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帖内容
20082001

2009-10-27 14:30
佚千年 下部 BY 宿夜雨

佚千年(三十三)
烟花点缀天幕,在火雨纷落时交织成一幅织锦绘,镶嵌红的橙的青的黄的各色花蕊,引人无限赞叹。
又待了好一阵,见夜渐深,人潮逐渐散去,颛孙乐天这才又牵起朱嫘的手,说说笑笑的往由女儿桥要回客栈的必经之路走去,依照他对爱看热闹的寒玉的性子来推,他定拉著追上他的自家师兄朝视野最好的地方去,只要在岔口上等著,铁能碰上他俩。
为了节省时间,颛孙乐天扶著朱嫘翻越一座废弃无灯火的破旧宅府,将她护在身後,自己则是以随身黄符点起灯火,顺便画了道无形风刃带头前行,一路上替她举著明晃晃的光亮并斩去丛生比人高的杂草。
好黑……
才刚翻进矮墙里的偌大荒园,颛孙乐天就後悔了。
天晓得院里院外两个光景!明明才一墙之隔,大街上灯火通明、晃亮如白昼不说;里头却伸手不见五指、阴寒刺骨的吓人,现在要是闯出牛头马面或者舌头垂在地板的吊死鬼,他也不会觉得奇怪!早知道就不偷鸡了,现下可好,怕黑的他为了让朱嫘安心,不但得硬著头皮带头走在前面,更得眼观四面、耳听八方,害他一颗心因为这过於荒凉的旧苑噗通通直跳。
突地,一阵冷风吹过,颛孙乐天手中也顺势符火摇晃了下,在荒烟漫草的旧石版地上拉出两道颀长身影。
天……他只是随便说说而已,千万不要真冲出来些牛鬼蛇神,手里的符火千万不可以熄……
太过专注於在心底暗暗祈求,颛孙乐天一时没注意到前方有障碍物,朱嫘也还没来得及抓住他衣摆提醒,他已然撞上断垣。
「疼……」反射性蹲下身捂著被撞痛的额角,颛孙乐天眼眶里有泪水在打转,当他想起两手不该空空如也时,因他被撞得头昏眼花而松手坠地的符火早已熄灭,过於阒黑的环境让他自脚底升起一股直窜脑门的恶寒。
「噢……为什麽要有昼夜之分啊……」朱嫘才蹲在他身旁要探看他的情况,就听见他带著任性与耍赖口吻的话,「天天夜夜都明耀如白昼不好吗?为什麽自浑沌中还要产生这种阴晦啊……」
讨厌死无光的黑暗了,总觉得所有不好的事情都会在无月无风的夜里发生,就像现在,他浑身寒毛倒竖一般……
朱嫘只觉频频孩子气抱怨的他有那麽些可爱又好笑,抬手揉了揉他被撞痛的额际,用另一手凭空自夜色里拉出一缕耀眼银丝,凝聚在掌心,登时光灿荧荧,照亮了一园辉煌。
「原来你也会术法呀!」见她所捻出的亮源既持久又稳定、丝毫不受阵阵莫名冷风干扰的发著光,颛孙乐天眼里写满惊叹,「有空教教我吗?不过这事儿可别让师兄知道,不然他又要说我净学些乱七八糟的鬼东西而不务正业了。」
朱嫘笑,主动拉起他的手朝废园另一端走去。
颛孙乐天的手给她一种向往多年的热度,很暖,就像当时依偎在风神身边的寒玉一样,胸口满溢著说不出的感动与满足,恨不得时光能停留在这一刻,让她作一场不会醒的梦。
别老宠顺著他俩,好歹男女授受不亲,既然幻化成人,学什麽要像什麽。
掌柜的话蓦地在耳畔响起,惊醒了些许出神的她,却仍不愿放开暖烘烘的掌心。或许吧,她既然为了替寒玉圆不会成真的梦而化作女儿身,就该有姑娘家的样子,而且她的主子给人感觉是高雅绝俗,哪像她成天逾矩的东拉一个男人、西扯一个男子?不过也仅止於此,有个把月的相处该满足了,她该放下不该萌生的想望,放下他了。
是颛孙乐天满溢的关心让她想起千年等待是为了什麽,除去寒玉的事不说,她或许也自私的有个愿,但她更明白的是,那个触碰不到的愿里没有她自己的身影。
来自虚无的她不该有任何一段人生或者经历,她的命是寒玉给的,是寒玉让她有舞动四肢、红尘走一回的机会,是寒玉让她能如此贴近这些曾与他有过缘份情谊的人,让她对所谓的牵挂与羁绊有深刻体验的。
现在,是还给他的时候了。
想起时,也许还是会感到悲伤难过,但她相信他,她相信自己的主子看似柔弱却刚强坚忍,痛过一次的他不会再做出令自己恼恨不已的决定。
这一次,谁也不要让谁後悔。
「真是的……」行至半路,颛孙乐天忽地以掌拍了拍脑袋,轻责著:「我明明说要照顾你,最後却都是你出手相助,唉呀,我真是挺差劲的人!」丢脸丢大了,当初还拍著胸脯保证要照顾她,却次次都是他在麻烦朱嫘,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真差,就像那一夜,要不是苍穹出手,他或许就救不了朱嫘、甚至也会赔上条命吧?
明明是同一个师父教出来,怎麽道行差这麽多?苍穹强的不像人,他却弱的丢尽师尊颜面,唉……
像是发现他难得情绪低落,朱嫘较常人冰凉的掌心将他手握的更紧,试图给予他些鼓励。
在各界穿梭辗转了千年,她看尽爱恨情仇、欲望贪念,却没看过像他这样真切的人,明知前方道路崎岖不平,可只要是他所认为正确的,便会奋不顾身去实行,哪怕牺牲了性命也无丝毫怨怼,单纯地,跟著自己正直的心迈出步,坚定并贯彻信念。
他是个很好的人,真的很好。
不知不觉已经穿越荒园,在看见前方出现亮光後,颛孙乐天就像见著了火的飞蛾,下意识拖著朱嫘大步朝那跑去,却在距离晃亮十尺处停下了脚步,睁大了双眼瞪著因颈间红绳断落而坠地的玉佩。
朱嫘也听见清脆的碎裂声,正打算低下头探看,却被颛孙乐天的惊呼吸引注意力。
猛地弯起指敲上自己额,颛孙乐天低叫,「我忽然想起,我有样东西忘在卖雪花糕的小贩那了!」见一脸不放心的朱嫘要与他一块儿折返,他只是笑著取出道黄符点起微弱火光并阻止了她,「你一个姑娘家别太劳累,我自己回去拿就可以了,你先去前头等师兄与寒玉,我随後就到。」
朱嫘还想说些什麽,却已被颛孙乐天推著走向张著无数彩灯的大道上,待她回过头,他早已消失在荒宅里那片异常深幽的黑暗之中。

佚千年(三十四)
「应该在这儿吧……既然来了,为什麽不现身聊聊呢?」颛孙乐天站在荒园正中央,手里由黄符所点起的荧火摇曳不定,形成一种妖魅的气氛。
玉佩,是师父远行前所给的,辟邪宝玉。或许师父与早已觉察的师兄都绝口不谈,但他没有真的迟钝到那种地步,他还知道──不会有人可以保持原来相貌十多馀年,除非那人压根不是人。
他们不想说,他也不去问,他不在乎他们是何类众生,他只知道一个是他最爱的师父,一个是他最亲的师兄,如此而已。
众生没有太大差异的,他真的这麽认为,只要心宽一些、多体谅彼此一点,他相信众生可以和平共处。
「好一阵不见,你该不会也变敏锐了吧?」倒映在墙上的黑影之中浮现另一道影,一个身穿黑衣,脸上有一道破相伤疤、蓄著蓬乱大胡的男人就这麽大摇大摆从暗影中跨出,饶富兴味地瞅著他。
「没有。」简洁有力却再诚恳不过的话让正一派慵懒、斜倚在墙边的男人差点摔倒。
「喂,没有人告诉过你不要太诚实吗?」朝天翻了个白眼,他无力叹息。面前这只初生之犊连他是什麽样的众生都搞不清楚,就这麽大咧咧抖出所有关於自己的事,会不会太过鲁莽?他就不怕大爷他心情不好、听见他这麽好摆平,二话不说地冲上前撕裂他吗?
「我以为这没有什麽好隐瞒,不过……」颛孙乐天将符火举高照著他的脸,侧首认真瞧著他,「你是谁?」他不记得有见过这麽一个看起来凶神恶煞的人啊?但他怎麽说的好像他俩应该不是初次见面?
「我?」脸上爬著丑陋疤痕的人瞪大双牛铃眼,一脸奇异地瞧著他,「你怎麽一点记性也不长啊!我们都见过这麽几次了!」该说是自己伪装的太成功、还是面前小道士真的太没脑袋,居然已经将他忘了个乾净!
「我该认得你吗?」颛孙乐天因为他的反应困惑不已,抬起晶亮的眼,定定注视著他。
「唉唷!大半年前你才把那臭丫头自我手上劫走的,这麽快就忘了?」大胡子伸出右手食指朝他摇了摇,「这样不可以的,不长脑袋、不记取教训的人会吃亏的。」这奇葩到底是谁教出来的?身上有神兽之力相辅,却没有神兽该有的智慧……
真是糟塌了神力。
「咦!」想起个把月前竹林那夜的颛孙乐天惊愕地瞪大了眼,「你怎麽换了张面皮?」上次看起来还俊美的像个人,这次怎麽一看就觉得是山林恶寇啊?
「欸……」被他的迟钝彻底打败的人闻言很泄气的蹲下,抱头惊呼:「你跟那个劳什子风神混在一起这麽久,怎麽没沾染一点他的智慧啊?」根本就是个傻蛋好吗?单纯的天真让他哭笑不得。
「听清楚,我没有本体,我是众生心底的欲望衍生,贪魔。」像是怕颛孙乐天不相信,他还很好心的示范了一遍,只见一道白雾自汉子头顶升起,在白烟足尖落地时幻化成一身黑衣的男人,接著大汉便两眼上吊的朝前倒去,显然早失去生命迹象。
见颛孙乐天一脸怀疑,贪魔忙解释:「别用那种看罪犯的眼神看我,我没杀他,是看他可怜地在泉池暴毙、有曝尸荒野之馀,我才好心上他身的。」拜托,要不是想接近那顿滋补可口的夜宵、顺道看能不能再拐那只雪妖多哭出两滴泪,他才不会这麽委屈的附上具笨重躯体,简直是侮辱了自己!
可他却万万没想到,那该死的天敌之一居然在离开神界後定居人间,他甚至好死不死闯进天敌所开的客栈中!呿!倒楣透了!
「……」颛孙乐天因他的解释而呆怔,不知该对面前显然某方面来说、与自己半斤八两的魔说些什麽,只能愣愣望著他。
「你怎麽知道我跟著你们?」他以为自己已经隐藏的很好了!连他那总绷著神经、就怕各界众生追杀来的食粮都没发现,面前道行硬是差一截的小道士怎麽可能觉察?一定是凑巧、凑巧的!
眼珠滴溜溜转了转,颛孙乐天微笑,「秘密。」他绝不会告诉这只魔是师父所赠的玉佩让他注意到可能有其他众生,没想到歪打正著。不过师父真不亏是师父呀,连这只魔会出现都算出来了,等师父回来,他要好好向师父请教一番。
「……」见他唇边微扬起一弯笑,贪魔不以为意的挑挑眉,朝他身後又睐了几眼,一脸困惑,「风神呢?他怎麽没跟著你?」那个他以为该死却没死、老守在小道士後头的冰山咧?不过……他本来不是那个样子吧?他怎麽记得以前的风神给人种和煦如春风的感觉,不是现在这般冷漠无情?还有那只妖,不是被神界囚禁了吗?出现在天敌的客栈里不说,怎麽变得憨憨傻傻啊?
总觉得有哪里怪。
「风神风神,从刚才就一直听到你在喊,你说的到底是谁?」颛孙乐天满头雾水。他应该不认识什麽众生吧?尤其还是神字辈的,他区区一介凡夫俗子,该认识吗?
「呃……」贪魔呆了呆,偏过头想了好一会儿後,用两只食指分别拉高自己的眼角,以大拇指把自己的唇硬扯成一条线,「我知道他过去叫苍穹,现在长这个样子,冷冷淡淡,不爱说话,老板著张脸,没有笑容,三天两头就用一双眼瞪人……」
「噗哧……」颛孙乐天看见他的动作,很不留情面的喷笑出声,「你说的苍穹是我师兄。」没想到他学的活灵活现,真把师兄的特色给形容出来了,不过他好像没搞懂,现在的师兄──嘴角已经不再只会抿成条线了。
想起表情逐渐柔和的人,颛孙乐天眼里尽是笑意。
或许是寒玉改变了师兄吧!他不再死气沉沉、也不若先前那样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冷峻,他更可以敞开心胸去接纳一个非人的众生……他的师兄,慢慢有了心。
「师兄?」贪魔眨了眨眼似是不信,忙追问道:「你师父是谁?」
谁有这麽大能耐去教导人品、涵养都好得不得了,曾是神界骄傲之一的风神?
颛孙乐天瞅了他一眼,慢条斯里的应了句:
「……秘密。」臭魔,又想拐他!没这回事!
看他垮下张脸,颛孙乐天很好心的提醒,「是你说的,人不要太过诚实。」他只是现学现卖而已。
「……兔崽子。」贪魔哼了声,倒也没发怒,只是双手交叠在胸前打量著他。「我饿了。」他想那顿夜宵想了千年,几乎要茶不思、饭不想,现在满脑子都是它的影子,他想了好久的、雪妖的眼泪啊……
「饿了跟我说做什麽?」抬起晶亮的眼,颛孙乐天瞬也不瞬地望著他,看的他小鹿乱撞。
「那个……」咽了口口水,贪魔连目光都舍不得转移,直勾勾瞅著他,「打个商量?」怪怪……他怎麽从来没发现,小道士轮廓柔和的倒有几分像姑娘家?
「你跟我能成什麽商量?」一不能害人、二不能伤人、三不能杀人──一个斩妖除魔的道士与一只来自众生心底潜藏欲望的魔,能有什麽样交易?
「别这样看我,我会害羞。」贪魔两手抚著面颊,故作娇羞的朝他抛出媚眼,看得颛孙乐天激灵灵打了个颤,「你把那丫头交给我,我告诉你关於风神的事。」
不过对於风神的事,他也只知道一半,他仅记得千年前那场风神理应战死的神魔大战,如此而已。
「如果是这样……我没兴趣。」颛孙乐天对那张颓然垮下的俊脸漾开浅笑,眼底深刻倒映出贪魔泄了气的模样,「那是师兄的事,如果他不希望我知道,我也没这方面意愿去深究他的隐私。」
每个人都有属於自己的秘密,可能是不足以为外人道的蒜皮小事,也可能是埋在心底不愿想起的黯淡过往,他想每个人都该尊重彼此,多给对方一点空间,一个可以大口喘气、无声哭泣的空间。
「我知道我没有权利向你要求些什麽,但还是希望你可以放弃为难朱嫘姑娘,不要再让她寝食难安了。我道行或许很浅,但要是再碰上这麽一次,我想我也只能硬著头皮与你对上了。」
向他摆了摆手,颛孙乐天转身便要离去,却被他出声叫住。
「追寻了千年,为你一句话?我只能说办不到。不过我很喜欢你,所以提醒你一句,」贪魔直盯住他的背影,眼神犀利的像要贯穿其驱体一般,笔直射向他纹风不动的後脑杓,眼里深沉的看不清色彩,「这是个荒乱的世道,收好你过度泛滥的仁心、多替自己想想,不然你会死的很凄惨。」
世界大同?太平盛世?那都是人间的繁华一梦,他看了千百年,史籍上的记载,分分合合、合合分分,单凭那一颗天真善良的心就想存活?未免太小看这红尘了。
「谢谢你的提醒,」颛孙乐天回头给了他一记毫无心机的温和笑靥,「如果被允许,我真的希望能与你交上个朋友。」
双手环胸,贪魔只是哼了声,冷淡地看著他走向幽阒底端的璀璨光明。
「三魂七魄都被拘缚……若下次见面时你还活著,我们就来喝一杯吧。」自言自语的低喃了半晌,他旋身,没入与颛孙乐天相反的黑暗之中。

佚千年(三十五)
吵死了。
朝某人射两记冷箭,见对方依旧呱啦啦、说得很愉快,苍穹只觉得头痛。
自赏完烟花、人群散去後,寒玉就一直吱吱喳喳的吵个不停,开口闭口的话题总围绕著方才绚烂的烟花打转,轰得他脑袋阵阵作响。
「……你在生气吗?」发现他从开始的挑眉到现在面无表情,寒玉一脸担忧地扯了扯他衣袖,「是不是我很烦?」可是他真的很高兴呀!没想到冷冰冰的苍穹愿意陪他看烟花,更愿意带他到视野辽阔的飞檐上看个仔细,这远远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不过,他很喜欢跟苍穹一起坐在翘檐,看那片被各色烟花渲染成缤纷七彩的夜幕的感觉,身旁是苍穹身上所传来、令他安心的温暖气息,眼前是夺目耀眼的绚烂花火,总觉得这景色有那麽些熟悉,让他整个胸口都被一种说不出的情绪胀得满满,没有空隙。
「我没有生气,但你若安静些会更好。」苍穹答得飞快,却不意看见寒玉受了伤的神情,令他片刻呆愣,一时间也不知该出言安慰那只很容易受伤的妖还是闭上嘴,省得又吐出些会破坏两人兴致的话。
总觉得自己,变了。苍穹皱起眉,为自己不知不觉中的改变深感困扰,从前的他哪会在意他人的喜怒哀乐?他的世界里只有师父与师弟,他只会因为他们去付出、去牵惦;曾几何时,他竟心胸宽广的接纳只妖不说,更将他摆放在心上、与他们相同的位置,甚至会随著寒玉的心情而情绪起伏不定,这种感觉很陌生,让他好几次都不知该如何是好。
为什麽,他要挺身保护一只妖?
为什麽,他要为了一只妖而妥协?
他不知道该向谁寻求解答,只能任由这样的困扰横在心头,化作一团迷雾,一次比一次更加迷惘。
「……」寒玉闻言低下了头、放慢脚步,刻意跟在他身後而非先前的并肩齐行,这样的举动引来某人不满地掠眉。
「……你这是在抗议吗?」停下步伐,苍穹回头斜睨了他一眼。
故意拉开与自己的距离,是因为觉得自己惹人厌吗?虽然不是第一次被人讨厌,但从寒玉身上感觉到对自己的厌恶与负面情感,他却觉得异常难受。
不过是只妖,他何必这麽挂怀!
苍穹忽然有这麽些恼怒自己──居然被只妖左右了心绪!见寒玉好半天不吭声,他脸上的表情益发凝重,却分不清是气自己的心不再静如止水、还是恼寒玉的刻意疏离,索性转头继续前行,好甩掉不知打上多少结的紊乱思绪。
「不,我只是不希望你讨厌我……」呆了呆,怕自己开口打破安静只会使苍穹更加不悦的寒玉,下意识伸手去抓住欲离去的他的衣角,却在看到那张笼罩薄冰的俊颜後又缩起了手。
要怎麽做,苍穹才不会这麽讨厌他?寒玉想著,银灰色的眸底是浓浓的不解与忧虑。
苍穹,很反覆。常常上一刻对他很好,下一瞬却又对他板著张脸,冷漠地像是陌生人。
他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每一次都等著苍穹如凡天一般仔细的告诫他、让他有机会悔改,但苍穹却从来都不说,只是用一双冻死人的冷眼瞪著他,用一张无法读出心绪的俊颜面对他。
自下山以来,他已经很久没有再犯过心痛的毛病了,可这些日子,每当苍穹用一种冷淡、不相识的眼神看著他时,他便又感觉心口隐隐作疼,很闷、很难过,恨不得能用两手遮住苍穹深邃的黑瞳──或者乾脆闭上眼不去注意他的视线。
「……你这麽怕我?」苍穹愣了愣,为他脸上受惊的神情感到胸口一阵紧窒,动作极其不自在的拉过那较常人体温要低上许多的柔嫩掌心,握在手中,「……别又走丢了,我没这麽大功夫再去追著你跑。」
笨妖越来越不快乐了,是因为自己吗?除了自己之外,他也越来越不了解笨妖,他还记得初见寒玉时,寒玉可以天真烂漫的笑、理所当然的与自己呕气,可是现在……
笨妖什麽时候学会了担忧?
笨妖什麽时候有了愁眉苦脸的表情?
笨妖又是什麽时候开始,不再单纯的只明白喜欢与讨厌,而是懂得更多复杂的情绪?
「哪个……我是不是真的很烦?」低著头,目光不期然望向苍穹紧握著自己的大掌,寒玉闷声问著,「如果很讨厌我,不用勉强自己来陪我的,我以後会乖乖待在客栈,不替你们惹麻烦的……」他不希望成为大家的累赘、包袱,更不希望有人为了他而委屈自己,就像曾经做过这类蠢事一样,他明白与自己的心意背道而驰的感觉是什麽。
无法言喻的痛苦。
「如果真嫌你是麻烦,我为什麽还要带著你?」像是怕他不相信,苍穹将他的手握得更紧,「也许颛孙没说错,我真的把你当成朋友,可我不善言词、不爱与人交往,更遑论明白如何去维系情谊……我比你想像的还要懦弱,我不知道怎麽样面对你……」没有人告诉过他,为什麽一个人会把另一个不相干的人放在心上;更没有人教过他,胸口那份难耐的躁动该如何抚平?
被寡言的他难得的长篇大论吓了跳,寒玉著实愣了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绽出笑靥。
「不用刻意啊……像颛孙一样,只要不伤害他人、合乎正道就顺著自己心意去做……」
「你怎麽知道哪一条才是正道?」苍穹掠高了眉,若有所思地瞅著面前他以为该什麽都不懂的妖,对於他的说法有那麽些惊讶。
笨妖……好像不如他所想的那样无知?
「我想想唷……」偏过头,寒玉很认真的思索,同时也发现四周奇异的目光。
「为什麽他们一直盯著我看?」他今天有乖乖先让苍穹替他束好发才出门呀,怎麽街上的路人不但交头接耳,甚至还朝他指指点点呢?
「因为我牵著你。」单是寒玉那头如雪白发,配上一张还算清秀的年轻脸庞就够引人注意了,更何况现在他俩的手还牢牢拉在一块儿?连眉头也没皱,早练就一身视他人如无物的苍穹答得淡漠。他们爱怎麽想都与他无关,他只是很认真在担负属於自己的「责任」。
原先他是不明白的,他不懂为什麽自家师尊在听闻他与寒玉赤身裸体睡在一起时,会发这麽大一顿脾气;直到凡天临行前抽了空摸到他身旁耳语,他才赫然惊觉有种东西叫断袖之癖。
男子与男子相恋。

佚千年(三十六)
其实还是似懂非懂,总觉得喜欢与爱的界线不是那样分明,像他就没有搞清楚过自己对辟邪、颛孙乐天、寒玉等人的情感为何?他只是不讨厌这样的相处模式,甚至希望能一直持续下去,哪怕成天吵吵闹闹到快要掀了房顶,他也觉得无妨。
他曾经以为自己如颛孙乐天所言的那般无心,但这种感觉在寒玉出现後却又逐渐淡去,他发现与寒玉相处的日子越长,他的心就越踏实,一天天,他越来越眷恋这个人间,一天天,越来越习惯寒玉在身旁──哪怕吵得他头痛。
闻言视线往下,寒玉孩子气地扬了扬两人交握的手,「我们不能牵手吗?」他常常看见路上有妻子挽著丈夫、母亲携著幼子、兄姊拉著弟妹──为什麽他们不可以?
「……因为我们两个都是男人。」而且是看起来不像父子兄弟的男人。不著痕迹一一将各方视线冷瞪回去,不指望寒玉能了解、毕竟连自己都一知半解的苍穹选择转移这深究下去依旧毫无意义的问题,「你还没应我,你怎麽知道哪一条才是正道?」给好奇心多得骇人的妖追问下去太麻烦,不如换个话题来得省事。
「哦哦!」想起先前话题的寒玉点头如捣蒜,「我想这就要靠前人的知识与书中所学来累积吧,跟著自己的良心走,不愧对天地。」应该是吧,不然被他吵到发疯的凡天怎麽会三不五时就丢些书给他看,叫他多学学?
「恩。」又走了几步,发现前一刻还与自己高谈阔论的人忽然脚底生根,目光灼灼地瞅望一旁,苍穹不以为然的扬眉,「怎麽?」忽然停下来,该是又看见什麽新奇玩意儿了吧?笨妖总是这样,单纯的像个孩子。
「你看!」寒玉又叫又跳的像个孩子,扯著他袖袍猛指路旁小贩所兜售的物品,音量之大,惊得小贩也震了震身,「苍穹!」
「只是幅画而已……」苍穹才要将对著人家摊子东摸西碰的人拉走,却在看清满布褶痕、泛黄纸张上的人像时,明显怔了怔。
你在画些什麽?
画你。我想把你的相貌熨烫在心上,我贪婪的想将你收入心底。
呵……你不需要这麽麻烦,你想去哪,我便同你去哪,有你的地方就有我。
我知道这话是白说,但你有你的责任,不可以因为我而耽误。
我相信你明白我的个性,不过我希望你也愿意成为我的责任,我放不下与生俱来的职责,更放不下你……
拧起眉,苍穹只手捂耳,拒绝风中更多属於情人间的亲腻话语干扰自己听觉。
不真切却带著几分熟稔的嗓音已经不是第一次听见了,次数频繁到令他想探究,到底是怎麽样的人才会如此死心、执著於一瓢饮,又是什麽样的人能叫人如此牵惦,恋恋不舍?
「爷,这幅像根本是在画您吧?」瞠大眼,目光在苍穹与画纸上来回逡巡了好半天,小贩堆脸上堆满职业性笑容,「也算你跟这画有缘,我算你便宜些。」
苍穹闻言只是轻扫了他一眼,「我没兴趣。」他又不自恋,真想看每天对著铜镜水面就可以了,何必刻意买下一张莫名奇妙的画像?
「我要!」寒玉也学起小贩的动作,视线在画像与苍穹脸上往返,「真的好像呢,可是画里头的苍穹看起来更好亲近……」脸上的笑容好暖,尽是宠溺,就不晓得这样温柔的苍穹──是在看著谁?
「……你有带银两吗?」神情漠然地瞥了他一眼,苍穹当头一盆冷水,残忍地浇熄寒玉眼底的跳窜火光。
「可、可是,这是你的像呀,你不想要吗……」
「那不是我。只是碰巧几分神似。」想也不想,直接了当要他认清事实。
「那、那总是缘分一场啊……」寒玉垂死挣扎,不到最後一刻不想放弃。
「我不相信那种东西。」一句话,轻轻松松捻熄了某妖的最後一丝希望。
扁著嘴,寒玉含怨瞅著他,活像深闺弃妇。
「不过就是张画嘛!做什麽这麽小气!」他嘟哝,音量却正巧让身边的人一字不漏听进去。
「那东西毫无用处。」睐了使起性子的妖一眼,苍穹撇撇唇,「与其买个无用之物,你不如添件发饰,自己学著打理。」总不能一天到晚找他们帮忙梳发吧?只怕连娃儿都要笑话他了。
「我可以买其它东西?」寒玉一听见他的应允,眼睛都亮了,马上又在摊上挑了起来,「朱红色,不好看?苍绿色,不适合?墨黑色,太突兀?」
在寒玉比划了好半天、苍穹也觉得自己摇头摇到脖子有点发酸後,他索性一把抄起条素白的缎带扔给小贩。
「这个。」笨妖一头白发外加总爱穿的一身雪白,那就整齐点,从头素到脚吧。
「爷,您真有眼光!」小贩笑了笑,随手拿起件金白绣线交错编织而成,底端垂挂一块带有淡绿色斑纹的白玉配饰,「爷,这青白玉不错,要不要一道带走?」
觉察到寒玉恳求的目光,苍穹无声叹息,认份地自怀中摸出银两递给小贩。
「谢谢爷!」小贩乐得眉开眼笑,在看见一头白发的人小心翼翼将发带纳入袖中,连试了几次却都无法顺利将玉佩系紧於腰际後,才打算要伸手帮忙,却被苍穹以行动制止。
「我帮他弄就好了,不需你劳心。」以手挡下他的动作,苍穹低下头替粗手粗脚的人系好配饰。
「真是个好人……」小贩喃语了阵,趁苍穹专注於寒玉腰际的饰品时,偷偷摸摸将画像摺小了硬塞给寒玉,还比了个噤口的动作。
寒玉原想推拒,在看见小贩以唇语示意,感谢他们替他开了市、略表感激之情後,微微一笑。
那是朵称不上绝艳,但净洁婉如出水白莲,很纯粹、很乾净的笑靥。
小贩因那记笑忡许久,在他俩转身离去後,弯起一抹无奈。
佚千年(三十七)
为什麽他还没跟上来?
为什麽他要单独折返回去?
为什麽她没有跟他一起回去?
站在岔口老树所张结的彩灯下,朱嫘埋怨著自己。
颛孙乐天说忘了东西要去取回,怎麽会一去不复返?她已经等了好一阵了,为什麽他还是没有来?是不是出了什麽意外?
她忐忑不安,就像有什麽事要发生一般,一手抚上心口,虽说下头并无任何脏器,但她依旧疼得难受,或许就是因为没有心,所以突如其来的窒闷让她更加难耐,只差要无法喘息。
如果可以喊,她想她早就将他的名唤上千遍万遍,只求他快点出现,让她焦躁的情绪能得以平复。
「颛孙呢?」还想著遁入夜色的那人,冷漠的语调就代她喊出缭绕心头的名字,这让心神不宁的朱嫘结实吓了一跳。
才一抬头,就看见板了张脸的苍穹依旧拉著随时会走失的寒玉站在跟前,面无表情。
她微怔。
颛孙?关於这个问题她比谁都想知道答案,她想知道那个人究竟去了哪,为什麽迟迟未赶回与她会合?
「别这麽大声,你会吓到她,或许她们没有在一块儿呀。」寒玉不赞成的摇首,见苍穹冷哼了声撇过头,知道他算是有把自己的话听进去,微微一笑,迈了步立在朱嫘面前,却仍舍不得放开苍穹的手。「你和颛孙一道吗?」
朱嫘先是点头,随即又摇了摇头。
先前他们是一同赏烟花、游大街没错,但现下她也不知颛孙乐天去了哪,该怎麽向他说?
「颛孙乐天呢?」她矛盾的动作看在苍穹眼中无疑是刻意蒙骗装傻,他不由得一阵气恼,松开与寒玉交握的手,改以只手紧扣她的皓腕,脸色更沉。
他当时不该没立即掉头去寻找颛孙乐天的,他不该以为对寒玉至情至性的好,对内掌柜温柔体贴的朱嫘也会同样真挚地对待颛孙乐天;他不该因为那张与寒玉相同的容颜就慢慢放下戒心,天真相信她不会伤害颛孙乐天、不会伤害她的救命恩人!
一定是被笨妖和颛孙带坏了,不然他怎麽可能会愿意去试著相信一个来路不明、看不出何方神圣的众生?简直就是愚昧!
好奇怪的感觉,胸口空荡荡的,就像少了什麽很重要的东西一样……盯著骤失温度的掌心怔愣半晌,寒玉这才想起要阻止浑身散发凛冽气息的人,光看苍穹那张冻死人的冷脸就知道他又生气了,态度凶恶的简直想用眼神凌迟死朱嫘!
甩甩头抛开莫名爬上心头的异样感,他忙移动脚步,赶在朱嫘被那两柄冷箭射死之前,旋身挡在她面前。
「……你挡在这做什麽?」还没来得及开口逼问朱嫘颛孙乐天的去向,苍穹就看见雪白衣衫翻飞,入了自己眼帘,素衣的主人更硬把他牢牢箝住朱嫘手腕的手给扳开。
「不要老这麽凶,有话好好说。」深吸了口气才没让自己被苍穹的冷然气势给吓倒,寒玉张开双手将朱嫘护至身後,一双眼却是直直望著表情没有太大起伏,但明显感觉得出处於盛怒状态的人。
呃,他从来没看过苍穹这麽光火的样子,漆黑的眼深沉若海,不见一丝波澜,薄唇紧抿成直线,毫不掩饰凌人的气魄。
「让开。」冷冷淡淡,苍穹挥手就要推开寒玉好抓回朱嫘,却被一脸倔强的人再度以身挡下。
这妖是怎麽回事情,找他麻烦!苍穹眼底凝聚风暴。
他从来都不在乎世俗眼光,尤其对一个看不出是何来历的众生,他更不觉该用人间那套礼仪来对待;他不是颛孙乐天,他没有那样仁厚的心胸,他向来只关心结果而非过程,就像现在,他要知道颛孙乐天的去处──哪怕是伤了朱嫘也会逼问出来。
「你又这麽凶!为什麽你总这样,忽冷忽热的对人?」将朱嫘往身後又推了推,皱紧眉,寒玉脸上满是不认同,银灰色的眼中藏著落寞。
才以为跟苍穹的关系有大大的进步,没想到他还是一样!冥顽不灵、冷酷不近人情、变脸比翻书还快──是不是苍穹在戏耍他呀?左右他人心情的感觉真的很有趣吗?
他不得不承认,他会因为苍穹的言谈举止快乐或者消沉。
当苍穹为了他将两抹孤魂召回时,他很高兴;当苍穹为了他被嗔魔打得重伤时,他很担忧;当苍穹揽著他登上飞檐观看缤纷烟花时,他很开心;当苍穹用一种看待毫无瓜葛的陌路人的眼神望著他时,他只觉得难受。
凡天扔给他的书里头没有教过,当一个人会因为另一个人或喜或悲时,这份在胸口澎湃激昂的陌生情感要如何控制?
苍穹脸上的线条因他一席话益发冷硬,「我怎麽对人是我的事,要是你不乐见,大可走的远远别来烦我。」妖似乎被宠过头了,现下居然对他说起教?他有没有搞清楚自己的立场?
或许他对寒玉真有那麽点偏私,但还没到达可以任由他无理取闹、自己一昧纵容的程度;让寒玉,是因为相信单纯的他不会无故刁蛮任性,就算再孩子气也有个程度,会多所节制──要是寒玉以为他可以因此恃宠而骄、恣意妄为的干涉一切,那就是打错了如意算盘。
「果然你还是讨厌我的……」苍穹叫他走远点,别去烦呢。寒玉苦笑著,隐隐约约,他似乎听见自己身体里传来破碎声,胸口难受的疼。
苍穹没说错,而且一针见血。他们的关系起因於自己死缠烂打追著苍穹要替两个孩子讨回公道,可在这几个月的相处中,他以为他们应该是朋友了?还是说,其实一切都只是他的幻想,苍穹到底终是将他视为异类?
「……这是毫无关联的两件事。」冷著张脸,苍穹刻意忽略寒玉带著几分苦涩的表情与在自己心底漫溢,说不出的心痛感。他承认自己焦躁之间又说了重话伤害到敏感纤细的妖,可他现在没有时间去安慰那只老胡思乱想的妖,他得在颛孙乐天出了事或闯了祸之前找到他。
一想到总捅娄子的人不知跑去哪、有没有发生意外,苍穹脸色更难看,趁寒玉一时不备,蓦地探出手又重握上朱嫘的腕。
「我最後一次问你,颛孙乐天呢?」
因咄咄逼人的他的慑人威迫感呆怔,自知理亏,同时也挂念著颛孙乐天的朱嫘只是咬紧了唇沉默,不断回头望向远方那片异样的漆暗。
「苍穹!放开手!」见朱嫘白皙的腕间已经被不自觉加重力道的人掐出五指痕,寒玉惊叫著拉过她的手,「话不能好好讲,非要吓坏朱嫘、伤了朱嫘,你才满意吗?为什麽总是这样呀!」
打算再次拨开苍穹紧扣著朱嫘的指,这次寒玉费了好大一番功夫却始终未能成功,才要说服蛮横的人松手,却不料一抬头就对上一双锐利中带著藐视的眼眸,气的他猛烈拍打起苍穹手背。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麽,不过既然苍穹喊他声妖,他想那便是事实;或许以妖类来说,他真的很没用,不过苍穹犯不著露出那种表情吧?他知不知道他看了会难过,会很难过的……

佚千年(三十八)
看著寒玉高举、一下下不留情打在自己手背上的玉手,听著掌风在身旁呼啸的声音,苍穹忽然感觉有阵凉意,一颗心像是沉入冰窖。
以前就算妖再讨厌他,也不曾如此激烈的与他有过直接的肢体冲突,突如其来的动作反而令他一阵愕然。
「欸,你们都在呀……寒玉!你在做什麽!」大老远就看见三人的颛孙乐天拎了两个上绘芙蕖的纸糊灯笼喜孜孜跑了过来,在看清寒玉正在对自家师兄动粗後,先是瞠大双晶亮的眼,好半晌才记得将灯笼塞给朱嫘好方便自己出手制止他。
「快停下来!你冷静点!」天啊!他居然敢打师兄!不要命了吗?不过──师兄怎麽没发怒的推开寒玉?
「他不讲理又霸道!」硬被颛孙乐天架开的寒玉气喘吁吁,原先的落寞已转为忿忿不平,「你看他!对个姑娘家也这麽粗鲁!把朱嫘的手都抓到无血色了!」
颛孙乐天这才有时间将目光下移,看向自家师兄的手,果不其然,他紧握的五指深陷朱嫘的白嫩肌肤,力道之大连他自己的指尖都捏得泛白。
「啊啊!师兄,你又在做什麽啊!」眼明手快拖开又准备扑上去的寒玉,颛孙乐天用身子隔开他与苍穹,手里动作也没停,赶忙扳开苍穹的手指。「师兄,放手、放手呀!」一个姑娘家哪受的了他的蛮力?吃不消好嘛!
「……」一见到他完好如初的出现,苍穹这才放心颗悬挂的心,冷哼一声,丝毫不怜香惜玉地甩开朱嫘的手。「你去了哪?」烟花都放完这麽久,他磨磨蹭蹭的又溜去哪?
「呃……」眼看箭靶成了自己,颛孙乐天只得乾笑,背脊冒起冷汗。
呜哇,这麽吓人的眼神……动手打人的又不是他,为什麽他却觉得自家师兄的怒气翻江倒海地直扑自己而来?
眼角瞥见寒玉好心疼地拉著朱嫘发红的柔荑搁在嘴边猛吹,他忽然有点期待憨傻的可爱的妖可以分给自己一点点注意力,替自己出个头,从一头正用深沉眼神盯著猎物、名为苍穹的猛兽口下救回自己。
「我在问你,你还在张望什麽?」看到颛孙乐天偷偷觑著寒玉,苍穹面色更阴沉,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势。
咽了口口水,早有豁出性命一搏的颛孙乐天咧开嘴傻笑。
「秘、密。」他总不能大剌剌告诉他,自己碰著只魔、又跟对方聊了一阵子的天吧?他不被嫉「它类」如仇的师兄用眼神杀死才怪!现在只希望唬魔的那一套自家师兄可以接受──哪怕那比登天还难。
「颛孙乐天!」两手捂著耳,才在心底默数要多久时间自家师兄才会爆发的颛孙乐天,才刚数到三就听见比地狱里的鬼哭神号还要清冷骇人的嗓音,一字字回盪在风里,变成另一种无形压迫。
惨了。
很想脚底抹油就溜却又不敢的人,只能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两手揪著耳立在原地。
呜呜……他好可怜哦,糖葫芦不是他一个人吃完的、被人群冲散不是他一个人走失的,就连对师兄亮拳头的也不是他,为什麽却只有他要挨骂啊?
本来想好好责备总让人担忧的他一顿的苍穹,在看到他孩子气的动作後怔了怔,眼底浮起些许迷茫与困惑。
「你……也很怕我?」
寒玉怕他,所以即使想拉他的衣袖,也迟迟不敢伸出手;颛孙乐天怕他,所以他一喊便下意识捂著耳、缩著身……为什麽,他们都这麽惊惶於他?
寒玉傻归傻,本质却体贴好亲近,所以凡天疼他、朱嫘护他;颛孙乐天冲动归冲动,本质却纯真善良,所以师父虽然常常抱怨,却也宠他。
──这麽好相处、这麽仁厚的两个人,为什麽都怕他?
在这之前,他没想过这个问题。因为他不在乎别人用什麽样的眼光看他,他视世俗舆论为无物,做自己想做的事,不受他人局限;就连对待颛孙乐天,他也以为自己出发点是为了颛孙乐天好,才会多方管束他、严格要求他。
可是同一天,寒玉和颛孙乐天却同时对他表现出「惧怕」,这使他忽然不明白,自己执著、根植於心这麽多年的信念与作法,是不是错了?
「啊?」这才敢稍微抬头的颛孙乐天在看出苍穹脸上的茫然後,先是呆楞,才打算要向他解释,却被寒玉一镇抢白。
「你态度这麽差劲,谁不怕?」在朱嫘释出温和笑靥後,寒玉先是微笑,接著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将她藏至身後,在转面对苍穹时又是一脸不认同,「哪有这麽凶人的?你简直就像土匪强盗一样蛮横!」
发现苍穹脸上一闪而逝过一抹异色後,颛孙乐天登时睁大眼、嘴巴微微张开,惊讶的说不出话。
他、他是不是在总面无表情的师兄脸上看见……受伤?
他无心、总将红尘视若过眼云烟的的师兄终於慢慢有了属於人的情感,颛孙乐天轻叹,心里有点高兴却又几分心疼。
某方面来说,他的师兄的确很强,除了自家师尊外,人间修道者恐无人能出其右,他对他降妖伏魔的能力绝不怀疑。
但在另一方面来说,他师兄却是个不识七情六欲的人,做自己想做的事、冷眼旁观这片红尘;或许苍穹不认为有哪奇怪,只以为是自己性格过份冷僻,但看在他眼中却觉得自家师兄是在害怕,害怕与人发生情感上的交集,害怕自己对这片土地动情。
很多年前他就发现了,苍穹将自己孤立在人群外,设下一道防,下意识将自己的心上了锁,拒绝任何人过度关怀;如果可以,其实他想给亲如手足的他的不仅仅是一个拥抱,他更想教苍穹认识人间的爱恨情仇、贪嗔痴癫,他想告诉苍穹放宽心去接纳、去面对,这片人间不像他所想的那样可怕。
但他不是苍穹所需要的那人。
偏头望了正叉腰指著苍穹连珠炮抱怨的寒玉一眼,颛孙乐天唇畔逸出一朵笑。
很高兴这趟出门师兄交了朋友,他真的很高兴。

佚千年(三十九)
夜深沉,路上只剩下三三两两的读书人还舍不得方才绚烂,就著清风明月、带了几分醉意,吟诗诵词。
远离要道喧嚣的街底,朱嫘远远就看见挺著大肚子伫立在客栈门外彩灯下的内掌柜,东张西望的不知找寻些什麽,在看见提著纸糊灯笼的他们後,泛开一抹温暖的笑。
想也不想,朱嫘一手提著颛孙乐天买的灯笼,一手拎起丝裙裙摆就朝身怀六甲的人跑去,体贴的探出手扶著对方。
「玩得尽兴吗?」内掌柜见朱嫘微颔首,先是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接著挑起眉转问先後跨进门槛的两人:
「苍穹呢?」不是四人结伴吗?怎麽回头就少一个?
学著朱嫘动作,一手提灯笼,一手搀扶内掌柜回大厅坐下,寒玉脸上堆满笑意。
「他去帮人收妖了。」真好,苍穹愿意答应他们的要求去帮忙──虽然临去前仍瞪了他们一眼,但是很值得。
「收妖?」柳眉掠得更高,内掌柜侧首望向颛孙乐天,「他去替哪家收妖?」乞巧夜,怎麽会有妖魔鬼怪出没捣乱?尤其这还在那人的势力范围内呀,要是真有刻意挑起事端的其他众生,那人也会知晓,怎麽可能……
「我也不清楚呢,」以指挠了挠面颊,颛孙乐天脸上多了丝歉意,「在回来的路上,我们遇到一个老大爷,他逢人就冲上前去大声呼救,说他家有妖魔盘据,要人帮帮忙。」
不过老大爷的嗓音真是洪亮啊,音量之大、中气之足,连他这个正值青年的小夥子都要甘拜下风。
内掌柜闻言只是睐了他俩一眼。「是你们劝他去的吧?」她不以为冷漠的苍穹会多管閒事,只怕又是这一人一妖所求;不过这也挺好,总孤独将自己排拒在人群之外的苍穹愿意为了他们一改多年坚持,甚至让自己深陷麻烦,这该是代表他慢慢有了属於人的情感了吧?渐渐的学会体贴,渐渐的体会到,温柔对待与宠溺一个人的感觉。
「可、可是苍穹没有拒绝……」替她倒了杯茶,寒玉像做错事的孩子,银灰色的眼瞳盈满无辜。
说的好像他们强迫苍穹一样……他才没有呢!除了看烟花一事他很坚持外,自两人言归於好後,他已经很久没有再对苍穹任性了;好像是从被嗔魔伤了开始吧,苍穹就一直对他很好,虽然偶尔还是会板著张脸吓人,但现在的苍穹与之前相比,好上太多了!不再那样冰封自己的情绪,不再那样冷若冰山,会因怕他走失而牵著他,还会主动买东西给他……
想起苍穹的心意,寒玉的笑容益发灿烂,下意识伸手握住垂挂在腰际的玉佩。
这是苍穹第一次买东西送他呢,他一定好好珍惜。
「那是因为他拗不过你俩吧?」一看到寒玉闻言扁著嘴,内掌柜发出爽朗的笑声,安抚性地拍拍他的头,忽又揪起眉,揉起自己酸疼了许久的腰。
她已经可以预料这孩子爆烈的性子定多像自己几分了,还在肚子里头就这麽不安分,三不五时踢踢她,怀孕呀……真是要人命!她一定要跟那个杀千刀的男人说,想要她再怀上一胎?门都没有!
见她面色略显苍白,朱嫘一脸担忧的替她来回按摩著腰部,又取来毛巾替她掬汗。
「唉呀,你真是个贴心的孩子。」内掌柜微笑,手却是攒成拳状态,冷汗涔涔。
她发誓,那个家伙要是再敢让她怀上孩子,她一定把他揍到连他的手足兄弟都认不出他!
「掌柜呢?」颛孙乐天在左顾右盼好半天,确定偌大客栈里只有他们四人後,满腹疑惑的开口。
他记得掌柜不是黏妻子黏的紧吗?捧在手里怕碎了,含在嘴里怕融了,就算挨了几记内掌柜害羞的拳头也赶不走,怎麽今天反常了?
内掌柜抚了抚额,脸上闪过一抹愧疚,「他去给城西外油铺的孟老爹送钱去了。老爹今天走的匆忙,少拿了几贯钱也没注意,我们也是忙到刚刚才发现这事儿。」说来孟老爹也可怜,早早就死了妻子,还有个体弱多病、身子单薄的药罐儿子得照顾;他们曾几度想伸出援手却都被孟老爹婉拒,索性以他所榨的油上好纯净为由,开出高价向他买油,这才让坚持要活得有骨气的孟老爹应允,结下忘年交情。
「你跟掌柜不仅人好,感情也和睦,真好……」寒玉突如其来的话语让她一愕,进而将一双狭长的美眸胶著在他身上。
「好?怎麽个好法?」轻捻了一块颛孙乐天自怀中取出的八珍糕,她只觉好笑,她听说寒玉遗忘了所有关於情爱的心绪、乾净单纯的宛若新生,怎麽现下话里的意思却像是欣羡与嗟叹?
「不知道呢……」咬了口八珍糕,寒玉在她的示意下於她身旁坐下,一迳的傻笑,「就是觉得你们真的很好,连旁人都可以感觉出你们的恩……恩爱?」不甚确定的望了朱嫘及颛孙乐天一眼,见他俩点头,他笑得开怀。
他喜欢他们之间的氛围,或许内掌柜偶尔会对掌柜发脾气,但有更多时候,他们看见的都是她在面对掌柜时才会绽放的绮丽笑靥。
那是很深很深的喜欢吧?视线不由自主转向对方,看见对方就很高兴,能与对方相伴就心满意足,只要是对方的心愿、即使委屈了自己也无怨尤地去实现……为什麽,他会这麽了解这种感觉?
似乎有什麽东西,在奔腾的血液里狂啸,在遗忘千年的记忆中浮现轮廓,勾勒出一点点的模糊印象以及更多心脏揪疼的酸楚。
他是不是……曾经对谁有过这样的情感?
内掌柜顿了顿,勾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你呢?有碰到这样的人吗?有遇见,令你动心的人吗?」
寒玉想了想,脑袋直摇,很诚实的告知:
「我不知道。我有很多事情都不明白,我不明白为什麽常常觉得很空虚,也不明白为什麽有很多似曾相识的感觉。」
当苍穹拉著他时,苍穹掌心的温度让他十分怀念;当凡天弯起指敲他额际时,他只觉得是种熟悉的亲腻;当辟邪面无表情讽刺他时,他感到抱歉,就像辟邪冷僻的个性是他所造成一般,心中涌现的是无尽愧对,一道难以磨灭的伤痕。
「没关系,你还有很长的时间可以学习,」内掌柜轻柔地抚著他一头泛著银辉的长发,面色温和,「不过不要再让自己懊悔,也不要让他们再次不谅解。」
她相信当局者迷的道理,但她更清楚,在迷团之外只能乾瞪眼发愁的人心里有多苦,有多闷。
蓦地,一阵过堂风呼地吹进客栈内,绞著眉,内掌柜面色一改方才的温柔,一脸严肃。
「帮我把门栓上。」她直觉讨厌这阵风,有一种心惊的感觉,寒毛倒竖。
「不等掌柜与师兄了?」颛孙乐天闻言三步并做两步朝大门跑去,却在要插上门闩时犹豫不决地频频探头往外看。
「晚归,他们自己会想办法进来。」她对那两人有绝对的信心,想要拦住他们,恐怕一扇门是不够的。
「我可以问个问题吗?」舔了舔指尖上的糕点残屑,又扫了空荡荡的客栈一眼後,看见内掌柜颔首应允,寒玉大惑不解的寻求答案:「这是间客栈吧?」
「……」两个女人同时因为他的问题而将目光胶著在他身上,就这样注视了他好半晌,看得他一脸臊热。
「我、我很认真在问呢……」寒玉不自在的撇过头,装作若无其事地环顾灯火通明的内厅。
「我也很认真在思考你的问题,」抚著下颔,内掌柜沉吟,「我在想要怎麽向你说明这儿的确是间客栈而非歌楼酒馆。」
听出她话里的揶揄,寒玉只觉得困窘,「我的意思是……为什麽从来不见你们愿意留宿其他客人呢?」好像除了他们几人与辟邪、凡天外,这里就没有其他住客了吧?白日是有不少人会来客栈品嚐内掌柜的手艺没错,但他从不见掌柜将客房分租与人,偌大客栈的十几间空房就晾在那,不可惜吗?
「这说来话长呢……」又吃了一块八珍糕,啜了口朱嫘倒的凉茶,内掌柜一脸苦恼,「应该说是我们怕麻烦。」尤其讨厌那些蓄意找上门的麻烦。
「麻烦?」
「恩。」眼角馀光瞥见颛孙乐天仍将门留道缝,不断向外张望,她清清喉咙提醒,「乖,把门关上。苍穹要真想进来,十扇门也阻止不了他的。」
颛孙乐天想了想,点头附和,却在要閤上两扇门板时被一只由中冒出、突如其来的大掌给吓了一跳。
他微微侧身,睁大双疑惑的黑眸。
「请问,有事吗?」
「我们想住店,方便吗?」来人大半的脸隐匿在斗蓬阴影下,仅亮出一口白牙,笑容可亲。
「不方便。小店已满,客倌改日请早。」坐在厅内,正巧将一切纳入眼底的内掌柜想也不想便一口回绝,一双美眸直直盯著外头游人,瞬也不瞬,却只有离她最近的寒玉听见她细语:
「这就是我所谓的,麻烦。」

佚千年(四十)
明明是炎夏溽暑,颛孙乐天却觉得自己背脊窜上一阵恶寒,凉得他鸡皮疙瘩都竖起来。
「我们要的很简单,仅需一方容身之所。」随著推门的力道加重,原先关到剩条缝的两扇门板硬是被扳开,来人也大咧咧的探进半个脑袋朝内张望,就著灯火辉映,颛孙乐天这才看清他身上罩著一件靛青色斗蓬。
「看起来真不错呢,没有房吗?」
「没有。」简洁二字,送客的意图明显,内掌柜面无表情的应著,手却不著痕迹推了推朱嫘,示意她先带寒玉回房。
「别这麽没人情味,寄宿一宿又何妨?」来人笑得灿烂,话说的客气,手却是失礼地大开门扉,让卡在当中的颛孙乐天好生尴尬,不知该撵人还是放任他们踏进客栈。
「敝店寒酸,迎不起如此贵客。」好整以暇的咽下最後一口八珍糕,掏出帕子擦擦嘴角,内掌柜淡漠地瞥了他们一眼,「怎麽还在?颛孙,还不送客?」
听见自己名字被人用拔尖嗓音呼喊,颛孙乐天这才回过神,一脸歉意的朝门外之人笑了笑,「抱歉呢,可能要请你们另寻客栈了。」他是不懂两位掌柜为什麽异常讨厌夜半的外来客与旅人,但店总是他们的,要收何方众生也由他们决定,所以即使他心底有那麽些同情恐要露宿街头的两名陌生人,依旧无能为力。
「我没见过有人不要银两的。」一手撑著门不让他关上,另一名一直没有现身的人捏准时机,掏出锭黄澄澄的金子递上前。既然好声好气央求被拒,那不如祭出利诱,有钱能使鬼推磨,难道不能使人开眼吗?
「我不缺钱。」看心肠软到无以复加的颛孙乐天拿两人没辄,一脸难为,她叹息,招了招手将他唤回。
「你迟早会被自己的好心肠害死。」真是的……人心不古的年岁里,为什麽他还可以如此单纯的信赖每一个人?那头兽没教他防人之心不可无的道理吗?
颛孙乐天不好意思的笑著,「已经有很多人这麽告诉过我了。」
先是瞠大美眸,接著她朝天掀了个白眼。
她开始同情辟邪,真的很同情。不过更令她怀疑的是──他究竟是如何教育颛孙乐天的?
「……没见过有把金主往门外送的。」一直站在门边的人话里多了几分玩味,跨进门槛内,倚门而立。
「不好意思,我就是。」懒洋洋应了他一句,内掌柜开始赶起颛孙乐天,「都这麽晚了,还不回房休息?」都玩到将近子夜才回来,现下还有精神陪她耗在这等丈夫、等住客的閒嗑牙啊?
「我想等师兄回来。」亲腻地靠向她,颛孙乐天一脸讨好的替她捏著肩头按摩。「好嘛?让我等师兄回来?」
因为舒服而眯起了眼,内掌柜弯起薄唇对他绽出盛开的笑颜。
「不、准。」三两下就想唬过她?回去练个十年再来吧!
「我知道内掌柜你最好了……」
「我不吃这套,回房去休息。」
在两人僵持不下、感觉自己也被人遗忘好一阵後,决心只被忽略这麽久的人发出轻咳。
「掌柜在吗?我想与他谈谈借宿的事。」
「我不许,他绝不会应允。」扬起头,内掌柜一脸倨傲的睨著他,「你们好像没打听清楚,这间客栈是谁的。」据说是在她名下哦,怎麽每个来都指名要找那男人呀?
「喔。是我冒昧了。」来人依旧笑意灿灿,才打算朝她迈步,却被大声喝止。
「就停在那,我们的交情没有这麽好。我井水不犯你河水,你也别逾矩。」她的眼中一片冰冷,话中更是毫不遮掩的反感,「颛孙,你先回房去等,我有话要与他们谈。」
犹豫了半晌,颛孙乐天这才点头妥协,在离去前又斟满杯凉茶,交到她手里。
她眼底闪过一抹惊诧却没表现出来,只是放柔了紧绷的面色,目送他上楼。
他很贴心也很细心,她可以明白辟邪对他执著多世的原因。
「我以为你们已经放弃了。」见尾随在靛袍男人身後的人袖一挥便无声关上大门,她耸耸肩。
为什麽上头那些就是看不开呢?那男人要是想回去,他们以为她拦得住吗?当初她也是百般不愿意他留下好吗?可现在……
不自觉抚上自己的便便大腹,她无奈。
「我们今天不是为他而来。」拉下斗篷,他依然笑容可掬,无视她越来越冷淡的目光,大大方方报上名号,「在下震雷,神将之一,他是巽……」
没啥兴致听他详细介绍自己的人直接比了个手势截断他的话,「我对你们的来历没兴趣。说重点。」她以为神界只有凡天才懂得罗唆那一套,没想到随便来个神字辈的也是废话连篇。
「咳,」震雷呛咳,梗了会儿才顺过气,「实不相瞒,我们是为了那只妖而来。」
「妖?寒玉?」她柳眉一挑,似笑非笑的瞅著他,「他不是我的人,你们问错对象了,还是说你们不敢向那人要?」
像是早就明白她的刁,震雷也不愠,保持著一贯的笑容,「不,现下只有你可以当家主事,当然礼貌上要问问你的意见。」
「好的,」她轻哂,举起手比了个请的姿势,「阁下可以打道回府了。」
「你是认真的吗?」
她冷笑。「敢情阁下听不懂人话?」
「没有转圜?」震雷将斗篷扔在地上,露出一袭靛色细鳞盔甲。
「你都已经做好准备了,还有什麽好说?」她语带讥诮的冷哼。感觉腹中的小冤家又狠狠踢了自己一脚,她在心里再度低咒起那个害她难熬许久的死男人。
要是敢再甜言蜜语的哄她怀上第二个孩子,她一定要劈了他。

佚千年(四十一)
「我不想动粗,真的。」震雷略带为难的望著她,却在语音方落时飞快朝她甩出一柄流线型的短剑,只见一道银色光芒宛若游龙的飞窜在空,下一瞬即来到她眼前。
「震雷!」
就在震雷以为自己奇袭成功,扬起得意的笑容时,不意她动作更快,默念了句,扬起掌心就在自己身前营造出无形风盾,只听一声清脆,他的剑就这麽落在地上,她的丝裙前。
「……神界的人,还是只会玩阴的吗?」揉了揉掌心,见颛孙乐天方才贴附在茶杯旁塞入她手中的黄符破损一角,她好生心疼,在面对两人时又是一脸憎恶。
「她有了身孕,不是说好不伤她!」原先静静站在震雷身後、见他出小人招术而惊呼出声的人不满地抱怨,脸上写满不认同。
他们的责任只有将那只伤神无数的罪妖绑回去而已,何必为难一个有孕之人?
「你懂什麽!这叫出奇制胜!你只管做好你分内的事,就像我们首要之务便是带回那罪大恶极的妖一样,过程不是那麽重要。」伸手推了他一把,看他向後退的几步踉跄,震雷弯起唇笑,「还有,你太小看面前这人了,除去其他众生不看,她的武艺与术法之力绝对是人中佼佼者,要是走这麽一趟却不与她来上几招,岂不太对不起自己?」话一说完,他又朝她甩出两柄薄刃,依旧被她用风盾挡下,但这次却足足向後退了一尺。
「真是该死……」摆明了就是要挑衅吗?看著地上两道摩擦的拖痕,她恼怒,粉拳一扬就打飞一张桌子,在见桌子朝震雷直扑而去後,更是动作俐落的结下手印,朝他击发一记莲华印。
震雷猛烈的一掌劈开木桌,才打算再赏她几柄利刃,却因突如其来的莲华印而怔愣,就在将被那道刺眼的白光给击中时,脸上仍带著不满的巽风却扬起随身铁扇,硬是将那记莲华印挥向一旁粉墙,当下发出轰然巨响,砸出个通风的窟窿。
见她一脸惋愕,震雷拍拍特意身旁别过头的人的肩,很好心的替她解惑。
「不要以为只有你们才会记得布下结界、玩障眼法那套。这个方位看过去是有些缺憾没错,但是外头的人看绝对完好如初,在这间客栈里发生什麽事,他们不会知晓的。」震雷亮了口白牙笑,巽风面色却明显不善。
「不要做无聊的事情,如你所说,我们只需完成任务。」目光扫向对面正大口呼气、明显极度难受的女人,巽风眼底闪过哀悯,「他本来就不该出现在这,让他跟我们走。你冷汗涔涔,必是动了胎气,别再折腾自己身子来护全他,我想你也明白现在的你并非我二人对手。」
「或许吧,」她笑,脸上尽是倔强,「我很感激你的忠告,不过既然他们把人托付给我俩,就是对我们的全盘信任,我怎麽可以因你一句话而令他们失望?」在腹中胎儿又踢了自己一腿後,她咬著牙,才正盘算著力量明显因怀孕而大减的自己该施以何术法来抵御下一波攻势时,却被一道由二楼跃下的黄色身影及自上方上房所传来的仓促奔跑声给震慑住。
「你……」一见到那袭黄衫,她先是惊讶,接著发出一阵自相识以来最凶悍的咆哮,「回房去!不是叫你进去吗!」他有没有搞清楚要面对的对手是谁、是谁啊!难道他不知道与上头那些自恃甚高的神字辈对立,要有多大的决心吗?
「我受你太多恩惠,该是做些什麽报答你的时候。」头戴道冠,身穿皂布直裰,脚踏素履,总挂著温暖笑容的颛孙乐天收起了以往的笑靥,难得郑重打扮,手里提的更非往常所拎著乱跑的桃木剑,而是总用布巾包裹收纳的墨黑色长剑。
如果可以,他希望自己不会用著它。
师父曾说过,有一天他会用上这口剑,当时的自己只是笑著问师尊什麽时候才是适当时机?他记得师父的答案很玄妙──当你觉得时候到了便是。
那时他只以为自家师父修练到走火入魔、脑袋昏沉,所以才随便敷衍自己,没想到还真有这麽一刻,不需言语,只是一种纯粹需要的感觉。
「你有很多方式可以报答我,不需要豁出这条命!」她低吼,才打算将他推回楼梯旁、劝他回房,却又因腹疼而跪坐在地。
天杀的……那男人怎麽偏偏这时候不在?为什麽她要化为女儿身?若是男子,她就可以替他们扛下这片天、多少挡下这两尊……
立在她身前,颛孙乐天回首给了她一抹安心的笑。「这与拚命无关,我只是自私地想守住我最重要的人。」
「你……」
「唠唠叨叨完了没?」
打从他自二楼跃下後就一直打量著他的震雷,二度挥开阻拦自己对凡人出手、与自己理念不同的巽风,脸上是阴恻恻的笑容。
「聊完,就有空陪陪我了吧……」他笑,依旧赶在巽风出手前朝他们掷出四柄利刃。在刀刃破空而去,颛孙乐天甩开剑鞘狠狠将墨剑刺入地板吟咒,大地龟裂、自地底伸出许多地柱格挡薄刃时,震雷脸上的笑意加深,突地一弹指,就见数道闪著耀光的银龙由屋外飞腾入内,化作无数闪电直劈他俩而去。
「他不过是个孩子!」看不下他手段凶狠的巽风以扇柄击向他腹部,在他一阵闷哼後将他踢倒在地,才要依样招来暖风、希望能做些弥补,却惊见被颛孙乐天遗弃在旁的剑鞘化作一头黑色猛兽,动作迅猛,仅是张口就将震雷所击出的雷闪给吞下。
像是挑衅般,足有成人一半高的它就这麽大摇大摆蹲踞在颛孙乐天身边,微扬起双翼,翘起尾,用一种鄙夷的目光冷冷扫视尚处惊讶中的巽风与被自己搭档重击而倒地出丑的震雷,浑身散发慑人寒意。
「辟、辟邪?」在觉察到那双深幽的眼瞥向自己後,巽风睁大眼,一脸难以置信。这就是那头近千年前就擅离职守,宁愿在各界游走也不肯回神界的守护圣兽?
「黑色的……狮子?」颛孙乐天也瞠大双眼,脸上是满满的惊讶。
师父给他的……到底是什麽东西呀?怎麽好端端变成一头黑色,还长了对翅、翅膀的鬈毛狮子?
内掌柜先是一怔,在对上它漆黑如深渊般不可测的瞳铃眼後,了然於心。
他真的很疼爱「乐天」呢,从他就算离开也要将部份元灵留在颛孙乐天身边守护这一点看来,在人间打滚了千载的兽,并不是没有长进哪……
想到兽,她不由得想起那个出了门就跟丢了一样的夫婿。
死男人,在还没出事前快滚回来吧。

佚千年(四十二)
一掌捏碎自踏进山中密林後不知第几个突袭自己的山魈头颅,身穿玄色长袍的掌柜敛起眉,烦躁的甩去手上腥血,神情漠然地环视身旁,眼底散发幽绿光芒的各路山妖精怪。
走一趟孟老爹家他有了很大的收获,心情好自然不在话下,只可惜现在好心情全被这些半路杀出来,用小小术法就打算困住他的妖魅们大大破坏掉,这令他为了爱妻而强压下的坏脾气全都一股脑冲了出来。
「困著我做什麽?」想死,他绝对成全,但在那之前他会先弄清楚是什麽原因诱惑著他们,即使丧失性命也妄想放手一搏。
「我们不想再被困於此。」道行最高的魈魅舔舔唇,眼底是毫无遮掩的贪婪,「我们想成妖、想升仙。」
他依旧面无表情,「与我何干?」这群疯狂的魑魅魍魉想做什麽就去做,大家桥归桥路归路,他不像仁心泛滥成灾的颛孙乐天以天下苍生为己任,他的心愿很小,只要不侵扰到他与爱妻的生活就好,他可以睁只眼闭只眼随他们去。
不过……成妖?升仙?他们大都是枉死於山林溪河之人凝聚怨气所形成,再怎麽样也不可能突破过界与界的限制,成为另一类众生吧?是谁灌输他们这麽荒谬的事?
「神将说,只要吃了你或者吞了那颗雪妖的眼泪,我们就有升仙或成妖的可能。」自诩有些许道行的魃很好心的向他说明,将他包围於其中的精怪们闻言又开始鼓噪,纷纷亮出兵器,一副将他视作俎上肉的垂涎模样。
「无知。」他嗤之以鼻。神将吗?很好,他与上头那些的梁子结大了,本以为会稍微记取教训,看来是他错估他们的智慧。
不晓得是谁大喊了声又是先带头冲了出去,他只是眉一拧,微启唇发出一阵尖锐刺耳的鸣叫,当下震的山精鬼怪们个个软了脚,脑袋轰隆隆作响,道行浅的更因此自耳朵泛出血丝,失去听觉。
「这就是我们的实力差距。」他睐了很识相,全都後退一大步的精怪们一眼,轻勾起薄唇,「我不晓得天上那些是怎麽告诉你们,但你们顶多只能回到鬼界,再度轮回。」
所有妖魅都因他的话而片刻呆愣,接著眼底迸射异样光芒。
鬼界,多麽令人心动的字眼,在人间徘徊多年,对什麽都不复存在的他们而言,就连一个归属地都是奢求,想成妖、想升仙不过是希望离开这,投入一方能真正接纳他们的所在。
「我们……真的可以吗?」在被各界遗忘这麽久,如无根萍絮漂荡这多年之後,他们真的能跳脱被无形囚困於此地的命运,再走一趟红尘吗?
「恩。」
「作梦。」
一道不速嗓音像是拿捏好般适时插入,接踵而来的是一道在微弱月光下格外夺目的火红色晃动刀影,然後是哀鸿遍野,无数古木与精怪被拦腰斩断的景象。
怵目惊心的赤色液体在土地上蔓延,蜿蜒成条条血河,拦腰断裂的身躯在空中飞舞,在表情森然的人面前下了一场鲜红色的雨。
雨幕凝重,在红雨另一端是手提大刀,扬起得意笑容的赤发男子。
玄色长袍上早已沾满血迹,化作更晦暗的色调,掌柜将风中令人作呕的腥浓臭味视作无物,只是淡淡望著四周浮起,入了夜更显晃亮的纷飞灵光。
他想当年自己离去是正确的,因为没有了神籍束缚的他才会真正自由,才能对早就相看两相厌,受百姓供奉却残虐的同僚痛下杀手。
他们,迟早会对上的。
虽然自相遇後便知会有这麽一天,但她没想过竟会由挺个肚子的内掌柜与颛孙乐天替自家主子出头,而她,这个最该替寒玉出生入死、无条件奉献出性命的人却只能懦弱的躲在房里,用一种自欺欺人的谎言告诉自己,留下,是为了陪伴并守护主子。
──虽然对方并不领情。
「让我出去!朱嫘,你别阻拦我!外头一定发生什麽事了,让我出去!」听见外头震天价响的砸物声与瓦墙崩毁声,被先一步带回房内的寒玉心急如焚地想冲出门外探看,却不料朱嫘摊开了双手硬是挡在房门前,制止他的去路。
「一定出事了,让我去看看!」想拉开她又怕太用力伤著她,索性以臂膀推她,却不知她哪来的力量竟不动如山,他又气又恼,「我不想和苍穹一样对你使蛮力,你让我过去!」她没听见外头在喊什麽吗?外头那些人喊的是他的名字!或许过份吵杂,但他听得可清楚!既然是指名道姓要找他,为什麽不让他去?乒乒乓乓的声响不曾间断,他再笨也晓得外头发生大事了,可为什麽向来温和的她非拦著他不可?怀孕的内掌柜在外头,跟他们交情极好的颛孙乐天也在外头哪!
朱嫘闻言只是咬著唇使劲摇头。
她不能让他去!或许在人间打滚太久,她也学会了自私,但她不可能眼睁睁看著他被擒,又回到一个人的孤独。
那些可恶透顶的神只,迫害了她的主子千年还不够吗?是不是真要毁了他,他们才高兴?
对诸神的恨,来自千年前,寒玉舍弃了的悲伤与愤懑;如果现在的寒玉是温暖的光、单纯的孩子,那她就是承继了他所有负面情绪的怨念,阴暗的影、无尽的沧桑。
她於千年前诞生,出生时,胸口充斥的就是浓得化不开的哀恸,一种想到就会心酸的凄恻;脑中闪过的,尽是寒玉与那人相处时的笑靥,还有那人最後的狠绝要求。
那人是残忍的,他知道寒玉无法拒绝他,所以用难以磨灭的方式停留在寒玉心上,可他却没想到委屈了自己的人心有多疼,成全了他的心愿却让自己备受煎熬,思念成狂又遍寻不著寄托,索性放逐了那样的伤痛,放逐了自己的心。
突地又一声轰隆巨响惊得两人同时一颤,接著是地板自当中裂开,一寸寸塌陷下沉,倒向地面,朱嫘想也没想便一手抓紧寒玉,甩出腰带缠绕在屋脊上,接著一个摆盪,动作轻盈地将目瞪口呆看著上一刻还站立的地方,在下一瞬化为一堆木料的人稳稳带至地面。
「你没事吧?」呆望著曾经是上房、在扬起一阵沙尘後成为废墟的地方须臾,寒玉一脸担忧的奔向正抚著肚子,只手撑扶在房柱旁的内掌柜,才打算探看她的情况,却被她倏地一把攫住手腕。
「走!走的越远越好!」她推他,在见到朱嫘欲冲上前去助颛孙乐天与辟邪一臂之力时,嗓音更加尖锐,「带他走!嫘,你知道他们要的是什麽!」趁著辟邪他们拦阻时不走,更待何时?
「我不要走!为什麽出了什麽事你们都只会赶我走?我不怕,真的不怕,如果把我交给他们可以换取平静,我愿意!我不是你们所想的那样,不要总将我保护的好好的,凡天说我要长大、要学习的,让我也替你们尽些心……唔!」当好久没真正发怒咆哮的寒玉才要吼出所有不满,感受到体内有一股强大的寒气欲寻求发泄管道冲出时,却忽觉腰侧一阵刺痛,热辣辣的灼烫,似有另一道不属於自己的热流在体内乱窜,硬生生将原先源源不断往外漫溢的寒气压下。
「小人!」眼尖瞥见原先与辟邪打的难分难舍的震雷趁隙朝寒玉抛出一缕线,内掌柜大喝一声,想也不想即飞快走位,抬起手,任由金线困束自己的左臂,接著扬起右掌用只有自己懂的语言低吟,手刀起落间就截断了泛著晃亮的缚妖绳。
「啧!」震雷低咒了句,分心的结果是冷不防遭辟邪踢了一脚,当下被笔直踹飞,撞破门扇,狠狠摔落在先前未崩毁的二楼厢房内。
巽风见状,与颛孙乐天打平後也拔高跃上二楼查看震雷伤势,颛孙乐天则顺势退回内掌柜与明显忍受著痛楚的寒玉身旁。
「好难缠,」他咋舌,在接收到同样退回身旁,黑色鬈毛狮的不屑目光後,他後背再度升起凉意,「辟邪、辟邪……你真的是师父?」不要跟他说是真的!要是给总嫌他太多管閒事的师父知道他又不怕死的冲出去和两尊神打架……他会死的很难看。
通体漆黑的兽只是深深瞅了他一眼,喷哼了个鼻息,注意力旋即转回尚停留在二楼的两尊神身上,不再搭理他。
「……」颛孙乐天望著它傲然挺立的身影,不禁觉得有点熟悉的鼻酸了起来,他几乎可以肯定那头黑不隆咚的兽就是自家师尊!但他更介意的是眼前似曾相识的景象,一头黑的发亮的兽蹲踞在他身旁,总用一种无法形容的孤傲身影背对他,让他永远也摸不透那颗老藏的很好的真心,究竟在思量些什麽……

佚千年(四十三)
「嫘!不要再犹豫了!趁现在走!」抚去寒玉额际冷汗,内掌柜暴吼著将因疼痛难挨而蜷缩的寒玉推向朱嫘,随後咬破指尖蹲在地上以血施咒,就见原先不规则散落於地的殷红像是有生命般於地上狂舞延伸,幻化作无数条吐信赤蛇,交错纵横成一条血色径道,冲破巽风的结界往外绵延。
她或许来不及认识自家夫婿提过无数次,为爱傻的教人心痛又怨怼的寒玉,但面前这个天真无邪像个孩子,总与朱嫘一道贴心腻在她身旁看顾的寒玉就值得她去守护,对早已失去亲人的她来说,他们,被允许居住在客栈中的每个人便是她的家人,保护重要的人是天经地义。
朱嫘闻言犹疑了阵,咬著牙,一把扯过寒玉背上肩就朝血路所蜿蜒的偏门方向跑,发现他们意图的震雷及巽风先後在早已毁去大半的大厅落下,就在抹去嘴边血渍的震雷打算再次短兵相接前,巽风先一步制止了他,用轻柔却无奈的嗓音近乎恳求著同样蓄势待发的辟邪等人。
「我并不想与你们起冲突,希望你们可以谅解。将他交给我们──这是千年前妖后与神界的协议。」
「笑话!是谁辜负了谁、谁又害惨了谁?」内掌柜气呼呼地瞪著他,见他俩面色微变後,更是得理不饶人的举起纤纤玉指指著他,「和你们相比,或许我见识不如你们,但关於寒玉的事我还是略有耳闻,是冥顽不灵的你们将他们逼上这条路,这是苍穹的选择,你们凭什麽把帐全赖在寒玉身上?」
要她说,那个不够勇敢的风神也该一并罚!自私的一个人逃离痛苦与矛盾,自私的遗下那只痴情到愚蠢的妖扛下一切罪名──该死的苍穹凭什麽把所有应受的报应全推给寒玉?
「我不要走……」听到内掌柜狮吼、被不断在体内冲撞的热源搅和地疼痛皱紧眉的寒玉低语,在回头不舍望向气氛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几人时微微一愣,「……小贩大哥?」那个正摆低姿态与内掌柜言谈的人不是稍早摆摊贩售苍穹画像的人吗?一直以为他是好人,结果其实也只是为了要抓自己吗?
他苦笑。好像总是这样呢,苍穹受伤是因为他,现在客栈毁了泰半还是因为他……他是不是灾星啊?不然为什麽总替身旁的人带来无数困扰与麻烦?既然如此,何不乾脆把他交出去,皆大欢喜?或许他不想再一个人孤独下去,但他更不想替人惹麻烦,他不想让真心待他好的人因他而陷入危险,已经失去过一次重要的人了,他不想再失去其他,真的不想……
像是觉察出他的心绪,朱嫘不由得将他背的更紧,让他的身躯密实贴伏在自己背上。
他明明就是这麽善良温柔的人,珍惜红尘中的每一份情意、与人相处的每一段时光,为什麽众神非要将他的真情踩在脚下?
他要的从来都很简单,为什麽被人无比尊崇的神只却为了神界该死的颜面而不愿意给他?
她迷网过,不明白怎麽样的结果才是寒玉所想期盼:是永远失去了,千年的空白──抑或是痛彻心扉却不悔的初醒大梦?
她可以让他记得,他与那个人过去的点点滴滴,喜怒哀乐。
她也可以让他保有,充填空白过去的一个机会,与凡天等人制造更多美好的回忆。
可是她不知道,哪一个才是他真正想要的?是已经造成遗憾的过去,还是充满变数的未来?
最少,在此刻之前她是挣扎的,直到看见震雷咄咄逼人、卑劣狠毒的态度後,她看透了,无论寒玉多麽温和、只愿有一方小小的容身处可以安安稳稳的过生活,那群人依旧是不会放过他的,他本身的存在就是对神界的一种折辱,他会让那些神只想起,曾有只没没无闻的妖伤了无数战功彪炳的神人,让神界多麽耻辱。
心念定了,她速度也加快,背著他健步如飞的在血道上奔驰,却在将到结界边缘时,一道黑色身影窜入,先是出手迅猛的给了朱嫘一记猛拳,迫使她脚步踉跄的放下寒玉,接著身形宛若游龙的一扫,转眼间便将饱受体内冷热两股气冲撞而痛苦难受的寒玉打横扛上肩。
「寒玉!」颛孙乐天才打算冲上去把人抢回来,就见一只黑溜溜的爪踩住他长袍衣摆,险些没将他扯到在地。
辟邪只是转头冷冷瞥了黑影一眼,浑身散发寒气。
气恼的朱嫘自跃起身後随即攻向黑影,一来一往间已过招数十回,不但没碰著黑影的一根寒毛,反而又重重挨了几掌几拳,跌坐在地,就在对方攻势凌厉的准备给她一个痛快时,再度因腹痛而发冷汗的内掌柜也使出结印的最後气力、探出手朝黑影击发一印,就见赤红色光芒以蛟龙之姿翻江倒海而去,所经之处划出一道深刻裂缝,但黑影似早有准备,只见他十指交错成网,掌心朝外,登时出现一面无形盾,虽然向後退了数呎,仍硬生生挡下煞气腾腾的赤龙,将它击碎成无数纷飞的绚烂光雨。
「真该死……我的身体……」因筋疲力竭而顿了顿身子,身怀六甲却大动胎气的人捧著腹大口吐纳,辟邪则刻意後退一步让她趴伏在自己身上喘息。
──他们封了寒玉的妖力?
爪子依旧牢牢抓著做事不顾後果、总将他人放在第一位,现在还在挣扎想出手的笨蛋徒弟,辟邪瞳铃眼睁的老大,却是带著怒气瞪向行为明显有失神格的神将。
不就是只为了爱人伤透心,自我放逐神魂的妖,有必要做的如此决绝吗?
神界,果然还是早早离开的好。

佚千年(四十四)
「你们不怕伤了这只毫无自保能力的妖吗?」黑影见状怪叫了声,感觉到背上时清醒、时疼痛挣动的人开始乱踢乱打後,想也不想,不顾众人惊叫与恫赫的眼神,拿捏准了力道便一掌劈昏被封了妖力的妖,并顺势稳住失去意识的人的平衡,抓起两只白皙的手交叠垂放於自己胸前。
「你,有了身孕就旁边凉快呀,别让我到时被人一路追杀。」
可恶,大著肚子就不要插手嘛,害他又想藉著机会与她切磋又怕因为一时冲动酿下大祸,一口气得罪九条龙──他对当龙饲秣没兴趣的!
「那你就不要找碴……」将随身的救命金丹塞进被颛孙乐天拖回身旁的朱嫘口中,她气若游丝地应著,「你明明最想要的就不是寒玉,何必大费周章抓他?」
「耶?」黑影闻言笑出声,「你怎麽知道我抓他不是要他再哭出几滴泪给我啊?」哪有人会嫌食物少啊?除非那人是蠢蛋。
她冷笑。「要他哭?我怕你会先被他给拆了。」她没亲见过那场杀戮,但由自家夫婿口中转述得知,伴随著不懂哭泣的妖落泪而来,是腥红战场,见神杀神、遇魔除魔,哀鸿遍野,血流成河。
没见过寒玉前,她曾以为他会是暴戾之气的化身,杀意迫人、蛮横无理的家伙;乍见时,她几度愕然於他过份单纯的性子,天真无知、毫无心机,憨憨傻傻的让人好生心疼,自然而然想宠著没有太多想妄的他,理所当然护著不知人间凶恶的他。
是非善恶、谁对谁错,没有一定道理的。最少,在寒玉身上她看见的与眼高於顶的神只们不同,她看见的是因为爱上不该爱的神人而饱受伤害、备受歧视压迫,却仍选择将所有委屈吞入腹的傻子──真要有错,他也是错在不该爱上风神,不该倾尽心力去爱。
「这和我们当初说的不一样。」震雷呸了口血水,面色阴鸷,「不是说各取所需?」
黑影闻言先是抖擞了身躯,接著不可遏抑的大笑出口。
「欸,你以为你在跟谁谈呀?我是魔类耶,你该不会痴心妄想与我讲信用、道真诚吧?」神界的人真的都很蠢,也不想想自己在跟谁谈!
「震雷!你──」
「不是说好我们负责封了雪妖妖力,你替我们除去其他障碍,我们带雪妖回去交差、眼泪任你处置吗?」
辟邪因这话,原本黝黑的兽面又黑上几分;被打断话的巽风听见一席话,脸色更沉,一把揪起同侪的衣领低吼:
「他是魔,你好歹是神将,居然跟只魔谋合!」这是他的同僚吗?面前这人是与他相处了千年的人吗?为什麽自己竟是如此愚蠢,直到今日才发现他的卑陋!「先不论他们是人还是神,就连巫觋她也有孕在身,要是伤了她,是两条命呀!」拿什麽去赔给她丈夫?
「喂,你好像没搞清楚,这也和我们当初说的不一样呢,」黑影指著通体漆黑的兽与怀胎不知几月的人连珠炮抱怨,「那时你也没说还要摆平这巫人,更没说辟邪会出现呀!」开什麽玩笑,先不说多了个麻烦的卜筮者,他最讨厌和那些神兽圣兽打交道了,三不五时就露出白牙吓人──有牙了不起啊?
不过说归说,一瞄到辟邪白森森的牙,他仍不自主一身寒颤。
始终竖著耳朵听的颛孙乐天因他不陌生的音调微皱起眉,脑袋转呀转的回想著。
「我说过,为达目的,我可以不择手段。」震雷一把拨开近乎扼住自己脖子的手,面露鄙夷地瞥向有孕却不安分待产的人,「那孩子根本不该出生!他是不被期待允许的存在!」神子与人子混血而孕育的婴孩?想起来就觉得卑贱,令人作呕!
「你──」内掌柜瞪大美眸,一时间竟找不到话反驳他,只能忿忿咬著唇,抱著肚子浑身直发抖。
她知道这孩子将不属於各界众生,但那是她和螭吻的孩子啊!那是他们相爱的结晶,其他人凭什麽抹煞掉他的存在价值?
「闭上你的嘴!」忍无可忍的巽风「啪」一声赏了他一记清脆巴掌,眼里是失望至极後所爆发的愤怒,「那是她的孩子,轮不到你一个外人来品头论足!带雪妖回去一事由我来做就好,不需你费心!」
明明就可以不用惹这麽多事,他为什麽一直挑衅!或许螭吻是龙子,不该也不能懂情爱的滋味,但这是他的选择,既然他可以为了她毫不恋栈地舍弃神籍,那就代表她对他的意义非凡,撇开神人这事不谈,其实他替螭吻感到高兴、甚至是带著祝福的,要是当年风神有他一半的勇气,或许今日红尘又会多一对双宿双飞的恩爱伴侣……
巫人没说错,其实他们不该把所有责任都归咎在寒玉身上,风神有错,也或者,想尽办法要拆散他们的神只们也有错……
「你们真是麻烦!」被人晾在一旁老半天的黑影不耐出声。
有完没完啊?妖还在他手上耶,协议都还没达成就开始窝里反?
「我以为我们可以交个朋友的,」听见熟悉的嗓音,厘清脑中浑沌,终於想起面前之人是谁的颛孙乐天闭了闭眼,在听见略带嘲讽的笑声後无奈叹息,「我记得你说的话,收好过度泛滥的仁心,不然我会死的很凄惨──」

佚千年(四十五)
「欸,想起来了?你说我该先兑现承诺与你喝一杯吗?」
被认出的贪魔耸耸肩,用一双看不出情绪起伏的深沉眸子,似假非真的凝睇他。
「我记得我跟你说过,这是个荒乱的世道,收好你过度泛滥的仁心、多替自己想想呀。」
连向来骄傲、眼睛长在头顶上的神将都可以委下身段与他这只魔有所勾结,还有什麽事情不会发生?
巽风闻言扳著面容瞪了震雷一眼,握紧扇柄,目光灼灼地盯著话中有话的人。
「这是我们的事,与魔界无关。」震雷或许有错,但眼前更重要的是在战局扩大前抢回那只妖,千年前的神魔大战他不曾忘过,他也不以为被重创的魔族愿意遗忘那段不愉快的回忆。
目光越过贪魔望向他背上的妖,巽风眼底闪过一丝哀悯。
有没有私心,只有他自己明白,其实他是想保全风神用尽生命去珍爱、单纯如白纸的妖,想替总用一抹无奈笑靥著承担一切罪名的他作些什麽。
──发了狂去爱一个人,真的是种错误吗?
也或许,他们最大的错误是不该爱上对方,不该用情至深。
「等等,从头到尾整件事都与魔界无关喔,」贪魔略感头疼的看著已然张开扇面的人,蹙紧眉头比了个噤口的动作,「嘘,要保密的,我没大方到会四处宣扬已找到眼泪以及正主儿,我才不要和别人分享哩!」他才没蠢到作白工!
「我们真的无法和平共处吗?」听见他怪叫,颛孙乐天脸上是满满的失落,「对你而言,真的没有东西比利益更重要吗?对你来说,真的没有想守护的东西吗?」
贪魔呆了呆,微扬起唇露出带有讽刺的笑容,「呵,我就说你好玩,你到现在还没搞懂,我连手足的死活都不在乎,又怎会挂怀於其它?我是魔,你们口中最是无心的那类,你怎能天真奢望我有情有义?」脑袋怎麽冥顽不灵呀?
「把妖留下,他是神界的!」听不下他把话说的无情的巽风提起扇朝他扑去,不知何时自地上爬起的朱嫘也甩出白色发带,挥动如鞭,一把就缠住他的手臂,力道大的像要将他撕裂成片;颛孙乐天则是想动却无法随心所欲,他感觉得出来将自己扣得牢紧的锋利五爪正不自觉加重力道,就像在防备什麽一般,对贪魔有著浓烈的不安与焦躁。
「欸!你们很麻烦耶!这种情况下你们是打不赢我的啦!」贪魔掠高眉,仅仅只是侧身就闪过巽风的攻势,还顺便赏了他一掌;另一端的朱嫘却因怕伤著伏趴在他背上、正随他姿势高速转换而不时在空中晃盪的寒玉,迟迟不敢出手,只能用白玉带锁住他的行动。
「师父!」眼见两人因有所顾忌,压箱底的功夫无法施展开来而被贪魔耍著玩,颛孙乐天再无法忍受,动作飞快地只手自怀中取出把黄符施咒,就见符纸在咒语落下的瞬间化作无数光箭,笔直朝贪魔射去。
「你别也来凑热闹!」眉皱得更紧,顺利将巽风打飞後,甩不开朱嫘的贪魔气急败坏地扬掌设无形结界,可是却没达到反射或击碎等作用,光箭像是有生命似,改沿著被结界隔阻的他周身绕圈,彷佛在等他疲乏的瞬间给予致命一击。
「或许我的真的很差劲,但只有这门,我费尽心思去修,你是甩不开的。」颛孙乐天一脸凝重的望著他,「虽然我术法很差、也不喜欢打斗,但我更不能让你带走寒玉。」
他向来不喜征战,一来是觉得没这个必要,二来则是他深信各类众生皆有善心,有理走遍天下──但这不代表他会坐视友人恩人的死生不顾,他绝不会自私地抛下放在心上的人们。
对他来说,人生仅有短短数十载年岁可以挥霍,他不想因为一时的错过而後悔,或许将来有轮回、有转世,但在十年百年甚至千年後,即便同一个灵魂再生,他也不觉得会是同一个人。他是不清楚孟婆汤存在与否,但要是可以,他不想忘记现在所拥有的一切回忆,他不希望那些曾在自己生命中活跃的人百年後,只敢孤零零的远远看著他而怯於相认,孤单独饮一樽名为「寂寞」的苦酒。
──就像朦胧月夜下,默默倚著院後坟头,默默饮著酒,默默将无数悲伤吞入腹中的师父。
「真是麻烦。」他不过是打算吃顿想了千年的夜消而已,何必为难他呀!
被面前一屋子人惹烦了的贪魔挑起眉,不顾自己狠心牵动下,几乎要被玉带扯断的手臂,硬是反手握住它锋利的边缘,使劲将在另一头努力拉著的朱嫘借力拖到面前来。
比了比肩上昏沉的寒玉,他略带嘲讽的笑著,「你找了千年的人在这,有本事就来抢回去。」别说他无心嘛,既然他答应了那只神一些协议,还是别作绝了──反正横竖都是神界的事。
说罢,他足尖轻点便背起寒玉窜出结界外,动作矫捷的飞跃於夜空底,三两下就在千百呎外。
朱嫘见状立时追了上去,就见两道黑影东跳西跃地在杳无人烟的大街上来回穿梭,最後消失在城镇那端。
「……师父!」想跟上去却又被辟邪紧紧抓住的颛孙乐天急欲挣脱,觉察到辟邪阴冷的不善目光与扣得更牢的爪,颛孙乐天咽了口涎沫,强迫自己对上那双深黯的眼,「徒儿不肖,这一次可能要违师命了。我不能眼睁睁看著寒玉和朱嫘陷入危难而见死不救。」
像是要坚定自己的心念,他一把提起墨色长剑,「嘶」一声割下自己袍摆,眼底是满满的怀念。
「师父,这些年来,谢谢您的照顾了。」他不晓得自家师尊为何对贪魔如此忌惮,但他知道贪魔并不好应付,当然不会勉强自家师父一起去拚命,可他却无法坐视不管,他无法不顾曾一道生活过的人们的死活,苟延残喘。
「……」扫了蹲在巽风身旁探看伤势的震雷和倚柱而坐、气力尽失,几乎是用意志力在撑著的内掌柜一眼,辟邪赶在他冲出去之前将他回推至正因胎动而难过的人身边,扬起翅,如星子般急速冲出结界外,消失在华灯渐熄的夜色中。
神只就算再怎麽恶劣,最终还是捍卫人间的,这是他们的使命。
看出辟邪临行一瞥里的最後一丝信任,正替自己疗伤的巽风感到莫名悲哀。
百姓膜拜他们,对他们怀有无限期望与希冀,不是因为神只们的慈悲与宽宏吗?为什麽这些令人向往的优点却只是人间对他们的一种期待,一种太过完美的幻想?
──连神只彼此间都无法互信,还有什麽值得黎民苍生去渴盼?
「我帮你倒杯水好吗?」明白辟邪意思的颛孙乐天心底著急著,却明白知道就算自己真跟去也只会是累赘,索性压下满腹忧虑,专心照顾起脸白如纸的人。
「好……谢谢你……」不断安抚著腹中孩子,内掌柜硬朝他挤出勉强笑容,「他们没问题的……螭吻说辟邪很强……你要对他们有、有信心……」该杀千刀的男人啊,当她身边乱成一团时,为什麽还不回来?她很认真记得他的每一字一句呢,怎麽还不回她身边呢?
他知不知道,她已经开始思念著他了……

佚千年(四十六)
「璜……」浑身布满晦暗血渍,伤痕累累的掌柜才解开结界踏入大门,连再见爱妻重逢的喜悦之情都还没酝酿完全,就先被面前那一幕吓得肝胆俱裂。
「震雷!你敢动她我就撕了你──」他暴吼,眼底是掩不住的惊恐。
颛孙乐天才回过神,就看见原先在另一边照料巽风的震雷朝俨然无法动弹的女人甩出无数柄短匕後,杀气腾腾的提剑朝她劈去。
「震雷!你别犯神规!我们不可以伤害凡人!别干涉她的命数──」
震愕的巽风与螭吻几乎同时出手,但两人速度明显慢半拍,只得瞠目看著那把雕刻精美细纹,曲线流畅的靛色弯刀刺入殷红成一片的胸膛里。
心口很痛。暴睁著美眸,嘴角微微颤抖,内掌柜的泪一颗颗滚了下来,像断了线的珍珠洒落一地晶莹。
她真的天真以为他们会在一起,会一直在一起的……
巽风怔著,眼中只看得见那把狠狠没入某人躯体的刀与上头的斑斑血迹,连螭吻如何在瞬间夺去震雷双臂都没发现,眼前晕开一片腥红浓稠的血帐,放眼望去只剩下惊人的嫣红。
为什麽……要这样?
颛孙乐天眨眨眼,低头望著插入自己胸口的刀刃,没有惊讶愤懑,反而朝泪流满面的人款款微笑。
「你没事,真好。」
总追在师父与师兄後头跑,处处麻烦人家的他终於有能力保护住自己重要的人了,这算是种进步吧?
本来以为自己的希望只是小小一丁点,可是在碰见所谓的神啊魔啊之後,好像又变得非常遥远哦?
不过至少他喜欢的人都还好好活著呢,可以感受这片大地的生气与浩瀚穹苍的辽阔──他没有很贪婪吧?
可是,他可以再多要一点点吗?多一点笑容就会更完美,人间会更可爱,师兄也会更愿意接纳这吧?
好像,这又不只一点点了……
半闭上眼,他希望能放空去想,身子同时顿失重心地往旁倾。
「你给我撑著,撑到辟邪回来!」接过他颓然倒下的身子,螭吻赶忙在手中凝聚仙气替他护住心脉,脸上是罕见的慌乱,「你听见没有,撑到那家伙回来!」辟邪是为了替他的妻寻药才将最重要的人托给他啊!他怎麽可以、怎麽可以辜负辟邪?等那家伙回来,要是又看见无法跳脱的命运所导致的结果,一定会很难过的……
每一世,他看著辟邪守在最爱的人身边,小心翼翼呵护著那份想爱却不敢爱的心情;每一世,他也几乎看著辟邪抱著最爱的人的尸首回来,眼中是无限自责懊悔与伤心。
──明明爱的浓郁真挚、爱的令人无法喘息,为什麽无法得其所爱?
「掌柜大哥……你总是好凶……」颛孙乐天露出无奈的神情,嘴角却微微上弯,「不过你和师父一样吧,都是面恶心善……」
「你闭嘴。别浪费自己力气。」将他揽抱於胸前的螭吻态度凶恶的低吼一句,手却不只发颤。
其实他明白自己所做的一切都只是想要消磨心底的愧疚与罪恶感,颛孙乐天被神只所锻造的神兵所伤,仅仅是凡人之躯的人怎麽可能承受的住此等伤害?不管他有多不愿或多不甘,也不得不面对事实,他救不回颛孙乐天,就连现在的动作也只是拖延颛孙乐天的死期,增加他的痛苦。
跪在他俩身旁,璜只能抓著颛孙乐天的手不止低泣,眼底是浓浓的哀伤与歉疚,「不用救我的,你根本不必为了我付出这麽多,不值得、不值得……」她很清楚震雷的刀向著谁,也晓得自己欠了神界一头龙子、一个交代,但她不愿欠颛孙乐天一条命呀!颛孙乐天的命不该赔在她身上,这样对辟邪来说太过残忍。
无论付出多少,永远得不到回应;无论自人间寻回多少趟,永远在眼前灰飞烟灭。
「内掌柜……可不可以不要哭呢?」费了好大一番劲才成功抬起手拭去她脸上泪珠,颛孙乐天面有难色地扁嘴,「你一哭,等等掌柜又要责备我了……」
「他不会、不会,」璜一个劲摇头,笑著,却泪如雨下,「你这孩子,不希望我哭,又为什麽要让我难过……」心底对辟邪与颛孙乐天的抱歉在见到螭吻摇首後榛至顶点,她哽咽的说不出话,只能用一双盈满悲伤的眼望著颛孙乐天。
「抱歉哪,是我太笨了……」他略带歉意地赧笑,看在两人眼中却是最深沉的痛。像是没发觉他们的悚栗,颛孙乐天自顾自的说著:
「真是糟糕……我又把衣袍弄脏了,师兄一定会骂我……可是我有点想睡了,掌柜大哥可以帮我转告师兄吗?等我睡醒,一定、一定把长袍弄乾净……」他好累了,只想好好睡一觉,希望梦中可以看见最想念的师父师兄,他想告诉他们,他有多怀念从前与他们一起在山里生活、追赶跑跳的日子;怀念扳著张脸的师父带回新衣小东西、面无表情的师兄总守在怕黑的他身边哄著他睡的那时,也想再跟朱嫘一道上街、再与寒玉斗嘴,再继续在客栈里帮忙……
半恍惚间,他依稀看见一座巨大陵墓耸立眼前,那个总孤独一人的师尊就这麽背对著他坐在墓前。
那个背影是师父吧?不知怎麽,他就是有这种想法,一种比直觉还要精准的确切感。
师父,不要难过也不要再等待了,您要的东西,其实一直都在您手中啊,只要稍微低下头,就可以看见一直握在手里的东西,真的,请您稍微,看一下……

佚千年(四十七)
嗯?他怎麽会知道师父要的是什麽呀?还有,刚刚看见的那头鬈毛狮该是师父吧,不是去追朱嫘了,怎麽又会在他身旁?
感觉自己意识越来越紊乱,思考越来越跳脱正常思维模式,他不由皱起眉,硬撑起不断下滑的眼皮。
咦?掌柜的你说什麽?嘴巴一开一閤地在讲些什麽呢?为什麽不发出点声音?
眼见颛孙乐天眼神涣散,一脸呆茫,螭吻忙摇起他的身躯低吼。
「你给我醒醒,辟邪一直在等你,你不可以抛弃他!就连苍穹也把你放在心坎中,你不可以挑这时候遗弃他!」那两个人已经没有什麽可以失去了,为什麽到最後还要来这麽一个打击?
颛孙乐天眉纠的死紧,显然魂还在太虚之外,看他准备怯懦的抛下一切閤上眼,螭吻惊诧地才准备拉开嗓门唤醒他的三魂七魄,就见他半闭的眼角溢出泪。
「天下无不散的筵席,人与人相处只是段情,父子情、兄弟情、君臣情、师生情,即便结发夫妻也只是段比较长的情……请替我转告师父师兄,我们只是情尽了……请不要替我悲伤也不要替我难过……因为有了他们,才有了现在的我,我真的……很感激……」
他良善,可他明白世人终有善恶,只是他不愿相信。
他乐天,可他清楚人间有死生荣辱,只是他不愿计较。
是他如父的师尊、至亲的师兄造就了现在的他,温和、总能设身处地得替他人著想。
如果不是他们,他会是个弃儿。
如果不是他们,他不会有家人。
如果不是他们,他不会有归属。
如果不是他们,他不会明白如何去爱人。
如果不是他们──
也许根本不会有颛孙乐天。
「我才不要告诉他们这些话!你自己去──」螭吻才打算要拒绝,颛孙乐天却已绽放出最後一抹笑颜,偏过头,在他怀中永远的闭上了眼。
微颤的伸出手抚摸他面颊,试探鼻息,发现他真残忍的撒手人寰後,璜悲从中来,无法遏抑地将头抵在丈夫的宽背上大哭出声;螭吻只是静静抱著那具逐渐失温的身躯,默默承受妻子所流下,掺杂无数恼悔,沁湿了夏服的冷泪,含怨带愤地狠狠瞪著震雷。
如果不是颛孙乐天冲上去代受,这一刀该是插在璜的心口吧?
他们已经退让到这种地步,为什麽神界还要咄咄逼人?
他们已经委屈求全到近乎忍辱偷生,为什麽神界还是不愿意放过他们?
是不是心灰意冷不够,非得让他们心死,从此陌路才高兴!
见他眼中的悲愤逝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恨意与累积多年的怨气後,巽风发现自己绝望了。
或许,一直以来他所自以为是的坚持与顺从是错的。
不带任何情绪的侧首望向瞬间被扯去双臂,正倒卧在血泊中挣扎喘息的震雷,巽风用一种极其平淡的陌生眼神掠视过他。
「不要用那种眼神看我!是他自己冲出来的!我要毁掉的是那巫人、那巫人!」震雷发了疯的大吼,撇过头闪避巽风不带一丝情感的目光,心底期待的却是他的责备及回应,「你知道我怨她恨她怪她,是她毁了神界骄傲的九龙子!」
巽风,不要用那种全然不在乎的态度面对我!像从前一样好好痛骂我一顿!认识了这麽久,不要残忍的割舍这段情谊!
虽然别过头,震雷却无法忽视自己真正的心声,他很懊悔,从来都只有巽风愿意指责与离火同样桀敖不驯、难以捉摸的他,也只有巽风愿意亲近他、和他聊天搭档,现在怎麽可以抛下他?
他刚刚是真的气昏头了,因为他无法相信巽风会因为个巫人而枉顾多年的同侪之情,发了狠朝自己的出拳,这麽温和敦厚的家伙啊!为什麽偏偏同情那些自甘堕落而遭放逐的神人呢?为什麽要对该是诱拐龙子的罪人如此礼貌呢?
「璜!放开我!我要他赔颛孙一条命!」拔出颛孙乐天胸口的短匕,施法整理好他最後的仪容,还他乾净无伤痕的躯体、安放在自己脱下铺平的外袍上後,螭吻杀气腾腾的怒瞪他,眼中跳跃两簇火光,大有将他大卸八块的气势。
赶在他朝显然无招架之力的人甩出匕首、冲出去杀神泄愤之前,哭成泪人儿的璜忙自他身後拥住他颈项,泪眼婆娑的摇著头。
「够了!今夜我不想再看见有任何人伤亡了!我受够了……」颛孙乐天的死虽然令她又气又悲,但她没有权利去责怪震雷,因为错的是她,是她不该与螭吻相恋,是她不该困住应在空中翱翔的游龙,是她的错……
「璜……」感觉抱住自己的手正不停颤抖,螭吻沉痛的闭上眼,回拥住因自责而低泣不已的人,然後弯下身打横抱起渐渐冰冷的颛孙乐天起身往内室走。「滚,这一次是璜替你们说情,下一次,绝不是只要了你双臂而已。」他的耐心就这麽些,再来,他会让他们尸骨无存。
拾起地上的墨色长剑,璜低著头,手紧紧揪住丈夫衣摆,尾随於其後地回到躲过众人摧残的内室,缓缓关上门,将景象截然不同的内外厅分隔成两个世界。
始终倒卧在地的震雷感觉到自己的心正狂跳著,在等待消了怒火的巽风来扶自己一把,用一贯的温和来包容自己。
可等了片刻,他却只听见重物掷地时所发出的刺耳声响,然後是越来越远的脚步声。
惊愕的抬起头,震雷这才发现巽风将随身铁扇扔在地上,人已步出大门外。
「巽风──」他万分错愕的开口,听见的却是碎在风中的噩耗以及自己差点停止的心音。
「我想这是我的极限了,」巽风依旧背对著他,顺手解开了自己所设下的结界,用淡漠的口吻敲碎他最後一分期待,「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们就此分别吧。」
高高在上的神真的不会犯错吗?拥有七情六欲真的是种错误吗?如果说拥有同情怜悯之心是一种罪孽,那现在正不断替死去的颛孙乐天落泪的他也该是触犯了神规吧?
明知道无论如何擦拭满面湿意,眼泪也不会乾涸,巽风还是频频以袖抹面,或许他现在因为那条人命而难受痛苦,但心境却出奇平静,没有了所谓的职责束缚、能诚实面对自己真正心情的感觉很好,不必在乎规戒,可以喜可以怒可以哀可以乐。
也或许,他早就疲惫了。

佚千年(四十八)
千年躲藏,千年等待,她还有下一个千年可以去寻觅吗?
不管有没有,她都已经疲惫了,她不愿再在红尘中辗转千年,孤独千年。
紧追在贪魔後疾行好一阵,朱嫘发现自己已经离开城镇老远,再度来到似曾相识的竹林。
对於不断在风中呼啸的沙沙树叶声,她只觉得熟悉。
「上次被他俩破坏了我的好事,这次我倒要看看还有谁来救你?」
背上虽扛著仍昏迷不醒的寒玉,却不减贪魔的俐落动作,转眼间,他已攀上林颠,用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睥睨著珠雷,笑得邪肆。
朱嫘愣了愣才想起这是初遇颛孙乐天与苍穹的地方,那一夜,同样弯月如钩,同样风声飒飒,但她却不是孤单一人。
可是这次……
像是下了什麽决心,她闭上眼,蹲下身子,掌心朝下的平贴於地面,正当贪魔因她莫名奇妙的动作而偏头好奇探看时,由她掌心所覆盖的地面却开始冰冻,速度之迅捷,顷刻已将方圆十里内的密林完全冰封,让原先生意盎然的茂林陷入霜白的死寂,落入银色世界。
「臭丫头!你又想做什麽?」她是他的夜消啊!难不成想一口气释放出所有自雪妖那所继承的能力,自我毁灭?开什麽玩笑!他不要浪费了千年却只换回一颗再普通不过的泪珠,他要的就是那股妖力啊!
赫然发现再这样玩下去很可能会徒劳无功後,贪魔忙自树颠跃下,再顾不得身上那只不知晕到哪一方去的妖,急匆匆将他放倒在地,反身去抓已在地上结出无数冰柱的朱嫘。
「臭丫头,给我过来!」他气急败坏,才欲探手抓她,眼前竟弥漫起蒙蒙白雾,他恼的拂袖一挥,烟雾散去,原先在眼前的人却早已易位,跪在寒玉身旁。
「你你你──不准还给他!要是你坚持,我就叫你永远没有可以偿还的对象!」
发现她意图的贪魔怪叫,赶在朱嫘倾身张口前自空中一抓,拉出一柄弓,朝弓弦弹了一下後,对准仰天倒在地上的寒玉射出以自身魔力所铸成的箭矢。
箭翎声飕飕破空而来,想也没想,朱嫘下意识俯身以自己身躯护住寒玉,正当她久待不至撕心裂肺的痛楚而抬头观看时,一对巨大的黑色羽翼已挡在她面前,遮蔽住所有视线。
尾随他俩来的辟邪衔住了箭矢,以一种强悍的姿态伫立在她面前,就这麽横隔在她与贪魔之间。
「哪有这种事!」贪魔惊愕的瞪大眼,才要再搭上弦赏它一箭,它却已用风驰电掣之姿扑向他,亮出一口森寒白牙。
显然被头突来猛兽吓了一跳的贪魔在补了一箭後,骇然拔地跃上冰冻的林梢,伸手自腰际一扯,抽出一条黑的发亮的长鞭。
「你是来找我算哪笔帐?」拍了拍胸脯、唤回差点被兽牙吓飞的元灵,收拾好情绪的贪魔坐在树梢,好整以暇地只手撑颚地俯望著他。
「你设计拆散我们那笔。」随著语调渐缓,黑色兽身逐渐变形,身躯抽高,五爪修长,漆黑的鬃在摇晃了两下後幻化为略长的墨黑发丝,原先狰狞的兽面也渐渐起了变化,逐渐变为一张紧抿薄唇,眼底深沉如夜,面色冷淡的英挺男人脸庞。
从头到尾将一头兽幻变成人的过程看个仔细的朱嫘好半晌说不出话,只能呆愣著。
「你拖的够久了,欠寒玉的也该是时候还给他。」
他的音调冷冷淡淡,听在她耳中却如擂鼓在心上,轰隆隆响著。
是呀,她拖的够久了,现在的她已经没有太多眷恋,要是说真有什麽遗憾,那便是不能再用这双手牢牢握住颛孙乐天。
低头反覆看著自己白皙的双手与仰躺在地,那张和自己一个轮廓出来的玉颜,她幽幽笑了。
她会很感激的,感激寒玉给了她生命,感激妖后给了她一个体验人间的机会,感激颛孙乐天给了她喜欢上一个人的心情。
这些她会永远记得,狠狠地,刻在记忆扉页上。
「欸,我可没拆散你们哦!是那人想不开才立誓的,与我无关──呜啊!」闪过辟邪猛然袭来的硬拳,发现事情走向与自己估算有所差异的贪魔惊愣大喊:「那是一片山林啊!」怎麽说扫飞就扫飞!
就见以拳风将附近冰林夷为平地的元凶,脸不红气不喘的眯起眼,「你可以现在开始怀念它。」
亲见他不费吹灰之力又一拳将冰冻地表打出一个不见底大洞,贪魔瞪凸了眼珠子,「骗子!说什麽只是部分元灵而已!」根本就是本尊重现吧?
「你能耍嘴皮子的时间就剩下现在而已。」猛一把握住他急速挥来的长鞭,辟邪连多馀的动作也没有,不耐地加重力道,硬生生在他面前扯断他吃饭的家伙。
千年怨气的宣泄怎麽可能因一条破烂鞭子而被阻挡?他跟眼前这只老爱玩弄人心脆弱的魔有好大一笔烂帐得计较清楚!
当辟邪越打越顺手、速度越来越快,准备赏已头大的打算使出魔力来对付自己的贪魔满头乱转的星斗时,忽然感到胸口一阵刺痛,狠狠紧紧的纠著,彷佛瞬间抽空腔内空气,让他难受的皱起眉。
为什麽会这麽难过?就像一颗心被人挖出胸膛,紧捏在手中一般,席卷而来的是无止尽的空虚感和慌乱惊惧。
「有空隙!」趁他一时分神,自开打以来便屈居下风的贪魔再度拉出弓,动作飞快的搭上箭矢朝他拉满弓弦,笔直射出一箭,以与原订目标些许的误差命中他右臂,登时一阵黑烟弥漫,以魔力所铸造出的箭矢就这样没入他体内。
感觉到由箭矢刺穿的地方传来火烧与冰寒交错的痛楚,辟邪皱紧浓眉,费了好一些功夫才牢牢握住因麻木而无力的五指,跃至高处,又重重朝他挥击出拳头。
「准度差了些。」重新扭转局势的贪魔咧开嘴笑,轻轻松松闪过他瘫软的右拳,「你不能光顾著找我算帐,你也欠那只妖些什麽──别忘了是谁毁掉那只妖。」
在冻林包围下,将寒玉拖至膝上枕躺的朱嫘才自口中吐出一丸晶亮剔透的圆珠,就因这句话而骇然瞠大美眸,但见辟邪脸上闪过一抹歉意後,更是惊讶,须臾间,竟怔忡的不知该将各方众生所追寻之物吞回去或是物归原主。
「丫头,那是我的!别擅作决定!」呱啦啦怪叫了声,几乎是与辟邪同一时间朝朱嫘扑去的贪魔连她的衣角都没碰到,就先撞上一堵黑墙,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赏了结实的一腿,当场飞的老远,满头昏眩顿坐在地,眼前直冒星星。
「看门狗,你败的真难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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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好像番外发太早了...Orz

佚千年(四十九)
「看门狗,你败的真难看。」
因天生相克的魔力入侵体内而面色青寒的辟邪,为那不速的声响呆愣,只记得用一双与夜色同样阒黑的眼怔望著拥有迷离嗓音的人。
浑身包覆在融入夜幕般漆黑斗篷中的人,伸出苍白的手,拂了拂踢出贪魔那条腿上所沾惹的尘埃,用一种鄙夷的态度冷哼,「区区一只魔,真脏了我的腿。」
被踢飞的贪魔咬著牙,只听见风中破碎的话语,却听不清细节,索性拍了拍自己脑袋,试图让它回复运转;朱嫘则呆著,被不知何时出现、又是如何出现的人所散发的凛冽气息震慑,只觉浑身鸡皮寒毛直竖,手不由自主颤抖著。
「……怎麽会亲自上来?」趁隙调息的辟邪深呼了口气,语调依旧淡漠,眼中却多了几分温度。
冷冷扫了远处明显忌惮自己而不敢妄动的贪魔一眼,甩甩手,一身黑的人莫可奈何的应道:「我怕你的戾气吓坏我们家鬼差。」他不想再听到那些烦死人的抱怨了,但也不想让辟邪又为了拘魂一事找他们麻烦,乾脆自己走这麽一趟。
他说的够清楚了,他想还有些脑子的兽能明白话中涵义。
「你说什麽!」闻言目眦尽裂,辟邪不断散发出欲将他砍成几十段的煞气,恶狠狠以左手揪著他斗篷,「为什麽!」就是因为有螭吻与以护卫人间为己任的神将在,他才会放心出来追贪魔,为什麽还是这种结果!
又一次,他连他最後一面也没见到,为什麽还是以这种方式结束……
「为了巫人。他救了巫人一命。」拉开他的手,身披墨色斗篷,与黑夜相融的的人拍了拍他的肩,「别让我为难。只要再一世,你就可以不用如此煎熬了。」
将额抵上他肩头,辟邪喑哑了嗓。
「你能明白我的心情吗……每一次都眼睁睁看著她死於非命却无力回天,你懂那种痛吗?我曾以为我可以坚持,但我受不了,真的到了极限……」
一次又一次,总看著最爱的人在眼前凋零,一次又一次,总看著最爱的人投身轮回;一次又一次的擦肩而过,一次又一次的对面不相识,一次又一次只能远远偷看却无法介入所爱的生命……他真的累了,他承认他没有这麽大的勇气去承担一切,他无法面对下一次的生离死别。
近在眼前,无法拥抱;近在眼前,无法诉衷情;近在眼前,无法相认……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如何咬牙忍过这些年的孤寂?
「如果可以……我希望我能体会。」只手揽住他的肩,隐匿在黑夜之中的人轻声叹息,除了无奈外,更增添一丝只能憧憬的幽然。
「都玩小人招数!」终於清醒了神智,贪魔揉揉发痛的四肢,有种骨头被人打散又重新排列一遍的感觉。
痛死他了!哪来这麽一个不速之客呀?冲出一个辟邪就够麻烦,现在又是哪方众生?
「这一次你们很快就可以见面了,相信我。我知道你想回到他身边,去吧,这里有我。」打发走归心似箭的辟邪离开,一身黑的人随即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扑向依旧头昏的贪魔,在他才打算做出反抗动作前一把扼住他的颈项,足足将他两脚提离高地面几寸。
「看在我的面子上,放弃这餐吧。」
耳畔传来的低语虽然轻轻缓缓,听在贪魔耳中却是冷汗直流,只感到一阵刺骨寒风由脚底板直窜上脑门,阴气凉飕飕的让他浑身发抖。
生物本能的恐惧感在瞬间让他体会到两人间的差距,天壤之别。
「我喜欢你的反应,还知道要害怕,」话中多了几分玩味,身披黑袍的人举起手,轻而易举地将他如丢弃的物品般扔至一旁,「不过下次就没这麽好的事了。」
无法抵抗,只能被蛮横力道狠狠甩出,再一次毫无选择馀地的撞上冻林。
感觉自己受到重创,身体被无数碎冰刺穿,不止流血的贪魔硬是咬牙撑起身,不甚甘愿的拖著满身伤痕狼狈离去,转眼间,与炎热溽夏完全相反的银白世界又趋於平静,只剩下冰尖开始融化的滴水声及朱嫘以为自己真的拥有的急促心跳声。
「别指望我会像凡天一样,对你多几分怜惜之情,该谁的东西,就该物归原主。」陌生男子不知何时出现在她面前,以强硬态度一手捏住她微启的朱唇,另一手则发了狠地一掌打上她背脊,逼她吐出那颗几番考量下又吞回腹中的剔透玉珠。
见他与辟邪熟稔而降低不少戒心的朱嫘因他突来那一掌,浑身冻得发抖,只能蜷缩著身目睹他撬开寒玉紧闭的嘴,硬是将那一丸晶莹送入寒玉口中。
她不明白胸口澎湃的复杂情感所谓何来?是因为将要完成心愿而喜悦,还是因为悠悠千年的岁月已然到了极限而衍生出不舍的惆怅?
千年的执著,千年的等待,千年的企盼就要实现,从妖后那得到的躯体在失去蕴含无限妖力的雪妖眼泪後也将回归尘土,她,就要这样消失在天地间,到头来人间的死生荣辱还是与她无关哪……
「这个用妖法造的身体撑不了多久的……我会好好照顾寒玉,放心把他交给我。」一把打横抱起周身笼罩在银光中的寒玉,身披黑袍的人单膝支地跪在意识渐远的朱嫘面前,探出苍白的手抚上她面颊。
「这些年,辛苦你了。」
闻言怔愣好半晌,朱嫘缓缓牵动了下嘴角,露出一抹浅笑。
或许将要化作一阵轻烟,但她了无遗憾,与凡人相比,存在千年的她已经拥有太多,在确定重要的主子会获得妥善照料後,她唯一的心愿就只有来不及向总带著灿烂笑意的人作最後的道别。
颛孙乐天……
如果可以,她真的,想再见他一面。
沉默了良久,在看见晚风携去化为粉尘的朱嫘後,黑色连帽下逸出无奈叹息。
情,害人不浅哪……

佚千年(五十)
他似乎睡了很久,作了一个很长的梦。
他梦见了从前,上古神陵成为神陵之前的事以及那一天。
为了昭示威名,神人杀了误闯人间的魔尊之子,挑起战争。
因为妖后与鬼王的刻意疏离,妖鬼二界并没有卷入神魔大战中,只是远远旁观著相争斗的两虎,冷眼看著他们削弱彼此势力。
他记的很清楚,因长期战斗而狼狈不堪的辟邪为了找遗世独立的他,於那一日闯进妖界深处,在四季如春的世界里带来不属於此地该有的寒意,带来令他心碎的消息。
跨越了界与界限制所深爱著的人,在无情战场上受了重伤,濒临死亡边缘。
他听不清耳畔风中的絮语,只记得一颗心冻结,狠狠坠入冰河之中。
他已经忘了自己挥开多少友人与同类才冲出一条通往战场的道路,满脑子想的只有和煦如春风的笑靥,那泓温柔的深潭。
我爱你。就算天地不容,我绝不放弃爱你。
承诺犹言在耳,说这话的人呢?
胸口怦通怦通跳著,急促的心音令他难得焦躁,施了术法转眼间已来到沦为炼狱的山腰。
一片腥红。眼前尸横遍野,残肢四地,莫不是经过一场殊死斗所留下的痕迹?
他疯狂喊著,在风中,在自己因悲愤而挟带来的大雪中,发了狂嘶吼,一声声撕心裂肺。
雪白的鞋底沾满黯色的血渍,他视若无睹,只顾著没命狂奔,间或在尸体堆中寻觅早已熨烫上心的那人身影。
风声呼啸,他只觉得自己的心一分分麻木,随著时间流逝,踏过无数具神魔的尸首却依旧遍寻不著,他在渐渐被雪色笼罩的山崖上,茫然著。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他连最後一面都没有看到,怎麽会甘心就此罢休?
蓦地,山巅传来一阵咆哮,原以为战争已经终结的他惊愕地朝发声处跑去,映入眼帘的是数量远胜过神界残兵的魔类……
还有悬惦在心的那人。
即使远远背对著,他也不会错认。那人所爱的青色盔甲染成赤红一片,向来梳理整齐的如墨黑发飞散在风中,就这样背对著他,以极不流畅的动作边挥舞著锋利长剑斩魔,边招来化作无形盾的刺骨寒风防护友方,试图护卫仍一道顽强抵抗的同僚。
「快!趁现在走!」身披青色战甲的人一剑刺穿小魔咽喉後,以不容否决的强硬态度朝身後同样负伤的同侪们低吼,「你们先走!我还能挡一阵子,别做无谓牺牲!」
原先因为所见事实与辟邪的话不符而略感困惑的他还没来得及细想,就因那人的话而吓得肝胆俱裂,再顾不得厌恶争战的妖后所叮咛过,不要蹚浑水、让神魔二界两败俱伤等话语,蹲下身凝聚妖力,以掌伏贴於地面,自周身旁地表开始冻结整个战场。
「……为什麽要来?」早就发现他行踪,在一一替受伤同僚挡下无数攻击,成功将残馀几名神将以轻风送下山後,始终不曾回过头的人这才大步後跃到他身旁。
眼连眨也不眨,他静静望著刻意避开自己视线的人,用足以融化霜雪的热度凝视著。
「我又给你添麻烦了。」释放出更强大的妖力将战场上的低等魔族自脚底板开始冻结,直到通通成为冰柱他才停下来稍作喘息,淡淡,淡淡地扬起一抹带有歉意的笑。
「你不是麻烦。」没有回头就抬起手,那人准确无误的以掌心覆盖住他双眼,不让他见到太多的血腥与肢解。
耳朵很灵的他听著飒飒风声与无数冰块迸碎的声响,即使看不见能猜到几分,却也没动,乖顺的任人捂著眼。
「我只是……不想让你看见这样的我。」确定收拾乾净面前这批魔类後,赶在下一波魔族追到前,那人趁隙紧紧拥住他,像是强忍著什麽痛苦一般,身躯不止颤抖。
「不要不信任我。」反手拥搂住甲上开满无数嫣红的人,他丝毫不在意自己所偏爱的素色长衫是否沾上腥血,淡然道:「我不像你所想的那样娇弱,对你的感情也没有这麽不堪一击。」
他们在一起多久了?十年?二十年?一百年?二百年?还是五百年、一千年?这麽长的岁月里,彼此立场不同所导致的尖锐棱角早已磨平,只剩下无限宽容与恋慕。尤其他们都是想法单纯直接的人,从不曾对对方有所隐瞒,何来的畏惧?
那人,想太多了。
「我不要你怕我……」原先把头埋在他颈间汲取熟悉气息的人忽地拉开两人间的距离,用一双深邃黑瞳望著他。
在深不可测却慑人心魄的眼眸中,他清楚看见自己雪白的身影倒映其中,还有更多的忧虑与爱意。
这人是怎麽样想他的呢?这麽多年来,这人是用什麽样如履薄冰的心情,战战兢兢爱著他?
──因为爱得太过刻骨铭心,所以无时无刻不巍巍颤颤捧著易碎的感情。
拉下那人带著几分憔悴的英挺脸庞,轻轻在被风雪吹拂而冰凉的面颊上落下一吻,他款款笑著,嘴角绽放春意。
「我爱你。为了你,我同样可以不计一切代价。」
这样,他们站在平等地位上了吗?为爱痴狂、为爱疯癫是坠入爱河中的每个人的权利,谁都没占上风,谁也别想在爱情浑水中滚了一圈後还奢望能乾乾净净,保持赤子的童稚。
「寒玉……」身披战铠的人用低沉的嗓音在他耳畔低吟出镌刻上心的名字,下一瞬却将他推的老远,用无形风墙阻挡下惊愕的他。
那人在想什麽?想什麽!眼见前来助阵,划破空间而至的魔类如雨後春笋般出现,寒玉只觉得自己的心凉了。
不说不代表不明白,那人总是这样,将他人放在第一位,即使付出性命也在所不惜的一肩扛下所有责任。
对神界的责任,对人间的责任,对他的责任。
风神苍穹,傻到极点的人。而他,深深爱著这个傻瓜。

佚千年(五十一)
「我受了伤,到现在没有落败已是奇迹。」泛著亮光的黑丝随风飘动,手持长剑的男人对他回眸一笑,幽潭化作春水一池。「能看见你,我的心愿已了,你是带给我奇迹的人,请继续,替我祝祈。」
被隔离在战场外的人闻言惊骇地嘶吼出声,用尽气力却无法冲破由强大意念与神力所构成的障蔽,只能声嘶力竭的喊叫。
位处群魔之中的人虽负伤,身姿依旧如行云流水,矫若游龙,剑起剑落间喷出血泉数道,转眼间,道行远不如神的魔类又被歼灭大半,攻击的动作也因面前神人的勇猛而杂乱了起来。
只有一直站在外头忧心巴望的寒玉发现了。目光紧锁著的人的伤处正汨汨流著血,一滴两滴汇流成河。
他会倒下,只是时间上的问题。
还在想要怎麽样才能突破惹人生厌的结界、冲进去与那人并肩作战,下一刻,眼前景象却被一片腥红给取代。
自地底破冰窜出的黑色身影不知何时出现在早已气喘吁吁,只剩下意志支撑的男人身後,用以魔力所铸造出的刀狠狠刺入他身躯,登时只见胄甲迸裂,鲜血四溅,原先气势凛然的人踉跄了下步伐,仍不支倒在血泊中。
蹲下身拍了拍倒在雪地中,大口吐出鲜血的人侧脸,始终呈现一团黑雾状的魔人低低嗤笑。
「风神苍穹吗?不过尔尔。」三两下就被摆平了。「喂!那边那只妖,别以为你可以平安无事的离去哦,我所缺的千年道行可要拿你来补呢。」
寒玉呆著,像是没听见他的话,眼里只看得见鲜豔到令人惊心动魄的朱色染红了雪地,在自己面前铺展开一幅无法忘怀的悲伤景色。一种被人遗弃的孤独。
为什麽,众生不能和平相处?
为什麽,彼此心属却无法厮守?
为什麽,只是为了沉重如枷锁的责任,始终被大多数神只看轻的人却得付出性命?
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发出拔尖到令人寒毛倒竖的刺耳长鸣,什麽妖啊魔啊鬼啊神啊在瞬间都被他抛置脑後,他只剩下一个心愿,保护住最重要的那人的心愿。
黑雾般人形还没贴近冲过因施术者遭受重创而消失的无形障蔽的人,那道沾了点点豔红的素白身影已高速越过他,顺道赏了足以将他打趴在地的一击。
因为无形体的自己被人击中,还没回过神,只感到腹部一阵闷痛的人,这才发现一把由冰所结成的利刃正笔直插在自己腹部,原先紧贴於地面的双脚在须臾间竟被冻结,牢牢将他固定在当场。
妖……?那是以温和良善而声名远播各界的雪妖?不是说连只蝼蚁也不忍心捻死吗?
秋风扫落叶般狂飙,就见一抹似在风中起舞的俪影,以优雅姿态舞动著吹雪,却在众魔目不转睛呆望著的同时,倏地自地底招出无数尖锐冰柱,让他们连呼痛的时间也没有,就这样硬生生被冰柱刺穿胸口,活活钉死在冰锥上。
「见鬼了……」在危急之时成功幻化为迷雾的黑影双目暴凸,在心底不断咒著那些瞎了眼才会夸赞雪妖温柔娴雅的众生──通通给大爷他去死上千遍万遍!
怒气臻至顶点爆发的人在胸口郁积多时的恼意成功获得宣泄後,转瞬间就来到躺在血泊中、一脸苍白的人身旁,牢牢将意识逐渐涣散的他拥入怀中,向来带著几分飞扬神采的银灰色眼瞳则承载了无数悲伤。
一直以为清心寡欲的自己愿望很小,只是想守在一个人身侧而已,为什麽到头来却依旧什麽也抓不住?
抚著日思夜想、最爱的脸,受了重伤的风神苍穹恋恋不舍,一双漆黑乌亮的眼盈满了不舍与泪光。
「不要难过……你知道我舍不得你受到伤害……」躺在寒玉怀中,黑发早已沾上血渍的人扯开一抹比哭还丑的笑,「可是我累了……我很自私,不想再看见这样子的世间,无法和平共处的世间……」
他们只是相爱而已,错了吗?
他们只是好不容易在人海中寻觅到彼此,不可以吗?
他们只不过错处於不同类的众生而已,有缘结交为比知己还要亲腻的人,不能被允许吗?
他们,从来没想过要伤害什麽人啊……
「不要说、不要说,什麽都不要说……」紧抱著他,像是明白他的意思,寒玉只能低下头,浑身颤抖地抱住他,凝聚妖力替他疗伤。
在尝过爱的甘甜後,他不得不承认自己被染黑了,随著爱而生的妒忌、怨恨波波袭来,他早已不是心上人眼中纯洁无瑕的冰玉莲华,而是只沉浮在七情六欲里,会喜会怒,单纯想保护爱人的妖。
「不要白费力气……」一把拉下他的手轻吻了吻,风神苍穹笑的无奈,「你是妖,要如何救我?我以为自己可以因你而坚强,但我真的已经倦了这种日子……」
就当他胆小吧!爱不得其人,就连多一点点思念都不被容许,虽然他在看似歌舞升平、快活自得的神界生活,可他的心却早千疮百孔,不是为了忍受其他神只冷嘲热讽及话里的夹枪带棍,而是倾心去深深痴恋却不能厮守的人儿;他护不住寒玉,当神人们偶在他界碰上他俩时,那样鄙夷、令人心寒的目光,他竟无法替寒玉挡去,只能看著如玉的人用一贯温和的笑靥,淡淡接下神人们的唾视与挑衅,然後在独处时,为了无能为力的他黯然神伤……
对不起,是我连累了你。是我不该攀附上尊贵的神人。
寒玉不曾因为他的懦弱而责备过他什麽,反倒将两人相恋一事当作自己的过错,时时刻刻想著对神界的愧欠,对他的愧欠。
──他们只是真心爱著对方,不可以吗?
这麽多年来,他受够了,受够那些开口闭口折辱、凌迟寒玉的话语,受够那些对寒玉带著敌意与轻蔑的神只,更受够了柔懦寡断、不能替寒玉遮蔽风雨的自己。
他,真的累了。
「你不准扔下我!」伴随著寒玉的吼声,原先停止的风雪又降了下来,甚至有益发加大的趋势,非但将满地残骸瞬间以大雪覆去,更形成无形结界包裹住两人,让另一群踏雪而来的魔类裹足不前,只敢站在远处瞅瞪他们。
「不是说好要一直在一起舞风弄月?不是说好要再带我去人间看炫目的烟花?不是说好要一直宠我,让我使尽蛮横的性子?不是说好,会一直一直陪著我,就算神界崩毁、妖界覆亡……」
「寒玉……别这样……你知道我会心疼的……」拉下他的头,给了他自相恋以来最缱绻不舍的吻,苍穹笑的好落寞,「你看看我,血流不止,这样羸弱的身躯要如何活下去?我不要成为你的负担……」
抿紧了沾染上铁锈味的唇,对於他的情况其实不乐观的寒玉只是抱著他低语:
「你不是我的负担,不是我的负担……」
他爱他啊!风神苍穹对於他而言,是用尽心力去爱的人,哪有听说过情会累人?
感觉到周身的魔力及压迫感越来越强大,风神苍穹捧住那张因弯身而近在咫尺的凝玉脸庞,「答应我一件事,」见寒玉犹疑了半晌才颔首,他露出浅笑。
「吃了我。不要因我而悲伤,我要你代替我好好活下去。」他的爱要与寒玉长存,他不在乎为了所爱牺牲自己,现在的他对一切都无能为力,只想的到如何让寒玉增加道行、有足以与外头魔类抗衡的力量;只想的到如何可以永远陪著寒玉,让他记得曾有一个神,付出全数心力去爱他,他们谁也不孤独。
「我不要!」寒玉惊骇地瞠大双眸,脸上是即将失去心头肉的恐惧不安,「我去找凡天、我去找螭吻、辟邪、我去找妖后──总有法子救你的!」他不知道脸上湿湿冷冷的东西是什麽,只感觉到有液体自眼眶内溢出,沿著面颊滑落,凝结成一颗晶莹。
「来不及的……你比谁都明白,在他们赶过来之前,我们就会先被这群魔吞噬。」抚著自己最爱那头银耀如月的长发,明白自己撑不了多久的人轻语著:
「吃了我吧,这是我的心愿,让我永远陪著你,让你在群魔中能够全身而退,让我了无牵挂。」
他一脸希冀地望著面色发白的人,眼中是不容否决的坚持和濒临崩溃临界,几乎要夺眶而出的泪。
寒玉发觉自己的心冷了,自血液开始凝结,冻的瑟瑟发抖。
怀中的爱人虽然仍旧温柔笑著,但他感觉到的却是对方发自内心深处的自责与痛苦──总如风般随和的人正无比脆弱的哀求著他,哀求著能死在有比骨血关系还要深刻羁绊的他手上。
想了很久,他选择闭上眼,在听见自己心碎声的同时,也把自己揣在怀里千年的情意给深锁在心底,尘封。
那一天,发现自己被神人骗了的辟邪与杀破重围而来的凡天合力才拉开失心风的寒玉,留下他嘴边最後一块属於苍穹的心脏,硬是保住风神苍穹的最後一缕魂。
那一天,不会流泪的雪妖,为了成全心爱的人,和著自己的泪与爱人的淋漓鲜血,吞下属於爱人的情恨。
那一天,向来爱好和平的妖界出了个心碎、进而杀红了眼的妖,见神杀神,遇魔除魔,妖力之高令两界愕然,但也巩固了妖界地位,神魔两界千年不敢妄动妖界。
那一天,天上降下无数绚烂的火雨,就像苍天的眼泪,为了在大战中牺牲的各界众生哭泣,漫天纷飞的橘红星子足足落了三日才停止,在人界历史上留下记载。
天有异象,红尘不安……

佚千年(五十二)
坐在桌前,就著摇曳烛火,凡天对著早已冷却的饭菜发出数不清第几次的叹息。
他们只不过去了趟迷藏祆界,怎麽回来就人事已非?
他是要说该来的终究躲不过,还是辟邪与那人的缘分当真不够浓郁?
不过他也挺佩服震雷他们──哪来的勇气敢一次捋两头老虎的须?当真是不怕死!
不过话又说回来,苍穹、寒玉、辟邪、螭吻……到底还有多少人打算要让他头疼啊?
唉……
像是听见他叹息里的沉重,原先背对他躺在床上的人,慢慢扇动起长长的羽睫,在适应燃烛光线後,缓缓张开眼,用乾涩不真切的嗓音低唤了声:
「凡天……?」
本来还抓著发、正在思考要如何处理廊上那脾气硬到骨子里的人的凡天,被身後突如其来的喊声吓得差点跳起来,才捂著胸口安息定心,打算回头给一清醒就差点吓死神的人一个哀怨眼神时,却因对方的异样举止而惊愣地说不出话。
坐起身,一头银色长发散落於身後胸前的寒玉,正以优雅娴熟的动作以指梳理著发,在他还没反应过来前,寒玉已经以腰间发带编结好发辫,用一双灿亮的眼瞳凝望著他。
「呃……寒玉?」揉揉眼,凡天呆望著自己打理好一头银丝的人,不甚确定的开口。
看不出来呆妖的编发技术还挺好的嘛……咦!
蓦地,像是想到什麽,他双目暴突地瞅瞪脸上带有些许困惑的人,眼中多了分怀疑。
是他多心了还是……怎麽觉得老友今天不太一样?不若先前的憨傻,反而有些令他熟悉的……沉稳?
「嗯。」寒玉顿了顿,看出他的疑惑,泛出一抹怀念的笑,「这些日子以来辛苦你了,也谢谢你没有放弃懦弱的我。」
要照顾什麽都不懂的自己,很件很苦的差事吧?深埋在心底、不愿想起的回忆渐渐苏醒,怨气、怒气、悲伤、痛苦排山倒海而来,在梦回千年那瞬,他真的希望自己可以永远不要清醒,就这样与最爱埋在那日的大雪中,不要面对残酷却无法逃避的现实──
失去挚爱的现实。
脑子嗡嗡响,几句话让凡天吓的不清,三两下跳到他面前,握紧了他的肩头直摇晃。
「你你你你你……」苍穹的事,他记得多少?神魔大战所结下的仇怨,他又想起多少?
见总温柔著的素净脸庞上露出压抑的痛苦神情,他心里就有底了。
千年前的爱与殇,折磨了神与妖的缱绻之情……
「我什麽都想起来了。他为了我特意离开鬼界、朱嫘为了我献出生命、我沐浴在神魔的血雨之中……所有的事,我都记起了。」
见他低垂下脸,凡天忍不住轻叹。
「当年你为了苍穹发狂,枉顾妖后命令插手神魔大战,最後成为牺牲品,被众神只与为了护全妖界而妥协的妖后封了……」望著一脸哀伤的玉颜,他只觉不忍,索性摊开手贡献出自己的拥抱。「别想了,过去是捉不住的,倒不如昂首前方,牢牢抓住下一次到来的幸福。」
说是这麽说,但他比谁都清楚寒玉的心有多苦,要他顷刻间释怀是不大可能,倒不如让时间冲淡伤口,沉淀拧心的痛楚。
「幸福?」寒玉露出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眼中尽是憯凄。「你见著了,我的幸福早在那时就被我自己亲手扼死,现在的我有什麽颜面去追讨幸福?」早在神魔大战时,他心中的苍穹就已殒落,是凡天他们硬留下一小缕属於风神苍穹的灵魄,重新赋予他鲜活的生命,再世。
可是他──要怎麽去面对重生的苍穹?
没有胆量去见他,更不敢直视那双过於深邃的眼眸,就怕苍穹想起自己违背了两人的约定,没能顺利让他死在自己手中。
「什麽时候你才能稍微替自己多想一些、更贪心一点?」
弯起指轻叩上他额际,凡天不知自己该怒还是该笑。面前这只妖一如千年前--毫无长进啊!心里牵挂的全是别人的事,总是将自己的事放在後头、或者偶尔遗忘自己也是需要他人关怀的,默默付出所有,善待每一个众生却将自己逼上绝路……
呆子。
比较起来,他还满欣赏那个傻呼呼的寒玉,什麽都不懂、什麽都不怕,觉得对的就去据理力争,理所当然地接纳众人的关心,理所当然地付出对等的体贴,理所当然地缠著苍穹不放……
等等!他是不是忘了什麽!
猛一拍头,凡天拉起诱导自己同样进入沉闷氛围中的人,推开房门,一把将还愣著的寒玉推了出去。
「我知道这样对你很过意不去……但──搞定他,」努努嘴,他比了比不远处正跪在早已空荡的房门外的人,「三天,你睡了三天他也跪了三天,我们拼死抢回他的魂不是为了见他自虐──你也是,这一次要是再不能让自己和他过得幸福些,我们会很乐意与你一口气清算千年来的帐!」居然恶意遗弃他们这群友人、让他们难过这麽久,真是可恶透顶!
唇角微弯起一抹弧度,寒玉淡然一笑,背对著房门,朝即使闭上眼也可细细描绘出的深刻身影缓步走去。
廊上挂著几匹素白纱帘,两旁是焰心跳窜的长明灯,沿著楼梯一路蜿蜒至廊底客房外,一抹似曾相识的身影就这麽低垂著头跪在长廊尽头。
随著距离缩短,看著始终悬惦在心的人影在面前益发放大,寒玉只觉自己胸口一阵紧窒的疼,一种被人狠揪著五脏六腑的痛自腔内蔓延到四肢百骸,让他如秋风落叶般不止颤抖,深切渴望再看一眼无法自心底拔除的人,却又相对恐惧於对方将会给予的冷淡态度。
他们曾经那麽亲密呢!曾几何时,这份本不该有所畏惧的爱也慢慢变了质,渐渐朝倾危覆灭的道路上去?
他想著,却有一丝苦涩滑过心头,不过这一切是他咎由自取,他不能怪谁更没权利去责备谁,只能说当时不够勇敢,不够勇敢去拒绝对方,不够勇敢去分担对方所背负的枷锁,一道名为「责任」的束缚。

佚千年(五十三)
「走开……」
才刚来到在为了赎罪而长跪不起的人身旁,耳尖的他就听见细若蚊吟的排拒声,不由得心头一阵刺痛。
「就算你是师父的友人也不要再来劝我,我不会替自己的过失找任何藉口……不要来管我的事!」
就著斜洒入室的月光,寒玉清楚看见端跪在辟邪房门前的人脸上的憔悴,虽然交杂无数愧疚与悔恨所煎熬出的自责,但无损那人的天生俊挺,可周身所散发出的凛冽气息却让他变的益发难以亲近。
苍穹……风神苍穹……他牢牢印在心上的人呢……
有那麽一刹那的恍如隔世,寒玉几度以为眼前拒人於千里之外、把一切过失都揽上身的,依旧是千年前与自己因误会结识、进而相知相惜,看似刚毅其实只是故作坚强的人。
──那个在他怀中,用无助眼神向他求援的人。
他不晓得自己是不是一时情迷,明明知道面前的苍穹已经不完全是千年前与他立下互许誓言的人,他却管不住自己双腿,仍款款的,在那人身畔只膝跪地。
「走开──」
嘶哑著声,苍穹才打算伸手挥开默默陪跪在一旁的人,就因对方突如其来的举动而怔忡,片刻间也忘了要推开。
冰冰凉凉的体温自身後传达过来,一双该冰冷的手却令他感到无比温暖的揽住他,一繓银白发就这样垂在他肩头。
「我知道你很难过……真这麽难受就别忍著。」
寒玉用轻柔的嗓音低吟,双手却是自他身後紧紧拥住他,不给他拒绝的机会。
「不是只有你耿耿於怀,我想当时在场的人都很自责,你这样的举止只是再度伤害他们,让他们无法原谅自己。」
或许苍穹只是为了自己没有守护在颛孙乐天身旁,无法在紧要关头尽分心力、导致悲剧结果而伤痛;可看在螭吻等人眼中,他的自虐却是变相指责,他用长跪不起来提醒其他人──是他们没有作到对辟邪的承诺,是他们辜负了辟邪与颛孙乐天。
「你懂什麽!」
苍穹爆出吼声,挥手就要将记忆中不谙人事却爱多管閒事的麻烦妖推开,却不知寒玉哪来的劲道将他拥得死紧,竟连挣脱都无法顺利;在给明显越过界的妖警告性一拐却依然无法摆脱掉令他极度不自在的亲腻动作後,他索性撇过头,用森冷不带情感的目光瞪向与颛孙乐天同样爱把麻烦往自己身上搁的人。
「我对你有责任,但轮不到你来管我。」
寒玉闻言仅动了动唇,没出声也没改变姿势,心底却是刀割般的疼。
虽早就知道面前已不再是当年那个会用一双脉脉含情的黑眸凝望自己的苍穹,但在接收到比霜雪还要令他寒颤的陌生眼神时,他还是觉得心痛。
横跨了千年,满满的喜欢,满满的眷恋早就超过一颗心所能负荷,而他一心悬系的人就在面前,用足以冰冻他整个世界的凛冽神情腻视他,用不近人情的话语拒绝他的关怀。
总以为自己的坚毅可以撑过那样慑人的神色,但在四目相交时,他发现自己仍落了下风,输的彻底。
「的确……」寒玉低垂著眼在他耳畔低语,眼神却是幽远飘渺,「我无权干涉你的作为,只是私心不愿见你这样折腾、折磨自己;况且不论怎麽做,你都无法改变已经发生的事实,只是让活著的人更难过。」
「你根本就什麽都不明白!」再度咆啸出声,往昔的淡然与沉稳已不复见,现在的苍穹只是一个满怀遗憾愧疚与怨忿,只能用最原始的方式宣泄情感的失神男子。
「要是那时我在,他或许就不会有事的……要是我能早点回来……」
他会笑,颛孙乐天教的;他会怒,颛孙乐天气的;就连想哭,也是颛孙乐天害的。
他不懂,在他好不容易有了所谓人类的情感之後,为什麽让他领悟的人却与他长辞了?
三天前,那人还笑意灿灿地跟他要糖葫芦、喜孜孜跟著他去看烟花,现在,为什麽只剩下被辟邪所带走的那具冰冷尸身?那个爱哭爱笑,不懂得看人脸色、总缠在他身後开口闭口「师兄」的人呢?
一千只妖是对颛孙乐天的诺言。
为了让他想起所有、拥有属於人的感情,颛孙乐天在石板地上叩破了头,苦苦向辟邪追讨所有可行的方法;但为什麽直到失去颛孙乐天後,他才赫然发觉自己一直都有心,只是埋的太深、藏的太好而不被发觉?
──如果无心无情,他不会有心脏被人剖开的撕裂疼痛,更不会感觉到如此悲哀无助,眼眶酸涩。
「……哭吧,」无视他的吼声与外放怨气,寒玉只感觉到被自己拥住的肩头不止轻颤、似隐忍著情感,便用玉润的嗓循循善诱:「为失去重要的人而流泪是人之常情,不用勉强自己去克制,在我面前你毋须压抑,无论发生什麽事,我绝不离开你、背信你。这是我对你的承诺。」
上一次是不知如何拒绝要求的他害死了苍穹,这一次他不会重蹈覆辙,他会努力找另一个方法让自己、也让苍穹幸福。
想是这麽想,可为什麽当看见苍穹因失去颛孙乐天而痛苦时,他心底充填著的却是他们这对师兄弟好到令人妒羡的情谊?想的尽是在获得苍穹厚爱後,却又自私以牺牲来永存於苍穹记忆中的人?
微抿起唇,寒玉眼中闪过一抹弃嫌。他真看不起这样的自己呀!心胸狭隘!明知道对苍穹而言,对不同人所萌生的爱意都只是同样一种情感的表达,可他又怎会对颛孙乐天产生那麽一丝妒忌……
七情六欲哪!果然有了就会破坏修为。
「承诺……?那我对他的承诺,又要如何兑现?」反覆喃语,在听见那一次又一次发自肺腑的承允後,心弦早已紊乱、积压许久的苍穹再无法遏抑,微仰起首靠上寒玉的肩,对上泛著银光的温柔瞳眸。「他一直希望我能懂属於人的情感,当我渐渐明白後,为什麽他却不在了……」
他好不容易才懂自己想牢牢握在手中不放的重要人事为何时,那个在他心头占有举足轻重地位的人为什麽却决然离去?他终於了解什麽是牵肠挂肚、什麽是在乎啊!
想念一个人,怕他闯祸、担忧他受伤,恨不得凭一己之力撑起对方头顶上的天;就连那人魂归离天,也总点著灯火保持通明,就怕他回来找不到来时路,又一个人孤独的躲在角落饮泣……
怜惜地拥紧卸下心防的苍穹,寒玉伸出手覆上他的心口,「回不来,不代表他不曾存在,他一直都在你心中,活在你的回忆里。」颛孙乐天的死也曾让他感到难过,但他有种感觉,又一次带走心上人尸首的辟邪这一次绝不会再傻傻等待;七世的轮回有多苦,每一次投胎转世都削去些许属於辟邪与那人的情牵羁绊,这一次的缘分总算浓了,到头来却仍是场空,他想饶是在爱情道路上保守过头的辟邪也会气怨,追著那人上穷碧落下黄泉。
──死亡不是最後的结果,对他来说,有更多事情比死亡还要可怕。
「……我还是不能原谅……」或许是怀抱太温柔,也或许漫溢到几乎要使自己灭顶的情感已达临界边缘、正待有人伸援,苍穹发现他对异常执著於藉由拥抱来激励自己的寒玉毫无抵抗能力,只能发出受伤野兽般的哀鸣,「我不能原谅那些伤害了他的人……」
思忖了良久,寒玉选择收臂将他拥的更紧,「……你要去哪,我便同你去哪。」以指抹去苍穹因紧咬住唇瓣而渗出的血丝,他静静凝视著在自己怀中无声落泪,迟了千年才重逢、有所交集的恋人,任由那样热辣的泪刺痛自己。
不管怎麽样,他不要再一次後悔。
他记得苍穹口中那个曾单纯如纸的笨妖藏在心底深处的秘密,悄悄萌芽的喜欢心情。
他很高兴千年遗忘与千年孤绝没有让自己忘记当初那颗真切的心,在错失了千年的岁月洪流中,又一次恋上那抹傲然绝伦的身影。
这一次,不放开。
在将寒玉赶出去之後便紧闭如蚌的房门不知何时轻启了一道缝,一双灿亮的眼在门里微弯成新月,牢牢地,印下眼前这一幕。

佚千年(五十四)
「你们要走了?」
自颛孙乐天死後便关起客栈大门,始终难眠的螭吻揉著发疼的额,两眼满布血丝、表情骇然地瞅著面前温温吞吞与自己在庭中饮著茶的人。
「恩,这几天,在这叨扰太久了。」寒玉想扯出抹笑,到唇畔的弧度却无法扬起。「璜……好吗?」
原本冷硬的面孔闻言柔和许多,替自己倒了杯酒水,螭吻大口饮尽。
「我把姝藤和在茶水里给她饮下去後,乾呕的症状好些,脾气也比较稳定了,不过仍是睡睡醒醒。」为了替自己取一株藤,他的挚友在人间失去苦苦追寻的所爱,他的妻则是醒了便是发怔,彻底忽视所有的态度令他烦扰又心疼,只能不停埋怨著间接成为凶手的自己。
要是不让辟邪替自己去迷藏祆界,那个老爱傻笑的人还是会待在他们夫妻身旁,乐天的绽放笑靥吧?
当年那个态度凶恶、叉腰对他咆哮的人又去了哪?从前只觉得她任性,可在颛孙乐天死後,现在的他倒希望她可以对他吼吼叫叫,哪怕是将所有过错都怪罪於他也无妨,他只希望她不要忍著悲伤,在心底自我责备。
「有孕之人皆如此,等孩子诞下来後就会恢复原先……」本来想安慰、让他宽心的话才说一半,寒玉就沉默了,他无法欺骗自己与螭吻,即便是诞下孩子,璜也会记得颛孙乐天因她而丧命的事。
一条人命。一条与她曾有过交集的人命。
见气氛又陷入沉闷,凡天耸耸肩,「她要真不放心,带她去鬼界走一趟,」觉察到某人凶狠的目光与杀气,他赶忙挥手解释,「我是要你带她去看看与辟邪一同在那生活的颛孙乐天,不是诅咒她!」真是的!他是那麽坏心眼的人吗?他还等著抱抱自家好友的孩儿呀,怎麽可能可能希望孩子的娘亲早逝、稚儿胎死娘腹中……呸呸呸!都怪天杀的螭吻要怒目相视,这下连他也搞的思绪紊乱、胡想了起来!
螭吻先是顿了顿,接著挑起眉。
「我不要去。」他一点也不想踏上死对头的地盘。那个任性顽劣的家伙。
「孩子气……」才小声嘟哝一句,马上换来对方一记冷眼的凡天缩了缩颈,举起筷子又放下,好半晌後才又想起什麽似的朝寒玉摇首。「你也是。苍穹现在说的话能顺著吗?依照他对承诺的执著,你若与他同行下去是不会有好结果的。」一千只妖?面前这麽大个目标,说不准哪天苍穹发了狂也把寒玉给收了。同行不好。
没想到话锋绕回自己身上,寒玉怔了怔。
「我相信他。」苦涩又无奈的表情在白玉所雕琢出的容颜泛开,捧著茗器,他一双眼焰焰漾漾地直盯著杯中茶梗瞧,兀自出神。
在杯中茶水的涟漪上,他看见了当时如胶似漆的一双身影,黑与白,截然不同的发色交错纠缠在一块儿,就像他们俩的命运一般,竟成解不开的结。
往事哪……百感交集地闭了闭眼,杯中哪来双双对对的人影?只有一双载满往事及回忆,割舍不下,放不开的眼。
什麽都,过去了。
双手环抱著头,凡天只想叹气。
某方面来说,苍穹其实还满听寒玉话的,最少吃他这一套;那天把刚清醒的寒玉扔出去安抚像只疯狗儿胡乱咬人的苍穹是成功了没错,可从那天开始,苍穹满脑子想的就是要找那些神魔算旧帐的事,脾气更冷、更难捉摸不说,杀气也逐日增加,让他不禁要替将与苍穹同行的人担忧。
──苍穹究竟知不知道辟邪口中所说的最後一只妖,拥有多麽强大的力量?他又知道背後支撑那只妖生存下去的,是多麽沉重的情感吗?
真是冤孽。
「……要是出了什麽事,别吝於告诉我们。」
摇晃著再度斟满酒的杯,螭吻轻描淡写的说著,话中却满盈对挚友的关怀之情。
曾经一道游乐、陪他度过无数神界无聊日子的友人们一个个凋零了,他现在能做的事不多,守著一个算一个──感觉真是凄凉。
「我说啊……偷听人家说话不是件光明磊落的事。」瞥见寒玉为难表情,才打算向螭吻示意这个不同类众生的挚友有时客套的令人讨厌、该好好看紧才是的凡天,突地抬起手往空中一抓,竟揪出一只耳朵与一个身披铠甲却因他的动作而显狼狈的人。
一见到尾随那人而被迫现身的两人,寒玉明显颤了颤身,螭吻则反射性冲上前将锋利五指抵在对方不受护甲包覆的柔软颈部。
「我说过,再踏进来一步,我绝不会只要你们的双臂而已。」
眼底是跳窜的强烈怒火与毫不遮掩的杀意,他就像残虐因子在血液中乱窜的盛怒蛟龙,杀气腾腾。
「龙子螭吻!你竟如此野蛮,连神规都忘了吗?」见带领自己下凡的神将被箝制住,天兵忙亮出武器喝斥出声。
他面无表情地松开手,接著却在下一瞬使劲扼住神将的颈,如提小鸡般一把拎起。
「我已非神界神,不需要懂规矩。」
「那个,给我点面子……」见他火气烧到眉毛上、又显张狂,不像他大咧咧抛弃所有、还有一只脚踩在神界里的凡天,一脸尴尬地望著那只对已冷汗涔涔的神将脖子蠢蠢欲动的爪。
「……麻烦。」一脸厌恶地瞪了被自己擒住颈的人一眼,螭吻冷哼了声甩下,转身就要唤寒玉一道进屋。
「把妖交出来──」
紧跟在後的两名天兵手持武器,态度凶狠地指向款步起身、准备离去的人,眼底尽是鄙色。
那个满头霜雪的便是雪妖!竟敢三番两次诱拐神界上神!一点节操也没有!
「你们搞清楚你们在谁的地盘上没──」一肚子火无处发的螭吻才要发作,就被寒玉和凡天拉住,硬是挡了下来。
「别动气,璜还在屋里头睡著。」见满腹闷火的他失去往昔的淡漠沉稳,凡天忙出声提醒,却没来得急拉住挺身於他俩之前弯下身的寒玉。「你又做什麽!」这时候挺身出去作啥!他没发现那些神人眼中的异色吗!
「请给我半年时间,」回头朝一脸担忧的凡天与螭吻绽放一抹极度压抑的笑靥,寒玉拱手,态度恭谨诚挚地向三位不速之客央求道:「只要半年,待寒玉了却心事後,必负荆请罪。」
他答应了苍穹,不论去哪都愿意跟随,现下他不能离开好不容易才振作的人……
不愿,也不舍。

佚千年(五十五)
「这……」
「你放屁!」
才打算出面打打圆场,顺道将还没吃足神界苦头、记取教训的某妖带回的凡天才开口,就差点被自两名天兵口中吐出的话给吓掉了下巴。
这、这是什麽年头,居然连神界神也满口秽言──那不是那几个离经叛道的损友的特权吗?
「你的心事该不会是割舍不下这两名屡犯神规的神吧?」手持长戟的胖天兵一脸嫌恶,「先是风神苍穹,後是龙子螭吻与神人凡天吗?你简直人尽可夫!」
寒玉听闻脸上阵青阵白,螭吻则是做的比说的还快,众人还没回过神来,他已弹指,就见一条火红巨龙倏地冲出地底,所经之处尽是一片焦土,笔直朝天兵扑去,缠上他的身。
「好烫、好烫!」长戟在瞬间被火龙的火焰熔蚀掉,被缠上的天兵则因灼痛而倒地,满地打滚,一时间,神将与另一名天兵竟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脱下披风猛替他扑火。
「螭吻!你疯啦!」想帮忙却无从下手的凡天只能对著肇事者龇牙咧嘴,他没办法摆平螭吻的火焰啊!那可比三昧真火,会使各方众生的魂体俱灭呀!
温柔又如何?一妖一神谈什麽情爱!简直悖德逆天!
男人与男人之间何来七情六欲,根本是天地不容!
龌龊!凭你一只雪妖,何德何能攀附上尊贵的风神?
先是风神苍穹,後是龙子螭吻与神人凡天吗?你简直人尽可夫!
什麽叫……人尽可夫?
寒玉本就白皙的脸现下更是面无血色。
他只是喜欢苍穹而已,这样,不可以吗?
不是他愿意喜欢的……只是当他发觉时,他的眼光已经眷恋地停留在苍穹身上,只要见著那张俊颜笑,他就会很开心,胸口暖烘烘的……
──这样,不行吗?就因为他不是女儿身,所以不行吗?
脚步踉跄,若不是一旁的凡天扶著,只怕他已摊坐在地。
明明就不是第一次听见这些话,为什麽他的胸口还是这麽难受?
「寒玉!」
听见凡天的叫声,他这才抬起茫然的眼,无神地望著声音来源。只是傻傻望著。
发觉他眼神不大对劲的凡天这下也顾不了快要在烈焰中魂飞魄散的天兵,扬起两手就拍上他冰凉的面颊。
「不要管别人说什麽,我们知道你好;因为你好,所以我们才对你与苍穹的事乐见其成。」
爱不爱谁说了算?不是迷失在局中的当事人,谁也无权多言些什麽,徒造口业。
再者,他们从不觉寒玉与苍穹有哪不配呀!温润儒雅的寒玉和带来如沐春风的苍穹……呃,风神苍穹,怎会不是天上一对地下一双?
「该死的螭吻!不要真以为我们不敢动你!」束手无策的另一名瘦天兵倏地将手中长枪朝螭吻射去,但见螭吻只是扬起两掌,轻轻松松便握住高速朝自己飞来的武器,一搓,就见神匠所锻造出的神兵化为粉尘。
瘦天兵惊愕的瞠大双眼,螭吻则勾起唇,以一种居高临下的神情讽刺地睥睨著他。
「也不想想那是谁所打造的兵器,是他家老七哪……」凡天简直要为眼前的初生之犊默哀了!正打算继续叨念时,他眼角却不经意瞥见那团火光,这才惊觉大事不妙。
「寒玉!灭火呀!」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那有没有人知道三昧真火要怎麽熄灭?
「丢人现眼。」当他如热锅上的蚂蚁直拉著身为另一派众生的寒玉衣袖求救时,另一道轻柔的嗓音响了起来,接著是一道天水冲进院里,火是灭了,也连带将堆满佳肴美酒的桌椅冲散成一堆烂木头。
山雨欲来风满楼?
不知怎地,凡天有这种感觉,而且更强烈的预感告诉他,某人,很光火。
面无表情望著满地渐退的水与桌椅残骸,螭吻只是冷冷拾起一旁的竹扫帚交给凡天。
他比了比满院凌乱,「清理乾净。」连那些讨人厌的神也顺道一块儿。
寒玉抖了抖湿淋淋的衣服,发觉自己刚才恍惚了,陷入自我厌恶的负面情绪。
不是说好不去想吗?怎麽才一句话,他就又动摇了?
无奈地苦笑,他发现自己离所谓、女子的多愁善感将不远矣。
手执扫帚,凡天苦恼地朝天掀了掀白眼。
螭吻是要他清理水患,还是这群祸害?一边是友人,一边是同僚啊……要他如何选择?
他好无辜的,好无辜。
「我就说你怎麽可以镇压火神、避走水之灾,原来是与其有所瓜葛呀。」身穿青底、上绣繁复纹饰长袍的男子笑的温和,吐出来的却是讽谕之言。
凡天看著来人,第一次体验到头疼欲裂的痛楚。
「我怎听见有狗在吠?凡天,将那只畜牲撵出去。」螭吻冷漠依旧,在旋身进屋前看见湿漉漉的寒玉,微蹙起眉,「怎麽没闪开?不怕那水脏了身子吗?还不回房去换套衣裳。」
看了一脸哀戚的凡天一眼,寒玉摇摇头,只顺了他俩一半的意──走回屋檐底下,远离那几尊来意不善的神。
「螭吻!你别太猖狂!还有你们!无用至极!」见自己被彻底忽视,男子面容扭曲了起来,大喝一声便将神将天兵吓得由地上弹跳起身,站的笔直。
双手交抱於胸前,像是要守住身後的客栈一样,螭吻仅倚在大门边而未离去。「凡天,若你还想在这住著,就去赶走狗儿。」听久了吠叫也怪刺耳的。
凡天几乎要发誓他听见螭吻冷笑!酸溜溜的话哪……
「那个……」
「滚开!」
揪起眉,被喝斥後深深感觉自己处境相当悲哀的凡天只能将苦水往腹里吞,莫可奈何地举起扫帚迎向某人。
「凡天!你该死!凭你小小一尊笑神也敢动我?」男子扬掌就要伺候上凡天的脸,却不意对方的动作更快,电光火时间便挡下他的掌并不著痕迹推回。
「别动手、别动手,我就剩下这张面皮了,打不得啊。」笑神?真看得起他呀!他比谁都想哭好吗?
啊啊,损友、损友啊,误交匪类了……

佚千年(五十六)
「凡天!」男子气急败坏,一把揪上他的衣襟。
刚才是错觉!是错觉!小小一尊笑神、最下等的神怎麽可能躲得过他一击?
站在牌匾下,螭吻不觉扬起嘴角,「我道你有多大能耐,不过尔尔,对了……」脸上像有几分歉意、又有几分诡谲莫测的神情,他温吞吞开口:「不晓得令弟如何?」依稀记得自己与赤发那人快意地打了一场呢,不过他不小心折了那人的刀、赏了那人足以半死不活的几拳、打断那人的腿,不知现在复原了吗?
「你有脸说!同侪一场,你出手未免太过歹毒!」想起与自己拥有相同血脉的人因重伤而陷入沉睡之中,坎水就一肚子气,「他只是一时童心起,想与你过过招切磋而已!」
「切磋?」螭吻笑了,那笑声听起来却令人头皮发麻,自脚底升起恶寒。「手提大刀与我过招,是吗?」
对因那人一席话而丢失了性命的山魈精怪而言,他的惩罚算轻的了。
坎水脸上有一刻的不自在,但旋即恢复成原先的样子,再度据理力争。
「与你相比,他只是个毛头小子,没有必要如此狠绝吧?」传闻九龙子个个眼高於顶、睥睨跋扈,果然见了才知晓传闻当真有其可信之处,根本是恶霸暴徒之辈!
「欸,有必要说的这麽严重吗?」眼见干戈将起,凡天忙出面缓颊,尴尬地牵动嘴角:
「这样好了,大家各退一步,你们就顺了寒玉的要求、缩减为给他三个月时间,等约定日子一到,我必亲自将他交付──不知意下如何……」答应吧答应吧,识时务者为俊杰,别搞到一直隐忍的螭吻再度发火就难堪啦!
「呸!」
凡天讨好的笑脸因胖天兵不屑的唾视而产生些许扭曲,但他仍放低了姿态,和气的朝坎水拱手。
「你不过是小小一名笑神,也敢命令我们?你忘了当年神魔大战时,这只妖杀伤了多少神人吗?」见寒玉一脸惨白、凡天一副卑微的模样,瘦天兵不免又趾高气昂了起来,叉著腰咄咄逼人:
「我看他根本就是人人避之不及的祸水吧?不然向来爱护同类的妖后怎会认同神界给予其责罚而冷眼旁观?」
「杀伤?寒玉很温柔,是神界负了他,至於妖界……」
「温柔?男人与男人之间谈什麽情爱!更何况他们一妖一神,天地不容!」
「不要再罗嗦,不然休怪我们将你一并拿下!」
凡天才要替受尽委屈的挚友争辩清白,逮著机会发作的神将与天兵们已炮口一致对准了他,猛烈轰击,炸的他晕头转向。
不讲理,不讲理啊……
他无奈。有时他真想问问这些神人们是哪来的自负与自傲?
「……拿下他?你们好像忘了这儿是谁当家做主。」掠高眉,螭吻勾起唇,绽出眩惑人心却摸不透其心思的表情,看的凡天自脚底板升起恶寒,不由自主的向後挪了挪身。
啊啊,要抓狂了、要抓狂了……
对於其他几条小龙他或许认识不深,但他可以百分百肯定,除了一颗真心藏的太好而显虚伪的贔屭外,最难摆平的便是排行第二的螭吻。别看他平常冷冷淡淡又傲慢的教人讨厌,可只要不踩到龙尾巴,他是很好安抚的;但当真正动怒要开杀戒时,他却是怎样也不会罢休,就算天帝来,大爷他也不一定会给面子,绝对的倨傲冷僻。
当凡天头大的考虑直接诉诸武力打晕这些要命的神将天兵时,一阵不属於溽暑会有的凛冽寒风吹开了紧闭的客栈大门,刮痛几人的脸。
斜掮著颛孙乐天所留下的墨色长剑,苍穹面无表情的跨入大门内,身上满是血污,显然经过一番狠斗。
觉察出乍见不速客的苍穹所散发的戾气,凡天在心底哀号,悄悄扳起指掐算著几人大约各会在几招内被摆平。
忽略掉天兵神将猛见那张早该消失於天地间的俊颜的惊愕,螭吻只是挑眉,慢条斯里地朝被无形话语刺的遍体鳞伤的寒玉招招手。
「来。进屋去。」收拾烂摊子一事交给苍穹就好,他该去守著可爱的妻子了。
怔了怔,泛著银辉的波光在螭吻与苍穹两人间流转半晌後,寒玉依旧摇头,双眼胶著在明显积怨甚深的人身上。
见到外袍沾上点点污渍,一脸冷傲的苍穹时,他忽然没来由的害怕了起来。
面前浑身夹带狂风暴雨之姿、个性益发阴鸷的人就是他放在心底牵挂多年的人吗?当年那个带著和煦春风笑意,总温柔用双手轻抚他长发的人呢?
眼前黑瞳仁杀机密布,满脑子想著复仇,杀尽负心神、魔的人不是他所认识的苍穹,最少……他不想见到这样的苍穹。
「……我这麽作会给你添麻烦吗?」
就在几名挂有神职的兵将们还没会意过来时,苍穹冰冷、毫无感情起伏的声调已然响起,不大不小的音量正巧让在场的人都听的仔细。
睇了不断暗示自己的凡天一眼,螭吻决定彻底漠视他的求助眼神。
「记得先把门关上,家丑不可外扬。」推开门踏进屋里,他向早蓄势待发的苍穹颔首,不温不怒的添了一句:
「要多笔帐,因为他们妄想带走你的责任。」
「苍穹!不可以──」
眼底闪过一抹杀气,气恼螭吻制造更多麻烦的凡天还没来得及出手,他已用风驰电掣之姿扑向来自神界的倒楣兵将,就见银光一闪,长剑出鞘那瞬即分出胜负。
坎水瞪大双眼,劫後馀生的惊恐让他颤栗不已,同时,也为彼此间的实力差距之大而感到惧怕。
凡天咽了口涎沫,目不转睛盯著那把很危险的凶器和另一个很危险的人。
──寒玉挺身挡在一干吓得直发抖的神将天兵前,毫无畏色地笔直对上那双深沉的眼,锋利的剑锋就停在他胸口。
「……让开。」
清冷的嗓在风中回荡,苍穹深潭似的漆黑双眸波澜不兴。
这是神界欠他的公道。他们欠他颛孙乐天的命。
寒玉没吭声,低著头选择沉默。
「苍穹,你受伤了?」流窜在他俩间的紧绷气氛让凡天感到极度不舒服,搓了搓双臂,他指向染上无数血渍的外袍,试图转移苍穹的注意力。
「这不是我的血。」冷眼一睇,原先还在蠢蠢欲动的天兵立刻吓的直挺了身,连大气也不敢喘。
由於两人间的距离仅有一柄剑的宽度,再加上苍穹周身总环绕著无形气流,寒玉很快就自异常气味中发现那样豔丽的血色来自何方众生,当场抡袖掩嘴的乾呕了起来。
妖……苍穹杀的是他的同类……他几乎可以听见同族死前,哀号中的不甘愤懑与凄厉,能形成那样怵目惊心、染红了大半外袍的血渍……苍穹到底是诛杀了多少他的族人?
从前他都只是将他们慑入镜中,曾几何时,他的手段变得如此凶残?失去亲若手足的师弟的确是悲痛难忍之事,但连性格也因此丕变会不会太过极端?
他忽然,有那麽一点羡慕颛孙乐天。
归了离天的魂没有恨意不甘却仍牢牢掐著苍穹的心,甚至左右他的心绪,让原先无泪无心更无情的人因仇恨而蒙蔽了眼,化身修罗,即使浴血、堕入魔道也在所不惜。
他不知道苍穹的举动算不算是另一种温柔,但他清楚明白一件事──
那样的在乎不是为了自己。
或许过去曾是,但在看不见的飘渺未来里,他想苍穹的心上或许永远也不会再有自己。
因为他的心已被自己吞吃下腹。
「……就要你让开了。」皱了皱墨眉,苍穹眼底闪过一抹昏昧不明的情感,快得连自己也无法辨别并解释发自胸口的陌生紧窒所为何来?
他想自己最近也病了,每每见到那双薄冰般的银色眼瞳望著自己时,他就感到一阵不自在,只想逃避;那样清澈的眼总让他觉得自己是全然无防地暴露在寒玉面前,赤裸的毫无保留,袒露的教自己害怕。
「苍穹,给个面子,寻仇也要找对仇家呀。」见他因寒玉而露出较为柔软的性情,凡天赶忙上前硬是连哄带骗的抢下长剑,「别用那玩意儿指著寒玉。刀剑无眼。」
掀了掀唇无声怨责,苍穹仍旧面色不善却温顺地交出了剑。
他想他该去沐浴更衣,不然寒玉一副见到他就要昏倒的样子,让他看了就不痛快。
朝天翻了个白眼,凡天实在很想叹气。「……还不走?」此时不走,更待何时?真等苍穹提剑砍上他们的颈?
神界的素质越来越差了,这些个天兵神将连他都摆不平,还妄想动寒玉跟苍穹?自讨没趣嘛!
「听著!就三个月!」碰了满鼻子灰的坎水狼狈地低嗥,在离去前又恶狠狠地瞪了正除下外袍的苍穹与默默收拾满地残骸的寒玉一眼。
看著那几道伴随祥云离去的落水狗背影,凡天挥挥袖。
「不送了。」

佚千年(五十七)
「你知道你答应了什麽吗?」
赶在两人出发前,不放心的螭吻刻意绕进寒玉房内,鲜有表情的脸上带著些许担忧。
早知道这个挚友为爱冲昏了头、跟个傻子没两样,可他仍不能接受他做出如此愚昧又鲁莽的错误决定。
他一只妖要陪苍穹去爬那座紧邻万丈深渊,终年大雪纷飞的上古神陵收服那只在众人眼中不见容於各界的妖?开什麽玩笑!
忙著作最後整理的寒玉笑得淡然,「我想为他作些什麽。」
上一次,他作了错误的决定,让自己与友人陷入绝望与痛苦的边缘;这一次他绝不会重蹈覆辙,如果不能成全大家的心愿,最少,他要完成多数人的期望。
「你什麽时候才要多替自己想想!」
受不了他过度泛滥的奉献精神,螭吻低吼一声,双手紧扣住他的肩头摇晃著,意图使他清醒。
「感情再浓再深也够了……你作得够多了……」
为了爱,他失去尊严;为了爱,他成为各路众生挞伐的目标;这一次为了相同理由,他打算连自己的馀生也赔上吗?就为了那份该死的情感?
「对象若换作是璜,我相信你也会无怨无悔。」
一句话便成功堵死向来寡言的友人,寒玉苦笑,将行囊扛上肩头後本打算直接离去,思量再三後仍选择折回,舒臂给了陷入沉思的故友一个拥抱。
「要是真发生什麽事,请你们不要责备苍穹。这是我的选择。」
他轻柔的语调听在螭吻耳中却沉重异常,一时间竟想不出该用什麽样的话责难他,只能深锁眉宇。
寒玉笑笑,松开了拥抱他的手,推开雕花木门往房外走,在看见随风飘荡的白色纱帘与早熄灭了的长明灯时停下脚步,伸手使劲一扯就拉下整道素白。
他相信辟邪会善待颛孙乐天的,若凡天他们说的确实,他俩将再无七世之约,这一次可以自由地在红尘中徜徉。
然,他们自由了,他呢?什麽时候,他才可以同样悠游於绚烂的花花世界?
他一直都对未来毫无把握,在与苍穹重逢後,心头的不安益发扩大,黑暗与负面情感寸寸啃噬他的心,相聚的时间越长,他越舍不得那张俊颜,难看的忌妒和偏执也逐渐占领他的思绪,长达数千年的爱恋在得不到回报後又会变成怎样可憎的东西?
他不敢想。
大厅中凡天正对苍穹耳提面命,他大老远就听见凡天的叮咛。
「你别欺负寒玉,多疼他些,别让他遭遇危险……你也是,自己多小心保重……」
瞥见苍穹皱眉的表情,他失笑,想必苍穹已经被凡天叨念很久了吧?因为那张脸上满满写著罗唆及不耐。
「我不是孩子,知道怎麽样对待他。」潇洒地将包袱甩至身後背著,苍穹将长剑系於腰间,明显对他的话心不在焉。
「我是跟你说正格的,要是寒玉少根头发或者你又辜负了他,我一定和你没完没了!」凡天大声嚷著,脸上是几分孩子气的任性,眼底却是顶认真。「我才不管你答应辟邪什麽,总之你不准拉寒玉去凑那一千只妖魔的数!」
一听见他莫名奇妙的话,苍穹也不悦了,冷了张脸睨视他。
「为什麽你断定我会收了他?要收我早就动手,犯得著等到现在?」在各类众生中,寒玉是温柔的,他怎麽可能会无故去逮个好好妖?再者,他对寒玉还有一份责任在,按照掌柜的说法,他尚欠寒玉一个交代。
不过那天他也真是醉得彻底,竟然连一点印象也没有──到底他是怎麽爬上寒玉的床?
令他惊骇的不是对那夜的无所觉,而是近日来每当瞥见寒玉那张总带著几分惆怅的温雅面容时,他竟可以想像得到当自己掌心抚上那样的清丽所带来的触感,那眉那眼那唇……熟悉的像是他曾沾染过一番。
甩甩头,他试图挥去停留在手上,似曾相识的感觉。
他越来越确定自己病了,竟对只妖衍生出许多莫名情绪。
可是他,不讨厌。
「你别猛摇头,给我牢牢记在心上!别将一切都视作理所当然!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寒玉不在了呢?」见他摇了摇首後突地拢起眉,掉头就要往屋外走去,凡天只觉自己在对牛弹琴,一股气恼,想也不想便打算伸手抓住他,却适时在他俩之间插入一抹雪色,化开一波冲突。
明白他打从心底替自己忧虑,寒玉露出浅笑,同样伸臂给了他一个拥抱。
「我任性了很多年,这是最後一次。」
三个月,他给自己三个月时间去陪伴苍穹、替他完成心愿,剩下来的时间──他将用来想念苍穹。
「你疯,为什麽我也要跟你一起发疯呀?」被他拥著,凡天既想推开好好给他一顿骂,又舍不得见他再度在爱里被刺的遍体鳞伤、不懂好好找罪魁祸首算清烂帐,次次都是可怜兮兮地自己躲起来舔舐伤口。想到那一妖一神让他挂心多年,他也老大不甘愿,气呼呼地张大双臂任由寒玉揽著而不作回应。
知道他性子的寒玉也不在乎,仍旧牢牢紧抱著可谓生死至交的友人,用只有彼此听得见的音量在他耳畔轻语:
「对不起。」
听出他话里坚决的凡天眼中闪过一丝沉痛,闭上了眼。
当感情变成单方面的愚昧执著,这样还称得上是爱情吗?
当年温婉睿智的妖不见了,现在的寒玉只是一个在爱里辗转反侧地无法抽身的可怜人,用三个月的时间去赌微乎其微的一点点回应,哪怕赔上的将是馀生……
寒玉不知何时放开了手赶上早已在外头久候的苍穹,失去了雪妖体温的空气中竟带来比冬日还要刺骨的寒,让他浑身发冷,直到螭吻下了楼以指尖轻触他肩膀,凡天才真正相信那只冥顽不灵的妖又作了同样昏昧的决定。
他无力地垂下双肩,莫可奈何的抱头颓坐上长板凳。
「你说……我有没有机会再与他坐在山巅,笑傲红尘?」
望著寒玉离去前顺手掩上的大门,螭吻只是遥望著,用一种彷佛要将门烧出两个洞的灼热目光深深望著。
「你可以现在开始祈祷。祈祷他俩之中有一个人能清醒的面对现实。」

佚千年(五十八)
入了夜的深林带来几分冷意,甫立冬,风中却已夹杂寒冬独有的凛冽,蜇的人浑身发疼。
一黑一白两道影在月下急驰,速度快如风却没发出声响,只有飒飒风声呼啸。
四方魑魅魍魉还来不及窜逃,在一阵白光闪耀下已然身首异处,无法超生。
连挣扎的时间也没有,瞬间漫天污血喷飞,寒玉选择闭上眼,努力平静自己的心湖,漠视一切。
这些日子来,他数不清自己与苍穹共走了多少里路,更记不清有多少众生顷刻间便消逝在自己眼前,连悲鸣也来不及发出。
甩掉剑身上的黑血,苍穹以白绫巾擦拭泛著晃亮的刀身,一贯地沉默。
他明明感受到那只魔的气息,怎麽淡去了?他没日没夜追逐著,怎可次次空手而回?
还想著,烧饼独有的咸葱味已在风中飘散,他皱皱眉,不大友善地瞪著递至自己面前的那块饼以及那苍白的柔荑。
「我不饿。」回首便看见一双银亮的眼瞅著自己,没有波澜,没有涟漪,但他却似从那双眼中看见最严厉的指控,对他越权杀生的无声挞伐。
「我打开始就说了,」将宝剑甩至身後推回那块饼,他面无表情,「不想见就不要同我来。」
寒玉该知道他这一切是为了什麽,他要手刃那只魔,用他的首级来祭颛孙乐天的幽魂。
「我曾允过不离开你,在时限到之前,绝不背信你。」将手中的饼撇成两半,无视某人的冷眼,他再度将半块葱烧饼递到苍穹眼前,「吃点吧,多保留些自己的体力,贪魔不好打发。」
见他异常坚持,苍穹抿紧唇收下他的好意,掀起衣袍随处找块大石便坐了下来。
咬了几口饼,在发觉寒玉仍保持原来姿势伫立在一旁後,他再度皱起眉。
「你不坐下?」第一次对浓密的树荫起了反感。因为背光,他看不清寒玉脸上的表情,只觉风中飘散的寂寞感令自己烦燥。
妖最近变得益发陌生了。仍会淡淡的笑,保持温柔优雅的谈吐,但他就是感到彼此间的距离渐渐拉大,甚至有一种只要关系再这样继续下去,寒玉就会慢慢走出他的世界,成为陌路的错觉。
他不懂在胸口翻腾的郁闷为何而来,只知道有一种不愿割舍的痛楚牵著他心弦,他忽然发现自己无法想像没有了妖的世界,当素白身影自眼前抹去後,他还拥有什麽?
曾经相依为命的两人双双离去,他在顷刻间孑然无依,所谓的师徒情兄弟情随著颛孙乐天辞世化作云烟,只有那抹清冷的孤影伴随著他,在他因自责忧愤而流泪时仍不弃不离地守著,不让他饱受孤独的侵扰。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寒玉不在了呢?
凡天的话无端闯入他脑中,让他片刻失神,却也第一次认真面对起这件并非不无可能的事。
他为什麽没想过假若有一天妖离开了,会是什麽样光景?
抬起头,就见那抹早已在心头萦绕、挥之不去的月牙白伫立在原处,半垂著螓首,似在默默望著他。
妖或许有著修长身躯,却无姑娘家的娇柔,只能算是单薄;可在他眼中,那样的纤瘦却变成一种羸弱,一种让他想挺身而出去捍卫、保护的无助。
什麽时候,那个乐天知命、事事都看很开的妖变得如此脆弱?
当苍穹反应过来时,他已抬手招来寒玉,揽住那对男子来说、过於纤细的腰身,将自己的额服贴上因他无来由亲腻而颤了颤身的人上腹部。
「你想离开我?」
他再没有什麽可以失去,除了名为寒玉的责任外,他别无所有。
别无所有。
寒玉先是怔愣,在感觉到环抱住自己腰侧的人隐隐颤动著肩头後,弯起唇勾出抹足以叫天地为之失色的绝美笑靥,轻柔拍抚著不懂恐惧却渐渐明白起栗栗不安道理的人。
没有正面给予回应,他只是低声问了句:
「你相信永远吗?」转眼间已过去一个多月,距离他与神界约定好的日子更是缓缓迫近,离愁越浓,他越放不下眼前的人。
他忽然明白凡天与辟邪多年不满由何而来,面对眼前全然遗忘自己、曾耗尽千年心力去珍惜的人,他除了将委屈往腹里吞外,没有其它方法,他甚至连开口告诉苍穹关於两人过往回忆的勇气也没有,因为他怕,怕苍穹和其他多数人一样轻视他,怕苍穹和其他多数人一样嫌恶他。
──谁的辱骂轻贱他都可以咬著牙根笑笑忽略,唯有苍穹,他不愿更不想见到那样带有鄙薄的睥睨神情。
因为会心痛。
分不出是雪妖身上的冷意抑或是另一种表达心惊胆跳的方式,苍穹唯一确定的只有自己打了个颤,一个冻入心脾的寒颤。
永远?听起来明明就是那样遥不可及,为什麽他却感觉到自己心底有另一个声音在疯狂叫嚣,怂恿他说出些足以抚慰寒玉的话?
如果是你,我一定永远珍惜。
瑟瑟秋风中掺杂了属於恋人的絮语不断在他耳边回盪,吵的他心浮气躁,只想把总将情话挂在嘴上的人赶得老远。
为什麽净在他身旁说些莫名奇妙的话?爱恋谁、想守护谁与他一点关系也没有,为什麽事事都要刻意让他听清?
──风里飘盪著的,是前人的思念。只有有缘人才听得见。
他记得师父从前常安慰著总听到怪声的他说那是一种天赋,一种得天独厚、与生俱来的能力,因为可遇而不可求,所以更显珍贵,他该试著去接纳。
他曾努力要去与伴随风声而来的细语和平共处,他也确实做到了,但这样的平衡在寒玉出现後逐渐崩溃,更渐渐从轻声细语化为惹人烦扰的吵杂,让他恼的只想推翻那些不切实际的虚无幻语。
「我不相信。」

佚千年(五十九)
「我不相信。」
随著话语自唇瓣吐出,不断在耳畔反覆沉吟的喃语变成一道凄厉叫声,震的他头痛欲裂。
那样凄怆的哭喊是为了谁?那样哀伤的痛楚为什麽让他同样感到撕心裂肺的疼?
半低著头的寒玉在微笑,银眸中满盈著的复杂而陌生的情感。
「……我想我早就知道,但我情愿再信一回。」
不著痕迹拉开彼此间的距离,寒玉脸上依旧挂著抹笑,很淡,很淡,让苍穹几度以为雪妖就连笑起来也是透明无瑕的。
「随你高兴。」对於他的蓄意疏远掠了掠眉,苍穹应的冷漠,手却是一把握住了寒玉皓腕,半胁迫式地将他拉至身侧坐下。「我知道妖靠山泉露水就可以过活,但我希望你能陪我一块儿吃。」
因他难得的主动要求微愣,寒玉点点头,将剩馀的半块饼自纸包中取出,坐在他身旁小口小口的细嚼了起来。
妖有著斯文温雅的外表,是世间少有的美男子。虽然不是第一次靠的这麽近,他却是头一遭将寒玉看的如此仔细。
月光自林梢流泻而下,洒落在原就一身雪白的寒玉身上,为他更添几分不食人间烟火的灵气,恍若谪仙。
这样的一只让人直想亲近的妖……为什麽会心甘情愿跟著自己?
他记得那一天土匪头子欲挟持寒玉回山寨当压寨夫人时,寒玉脸上的激亢与排斥,更记得他的低嚎──
我不要回山上,我不要回去那,我不要一个人孤零零的,我不要……
他没想过怎麽会将这些向来无关紧要的话深深印在心底,可他就是无法磨灭那样悲凄的叫声,每每想起便是一阵不忍,但为什麽他从来没发现妖是这样害怕孤独?为什麽明明不喜欢山林的深幽,妖却仍无怨尤的追随他?
在他身上──众妖魔口中冥顽不灵的死道士身上,寒玉能得到什麽?
他忽然发现原来自己一点也不了解妖。
也或许是,其实他从来没有真正用心了解过谁。
没来由又想起颛孙乐天,想起他一直耿耿於怀的事。
师兄,告诉我,你真的有心吗?
关於这件事,当时的他不明白也没有答案,所以选择漠视这看似简单却对他来说相当困难的问题;可是现在,当他沉淀思绪、静下心回想时,他却发现自己似乎不是没有心,而是不懂得如何表达。
他可以漠然不顾地降妖除魔,那是因为他们与他没有关系。
他可以对寒玉的惊呼视而不见地超度两名幼儿孤魂,那是因为他觉得这样做对他们来说最好。
他可以握紧拳头看著寒玉在客栈里被人轻薄而不发怒,那是因为他觉得寒玉是个男人,应该有所担当。
是不是话不说出口,就不该有人懂?因为他觉得这是无关紧要的小事,所以他也从不对谁加以解释──直到那夜见到颛孙乐天冰冷的尸体。
每一步的靠近对他来说都是一种煎熬,一种痛彻心肺的难过,一种无法弥补的遗憾。
那一晚,他泪流不止,感悟到原来世事不是看的淡就真能看的开。
同时,他也发现原来自己不是不会难受、不懂寂寞与悲伤,而是不懂为什麽应该向他人表达自己的情绪,与他人分享自己的心情。
他从没想过自己会被一只妖感动。当寒玉不顾他愤怒、执意拥著他柔声安慰时,他才赫然醒悟到自己在不知不觉中伤了多少人,又让多少人牵惦。
──驽钝如他现在才知晓关於情感的起伏波动,晚了吗?他,继颛孙乐天与自家师尊後,还抓的到哪一个重要的人,可以深深放在心底吗?
也许他,还是有些不明了……
思绪神游,当苍穹回过神时,碰巧对上了一双泛著银光的眼瞳,同样瞬也不瞬地瞅望著他。
「……作什麽这样看我?」妖越来越奇怪了,最近总是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盯著他猛瞧,看得他浑身不大对劲。
「我只是觉得,这样的情景好久不见。」像是怕他会消失似的,寒玉直直望著他,用一双银亮的眼,深深凝视那样波澜不兴的黑眸。
他好喜欢这双深邃的眼瞳,纵使拥有它的主人早已忘了千年前的缱绻爱恋,他还是好喜欢。
「……吃饭。」除了叫他吃饭,苍穹再想不出其它的话。其实他并不讨厌寒玉的眼神,总觉得不是第一次见到,竟带著些许怀念,只是他不了解自己的胸口为什麽会因为寒玉的凝望而感到紧窒的痛?
「呵……」寒玉的微笑泛开,顺他意低下了头啃了口烧饼,手悄悄抚上腰际的青白玉佩,半垂的眼睑下满溢失落。
亲手系上的玉佩又如何?纵使知道这只玉是神界施了术法用来囚困自己的伎俩也无妨,总是苍穹买的……不过也只是他拗不过纯真寒玉的要求才赠与的,毫无意义。
是啊,今日这种局面是他一手造成的,他无法怨谁恨谁,怪只怪那时被伤心冲昏了头,满脑子都是要替苍穹完成心愿的想法。
但是他没想到,他成全了苍穹的心愿,谁又来成全他?
他不是无欲无求,他也有想望的……
「……笑什麽?」皱紧眉,苍穹对他不经意出口的轻笑感到一阵莫名的酸楚,虽是清脆的笑音,听起来为什麽竟是如此飘邈虚无?就好像,什麽也没有了一般空洞,是那样不由衷。
「没有,」将最後一块葱烧饼放进口中,寒玉搓著两手擦去指尖残馀的碎屑,「想到一些事情,忽然觉得很感慨。」
想什麽呢?他在心底自嘲著。
木已成舟,早来不及回头了。

佚千年(六十)
渐渐明白他其实某些地方异常固执的苍穹闻言只是睐了他一眼,他不懂凡天所期待、他对寒玉的疼宠是什麽,但若寒玉不愿说,他绝不会勉强。
或许他对情感方面稍显迟顿,但他知道自己所认识、乐天的妖一点一滴在消失,面前的寒玉正渐渐变成他所不了解的陌生人,一个不再会为了小事便高兴地抱著他又叫又跳,而是细细将所有心绪都悄悄纳入心底深锁的人。
「他来了。」
霍地站起身,苍穹还没反应过来,寒玉已然释放出大量妖力在两人四周布上结界。
苍穹的愿望若是斩了贪魔除去神陵那只罪无可赦的妖,那他很乐意替他完成。
──即便事成後两人的点滴相处将成为自己的最後回忆。
「啧,这麽多年你还是一样敏锐,」暗沉的夜幕遭人划开,黑色身影鬼魅般出现,轮廓在夜色中若隐若现,「不过……苍穹啊,我说你放著好好的神不做,恣意杀生,是也想成魔吗?」
「神?」苍穹冷哼,下意识把寒玉往自己身後推去,脸上是不屑与更多嫌恶,「你高估了我,至於魔,我只有猎杀的兴趣。」
眼底寒光迸射,话音甫落,他已然抽出肩後的长剑朝他劈去,剑风之劲让他周身的树木被连根拔起。
「还是以前的你比较可爱!」贪魔闪跳著,三两下又跃上树巅,满不认同地瞅著在原地不知低吟些什麽的人。「喂,我说你这妖眼光也真差!以前的风神就算了,面前这种货色还要?我看你挺不错的,不如从了我吧,唉呀唉呀,可是我跟他一样没有心倒是真的。」
寒玉对他挑衅的话置若罔闻,反倒是苍穹因为他话里那句近乎调笑的戏言而胸口一阵闷,连带怒火烧得益发炽旺,挥剑的动作也更加狠绝。
「喂喂喂!你小心点你!」怪叫一声,险些被一刀劈成两半的贪魔这才发现面前的人虽然道行增加、武艺精进不少,但似有些心浮气躁,所以好几刀都挥空,只是险险从他颊旁擦过。
「你打算跑去哪?」发现自己砍不中他,苍穹不禁有些气自己梗在胸口的窒闷感,索性招来一阵狂风,让化作锋刃的风镰追击蹦蹦跳跳像只猴的魔。
「我说你啊,该不会又对妖动心了吧?你不记得你上次付出多惨痛的代价啦?怎麽一点都学不乖?」
又向後跃了几呎,贪魔一手攀著树梢,一手顽皮的在唇间比了个嘘的动作。
「你都忘了是妖害了你吗?怎麽还这般牵惦他?小心包藏祸心的他又让你身首异处哦!」
寒玉颤抖著身,在苍穹回头投以困惑一瞥时咬紧了唇释放妖气冻结整片山林,也将因他突来动作而来不及闪避的魔的一手牢牢冻在树梢。
赶在苍穹前,一跃便上了林梢的寒玉以居高临下的姿态腻著只手被冻在树枝上的魔,脸上是一片冷然。
「或许我当初,不该留下你。」
「差了千年道行果然有差哪。」贪魔闻言只是咧嘴笑笑,完全没将自己因冻结而悬吊在半空、无法动弹的窘态看在眼中,仍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妖啊妖,当年你因为失去他才大开杀戒,不然你平素不是连只蝼蚁也不忍伤害吗?想破坏掉他对你的好印象吗?」
寒玉望了御风登上树巅的苍穹一眼,扯出一抹无奈。
「有些事,不知道比较幸福。」回忆是沉重的,最少对他来说是一种负担,所以才会自私地选择用一滴眼泪逃避一切,放弃友人与以为失去的挚爱。
他想辟邪恼怒不是没有缘故的,毕竟是他遗弃了他们,是他排拒了来不及付出关心之意的他们。
「你想他可能永远不知道吗?」贪魔大笑,对已然与寒玉并肩而立的苍穹比了比寒玉,「我说风神,你真不记得还是假不记得?这妖,是你最爱的人呢,同时,也是害你失了心的人喔!」
苍穹因他颠三倒四的话微愣。
疯疯癫癫的魔又在说什麽?寒玉是自己最爱的人?是让自己失了心的人?
发现苍穹似对自己略有怀疑,寒玉弯下身对贪魔轻语,转瞬间手中多出一把晶莹似冰的剑。
「不要逼我。」他不嗜杀,但为了所爱之人,即便要他浴血、违背信念也毫无怨尤。
「唷,你要为这死没良心、不知好歹的风神付出多少才甘心呀?我以为你是不杀人的,」贪魔笑笑,随即用空出的一只手拍了拍自己脑袋,「唉呀!我又弄错了,你杀生的,你不仅除魔,还斩了他更多的同侪。」
听见他的话,寒玉脸上先是闪过悲痛,旋即换上一脸的决绝,正当他欲斩下贪魔的手臂给他个警惕时,苍穹却无预警握住了他手中的利刃,阻止他的心念之坚定就连掌心被划破而汨汨流著血也不觉。
「你为什麽如此不安?你懂他在说些什麽?」魔说的话有太多古怪,他半信半疑;可寒玉脸上的异样神情骗不了人,他似乎真明白那只魔的话中涵义。「告诉我,他口中的风神指的是谁?」
见苍穹掌心沁出了血,寒玉抿紧唇化了冰刃却是沉默不语,无视他皱眉表达不满,在确定贪魔逃不了、自顾自撕下白袍一角替他包扎後,轻轻一跃便落回早已冰封的土地上。
「我说雪妖,你该改名叫雪乌龟了……」贪魔嚷著,在发现一使力冰冻面积便会自动往全身蔓延扩大,相当肯定自己无法毁坏结的牢固、宛若寒冻了千万年的冰後,呱啦啦叫了起来,「雪乌龟,快解了我,不然我会把我知道的事全说出来哦……」
「该说不该说,劝君多思索。」寒玉扬起首掠下带有恫赫意味的话语,薄冰似的眼底没有温度。
「你叫谁乌龟?」出乎他意料,这次发作送上剑尖的人不是寒玉,而是刚才还替他夺下某妖手中利刃的苍穹。
乌龟乌龟……寒玉有名字的,这只沦为阶下囚的魔凭什麽胡乱替他取名?
「啧啧……」被他突来剑气吓了跳的贪魔撇撇嘴,「我说你这神也奇怪,作什麽老替只妖说话?你的使命不是该降妖除魔吗?老帮他出头,你不晓得这样很容易引人误会吗?以为你们关系多好的……」
「……轮得到你来说我?」苍穹眯起眼,才打算抡剑斩了间接害死自家师弟的魔,却不经意瞥见他自袖间甩出的晃亮。
「交换个条件,」贪魔比了比手上的镜,笑的灿烂,「你想知道什麽,这里头都有答案──包括你最想念的那个小道士。」
寒玉因他的话而惊讶,在见到他手中泛著银光的镜後更是怔愣了好半晌才记得要射出冰箭迫使他松手,这骤来的动作也让苍穹乘风而下地去捞那面镜。
「小人!」被无数齐发冰箭刺痛了手的贪魔咬牙低吼。他都没有尽全力跟他俩玩耶,他们怎麽可以这麽对待他呀?虽然看起来就算认真起来他也是会屈居下风……
「……你见过他了?」稳稳接住镜的寒玉抚著镜身上熟悉的纹饰,脸上有著深深的怀念。
转眼间他与那人相识也已近千年了。千年来,多少众生的死生荣辱掠过那人眼前,阴寿绵绵那人目睹过不只一个朝代的兴衰败亡,众生之於他不过云烟,风吹就散,他也鲜少让众生的身影停留在心上,唯一能与他称得上是旧友的只有凡天、辟邪与自己吧?可自己好像太过自私,陷入七情六欲的网脉後,忙著的便是苍穹的事,似乎从来没问过那人是不是寂寞?
那人总强调自己是无心无情的,可若真不识属於人的情感,为什麽却三番两次、纡尊降贵的特地跑来替他们解围?
──如此多情又怎是无心?

佚千年(六十一)
「不然你以为镜子是打哪来的?他知道你记挂那两人,要我送来的,他叫你看著办。」朝天掀了个白眼,贪魔忽然觉得自己答应了件吃力不讨好的苦差事,不过他硬著头皮也得接啊!那人比起道行高出他千年的寒玉还要来得令人生畏啊!
「这是谁的?」苍穹不了解当寒玉脸上露出惦念之情时,自己为何会感到如此愠怒?就好像有什麽重要的东西被人抢去一样,让他烦躁不已。
「一个老朋友的,」以指尖抚上镜面,在看见始终令自己介怀的身影时,他忽地朝苍穹笑了,淡淡,淡淡的笑了。「这一回请你放过他,他只是替那人送口信。」
「给我。」没有正面回应他的要求,扬起眉,不断在胸口翻腾的怒意与其它不知名情感在觑见寒玉脸上的笑意时臻至顶峰,苍穹伸手就打算抢那面让妖绽放许久不见、真正笑颜的镜。
他不得不承认,他对拥有那面镜的主人,很在意。
其实他清楚,跟著他一道寻魔逐妖的日子以来,寒玉一直都很不快乐,他或许会笑,那笑却是言不由衷,几分委屈。
一开始,他曾赶寒玉走,他不想勉强他作违心的事,寒玉却只是笑笑地说他允诺过的,不可以让他变成不守信的妖;渐渐的,他也习惯,习惯寒玉在身旁陪著,习惯与寒玉靠著彼此肩头一同小憩。
现在,忽然冒出一面握有能解开他心头众多谜题的镜与能左右寒玉心情的陌路人,叫他怎麽能接受?
螭吻说过寒玉是他的责任,他愿意扛下这个责任却不打算与人共享,除了寒玉外他已别无所有,所以他不愿更不可能与他人共享。
寒玉,只能是他的责任。
「告诉我……」轻松闪过他强取动作的寒玉忽绽出绝美笑靥,弯了双眼,「在抓了贪魔後,你下一个目标是不是除了神陵那只妖?」
苍穹虽有不解,但仍面色不改地应:
「是。」
寒玉点点头,在以可笑姿势悬吊在树梢的贪魔双眸圆睁地张口欲言时,飞快施法冻住他的嘴让他无法出声。
「你坚持?」他笑著,看在苍穹眼中却觉得那抹笑带著几分诡异,一种说不出的怪。
「除掉那只妖是我的责任。」
「那我……」寒玉的笑容加深,弯起了嘴角,「对你来说是什麽样的存在?」
苍穹因他的问题而错愕,下意识接上口:
「你也是我的责任。」
又抚了抚镜子,他笑得更厉害,浑身发颤,接著在苍穹惊异的眼神下发了狠地出拳打碎镜面。
「可是我不要当你的责任。」寒玉微微笑,任由扎满碎片的手血流不止。
他太贪心了,早知道苍穹与当年已经不同了,现在的苍穹该有新的人生,他不该继续干涉苍穹,而且他也不希望自己只是他的责任。
三个月啊……转眼间已经过去了呢,他是不是也该兑现与神界的承诺?
他不想再让友人们担忧了,若这是条歧路,或许他也该作出选择。
「……」苍穹闻言一怔,想开口却不知如何启齿。
寒玉这麽说,是因为不愿意吗?
寒玉这麽说,是因为不在乎吗?
寒玉这麽说,是因为从来没有稀罕过吗?
是不是自始至终,都只是他单方面以为寒玉是特别的存在,而他在寒玉心里,却是连个边也搆不著、更遑论朋友的人?为什麽寒玉要待他如此虚情假意?曾经无邪的笑、那样的天真也只是骗局吗?
阵阵无法言喻的难受感觉自胸口传来,闷闷的,紧紧的,抽痛著。
「如果那人应允,我愿饮下忘川水,忘了你也忘了我自己。」散落满地的镜面碎片冒出芽,长成一株株艳红刺眼的花,花海摇曳,掀起层层赤浪,一身素白的寒玉就立在当中,满手的血,满脸的笑。「有没有永远其实我也不确定,只是我真的很想,与你一起直到那尽头。」
可是他错了,苍穹的未来里没有他。他只是一种所谓的「责任」。
即便能与神界抗衡、斡旋的那人也已忍耐到了极限吗?给了镜就是要他作出选择吧?属於他俩的过往及回忆就封在镜中,只可惜这对现在的苍穹而言毫无意义。
既然无用,不如毁去,免得伤心。
或许,他该看透了,与其怀抱失望绝望倒不如早点死了心,对彼此来说都是一种解脱。
──因为苍穹那颗满溢情爱的心,已於那日被自己吞吃下腹,再不识七情六欲。
一阵风雪起,苍穹还没会意过来,寒玉已消失在风雪之中,只留下漫天飞舞的花瓣与风中所夹杂,寒玉的承允。
「请你包容我暂时别过的任性,我没有自己想像中坚强。不过,我会先一步到神陵等你,等你一道除了那只妖。」
点点冰凉落在脸上,苍穹怔著,这才发现原来初冬的第一场雪可以这麽冷。
就像曾经碰触过、雪妖的眼泪,冷的他沁入骨髓地疼。

佚千年(六十二)
那是一片花团锦簇,生意昂然的景致。
四季如春,百花盛开,虫鸣鸟叫的好不热闹。
潺潺流水面上漂著几瓣落花,身著青衣的男子想也没想便拈来一朵素雅,以与平日形象不同的孩子气方式,悄悄安插上亲腻依偎在自己怀中沉睡的人儿发间。
「你折了花?」原先闭眼小寐的人觉察到而睁开眼,一片冰薄般的银亮清晰倒映出因他苏醒而绽出笑意的人的身影。
「没有,我知道你会心疼。」俯身落下轻柔一吻,他对他的绵密情意不言可喻,是那样温柔,那样多情。
他的眼中只有他。过去是,现在是,将来也是。
原先倚在他怀里的人闻言泛开一抹笑,轻吻上最爱的他的嘴角,一头银丝摇曳。
因突来的吻而微讶的人轻揉上他染上雪色的发,「怎麽了?」难得害羞的人会主动亲近。
「我作了个梦,」银眸半张的人似梦似醒,迷离著眼腻在他怀中,「梦里的你好残忍,不记得我们的事,不记得我。」
那样的心碎太真实,让他几度以为那是骇人的现实。
失去他啊……从来没有想过,也或许,根本就不敢想。
感觉到怀中人微微颤抖,男子悉心安抚著:
「我的情只为你而动,又怎会忘了你?」
神只没有心,可他偏偏对一名妖动了心,爱惨了。
原先依在他怀里的人泛起美的叫人惊叹的笑,翻起身,改坐在男子怀中,正巧看见他将手中的荷灯放入缓慢流水中,载浮载沉。
「我以为神是无欲的。」他笑,过於灿亮的眼却是盯著闪烁些微荧火的灯瞧。
「永昼的妖界不适合点灯呢,」男子笑笑,自他身後将他包抄入怀,用低沉的嗓音低喃出只对他说的情话:
「我有欲望的。而你,就是我最深沉的渴盼。」
灯不覆灭,则心愿可达,那他近乎痴人说梦的妄想也会成真吗?
他爱他,爱这个名唤寒玉的妖很深很深,爱到想将他锁起来,爱到甘愿因他而堕入魔道。
那寒玉呢?害羞温顺的他又是如何看待这段情?
他好想知道,要是有一天他死了,寒玉会不会记得他?上穷碧落下黄泉的追逐,抑或是用一贯轻柔的笑,摇摇头舍去这段回忆?
寒玉闻言微微红了耳根,旋即因突来阵吹绉水面使荷灯倾斜的风轻叫出声。
想也没想,他离开男人温暖的怀抱,将身子前倾地以手去稳稳扶正灯。
他不知道他的想望是什麽,但只要是男人的希望,他一定会尽力去替他完成。
「别管灯,你看你衣裳都湿了。」男人不认同的掠高了眉,一把勾住他的腰将他牢牢带回怀中,「你比那灯珍贵。你要替我好好爱惜自己。」
满头霜雪却有著年轻脸庞的人只是笑,笑他的不害臊。
「这话只有你会说,苍穹。」

佚千年(六十三)
「这话只有你会说,苍穹。」
如遭雷殛的苍穹惊愕地瞠大双眸,映入眼帘的只有因惧冷而缩成一团,被自己用缚魔绳五花大绑却依旧在雪地中好眠的贪魔。
哪来的奼紫嫣红?哪来的溪涧川流?
环视四周,自己正倚坐在霜结的古木下,参天枝桠後那弯月彷佛近得触手可及,放眼望去尽是皑皑白雪,整座山峦被厚厚积雪覆盖,没有扶疏的草木更没有争妍的百花,有的只是不断在耳边呼啸的飒飒风声。
这已近神陵的范围,终年大雪纷飞,杳无人迹。
若是如此──他刚刚又看见了什麽?
他确信自己看见寒玉亲腻地依偎在个男人怀中,笑的绝美,笑的幸福,而男人也实在体贴,从举手投足间的小动作与教人面红的情话不难看出他对寒玉的宠爱与珍惜,不过……
寒玉唤那男人苍穹?
是他忘了这麽件事抑或另有其人名叫苍穹?
脑子越来越混乱,清晰的梦境、风中属於恋人们的絮语、贪魔莫名奇妙的话──
这妖,是你最爱的人呢,同时,也是害你失了心的人喔!
他爱寒玉?什麽时候爱上的?他为寒玉失了心?何时亡佚的?为什麽他一点也不知情?
第一次,他对过去一片空白的自己感到如此气愤。握紧拳,他狠狠重搥在地上,手上传来的不是痛感而是阵阵冷意。
平摊开掌,由指缝间流泻而下的绒雪落在掌心成了一抹白,就像他记忆中永远一身素白的那人一般,几许清冷却又叫他舍不得放手……
他的回忆逐渐累积了。原先只有辟邪、颛孙乐天的回忆里,曾几何时也被只妖牢牢霸据?妖的笑、妖的怒、妖的任性与无奈,一点一滴在心头沉淀,积沙成塔,竟在不知不觉中占了偌大份量。
怎麽样才叫动情他不明白,但他知道自己不想离开寒玉,不想就这样与他分别。
再无睡意的他甩甩头,试图挥去早已纠结成麻的思绪,可惜徒劳无功,那道在心上烙下了印的身影始终挥之不去的盘旋,混乱他的思绪。
冷瞥不远处缩成一团、睡得香甜的贪魔,他忽然没来由感到一阵烦躁,索性站起身,粗鲁地一把扯过绑著魔的绳头,不顾身後因缚魔绳深陷入皮肤而发出的痛苦嚎叫。
「轻点!很痛啊!半夜不睡觉你发什麽疯?」疼的龇牙咧嘴的贪魔发出不满低吼。
该死的神又发什麽癫?要走不会叫他一声啊?有必要硬拖著他走吗?他连站都还没站稳啊!
又一声碰撞声响起,顿时他只感觉到後脑杓一阵麻痛,接著眼前便是出现星星,天旋地转。
丝毫不理会他鬼吼鬼叫的苍穹只是逐渐加快行走速度,御风而行般开始在雪地上飞驰。
他有好多话想问寒玉,满到快要自心底溢出来,满到让他觉得自己好像是在汪洋中载浮载沉、搆不著浮木的溺水者。
他应该要把师父所交待的的话与颛孙乐天的心愿完成才是啊,为什麽现在的心思却全都系在寒玉身上?
像被人掐住心口般、很陌生的情绪,很烦,也让他无所适从。
「喂!我说你慢点!」随苍穹忽高忽低疾行而一路跌跌撞撞的贪魔再度暴吼出声。这家伙听不懂话吗?拖著自己赶路不累吗?「我受够了!你把我封进镜中好了!」别再折腾他了!
「你会在里头兴风作浪。手下败降没有选择的权力。」苍穹答的淡漠,身手俐落地将绳头往自己腰上一缠,不顾风雪打在脸上的痛楚,乘风一跃便攀上邻山的料峭陡崖。
寒玉就在这座顶峰云雾缭绕的山巅,只要再撑一下下他便又可以见著他……
他为自己的想法感到一阵愕然。
曾几何时,他对寒玉的牵惦已如此深,想著念著的全是他──这该是修道人对妖类该有的态度吗?抑或者,他只是因为将寒玉当成了一种责任才会这般挂怀?
「啊──啊──你这疯子──」被绑成肉粽、无法动弹的贪魔一瞄到自己脚下的万丈深渊,不自觉打了个冷颤。「你不要命,我还要命啊!」
天杀的,大半夜赶什麽鬼路!而且还跟野猴子一样跳来跳去爬来爬去──等等,重点不是这个!重点是倒楣的他为什麽要被个癫狂、非神非人的家伙像拖尸体一样来回拖行、甩来扔去!
他好狼狈啊!堂堂一个贪魔、贪魔耶!居然沦落到被人垂吊在身後的悲惨命运,呜呜,他无颜面了。
「闭嘴,或者我现在解开绳头。」被他吵到心更烦的苍穹也开始语气不善,威胁出口。
要不是因为寒玉要求,他怎麽可能留下个魔一条命!现在竟还不识相的对他大呼小叫?
「啊、啊!」被他发了狠的话吓了一跳的贪魔在沉静半晌後又低声嘟哝:「雪乌龟真是瞎了眼才会看上你,到底哪一点好……」
苍穹闻言没说话,依旧疯狂,动作伶俐地拖著贪魔往隐没在云雾烟岚中的山顶上攀,直到攀上不知因何故而崩毁一块,深深内凹的隐密岩洞前才停了下来。
被甩得头昏眼花的贪魔过了片刻回过神来,打量起面前的穴窟。
洞外是害他数日来陷入深眠的纷飞寒雪,洞内却带著几许暖风,像是和煦春日的清风。
「这什麽鬼地方?我说你又在发什麽癫,要跑不会一口气登上山头啊,省得我受这麽多苦……」抖去浑身霜雪,贪魔抱怨著,在看见面前的人动也不动的蹲在原地时,困惑地绕到他前方。
「这下又变成在发呆了?你真是个莫名其……欸?」话还没说完,在看见苍穹将落在脚边的无数碎纸片拼凑起来後,他惊愕地瞠大双眸。
那样栩栩如生的风神苍穹不是出自雪妖之手吗?怎麽会被撕碎了扔在这里?那人舍得?
望著自己拼起来的画像,苍穹顷刻间竟不知该如何作反应。
这画他见过一次,是乞巧节那夜一位小贩所兜售的──为什麽会在这里?

佚千年(六十四)
他怔著,在看见不远处的透亮时再度惋愕。
无视贪魔的惊呼,他步履蹒跚地朝那片剔透走去。
他送给寒玉的青白玉佩同样碎成数块。
那人不是很宝贝它吗?为什麽现在却摔碎在此?是它的主人发生了事情还是舍弃了它?
「欸……」见他没反应,贪魔皱皱眉,「你是作错了什麽事让雪乌龟这麽生气?」他也见过那张画,在偷偷摸摸跟踪他俩时,就曾不只一夜看见寒玉自怀中小心翼翼地取出细看,那时他还以为看上去泫然欲泣的雪妖会好心的再哭出两滴泪给他哩!
可是,不是视若珍宝吗,怎麽转眼间却又将它撕了粉碎?
「……我没有。」冷眼看著泛著冷光的青白玉佩,苍穹发现自己的胸口竟是不止狂跳。
他急迫想见寒玉!他想知道寒玉为什麽如此糟蹋他的心意!
舔舔唇,因苍穹心境大幅波动起伏而吃了顿饱的贪魔笑得媚惑。
「我想雪乌龟是不要你了。」久违了的七情六欲哪,尤其这样的情感来自本不该懂爱识情的神人身上,吃起来更是饱足。
「不要?他凭什麽不要!」不知何故焦躁的苍穹忽地朝他低吼出声,随之而来的是凶狠地箝制动作,转瞬间,他已被心头莫名烧起一把火的人狠狠压制在洞内岩壁上,当场被尖锐不平的石壁拉出数道细小伤口。
苍穹的黑眸深晦如潭,直直盯著他望。
「你凶什麽啊!他对你好是你不珍惜!」被他粗鲁动作再度折腾了一次,贪魔先是不甘示弱的咆哮回去,接著绽出抹意味不明的魅笑,「不是口口声声说爱他?原来你的感情不过尔尔。」
所以嘛,他就说那些情啊爱啊只能当饭吃,不能认真的!瞧瞧,血淋淋的例子哪!
「我什麽时候说爱他了……」不带温度的眼眸紧锁著他,在发现他扬起嘴角、一副愉快模样时,苍穹目光一凛,伸手飞快结了记印朝他胸口打去,当场把贪魔震飞几尺。
他几乎遗忘,除了寒玉外,面前老疯疯癫癫、说些颠三倒四话语的人似乎也知道许多秘密。
原先,他无意探询,但一连数天都听见只魔绕著他爱寒玉这个无稽话题打转後,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有那麽些在意。
「真狠……」因遭受困绑而无法动弹、被打飞在地吃了满嘴沙的贪魔揪紧眉,感到口中除了细沙雪外还有一股腥稠,「这麽粗暴会被嫌的。」
刻意忽略他贫嘴的话,苍穹无声栖近他,一把扯住他散乱的发,逼他仰首直视自己。「你口口声声说我爱寒玉是怎麽回事?」
「就你听到的意思。」被人抓著的贪魔也不恼,只是轻叹口气,「我有时真为雪乌龟抱屈哪,就凭你,值得他脏了手、惹来各界杀伐吗?」
「杀伐?」
偷掀了掀白眼,贪魔忽然有点同情寒玉。「他为你大开杀戒,斩杀了无数神魔──你忘了吗?」
苍穹漆黑的瞳依旧平静,却只有自己才知道胸口的心音有多让人震耳欲聋。
寒玉为他……斩杀神魔?他说的跟他所认识,连孤魂都舍不得遗弃的妖真是同一只吗?
想不起来。他不记得贪魔所说的事,甚至不记得曾经恋上只妖。
「魔的话能信吗?」他冷哼,却不知是讽刺对方抑或自解嘲的成分居多。
「是不能信,」贪魔不怕死地给了他一记媚眼,在看见对方仍不买帐地顶著张黑脸後弯起唇笑,「那你的话就能信吗?口口声声说爱他宠他,最後却选择留下雪乌龟独自承担所有仇恨──你这样对吗?」
唉呀,他不是好人的,只是有点看不下去──他好像慢慢可以理解那些神啊鬼啊为什麽这麽气风神苍穹了,连他都快要替那只妖抱屈噜!好可怜的妖,爱上个没担当的神。
「我不懂你在说什麽!」苍穹低吼一声,狠狠甩下他便负气往洞穴深处走去。
开口闭口就说他爱寒玉!他爱吗?急切想见寒玉、不想与他分开就叫爱吗?那只是因为寒玉是他的责任罢了,为什麽把所有的事都推到他头上!
寒玉、寒玉,这名字究竟有多大法力,竟能让只魔也挂在嘴边谈!
「欸,你看起来挺狼狈的,被人戳中心事就又打算夹著尾巴逃跑吗?」呿,一点长进也没有,他还记得雪乌龟当年的狠样呢,怎麽是正主儿反倒忘了?啊,该是因为……
将头侧贴於地,贪魔露出一脸怜悯,「看!我这脑袋真差,忘了那时你已经死了,根本没机会看见发狂的妖。」
原先不打算再作任何回应的人在听见他天外飞来的话,微挺直了身,动作僵硬的回头瞪向他。
「你说谁?」
贪魔皱皱眉,「这就我俩,还有谁?」刺激太大犯傻啦?
「我要是死了,现在又怎麽会站在这,还能将你绑的无法动弹?」苍穹俊雅的脸庞冷漠如昔,漆黑眼底却有著不同的异色。
「我说你有时真蠢的可怕,你以为你为什麽莫名奇妙成了那头野兽的徒弟?不就他和凡天施法替你护住心魄、再造人身的吗?不过雪乌龟也真够绝,居然真吞了……」
苍穹淡淡地问:「吞了什麽?」
「没事儿!」很想打自己多话的嘴几巴掌,贪魔哼哼两声也撇过头去,「问人话这样问的啊?」哼,什麽都要他说?他偏不说!有本事去问那只妖啊,搞不好他又可以看见本该无泪的妖又哭出颗晶莹;话又说回来,鬼界那只也将他看的太扁了,不要以为将他的魔力封印大半就可以制得住,他照样有本事让平地起波澜。
不过雪妖的眼泪啊……
想到数月前才湮灭於尘世、与寒玉拥有相同容颜的女子,贪魔略感可惜地舔了舔唇。
或许那是妖的诸多心愿之一。只可惜无法实现。
眯起眼,见他骄傲的别过头,苍穹没说什麽,直接以行动再度清楚表达了自己的想法。
「天杀的!你给我停下来!不要又开始狂奔!要跑你自己跑,别拖著我──」
某魔的惨叫在山中回盪,迟迟没有散去。

佚千年(六十五)
耳朵很痒。
好像有什麽喧闹的声音在山中萦绕,一种说不出的聒噪。
但这是高耸入天的山巅哪,除了那些神啊鬼啊之外,还有谁会特意爬上来?
或许……还有苍穹。
想到不曾因时间而逐渐遗忘的那个名字,寒玉无奈地扬起唇。
他又回到了当年的寂寞。
但说孤独倒也不会,因为两名不知是等著看戏还是纯粹叙旧的友人在他回到神陵後相继出现,现下正与他坐在崖边,看著飞雪品著香茗。
「这茶一点都不烫。」凡天吐舌轻声嘟哝,正在与人捉棋厮杀的寒玉闻言只是给了他一抹满怀歉意的笑容。
「那你别喝。」依旧一身黑袍的人倏地探出手,准确无误抢回他捧在手中的杯。
「连抱怨声都不行呀?你这人怎这麽不讲理!」凡天气的呱啦啦叫、伸手就要夺回,却不意那人速度更快,轻轻一抛便将杯子扔下山崖,当著他面直直没入浓密的云雾之中。
瞪著眼,凡天对他连话都懒得再说,直接喊回正想著如何布棋的寒玉神识。
「你管管那家伙!」他气急败坏指著仍旧一派閒适与寒玉下著棋的人,「刚愎自用、桀骜不驯、蛮横无理──还有像个孩子般任性妄为!哪有人像他这样乱扔东西的!」看到什麽嫌碍眼就都往下丢啊?那好歹是他弄来的茗器啊!
「放心,」像是怕他火气不够大,始终掩著面的黑色连帽下传来似乎颇为愉悦的高昂嗓音,「玉缺什麽我会替他准备齐,愿意的话,他也可以去我那住,随时欢迎。」
「你三天两头就想著把寒玉带回去!居心不良!」手掌一翻手中又出现只杯,凡天哼了声,再度替自己添了杯茶。
身披黑袍的人也不否认,语气又上扬了些。
「我从没说过我是好人。」若是玉能跟他一道回鬼界就太好了,有人可以对弈,他也不会闷的发慌。
见寒玉没答腔只是沉思,凡天皱了皱眉。
「你该不会真在思考这事儿吧?」要是寒玉真去了鬼界,他想下一次开战的便是神鬼二界。
噢……他不想又要选边站。
「唔……抱歉,你说什麽?」迳自沉浸於胶著棋局中的人在化开楚河汉界间的危机後,这才拉回飘忽的思绪转望向他。
从刚刚似乎就一直听见凡天的碎语,不晓得他在说些什麽?
「……你这棋痴!」低吼一声,再受不了老对自己事漠不关心的人的淡然态度,凡天恶狠狠地一把掀了棋盘,不顾黑袍底下所传来的杀人戾气,笔直对上那双看起来凝望著自己、其实始终遥望远方的银色眼瞳。
「你这家伙……真的甘心吗……」他不是等了、念了苍穹千年吗?为什麽这种时候却还轻易将自己的幸福粉碎?为什麽要答应那个人收妖……为什麽……
因他脸上太过明显的忧虑与哀痛神情,寒玉怔了怔,低垂下眼睑。
「我喜欢他……很喜欢很喜欢,这样的心情不曾减少过……就算他不记得我、就算他忘了我,我还是无法放弃他……你说,我会甘心吗?」他露出苦笑。
当年他被爱冲昏了头,满脑子思量著的都是苍穹,却忽略了该如何让两人都得到幸福的方法,所以落得将爱人混著血泪吞吃下腹、被神界禁锢的下场;这次他想通了,他欠苍穹一条命,所以他情愿博一博,用自己的命去赌苍穹心底微乎其微的依恋。
总是自己一个人思念太痛苦,这样的难熬难忍在阔别千年的再次重逢後变得益发难受,他不想再这样下去,他不会再干预苍穹的人生,也同样不希罕只有自己记得那段爱恋的将来。
妖果然不该攀附上神只哪……只会两败俱伤。
「不甘心就想办法啊!」凡天先是搔著发,接著烦躁地抓了起来。
想想想……想个屁!自己也觉得自己说的话没啥智慧,他显得焦躁,索性将目光调向因话题严肃而沉默了阵的人。
「……让玉跟我回鬼界,神界那些家伙敢找麻烦便冲著我来吧。」黑袍袖下露出两只白皙得不像样的手,喀啦喀啦扳弄著指节作响。
护住只妖的能耐他还是有的,他想那些伪善又没啥脑子的神只们不会真蠢到有勇气在他头上动土。
「呼……看来也只有这样……」凡天长吐了口气,瞥头瞪向没啥表情的某妖,「他都开口了,你就去吧,这有我来顶著。」唉呀,这年头至交真是难当,天天都要有洗乾净脖子等著被抹的准备。
算了,他认了,谁叫他喜欢这只妖?罢了罢了,大不了不要当神仙。
呜,像他这样的肝胆相照的朋友要去哪找呀?要是真被贬下凡,他一定要天天去找螭吻哭诉。
「我哪也不会去的。」寒玉偏过头朝正替他盘算著将来的友人,淡淡笑了。「我知道你们都很关心我,但我不能再给你们添麻烦。」这麽多年来的看顾、庇护已经够了,他不能因为一己之私而让他们再与神界有所冲突。
自己闯的祸、自己惹的麻烦还是得自己收拾的,而他,也想要有个了断。
他想自己还是没有辟邪那麽坚强吧!生生世世守著对自己毫无印象的恋人、一次次目睹深爱的人再次在自己面前死去,亲手埋葬每一世的挚爱,然後又踏上寻找那人的道路,重复著相同的悲剧轮回。
才一次,他就已经够铭心刻骨了,那样沁入骨髓的痛他再无力承担,在不知不觉中他变得心胸狭隘又善妒,他无法忍受苍穹总是用陌生又困惑的眼神望著自己……所以他想放弃。
让自己痛快,也让苍穹自由。
那些神只们没说错,是他害了苍穹,他毁了苍穹的锦绣前程。
那只魔也没说错,他不该在愚蠢吃下苍穹的血肉之躯後还奢望苍穹能对他保有一丝眷恋──这是他咎由自取。
或许他和苍穹有情,但是缘分终究不够浓,所以他们还是不能在一起。
妖与神、人与神到头来都是一样的,谁也抓不住另一界众生的心。
既然如此,就让他再任性一次吧。
苍穹要收妖,他就让他收!
原先就因盘棋而看不顺眼的两人在他神识飘远时早已不顾形象的大打出手,满雪地滚来滚去,在脸上多了块黑青、黑袍底下逸出声惊呼後,直直滚到山腰的他俩才喘吁吁的平躺在地,若有所思的同时望向顶上那片满布飞雪的苍穹。
「……你说我们俩是不是在想同样的事?」凡天双手枕在头後,漫不经心地盯著吹雪瞧。
「……我赌玉胜。」两人间沉默了阵,身披黑袍的人半晌後撇过头,不以为意道:
「我还是讨厌那个风神。」
凡天好心情的咧开嘴笑,「但你对他有信心。」
「……」考虑了片刻,他选择出手再赏凡天一拳,然後飞快跃起身,空浮於底下为万丈深渊的悬崖上,「我是对玉有信心。」
要是那家伙再不懂得珍惜玉的话,就真是太愚蠢了!他绝不会放过任何伤害玉的人;若那家伙忽然开了窍倒也是好事,他更可以利用这个机会好好教训他一顿来宣泄多年怒气,好把玉因他任性要求而受的委屈给一并讨回。
想到横竖都有理由能动手修理那家伙,他就感到一阵愉快。
「说就说,又动手……」没料到他忽然来这麽一记的凡天龇牙咧嘴,捂著脸,极度不甘地在悬崖边暴跳。
怎麽每个人被戳中心事後的反应都是揍他啊……他很冤好吗?

佚千年(六十六)
冷风瑟瑟,寒意逼人。
在又拖著哀嚎声益发凄惨的贪魔连飞驰数日後,苍穹登上了传说中封有上古穷凶恶极之妖的神陵山巅,映入眼帘的仍旧是刺目的雪白。
白茫茫的皓雪铺天盖地席卷,放眼望去尽是雪色,没有扶疏的草木,没有争妍的百花,更没有属於众生、充满生命力的气息。
除了呼啸风声外,这里可说是死寂一片。
因为犯了错,就要落得如此孤寂的下场吗?
苍穹说不出在心头隐隐泛起的陌生情感由何而来,只是在看见不曾止歇的纷飞的大雪时,忽然想起了那抹眉宇间也带著几分落寞的孤影。
寒玉是从什麽时候开始,不再对他咧嘴傻笑了?又是自何时起,取而代之的是若有所思的冥想和弯起无奈的唇线?
他因自己突来的想法微微一愣。
曾几何时,寒玉在他心底的位置已经这麽重要,让他近乎时时刻刻的牵挂?
他以为,自己是没有感情的。
最少,在认识寒玉以前,他的世界只有师父与颛孙乐天的存在。
他从来没有特别的想望,这样大的世界对他而言是理所当然的范围,他不需要其他人的过分关怀和在意,那样会让他觉得很困扰……
直到生命中闯入一只妖。
寒玉不著痕迹介入他的世界,用一种蚕食鲸吞的方式占据他身旁的位置,天经地义般和他焦孟不离,却又在他对这样的关系产生怀疑并开始学习习惯後,选择了他无法理解的方式离去。
明明人妖殊途,为什麽寒玉离去後,他却三不五时想起他?
如果说他对辟邪的敬重是师徒情,对颛孙乐天的照顾是兄弟情……那对寒玉的包容与让步又算什麽?
「粗鲁的!我说你当真不会後悔吗?」半路就因脑袋撞上大石而昏厥的贪魔不知何时转醒,用一双彷佛可以看透人心的魔性之眼望著他。
唉呀,虽然他很期待一场不神不人与妖的大战,但他更担心自己,要是被鬼界那只不讲理又强的不像话的知晓前孽镜被雪乌龟亲手破坏、自己无法阻止苍穹登上神陵这些事,他想自己这个被倒楣逮去当使者的魔,很可能落得死於非命的下场。
呜,他只不过是想去玩玩雪乌龟看能不能顺道骗两颗泪呀,这样的结果未免太过残忍吧?
「你想我也把你封在这山巅吗?」
寒风飕飕,冻的贪魔直打哆嗦,在确信同样无良的苍穹很有可能做出这种害死魔不偿命的事後,他很认份地猛摇头,闭上了嘴。
哼哼,就不要说他没好心提醒!等等看见那只凶残无人能及的妖後,该死的风神就不要怪他没提醒!
见他安静下来,苍穹冷哼,将浑身上下几乎满布瘀青的他顺手给拴在崖边大石上,自己则往山巅另一头走去。
他抽出斜掮在身後的墨色长剑,小心翼翼朝不断散发出惊人妖气,大雪纷飞的中心点走去。
从登上顶峰後他就发现了,神陵范围内的吹雪是顺著某个方向飞舞,就好像有人在刻意操弄一般,形成旋风似的风暴。
他走著,在雪地上留下一个又一个深刻的足印,但在转眼间又被大雪覆盖,如船过水无痕。
白茫茫的积雪和飘飞的雪花让他再度想起总一身素白的人儿。他唯一认识的那只雪妖。
他想完成师父的交代後就去云游四海吧!可以踏遍千山万水,欣赏大川名胜,然後,找到那只妖。
或许寒玉不想当他的责任,但他放不下,他放不下总心事重重的妖。
希望这场战不会打得太久,即便倾尽全力他也要在最短时间内收了半禁锢於神陵的妖,他想早点见到寒玉,顺道问问他──
为什麽我对会你牵肠挂肚?
为什麽我会想你想到产生错觉,以为在神陵也会见到……
他因夹杂暴风雪而来的那抹身影微愣,怔怔望著似曾相识的俪颜。
风雪的尽头款步而来的是一道纤细身影,同样一身素白,一头与年轻面孔不合的雪白长发就以带束在身後,那双他再熟悉不过的清亮眼瞳也正瞅著他──
泛著银灰色的光。

佚千年(六十七)
「……你为什麽在这里?」顿了会儿,苍穹面无表情问著他以为早已远去的人。
当时不是说走就走?现下又为何出现在他面前?
在距他十步之遥的地方,来人停下了脚步,漾起一抹他所熟悉,淡淡的笑。
「因为我应允过,必先你一步在神陵等你。」
苍穹微蹙起眉。
「这是我的事,与你无关。」是他的错觉吗?为什麽才一阵不见,他觉得妖变憔悴了?雪白如凝脂的面上虽说本就无血色,但现在更是苍白的吓人,近乎惨白。
这些日子以来,妖过的是什麽样生活?是被自以为是的老道追打,还是又被其它魔啊鬼啊的给欺负了?
「怎麽会与我无关呢?」寒玉微笑,「因为你在找妖。」
苍穹显然对他的回答感到不置可否,只是冷眼望著他。
「我说过我不收你的。」他从不觉得这只爱笑爱惆怅的妖会做出什麽骇人听闻的惨事?光是他引渡那两只小鬼就可以让妖难过好久,忒是多情又单纯的妖又怎麽可能会做出伤害他人的事?
「你不是在找被神界封印的妖吗?」脸上仍挂著笑,寒玉的声音却冷到骨子里,让苍穹紧皱眉头。
「与你何干?」他不喜欢妖的语气,冷淡地像是陌生人,划清界线的意味太过明显──这让他极度不悦。
过去,他不希望妖太过亲近自己时,寒玉总不惧他愠怒地靠近,逐步化去他的层层防御心,让他慢慢习惯起两人间偶尔亲腻的距离;现在,当他渐渐接纳了妖、将他当作自己的责任时,寒玉却又不以为然的在彼此间划出道鸿沟,筑起高墙,这让他胸口没来由一阵烦躁。
他究竟想怎麽样?能够左右他的情绪,很得意吗?
「我说你呀……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啊……」寒玉脸上仍挂著笑,但此刻看在苍穹眼中却多了几分挑衅与嘲弄。就见他扬起手,掌心已然多出一团云雾状的东西,苍穹还没反应过来时,寒玉已姿态优雅的将那一团雪球般大小的东西朝他抛了过来。
「这种时候你还玩……寒玉!」原先想叱喝他不懂得看场合发挥玩心的苍穹话才说一半就打住,因为他赫然惊觉到寒玉脸上的笑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凌厉杀气,一种欲致他於死地的杀气。
想也没想便飞快在胸前结下印,他凭空张开一面足以抵挡迎面而来、在高速旋转间形成巨大冰风暴的强盾,接著又飞快催动另一道术法,就见风盾自中央向外伸出一柄利刃,笔直朝冰雪暴的中心点射去,硬是破了寒玉的法术。
寒玉因他骤来的反击踉跄了下脚步,眼底闪过一丝意味不明的灿亮。
先是整了整自己身上的月牙白长衫,接著,他赞赏似的拍起了手。
「不亏是风神苍穹,驾驭风的本领依旧出神入化,反应倒是机伶。」
苍穹闻言眯起了双眼,「你认错人了。」风神风神,他从来都只有听见那只魔与那群自以为是的神界人喊过,妖怎麽也这麽叫?
他不知道他们口中的风神是谁、自己又与那人有几分神似,他目前只清楚一件事──
被寒玉当作另一个人来看,感觉不是闷就可以形容。
他不喜欢现在这样的情绪起伏,更不喜欢寒玉透过自己去看另一个人。
「谁都可以认错,唯独你,我绝对不会。」
垂下羽睫,寒玉的声音在风中多了分虚无,隐隐约约还有几不可闻的叹息。
「……你在打什麽主意?」瞅著那张熟稔中带有几分陌生的容颜,苍穹发现原来他一点都不了解面前这只妖,不了解他要的是什麽、想的又是什麽?
寒玉仅是挥挥手。
「你误会了,我只是顺你的意,帮助你来收拾神陵那只妖。」
苍穹听了仅是漠然的投以一瞥。「毋须你担忧。」
「……不过我不懂,」寒玉偏侧过首望向他,「你不认识那只妖,为什麽口口声声说要收了他?」
「神魔大战时,他杀伤了无数众生,单凭这一点理由就已足够。」
苍穹著实不了解寒玉为什麽忽然关心起那个理所当然罪大恶极的妖,但旋即又想起他们是同类,或许这只是寒玉又一次的同情心泛滥。
「你都不懂……」握紧拳,寒玉低垂下头猛摇头,「你不懂那只妖当时有多痛苦……」
苍穹略带困惑的看著明显有些异状的他,轻哼出声。
「那你呢?你了解那只妖?」他不信这只温柔又多情的雪妖会与斩杀众生如麻的罪妖会有多少交情?同属一类众生又如何?道不同,不相为谋。
「我?」寒玉为他的话怔了怔,幽幽笑了。
「我很了解那只妖哦……我知道天真的他是如何被神人欺骗,失去挚爱时又有多麽悲痛。」
「被神人欺骗?」听见宿仇的名号,苍穹掠高了眉,原先就漆黑如潭的眼瞳更是深不可测。
他以为那些无事可作的神只们只会找自己麻烦,没想到连那只被封印的妖也曾吃过他们的苦头,这让他对那只素未谋面的妖多了丝同理心。
「嗯,」寒玉扬首望向大雪纷飞的穹苍,脸上尽是怀念以及沉痛,「那只妖与神相恋,对於眼高於顶的神人们来说,这是件丑事,所以他们在发动神魔大战时也一并策划了一个毒计……」
「计?」苍穹的唇角微扬。他知道有些神只们没什麽格调,倒没想过居然大多数的神人皆如此,让他真想为那些将他们捧的老高的黎民百姓大叹不值。
「他们决定诱骗那只妖入战场坑杀。」
「什麽?」苍穹因他的话一愣,「他们凭什麽确信妖会上当?」
妖不是没有智慧的,除了眼前这只偶尔天真的让人发噱外,他不以为神人们有哪一点可以轻易哄骗使只妖上当?
寒玉听了只是加深嘴边的笑,眼中却满盈悲凄之情。
「你忘了,妖的恋人在战场上,」见苍穹又一度怔然,他轻叹息,「他们只要放出消息说那个神人死在神魔大战之中,就算战场满布连灵魂也会烧尽的业火,那只憨傻的妖也会奋不顾身的冲进去。」
有爱情的时候,他大无畏;但当失去了最爱後,他却发现自己原来是如此脆弱,被诬陷也好、遭受囚禁也无妨,他只在乎能不能再见到那个始终萦绕於心的人。
但他没想过的是──见了,又如何?
苍穹已与当年不同,他是彻头彻尾的新生,乾净的像张纸,只有单纯的信念而无七情六欲,更遑论那段刻骨铭心的爱恋……
再见,只是徒惹伤悲。

佚千年(六十八)
「所以……那只妖去了?」听闻那只与自己想像中性格截然不同的妖,苍穹原本平静的心湖泛起了涟漪。
他想寒玉没必要欺骗自己的,若这一切都是事实,为什麽他会如此难过?他甚至可以预想的到那将是怎样教人心酸的故事。
胸口好痛。一阵阵的刺痛自胸口蔓延,他大口大口喘息,紧捂著心口好半晌才能顺利换气。
没注意到他的异状,寒玉兀自沉浸在当年的残酷回忆中。
「他当然去。倾尽全力去爱的人就这样战死,你要他如何接受?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想起那时的惨烈战况,他微微颤起身,「但他没想到,到了战场,才是真正痛苦的开端。」
他又想起当时那张惨白的俊容,额际渗著冷汗,青色盔甲迸裂,殷红、让人怵目惊心的血迹就这样爬满他身躯……
闭了闭眼,寒玉告诉自己一切都过去了。
一切,都过去了。
「……因为那人战死了?」苍穹想自己该是疯了,不然怎会白白耗在这听妖说故事?不过他很在意妖所说的事,若真是如此,那只被封印的妖似乎也没这麽可憎了。
不过,他还是无法原谅那只妖擅取其他众生的性命。
「战死?」寒玉的笑中多了分讽刺,「若真战死倒好,谁都不会这麽难受……」
「所以?」
「妖到的时候,那个神人受了伤还在浴血奋战──妖是亲眼目睹他被击杀的。」
苍穹愕然。这话是指那人被杀死在妖面前吗?那只妖就这样眼睁睁看著最爱的人当著自己面被杀害?
他无法想像那是怎样的痛楚。
失去亲如手足的颛孙乐天时,他仅是看见他的遗体便痛心疾首,满满的悔恨与愤懑,他根本无法想像要是亲眼目睹事情发生的那瞬,自己会不会崩溃?更何况由妖的话听来,那两人爱的很深,这样,又是多麽残酷?
他想他懂了,他懂那只妖为什麽会发狂。
因为心如刀割。
「是呀……杀了那神人的罪首说来也巧,现在也在哪……」像是怕苍穹不明白,寒玉伸手就招来风雪,当那阵凛冽寒风席卷而过後,随著大石头一并带回的是被拴绑著无法动弹的贪魔。
被阵风雪送来的贪魔惋愕,一双眼死瞪著皮笑肉不笑的人。
「雪乌龟,你做什麽?」妈呀……这家伙不会千年後才来找他算帐吧?
「没有,会会老友罢。」
瞥见贪魔脸上的菜色,苍穹脑中有道一闪而逝的灵光,像是差点抓住了什麽蛛丝马迹。
「你们真认识?」听寒玉说的,他对那只妖非常熟悉,现下见他与贪魔的互动也不难看出两人间绝非偶遇一两次的点头交,寒玉明显对贪魔抱有高度戒慎。
「唔……」看到玉颜上那似笑非笑的神情,贪魔发现自己竟然寒毛倒竖、凉到骨子里,冷汗不自觉滴淌。
「说认识吗?我也不晓得,不过有些渊源却是真的。」寒玉笑,眼底却是一片冰冷,就像结了冻的荒原。
「那、那个……」抖了抖身,贪魔笑的尴尬,「没有我事的话,我就先走了……」
唔……雪乌龟的表情不太妙,就像下了什麽重要决定一样,决绝冰冷。
「哪,就这麽走了,打算何时偿命呢?」寒玉冷笑,掌中银光乍现,散去时已然多出一柄剔透的玲珑冰剑。
「冷、冷静!」很想後退逃跑却苦於被苍穹用伏魔绳困绑,贪魔一双眼只差没瞪出眼眶。
妈、妈呀……他不记得自己有多少年没再见过杀气腾腾的雪妖了,没想到发起飙来气势还是一样惊人,不过过了这麽久才来报仇会不会太迟些?而且──还故意当著那个不人不神的面前出手?
「冷静?那你当时怎没手下留情?」寒玉笑的阴恻,看在苍穹眼中却是心沉了下。
妖是怎麽了?今天为什麽净在做些莫名奇妙的事?偿命?他要只魔偿谁的命?
贪魔瑟瑟抖著,咬牙发出低吼。「天杀的风神苍穹,你还不来救命啊?」非要真等妖砍过来才好吗?该死,要是可以他真不愿意向那男人求救!
「呵……」笑声未止,寒玉已提剑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袭向他,在锋利剑尖将刺入贪魔前几寸处,另一把墨色的剑毅然插入,就见一银一黑两道剑影在满天风雪中激盪出无数剑花,连空气都为之震动。
「你疯了吗?」在趁著空隙成功化解寒玉剑气,挡下并逼退他後,苍穹面无表情的望向他。
莫名奇妙对只魔出手是为了什麽?性格如此阴沉的妖真是他所认识的那只?
「我没有疯,只是要他偿命。」笑的阴狠的寒玉将剑插入雪地,登时就见大地冻结,自剑端没入雪地处开始结冰,随著他的妖气外放而扩大范围。
「寒玉!」见大地表面从雪地到起结了薄薄一层冰,再转为厚厚的冰层,苍穹对於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只觉得大惑不解以及更多的不满。
妖看起来好忧伤。嘴角在笑,眼里藏的却是悲哀,眉宇更是深锁著──到底发生了什麽事?为什麽变成这个样子?为什麽,什麽都不对他说?寒玉不是他的责任吗?为什麽……
可是我不要当你的责任。
蓦地,那天寒玉离去前的话窜入他脑中,似乎从那时起寒玉就很奇怪了,笑著任由手血流不止,笑著,却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模样。
妖受了什麽委屈吗?妖为什麽什麽都不愿意说,为什麽,不再愿意对他敞开心房?
他忽然又闷了起来。
迅速自怀中取出黄符,咬破指尖以血为墨的飞舞出一张张羽蝶般的符,利用旋风将符纸飞落在定点上,就见苍穹念念有词地将随身的墨黑色长剑也刺入冰冻的大地,符纸瞬间燃烧,在地上开出一朵朵烧灼著烈焰的芳华;火焰像是有生命般在地上跳跃,随著苍穹打著印记的手指方向前行,拉出长长的火焚轨迹,筑起炙热的火墙,在苍穹一个弹指後就见爆裂的火壁往四面八方轰然炸开,一波波红色的火浪瞬间取代苍冰白雪,经过火羽袭击的冰霜迸裂,以蛮横的力道将寒玉铺陈出的冻地化了开,使四周陷入一片烟雾中。
「你就是要跟我作对嘛……」没想过他连其它术法也如此精湛,被破了法术的寒玉自嘴角溢出一丝血,在觑见苍穹皱紧眉後又笑了开。
让苍穹厌恶他吧,这样……
「你是来帮我除了神灵那只妖还是来添乱子的?」看见他唇边的殷红,苍穹心底升上一股愧疚,他没想到这样的术法会伤了妖气惊人的寒玉,除非……
「你怎麽还不懂呢……我讲了这麽多事,你还是不了解?」抹去嘴边的血丝,寒玉抚著额大笑了起来,差点笑岔了气。
苍穹因他的笑声感到不舒服,眉皱的更紧。
「……我该了解什麽?」
「我就是你要除的那只妖。我就是那只被封印在神陵的妖。」

佚千年(六十九)
「……你说什麽?你该知道有些事不能当玩笑话。」苍穹为他的话又一次怔愣,足足看了他好半晌。
妖为什麽要这麽说?是想要替那只妖脱罪吗?为什麽他要去为另一只妖顶罪?
「你啊……辟邪究竟是怎麽教导你的?」寒玉蹙眉,脸上是一片冷漠,「我何必要骗你呢?当年神魔大战这只魔也在,你可以问问他。」
见两双同样不善的目光瞅向自己,贪魔咽了口涎沫。
「这、这……」天杀的,这种问题要他怎麽回答啊?
「废言无须太多,只要回答是与否即可。」寒玉手一挥便在贪魔身旁升起冰柱,利刃般的尖端就抵著他脖子。
苍穹因他猝不及防的动作而微微惊讶。若这才是雪妖寒玉的实力,那他又何必大费周章的与自己正面对上?简直就是刻意要挑起些什麽……
「对啦对啦!这只妖就是当年杀伤大批神魔的罪妖,也是风神苍穹的最爱啦!」被他一再恐吓到心情很差的贪魔气的扯高嗓子怪叫,「我说你这妖也奇怪,当年风神苍穹死在我手中时你不来找我算帐,阔别千年、他重生为不人不神後你反而来找我碴──这是为了什麽?」
两个笨蛋,让他看了就烦!他就说他讨厌那些妖啊神啊鬼啊,不是痴情的教人浑身发毛,就是对情爱迟钝的教人诟病!
「多嘴。」寒玉轻哼了声,贪魔转眼就被冰封了嘴,冻的直发抖。
「……你一直都知道我要除了你,为什麽还跟著我?」苍穹发现自己的思绪纠结,牢牢缠绕在一个唤做「寒玉」的名字上,所有的思路顷刻间打散,只剩下茫然。
当他对妖说要收了神陵那只妖时,寒玉是怎麽想的?
当他在洞穴内捡拾到碎成片的玉佩与画像时,寒玉又是用什麽样的心情去毁坏的?
他从来都不了解妖,不了解寒玉真正的想望是什麽?
「因为我有一个妄想。」寒玉扬起掌,地底钻出无数冰柱,每一根锋利的尖都直指著苍穹。「我希望,能再见那个人一面。」
环视四周,在发现他的杀意有多强烈後,苍穹只是抿紧了唇线。
「……你见到了吗?」
他的心在徬徨。当他知道寒玉就是那只他认为理所当然该除去的妖後,他忽然犹豫了,就他对他的认知,寒玉是个就算折了花木也会难过很久的妖,他比他所见过的任何一尊神只都要悲天悯人,他也比任何一个他所见过的众生要热爱这片红尘;尤其,当他听到那场发生在千年前的悲剧时,他更加迷惘──错的人是与神相恋的寒玉还是为了那该死的骄傲而无所不用其极的神人?
寒玉微怔,低低笑了。
「见到了。可是他完全不认识我,也不记得我。」早知道什麽也不能要求,毕竟吃了苍穹这事是他一手造成的,可为什麽每每见到那张既熟悉又陌生的俊颜时,他仍心揪般难受?
好累,好痛苦,他不想再留在这个有苍穹却没有两人过往甜蜜的地方,他不要苍穹不记得他……
看著他泫然欲泣却强颜欢笑的神情,苍穹发现自己的左胸口疼痛难耐,一阵阵的苦涩渗入心底。
妖很难过。妖汹涌阴郁的悲伤情感排山倒海的几乎让他窒息,掩藏不住的思念与绝望是这样强而有力,连对於七情六欲才刚萌芽、懵懵懂懂的他也感受的到。
妖又是一副要掉眼泪的样子──为什麽这只妖特别爱哭?有没有让妖停止悲伤的方法?
才想著,身体却比心还要诚实,在他还没反应过来前已然跨出步,伸出双臂将彷佛泪已流乾的寒玉硬压入怀中,用一种笨拙却不失温柔的方式环抱住。
寒玉先是呆於他的唐突举止,接著狠狠推开,极度狼狈地滑坐在地。
「我不要你可怜我!你什麽都不懂,什麽都不知道!我不要你的同情……」他低吼著发出受伤野兽似的哀鸣,听在苍穹耳中,心是一阵阵抽痛。
可怜?同情?
他对於寒玉的感觉,真的只是那一点点微乎其微的怜悯吗?
如果只是一时的情感澎湃,为什麽当他看见寒玉一脸哀戚时,他会感同身受的难过?
就像利刃割在心头一样,连痛都喊不出来。
「我好累,好累了……」寒玉依旧微笑著,可是苍穹却在他脸上看见最深浓的哀伤,笑的绝美,却美的教人想落泪。
他从来不知道哀伤的极致在哪,但在寒玉脸上他明了了,一个人最悲恸的时候不是嘶吼大哭那时,而是绝望无助到流不出泪,只能苦笑。
「你说我自私也好、说我胡闹也好……」寒玉银灰色的眼中是满满的孤寂,他带著几许惆怅地将双手环抱住头瑟缩在雪地里,用近乎蚊鸣的声音轻喃:
「如果我将心掏出来给你,你愿意把你的心还给我吗?」
他不知道自己该怎麽作了……口口声声说要让苍穹自由,却还奢望著幸福……
他的幸福是自己毁掉的啊!在神魔大战那时,在应允了风神苍穹的无理要求那时。
为什麽现在想起,他的心还是好痛?
他想念苍穹的拥抱,他想念苍穹迷恋的眼神,他想念苍穹嗓音浑厚的爱语呢喃,他想念所有和苍穹在一起时的美好。
可是,什麽都回不去了。
苍穹曾经以为这只有时任性到让人气恼的妖会放声大哭,可是他没有,只是将脸藏在两掌之中,彻底忽视周遭人事。
「你不是要收了他吗?又後悔了?」嘴上冰霜尽退的贪魔龇牙咧嘴半天才挤出句话,也成功招回苍穹的神识。
是啊,他答应过师父要收了神陵那妖、答应颛孙乐天要封一千只妖来换回自己的过去,他现在为何却如此游移不定?
颛孙乐天一直希望他可以拥有属於过去的回忆,一直希望他能体会属於人的喜怒哀乐的……
他想了想,黑瞳灿亮如星,原先阴霾的心一扫先前的迷茫,他选择拔起自己没入大地的剑,架上寒玉颈间。
寒玉微扬起头,在看见逆著光的他的晦暗脸庞後,咯咯笑了。
「终於听懂了吗?朝这,你的心在这个地方,」他一把抓过墨色长剑的剑尖,任由自己掌中殷红的血滴在雪地上开出炫烂刺目的花,抵上自己胸口,「刺下去,你不仅可以完成颛孙的遗愿、辟邪的嘱咐,更可以从我这得到解脱。」
生啊死啊他都不在乎了,苍穹不记得又怎样?他与苍穹的爱是真真实实存在过的,就算苍穹忘了,他们的过去也不会磨灭。
就算将来无法厮守又如何?他们有谁也夺不走的过去,这样就够了。
真的够了。

佚千年(七十)
妖为什麽一副心死的模样?妖为什麽……这麽简单就放弃了?
对於寒玉视死如归的决绝神情,苍穹只觉得无法理解。
妖所说的过去与魔所一再强调的指称,拼凑堆叠出的事实只有一个──
自己就是那个该死在神魔大战的神人。自己就是满身罪恶的雪妖的恋人。
若真是如此,寒玉为何什麽也不说?是不是,已经不在乎了?
如果这麽作真可以终结整件荒谬了千年的事,为什麽,他的胸口还是止不住的抽痛?寒玉所说的解脱究竟是指谁的心情?
有种被妖遗弃的感觉。苦苦的,涩涩的。
觉察出两人间弥漫的古怪气氛,贪魔嗤嗤笑著。「不神不人的,还不动手吗?收了他可是小家伙的心愿呢,而且刺下去你就可以报仇了,这妖千年前还残忍的将你给吞……」
「罗唆。」
巴望著雪妖眼泪与苍穹起伏情绪来填饱辘辘饥肠的贪魔还没来得及煽动成功,一道带有郁积怒气的黄符已然化作激光笔直射向他面门,当场毫不留情击昏了他。
苍穹皱紧眉。这是他与妖的事,轮不到个外人来插嘴。
「对呀……这是颛孙的希望呢……你不是答应过他了……」寒玉先是因他外放的怨气呆了片刻,接著露出寂寞的笑容。
不管什麽时候,颛孙乐天都会是第一位呢……而自己,永远都只是「责任」而已。
「……告诉我,你那天未完的话是什麽?」剑尖依旧对著寒玉的胸口,苍穹眼里的灼亮却似向他仅是要确认些什麽而非真正要伤害他。
「什麽话?」寒玉楞楞望著他,没想过他会有此一问。
「你说你不要当我的责任……」不著痕迹深吸了口气,苍穹赫然发现自己握剑的手隐隐发著颤,费了番功夫才能将话自腔内挤出:
「那你希望成为我心中的什麽人?」
寒玉足足怔了好长一段时间。
什麽人哪……现在的他还可以妄想吗?他可以妄想成为苍穹心里的「唯一」吗?
「带著魔就这样入了神陵,不担心替自己与妖惹上麻烦吗?」正当苍穹屏气凝神等著寒玉下文时,一道清润的嗓音忽地出现在他身後,这让他绷紧了神经。
甫回头,映入他眼中的是一名身形颀长、身穿儒服,眉宇间锁著落寞的削瘦男子,连脚步声也没发出,就立在距离他俩五呎处的地方。
苍穹目光凛冽的扫了他一眼,想也没想便旋身挡在仍坐在雪地中的寒玉身前,面色冷凝的摆出防御架式。
又一个他最讨厌的神人,敢情都是吃饱撑著才纷纷下凡来?
「不……」看出他眼中的鄙夷,身穿儒服的人露出苦涩笑容,「我自求除去神籍,对於我来说,寒玉不过是某一界的众生。」
苍穹顿了顿,斯文俊雅的脸上看不出情绪。
「神只们欠我太多,我不可能信任你。」
他忘不了害死颛孙乐天、囚禁寒玉的神人们──即便他曾身为其中的一份子。
「我知道,关於那位负有悲哀轮回的人,我由衷感到抱歉。」身著青衣的人弯腰朝他深深作揖,头却是再也抬不起来。「这一次,是神界害了他,真的,很抱歉。」
「不必假仁假义。」将寒玉护在身後,苍穹一脸肃杀之气,锋利的剑锋已指向那截因低垂而裸露出的颈项。
「那你呢?又何需利用伤害妖来巩固自己动摇的心情?」男子微扬起头,在瞥见苍穹脸上一闪而逝的怒意和惊诧後,斯文乾净的脸庞又染上浓浓的歉意与不忍,「我和你拥有最相近的本质,要看透你,并不难。」
「我的事轮不到一介神人来管。」苍穹眼底冰冷一片,冷漠的宛若冻原。
「你多心了,我只是想来看看妖,跟他辞别。」青衣男子见寒玉自苍穹背後探出头,也朝他打了个躬,「我想我坚持许多年的事兴许是错了,请你原谅我的自以为是,也请你不要埋怨震雷。」
推了苍穹半天,在确定离不开他铜墙铁壁般捍卫的寒玉先是摇摇头,然後轻叹出声。
「震雷轮不到我来恨。关於我自己的事,我都处理不好……其实我茫然了,我不知道这样的感情对他究竟是好是坏?」感觉到挺身挡在自己面前的人的肩膀颤动了下,他再度叹息。
「为了这份不见容於各界的情感,他已经失去太多;我想我是狡猾的人,贪婪地利用他的温柔,满口喜欢与在乎,却总是伤他最深又舍不得放手……」
这份爱纠缠了很久,从他俩因误会而结识、相知相惜到历经生离死别业已千年,这份情意早随著苍穹的心被他吞吃下腹、空白如纸的重生而逐渐消磨;渐渐的,他几乎连当年相爱、相处的点滴都快要遗忘──他凭什麽再以名为「爱」的枷锁去囚困苍穹?
他不是当年那只懵懵懂懂、仅有百馀年道行,无忧无虑的妖;苍穹也不是以宠溺他为乐趣,同时在天生的责任与因明白了七情六欲而拥有私心、进而时刻内心天人交战的风神……他怎麽可以又一次干预苍穹的人生?
「你真的,很善良呢,」男子弯起唇,笑的无奈,「我想喜欢上就是喜欢上了,没有谁对谁错,不要把所有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并不是每个神人都像坎水与震雷那样极端,对於神及妖相恋这件事,我并没有太多意见。」
苍穹闻言皱起眉,「与你无关。」
他跟妖怎麽样是他俩的事,本就轮不到外人评头论足,但他现在还是搞不清楚,为什麽当看见妖流露出悲伤神情时,胸口会这麽痛、甚至想将他拥入怀中安慰?
男子也不气恼他的淡漠,只是专注望著同样露出无奈神情的妖。
「我知道,我只是希望你能对他好些,不要再让寒玉惹上被各界诸生挞伐追杀的麻烦;或许你会认为我虚伪,但某方面来说,我钦佩妖的勇气。」也许痴愚了些,但却真诚──他想世上也没有太多人能为了爱人牺牲至此吧?毁了千年的清名不说,还赔上自己永恒岁月的囚禁。
真的傻,傻到让人看了都很心疼。
「不需要你来教,该怎麽作是我的事。」虽然刻意略过「相恋」那二字,苍穹仍感觉到自己的心在浮动。
他……喜欢过妖吗?很爱很爱的那种?
在他压根无印象的时候,妖究竟为他作了些什麽又牺牲了什麽?
「我知道,我只是不想他背负这麽多的污名──别再让更多人误会他了。」男子见一直被苍穹护在身後的人轻摇了摇头,不禁叹息:「雪妖……寒玉,你偶尔也该替自己多想想的……」
「呵……你呢?为了我们的事而背弃神界真的好吗?」寒玉轻笑,眉宇间仍锁著几丝愁,「巽风,你真打算离开吗?」

佚千年(七十一)
身穿青色儒服的人──巽风因他的称呼先是顿了顿,旋即恢复过来,脸上是浓浓的歉意。
「你还记得……那时在螭吻那失礼了,实在对不住。」他莫可奈何的摇头,「我想的很清楚,唯唯诺诺、不分青红皂白去服从,不合乎我的处世道理。」
他要的不是黑白不分却人人称羡的高位;在见到曾是同僚旧友的螭吻拚命守护所有,个性冷僻孤傲、厌恶沾惹麻烦的辟邪为了至爱及友人放弃安逸的神界,温柔善良的雪妖因情殇大开杀戒後,他忽然发现相较之下,自己远比他们来的空虚。
他们爱过、恨过、会哭、会笑,但他却只懂得像个被线操控的偶人一样,一丝不苟地遵循所谓神界的规矩、参与美其名为天下苍生而不得不展开的大战……这些,算什麽?
他一直以为自己选择的道路是正确的,直到那一日看见只是凡人却拥有偌大勇气的颛孙乐天豁出生命去保护觉得应该保护的人时,他才惊觉到从来都只听信神界片面辞的自己有多无知、迂腐,自己的搭档又是多麽残酷。
想起那双盈满惊讶和绝望的眼,他感觉自己的心紧缩了下。
道不同,不相为谋啊……
他花了很长的时间,用一条人命和蜿蜒的两行泪才明白这个道理,那个比他顽固、任性妄为的人又要花多久的时间才能体会出?
寒玉思索著他的话,沉默许久才低语:
「要考虑清楚哪……一旦舍弃,就无法回头了。」
要是没有相当的觉悟,是绝对无法支持下去──他虽然因与神相恋、大开杀戒一事而沦为神界永远的阶下囚,但他不後悔,毕竟谁也无法夺走他和苍穹过去相处的点点滴滴;辟邪虽然是动了凡心才离开神界,但从来都不遗憾,因为只有那个为他流乾了泪、发下七世不见誓言的人能进驻他心底、左右他心绪,其他俗事及众生根本无法入他的眼……
「我明白,但我也确实到了极限。」别有深意的望了他与一脸防卫的苍穹一眼,巽风翻了翻掌,一面由无数碎玉拼凑而成的玉佩就这样出现在他掌中。「对於神魔大战时的事,我真的很抱歉,也许你们认为我虚假,但我仍想表达对当年的歉意。」
那时要是他能阻止震雷放出风神苍穹战死的谣言,寒玉也不会跑这麽一趟,更不会造成之後的大开杀戒、被神界囚禁千年的下场,说起来,他该为这件事负点责。
「神人给的东西没有人稀罕。」不著痕迹再度将明显心软的寒玉护紧,冷哼了声,苍穹目光凌厉地瞪著他手中带有求和意味、似曾相识的礼物,「都过去了,现在来懊悔,有用吗?
他记得那东西,那是由他亲手替寒玉系上、最後却被无情摔碎在窟穴里的玉佩;若寒玉执意舍弃,他绝不勉强,更不准其他人为难寒玉。
在听寒玉诉说著所谓的「过往」时,他想通了许多事,寒玉的恋慕、寒玉的悲伤还有更多属於寒玉的寂寞起因都是他──因为他,妖变的不快乐;因为他,妖背负洗不去的恶名;因为他,妖陪上了自由。
一个人待在风雪漫天、寸草不生的山巅,很孤独吧?
尤其,他还是内心这麽柔软的一只妖。
「苍穹,别这样!」瞥见巽风脸上闪过一抹受伤,寒玉忍不住拍了下苍穹的肩头制止他的咄咄逼人。
苍穹呆了呆,本也想赏他句冷言冷语,但一侧首看见那张写满不满的斯文脸庞後,却只是打消了念头的喃语:
「可以一直维持这个样子吗……有情绪、有生气……」
寒玉没听清他的话,睁著双银眸直盯著他看,巽风则低声笑了。
「你们,都很好……若都能再多一点想望与贪心……」他想错过了千年、还在摸索彼此的他俩不明白,但他这个外人却清楚看见苍穹对寒玉所表现的霸道、独占与呵护。
事情是有转圜的吧?在雪妖寒玉哭著吞下爱人尸身後的千年,这段大家都以为该是悲剧完结的爱情,可以圆满吧?
雪妖很可怜的,已经没有什麽可以再为风神奉献了,若真心喜欢,他想风神也该拿出点诚意来。
这麽重的罪、这麽深沉的思念不该全让寒玉揽下。

佚千年(七十二)
「我想我不需要它,」寒玉坚决肯定的向他摇首,「如苍穹所说,都过去了……」
他的心已经无法负荷了,与其逼迫苍穹,倒不如自己放弃,谁也不要成为谁的负担。
回头看了因他回首而慌忙撇开头、落寞垂下眼的寒玉一眼,苍穹发现自己放不下他,那样小心翼翼的态度让他心口又开始撕裂般疼痛。
寒玉一直都是这样的吗?想要又不敢要,在漫长无止尽的悠悠岁月中等著他,哪怕只是句无心的话也可以被左右了心绪……
他的眼神不自觉放柔了。
在与颛孙乐天一道游历四方前,他没有过去的回忆,更遑论经历过所谓的「爱情」,即便现在面对寒玉,他也是迷惑的,一开始只是听信掌柜所说的要对寒玉负责,然後理所当然将寒玉纳入自己的保护范围;但随著相处时间的增加,他也渐渐发觉到寒玉的重要性,这点在颛孙乐天死後更加确立。某方面来说或许是他在依赖寒玉,依赖寒玉的温柔,依赖寒玉兼容的心胸,依赖寒玉不曾减损过的情意。
「对,他不需要那些东西,」像是下了什麽决定,苍穹眼中闪过一抹异色,「寒玉的事用不著你们插手,以後,有我在他身边。」
见巽风唇边绽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再度朝自己及寒玉打揖拜别後,苍穹将剑入鞘,转过身,弯下腰撕去自己长袍的一角替明显震愕的人包扎手上伤口,用低沉浑厚的嗓音低语:
「下次别作这种事。倘若没有人镇的住你,就由我来;我说过我不相信永远,但在有生之年,我会留在这牢牢看住你。」
他不知道自己先前究竟亏欠了寒玉多少,但他还是想相信这只妖,就算众生都误会妖也无妨,他还是想守著寒玉。
守住那小小的,稚涩的,悄悄萌芽的不知名情愫。
原先还在挣扎著不让他替自己包扎的寒玉闻言瞠大了双银眸,瞬也不瞬地瞅著他,在接到他所投射过来、增添几分温润的眼神後,无法置信地激动颤起身。
「你不是答应过颛孙要收妖,你不是……想知道你的过去?」他是自何时陷入梦境之中呢?只有在梦里苍穹才会露出他以为永远失去了的微笑吧?映著他倒影,清亮的彷佛在笑的深遂眼眸……
「我想过,也承诺过不会收了你,况且颛孙的本意不是要我收妖。」见他傻呼呼偏过头凝望自己,苍穹不自觉伸出手抚上他玉琢般的脸庞,丝毫没想过自己的动作有多唐突。
因他主动给予的亲腻瑟缩了下,在感觉他掌心所传来、暖烘烘的热度时,寒玉这才发现自己不是在梦寐之中,急急忙忙就要推开他。
苍穹一定不懂他话里的意思代表些什麽……苍穹一定什麽也不懂……他不想再被苍穹的话左右了心绪……他不想只是又一次会错意。
他比谁都明白苍穹早已失去了心,不晓得如何爱人、不清楚两人间纠缠紊乱的前情,他更不愿用这样的过去来束缚苍穹──
这麽苦的爱,他一个人承担就好。
「不要推开我。」抓住寒玉欲挣脱的臂膀,苍穹不悦地寒了张脸,怒气却是为了妖的刻意疏远。「我知道我在做些什麽──我找到我的回忆了。」
见寒玉一脸惊愕的停下挣扎,他满意地扬了扬唇,「从与你相遇开始,我就有了许许多多的回忆──这些是你给我的。」
他想颛孙乐天会原谅自己吧,虽然没有收服一千只妖、没有找回亡佚了千年的过去,相对的,也没有让和他很要好的寒玉受到伤害。
或许他依然不明白如此深刻惦记在心的感情是什麽,但他已渐渐厘清这是比友情还要深的牵绊,不仅仅只是为了那一夜莫名奇妙的糊涂帐。
曾几何时他如此重视只妖?是为了早不复记忆的过去还是所谓的责任?
苍穹脸上是不容怀疑的认真,这让寒玉心头涌现一股暖意,他只觉得自己眼眶内似乎又有什麽东西要冲出,热辣辣泼刺的难受。
盼了千年,他可以相信自己终於等到了吗?
「师父说妖不会哭,所以我也希望你别哭。」抬手抹上他似乎随时会滴淌下泪的眼眶,苍穹略显别扭的再度将他揽入怀中。
「我不知道我做过什麽样的错事,但我希望你能原谅我;馀下的日子,我会陪你在这里赎不该属於你的罪。」
眨去几乎要溃堤而出的悲伤情感,寒玉在他怀里缓缓闭上了眼,犹豫很久後才轻轻探出手回抱住渴望了千年的宽厚胸膛。
对於神界魔界的流言蜚语他可以开始不在乎,因为他相信不管将来前方是怎样的大风大浪,木讷寡言却慢慢开始懂得表达情感的人会一直守在他身旁。
或许这份情感不会持续到永远,但只要想起时,他想,他一定能感受到永远。
因为这是真实存在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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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方面来说,算是完结了(不过应该最後一节还是会再稍微修改下)
感谢这些日子以来支持与回应的朋友^^

千年之後……(上)
不知从哪一天起,修道者间起了一个传言。
终年风雪纷飞的神陵顶峰住了两位高人,一位喜著素白,拥有一头耀眼银丝与俊雅相貌,为人温润如玉;另一位则偏好藏青,仪表堂堂却冷漠如冰,全身散发出的凛冽气息教人即使不自觉倒退三尺,仍可以感受到万年寒冰的冷峻。
不过常著青衣的高人并非表面上所见那般难以亲近,他有个最大罩门──
「嗯,罩门。」将花生米抛上天,任由其准确无误落入口中,坐在崖边在看友人对弈的凡天,别有深意地望了因他们叨扰而脸色不善的某人一眼。
苍穹只是冷哼,一双眼胶著在长年一身黑的人身上。
「那家伙没欺侮你吧?要是他待你不好,尽管跟我说,哪怕杠上了神界我也会带你走。」全身包裹在一袭黑披风中的人伸出白皙得不像样的手挪了步棋,态度倨傲的自掌中翻出只茶杯,「哪,倒茶。一点规矩都不懂。」
见对方指高气昂地将茶杯递到自己面前,苍穹眯起了眼,面色更加冷凝。
「来者非客,不需要以礼相待。」不请自来的人何必招呼?
「你这不神不人倒挺得意?」身披黑袍的人觉察到他的漠然与不悦,本就不加修饰的言词也刻薄了起来,紧扣住棋盘边缘的手硬生生将它掐出五个深陷的窟窿,不满不言而喻。
眼见干戈又起,正思索著下一路棋的寒玉忙打圆场,将摆在一旁盘里的冰梨推向明显因苍穹态度而气恼的友人。
「来,嚐嚐,这是苍穹所栽植的,爽口甘甜。」除了水果外,辟邪先前来看他们时,也带了些从前在神界所得到的花卉种子,所以现在他们的居所四周有著不符合飞雪霜白的盎然绿意。
浑身散发凛冽气息的人先是哼了声,接著不甚情愿伸出手,「玉,我这是给你面子……」
「不需要。」正当通体冰凉的梨子将落入那只苍白的手中时,苍穹却冷不防朝冰梨弹了下指,就见原先剔透如玉雕般的梨瞬间因一刹的无形风刃而被分解成数块,啪啦啪啦掉在雪地上。
寒玉怔著,他没见过发这麽大脾气的苍穹,而且向来对人事冷淡的苍穹也不曾这般无理取闹过,怎麽今天就好像……好像孩子一样的使著性子?
掀了掀眼,凡天只觉得头很痛。
不过就是来找寒玉叙叙旧嘛,有必要把气氛弄得如此剑拔弩张?
「给你三分颜色就开起染坊了?」一身黑的人倏地站起身,周身弥漫起一股黑气,阴沉低冽地教苍穹不自觉微皱了皱眉。
这麽大一股鬼气……寒玉到底交了什麽样一个朋友?这样一个人,又在什麽时候会作出伤害到寒玉的事?
一想到温润的人或许会因此受到危害,苍穹几乎是下意识一把将才准备起身阻止两人起冲突的雪白身影拉至身後,用至冰至寒的眼神瞅瞪同样蓄势待发的人。
「不许伤了寒玉。」
同样也忙著安抚黑衣人的凡天闻言先是愣了愣,接著难以置信低叫道:
「终於开窍了吗?你这家伙什麽时候这麽疼爱寒玉了?」
被人挡在身後护著的寒玉听了有几分难为情,攒住苍穹的衣角轻拉扯,「别这麽说,他是我的挚友。」
说归说,他仍觉得喜悦。虽然当年苍穹允诺要以馀下的日子陪伴他,但他不敢妄想,毕竟失了心的苍穹对於七情六欲淡泊至极;直到今日看见苍穹如此维护自己,他才稍微感到安心。
对於苍穹所选择的「留下」,他一直都害怕著,他怕一切只是苍穹起因於愧歉所作的弥补──可他不需要哪!爱情的深度本来就无法比较,更遑论他俩间谁欠谁的感情债早已紊乱不清,他现在,只是不想再一次误了苍穹。
不想,再一次看见因自我矛盾而将自己逼上绝境的苍穹。
「……可我不信他。」一手护著寒玉,另一手紧握随身的墨色长剑,苍穹脸上是显而易见的鄙弃。
除了肯定其来自鬼界外,其实他一点也摸不清对方的底,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何每每见到那人便会大动肝火,但他就是不喜欢那种彷佛随时随地都想将寒玉带走的说法……
感觉糟透了。
「你这人一点规矩也不懂……就让我来教教你吧!」一把推开挡在自己面前的凡天,身披黑袍的人手一扬就自被大雪覆盖的地底招出四名同样披著连帽斗篷的人。
「告诉他,什麽叫作规矩。」哼哼,别说他欺负人,他已经够给寒玉和凡天面子,没亲自下去修理那该死的风神了!一天到晚板个死人脸,吓著寒玉怎麽办?等等他又多愁善感的胡思乱想了。
「正合我意。」赶在对方攻向自己前,苍穹先发制人的提剑冲了上去,有意无意地将四人引离开寒玉所在之处。
就见刀光剑影,黑与青两种颜色不停在空中交会,雪地上杂踏著苍穹的足印。
「苍……」不甚认同地望了显然玩心远大於年龄的自家好友一眼,寒玉才想前去帮忙,就被凡天给拦了下来。
「让他们去吧,你没看苍穹恼的。」要是不把满肚子怨气的人赶离开,这茶绝对会变得难喝。
「他们闹,你也跟著起哄?」虽在观看了好半晌激烈战况後,苍穹一直都处於上风状态,寒玉仍无法放心。
虽说他对面前两位相交超过千年的友人绝对信任,但一扯上苍穹,他依旧冷静不下来。
「他们有分寸的,」一身黑的人替自己倒了杯茶,慢条斯理道:「再说若真不小心打伤风神,我回去替你好好修理他们便是。」不过会给更丰厚的奖赏。
「他待我真的很好,是你们多虑了。」明白友人想法的寒玉轻声叹息。
该说是他们保护过当,还是自己与苍穹当真如此令人放心不下?有挚友三天两头来看自己,的确是件令人高兴的事,可对苍穹来说,哪次见著他们不是绷著个脸?他也想排解呀,只可惜似乎徒劳无功……
「你又替他说话……提起他我就生气,不说了。」黑袍哼了哼,话锋一转又问起近况。「那些个眼高於顶的家伙之後没来捣乱吧?」听说最近神界忙得很啊,小龙们叛乱哪,呵呵呵……
想起那些自视甚高的神只们在死对头那碰了一鼻子灰、硬是被自家人反咬一大口後,他心情就愉快得不得了,即便向来和螭吻水火不容,他也想大大夸赞一番。
──做得好啊!

千年之後……(下)
寒玉听了,一脸愧歉地望了凡天一眼,低垂下头。
「初时,的确有不少神人藉故要来替我上刑具,可全都被苍穹轰下山……」真是对不住凡天,因为他俩的缘故,似乎给凡天惹上不少麻烦。
「别。」比了个手势要寒玉收起过度泛滥的同情心,凡天笑得很灿烂。「那些人不值得你挂怀,说起来我倒感谢苍穹,替我出了这麽口气。」他近日也被那些惹人厌的天兵天将搞得头很大,自制力濒临崩溃边缘,要不是看他们一个个负伤又狼狈,兴许他也会来个秋後清算。
他想,那应该远比苍穹给的教训要更刻骨铭心吧。
寒玉闻言选择微微颔首,又替两人倒了茶,以茶代酒的敬祝,热络地寒喧,直到苍穹面色肃然地将四人扔至一身黑的人面前。
「不过尔尔。」冷冷扫视地上四人,苍穹一边冷淡说著,一边不忘将寒玉再度藏回自己身後。
「真看不出来你身手了得,」黑袍底下隐隐透出笑声,「看在你这麽爱护玉的份上,我就不逗你了,不过记著,要是你敢比玉先死,我一定抢了他让你死也无法瞑目。」
凡天及寒玉都没料到他会这麽说,尽是一愣,倒是苍穹应得快:
「我不会把他交给任何人,就算化成鬼我也会守著他。」
凡天听了睁大双眼,寒玉则是半天说不出话。
对苍穹来说,各界众生不是都该守份?入了鬼界就该割舍一切而不是留连於人间,而,那个不打诳语、从不循私的苍穹竟说出愿意为了他徘徊人间的话?
寒玉只感觉眼睛灼烧得疼,像有什麽将要冲出眼眶般热辣。
他可以信嘛?他可以信苍穹已经慢慢改变,不仅只将自己当作责任而已吗?他可以再赌这麽一次吗?
「这样,来得还不算迟……」想起千年前视自己之命如草芥、完全没考虑过被留下来之人心情,任性过头的风神苍穹,凡天感到一丝欣慰。
或许当年的事在寒玉心上熨下无法抹灭的伤痛,可走了一遭人间的苍穹却因此比过去更加耿直,不论是面对自己或者寒玉时,都诚实许多──这是身上还肩负神界重任的风神苍穹永远无法作到的事。
失去过一次值不值?要他以朋友的角度来说,现在的苍穹远比从前要更适合寒玉。
比起当时,现在的苍穹很好,真的,很好。
除了少了众人期盼的压力,也因为太过单纯,所以苍穹所有感情全都变得直率,懂不懂爱情似乎也不那麽重要了,因为他的态度已经将最真实的心情表现出来──
对寒玉的呵护与强烈独占欲。
「天真的蠢蛋。」黑袍低骂了声,踏了踏脚底雪地,领著浑身是伤的四人消失於地下,只留下一片霭霭白雪,连个足迹也无。
「好啦好啦,看见你们好就好,我还有别的门子得串,也就不叨扰喽。」
其实心头感慨万千的凡天也不愿占用他俩独处的时间,在硬用蛮力将苍穹挤开、彻底忽视那双冷死人不偿命的眼睛後,给了寒玉一个深深的拥抱。
「他算有点长进了,如果觉得开窍得慢,把他凿开吧。」一天到晚忍著自己满出来的情意,小心哪一天憋到内伤,而且现在的苍穹已经不是冥顽不灵的冷硬石头了,推推他,会滚动的。
听见他在耳畔的低语,寒玉一张脸倏地红了──这引来苍穹不满。
上前一把拉开他俩,苍穹比了比手势,送客意味甚浓。
凡天也懂得察言观色,笑著朝两人挥了挥手,乖乖地步上隐没於风雪之中的山径。
他晃晃悠悠走著,下了山,进了城,然後理所当然地爬上某客栈的翘檐。
「见过他俩了?」坐在飞檐上刻意等待友人的男子在听见身後传来足音时,压低了音量轻声问著。
「嗯。」凡天只是站在他身後,顺著他目光望向远方那抹晚霞。
那样豔炽夺人的色彩啊,除了妆点红尘外,似乎也可以掩盖些悄悄发生的故事。
「……如何?」
原先陷入自己思绪内的凡天这才回过神,轻笑道:
「他俩在山上种花。」真亏他们在那种鬼地方还能有这般雅趣。
「……种花?」以为自己听错了,原先蹲坐的人又重复了一次。
「对,辟邪那家伙将花苑留下的种子给了他们。」
「……花苑?」一直宛若禽鸟重复他言语的男子,眉头不由得皱了起来,「在辟邪那?」这便是他们以为她灵神俱灭而遍寻不著的原因?
「嗯,别怪他,他只是受人之托。我听说某人的兄弟最近入了凡寻她,也有所觉悟了吗?」就是不晓得那条小龙要是知道骗了自己的心上人将被只妖种出来,会是啥表情?
「不清楚,但我们终究手足一场。」该帮的忙还是会帮。
「是是是……」明白他话里含意的凡天只能苦笑,「但有些是你扛不动的。」九龙看似倨傲,可一个比一个更有情,但他却怕这「情」字也是毁了他们的最大原由。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啊!
「嗯,情字伤人。」男子掌心一翻便出现只酒杯,轻啜了起来,「你跟我比谁都清楚。」
凡天沉默了半晌,淡然道:
「但我未见谁後悔过。」还是他附近的傻子特别多?
男子扬起唇,露出难得的笑容。
「也是,若要我选,不论几次都只会是璜,我依然会为了她抛下一切。」反正兄弟有九个,天兵天将一大堆,谁都可以顶替微不足道的他来守护人间。
不是他无情,而是他心不在此,比起整座人间,他情愿付出所有只为能牢牢守住因他而吃尽苦头、备尝辛酸的妻子。
其实只是自私。
「好、好,有担当。」凡天无视对方斜睨而哈哈大笑了起来,依样画葫芦地从掌心内翻出个小酒瓶。
见男子掠高眉,他笑嘻嘻地替对方斟满了酒。
「别板著张脸坏人兴致,我只是忽然觉得该痛快畅饮一番。」
「为何?」友人间的小酌他当然奉陪到底,可他不明白有什麽事能让凡天这麽开心?
「就敬这座人间吧!」扬起酒瓶,凡天脸上带著几分兴味,「这儿可真是个好地方,若想求个好结果,一定得走一遭。」
思索了下便会意过来的男子也笑了,举杯算是应和他的话。
的确,人间,真好。

佚千年番外-七世以下,恋人未满(上)
好黑……
师兄,可以点上灯吗?哪怕一点点,小小的微光也好。
好暗……
师父,可以施展术法照亮这吗?无论怎样的星火,都比全然黑暗来得好。
热辣辣,洒在心上的刺烫是什麽──怜悯抑或不舍的眼泪?
师兄,请不要哭,天下无不散的筵席,人与人相处只是段情,父子情、兄弟情、君臣情、师生情,即便结发夫妻也只是段比较长的情,我们只是情尽了,但没有人可以抹杀我们曾经拥有过的无数回忆──我们是亲若手足的师兄弟的事实。
熟悉的气息环绕著,渗入脾肺的疼痛是什麽──不甘或是不忍的心疼?
师父,您的拥抱好温暖,我可以一直一直停留在这吗?温暖胸膛底下所传来,有力跃动的心跳让我好怀念,是不是许多年前、当我尚在襁褓时,您也像这样拥搂过我?不要让自己这麽悲伤呢,守著回忆不会有所成长,我不要您守著我,也自私地不愿您忘了我,所以请带上与我共同享有的过去迈步前行,您要替我看遍大江南北,有您的地方就有我──不管十年百年千年,我都会在这等您,因为我想再见对我恩重如山的您一面。
◎         ◎          ◎
身穿灰衣的人静静伫立在岸边,一双晶亮大眼瞬也不瞬地望著面前奔腾的浪滔。
滚滚怒川在耳畔呼啸,他却置若未闻地倚在石桥墩旁,好奇的看著漂浮在空中,一点点泛著绿色辉煌的荧火。
看著看著,他不由得伸出手探向它们,荧光就像有生命一般,感觉到他伸出手後,逐渐朝他的指尖凝聚,很快就从绿色光点演变成一团青绿色薄雾,他也不害怕,咯咯笑著,就地蹲坐下,对著无数灿亮自言自语了起来。
「啊……你们也跟我一样迷路了吗?」他咧开嘴露出孩子气的笑容,玩弄起停聚绿光的手指,不停在空中画著圈,在绿色萤亮跟随自己的指尖起舞後,笑意加深。
「我不知道该往哪去,你们晓得吗?」
自睁眼有意识後,放眼望去就是无边境的黄沙地以及翻腾汹涌的江水,他只感受的到阴风恻恻与冷入骨髓的寒颤,对於前途,他很茫然。
从前总有师父师兄在身旁指点他方向,但现在他已经不能倚靠他们了,或许再永无相见之日,但他不後悔,他不後悔以身保全了身怀六甲的人,也不後悔为了自己坚定不移的信念而付出生命。
他知道自己曾在红尘打滚过这麽一趟,他知道自己曾经拥有比亲人还要亲密的师父师兄、真挚多情的友人,这就足矣。
可他还是放不下。
要说对阳间有什麽牵挂,那也只有总将心事往肚里藏的师父和不懂得表达情感的师兄吧!
不过他现在不是这麽担心师兄了呢,师兄身边已经有一个很重要也值得珍惜的人,要是师兄能够明白,他相信他们会过得很快乐,所有悲欢离合都仅是人生道路上所必经的路程,重要的是有没有把握住那稍纵即逝的机会去牢牢抓住幸福。要是师兄能了解,他想他们没问题的。
可是师父……唉。
「大老远就听见你叹息,小东西,迷路了吗?」
指尖的光不知何时逸去,当他回过神时身旁已然伫立了一名将全身包裹在黑色连帽斗篷下的陌生客,他看不见那人的表情,却不难觉察出对方正紧盯著自己猛瞧。
「请问……这是哪?」他跃起身,拍了拍衣上沾附的沙尘,客客气气的抱拳请揖。
「呵,不用这麽多礼的。」带著笑意的语调自斗篷帽沿下飘了出来,碎在不曾止息的风中平添了几分虚无,「这里是鬼界,你们所谓的阴间。」扬起在黑色布料映衬下,白皙的吓人的指,浑身隐於漆黑之中的人大大方方向他介绍面前那条江流。
「那是忘川,有什麽不愉快都可以藉由一口川水舍弃;再往下走就会看见孟婆守著的奈何桥,奈何桥另一端有一片炫目花海,轮回之所就在花海之中。」
「哦……谢谢你。」他点头,对详细解说的人满怀感激。
真好,终於有了方向感。
他不知道自己停留了多久,在这,时间似乎是无法感受的,除了大略的区别外,一个时辰、一日、甚至一年都是没有意义的数目,感觉不到时光流逝,只有滚滚不绝的川水、在空中跳跃的青焰与不时吹来的阵阵阴风能突显出流动的痕迹,其实扣除没有时间的存在感外,这儿其实很平静,能让人放空一切,洗涤灵魄。
灵魄啊……想到那个代表与亲爱人们永远诀别的字眼,他微弯起一抹无奈。
他还是想念师父。
师兄身边有了可以左右他心绪、陪他足遍四方的寒玉,师父身边呢?不晓得师兄有没有看出师父冷酷面容下的寂寞呢?不知道师父是不是也将他葬在院中,与那些坟冢的主人相依伴呢?师父会不会……也在月夜下,拎著酒壶坐在他坟头默默饮醉,默默想念他?
「小东西、小东西?」连唤几声,见他只是支著下颚对著忘川发呆,一身黑的人索性动手推他一把,「小东西,你不去投胎吗……」
不知是黑衣人出手太重、抑或是他走神的离谱,这一推,他竟踉跄地差点滚入忘川。
「你搞什麽鬼!」当明显呆愣的黑衣人错愕地伸手要拉他时,却不意从旁窜出一抹素白身影。白影动作更快,出手迅如闪电,一把就扯回尚努力稳住身体平衡的人,牢牢箝在怀中。
灰衣的他瞪大眼,惊骇的连话也无法成句,结结巴巴的开口:
「师、师父? !」
略长的黑发散乱飞舞於风中,脸上明显结了层霜的人只是越过他,将鹰隼般锐利的眼,恶狠狠扫向怔愣於他凭空出现的黑衣人。
「看门狗?」是他眼花嘛?这尊大瘟神没事来鬼界作啥?又想用一身戾气恐吓他家衙役了吗?
「你说过会替我照顾好他。」辟邪浑身散发寒气,吓得怀中人动也不敢动,乖乖任他搂在胸前。
唔嗯,师父耶……欸? !这里是鬼界……师父也死了吗?
等等,那个强的不像人的师父也……死了?

佚千年番外-七世以下,恋人未满(中)
像是被电到,他只觉得寒毛倒竖、头皮阵阵发麻,一想到话不多、看起来冷冷淡淡,在他闯祸时却总第一个跳出来替他挡著的人生命已到尽头、尾随他进入鬼界,他只觉心中五味杂陈。
师父还年轻啊……不对,是师父那张脸还年轻,怎麽可以就这样死去呢?师父该有美好的未来在等著他,世上还有更多更多值得师父去发掘、去珍惜的事物在等待他,他怎麽可以就这样离开呢?
死,就看不见最爱的人的脸。
死,就感受不到最爱的人的体温。
死,就不能陪伴在最爱的人左右。
还有花花世界在等著师父,还有万丈红尘在等著师父,当师父的心比师兄还要荒芜时,他不能就这样舍弃多采多姿的人间;该有人教会师父属於人的七情六欲呀,该有人让师父了解人间的可爱呀,就这样逝去了,很可惜,很可惜的……
「你答应我的事没有做到,还有胆叫我再等一等……你哭什麽?」原先寒著张脸骂人的辟邪,在感觉自己胸前传来一阵湿意时低下头,却看见一张哭花了的脸。
「……你怎麽还是这麽爱哭?」都当鬼了还死性不改,老挂著两行泪,难道不晓得他会心疼吗?
呜呜,师父死了、死了啊……呜呜……
发现怀中人不理睬自己,只是兀自低泣,发出串串哭音,他不觉扬起墨眉。
这次又为了什麽事在掉眼泪?上次是为了苍穹,上上次是为了苍穹,上上上次还是为了苍穹……难不成这次还是因为苍穹?
有种莫名的不悦在胸口郁积,沉在心底化作深深的怨怼。
早知道就不要把失心的苍穹带回来一起照顾,这下可好,强的一塌糊涂的苍穹理所当然成为颛孙乐天心底最重要的人了,即使明白那对表面上为师兄弟的人绝不可能相爱厮守,可他就是忌妒,他忌妒「苍穹」二字能紧紧扣住颛孙乐天的心。
「看门狗,你脸色真臭。」瞥见他几乎扭曲了的面容,身披黑斗篷的人咯咯笑著,无视对方益发冷凝难看的表情。
呵呵,千年没见他改过死样子,这次可以看见他变脸,真是赚到了。
「滚,别来管我们的事。」在确定怀中人陷入属於自己的悲伤漩涡、丝毫不理会外界後,辟邪将他搂得更紧,接著便态度恶劣的赶起就算看不清表情,依然不难猜出脸上正挂著可恶笑容的人。
「……害羞吗?」好像每次都这样,一困窘不是动手揍人、亮牙恫赫人,就是开口咆啸──这只兽真以为他是被吓大的吗?
「……走开!」护牢怀里正哭到一个段落,抽抽噎噎的人,辟邪黑了张脸朝身披斗篷的他打出一拳,就见他向後大大退了一步,凌空漂浮於江面之上,而忘川旁、他原先驻足的黄沙地上硬是被打凹一个洞。
「……你好像没搞清楚你踩在谁的地盘上。」斗篷下逸出阵阵笑声,夹杂在飒飒阴风与澎湃潮浪声中反倒添了几分邪魅。
唷!把他家土地敲出一个洞呢,不过幸好这里终年飞沙走尘,不需要多大功夫就会自动修补好那个洞,否则要是有孤魂野鬼掉下去,他会很困扰的。
「唔……师父就连当了鬼还是好凶……」抬起手就要用袖子揩去满脸的鼻涕眼泪,辟邪却抢先一步奉出自己衣袖,任由水渍沾染白衣。
「……我不是鬼。」冷冷瞪了浮在江上,笑得浑身抖擞的人影,辟邪咬咬牙,决定忽略讨人厌的存在。「告诉我,你又哭什麽?」
「啊?」抬头眨了眨晶亮大眼,对著再熟悉不过的堂堂相貌看了好半晌,颛孙乐天也不晓得自己哪来的勇气,一把就伸手掐住眉头绞上几十个结的俊颜,东拉西扯的蹂躏著。
「咦……这张脸是师父没错呀,可是……不是鬼?」揉来捏去都没有变形耶,不过脸色似乎越来越黑,就像师父要发作前的徵兆……
「颛、孙、乐、天──」受不了他越来越粗鲁的动作,辟邪一把抓下他不安分的手,反剪在他身後。「你在做什麽?」敢情把他的脸当成面皮在玩?
「啊啊!这震耳欲聋的骂人狮吼声,的确是师父呀!」不过,一身白衣?不是鬼魂?他迷糊了。
「不然是谁?」他以为世上有几人愿意为了他上穷碧落下黄泉,生生世世苦苦追寻,却只为仅仅十数馀年的情牵?
「可、可是那人说这里是阴间呀,只有死了的人才可以来的……」想到阴阳相隔,颛孙乐天又皱起脸,眼眶泛起薄薄泪雾,「师父,我好不肖哦,还没有侍奉您到老到死就先离您而去,剩下您一人该怎麽办?」
辟邪微愣。「……还有苍穹在。」他忘了他还有个师兄吗──虽然那死心眼的家伙最近忙著与寒玉讨论去上古神陵去捉妖的事,两人成天黏在一起。
颛孙乐天闻言只是扁嘴摇头。「可是师兄身边有寒玉了。」直觉告诉他,师兄身边的人就该是、也只能是寒玉,他们的关系与师兄和师父、师兄和凡天等人间不同,是不容许他人介入的。
「……你担心我?」辟邪面无表情的问著,话里带著不易觉察的温柔。
他可以有那麽一点点期待吗?他可以对面前单纯无心机的人怀有身为师父所不该有的坏心眼吗?他可以……慢慢拐这个小东西来多爱自己几分吗?
「当然呀!您是我的师父,一日为师,终身为父……」颛孙乐天瞬也不瞬的看著他,脸上漾著笑,看在另一人眼中却是最深的痛。
师父……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佚千年番外-七世以下,恋人未满(下)
「哈哈哈哈哈哈──看门狗!我完全可以明白你的心情!」原先为了保住辟邪最後一分面子而死憋著浓浓笑意的人再隐忍不住,自喉际滚出一连串爽朗笑声。「活该。」当初就跟他说过,喜欢就大大方方说出来嘛!绕一大圈,这下可好,人家把他当父亲在尊敬了,这与他所想要的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爱啊。
「闭、嘴。」实在很想打醒怀里这个、更想掐死空中那个,辟邪的脸又沉了几分。
「师父,我有说错什麽吗?」发现自家师尊面色不善,颛孙乐天小心翼翼的开口询问,惟恐不小心误触龙鳞。
呜,他又说错什麽了?怎麽师父脸色越来越难看啊?
「没、有。」他咬牙。对,都是他的错,他不该把颛孙乐天以弟子的身份来教导,该培育成娘子。
「咳……」看见颛孙乐天一脸泫然欲泣却不敢再哭出来的模样,一身黑衣的他只觉得好笑,看了半天笑话後,他也没忘记自己责任,清了清嗓提醒:
「颛孙乐天,庚申年七月初八子时二刻殁,前世行善积德,可轮回再世为人。」
辟邪听闻後用足以杀死人的冷眼射向他,颛孙乐天则因他的话而怔愕。
……再世为人?
「那,我会忘记师父师兄以及朱嫘内掌柜他们吗?」他听过孟婆汤,喝下去可以忘了尘世间的爱恨情仇,浮沉得失;他听过奈何桥,走在桥上心静如水、心静如镜。因为一碗汤药,前世今生的宿怨化为飞烟;因为一弯桥,亡魂得以重生於现世……
「如果要投胎,是的。」双手交叠於胸前,仍隐没在黑色斗篷中的人用平淡的语气回应著他,「你的决定?」
感觉到原先拥住自己的手震了震,颤颤巍巍,颛孙乐天大眼滴溜溜转著,不答反问:
「有其它选择吗?」
黑袍愣了愣,语带笑音。
「你可以永远当无根的萍絮漂荡,也可以在忘川旁徘徊,做一个不得超生的孤魂野鬼。如果想保有目前的记忆,你可以如此抉择。」
「我……」
「去转生。」
颛孙乐天才要开口回答却被辟邪抢了话,只能张大眼不明就里地瞅著他。
「还有更多值得你去认识的人,你不该为了我们放弃璀璨光明。」闭了闭眼抚平躁动心绪,辟邪用漆黑无垠的眼凝望他,「我想你很聪明,会发现鬼界没有太明显的时间流动感,你不晓得自己会在这寂寞多久,是十年,百年,还是千年?你向来是活泼开朗的,我不希望你的热情在这里燃烧殆尽,你还没有尝到幸福的滋味,不该在这里蹉跎。」
千年等待,千年懊悔,千年追逐,以及更多个千年的孤寂由他一人承担就好,颛孙乐天有他该走的道路,不需要为了他们、在他短暂生命中一闪而逝的过客做太多停留。
紧紧守著颛孙乐天、在茫茫人海中寻找的任务该由他来做,就算将来颛孙乐天选择的幸福不是他,下一次他也绝不会让彼此在红尘中走散,他会等,等到彼岸花谢,等到他的乐天回心转意,愿意施舍一点小小的爱情给他。他不急,只希望颛孙乐天能稍微怀念他,即使梦中相遇也不要笑笑的擦肩而过,他会带著生生世世相伴左右的誓言追寻,他会兑现他的承诺,永远当乐天的依靠。
「我不要转生!」向来好脾气的颛孙乐天难得固执,在看见辟邪一脸错愕时,绽放一抹笑靥,「我懂师父的意思,虽然凡天前辈总说师父冷冰冰,但我知道师父比谁都体贴;我知道师父是替我著想,可是我不要,我不要没有师父师兄的空白回忆,我不要什麽都不记得、与你们对面不相识,我不要你们远远看著我却无法相认,我不要你们想念我,我却无法给予回应。我贪心,不要大家都有所遗憾与愧欠。」
他相信师兄很痛苦,因为他死的时候师兄不在身旁,什麽事都藏在心底的人一定很难受自责;他想师父会很难过,因为师父的部份元灵在身边却依旧护不了他;他知道寒玉及内掌柜会很内疚,是他们的无力回天间接带来他的死亡……
有这麽多人、这麽多段情牵绊著他,他要怎麽样才能投胎呀?倒不如放弃,做一只飘来荡去的孤魂,中元节或许还有与大家相聚的一日。
「那你的决定?」身披黑斗篷的人依旧漂浮在江面上,以居高临下的姿态睥睨他。
「留下。不得超生也可以,无根漂荡也无妨。」反正鬼界不像他所想的黑暗,他最大罩门就是怕黑,既然到处可见碧绿荧火,他就可以安心留连。
「不准!」辟邪拉开嗓门大吼,咧开阴森白牙怒视停留在半空中的人,「他什麽都不懂,你不可以剥削他的权利!」
「哦?那是他的决定,我没有干涉。」偏过头,一身黑的人阴恻恻笑著,江水因他的笑声而汹涌翻腾,「那我说喽。颛孙乐天,放弃轮回与转生,因良善有修为,得以永久定居於此,为我鬼界之民,生生世世。」
「咦?」
辟邪与颛孙乐天同时怔愣,互望了对方一眼。
颛孙乐天搔搔头,「是我记错吗?刚刚没有这一条?」鬼界之民?那又是什麽?
「你……」辟邪睁大铜铃眼,对他的结论感到难以置信。
鬼界之民即永久入鬼籍,能耐介於人神之间,似得道的巫卜之人,不受时间空间影响,可以自由穿梭各界,享有无尽阴寿。
「小东西,另一头、硕大红门後,前有铜蛇铁狗看守处即是我们的城镇,生前行善积德、死後想安稳过生活的都安居在那,过著与阳界无争的生活,你将来也可以住在那,那的热闹不输给阳间。」
「我可以离开忘川畔到处看看?」颛孙乐天笑的开怀,满满的好奇心溢了出来。
他没有接触过鬼界呢,原来比他想的还要繁华,不是只有奈何桥与孟婆呀。
「当然。」黑袍点点头,「要是想,你可以回阳间看看,也可以去妖界逛逛。」神界魔界就免了,他讨厌那两界众生,同样把人看的扁扁扁。
「……这是在逼我欠你人情吗?」放开怀中早按捺不住好奇心乱走乱逛的人让他去到处看看,辟邪挑起眉睐向这才舍得踏回土地上的人。
「我没有说。看你的诚意喽。」
「……谢谢。」辟邪不自在的向他作揖道谢,耳根微微发红。鬼籍,多少想长生不老却无法飞仙的道人所渴望登录的籍册,面前这人就如此大方的让颛孙乐天名列其中?不管对方是打什麽样的主意,他仍由衷感谢,最少,他不用再枯等十年百年。
「哇,师父,我看见大门了,我带你去看──」跑了老远,看见隐匿在雾中、若隐若现的门扉後,颛孙乐天又跑回他俩身边,拉起辟邪的手,灿灿笑意在瞧见自家师尊身旁、依旧浑身包覆在黑布中的人後凝在嘴边,「我、我可以带师父去看看吗?」欸?他是不是忘了问师父没有死为什麽可以出现在鬼界?
「看他愿不愿意喽。」推了推辟邪,墨黑色身影靠在他耳边低语,「谁也不欠谁。要不是你照顾苍穹,凭那家伙负了寒玉这一点,我就可以杀上他千次万次。以後,你与小东西再没有七世诺言,你有很长的时间可以与他作伴。」至於骗不骗得到就不在他的保证范围了。
「我铭记在心。」辟邪抿紧的嘴角放柔,微勾起一抹浅浅的弧度,理所当然地将原先主动拉著自己的手改包覆在掌心内,紧紧握著,「你想去哪就去哪,就算不回头提醒,你到哪我也会主动跟到哪,我愿意永远替你扛著天。」这一次他不会再放开这双手,小小的幸福既然近在眼前,他就不会排拒,这一次他一定会好好疼他宠他爱他。
颛孙乐天因他的凝视与诚挚话语红透了脸,他也不晓得自己是怎麽搞的,只觉得师父的话让他好害臊,一张脸热度高的吓人……
黑袍远远望著两人有说有笑的背影,在被连帽遮掩的脸上弯起一抹笑。
「对了,以後不要叫我师父,既然你阳寿尽了,我们师徒的缘分也了,唤我辟邪即可。」辟邪低沉的声音藉由风儿传递,入了他耳。
「不可以,师父就是师父。」颛孙乐天异常坚持,话里是不容动摇的决心。
「……我说了,我们师徒的缘分在你魂归离天那日就断了,现在开始,我们是朋友。」
「不行,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
感觉到辟邪的焦躁,身披黑袍的人在心底大笑。
看门狗,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啊。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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录入币 +1 大魔王 2009-10-27 21:14 谢谢贴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