。
“我并不会逼迫他什么,至于你我的事情,且看他要如何选择,可好?”宁远华微微眯着眼睛,换回惯常的一副纨绔样。
有了宁远华的帮助,目前的形势可以说是呈一面倒的趋势。宁远华在文氏一派中不仅是个能人,而且还能算个少主。底下的人都领教过他的本事,无不钦佩无不遵命。
此时若是要说一句“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怕是一点也不为过。
*
雁落平沙时已过,倏忽之间霜降便立冬。官锦遥望皇城,火光映照下,热浪袭袭。
皇城内,时小皇子满月,皇帝携百官大庆,歌舞升平,笑声连连。
宁远华从座位上起身,来到皇帝座下,揖道:“皇上,值此佳日,微臣特献薄礼一份。”
“爱卿有心,不知是什么?”
“皇上且看。”随着宁远华所指的方向望去,一声礼炮,漫天烟花火。
皇城外,官锦右手高举,彼时挥下,众马奔腾,旗帜飞扬,脚步纷乱。
皇城内外,各自响应。
这一夜,永载史册。这一夜,天地变色。这一夜,风声之大,京城人氏俱难眠。
第9章 蓦然中 世间情
一夜风云后,江山从此变颜色。
今日起,喻氏江山重回正道,废“苷”字,国号恢复 “苓”。
官锦不曾想到,多年之事,成败之举,竟在这一朝一夕中轻而易举,实可见文氏一党的力量不可小觑。
当然,对于这个结果,最意外的人实属梓莘。而此时的他,立于宁府别院中,对于外面的情形,未经旁人提点,仍还是一知半解不曾清透明白过。
而对于这番作为,身为关键人物之一的宁远华心中也曾挣扎过许久。喜欢上梓莘,为了对他的这份心意,应该是帮助官锦的,但这样做的结果,也许会是梓莘从他身边离开。可假若不帮助官锦,在立场上,梓莘所能回应的感情只会是恨,而且抛却立场也不会有感情进一步发展的可能,所以梓莘对他不会存在那所谓的又爱又恨的复杂情感,这一点,宁远华清楚的明白。
最后,宁远华选择了前者。尽管为了这个前者,宁远华将远在淮州的父亲蒙在鼓里,调动所有一切权利,与官锦部署周密,为的结果却是与父亲划开界限。
数日后,当宁老侯爷知道一切,万事皆已成定数。无奈事到如今只能凭宁远华的面子保全不死,从此永住淮州安享晚年,不再朝堂为官。
*
前朝故事的起因,源自梓莘记忆中的那场雪。当时的结局是:明妃下了冷宫;大皇子出了皇宫,赐绀王虚名;明妃之父文丞相遣乡,其余牵连之人或斩或流放。
但这是一个故事的结局的同时,却也是另一个故事的开始。
文丞相告别返乡,未必就老老实实了。他一封书信寄出,召来最为得意的门生——平南大将军。只是他们的这层关系,鲜少为人所知罢了。想来平南大将军受了文氏不少恩惠,便连其妻,也是当时明妃的小表妹。
平南大将军姓宁名左覃,皇帝甚为看重,岂料这越是看重越是成就了灭亡之路。当皇帝终于决定要册立太子时,不甘虚衔的绀王急了,于是伙同明妃娘家剩余势力以及平南大将军等一干人马跳墙了,并且,部署周密,跳墙成功。
官锦依然记得,那日宫闱的大火,急速漫延而来,俞妃舍尽全部力量与办法,才将年幼的二人托与知鸢带出皇宫,此景历历尤在目。
俞妃一手拉着三皇子,一手拉着七皇子,竭尽一个女人的所有能耐撒开步子跑路,知鸢在其后紧紧护随着。四人沿着廊道穿过翠吟亭没入梅树林中寻到城墙边。俞妃的慌张,便连被各路伸展的梅树枝划破了秀丽的脸也是不管,只紧紧拉住两位皇子的手。
爬上墙跳出去,便是皇城之外了。知鸢先一步借着梅树的帮衬爬上高高的城墙,护主的心切使她不管城墙有多高,跳下会否有受伤。继而三皇子扶着七皇子上了墙,而知鸢在另一头好接住七皇子。可当三皇子想要再去扶俞妃之时,俞妃反手拉住了他的手道:外面有接应,你们快出去吧,我留着还能挡阵子。记着照顾好自己,苌芊也拜托给你了。
三皇子没有再说什么,俞妃的考虑的确有理。
越是危难的时候越要坚强,从此以后便只有他和老七了,三皇子笃定的表情里,强忍住泪翻上墙跳将出去。虽未说话,而心里却有个声音在回应:放心,我一定会保护他的。
出了皇城,知鸢一弱质女流,又不像两位皇子那样习过武,明显脚是跳墙时扭伤了。强忍着疼痛,她将两位皇子带到一个马夫那里,马夫与知鸢交换了手中衣着一样的孩子,便带上两位皇子,赶马车上路。
马车连续赶路不眠不休,在第三天,终于有隐隐的追赶之声在风中传来。马夫将马车沿至一处密林,便搁下二人,顺着大道赶车而去。两个年少的皇子刚隐入密林中,便听见一阵阵兵器之声愈发的清脆起来。
在密林中穿行了多久也不晓得,淌过了多少条河也不晓得,在山洞里夜宿了多少个日子也不晓得,就这样或躲或逃的日子,三皇子带着七皇子东奔西突,然后,撞到了淮州城郊的地界上。
逃亡路中,多日来练就的敏锐视听,使三皇子发觉前方有异,拉着七皇子掉头上了岔路边的一条险道,便是这样一条险道,不想却有变故,生生的分开了他们这么多年。
那一日,官锦看见苌芊就要这么翻下悬崖的时候,脑海中立刻翻腾的,不是俞妃最后的那句话,而是没有任何想法的自己的心颤抖不止的声音。当他飞身落下的时候,依稀觉得便要从此与人间告别,虽然不舍,却突然之间一切清明,带着笑没有任何遗憾:俞妃,我说到做到了呢。
也可谓官锦命大,当他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被一户农夫救下。农夫让他不要动,伤得比较重得慢慢静养,而官锦那时便是想走路也是困难的了,只好将担忧苌芊的焦急的心暂时压制住。
再过了两日,便有人悄悄在暗里寻访到了他,此后他的身份才换以史家小妾所出而史尚书却甚为看重的儿子。史尚书告诉他,他在尽一切办法找寻七皇子但未果,所幸打探到那边也是一样没有寻到人,这样的消息也暂时可以算是一个好消息吧。
世人以为三皇子摔下悬崖必是已经夭亡了,世人也不会想到七皇子跟着一位青衫绝色的人在淮州城南公然入定望风楼。
说起望风楼,众人的眼神怕是会被闪了又闪去。那便像一样漂亮的物事在眼前,喜欢得很,也看得到也觉得摸得到,而当真的摸到了就想得手,但未必真的就能称了心。于是,那漂亮的物事始终放在高高的地方,让底下的人不自觉都朝它看去,有些大胆的人偶尔兴许小摸到一把就算是赚了。
关于望风楼,市面上的说法基本可统一为两种。一说:那望风楼的主儿清高的很哪,可惜就是太漂亮了,所以别说女人,就是男人都总忍不住想打点主意,这样一来二去,那望风楼不经意就染了点风尘。一说:那望风楼的主儿装个屁清高啊,不就一给人把玩的风骚种嘛,装什么破门面。哼,说到底,还不是利用了那点能耐傍到了一个厉害的角儿挺着,所以大家都怕,不敢明着来。
素侬是个不羁的人,却不是个放荡的人。
说句实话,素侬也清楚自己有这种搅乱一池春水的能耐,可他当然也不会是个喜欢过路招摇故弄玄虚假清高的人。但当他决心救下梓莘的时候,一切又都另当别论。他不得不把握起这些心思,适时稍稍地小小运作一下。
唯有在这样微词颇多的境况下,才是最好的障眼法。因为这样,不会有人想到堂堂七皇子会为了苟活而甘于落入所谓的世人眼中不堪的风尘来糟践自己,也因为这样,才能真正的没有因此失彼。
可正因为这样,素侬欠了临原很大的人情,不过人情再大,他都不可能再回应临原什么了。想到这,素侬有时候也会觉得伤心。但是,既是这般的命,就该这般的承受。
*
当梓莘还不晓得外面江山如何如何从他手中又到了他手中的时候,梓莘心里一心想的只是要报仇,其他的事情都如浮云看得很淡,事不关己也不想多问。
那夜风云变色,梓莘也只是比平常稍微的动容了点。开门出来问一旁宁府的小厮,小厮回道:公子只说今晚会有些微变故,其他的再不知情了。梓莘便继续合上门,想了想便也不再想了,自又睡觉去了。
第二日清早,梓莘便在园中瞧见宁远华刚从外面回来风尘仆仆的。梓莘意外地去亲自泡了杯茶来。
梓莘是有武功的,打倒几个下人是可以的,但宁远华也是有武功的,而且还不比他弱,所以用武不行。原本想,待消磨段时间后,渐渐地将浸泡过慢性毒药的茶叶在无知无觉中让宁远华慢慢地喝下去,等到了一定份量了,再以其儿子的命来威胁他爹,到时寻个机会俩人一并解决了也比较容易,而关于这如何一并解决的进一步打算,眼下却还没个头绪。不过既然到了敌人的阵营中,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梓莘也知道,他的敌人远不只宁府而已。但,以己之力势单力薄,敌不过高高在上的皇帝,便只能挑在近处的宁府下手先,能杀一个算一个。
梓莘这么想着,也真的开始这么做了。此时,宁远华刚从外面回来想来是一夜未睡了,不管他在外面做了什么,现下是最好的搭讪时机了。
当梓莘泡了一杯茶,热腾腾地亲自端过来的时候,宁远华眼中意料之内的惊讶。“看你刚回来,给你解解渴,洗洗风尘。”
孰不知宁远华的惊讶不是因为梓莘对自己的态度有所改变,而是因为以他卓然的才能一眼便晓出事态的端倪,猫腻甚大,以及茶中扑鼻而来的热气里依依可辨的对于自己来说太熟悉了的味道。
“梓莘,你可知道我刚回来是因何故?”
“宁公子劳累,想来府上事务繁多,又要周全各地关系,忙点也是情理之中的。至于忙些什么,那是宁公子的事情,我着实不好询问。”
梓莘很少能一次说这么多话过,宁远华本是想高兴的,但出口却是:“是你不好询问,还是你不想询问?”突的又开始觉得心揪揪地疼,“梓莘,你当真可以把人情看得如此之淡薄?当真可以不闻不问我的事情以及……我的感情?”
梓莘闭口沉默着,没有办法回应,就算你的确待我不错,但我们终究是敌人。
“好吧。明天有人要见你……等你见了他后,我再来喝这杯茶。”说完话,便错身而去。
下人们跟随着宁远华的身影向里房间走去,唯留下梓莘一人在庭院中。
眼角之间,情这一字。
便,千丝万缕。
第10章 最是情 总无奈
与此同时的皇宫深处,官锦受百官叩拜拥立为帝。成为皇帝当然不是他的本意,可是新位初始,总有余党势力需要扫荡,他一切只是想要为了苌芊。
史尚书功不可没,钦封为丞相,其余相关人等按功过给予赏罚,而关于原文氏一派的宁远华等人,官锦也按照事先的约定,功过相抵,不赏不罚。
官锦去跪谢史丞相的时候,是带着心思的。史丞相虽为臣子,可养育之情如父母之恩,怎样自己都是要有此一跪的。史丞相拗不过他,只好受了一拜。
官锦起身的时候,史丞相上前去扶,却听到官锦的声音道:我今天来是有件事情还需要拜托你。官锦不想用“朕”这样的称呼,左右自己在这个位子上不会长久的,“朕”这一字何其别扭。
“老臣愧不敢当,皇上请讲。”史丞相俯首道。
“是关于苌芊的事情。我其实已经寻得了他,这么些年他受了很多苦,我想把江山整顿好了就让位于他,希望你到时能全心辅佐他。”
身为忠臣,史丞相肯定是得点头的。但养了三皇子这么多年,心里决计是会有点父子情的,而人世间但凡人与人之间带些牵绊的感情,那心里多少就会想着偏袒跟自己比较亲的人一把。
况且好江山出自能人手,不说私心,只为了社稷史丞相心里也不得不打些小转转。对于三皇子的能力,史丞相是心知肚明的可以放着一百个心,但七皇子虽然受了这么多年的苦,治世的才能却不知会否好了。
“七皇子他……实是受苦了,不知这么些年都在何处了?”史丞相小心翼翼,想打探到七皇子多年的处境是否能成就他的治世经略。
“为了藏匿隐蔽不被发现,他在淮州的望风楼。”史丞相对之前官锦的淮州行也是知道的,心里不免咯噔一下:望风楼!那他岂不是?
“不过现在,他人也在京城,我打算明天就去宁府别院接他。”官锦这么说的时候,面露喜色难以掩饰。
“皇上,一切都好,但……若要说到让位一事,还请思量。”史丞相原想继续说堂堂七皇子沦落为男妓,登上皇位后一旦传开岂不是要让天下人笑话,但是咬咬舌头,到底没敢全说出来。
对于年纪越上涨的老一辈贤臣来讲,面子是何其重要的一关,对那些不入流的东西,平时就是连想想都会觉得是廉耻的。史丞相更是觉得,身为丞相身为当朝贤臣的标榜,理应有力挽狂澜的决心,所以他决定:誓死规劝皇帝打消让位这个念头。
官锦倒以为,此时刚提出可能有点唐突,故此也不多辩驳什么。
*
独自一人的时候,梓莘有时也会回想起素侬,毕竟素侬收养了他,还为他付出了很多。
梓莘非常敬爱素侬,但又觉得很对不起。若不是自己的大仇放在眼前,此生真想跟随素侬去实现当初皇兄的意愿,青山绿水,何其逍遥。
可是梓莘心里最经常想起的,不是素侬而是官锦,是那个最初觉得很惹眼厌恶却有点熟悉的味道的人。他后来又救了自己再后来心里不觉就多了点牵挂。
梓莘觉得自己的心,开始莫名其妙起来。
细细软软的雪开始些微的飞乱,枝上的梅花含着苞,不久之后应该就会开了。梓莘看着的时候在想,不知道今年重回翎阳,这里的梅花是否会如当初一样美丽?
*
第二天,官锦来了。他说,我叫苌荨,是来接你回宫的。他还说,苌芊你等等,待我把那些余党处理完,就宣告天下让位于你。
那个时候的官锦其实想要抱住梓莘的,但是他没有,他怕自己心里又惹出其他的情绪来。而这一切,梓莘的心里当然是不会知道的,梓莘只是觉得,就这么一下子,心里开始乱七八糟了。
是应该高兴皇兄还活着,还是应该埋怨他为什么不早说?是应该高兴从此不用隐姓埋名然后重新回到宫中享受安逸的生活,还是想到皇兄违了本性即便他说只是当一时的皇帝心里也替他难受?
还有宁远华,原来可以都不想都不问,但是现在的立场下,那杯茶又该如何处置?以及……他的感情,没法给出交代,梓莘突然觉得很愧疚。
因为心中太千丝万缕,梓莘的眼神反而给不出任何的反应。然后,他开口了。
“我想……暂时不能跟你回宫,我对宁公子欠下一个交代。”
说这话的时候,梓莘是没有看任何人的。而官锦听了之后,忽然又想起宁远华曾经说过:他喜欢梓莘。
感觉有点不舒服,可这是梓莘说的,官锦就会答应。
*
官锦走了之后,宁远华便出现了。他认真地看着梓莘,只是不说话。许久之后,终于没忍住,开了口,“为何不跟他回宫去?这不是你所希望的吗?”
梓莘知道他会这么问,反而不回答,也问道,“为何你知道一切,却要假装不知道?”
“我……”
“是了,呵呵,原来就我是最笨的人了。每个人都把事态看得明明白白透透彻彻,唯独我……”
梓莘这么说,是因为方才他立在原地许久,想了许久之后,大致发现他对官锦的感情原来从一开始就是附带着兄弟以外的其他感情,因而相较于之前对宁远华的种种,就觉得愈发地愧疚了起来。但是,他虽然这么发现却不想这么承认,所以没来由就迁怒到了此时处在身边的宁远华身上。
“对不起。”宁远华却也不反驳。
“应该是我说对不起的。我想,这么些日子叨扰到你了。”心情平复之后,梓莘慢慢地回着话。
这句话听在宁远华心里,就像是要走的人说的句道谢的话那样,顿时激动了起来,拉住梓莘。“你知道吗?如果你喜欢他,那是不会有结果的。你们不但是皇族,还是兄弟!”
梓莘摆开宁远华的手,“我知道。所以,抱歉还要继续在府上叨扰些时日了。”他想,既然是这样,呆在这里,总好过与他时刻相见的痛苦。
宁远华不管梓莘是出于什么缘故,他只晓得梓莘肯继续留下来,就觉得欢喜。
“对不起,我……你不应该喜欢这样的人。”梓莘咬着下唇,艰难地开口。
“呵。只要你肯留下来,就比什么都好。至于我的事情……你可以不用管。”很苦涩地说着,宁远华却感到自己的心在淌着血,非常痛非常痛。爱梓莘的那份心意,原来有增无减。
*
此时的天。
宫里上上下下,厚厚的裘衣已经开始置办,暖炉也已经摆上,经各地挑选的上等的炭从各个宫门推入皇宫。官锦掰数着日子,原来再过半个月,就是他的生辰了。
依然是在翠吟亭中,依然是那片梅树林。细细软软的雪依然些微的飞乱,枝上的梅花含着苞,不久之后应该就会开了。
第11章 寒冬梅 误春风
江山固然稳定了,可凡人的生活未必就能天天如愿。
文丞相携百官终日游说官锦,表明因由种种,希望能让官锦听进去,从而放弃让位的想法。
官锦苦闷,便又拉扯素侬来陪自己。
御书房内,暖炉中热气熏熏,官锦与素侬靠着一张桌子对面坐着。桌子上有一小火炉煨着酒,俩小杯子摆着,方便随时倒上一杯解馋又解闷。
官锦眼前的杯子时不时便满上又空掉、空掉又满上这么反复着。素侬眼前的杯子却始终未动。
又喝了杯后,官锦一开口便是酒味,“嗝,又拉着你来陪我喝闷酒了,你会不会觉得烦啊,总是这么着这么着的。”
素侬不好回答。
“那些官员们都要我用‘朕’这个称呼,还不让我让位,我不是皇帝么?怎么什么都得被人管着,还是不能自己做主,有真够憋气的……”
……
“苌芊也不回宫,我一想到他在宁远华身边呆着,心里就不舒坦。这几天我也想明白了,敢情我真是吃醋了吧,没办法再欺骗自己了……”
……
“你说苌芊他知道我喜欢他,心里会怎么想?我又好怕,好怕知道答案……”
……
继续喝上一杯,官锦忽然想到什么站了起来,看着素侬,“告诉我,告诉我你是怎么做到的?为什么你跟临原……我看得出来,其实你对他还是有感情的,可为什么你能做到?教教我……教教我该如何摆脱‘情’这一字?”边说着话边拉扯着素侬的衣服,身子也顺便摊了过去,全数压在素侬身上。
“唉。这……没有什么方法,这都是命。”是啊,我只是认命罢了。素侬在心底自嘲了一把。
现在回想来,当初的一切,又都不那么深刻了。记忆渐渐开始有些小迷糊,或许就这样,让它渐渐散去的好。
官锦拽着素侬的衣服,未免有点用力,素侬是个半点星子武功也不会的人,竟然愣是好久才挣开。
罢了,罢了。
当官锦在昏昏沉沉中醒来时,收到小太监递来的一封信,内容简短:
再好不过,学会放手,素侬别过。
官锦的心情是有些伤心的,两人相识总的算来其实也不到一年,之间的关系不用多作言语,已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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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个别梅花因耐不住寒而先绽放了枝头时,整个翎阳上上下下渐渐有了些只言片语。
有说,当年的七皇子没死,竟然还当了男妓。有说,皇帝要让位啦,据说要给那个七皇子呢。有说,啧啧,真要这么让位了,整个朝廷的脸面那可怎么好看啊。
市井之内风言风语的话传入梓莘的耳朵时,他想,也许已经是身不由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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梓莘在想,也许他是有点卑鄙的,他利用了宁远华的感情。
他把宁远华当做了一颗棋子,还是一颗甚好的棋子,一棋定,全盘胜。
皇兄很是固执,即便百官阻挠,他最终还是毅然决然地选择在明日我生辰的时候宣告让位。其实我不想当什么皇帝的,小时候那样执着是因为你,而现在要这样也是因为你。
梓莘敲开宁远华的门,亲自端了夜宵来。宁远华正在看书,眼瞧见梓莘进来,甚是开心。自从两人的关系理清了之后,梓莘对他就不再如以前那般冷淡,时而会像今天这样。想到梓莘关心着他,宁远华做的梦都是甜的。不过转而宁远华就想到,明天后,这种日子也许就不会再有了,不免嘴角些微苦涩。
夜宵是莲子羹,清清淡淡的碗里清清淡淡的糖水汤。
宁远华动手要端的时候,梓莘拦住了。他看着宁远华的眼睛,轻轻说,明天我就要走了,今晚就算是回报你吧。
宁远华可不懂梓莘说回报是什么意思,懵懵地回看过去。梓莘用汤匙舀了口莲子羹,轻轻地送到自己嘴里。
宁远华皱着眉头,他觉得这种现象肯定不寻常,可还来不及细想,梓莘就靠过来了。
比平常过于甜腻的汤水从梓莘口中渡了过来,宁远华既觉得奇怪又觉得兴奋,终于汤水就这么进了喉咙流进胃里。
此时想要反悔是万万不能了,凭宁远华的知觉,还没等身体有所反应,便明白了过来。
宁远华淡淡哀伤的眼神看着梓莘淡淡哀伤的眼神。
是了,凭宁远华的机智,很容易会被看破的,所以要从速度上取胜。
外面的下人在梓莘进来前都被挥退了,此时不会有任何人知道这个房间里的情形。
浑身终于开始发热,量是宁远华也没有办法控制欲望在身体里蹿起的火苗。
扫掉桌子上所有的东西,甚至把书架上一本本的书都扔了下来,身体里的反应依旧那么强烈。宁远华低吼着,用唯有的意志控制自己不要扑向梓莘。
可是,梓莘却主动从后面抱住了宁远华,终于,梓莘向来偏冷的体温的诱惑使宁远华没有办法再推开他。
“为什么这么做,你不要来考验我!”宁远华终于被摧毁了意志,双手覆盖上梓莘纤细苍白的手,瞬间后大力地把他拉到了自己面前。
“对不起,我愧对你。”梓莘没有动作,也没有拒绝宁远华的任何动作,横竖是自己点的火,自己选择要撞枪口的。
衣服摩挲的沙沙声在宁静的深夜尤其明显,宁远华浑身的血都被烧热了,尤其身体下面更是像奔跑的野兽寻求猎物,没有办法停住脚步。
宁远华把梓莘按到床上,吻着他的唇,吻着他的头发,吻着他的耳朵,吻着他的颈项。处处吻里,处处痛苦与兴奋交织。
宁远华知道梓莘不是真心真意的,所以他并不开心这一切的发生,但是身体的反应却违背了他的意愿。随着吻在梓莘苍白的身体上留下的朵朵嫣红花瓣,下面的欲望更是只有增没有减。
拉动梓莘腰间的带子,衣服随之松垮了下来,宁远华的手急切地摸向梓莘纤细单薄的身体。心心念念了很久的人,苍白的肌肤此时就在自己的身下显露无疑,宁远华顿时觉得连大脑也冲进了满满的热血。
寒冷的冬天里,屋内的气温却温热如初夏。宁远华看着身下的梓莘,觉得这是一朵高傲而美丽的梅花,而自己却正在蹂躏它的花瓣,不可饶恕。
梓莘抱着宁远华,眼神空白,眼角有细微水的痕迹。“抱歉,我利用了你。”
宁远华没有立刻回答,他被憋住的欲望在寻找出口,然后它撞向了身下的人。
身下的人痛楚的呻吟声即刻泄露嘴角而出。宁远华眼神复杂,“我知道,但是我没办法怪你,只会更喜欢你。”
梓莘的头发压着压着便乱了,甚至些微起了小汗,额前的几簇便四处乱飞,诉说这场情事的淫靡。
“我希望你能一直这么效忠我,效忠我的意愿,效忠喻氏这个江山。”
“你……好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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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多时辰的纠缠,无知无觉中,天渐渐地就亮了。梓莘还在昏睡之中,宁远华独自起身出去。
外面的梅花,陆陆续续全开了。
今天必须上朝。
朝廷之上,官锦坐于御座上,受百官朝拜。而后,文武众臣像是商量好了一样,轮流着你说一件事我说一件事,好像今天的事情尤其多似的,甚至连市面上的白菜一斤多少钱昨天便宜了点今天又贵了一文钱都要禀告给皇上听。
便这样,一个上午都过去了,众人还在朝堂上议事,好像要让皇帝看看他们一个个都是绝对的忠诚一样,没有人有不耐烦的样子。
官锦看大家都很有耐力,于是只好自己先带头了,吼上一声,顿时所有人皆跪地不起。
“不管你们各自心里怎么想的,朕今天还是要宣告天下让位于七皇子,此事决无更改之意。你们都是跟随朕的忠义大臣,朕甚是爱惜,可千万别为了忤逆丢掉性命的好。”
底下的众人把头低得更低了。
约莫一刻钟,还正在僵持着,便见悠悠一抹紫色人影从远处走来。
“苌芊!”
跟随着官锦的呼喊,宁远华抬头瞧见梓莘向着他的方向坚定地看着他。
然后,梓莘又继续朝官锦走近了几步,“皇上,众位大臣也是好意,请你慎重。”
官锦的心里异常激动,终于又看见苌芊了,可是苌芊却让他慎重。“朕已经是慎重了许久才决定的此事。”
也许苌芊是怕自己为难,可是我再为难也想要你能开心,从小到大,一直一直,都是这么希望的。而你的愿望就是我的愿望,它快实现了呀。只要过了这关,你顺利当上皇帝便好了呀。
“不。皇上你还是不够慎重。江山如果交到我手中,其气数必定不会长久,与其这样到时又被人篡了去,还不如现在起就让更适合当个明君的你来坐江山。”
“苌芊你怎会如此说辞呢。当初父皇在位的时候,大家就知道你我二人都是……”
“皇上!”不等官锦说完话,梓莘就截了他的话,“今时不同往日。你我之间有太多事情无法说清,也许你误会了我的本意。我以前是想当皇帝,但是现在不想了。”梓莘又走近了几步,渐渐上了玉阶,“因为我是名男妓,所以我喜欢上你了。可从喜欢上你开始,你我就注定无法共存。所以,我想到了一个很好的办法。”
停了片刻。这片刻里,官锦的心里很高兴,因为他听到梓莘说喜欢他。宁远华的心里,却是感觉隐隐的不妙。而众臣心里也和宁远华一样的感觉,只是针对的对象不同。
当官锦身边的公公正要上前防着梓莘时,却见梓莘的身体缓缓倒了下去。
“苌芊!”官锦抱住快要倒下去的身影,“这!你这是什么意思!”
“皇兄,以前我想当皇帝,是因为你不想当皇帝。可是现在,你不得不当皇帝了……咳咳……从小起,一直以来就很依靠皇兄,渐渐地,把依靠变成了爱意。但是……我知道的,这样不能。”
“为什么不能,我也喜欢你啊,我也爱你啊。”
梓莘艰难地摇着头,“不要那么固执。做这个决定我……咳咳……我不会……不会后悔的。我们是皇族,应该对天下人负责……私人的感情是不应该的……咳咳……咳咳咳……更何况,你我都是男的……还是兄弟……更……更……”
“苌芊!苌芊!苌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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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氏天下。该是怎样的,依旧怎样。
皇帝娶了皇后,立了子嗣,却再无其他妃俪与皇子。宁侯爷忠心效忠朝廷,可却终身未娶,让后人费解。
冬天的梅花依旧开得盛开得美,可是它终究只能开在冬天里,持续它的寂寥与高傲。
任是梅花再耐寒,却终究没有等到春天,更谈不上在春风徐徐中,能迎风招展。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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录入币 +2 大魔王 2009-9-25 2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