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帖内容
蓝蓝天

2009-10-29 22:23
[伪·武侠]知北游 BY 罗开

知北游
作者:罗开
文案
非典型性武侠(要看传统武侠的,出门请转《南山记》:))。主线是探险寻宝,加了无数身世家史恩怨情仇爱恨纠缠的作料……总之,那叫一个人物众多,故事复杂,情节狗血。
多主角,简介如下:
忠犬/恶犬同体小萧,第一章出场;
纯良朴实少年小祁,第一章出场;
傲娇冰山女王小李,第二章出场;
精灵狡诈伪娘小池,第三章露面,第八章出场;
淡定腹黑酷哥细封,第三章露面,第七章出场;
无良花花大少缇柯,第八章出场。
请大家各取所需,对号入座:)
有诗为证:
过尽千帆皆不是,总有一款适合您。
内容标签:江湖恩怨情有独钟
主角:萧邯默,李道旻|祁蔚廷,池嘉术|细封流索,缇柯┃配角:除主角外的其他人

出场人物及历史背景
出场人物表
(基本按出场顺序)
祁蔚廷(蔚音“豫”)。安仲信与郑列雅之子。
萧邯默。北辽国南院大王萧浚之子,南京(今北京)侍卫亲军马步军都指挥使。
李道旻(细封道旻)。西羌国舒王李仁禮之子。
池嘉术(术音“竹”)。
细封流索。绰号“白狐”。李道旻之同母异父兄。细封峨浦之子。
缇轲。池闳野之子。郑列雅、商婉扬之同父异母兄。
池闳野(野利宏义),宋国延州节度使。原细封峨浦的侍卫。
郑列雅(已死),池闳野之女。
商婉扬(已死),池闳野之女。细封流索的初恋情人。
细封微达(已死),绰号“黑狼”。流索之同胞兄长。
米擒德翼(已死),原西羌铁林军都统军。
细封峨浦(已死),原西羌谟宁令。
安仲信(已死),原米擒德翼的侍卫。
历史背景的设定
这个故事原定(注意,是原定!)发生在辽国西夏北宋大理并立时期,大约在公元1055年左右,辽宋重熙增币(1042年),宋夏和议(1044年)以及辽夏战争结束(1049年)后不久。本意是写成真实历史框架下的虚构故事,为此作了些调查,然后就发现,嗯,现实果然是残酷的——
对我打击严重的是以下(对于历史而言相当无足轻重的)事实:
西夏人(党项羌族)的发型:剃去头颅顶部的毛发,将前刘海蓄起来,从前额垂至面部两侧。李元昊这位西夏的开国君主,为了强制推广这个丑陋的发式,“先自秃发,及令国人皆秃发,三日不从令,许杀之”。(扼腕叹息,这位,脑袋里长啥了啊……)
辽国人(契丹族)的发型:跟西夏的颇有异曲同工之妙,也是剃光了头顶,四周留一圈头发,不同处在于额前的头发较短,两鬓头发较长,头发的后部梳两根细辫。(这两个发型,真不知道是谁比谁更丑。)
总之,读到并脑补了以上两段之后,我的所有yy都灰飞烟灭了……
再所以,为了避免我笔下的主角们被秃头的危险,本文乃架空历史。由于作者偷懒,官位名称啥的有时仍是借用上述历史时期,但是大宋非宋,北辽非辽,西羌非西夏……切切,切切。
最后,这一篇仍然是古风,但是语言会和《南山记》有一些不同。
第一章跟踪
1
祁蔚廷在这片森林里已经走了有很多天。他的行进风向是东北。
按照父亲所言,他沿着河走了十几日后,那河徒然变得宽了,有几处河床陷落,形成了小小的瀑布,他不得不绕道而行,有一两次几乎迷了路。——然后又看见河从另一边蜿蜒而出,他于是继续行路。
祁蔚廷自己也说不清为甚么要这么做。父亲自然没有要求过,可他总觉得应该去看看。这完全是自己的决定。他想。我十九岁,不再是小孩子了。
父亲曾对他详尽地描述过路上的一切,尤其是在他病重的最后几个月里。他醒着,就说。一遍遍地重复,不厌其烦地补充细节,直说得唇焦舌蔽。祁蔚廷疑惑他在说这些话的时候,究竟是在痛苦地自我折磨呢,还是对往昔欢乐的追忆?从父亲的神情上实在看不出来这一点,以他的年纪,自然也无从揣测父亲的心意。
根据他父亲的描述,再走上十来天,他就能到达目的地了。那时候他就可以看到这条整个村子的人所赖以生存的河流的源头。最澄澈的高山积雪融化汇成的泉水。
而他离家的时候正是盛夏,现在却已经是落叶遍地的时节了。
2
萧邯默跳下马,让马在河滩上喝水,啃食青草。他自己一面喝着酒袋里的东西,一面思索着接下来该怎么办。
他是个黝黑强健的青年,五官却是偏向俊秀的一面。只是那修长的眉睫下,颜色深浓的眼睛微微凹陷下去,显得有些阴郁。嘴唇又未免薄得无情了些。除此之外,他倒可以算得上是一个相当漂亮的男人。
微凉的白酒火辣辣地烧灼着他的咽喉。他有点不安。
这是他跟踪祁蔚廷的第六天。也是他注意到那少年流露出病状的第三天。
本来这样跟踪人的小事并轮不到萧邯默亲自出马。作为辽国南院大王萧浚的第三子,即便不在自己军中,能指挥得动的人没一千也有八百。只是这一次事关重大,他所信任的那几个人偏又给派了出去办事,只有自己走上一趟。
祁蔚廷倒在那里一动不动,隔得这么远,几乎不能断定他是否还有呼吸。
也许应该过去看一看究竟?他并不想因不够稳慎而暴露了形迹,可也怕祁蔚廷当真就此倒毙,自己白白忙活一场倒是小事,关键是这唯一的线索便断了。
那不过是一个小孩子而已……他想。
3
祁蔚廷俯下身去,用手掬起河水来喝。他的膝盖和腿颤抖得厉害,差点支持不住,要一头栽到河里去。他起身的时候,一阵强烈的头晕目眩向他袭来,令他一时无法动弹——所幸并没有昏过去。
他坐在河边,又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向前走去。
他在想他新发现的情况。
在昨天,那个人明明是走到他身边来,探他的呼吸和心跳。他大约以为他是晕过去了,其实没有,他只是浑身虚乏得不想睁开眼睛,也无力动弹罢了。
然后那个人就走了。祁蔚廷听到他离去的脚步声时几乎不敢相信。这个人知道他还活着,却不给他任何救助。
今天他终于发现这个人在跟踪自己。
祁蔚廷想不出自己有什么值得有人大费周章跟踪的地方。他并没有钱,这从他身上的衣服便能看出来。而他要去的地方,只跟一个死去的男人,一个他不知道生死的女人相关,怎么也不应该和跟踪自己的这个人,或者这世上任何其他的人有关。
祁蔚廷感到自己的头昏沉沉的,仿佛灌了生铁般沉重,因而无法进一步思量下去。他所盘算的只有一件事,怎么能把这个人甩掉。
这件事不大容易。他想。我在生病,而他又有马。
4
萧邯默躺在那里,有一刻,他的心里只容得下这一个念头:
他,堂堂的南京侍卫亲军马步军都指挥使,萧氏“云岭十九刀”的传人,居然被一个毛还没长齐的孩子点倒了!
他说甚么也没想到这病病歪歪的少年居然有这般身手。事实上,他跟踪了祁蔚廷这些时日,根本不曾注意到对方身怀武功。以至于在他假装晕倒,他过去搭他脉搏的时候,几乎是毫无抗拒地着了道儿。
祁蔚廷跪在离他两三步远的地方。那一下出手耗尽了他的力气,他双手支地,不住地喘息。好一会儿,才低低地道:“你,不要跟着我,没什么,好跟的。”他发了几天烧,这时候说出话来,声音已是沙哑不堪。
萧邯默感到对方烧得滚烫的手指搭上了他的眼皮。饶是他平生自负骁勇,这时候也不禁出了一身冷汗。但听得祁蔚廷在他耳边断断续续地道:“我可以,杀了你,可以,挖出你的眼睛,可我不想,那么做。所以,请你,不要,跟着我。”
那只手移开了,然后,哆哆嗦嗦地在他身上摸索。萧邯默一时搞不清楚对方要做什么,正疑惑间,那只手摸到了他锁骨中间的“天突穴”,顿了一顿,用力按了下去。
萧邯默纳闷了一下,然后突然明白:原来对方已经烧得看不大清,要摸索着才能确认穴道的位置。
再一次,羞愤掠过他的意识:自己就是被这么个病得气息奄奄的孩子制住了!
祁蔚廷点了他“天突”、“巨阙”、“鸠尾”、“期门”四处穴道,支撑着慢慢站立起来。刚刚走出了两步,忽然间眼前金星乱舞,一头栽倒了下去,就此人事不省。
萧邯默见他昏倒,忙运足了一口真气,想要把被封的穴道冲开。先前对方内力透入穴道的时候,他明显觉察到那已是强弩之末,可是不知怎的,无论他怎样催动真气,偏偏就是解不开。
过了一刻,祁蔚廷已然先醒了过来。萧邯默无法动弹,眼睁睁地看着他抖抖索索地站起,走得两步,喘息一刻,慢慢地走出了他的视野。
5
萧邯默看着河滩上的足印,深深呼出了一口气。
他花了两三个时辰冲开穴道,便发现自己的马已然不见了。他的黑翼是不许除他以外的任何人靠近的,想来祁蔚廷无法骑走那马,便用了什么法子,把它惊走了。
他直寻到傍晚才找到了黑翼。然后发现祁蔚廷的足印,到了河边便告中断。不论他怎么找,也再见不到一点他的踪迹。
第二天,他扩大了寻找的范围,终于无可奈何的确定,祁蔚廷是不见了。
他不可能泅水逆流而上。河水如此湍急,这在身体健壮的人都是极其困难的事,更不用说是那个走不了几步便会晕倒的孩子。
他也不可能藏匿在这一带森林而不被自己发现。一个步行的人在行动上远不能和骑者一较长短,不过是短短五六个时辰,那孱弱的少年根本走不出多远。而他已经将这个范围尺径加倍,来回勘踏了五六遍了。
只剩下了一个可能,他失足掉进了河里,被水冲走了。
萧邯默一时间决断不下,是否应该往下游去找——当然十有八九找到的只能是祁蔚廷的尸体,或者干脆连尸体也找不到。
——你又失败了。
——因为你总是自以为是,动辄冒失。
——要多少次教训才能令你学会考虑周全?
他在心中恶狠狠地对着自己申斥。一如从前他严厉的父亲申斥年少时候的他那样。
他拨马向下游走去。
第二章囚困
1
这一段河水名为普涅曲。即使夏天的太阳把露出水面的岩石晒得滚烫,河水却依然冷清彻骨。——李道旻自幼便喜爱这冰一般冷的河水。
所以这一次他也特地选择了这条路,为的是能经过这里。他故意地放慢了行程,让队伍从中午起便扎营休息,以便自己在傍晚时独自到河边徜徉。
就是在那天黄昏他遇上了那个乡下少年,穿了身破破烂烂、样式可笑的衣服,脏兮兮的像几个月没洗过澡。
祁蔚廷发现李道旻在注视他衣服上的破洞。忽然之间,他脸红了起来,接着快步走向另一边。
“喂,那小孩,回来!”
不知什么触动了李道旻的心思,以西羌语叫道。祁蔚廷充耳不闻,只是疾步往前。
“你上哪里去?”李道旻改用汉语问。
祁蔚廷停步,回转身来又看了他一眼。直觉令他感到对面这少年不是甚么易与之辈,犹豫了好半天,才回答了两个字:“北边。”
李道旻心里微微一动,向他招了招手。
“你过来,小孩。我有话问你。”
祁蔚廷的脸涨得通红。他长得远比同龄少年高大,兼之会武,因此这般被人以小孩子对待,已是多年未有之事。一时却想不出别的话,只道:“我不是小孩子。”
李道旻看着他脏兮兮的脸,颇觉好笑。那完全是张稚气未脱的脸,有着圆而明亮的黑眼睛。他判断对方不超过十七岁。
“你上北边去干什么?”他问。
“……去北辽国。”
李道旻不说话了;直觉使他感到异样。他上下打量着祁蔚廷。
这人衣服的质地和式样,很像是这条河中下游一带的村庄里出来的。鞋子磨损得厉害。他的皮肤晒得黝黑,身上肮脏不堪,像是走过了很长的路。
还是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他的相貌?口音?走路的样子?
“给我回来,小孩。”李道旻说。
突然间,祁蔚廷放开腿跑了起来,速度很快,眼看就要跑过那边山崖的转角。
李道旻吹了一声口哨。一匹白马跑了过来,他翻身跳了上去,拍拍它的头颈道:“素莫,咱们去追上那小子。”他的嘴角带了一丝笑意。
在拐角处他赶上了祁蔚廷,在越过他身边的一刹那,李道旻左手握紧了马鞭,然后一下子把他抽倒在地。
2
祁蔚廷在浮幻里飘荡了好久。他看见自家的茅屋,推门进去的时候看见父亲的床空了——而他原本是该躺在那上面养病的。他惶惑地大叫父亲,可是没有回音。
突然他想起父亲是死了。
他骤然清醒,腰下有什么东西硌得生疼。他慢慢伸手去摸,摸到高低不平的地。他睡在一张破旧的地毯上。头顶是一顶极大的帐篷。
登时许多情形涌回到他脑海中来。他怎样筋疲力尽地从河里爬出来,怎样藏在森林里养了几天的病,后来又怎样在林中听着水声走了一路,最后才回到河边来。
然后,猝不及防,他在河滩上遇见了那个少年。
他站在那儿,穿着他这辈子从来没见过的漂亮的衣服。他的腰带上镶着金色的流苏。是真的金子的么?他想。
那少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他长得真是好看,他想不出言辞来形容,只觉得那皮肤白得像雪一般,衬着那乌浓的眉眼,秀丽得让人看了一眼之后,便忍不住要看第二眼。
……在那之前他从来不觉得自己的样子有什么不好,可是那双宝石般的眼睛里流露出些微嘲讽的笑意,忽然令他一下子无地自容起来。他不过是个来自乡下的少年,身上穿得很脏很破,鞋子露出了脚趾头……
——鞭子尖锐的破空之声。
祁蔚廷不自禁地抬手去摸自己的后颈。突然间近处有人轻轻的笑了一声,把他吓了一跳。
李道旻原来就在这帐篷里。祁蔚廷心中忐忑,在不安之外,又仿佛有些隐隐的欢喜,一时竟鼓不起勇气来转头去看他,怕又看见他眼里那种嘲讽的笑意。只听见轻捷的脚步声向他这里过来。
李道旻以轻快的口吻道:“我原想这个人怎么这般不经打,轻轻一下子就倒了。原来是真的在生病呢。”
祁蔚廷用胳膊支着身子,拼命想坐起来,只是力不从心。李道旻笑吟吟地看着他挣挫不起,也不相帮,似是觉得他的样子甚是有趣。
最后祁蔚廷放弃了要起身的打算,气喘吁吁地趴在那里,勉强抬起头来。他的眼光接触到对方的眼神……一下子,在河滩上的那种感觉又回来了。
“喂,小孩,”李道旻又开口了,“现在你有没有力气跟我说话?”
祁蔚廷几乎有些愤怒。
“我不是小孩。我说过的。”
李道旻轻蔑地瞟了他一眼。“你几岁了?十五,十六?”
“我二十一岁。”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撒这样的谎。
李道旻美丽的眼睛有些诧异地流转一下,接着他哈哈大笑起来——这令祁蔚廷又窘迫又恼怒。
“你不说真话,小孩。”他慢慢收住了笑容,说:“今天我不来为难你,你好好休息两天,养好了病我再来问你。”
3
李道旻把祁蔚廷的东西都搜检过一遍,没有任何值得怀疑的地方。从哪方面看,这都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乡下少年,只除了他回话的态度有点奇怪。
然而他心里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李道旻拿着马鞭进了帐篷,祁蔚廷正在翻一本书,一见到他进来便慌忙合上了书页。他瞥了一眼那书的封皮,是一本《诗三百》。
“看不出你倒认识几个字。”他说。“那你自然也听得懂我的问题了,小孩?”
最后那两个字如他所意料的使祁蔚廷涨红了脸,现出恼火的神气。
“你到普涅曲来做什么?”
祁蔚廷没回答;眼里的神气教李道旻想起了从前他养的一条小狗。
“说呀。”他微微一笑。
“我要到北辽国去……”
李道旻向后退了一步,扬手一鞭打在他右肩上。他手腕回力,鞭梢向后面倒卷过去,落在那块旧伤上。
祁蔚廷痛得呻吟一声,弯下腰来,眼泪一下子不受控制地涌入眼眶。他拼命睁大眼睛,才不至于立时便哭了出来。
李道旻俯下身子,以便正对他的脸。
“你说假话,我马上就能知道。”他的声音不高,相当的清脆好听。“为什么你不省省编谎的精神,我也好省下打人的力气?”
祁蔚廷一声不吭,用手扶着膝盖,慢慢地站直了。
“我听说耶律石将军正在燕州招兵,我想去……”
李道旻抬起手来,祁蔚廷向右一让,这一鞭便打空了。
“你学过灵州拳?”李道旻拧起眉。“你是宋国人,怎会去学西羌的灵州拳?教你拳脚的是什么人?”
回答他的只有沉默。
李道旻慢慢走到他身后,伸出一只手去翻下他的衣领。祁蔚廷感到他冰凉的手指轻触到自己后颈上的肌肤,不由得微微瑟缩了一下,却到底没有躲开。
原来先前的那一鞭加上他刚才的一闪,使得原本愈合的伤口又破裂了。李道旻轻轻地把他的衣服往下拉了拉,血水沿着后背流了下去,立时便在腰间的衣裳上濡湿了一片。
“很痛么?”他问。
紧接着他重重地又一鞭打在那上面。这一回是直接打在了裸裎的伤口肌肉上——祁蔚廷闷哼了一声,往前面倒了下去。
李道旻笑吟吟地绕着他走了半个圈子。这孩子对他的不加提防——甚至是在刚刚挨了打以后——令他觉得好笑。
祁蔚廷抬起头来时,李道旻看见一道眼泪流过他的面颊,他胡乱地举起衣袖来把它揩干。
“呸,没出息的小孩。”李道旻说。
4
祁蔚廷不知道那个容貌美丽,但打起人来毫不手软的少年心里究竟存了什么打算。出乎意料之外,那一天以后他并没有继续受到什么拷问。在被领去洗了一个澡以后,有人给他拿来了一套衣服。他不认得那衣服的样式,但看到李道旻身边的好几个人都穿着相似的衣服时,也明白这是要把自己留下了。
队伍每天都在行进。他们已经离开了河边,越来越进入这辽阔森林的腹地。开始几天祁蔚廷病后无力,便有人把他扶坐在马鞍上跟着众人前行。晚上扎营休息时也会有人过来照顾他,李道旻却再没露过面。
他病好得差不多了,便想离开这里,可是甫一走动就有膀阔腰圆的侍卫恶狠狠地向他吼叫。这些人说的话他一个字都听不懂,然后头上身上就会挨上一拳一脚。——他想要躲闪还手,然而手脚酸软,半分力气也使不出来。他试图提气运力,丹田间却是空荡荡地,内力在不知何时竟消失的无影无踪。
终于有一天下午,他远远地看见李道旻从一座帐篷里出来,便愤怒地冲上前去。
“你凭什么把我扣在这里?”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胸腹间已经挨了好几下,因此说出来全无想像中义正词严的气势。李道旻含笑看了他一眼,半晌,只说了三个字:
“我高兴。”
他手里托着个鸟笼,笼里是一只红嘴黑翎的鸟,背上一道花青色。祁蔚廷看着他撮起红红的嘴唇来逗弄那鸟,只觉得心里的愤怒遏止不住地涌上来,叫道:“我是好好的大宋子民,你这里又不是官府衙门,我又没犯法,怎能随便扣住了人不放?”
李道旻笑道:“你说我这里不是官府,你可知道我是谁?我爱扣下了谁,哪里的官府又敢说一个不字?”
祁蔚廷愣了一愣,问道:“你是谁?”
李道旻悠然道:“你不肯告诉我你是谁,我干么要告诉你我是谁?”
祁蔚廷道:“你又不认识我,无缘无故的,干么不让我走?”
李道旻正眼也不看他一眼,径自伸了一个手指到鸟笼里,轻轻抚摸那鸟的羽毛,道:“譬如这鸟,一向好端端地在林子里唱歌,我把它捉了来关在笼子里,你道是为了什么缘故?”
祁蔚廷气得说不出话来。隔了一会儿,道:“你给我吃了什么东西?”
李道旻道:“不碍事,不过是半服酥骨散而已。”他抬起头来,眼睛亮晶晶的,仿佛天上的星星都落进这双眼里去了。他微笑道:“你的身手不错,现下病又好了,我手下这些人恐怕看不住你。我本来想穿了你的琵琶骨,可是我不爱瞧人带着锁链,累累赘赘的,想来想去,只好浪费些灵药了。”他轻描淡写地说话,口气便如是当然之理。
祁蔚廷看着这双眼睛,只觉得在那令人目眩神迷的流光溢彩下藏着说不出的冷漠恶毒,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
5
天渐渐的冷了下来。李道旻看看树林里堆积了厚厚一层的落叶,想到离下雪的时候不远,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他憎恨这里漫长的冬天。
算算日子,和萧邯默约的见面之期只剩下了没几天。但是他一点都没有加快行进步伐的打算。
事实上他能肯定萧邯默要对他说些什么……想到这令他心生厌烦,甚至不愿去想约见的事。虽然……那是萧邯默。
前一天晚上卫士们把祁蔚廷抓回来了。李道旻没想到这木楞楞的乡下少年虽然内力全失,居然仍能摆脱了看守逃走,不免对他有些刮目相看的意思。为了适如其分地表达这个意思,他令卫士抽了他一百皮鞭,并且直到现下都不给他东西吃。
第三章重逢
1
李道旻背对着他站在那里。崖上的风很大,把他的披风刮了起来,几乎飘到了萧邯默的脸上。
萧邯默记不清有几次,李道旻这样背对他站着,可以一两个时辰不说一句话,让他纳闷他究竟是在看风景呢,还是在自顾想着什么。——今天一个念头忽然浮现在他心里:
即使是从六七年前便认识了他,也曾有过亲密无间的时刻,他从来没有了解过道旻的心思。
李道旻的头发被风吹起,露出了雪白的后颈。萧邯默注视着他的脖颈,突然无比怀念那里的触感,以及把手插进他发间的滋味。他继续说话,不很肯定对方是不是在听。不过他知道,就算李道旻一个字都没听进去,他也能完全理解自己的意思。——道旻向来能如此。
从前他们之间形成的那种联系到现在也还是这样。尽管李道旻比他小了快两岁,他却好像总是能站在上风的地方。
萧邯默几乎又想伸手入怀,去握他的酒袋了。不过他还能控制得住自己。
这时候又一个念头出现了:
他原来并不真的喜欢这一个样子的道旻。
2
“你永远也不可能被他们当作自己的一分子。他们从来便不信任你,现在不过是利用你的才干,为己谋利罢了。
“你忘了从前他们是怎么对你的么?
“难道你对他还会抱有希望?
“道旻……”
这些言语嗡嗡地包围着他,令李道旻厌烦之极。他很想说,够了,难道我不知道这些么?不错,我从前是毫无力量的,不过现在不会是了。
他轻蔑地想到所有的人,那个宝座上的傀儡皇帝,那个名义上的父亲、实质上的掌权者,那些文臣武将,那些人……
我憎恨这些人,所有的人。我在她的坟前发誓,总有一天,我要把这些人统统踩在脚下。从那个时候我所下定的决心,到现在也没有一分的动摇。
……这些字句在他胸间翻滚着,带来火一样的烧灼感。
然而他长久的缄默着。
邯默,我已经走得太远,现在退步抽身,我做不到,也不想做。
3
一个人的时候,萧邯默曾无数次地想象他们的重逢。在大多数的想象里,他伸臂把道旻拥在怀里,吻他的嘴唇和脖颈,同他融为一体,然后他们便像从前一样,了无隔阂。
但是这样子的想象,在现实他们这么多次的会面里,一次都没有实现过。
他和道旻真正在一起的时候,只有他作为质子滞留在辽国的那一年多。那个时候,道旻的眼睛里还会偶尔闪出热情,嘴角的笑容有时候看来也是出于真心。
他凝视着道旻。那侧影的线条秀丽异常,几乎有种不似真人的感觉。这几年道旻的容貌几乎没有什么变化,如果不是眼底的那种冷漠,近似于残酷的神情,他应该看上去要比实际年龄要小得多。
他依然时常微笑,然而在萧邯默的眼里,这微笑与从前是大不相同了。
为了能多一些机会见到道旻,他费了许多心机,才做到了南京侍卫亲军马步军都指挥使。官位虽高,但因为领的是汉军,向来不为契丹贵族所重。他要这个位置,却是因为知道道旻常常被派遣出使宋国,他们便能在路上见上一面,在一起待个几天。然而他们每一次的见面都是匆匆忙忙的,往往他还没有机会说出想说的话,便又要分手了。
也许我可以说服他今天晚上他到我这里来。萧邯默想,虽然他心底里另一个清晰的声音在说,你这是在自欺欺人。他来了又怎么样?你不会有机会再和他说些什么的。因为每一次都是如此。他早把心里的门关上了,你便是敲断了手,叫破了喉咙,也是白费力气。
4
“上一次你飞鸽传书给我说,有了重大的线索——那是什么?”
“……已经被我弄丢了。”
萧邯默看着他,慢慢又加了一句。
“当然,我要是找到了,不会不告诉你的。”
李道旻转回身,走去上了马。
“回去吧。”
萧邯默急匆匆地跟过来,神情有些焦躁。
“道旻,你不至于是不相信我吧?”
“不。”他说。“是你不相信我。”
5
萧邯默清楚地记得第一次与道旻肌肤相亲的情景。那是个初夏的午后,他们两个躺在河边的长草里,林鸟啁啾,水声淙淙。
那天早上他刚被他父亲狠狠地打过一顿。在前一天的狩猎大会上,他弓箭上输给了耶律珉,比刀又不敌耶律瑛,他父亲晚间喝了酒回来,攀出棍子来要打死他,被他母亲死命拦下了。然而他父亲早上醒来后到底又想起来了,便带着余醉拿马鞭劈头盖脸地抽了他一顿。萧邯默拿手臂护着头脸,那顿鞭子大多落在了肩上背上,他心里的耻辱感却是半分也未减少。
在未满十八岁的萧邯默眼里,他父亲是个令人厌憎和恐惧的存在,只是因为他比他强壮,所以他不得不忍受他的掌掴,棍子和马鞭。
“总有一天,我会比他力气更大,武功更强……那个时候,我再不许他打我一下,或者碰母亲和弟弟妹妹们一下。”
他这样的话道旻已经听过好几次。这时也不置可否,只把一只冰凉的手覆在他额前的那道鞭伤上。
“你的手怎么总是这么冷……”他轻轻咕哝了一句。
道旻的手指纤长而柔软,他忍不住握住那只手,放到嘴上亲了一亲。做了这个举动之后,他心里怦怦直跳,看看道旻的神色并没有生气的样子,才放了心。
“你父亲打你,因为他心里还是把你当他儿子看待。”道旻说。
萧邯默听不懂他的话。只有十六岁的道旻言谈举止全然不像个少年,和他在一起时,萧邯默常常觉着自己才是年纪更小的那个。果然道旻看了他一眼,嘴角又流露出他一贯的笑容。
萧邯默不喜欢他的这个笑容,总觉得那像是一种年长者对年幼无知者宽容忍耐的笑。他不服气地道:“至少你父亲可不打你。”
道旻不笑了,道:“是啊,他不打我,他根本不记得我是谁。”
萧邯默一言出口便即后悔。他知道道旻的母亲早年便失宠赐了死,连带着道旻这个儿子在舒王李仁禮眼里也一直是可有可无,虽有似无,直到去年西羌向北辽要派遣质子的时候才想了起来。
他结结巴巴地道:“对不住,我不是有意要提……”
道旻淡淡地道:“那个人不当我是儿子,我自然也不当他是父亲。他的儿子女儿,我也不当他们是我兄弟姊妹。邯默,你有母亲,有哥哥和弟妹,可比我强得多。”他的眼睛望着河面。“我本来有一个哥哥,可是去年我来辽国的时候,便把他给气走了,也不知道能不能再见到他面。”
萧邯默从未听他提到有个哥哥,忍不住好奇问道:“你的哥哥是谁?你怎么把他气走了?”
道旻声音平静,像是在说别人的事:“他是我母亲同前一个丈夫生的,比我大得多。我小时候,他常常溜进宫里来看我。这次派我到辽国来作质子,他不放心,想偷偷地带我走。
“我跟他说,我不愿意跟他到江湖上过那种漂泊无定的日子。北辽也好,西羌也好,只要我的身份还是王子,我都无所谓。我说,他没资格要我跟他走,毕竟我姓李,而不是像他所希望的那样姓细封。
“我还说,我不跟着他去,也是为了他好。以免他日日夜夜,都对着这张他痛恨的脸。”
他转过头来,对着萧邯默微微一笑,道:“我长得很像我母亲。而他,恨她。”
萧邯默颤声说:“道旻,你不是有意要说这样的话的,是不是?”他两手捉着道旻的手,手心都出了汗。
道旻冷冰冰地道:“我当然是有意的。我到辽国来,谁知道要待上几年,他一个人在江湖上无牵无挂的,岂不更好?”
萧邯默道:“我听爹爹说,因为西羌的皇帝还是个小孩子,没有子息,才要了摄政王的儿子做质子。说不定再过几年,他们会要个别的人过来,让你回去。”
道旻说:“回去又怎样。皇宫那个地方阴惨惨的,过一天便像是一百年,过得一百年,也像是一天。那里的人都像鬼,又或者根本全都是鬼,变化成了人。”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倦怠,那根本不是一个少年人所应有的语气,而是像一个年迈衰朽的人眼看着身边世界变幻,却无力起身加入。
萧邯默打了个寒噤,伸手抱住了他,道:“那你留在我这里,咱们便一直在一起。”
道旻像是完全没听见他说的话,轻轻地道:“邯默,我今年才十六岁。也许我可以活到六十,或者更久。你说,我怎么样才能坚持这么久呢?”
萧邯默听着他说话,不自禁地心里打颤,背上发冷。他抱紧了道旻,像是要用自己的身体去温暖他,喃喃地道:“道旻,你别说这样的话。你这话我听了,心里害怕。”
道旻低下了头,许久,轻轻叹了口气。
萧邯默感到他的气息在自己颊上一拂而过,仿佛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一下,然后突然之间,像沸腾的水,滚热的油,火辣辣地流遍了全身。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在他自己确切地意识到之前,他的嘴唇已经覆在他的唇上了。
道旻的唇像他的手一样的冰凉。萧邯默狂乱无章地吻着他,仿佛是希望能藉此把自己唇上的热度传给他。他抱着他的手臂不能自制地颤抖,使他觉得总是抱不紧他。他恨不能把他嵌入到自己身体里去。
那并不是一次完全的交合。事实上他们只是脱去了衣服,互相抚爱和亲吻,在彼此的手指间释放出来而已。但是萧邯默觉得自己之前和之后所有的经历,加起来的刺激也不如这一次。甚至在那后来,他和道旻有了更亲密的一重接触之后,他时常回想起来的,还是那一个在河边草丛里的下午。
然而这时候回忆起那个下午来,却令他心里突然泛起了一个可怕的猜疑。道旻在那件事上表现得那般温柔而配合,完全不像是他一贯的为人。他仔细回想他们之间的过往,道旻性子冷淡,对他虽然不像待其他人那样拒人于千里之外,可是从来也没有像他对他那般热情如火的爱恋和痴迷。
他只是从来没有拒绝过他而已。
第四章劫持
1
祁蔚廷昏昏默默地躺在那里,也不知道当下是上午还是下午。两个五大三粗的侍卫走了过来,将他叉起,拖过一个又一个的帐篷。最后进了一个帐篷,虽不甚大,却是装饰得异常富丽考究。地下铺了厚厚的地毯,祁蔚廷被重重地扔在那上面,倒也不怎么疼痛。
他勉力抬起头来,看见李道旻穿了件白色圆领窄袖裥袍,腰束革带,席地而坐。他闻声向这边看来,耳上带的金环在顶蓬透下的阳光下流曳生辉,愈发显得肌肤莹洁,容颜昳丽。祁蔚廷虽然明知道自己这番受的折磨全是拜他所赐,然而独自一人在那阴暗湿冷的后帐躺了几天,骤然间又见到了他,心中居然微微的有点欢喜。跟着便闻到一阵食物香味,却是李道旻身前矮几上,放了一大盆烤牛羊肉。他饿了几天,一见之下,登时胃里刺痛起来。
李道旻笑吟吟地道:“你饿得很了,是不是?”
祁蔚廷别过头去不看那些食物,心道:“你要我出口求饶,我偏不让你如愿。”
李道旻拈起一大块肉来,道:“你吃不吃?”
祁蔚廷同与他几番相处,对他性情已有所知,心想哪有这般容易便给了自己吃的,多半要另想个法子来羞辱自己。他慢慢爬起身来,一时打不定主意是否要伸手去接。
李道旻笑道:“你不要?那我可丢出去喂狗了。或者你喜欢先学两声狗叫,再奖给你吃的?”他本性并不以折磨人为乐,但每见了这倔强沉默的少年,不知怎地便想要折辱他一番,让他不能再这般强硬。
祁蔚廷突然探身过去,一伸手便夺过那块肉,咬了一口便吃,吞咽得过于心急慌忙,险些卡在喉咙里。李道旻笑道:“你着急什么?我又没说要你学狗——便是你要学,也未必学得像啊。”
祁蔚廷听出他语气间满是轻蔑之意,只是这话却不能辩驳,说自己其实学狗学得很像,当下默不作声,只是低头大嚼。李道旻忽然飞起一脚,将他手里的肉踢飞了。祁蔚廷愣了一愣,随即向他怒目而视,道:“你……”
李道旻道:“你什么?我改主意啦。你不过才饿了两三天,看样子还精神得很。过几日再喂,怕也不会就死。”笑嘻嘻地蹲下身子,看着他眼睛道:“你不是要逃走么?外头森林里马上要落雪了,像你这等手脚没了力气的,根本寻不到吃的,你道饿死的滋味很好受么?”
祁蔚廷本来饿得惨了,刚刚吃下去的这两口食物非但没缓解得腹中困顿,反刺激得他益发饥肠辘辘。这时见李道旻哂笑,一腔饥火霎时间变成了怒火,也忘记了自己内力全失,迎面便是一拳。李道旻身子一侧,躲了过去,轻轻在他肩上一推,祁蔚廷便即跌倒。他怒火中烧下,见李道旻一只雪白的左手便在近侧,不及多想,伸手抓住了那只手。他虽然没了内力,出手仍极是灵活,一把扣住了李道旻手腕上“外关”和“内关”两处,张口便往他手上咬下去。帐篷里原本便有好几名卫士,一见之下便纷纷呼喝起来,快步上前来拦阻,却已不及。
李道旻右手探出,抓住了祁蔚廷咽喉,使力一掐之下,祁蔚廷便不由自主地松开了口。李道旻左手背上皮肉翻起,一片鲜血淋漓,几乎没被咬下一块肉来。他倒也硬气,虽是剧痛之下,仍忍着一声不吭,随手将祁蔚廷掷在地下。两三个侍卫上得前来,拳脚纷纷往祁蔚廷身上招呼过去。祁蔚廷胸前中了重重一脚,只觉喉头一甜。他本来满口都是李道旻的血,这时候又添了他自己的血。
李道旻取过一方雪白的丝巾,将手上伤口裹了,见几个侍卫殴击祁蔚廷,眉头微皱,心道:“这些粗人下手不知轻重,可别当真把他打残废了。”拍了拍手,说了几句西羌话,侍卫们当即放开了祁蔚廷,退了开去。
祁蔚廷刚刚松了一口气,忽见李道旻向他微微一笑,当真是颜若春晓。他心中一动,蓦然间胸腹间一阵剧痛,却是李道旻一拳打在他身上。这一击力道也不甚大,落在他“巨阙”和“中脘”两穴之间,却痛得他死去活来,爬在地下,蜷起了身子,眼前一阵阵发黑。
李道旻心道:“这下子虽不令你受伤过重,总也得叫你吃些苦头。”笑道:“才说了不用你学狗,你倒自发情愿起来。”说着,又是一脚踢在他胁下。这一脚力度刁钻,祁蔚廷只觉得身子便像是被一个巨大的锥子一下子贯穿了,痛得五脏六腑都像是要翻转过来。
2
李道旻有点儿心烦意乱。祁蔚廷逃出了营地不过是昨天下午的事。他偷了一匹马,拿了一把刀和一点食物。
刚刚卫士回来报告说找到了那匹马,但是马上并没有人。他怎么会以为这样子可以逃走?李道旻纳闷地想。看来自己几天前的那番话是白说了。难道他不知道一下了雪,一个健壮的人都未必能在这森林里生存下去,像他这般情形,便如是送死?
李道旻微微蹙起眉头,用手敲着马笼头上的吊环。那少年的生死本来并不在他心上,只是他现在必须去找他回来,未免觉得十分麻烦。他左手上缠满了布带,控马之时便隐隐疼痛。素莫像是知道主人的心意,不待他催赶,便撒蹄向林中奔去。
3
祁蔚廷感到自己的两肺好像是铁匠铺里的旧风箱那样作响。他精疲力竭,只是不敢停下。
他跌跌撞撞地向森林深处跑去。
有马蹄和吆喝的声音远远传来。祁蔚廷试图加紧脚步,然而腿一软,便跌坐在雪地里。
他看一看自己身后,昨夜刚刚下过了雪,在路上薄薄地积了一层,清清楚楚地现出自己一路来的脚印。他叹了口气,只觉得四肢百骸再无一丝气力,慢慢地在一丛带雪的灌木后面蜷缩起来。想到李道旻很快就能找到了他,再会用不知甚么法子来整治羞辱他,他简直再也不想起来了。
蹄声愈近。树木交错中,渐渐可以看见一队人马向这里驰来,当中却拖了三辆小小的马车。
祁蔚廷终于明白那不是来抓自己的追兵,松了一口气,便向着那条路悄悄爬了过去,要看看是什么人在这样的天气穿过这一片杳无人迹的森林。
接着他就看到了那一幕令人难忘的景象。
中间那辆马车的两匹驾马突然长声悲嘶起来,一匹停住了脚步,而另一匹仍是蹒跚向前,没几步又一头栽倒在雪地里。马车向他这一边翻倒了下来,一团素白色的衣裳从车厢里滚了出来,差不多在离他十几步远的地方停住了。
那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女。她的发带散开了,长长的略带些鬈曲的头发散落在缀满刺绣的裙裾上。她抬起头来,仿佛茫然不知所措地看向前方。祁蔚廷一生之中,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女子,不由自主地凝望着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大而深黑,令人目光一触之下,便仿佛要深深陷入到那泓湖水里去。只不过是短短一瞬的时间,却宛若是施了咒蛊一般地长。
……祁蔚廷眼前一花,她已经不见了。他抬头望去,一个黑色的人影在空中掠过,拉着一根长长的绳子荡过了半个弧。那少女素白的裙裾,在空中像是蝴蝶扑簌的翅。无数暗器袖箭向那人射去,也不见他使了什么手法,到得他身前便纷纷坠地。那人呼啸一声,一匹黑马不知道哪里跑出来。他虽然手中提了一人,却丝毫不影响身法轻灵,放脱了绳子,轻轻落在马背上,蹄声得得,一会儿便不见了踪影。
第五章决绝
1
那是素莫的铃声,他决不会听错。萧邯默策马而出,正挡住一路纵马奔来的李道旻。
李道旻伸手扣住了马,看着眼前的人不动声色地道:“你喝醉了吧,邯默。”
萧邯默确是喝了几口,为的是有勇气做接下来的事。
“你在追祁蔚廷。”他冷冷地道。
李道旻显得有点惊讶。
“那是他的名字?”他微微一笑。“你消息可真灵通。”
“你这么聪明,不会不知道他就是我要找的线索。”
“你没有说——好罢,就算我知道好了。”
李道旻漫不经心的态度激怒了萧邯默。他把搁在鞍托上的角弩平平举了起来,箭尖对住了李道旻。
“你是喝醉了。”李道旻平静地道。
萧邯默感到那种灼热的感觉正渐渐透过胸膛,许是酒意,许是愤怒。
“也许你需要我再重复一遍发生的事?”他一字一句地道。“你从我那儿偷走了那个孩子,说不定已经得到了我想要的东西,假装无知,让我到这里来同你会面……结果在我像个傻瓜似的劝说你的时候,有人袭击了我家的行队,劫走了延州节度使池闳野的女儿。”
李道旻眉毛一挑,说:“池婉扬?就是你要娶的那个女孩儿?”
萧邯默直视着他的眼睛,道:“池闳野要拥兵自立,向我大辽国称臣,我父亲应许了同他结亲,这你早就知道。”
道旻冷静地道:“是,我知道。可我不会去阻止你,更不会出手抢走一个小姑娘。我也不知道是谁干的。”
萧邯默觉得唇干舌燥,好容易才克制住自己,说:
“要再详细些么?这人预先藏在树上,用石头打瞎了马的眼睛,令车翻倒,便攀了长索,从树上荡下去把人劫走。他身穿黑衣,佩黑色长剑,骑的马是一匹‘盗骊’。”
道旻微微张大了眼睛。
“是白狐?他怎么会在这里?”
萧邯默冷笑了一声,不予作答。
道旻沉默了一会儿。他显然是在度量情势,这一边就是断崖,除非萧邯默让开,他便无法过得去。
“好罢,”最后他说,“如果我要说我确实不知情,你会相信么?”
“不。”萧邯默说。
2
这时候诸般念头纷至沓来,但是李道旻已经没有时间去想清楚一切了。
“先跟我一起去把那孩子抓回来。”他说,“有些事我现在解释不清,过后你自然明白。”
“是吗?”萧邯默冷笑着,催马踏前了几步。“我以为我已经明白得够多了。”
素莫被逼得向后退去。
一瞬间李道旻有一种奇怪的感觉,面前的这个人他并不认识。萧邯默在他面前从来都是那个热情而又有些懵懂的少年,仿佛时间定格了,把他们之间的关系固定在了五年以前,他们还是情窦初开的青涩少年的时候。他心里一动,突然意识到这明明是不可能的。自己改变了这么多,邯默怎么会一直没有改变?
“邯默。”李道旻的声音柔软。
“如果我拿到了东西,就没必要再追那个孩子了。”
“为了杀人灭口。”萧邯默说。
3
“道旻,”他声音苦涩地开口,“三年半前,西羌军在螺口山设伏,杀了大将军耶律秀植,是不是你干的?”
李道旻毫无回避地与他对视,道:“是我做的。我听你说他要回西京大洞府,猜想他会走螺口山那条路。耶律秀植野心勃勃,在边境制造事端,意在寻衅,有他在,宁仁、寇静二镇总是不稳。”
萧邯默深深吸了口气,道:“两年以前,萧鸿信全家二十二口在宋国真定府被杀……”
李道旻道:“也是我做的。此人从前和我国交战多年,杀人无数,唐隆镇迄今还是焦地。他南奔投宋,辽国不管,我可容他不得。”
萧邯默道:“萧鸿信受人构陷,定了死罪,不得已才投了宋国,这件事北辽人人皆知。若不是我无心说漏了嘴,你也不会知道他逃去了真定府……”说着长长叹了口气。
“一年前……”
李道旻截口道:“你心下俱都明白,又何必多问?”
两人沉默了一刻。萧邯默缓缓地道:“宋国纳的岁币在离析津府两百里处失踪,我担了好大的干系,若不是父王和耶律叔叔求情,差一点便要人头落地。”
李道旻冷冷地道:“你既然对我已经生了疑心,又何必把消息透露给我?我若不动手,又怎对得起你这番试探?”
萧邯默摇了摇头,道:“我从来没对你生过疑心,所以才被你蒙在鼓里,直到现下。”
他低头看了看手中的弩箭,忽然发现自己的手指在微微发颤。
“道旻,”他抬起头来,艰难地说,只觉得由咽喉至心口,都被一大团滚热灼痛的东西堵住了。“有些话,不是听你自己说出来,我纵使想到,也决不肯相信。”
他又踏上了一步。
“道旻,你到底喜欢过我么?”
4
不远处传来一声沉闷的撞击声,像是什么重物坠落到了地上。祁蔚廷下意识地抬头,看向头顶的那一处断崖。便在刚才不久,他在断崖的另一侧找到了缓坡,好不容易才手脚并用地爬了下来,这时业已累得头昏眼花。
他觉得自己的确是眼睛花了,伸手用力地揉了一揉。
那的确是一块布,鼓足了风,慢慢地向下飘落。
祁蔚廷突然觉得自己的心被一个看不见的锤子敲了一下,因为他认出那块布来了。
——是那个少年身上的披风!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跳了起来,在山谷里连奔带跑起来。
……他终于找到了他。他伏在鞍上,双手还抱着白马的脖子。白马的四腿都断折了,软软地趴在地上,像一个小孩玩旧了的绒布大马拆了线一样。大片的殷红洒得四下里到处都是,在白雪上格外鲜艳夺目。
5
崖上风太大,积雪又太刺眼。萧邯默向下看了一会儿,只觉得头晕目眩。
我杀了道旻。他想。我居然杀了他。
他用力扬起头,喉咙里都是咸涩的味道,他下意识地认为,那是道旻的血。
第六章相处(1-2)
1
从断崖上往下掉应该是很短的时间,而李道旻竟觉得有一个甲子那么长。他听见呼呼的风声,响得好像要震破他的耳膜。白的积雪,黑的树枝,层层叠叠地向他扑来,这一刻仿佛无穷无尽。
然后是幕天席地的黑暗与昏迷。他痛苦之极,像是给人扼住了喉咙喘不过气来。往事的片断记忆争先恐后地涌了上来,密密实实地交叠成一片,挤得他自己无处容身。
……他们把母亲关了起来,因为她发了疯,神志不清,不顾一切地要跑到外面去找寻她的两个儿子。她已经不认识他,也不记得还有他这个儿子。她的记忆退回到多年以前,她的生命里只有一个男子,两个幼小的孩子。一天早上他进去时发现她死了,切开颈脉喷出的血溅满了一面墙壁。
……一双绣着芙蓉花的鞋子停在他面前。他两三天没有吃东西,饿得奄奄一息,勉强认出那是舒王李仁禮最宠爱的小女儿,封了宁瑀郡主的昭旻。她笑嘻嘻地举了个饼给他看,说:“你学两声狗叫,就给你吃。”他非常努力地学了又学,但她说:“一点也不像,不好玩。”便意兴索然地走了。他所懊恼的只是没有得到那块饼。
……他坐在台阶上哭得透不过气来,那个人抱着他试图安慰他。他的胸膛温暖宽阔,但是他讨厌他的拥抱,讨厌这个自称是他哥哥的人。他之前为什么不早来?他狠狠地咬他的肩,他痛得打颤,但是并没有放手。他的隐忍只令他愤怒。他叫道:“我不跟你走,我要和妈妈在一起。”“她已经死了。”那个人说,眼里露出掩饰不住的憎恶。这神情使他恨不能杀了他。“她埋在这里。”“那我去把她迁出来。”“你敢去动一动她,我杀了你。”他说。完全是认真的。
……邯默的嘴唇灼热而柔软。他从来不知道原来人和人之间是可以这样彼此抚慰的。他羡慕这少年身上蓬勃的生气与热力,便放任自己同他亲近,希冀能由此得到一点分泽。然而他很快发现这一切只是徒劳,他完全拿不出与之对应的热情,他怀疑在他心里根本没有那一类的东西。他觉得自己其实对邯默充满嫉恨,嫉恨他可以如此简单地信任,嫉恨他能够这样热烈的爱恋。
……他站在阶前。这是他第二次和这个据说是他父亲的人正面相对。上一次,是在他决定让他作为质子去北辽的时候。那时舒王李仁禮刚刚当上摄政王,正在意气风发之时。现在他却是大大见得衰老了。虽然他仍是摄政王,西羌现下最有权势的人,然而他的两个儿子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先后身故,显然对他打击沉重。他打量他父亲的眼光里没有一丝温度。虽然他是“那个疯女儿的儿子”,可现在,他是他唯一的儿子。
……他问:“你到底喜欢过我么?”
他看着那双眼睛,那里盈满了锥心刺骨的悲哀和疼痛。忽然间他的心疲倦得不想再跳动。
他向他微微一笑,然后意态坚决地摇了摇头。
2
祁蔚廷的心跳剧烈,手指打颤,好容易把李道旻身上的东西都掏了出来,看着那几个一模一样的小瓶子,却是茫无头绪。他定了定神,折了一根树枝,用小刀削成了几根光滑的木签,在李道旻面上“迎香”、“承泣”、“阳白”,身上“紫宫”、“关元”、“天池”几处穴道中用力扎了下去。
李道旻身子一颤,哇地一声,喷出一口血来,微微睁开了眼睛。祁蔚廷用力抵着他人中,以防他又立即昏厥,急问道:“哪一个是酥骨散的解药?”
李道旻看了他一眼,马上又闭了起来,低声道:“红线缠的那个。”
祁蔚廷看手里的瓶子,果然有一个盖子上缠了一道红线。当即打开,取出一粒药丸服下,片刻间便感到力气渐生。他吁了一口气,将一只手搭在李道旻头顶“百会”上,一面自行运功调息,一面便将内力缓缓输入他体内。他深知对方受伤极重,性命只在一线,因此全力施为,不敢有分毫懈怠。这般行功直到傍晚,才见李道旻微微一动,醒了过来。
祁蔚廷出逃之后,已有两天一夜未曾合眼,这时又连输了几个时辰的内力,实是疲累欲死。见他睁开了眼睛,心里一轻,再也支持不住,一松手便倒在李道旻身旁,距离他面颊不过数寸。
李道旻静静地看着他,过得片刻,问道:“你为什么要救我?”
祁蔚廷迷迷糊糊,已然要睡过去,听了这句话不禁一怔,心想:“我为什么要救他?他关了我起来,又打我,又饿我饭,我不去找他寻仇便很好了,为什么又要救他性命?”他心中纵然对李道旻憎恶远多于好感,但要眼睁睁看着对方死去而袖手不救,终究于心不忍。在地下躺了片刻,只觉得脑袋越来越沉,不知不觉便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祁蔚廷渐渐觉得身上寒冷难耐,冻醒了过来。一睁眼见到李道旻双目紧闭,也不知是死是活。惶急下忙探他呼吸,却是仍有微息。他又替他输了一会儿真气,见他呼吸匀顺了些,便站起身来。只见头顶满天星斗,也不知是什么时辰。林间夜寒刺骨,黑暗中一时也见不到可以过夜的山洞,只得将李道旻搬到了个山壁凹陷下去的所在,勉强可以避风。又捡些枯柴,生起火来。
他忙了半天,早饿得肚子咕咕作响。想起李道旻的白马来,便去马腿上割了一条肉下来,放在火上炙烤,不多时便肉香四溢。他刚刚咬了一口,忽然瞥见李道旻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便道:“你吃不吃?”
李道旻定定地瞧着他手里的肉,轻轻地道:“那是素莫,是不是?”
祁蔚廷一怔,想起他那匹马好像是叫“素莫”,点了点头。李道旻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火光映在他脸上,忽然之间,一颗泪珠从他的眼角滚落了下来。祁蔚廷看得分明,不由得愣住了,这狠毒冷淡的少年居然会哭,那是万万料想不及的事。
他想说几句话来安慰,又想不出来。却听李道旻道:“你吃完了,便拿些来给我吃罢。”
祁蔚廷将他的头扶了起来,把那块肉递到他嘴边。李道旻咬了一小口,费力地咀嚼了半天,慢慢咽了下去。刚吃了两口,忽然身子剧烈一颤,尽数呕了出来,吐出的食物里满是紫血。
祁蔚廷心想他这伤怕是好不了了。想要就此撒手不理,到底心有不甘,咬了咬牙,伸手便欲再搭向他头顶。李道旻微微侧头避开,吃力地道:“你今天耗力过多,留到明天罢。”他声音断断续续,旋即闭上了眼睛,仿佛说了这句话便已耗尽了全身的精力一般。
祁蔚廷道:“我明天一早便到你的人那里去,叫他们来救你。”
李道旻闭着眼,却慢慢摇了摇头,道:“恐怕没有用。”
祁蔚廷心中不解,这时也不便往下追问,见他嘴角和下巴上血迹殷然,向自己怀里一摸,掏出了一块手帕,微微犹豫了一下,便用那手帕将他脸上的血擦去。
忽听李道旻低声道:“黑色的……圆筒……打开盖子……”
祁蔚廷一怔,看见地下他从李道旻身上掏出来的一干零碎物件里,有一个小小的黑色圆筒,当下拿在手中,只觉得质地非金非木,甚是古怪。轻轻将那盖子一旋,便有一股奇特的香气飘了出来。既非兰麝,也非熏香,倒有几分像是落叶时节树林里清涩的芬芳,闻得久了,又隐隐有些甜蜜的味道。这香气渐渐在树林里弥散开来,这一夜睡梦之中,他都一直闻到这清爽馥郁的气息。
第六章相处(3-5)
3
李道旻感到生命正渐渐地离己而去。他浑身空乏无力,像是血肉精神都被人抽干了。在漫长的,仿佛无边无际的昏迷里,他在混乱虚无的世界里漂游,遭逢所有他迄今不愿意回想的人和事。这令他极度疲惫到虚脱。
……头顶透下来一股内力的热流,顺着筋脉缓缓地在全身流动,带动了神智又渐渐地回到这个身体。他闻到宛若秋天树林里的气息,那清甜的味道令人安慰。
他勉力睁开眼睛,看见祁蔚廷惨白的脸。他头发散乱,眼神流露出惊恐,仿佛刚刚见到了什么可怖之极的情形。李道旻道:“你去过西羌人的营地了,是不是?”
祁蔚廷重重点头,道:“全是死人……一个活口也没留下。”说着打了一个寒噤。
这个结果李道旻早已料到,心想萧邯默既然出了手,哪里会中途退却。只是他会得向西羌人动手,却不来这崖底下搜上一搜,未免疏漏得不近情理,只怕是有意为之。他一念至此,忍不住叹了口气,心中暗道:“邯默,你到底还是那样。”
他眼望着地下那装着蘅芷香的小筒,心道:“这香还剩下不到三十个个时辰,不知道流索来不来得及赶到?”
4
李道旻睁开了眼睛,轻轻呼出了一口气,道:“谢谢你。”
祁蔚廷运了半天功,见他的脸色仍然如纸一般白,心下黯然,道:“你不必谢我。你伤得很重,我……我只怕救不了你。”
李道旻微笑道:“救不了,也没甚么要紧。反正我活在这世上,也并不怎么快活。”他声音低弱,祁蔚廷要靠得他极近,才能听清楚他在说什么。过了一会,又听到李道旻道:“你叫做祁蔚廷,是不是?”
祁蔚廷吃了一惊,道:“你怎么知道?”
李道旻不答,道:“我姓李,双名道旻。‘独行其道’的道,‘旻天兮清凉’的旻。”
祁蔚廷道:“明天晴朗?”他读书不多,不知道这句是出自东汉王逸的《九思?哀岁》。李道旻笑着摇头,道:“不是明天的明,是日字下一个文章的文。”
祁蔚廷见他呼吸急促,道:“你歇一歇罢,别说话了。”向火堆上将那口从西羌人营地上拿来的铁镬拿了下来,舀了一口汤,递到李道旻口边。
李道旻喝了半碗汤,这次却不吐出,缓过了一口气,道:“谢谢你。”祁蔚廷与他相处这些时候,从未见他这般温文有礼,颇感诧异。随即想到他性命悬于己手,则态度大变,也不奇怪。自行将碗底剩的肉汤吃尽。
却听李道旻道:“你走罢。”
祁蔚廷一愣,半天才反应过来,道:“那你怎么办?”
李道旻指了指地下那个散发出香气的小筒,道:“这蘅芷香还能散布二十五六个时辰。我要找的那人若在附近,三天内便能循着这香气赶来。他若来不得,你反正也救不了我,留在这里,多耽搁一日,便危险一分。”望了祁蔚廷一眼,见他不甚明白,解释道:“这里不出十日便要下大雪,倘若没有马,不待走出这森林,恐怕便要被雪困住。你虽然有武功,可来自南边,没见识过这里的大雪……你选了这时候一个人到普涅曲来,本来就不对。”他一口气说了这许多话,越说越快,到后来已经是上气不接下气。
祁蔚廷听他所言,心下思忖:“他的伤我是没本事治好的,听他这话,我再留在这里便有危险。我同他无亲无故,帮他到现在,也算对得住他了。”然而一抬头看见李道旻毫无血色的脸颊,忽地又心软,道:“你说这香还有二十八个时辰,横竖也不差这几天的工夫,我再陪你三天便是。别要那人三日后才来了,你却没捱到那时候。”
李道旻颇为诧异,看了他一会儿,道:“我从前待你很坏,你不记仇,我很感激。又何必这般维护我?”
祁蔚廷道:“我这般辛苦才救了你,倘若前功尽弃,岂不可惜?”一眼看到他左手上的布带,道:“你手上的伤是我咬的。你打过我,我也算报过了仇啦。”
李道旻轻轻抚摸左手上的布带,良久,叹了口气。
5
祁蔚廷睡得正熟,感到身边的人在轻轻推他的手臂,便即惊醒,迷迷糊糊地把右手搭到了他头顶,将内力源源不绝地传了过去。内息流转一周天,便清醒了过来,一张开眼,正对上李道旻的眼睛,道:“你醒了么?觉得怎样?”
李道旻道:“还好。”声音颇带歉意,道:“我不习惯同人靠得这般近睡。”
祁蔚廷这才发现自己睡梦之中,不知不觉便将李道旻搂在怀里,不由得甚是尴尬。放开了手,见洞顶一片明晃晃的影子,却是月亮的光照着洞口的积雪反射所成。他见李道旻并无睡意,坐起来揉了揉眼睛,道:“你睡不着么?我陪你说话罢。”
李道旻微微一笑,道:“好。”
但当真要祁蔚廷说些什么,却是十分为难。他本来便不善言辞,当着李道旻更觉口舌迟拙。踌躇了半天,心道:“他一直想知道我到哪里去,反正他也活不了多久了,就告诉他罢。”
他看了李道旻一眼,道:“我这次到这里来,是想看一看我爹爹妈妈从前经过的地方。
“那应该是在普涅曲终端的地方,有一处泉水。我爹爹说,那里的水四季是温热的。即便是寒冬,别处都结了厚厚的冰,那泉边的草也是青的。
“我爹爹妈妈成亲不久,便作了一次旅行,从我们家的村子一直走到那处泉水。……他们便是在那里有的我。
“后来我妈妈撇下我和爹爹,同别人走了。那时候我九岁……或者十岁。我不知道她到哪里去了,也不知道她如今是死是活。爹爹以后再没提到她。但是我知道他很想念她。”
祁蔚廷有点说不下去了。他抱着膝,把脸埋在两臂之间,过了一刻,道:“……我也很想念她。”
他仿佛做梦一样低低地说:“她是世上最美丽的女子。我爹爹曾说,她刚刚到村子里的那一天,大家还以为是仙女下凡……她会织最细致的布,绣最精巧的花样,她做的衣服鞋子,远远近近都找不出第二样来。她还会读书写字,教我念诗……”
祁蔚廷说到这里,忽然间一个从未有过的疑问浮上心来:“她……这么美丽能干,人家都说即使在汴梁、南京那样的地方,也难得有这样的人物。她为什么嫁给我爹爹?我爹爹年纪比她大得多,只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农户,相貌寻常,一条腿还残废了……”他在脑海中回忆父母的形容,头一次以一个旁观者的眼光去打量他们,但觉他们是如此不般配,任何人见了都难免生出不平之感。
他骤然察觉到自己已经沉默了很久,摇了摇头,继续道:“我爹爹今年春天死了。他死前几个月,一直在讲这个地方,还有那时候他们怎么走路,怎么便在树林里露宿……我想那大概是他生命里最快活的时候。
“他死了以后,我便想到这里来看看。”
李道旻静静地听他说完,道:“你走了这么多路,就是为了看一看那处泉水?”
祁蔚廷道:“是。”勉强笑了笑,道:“我也知道这没什么道理,可是……我爹爹死前念叨了几个月,我便想,这条路我总也要走上一走。”
李道旻道:“你路上遇到过什么人罢?”
祁蔚廷惊异地看了他一眼,道:“你怎么知道?我路上遇到了一个骑马的人,偷偷地跟踪我。后来我想法子将他点倒,顺水漂了一段,又绕着走了一大段路才摆脱了他。”
李道旻道:“你知道他为甚么跟踪你?”
祁蔚廷摇头。李道旻道:“故老相传,这森林里有一宗宝藏。却是从前有一群盗匪,做了几桩惊天动地的大案子,抢来的无数财宝都攒在一处。盗匪们自相火并死了,这些藏宝便成了无主之物。”
祁蔚廷愣了一愣,道:“我好像在什么地方,听过这故事。这难道不是哄孩子的故事?那些强盗若都死了,这宝藏的事情又是谁传出来的?”
李道旻道:“话虽如此说,但有人是相信这回事的,二十年前……”叹了口气,却不说下去。“那人跟踪你,便是以为你知道那宝藏的下落。”
祁蔚廷失笑道:“这人的脑筋也太奇怪了。我一个南宋国的乡下人,哪里会知道你西羌国的宝藏在哪里?”
李道旻还想再说什么,但终究乏力,慢慢阖拢了眼睛。祁蔚廷听得他气息短促,知道他是累了,轻轻将他的披风往上拉了拉,盖住了他下颏。
第七章钟情(1)
6
李道旻再次醒来的时候已是天色大明,淡淡的阳光穿过树间,照得地下积雪晶莹夺目。他勉力坐起身子,第一眼便见到洞外的那个火堆不知什么时候竟已熄灭。祁蔚廷坐在洞口,背靠着岩壁,呼吸均匀,却是睡得正香。
他第一个念头便是侥幸,在两人都熟睡的时候没甚么野兽过来。然而火堆虽熄,他却并不觉寒冷,反倒是胸腹间暖融融地,颇感舒畅。他略一思索,便知是祁蔚廷在自己睡着时又以内力相助。看着祁蔚廷睡梦沉酣的脸,一时打不定主意是否要将他叫醒。忽听得林间窸窣作响,似有人向这里走来。
李道旻心道:“可别是来寻我们的。”那声音渐渐近前,却是马蹄踏碎积雪下的枯叶,在这静寂的森林中听得分明。再近得几十步,祁蔚廷身子一动,也惊醒了过来。
便听一人道:“这里有匹死马……咦,这割肉的口子这般齐整,不是野兽咬的。”这句话却是汉语,说得字正腔圆,显然是宋国人士。
祁蔚廷乍醒过来,脑中犹自不甚清醒,听了这句话,下意识地以手扶着洞壁,向那声音来处一张。见远远地立着两个骑者,皆身披灰色风氅,隔得远了,却看不清面貌。他这一探头,离他较近的一人便即察觉,叫道:“有人!”祁蔚廷只听到风声劲疾,却是那人一箭向自己射来。他头脑尚自迷糊,身体的反应可快得多,向右侧急滚之下,那箭堪堪擦着他肩头过去。
只听得蹄声大作,一霎眼的工夫两匹马便到得近前。一人笑道:“原来是两个西羌的小娃娃。”手中长枪一挺,便向地下的祁蔚廷刺来。
祁蔚廷万没料到对方一语不交,见面便下杀手,一怔神间,长枪已到了眼前,只得就地打滚,避了过去。那人两击不中,也颇出意外,将马头一拉,回转过来,正要继续追击,忽听一个少年的声音道:“你们是池闳野的人?”
那两人同时一怔,向一旁的李道旻看去,见他面色惨白,倚靠着岩壁半躺半坐,显然是受了颇重的伤,当下也不在意。一人笑道:“你怎知道?”
李道旻道:“池闳野虽是汉军,却照西羌军制设了侦骑鹞子的编队。你们两人一组,又这般打扮,可不是他手下的鹞子?”
那两人对视一眼。先前说话的一人便道:“看不出你小小年纪,知道得倒多。”其实李道旻年纪已二十有余,但他生的骨骼纤秀,乍看仍是少年人的模样,重伤下苍白羸弱,反倒显得比祁蔚廷还小。那人说了这话,便向另一人作个手势,李道旻一见之下,便知这两人要杀了祁蔚廷,却将自己擒回去问话,当即叫道:“小心!”
祁蔚廷刚从地上站了起来,听到这一声,急忙后跃闪避。但听得嗖嗖两声,一支箭擦着他左臂飞了过去,紧接着右腿上一阵剧痛,却是被另一支箭射中。虽未伤及筋骨,腿一屈,便跪倒在雪地里。
他身子下坠,右手抓住了箭杆,一咬牙便拔了出来。眼见一人纵马过来,持枪刺落,不及多想,反手便将那箭扔了出去。心急慌忙间,自然取不得准头,这一箭却扎中了马颈。黄鬃马长声悲嘶,跳蹶不已,那人猝不及防,竟被甩了下来。
然而侦骑鹞子乃是一军之中头等精锐之士,身手灵敏之极,那人坠马后顺势翻滚出了几尺,一个打挺便即跳起,却并未受甚么伤。他长枪脱手,这时候伸手绰出短刀,向祁蔚廷头上砍去。祁蔚廷在他落马之际已拔了自己的短刀在手,当下挥刀应战。他自幼练的便是刀法,手上这柄刀虽然轻重长短并不趁手,然而招式精奇,腿上虽受创在先,对方一时却也讨不到便宜去。
另一个鹞子在旁张弓搭箭,对住了祁蔚廷,只是两人纵跃往来,战作一团,唯恐伤了同伴,一时便凝箭不发。李道旻见状,心念急闪,忽然大声道:“你们再不住手,我便将这藏宝图烧了。”
那两人听到“藏宝图”三字,心下大震,一齐向李道旻望去。只见他一手握了个正燃着的火折子,另一手拿了一张纸片,作势便向那火舌上递过去。持弓那人不及多想,一箭便向他射去。他不欲取李道旻性命,这一箭便只射向他手。
祁蔚廷却看不出准头,大惊失色,叫道:“不可以!”飞身上前,一刀便向马上那人砍去,竟是弃了自己身后的敌人不顾。马上那人不料他有此举动,手上张足了弓,一箭甫出,更无余暇去取别的武器,百忙中错身避让,已经被结结实实一刀砍在腰上,长声惨叫,自马背上一头倒栽了下去。
便在这时,先前与祁蔚廷相斗之人赶了上来,一刀便往他后脑上砍去。祁蔚廷听得脑后风声,已来不及回头,只得一刀向后递出,刺向身后那人小腹,直是同归于尽的打法。却听当的一声大响,那人挥刀相格,将祁蔚廷的短刀削去了半截。他这把刀是西羌人营帐中偷来的寻常兵器,对方用的短刀却是精选的利器,全力相斗中两刃相交,便抵受不住。
那人虽然削断了他兵刃,为他内力所震,手上却也一阵酸麻,身形招式跟着一滞。祁蔚廷趁此间隙向左跃出,转过身来,与他正面相对。
李道旻叫道:“接刀!”拔出腰间短刀,向祁蔚廷掷去。祁蔚廷但觉寒气拂面,伸手抄过,见对方又是一刀劈来,便举刀相格。但听嚓的一声轻响,却是对手的刀从中断开。李道旻这把短刀竟是切金断玉,如裂布帛。祁蔚廷这一刀直落而下,去势不减,劈中了那人门面。鲜血飞溅,当即喷了他一头一身。
祁蔚廷未料到这刀如此之利,转瞬便杀了一人,心中惊骇莫名,短刀几乎脱手。勉强镇定心神,回身问李道旻:“你没事罢?”李道旻道:“没射到我。”原来方才一箭只堪堪擦到他左手,他手上缠了布带,却是分毫未伤。
祁蔚廷松了口气,环顾四下,那匹中了一箭的黄鬃马已然跑得不知去向,另一匹青骢却仍留在当地,低下头去,舔着先时中刀落马那人的脸。他走到那人身边,见他腰间血肉模糊,颈骨断折,想是坠马时所受伤,亦是早已气绝。心道:“我居然杀了两个人。”他生平从未与人生死相搏,适才无暇多想,全凭一时血气之勇,这时才隐隐觉得后怕。
李道旻见他怔怔出神,腿上箭创犹自隐隐渗出血来,道:“你将腿上伤口……”胸间一痛,后半句话便说不出来。他刚才掷刀之际用上了全力,这时候但觉全身气血翻涌,说不出的难受,软绵绵地向后便倒。祁蔚廷抢上来扶住了他,将掌心与他相贴。李道旻得他内力传来,精神略振,轻轻舒了口气。
祁蔚廷见到地下纸片,问道:“那是什么藏宝图?”李道旻勉强道:“不是藏宝图,我见他们是池闳野的人,随口说了骗他们的。”说了这几句话,只觉胸中一团热血滚来滚去,便欲冲口而出,当下紧紧地咬住了口唇。
祁蔚廷道:“你怎知他们在找藏宝图?”李道旻不答,过了好半天,方道:“现在你有了马了,便赶紧走罢。”祁蔚廷摇头道:“你这个样子,我怎能走开?”
李道旻道:“这两人是延州节度使池闳野手下的鹞子。死在这里,最多过得两三日便会有人寻来。我反正不久便要死了,你留在这里,平白送了性命,于我又有甚么好处?”他气息急促,说得几个字便顿上一顿。祁蔚廷听得担忧,道:“你别说话了,歇上一会儿罢。”
李道旻喘了口气,骂道:“笨小子,你可知道,若是你我易地相处,我早撇下你走了,决不会有半分犹豫?”
祁蔚廷道:“我知道。可我不是你。”
李道旻见他说这话时神色平和自然,却显是立定了决不动摇的心意,一时无言以对,只觉胸间越来越是灼热汹涌,难以压制。蓦然间喉间鲜甜,眼前的世界天旋地转,倏地黑了下来。
第七章钟情(2-5)
2
李道旻这次晕去,足足过了一天一夜,方才苏醒。其间祁蔚廷为他输送了几次内力,然而都如同泥牛入海,反把自己累得奄奄一息。
李道旻虽然醒转,却是连说话的力气也没了,只看着祁蔚廷。他的眼睛仍是美丽得如同宝石,只是那宝石失却了里面的光彩,暗影沉沉。
祁蔚廷的父亲曾经教给过他几个治伤的方子,只是在这初冬积雪的树林里,要找全药材却不可能。他又不敢走得离李道旻太远,找了半天,只找到两味,只得抱着聊胜于无的态度投进汤里,与马肉同煮。
然而他再喂李道旻喝汤,木匙送到他口边便递不进去,眼看着那汤水沿着他嘴角淌了下来。祁蔚廷想了想,自行喝了一口,附在李道旻唇上,慢慢送了进去。见汤水不再流出,便依法施为,将大半碗汤都喂他喝了。他这么做的时候,初时并无杂念,然而同那柔软的嘴唇一再相触,到得后来便渐渐心生异样之感。他刚满十九岁,虽然思春乃是少年常事,却正经连女孩子的手都未曾碰过。再喂了几口,只觉得脸上发烫,连耳根都烧了起来。
他放开了李道旻,却觉得对方的眼光似乎透察了一切,益发窘迫起来。怔忡了一会儿,伏下身子,在李道旻耳边轻轻地道:“这是没法子的法子,你莫见怪。”
李道旻费力地摇了摇头,眼里露出一点笑意,嘴唇微动,低低地说了几句话。祁蔚廷没听清,将耳朵凑上去听了半天,才听到他说:“傻小孩,这有什么要紧。”
祁蔚廷把李道旻抱在身前,两掌与他掌心相贴,慢慢运功在他体内调息。他年岁尚小,内力修为有限,连续几日为之输力,此时困顿疲倦,恨不能倒下睡个三天三夜不醒。只是李道旻受伤沉重,这时全靠内力续命,只消有几个时辰不得他相助,便会一息断绝,却是分毫懈怠不得。
他明知此举于自身折损实多,有好几次便想就此撒手,任其自生自灭。然而看到李道旻时,又觉得说甚么也不能让他死去。本来他与李道旻之间并无情谊,甚或是颇有仇怨,一开始救他性命,不过是不忍见他死去。只是这般朝夕相处几日,对方的一线生命全靠自己维持,不由自主地便生了不舍之意,这时想到他终究不免一死,心中竟是难过之极。
虽然他直到现下,除了李道旻主动告诉他的一个名字之外,对他仍是一无所知。
3
祁蔚廷斗然间惊醒,发现李道旻仍在自己怀里,内息不停流动。然而梦中那心悸的感觉如此真切,他竭力镇定,仍是觉得内心深处的惊恐一层层涌上来。
他定了定神,看向怀里的人。李道旻眼睛睁开,正注视着他。
“蘅芷香已经快尽了,你……再等上两天,我有个感觉,他或许会来……倘若两日后他再不到,你便自己走罢。虽然危险,总好过坐以待毙。”他声音极其轻弱,却说得飞快,像是要在积聚了好久了的气力耗尽之前将话说完。
他喘息了片刻,又道:“他……我哥哥的真名是细封流索,你跟他说了,他便知你是我信任之人……若他来时我已经死了,便让他送你回去。”
祁蔚廷感到自己的身子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道:“你不会死的……有我在这里,我不让你死。”
李道旻微微一笑,道:“傻小孩。”这一句说得极轻,几乎像一声叹息。
祁蔚廷觉得心头一下子受了重重一击,滚烫的眼泪堵住了他想要说的话。他一言不发地将李道旻整个人都紧紧抱在怀里,一时间他忘记了世上还存在别的事物。
4
空气中蘅芷香的气息已经稀薄得几近于无。李道旻知道自己的活命之机便如这香气般渐渐消散,心下却也不甚在意。他性情清冷凉薄,连萧邯默当年那般全心全意的热情都不能消解,这时候明知将死,对自身竟也生不出什么感伤。只觉得不能完成在母亲坟前立下的誓言,固然心有不甘,然而从此不必再费尽心机地与那般蝇营狗苟的人事周旋,却也微有轻松之感。
他看着祁蔚廷。短短几日的工夫,他两颊明显地削瘦下去,气色更是憔悴不堪,与从前略显稚气的形容大相径庭。李道旻看到他的眼泪,很想替他擦去,然而手只微微一动,便提不起来。——他的眼泪在他心里引起的与其说是感动,不如说是一种奇特的怜悯,和大惑不解:他自己都不在意自己的死亡,为什么眼前这个半大孩子却显得如此伤心欲绝、好像天都要塌了一般?
他向来不知道怎么安慰旁人,这时身心皆乏,更想不出甚么话可说,低声道:“别哭了。趁我还醒着,你……”
他没能说下去。
唇上传来的温度热得惊人,但却不是向他从前所认识的,那种充满热力、仿佛要把他整个儿吞下去的激情,而是凄楚惊惶,仿佛受伤的小兽,咻咻地带着无力和恐惧。他能尝到那强自忍耐的泪水留在口里的苦涩,感到对方身体的颤抖,源源传递着胸中如火烧般的灼痛。一瞬间他有些失神。——他很想知道那究竟是什么,然而在这一片人造的昏天黑地里,他放弃了思索。
5
细碎的雪片落在祁蔚廷脸上手上,一点一点的冰凉。他渐渐清醒过来,理智里便觉应该立时放开了李道旻,然而嘴唇在他脸上唇上一再流连,竟是难以割舍。
正在这时候,他感到背心上微微一痛,似乎是甚么尖物指住了他灵台穴。一人在身后道:“放下他。记得手脚轻一些。”这声音明和清朗,说不出的悦耳动听,却带着一股不容违抗的威严之意。这人几时来到身后,他竟是一无所知。
他慢慢将李道旻放下。只听得身后一声轻响,似是回剑入鞘的声音,紧接着脚步声响,有个人自他身畔绕了过去,走到李道旻身边。李道旻微微一动,叫道:“流索。”
祁蔚廷心想:“原来他就是细封流索。”向那人看去。只见他大约二十七八岁年纪,身材高大,穿了一身黑衣,连背上一柄长剑都是通体漆黑。
那人俯下身,屈一膝跪在李道旻身边,同时伸左右手搭住他手腕和颈间脉搏,过了半晌,轻轻吁了口气,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瓶子,在李道旻唇上滴了两滴,道:“慢慢地,不要一口咽下。若是觉得发热,便试着以内力引导。”说着站起身来。
祁蔚廷见状,想李道旻多半便有救,不由得大喜。却见那人向自己看来,问道:“你是谁?怎会和阿旻在这里?”
祁蔚廷见他一双浅褐色的眸子注视着自己,虽是神色平和,却似有一股无形的压力。当下将自己如何认得李道旻,又怎么在崖下救了他的事情说了一遍。李道旻之前对他的种种折磨,却是略过不提,一来觉得这并非甚么光彩之事,二来也顾忌对方是李道旻的兄长,未免护短。
细封流索默默听完,道:“阿旻行事任性,扣住了你不放,只怕还不止下药这些,种种冒犯之处,我代他道个歉罢。你救了他性命,往后若能有我效力之处,只管吩咐便是。”顿了一顿,道:“阿旻现下身受重伤,无法动弹。你武功比他高,倘若记恨他从前如何对你,等他身体好了,自可去找他报复。只是你方才对他做的事,还是要得了他允诺,两厢情愿的时候做才好。”
祁蔚廷满脸涨得通红,欲待辩解两句,转念一想,又无可辩解之处,只得默不作声。细封流索道:“时候不早了,咱们这就出发去我的住处罢。”
第八章聚会(1-2)
1
细封流索将干粮袋里的麦粉倒在手心里,满满地攥了一把,递到青骢马嘴边。这匹马自主人死后,性情一直甚是暴躁,祁蔚廷找了个机会将它拴在一棵树上以后,每当他试图靠近,那马便作咆哮竖立状,仿佛知道他是杀死主人的凶手一般。这时候细封流索以手相抚,梳理它颈上鬃毛,它却并不抗拒,乖乖地在他手里吃着东西。
细封流索将干粮袋倒空,翻身上马,走了一圈便跳了下来,向祁蔚廷道:“你来骑这匹马。”祁蔚廷依言过来,刚上了马,那马便欲蹶蹄,细封流索眼疾手快,一把抄过缰绳,呵斥了一句,随即轻轻拍打那马的脖颈,说也奇怪,青骢马便安静下来。
细封流索自己骑得来一匹黑马,这时候便与李道旻共骑。他身形高大,李道旻倚在他胸前,被他坚实的臂膀包护住,不费半点力气。细封流索看了看天,道:“走罢。”当先便行,祁蔚廷策马跟上。
行出数里,雪片纷纷扬扬,下得愈发密了,祁蔚廷见细封流索毫无觅地避雪的意思,心中虽有些诧异,也不向他发问。他是南方人,本来不惯在这雪中行走,好在座下的青骢马颇为神骏,又久经路途,在冰雪中虽不能发足急奔,却也走得甚快。
忽听细封流索道:“有人来了。”祁蔚廷侧耳倾听,却听不到有声音。抬眼向细封流索望去,见他脸色凝重,隔了一会儿,又道:“一共十八个。”便在此时,祁蔚廷也听到了后面的马蹄之声,成扇翼之势,向这里包抄过来。
两人勒马,转头相侯。不多时便见风絮般飘扬的雪片中出现了十几骑的影子。这些人走得近了,便看清他们所着服饰与前日里那两个鹞子颇为相似,一色的灰色风氅,更难得行动敏捷,彼此似有默契,不发一言,便将三人包围在当中。
领头一人道:“在下是延州池节度属下枢铭冯翼。阁下何人?”
细封流索道:“辽东白狐。”
那人“啊”了一声,道:“原来是辽东双盗到了。敢问黑狼何在?”他素闻辽东黑白双盗之名,见祁蔚廷和李道旻年纪均小,与传言中的黑狼颇不相合,故而有此一问。
细封流索哼了一声,却不予置答。冯翼等了片刻,道:“延州与辽东双盗向无过节,为何杀了我弟兄?”
祁蔚廷道:“人是我杀的,你们问我好了。”心中却想:“辽东双盗是什么人?道旻的哥哥怎会是个强盗?”
冯翼见他答言,颇出意料,一时却不信这小孩子独力杀得了两名鹞子,仍是看着细封流索。祁蔚廷道:“你那两个兄弟,一见面二话不说就要杀人,我……没法子才杀了他们。”他此前从未杀过人,这时想起自己不久前连杀两人,不由得气沮,又道:“……我本不想杀人的。”
冯翼闻言向他看来,问道:“敢问这位高姓大名,同白狐如何称呼?”祁蔚廷正欲回答,细封流索截口道:“何必为难这小孩子,你们同我说话便是。”
冯翼略一沉吟,道:“留下凶手。”
细封流索道:“不行。”
冯翼不料他回答得这般斩截,怔了一怔,道:“阁下可是要与延州为敌?”
细封流索更不答话,反手缓缓将背上的长剑拔了出来。他这柄剑通体乌黑,比一般剑长了约莫一半,却比平常剑身窄了一半有余。秦翼见他拔剑,心道:“辽东双盗成名已久,却不知究竟武功如何。”然而见他怀里靠着个双目紧闭的少年,也不知是昏睡还是受伤,这人武功再高,这般抱了一人却大是缚手缚脚,当下更无犹豫,道:“要动武,咱们这里自然奉陪。”
“奉陪”两字出口,忽然见黑影一闪,紧接着细风拂面,似乎有一道黑色光弧在左近空中一闪而过。冯翼一怔之下,却见细封流索仍是稳稳地坐在马背,抱着李道旻,便如从未离开过鞍座一般。手中长剑斜斜指着地下,却有一滴液体沿着剑身滑了下来,落在地下,雪地上登时多了一个红点。
忽听得有人惊叫道:“孙大哥……孙大哥怎么了?”冯翼听他叫得惊惶,向自己左方看去,只见马上一人软软伏倒,自马背滑落,噗通一声,掉在地下。冯翼一瞥之下,已见到他心口中剑,眼见是不活了。
他大骇之下,不由自主地拉马退了两步。细封流索静默不语,甚至连神情也看不出有一丝变化。过得片刻,他手中黑剑缓缓扬起,在众人面上一一看去,似乎在问:还有谁要上来?众人为他出手所慑,一时间都起了惧意。他目光到处,人人心中惶栗,唯恐他下一剑便向自己招呼过来。
细封流索等了一会儿,不见众人有何举动,冷哼了一声,还剑入鞘。拨转马头,径自往前走了,竟将众人视若无物。祁蔚廷一怔,随即跟了上去。冯翼心中怦怦直跳,手心微汗,不知道是否该当追击。一犹豫间,见两骑已然走开数十步。取了弓箭在手,便拟一箭向他后心射去,然而见到对方不紧不慢地策马而行,显然有恃无恐,拉足了弓,这一箭却不放出去。眼见那人越走越远,终于手臂慢慢放了下来。
2
祁蔚廷一直走到池家众人的视界之外,才感到紧绷的神经渐渐松弛了下来。走得片刻,忍不住便向细封流索道:“你武功很高,可为甚么一来便杀人?”
细封流索道:“你嫌我手段残忍,是不是?那些人都是池家军中的好手,我杀得那人,完全是倚仗了兵刃之利和出其不意,倘若凭真实武功相斗,起码也要十招才能胜他。我要护着阿旻,他们若是一拥而上,便十分为难,所以只能先行下手杀一人立威,震慑住他们,以免打将起来,混乱中反而多有杀伤。”
祁蔚廷点头道:“嗯,原来如此。”心中这才释然。又走了一会儿,那雪愈发下得大了,眼前迷离,几乎连路都看不清。细封流索却毫不停留,只将斗篷拉起,遮住了李道旻的脸,继续前行。祁蔚廷心道这森林里并无路径,这会儿雪又下得这般,也不知他依靠甚么辨明方向?几次想问细封流索这是要到哪里去,然而话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不知怎地,他心中对这个高大的男子颇存敬畏,似乎他做什么事,说什么话,都别有一种从容不迫的风度,令人情不自禁地便生出信任之感。
走了几个时辰,祁蔚廷渐渐觉得手脚发麻。忽听得细封流索道:“你下去走走罢,别要待会儿冻得手足木了,堕马受伤。”祁蔚廷答应了一声,跳下马去,在一旁步行。细封流索放缓了马步相候。祁蔚廷走到手足渐暖,便上马接着赶路。
如此走了整整一天,四周渐渐暗了下来。祁蔚廷道:“是不是要找个地方过夜?”他一开口,便有许多雪片飞到口里来。细封流索道:“再坚持一刻便到了。”
他口中的“一刻”却是整整两个多时辰。祁蔚廷身上寒冷,似乎连脑子也冻住了,只下意识地跟着前面的马走去。细封流索手里握了一个小小的火折,不时地亮上一亮。待祁蔚廷赶上来,便又继续策马前行。正当祁蔚廷觉得这条路仿佛无穷无尽的时候,细封流索跳下马来,向他道:“到了。”
祁蔚廷抬眼打量四周,黑魆魆地看不分明,只感到是在一个山谷之中,两边都是嶙峋山石。却见细封流索将李道旻负在背上,一手拉着缰绳,从两块大石之间走了过去。祁蔚廷依样而为,拉着马深一脚浅一脚地跟了过去。
细封流索道:“你跟紧了,留神脚下。”在乱石堆里东一绕,西一转,曲曲折折走了好一会儿,祁蔚廷忽然感到头顶雪片不再落下,却原来已置身于一个极大的山洞之中。细封流索将马拴在一根石柱上,将李道旻轻轻放在地下,自己除下斗篷,搁在一边。
祁蔚廷见这山洞大而敞豁,四面漏风,心道难道就在这里过夜?正纳闷间,细封流索向他道:“今天可辛苦了你啦。只是我形迹已露,这藏身的地方要不欲人知道,须得今夜赶到不可。”祁蔚廷道:“为甚么?”细封流索道:“下这般大雪,敌人不便搜寻追踪,到得明日,雪便将我们来时的足印都掩住了。”祁蔚廷恍然大悟。
细封流索抱起李道旻,道:“咱们就进去罢。”说着伸出右掌,按在一块大石上。运力之下,那大石却是可以转动,现出一条漆黑的通道来。
两人点亮了火折,一前一后走了进去,这条路似是天然生成,祁蔚廷只觉得脚下忽高忽低,又要防备头上不时冒出的尖棱石笋,十分难走,心想难为细封流索手里抱了一人,行走仍是这般敏捷。走不多远,一阵食物的香气飘入鼻端。细封流索笑道:“看来池嘉术还给我们留了些吃的。”祁蔚廷正要问池嘉术是谁,眼前一亮,已进入了一个数丈方圆的石洞。先看见离自己的头顶不远处吊了许多烟熏腌制的獐鹿之类,然后便见不远处有个石头围住的火堆。火燃得正旺,烟气笔直地向上飘去,想是洞顶有个天然的气穴。火堆上方悬了个陶土罐子,插了一把木勺,那食物的味道便是从那里飘出来的。
火堆前坐了一人,闻声抬起头来,明眸皓齿,秀美难言。
第八章(3-4)
3
祁蔚廷一见地下坐着的那人,惊得几乎没跳了起来,叫道:“你是树林里那个小姑娘!”一语出口,立时懊恼自己太笨,心道:“原来细封流索便是那个黑衣人,我怎地现下才知。”
那人笑着向他摆了摆手。细封流索道:“池嘉术是男孩子。”
祁蔚廷吃了一惊,向那人看去,一时难以置信。李道旻虽然容貌美丽,却决不会令人误以为是女子,眼前这少年却是娇美婉娈,眉目如画,又穿着襦裙,简直便如仕女图中走出来的一般。那少年见他发愣,笑嘻嘻地走近,一面解着身前带子,走到他身前,两手捉住自己上襦,一拉便将两襟分了开来,露出平坦的胸脯。祁蔚廷只望了一眼,那少年便又要伸手去解裙子。祁蔚廷吓了一跳,连忙道:“我信了,你不用脱了。”
那少年一笑,重新系好衣服,向他做了几个手势。祁蔚廷不明其意,正疑惑间,细封流索道:“池嘉术的嗓子前不久被人下了哑药,现下还不能如常说话。”转头向池嘉术道:“不可以。”
祁蔚廷道:“甚么不可以?”
细封流索淡淡地道:“他要同你对换衣服,可不可以?”
祁蔚廷又是吃惊,又是好笑,摇头道:“当然不可以。”池嘉术叹了口气,将火堆边那个罐子取了下来,将里面的东西分别倒在两个粗陶大碗里。祁蔚廷接过碗来,见煮的是粥和菜叶,还混了些碎肉。他饿了一天,这时也不客气,拿起勺来便吃,但觉入口清香鲜美,似乎生平从未尝到过这般美味。不多时便将一大碗粥吃得干干净净。
池嘉术见他吃得香甜,在炭灰堆里又拨出几个山药来,递了给他。祁蔚廷想到刚刚自己把他误认作女子,还叫了出来,必然颇令他不快,歉然道:“我刚刚看错,你莫见怪。”
池嘉术口角上扬,却是一副漫不经意的样子,向火堆里抽了一支树枝出来,吹熄了烧着的那一头,在地下写了两行字。祁蔚廷往地下看去,见写的却是:
——没关系。
——习惯了。
祁蔚廷心中好奇,难以自抑,问道:“你为甚么穿成这个样子?”
池嘉术含笑提起树枝来,在地下写:“技不如人。”祁蔚廷心想原来他是受人胁迫,难道竟是细封流索?自己在林中亲见细封流索将他劫走,想不到却把人囚禁在这里,还逼迫他穿女装。难道这人只是貌似温文尔雅,其实人品下流?正自胡思乱想,却见细封流索安顿好了李道旻,走了过来,向池嘉术道:“你今天觉得怎样?”池嘉术一笑,点了点头。祁蔚廷见他看向细封流索的眼光中满是愉悦之意,显然同他颇为亲近,便觉自己方才的猜想多半不对。
细封流索在他身边坐下,伸手搭他脉搏,又道:“让我看看你喉咙。”池嘉术依言张开嘴来,细封流索托起他下颏,就着火光看了一看,笑道:“再有两三日就可以说话了。”他端起粥碗,吃了两口,忽地想起一事,问道:“你吃过药了么?”池嘉术笑嘻嘻地摇了摇头,作了两个手势。细封流索道:“酥骨散虽说不是甚么剧毒,但你连服了几个月,虽然用了解药,也不免有余毒积存未清。你关脉沉滑,想来便是这个缘由。”说着凝视池嘉术。池嘉术无可奈何,作了个手势,意思是一会儿便去。细封流索一笑,重新拿起碗来。
4
祁蔚廷连日辛劳,从细封流索那里得知李道旻性命无虞,才放下了心,这一觉便睡得格外踏实。洞中温暖,狼皮褥子又十分舒适柔软,一夜不知所之。洞里不见天日,醒来时也不知是甚么时辰,展眼一望,见室内空空荡荡,只有池嘉术一人坐在芦草垫子上看书。祁蔚廷便问他:“细封和道旻到哪里去了?”
池嘉术抬头向他一笑,作了几个手势,似乎是说他们出去了。祁蔚廷不甚明白,欲待再问,忽见他身上的衣服颇为眼熟,定睛一看,却是自己昨晚临睡时脱下的外衣,道:“你怎地穿了我的衣服?”
池嘉术格格一笑,向地下指了一指。祁蔚廷随他手指看去,不出所料,便是池嘉术昨日身上那套襦裙,却是叠得整整齐齐,放在他褥子边。祁蔚廷大窘,心想池嘉术容貌姣好,穿这衣服也罢了,自己要穿上了这一套,那可是滑天下之大稽,急道:“唉,那是我的衣服,快还给我。”池嘉术笑得益发得意,只是摇头。祁蔚廷再迟钝也明白要对方乖乖换下衣服是不可能的了,心想如今之计,只得用强,趁池嘉术不备,扑上去左手抓住他的右腕,右手便去解他衣衫。
才解了一粒扣子,忽地感觉对方在他手下全不挣扎,未免有些不对劲,再一看,那双幽深的乌瞳盈盈一汪,仿佛含满了眼泪,就要哭出来一般。不由得手足无措,道:“你别哭啊,我只要穿回我的衣服罢了。”池嘉术向地下的襦裙指了一指,眼圈微红,小嘴一扁,当真似有无穷委屈。祁蔚廷恍然大悟,心道:“你被迫扮成了女人,现下自然不愿再穿。”虽然十分同情他不得已而为红妆,可任由他穿了自己的衣服,难道自己便穿短衫内衣出去?硬起心肠,又去解他衣服,然而刚刚拉开领口,见他外衫下穿的仍是女子内衣,不由得大起窘迫之感。池嘉术年纪不过十六七岁,清雅秀美,这时一动不动地任他动手,这般情形,倒像是他在做甚么坏事一般。祁蔚廷心中迟疑,随即感到左手五指下的手腕肌肤柔腻欲滑,益发忐忑不安起来,同他眼光一触,不由自主地便松开了手。池嘉术嘻嘻一笑,坐了起来。
祁蔚廷见他眼里流露出狡黠之色,知他先前的可怜模样多半是作假,却也不便再去剥他衣裳,坐在地下,一时没了主意。忽见池嘉术拿了根树枝在地下写:“李,细封。”登时想起李道旻来,便随着他手下一笔一划看去,见写的是:“外洞。运功疗伤。”心下释然。
池嘉术又写:“先前相识?”在“李”和“细封”两个名字下划了一道,看着祁蔚廷,意示询问。祁蔚廷摇头,道:“我到普涅曲才遇上道旻,之前从未见过。细封更是昨天才见。”池嘉术写:“家乡何处?”祁蔚廷说了自己村庄名字,见他神情,显然是从未听说过,道:“那是个很小的村子。在宋国,离得寿州有一二百里罢。”
池嘉术点了点头,写:“江宁。”向自己指了指。祁蔚廷道:“那你怎地到了这里?”池嘉术写道:“酥骨散。哑药。马车。”祁蔚廷想起昨晚细封流索的话,说池嘉术服酥骨散长达数月之久。他自己曾被李道旻下了半剂酥骨散,虽然时日不多,却也颇吃了一番苦头,这时对池嘉术便大起同病相怜之意,问道:“是什么人给你下的药?”池嘉术写:“池闳野手下。”祁蔚廷听到过池闳野这名字,道:“这人不是延州节度使么,怎会来江宁绑架了你?”
池嘉术写道:“与萧氏联姻。”祁蔚廷摸不着头脑,道:“那同你有什么关系?”池嘉术向地下襦裙一指。祁蔚廷更加奇怪,道:“难道便把你扮成了女子送去?那又有什么用?到了萧家,他们还不马上发觉你是男人?”
池嘉术微微一笑,笑容里却大有促狭之意,写道:“也许他便喜欢。”祁蔚廷大惑不解,道:“你是说萧家那人喜欢男人?男人怎会喜欢男人?”池嘉术嗤地一笑,提起树枝来,写了三个字:李道旻。写完便向祁蔚廷指了一指,偏着头眼望他不语。
这一下却大出祁蔚廷意料,及待反应过来,不禁尴尬万分,想起昨天亲吻李道旻的一番情景,忍不住满脸作烧,低声道:“他……那怎么可以?”
池嘉术丢下树枝,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忽然张开手臂抱住了他。祁蔚廷大惊,道:“喂喂,你作什么?”却感到对方轻轻咬着他耳垂,麻麻地似酥又痒,心中登时起了异样之感。随即感到池嘉术的一只手竟从他短衫下摆处滑了进去,轻轻抚摸他的腰背,又向下腹移去。祁蔚廷万没料到这少年这般胆大妄为,只吓得三魂不见了七魄,连话都不会说了,情急间只抓住了他肩膀,正欲发力推开,但觉那只柔软的手已经触到了他身上某个部位,由不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池嘉术手停在那里,抬起头来看着祁蔚廷,眼中满是嘲谑的笑意,以口型说了一句话,祁蔚廷这次却立刻看懂了:“你瞧,你也喜欢男人。”
祁蔚廷又羞又怒,一把将他的手拉了出来。随即去解他衣衫。这次他下手毫不留情,几下便把他身上那件自己的外衫剥了下来,伸手又去扯他裤子,刚刚脱下一半,忽然见池嘉术正转过了头,定定地看着另一边,心想他多半又要耍甚么诡计。然而顺着他目光一瞧之下,不由呆了,只见前方几步之处,不知何时多了两个人,正是李道旻和细封流索。
第八章(5-6)
5
池嘉术吃不住细封流索逼迫,只得将祁蔚廷的衣服还了给他。他身量纤细,细封流索却远比常人高大,穿他的衣服便牵手绊脚,怪模怪样,因此穿了一次,觉得倒不如还穿原来的衣服来的便利。本来只有细封流索一个人看见,他也不甚在意,但是现下多了一个李道旻和一个祁蔚廷,便觉得这样子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他在细封流索这里住了几日,自觉过得十分称心惬意。不但一日三餐有人会做,连洗脸水都会送上来。虽然长日漫漫,别无消遣,看到的人又只有一个,不免有些无聊。但想到先时被人下了药放在马车上,镇日价颠簸不休地行路,两相比较,则此地实在是美妙之极。因此细封流索说要等他痊愈,便送他回去,他也不十分热心。
祁蔚廷和李道旻到来,颇令他兴奋了一阵。然而高兴不上半天,便发觉这两人都十分无趣。一个重伤在身,大多数时候便在沉睡;另一个在那日早晨的事件后,这两日都恨不能躲着他走。连细封流索都不如先前那般可亲,因他现在花了不少时间在李道旻身上,待自己便没之前那般周到。有心叫细封流索履行诺言,送他到别处去(虽然还没想出来是何处),但想他此刻一心在那个李道旻身上,决不肯抛下了他到别处去。
池嘉术在洞口的树篱前伸了个懒腰,百无聊赖。
那个灰眼睛的男人便在这个时候走了过来。
池嘉术楞楞地瞧着他,一时连伸出去的手臂也忘了收回来。他知道细封流索这个山洞极是隐蔽,外人决难闯入。这人却不知何时进了来,而且看他的样子,似乎宿醉未醒,连脚步都还有些踉跄。
那人看见了他,笑道:“你是池婉扬么?”不待他答,便又道:“当然不是,池婉扬怎会是个男子?”
池嘉术折了根树枝,在雪地里写了自己名字。那人笑道:“池嘉术。‘遥见道左,嘉木美荫’,好名字。”池嘉术不禁有些惊讶,他名字里这个“术”字,常人初见下便多念做“树”,难得有人一来便将他名字念对。那人道:“我名叫缇柯,缇齐美酒之缇,梦里南柯之柯。”他的眼睛也是浅淡的颜色,却并非是如细封流索那般温暖的金褐色,而是说不上来怎样一种灰色,似乎有些天青,又有些靛蓝。对着这双眼睛看得久了,竟然有种恍惚之感。
池嘉术怔忡之间,那人低下头来,在他脸颊上轻轻亲了一下,微笑道:“你真美。”不待他有所反应,便径自向洞里走去。
6
祁蔚廷正在火上炖肉煨汤,听到脚步声响,抬头便见一个同细封流索差不多年纪的男子走了进来,径直向他——不,是向肉汤——走来,一面啧啧赞叹道:“好香。”
细封流索见他进来,便道:“你身上带了药?”
缇柯笑道:“你鼻子倒灵。一粒换一块肉。”说着伸出一只手来,掌心里是四枚药丸,黑沉沉地毫不起眼。细封流索走了过来,只看了一眼,便将那些药丸都拿在手里,道:“费心。”
缇柯笑嘻嘻地道:“那么一粒换两块肉。”细封流索不再答话,向李道旻的床边走去。缇柯一面跟了过去,一面回头向祁蔚廷道:“喂,乖乖给我肉罢,要拣大些的。”
祁蔚廷心中纳闷,不知道这人什么来头,见细封流索不置可否,便给他舀了一碗肉汤出来,搁在一边。缇柯走到了李道旻床头,端详了他一会儿,叹道:“阿旻,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般模样?”
李道旻虽然醒着,只笑了一笑,却不答话。缇柯道:“妙手堂的血黎玉侗丸,江湖上千金难求一粒,我一下子给你弄来四颗,你怎么谢我?”李道旻笑道:“多谢你。”
缇柯微笑道:“那我可不可以亲亲你?”李道旻笑着摇头。缇柯叹了口气,似乎甚是失望,转身走回火堆边,拿起了汤碗。一面向祁蔚廷道:“你便是祁蔚廷罢?我是缇柯,是道旻和白狐狸的老相识。”
祁蔚廷心下诧异,这人他从未见过,却一口便道出了他名字,顺口道:“有缇这个姓么?”缇柯道:“不是姓。我没姓,光有名字。”
祁蔚廷奇道:“那怎么可以?”忽听细封流索道:“他原本也有个姓的,后来不肯用了。”
缇柯微微一笑,道:“是啊,我原本姓白。不过不是我不肯用,而是我若是再说我是白家子弟,白逸川白老爷子恐怕要从苏州直追到这里来同我拼命。”
祁蔚廷道:“那你原来的名字叫什么?”
缇柯似乎颇不情愿回答,然而还是道:“白沉轲。”
忽然有人嗤地笑了一声,却是池嘉术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他瞧了瞧缇柯,作了个手势。缇柯笑道:“你不信?”
池嘉术摇头。祁蔚廷忍不住问道:“白沉轲是谁?很有名么?”
池嘉术向他作了几个手势,祁蔚廷看了不懂,正要再问,一旁的李道旻含笑道:“苏州白二公子风流倜傥,是江浙一带大名鼎鼎的人物。”池嘉术点头,心中却想:“风流倜傥,那是说得好听。苏州白二眠花宿柳、荡检逾闲的放浪之名,江南谁人不知?”然而江湖传言,这人虽然声名狼藉,却别有过人之处,据说是上至闺英闱秀,下至校书歌伎,见者无不相悦。只是眼前这人形容落拓,说甚么也看不出有任何吸引人之处。
他想到此处,向缇柯打量了两眼,又作个手势。缇柯微笑道:“同你相比,那自然是不够美。”他笑起来的时候,眼角弯弯,眼睛里的颜色似乎又深一层,说不出的暧昧和蛊惑。池嘉术只觉得这样子的笑容,怎么看都不像是正经人。
便在此时,细封流索走了过来,向缇柯道:“你有一套旧衣服在我这里,能不能先拿给这孩子穿?”缇柯愕然道:“有么?我怎么不记得?”
池嘉术睁大了眼睛看着细封流索,心道:“你原来有衣服,却不给我。”一时大为不满,向他连打了几个手势。细封流索道:“那是他的东西,我不问过他,怎能给你?”池嘉术将头一扭,气鼓鼓地不肯理他。细封流索道:“你要穿这襦裙,那也由你。”
第九章缠绵(1)
1
“唉唉,你还真动手去把个小姑娘抢来了。”细封流索刚进了这个他作为储藏室的石室,缇柯后脚便跟了进来,道。细封流索淡淡地道:“我抢的是个男孩子,不是小姑娘。若是女子,事关名节,我怎能让她住在这里?”
缇柯笑道:“便是男孩子,有些事也是可以做的……”见细封流索面露不豫之色,忙道:“池闳野这次打的是什么主意,怎地把个小子打扮成姑娘送给萧邯默?虽说这等联姻,做的都是些表面文章,可难道萧家会笨到连男女都分不清?”
细封流索道:“你心里早有猜测,又何必问我?”
缇柯道:“两个可能。一个是金蝉脱壳,他根本没有个叫池婉扬的女儿可以嫁给萧邯默,便送个假的过来,又故意放出风声来让你夺了去,回头一推三六九,横竖萧家来找你要人;另一个便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假的这个给你抢了,真的人这会儿已经悄悄地送到萧府上,吹吹打打进洞房了。”
细封流索道:“真的婉扬……十年前就死了。”缇柯道:“便是活着,年纪也不对。池婉扬……”细封流索打断了他道:“商婉扬。”
缇柯笑道:“是是,商婉扬十年前同你在一起时也已经十七八岁了,总不能到现在还是这个年纪。”他凝视了细封流索片刻,忽然现出戏谑的神情,道:“我要问的原是,你动手前自然是踩探过一番的,明知道这个是假的,怎地还是将他夺了来?”
细封流索沉默半晌,低声道:“他的相貌,和当年的婉扬简直一模一样。”
缇柯忽然间转过头去,放声大笑,只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细封流索静静地看着他,神色间既无恼怒,也无窘迫。缇柯一面笑,一面断断续续地道:“你,是不是,以为商婉扬借尸还魂,又活了过来?倘若如此,倒是上天怜你痴情,成全你十年相思,只可惜……可惜这人是个男的……”
细封流索道:“你刚刚说过,便是男孩子,有些事也是可以做的。”
缇柯不笑了,看了看他脸色,半晌叹道:“你这人就是一张死板面孔讨厌得很,说起这样话来,我都不知道你是在说笑,还是认真的。”
细封流索微笑道:“白二公子是出了名的体贴人意细致入微,哪里还有看不出来的?”
缇柯摇头道:“白二公子这几个字以后不必再提起。我既然舍了姓氏,改了名字,便同苏州白家再无一分的关系。”
细封流索道:“既然如此,你刚才又何必在那两个孩子面前说出来?”
缇柯恼道:“是你先说的。我若是再遮遮掩掩,岂不显得小气?”顿了一顿,道:“你要说我心中其实介意,面上故作大方,便痛痛快快地说出来罢。在那里假充君子端方三缄其口,我看了都替你难受。”
细封流索不答,俯身在一个箱子里拿出一套男子的长袍裤子。缇柯见了,道:“这是六七年前的旧衣服,我只怕都穿不下了,你怎地还留着?”听不到对方回答,他也不在意,笑道:“那时候咱们交情倒好,我还常常到你这狐狸窝来过夜……”说了半句话突然住口。
室内静寂无声,细封流索背对着他,看不见他脸上表情。缇柯道:“你收留了外面的那两个小子,眼见得便要有大麻烦。”他这话头起得十分自然,仿佛中间根本没有那段沉默。细封流索道:“要是有麻烦,也是你给我找的。”转身看向缇柯,道:“我且问你,怎地我才救了阿旻回来,你便跟着上门,居然还带了妙手堂的血黎玉侗丸来?”
缇柯嘻嘻一笑,道:“实话跟你说罢,那个祁蔚廷,便是当年那个侍卫安仲信的儿子。”细封流索心下震动,道:“难怪我看他这般脸熟。”
缇柯笑道:“是啊,他那个下颏的线条,跟他娘郑列雅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细封流索看了他一眼,一句话几乎脱口而出,总算悬崖勒马,又咽了下去。
缇柯道:“安仲信今年春天死了。参与当年事变的知情人,如今只剩了池闳野一个。偏偏他对宝藏的事情最是心热,我看他这两年,把普涅曲西角那片地快翻得可以种庄稼了,连个铜钱都没找出来。他去年底同北辽萧家结盟,我还道他终于死心不找了。偏偏这时候祁蔚廷这小子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一个人跑到普涅曲来了。我想与其给池闳野发现,倒不如让小萧把他捉去比较好,便把这事告诉了他。谁知这人笨成这样,连个小孩子都会看丢。”
细封流索道:“你未必便有这般好心——到底收了萧邯默多少钱?”
缇柯叹道:“你少问这一句,我也不会当你是笨蛋。实在不多,一千两而已。”
细封流索沉吟了片刻,道:“阿旻这次受伤,便是萧邯默下的手了?”
缇柯道:“怎地他还没说出来?”
细封流索摇了摇头,道:“他不肯说,我便猜是萧邯默。”
缇柯拉起他一只手来,笑道:“好流索,这事情虽说是我给萧邯默通风报信弄出来的,可我哪里想得到千凑万巧,祁蔚廷那小子竟是给阿旻扣了下来。你看在我一知道消息,便去弄了四粒血黎玉侗丸来的份上,只管去找萧邯默的麻烦好不好?”见细封流索不答,又道:“阿旻这些年欺负小萧也欺负得够狠了,这也算是一报还一报罢。别的不说,单前年岁币的那件事,就够人杀他好几次的了。”
细封流索道:“岁币那事,原是阿旻做得过分。我劝过他几次,他只听不进去。”缇柯笑道:“你知道那事不对,还帮着他?若不是你这惯盗相帮,他也未必就容易得手。”
细封流索道:“他是我弟弟,我自然要帮着他。他现在这样,也未尝不是我的过错,倘若从前我早些将他从西羌皇宫接出来,那就好了。”
缇柯心道:“阿旻这孩子从小性子乖张,便是不在皇宫长大,也未必便学得好了。何况你我,也都不是什么宅心仁厚之辈。”只是当着细封流索,这话却说不得。只道:“你要去找萧邯默麻烦,可别把我牵进去行不?我还要留着主顾做生意呢。”
细封流索看着他,似笑非笑地道:“你要我不跟你计较这事也容易,把你从萧邯默那里弄来的钱分我一半。”
缇柯跌足道:“你几时也学会了雁过拔毛的事情?”
细封流索悠然道:“我认得你快十年,便是正人君子,也要把持不住了罢?”
缇柯听了这句话仿佛别有深意,不禁心里一动,看看细封流索的样子又不大像,只得干笑了两声,道:“那祁家小子不知道他自己身世,回头你去告诉他罢,说不定他还知道什么。”想了一想,问道:“那个池嘉术,到底是甚么来历?”
细封流索道:“不知道。我问过他,他只说原是江宁贫寒人家的孩子,被人捉住下了酥骨散,又服了哑药,扮成了女子,便一路送到这里来了。”缇柯道:“那他怎地又姓池?”
细封流索道:“他说他本来便是这姓。”缇柯冷笑道:“他这么说,你便信了不成?那小子有些古怪,我看着总是不大放心。”细封流索道:“你不放心,不妨自己去问他。”
缇柯道:“好。”他伸手取过那套衣服,向外走去,忽然转过身来,向细封流索笑道:“你念念不忘商婉扬这么些年,我一直好奇得很,现在看来,你眼光着实不错。”
第九章(2-3)
2
缇柯脚步轻捷,走到外面洞中,将衣服一把掷在池嘉术身上,笑道:“你怎么谢我?”池嘉术嗤地一笑,打了两个手势,却向床上的李道旻一指。缇柯愣了一愣,才领悟过来他说的原是:“你去亲他吧,我许了你了。”不由得又好气又好笑。
这边池嘉术快手快脚换上了衣服。这衣服于他究竟还是太大,当下挽起袖子,又扎起裤管,长袍曳地,看着便像是偷来的一般。缇柯看着他忍不住发笑,道:“你相貌太娇,穿了这衣服,人家更要怀疑是个美貌姑娘出来女扮男装。”他说了这句话,见池嘉术安之若素,心下暗暗诧异。池嘉术系好衣带,忽然察觉缇柯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便打手势相询:你为什么盯着我看?
缇柯笑道:“你不知道你有多美么?”池嘉术伸出手指,刮了刮自己脸皮,以口型道:“这话你对多少人说过?”缇柯恬不知耻地道:“很多。不过这也不代表我现在说的不是真话啊。”
池嘉术笑了一笑,打手势道:有一个人,才是真的好看。缇柯大感兴趣,问道:“是谁?道旻么?”池嘉术摇头,以手指在空中虚写了两个字:“细封。”
缇柯诧异莫名,道:“你不是说笑罢?那人白白叫了个狐狸的绰号,偏是正经得跟相国寺里那个大佛,不不,是大佛前面那个狻猊护的香炉,有得一比。那般呆板,哪里好看了?”
池嘉术笑着作手势:我觉得他很好看,哪里都很好看。缇柯道:“果然自己相貌好的人,眼光也有独到之处么?”
池嘉术打手势道:他是不是你情人?
缇柯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呛到,咳了两声,笑道:“我眼光没有这般……呃,独到罢。”向祁蔚廷处看了一眼,见他守在道旻床边,似是若有所思,并未注意这里两个人的谈话,心下略宽。
池嘉术笑着打手势:我看你和他要好得很。
缇柯心道:“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同他要好得很了?天晓得这几年里,我连抱都没抱过他一回。”面上却正色道:“我同细封可是实在的兄弟情谊,清清白白,水米无涉。”
池嘉术抱膝而坐,眼睛斜睨着缇柯,以口型道:“我相信你才有鬼。”口角含笑,眼底春风,说不尽的楚楚动人。缇柯心里一动,走上两步,向他道:“你想不想出去走走?”池嘉术点头。缇柯提高声音,向祁蔚廷道:“你也一起来么?”
祁蔚廷踌躇一下,看了李道旻一眼,道:“我还是在这里留着。”缇柯一笑,拉起池嘉术的手向外便走。
3
两人出得洞来,向西行了数里。这一带便是漫无边际的林海,四下里都望不到头。行不多久,见一株古树有数人合抱之粗,枝繁叶茂,浓荫蔽天,虽是在这下雪天气,仍是苍翠滴绿。缇柯问道:“你想不想上去?”
池嘉术点头。缇柯抓住他腰带,提了起来。他看起来并不算特别强壮,提起池嘉术来却是如若无物,提气上跃,轻轻巧巧地便上了树。这树在主干分叉的地方,足有圆桌大小的一块平地,两人便在那里坐了。
池嘉术环顾四周,但觉林风清爽,甚是心旷神怡。缇柯道:“你嗓子好些了没有?”
池嘉术皱眉道:“不怎地。”声音沙哑嘶嘎。缇柯忙道:“你还是莫说话了。你不说话,十足是一等一的美人儿,一开口便是个破钟,焚琴煮鹤的煞风景之事,以此为最。”
池嘉术看着他嬉皮涎脸的样子,心下踌躇,要不要在那脸上打上一掌。随即觉得这人这般惫懒,恐怕打和不打,都是一样。以口型配以手势,问道:“你当真是白二?”
缇柯靠在树杈上,笑道:“白二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我干么冒充他?”他笑起来的样子似是十分轻浮,又似是十分亲近熟稔。池嘉术从未见过这般人物,一时竟颇感不知应对的窘迫。他想了一想,打手势问道:
——为什么改名字?
缇柯道:“我老爹发现我不是他生的。”
——那你爹爹是谁?
缇柯道:“天晓得。我娘都死了这许多年了,难道还把她刨出来问不成?”
——以何为生?
缇柯道:“从前是靠着我假老子混吃混喝,现下是贩卖消息为生。喂喂,你盘问了我半日,也该轮到我问你了罢?”
池嘉术点头。缇柯便道:“你被池闳野捉来之前,以何为生?”
池嘉术心想,这倒难以用手势表达,拉过他的手来,在他手心里写:“仙人跳。”
缇柯一怔,随即哈哈大笑,道:“生意如何?”
池嘉术笑着做手势:“很好。”
缇柯道:“那是自然,似你这般美貌,我若见了,多半也要上当。”
池嘉术颇为意外,心道:“你一见便知道我是男子,则女装相诱,中必有诈,又怎会上当?”将这个意思说了,缇柯笑道:“所谓‘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再难得’。便明知是陷阱,也要跳了。”池嘉术抿嘴而笑,当真如异花初胎,美玉生晕。
缇柯道:“怎么我这般说你,你却也不生气?”见池嘉术睁大了眼睛,又道:“寻常男子,不论生的怎样标致,都不喜人家赞他相貌。便是心中其实得意,也要假作恼怒。”池嘉术做手势问道:为什么?缇柯微笑道:“恐怕被当作女子,使人存了轻视之意。”
池嘉术笑道:“你说我长得好看,或者说我像女子,都是事实,我为甚么要生气?被当作女子,又不是被当作猪狗。是男子汉,心中自有尺度,别人爱轻视便轻视,理他作甚?”这番话甚长,他便不作手势,直接说了出来,声若破锣,惊得周围树上几个鸟雀都支愣愣飞了。缇柯皱着眉头,将一个手指抵住了他嘴唇,道:“才说了不要煞风景。”
池嘉术一笑,便不再往下说。安静了片刻,缇柯笑道:“你说话当真对我心思。唉,可惜你是姓池。”
池嘉术看着他,打手势问道:姓池又怎地?
缇柯道:“也没甚么。只是有的事情便不能做了。”他声音懒洋洋地,却是充满了一种奇特的诱惑。池嘉术笑了一笑,以口型问道:“什么事情?”他问这句话的时候,身子前倾,几乎便靠到了缇柯身上。
缇柯伸出了一只手,将他额前垂下的一绺发丝拨到耳后去,似笑非笑地道:“你姓池,碍着这个姓氏,我便再喜欢你,也不能和你成亲了。”池嘉术几乎要失声笑出来,心道你我同为男子,难道换个姓氏便能成亲?知他是信口胡扯,也不当真,含笑打手势道:“那还有什么事情是可以做的?”
缇柯微微一笑,手指自他的耳际划过下颏,缓缓地抚摸他的嘴唇,又轻轻地揉搓他的下巴。池嘉术觉得被他手指碰过的地方都起了某种奇怪的反应,仿佛灼痛,又仿佛是麻痒,一时连呼吸都急促了起来。他像是被魇住了,动弹不得,眼见那双眼睛慢慢靠近,眼神中既是戏谑,又是挑逗,道:“比如说……这样的事情。”说到最后几个字的时候,嘴唇几乎便与他相触,却偏偏就停在那里,再不前进一分。
缇柯忽然放手,向后一倒靠在树干上,笑道:“你不会是当真要知道罢?”他不正经的灰眼睛在长长的睫毛下斜睨着池嘉术,嘴角一点嬉笑,仿佛是觉得有趣的意图作弄,又似是饱含恶意的玩笑。
池嘉术觉得全身的血都涌到了脸上。他直觉地感到自己正面临某种挑战。这挑战来得如此气势汹汹,超出了他迄今为止的全部阅历,而他说甚么也不能够就此认输作罢。他俯过身去,看着那双颜色清浅的眼睛,打起了全部精神来准备应对接下来的事。
然后他以口型向对面那人明明白白地道:
——我想要知道。
——教我。
池嘉术一生之中从未体会到这般滋味,甚至在亲临其境之前,简直难以想象有这样的事——仅仅是唇舌上的一点触觉,竟会带来宛若惊涛骇浪般的冲击,把除此之外的一切受想行识驱逐得干干净净。那点压迫和纠缠,一时猛烈,一时轻柔,热烈时好像连呼吸都夺去了,温柔的时候便像是有一只小手轻轻拨逗着心脏。他心跳得胸闷气短,全身发软,两手不知什么时候抓住了对方的肩,恨不能整个人都化在他身上,融进他怀里,愈深……愈好。
缇柯的嘴唇终于离开他的时候,池嘉术觉得自己仿佛刚刚大病了一场,身上打颤,每一处关节深处都有种奇异的酸软。他软绵绵地倒在树桠上,心中忽地浮起一个可笑的念头:
现在我相信他是白二公子了。
第九章(4-6)
4
缇柯和池嘉术才走不久,细封流索跟着出去。李道旻见他手里提了个袋子,知他出去喂马。细封流索的这匹盗骊被他宠坏了,每天都要出去遛弯,倘若不得出门,便非要吃上两把糖不可。
室内一时便只剩下两个人。祁蔚廷坐在李道旻床边,一心要和他说句话,却迟疑着不能出口,只道:“你今天看起来气色好多了。”
李道旻微笑道:“缇柯带来的血黎玉侗丸很是灵验。流索道,这四颗药吃下去,往后再加调养,便无大的后患。只是武功未免要打个折扣。”顿了一顿,道:“这倒也不妨,反正我练武本来也不怎么上心。”洞中十分温暖,李道旻脸上便也薄有血色,两颊和嘴唇都微微泛出嫣红来,他肌肤雪白,这一点颜色便分外夺目。祁蔚廷正待说话,目光忽地触到他嘴唇,一霎间心中绮念丛生,竟然蓬蓬勃勃地无可抑制,连耳根子都涨得通红。
李道旻奇道:“怎么了?”
祁蔚廷脸红得仿佛要滴出血来,定了半天神,才道:“我可不可以亲亲你?”
李道旻笑道:“你跟谁学不好,偏去学缇柯那厮的浮滑无聊。”
祁蔚廷心跳得厉害,似乎整个胸膛都发起痛来。他不敢看李道旻的眼睛,只得看着他身后的岩壁,道:“不是。池嘉术说,男人……其实也可以喜欢男人。我想了这两日,觉得我……喜欢你。”他声音发颤,低若蚊蚋,然而到底还是说了出来。
李道旻沉默了一刻。祁蔚廷正觉得这一刻长得难以忍受,便听他开口道:“可是我不喜欢你。”他声音平静,这一句却宛若当头一棒,打得祁蔚廷头晕眼花。
李道旻道:“你不记旧怨救了我,我很是感激。你为人极好,我也可说是喜欢你,但却不是你要的那种喜欢。你救了我性命,原本要求我甚么都不该拒却,只是这些话我须要让你知道。”
祁蔚廷听着他一字一句地说来,虽然语调和缓,却明显斩截得毫无回寰的余地,一时间心痛得抽紧作一团。他抬起头来看着李道旻,眼里含着眼泪,似乎便在求恳他不要再往下说,然而李道旻还是继续道:“我现下不喜欢你,往后也不会喜欢。我恐怕不喜欢这世上任何一个人。旁人纵然把一颗心都捧出来给我,我也不感动,逞论用同样的心去待他,因为我根本没有那样子的心。你倘若不相信我,可以去问问流索,我是怎样的一个人。”
他停了下来,过了一会,问道:“祁蔚廷,你到底几岁了?”祁蔚廷低声道:“十九岁。”李道旻道:“嗯,你比我想的要大些。可对我来说,你实在便是个小孩子,不知道这世间险恶,所以活得兴高采烈,理直气壮。而我,早在好些年前,就已觉得自己活着是件令人厌烦的事情了。”祁蔚廷心里痛得紧一阵缓一阵,一时无法思索他话里的意思,只知道他在解释为甚么不喜欢自己。但对他而言,这些解释全然无足重轻,他知道他不喜欢他,并且将来也不会喜欢他,这就足以令人绝望了。
室中静默良久。李道旻冷静地道:“我说完了,你还要亲我么?”
祁蔚廷看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睛比任何时候都像宝石,光彩莹然,但是毫无温度。祁蔚廷怔怔地看了他一会儿,忽然落下泪来。李道旻叹了口气,伸手帮他擦去了眼泪。祁蔚廷抓住他的手,按在自己脸上。李道旻的手臂碰到他身子,感到他全身都在微微发颤,心中到底觉得有些不忍,要说几句安慰的言语,转念一想,又觉得这孩子知道了真情,横竖都要伤心一阵子,不如便让他去了,轻轻地把那只手抽了回来。
5
细封流索自外回来,头一件便察觉祁蔚廷和李道旻之间的气氛大变,心道难道这两人独处了一段,反而闹僵了不成?他为人沉稳,虽然心中诧异,也不表露出来。池嘉术可不像他那么沉得住气,回来不久,瞅了个空子便向祁蔚廷做手势问道:“你和他怎么了?”下巴向李道旻处一扬。
祁蔚廷本来看到这调皮少年便头痛,这时候心中烦乱,更没心思理会他。闷声道:“不干你的事。”池嘉术做了个鬼脸,祁蔚廷转过身去,不去睬他。然而池嘉术不依不饶,拉着他的袖子摇来摇去,不住比比划划。祁蔚廷忍无可忍,一挥手甩开了他,大步便向洞外走去。
外洞四面透敞,可见得外面天色将黑。夜寒迫人,祁蔚廷觉得那冷风吹在面上的感觉很是适宜,似乎一冷之下,心中那纷乱灼痛的一团乱麻也慢慢有平复的迹象。站了一会儿,觉得身上渐渐抵受不住寒冷,一眼见到细封流索的风氅搁在一边的石头上,便拿来披在身上。看着不远处系着的两匹马,一时心中便起了个念头,想骑上马去,远远离了这里,再不要见李道旻。然而一想到李道旻,情不自禁地心中一热,寻思:“我当真不要再见他?”总觉得说了今天下午的那番话后,再同他相处一室,于己固然是无可言喻的苦痛。可要就此离了他不见,却又是难以割舍。
他一时间犹疑难决,耳听得脚步声细碎,回头看去,却是池嘉术走了出来。他身上披了一领狐裘,即使在夜色朦胧中,仍可见到他秀美绝伦的容色,在山石的暗影里仿佛莹然有光。
池嘉术静悄悄地站了一会儿,忽然开口道:“就这么一点子小事,也值得你做出这般形象,羞也不羞?”他嗓子未曾复原,说起来嘶哑不堪,只能勉强辨认出字句。祁蔚廷恼道:“你知道甚么!”
池嘉术笑道:“不就是李道旻不要你么。”祁蔚廷未料到他竟一语道破,脱口道:“你怎么知道?”池嘉术笑道:“你都写在脸上了,还问人怎么知道?”祁蔚廷听了这两句话,觉得心里刚刚平复下去一点的痛楚又泛了上来,转开头去。池嘉术抢上两步去,拉了他的手,道:“这世上的人多了去了,他不要你,那又有甚么关系?”祁蔚廷感到他手心温暖柔软,不便甩开,想他是一片好心,便道:“你年纪小,不明白的。”
池嘉术笑道:“不害臊,你哪里就比我大了?”停了一停,道:“李道旻是你喜欢的第一个人罢?”祁蔚廷默默无语,点了点头。池嘉术道:“是了,我听人说,第一个总是分外不同。要多爱过几个便不打紧了。”祁蔚廷见他模样比自己还小着好几岁,却硬做出老气横秋的模样来说这番话,虽在心痛神伤之下,仍是觉得好笑,道:“这话等你大了去实践罢。”池嘉术瞪大了眼睛,道:“甚么叫做‘等我大了’,我难道还不够大?”说到这里,声音益发沙哑。祁蔚廷听着实在难听,摇头道:“你嗓子没好全,就别说话了。”池嘉术嘻嘻一笑,抓起他的手来摇了两摇,又指指洞口,示意和他进去。
祁蔚廷道:“你回去罢,我要一个人在这里静一静。”池嘉术道:“这里又黑又冷,有甚么好待?”说着却贴在他背后,两手抱着他腰,踮起脚来,轻轻向他脖子里吹气。祁蔚廷但觉得颈间热乎乎地麻痒难当,挣脱了他手,顿足道:“你不要闹了好不好?”池嘉术道:“那咱们回去罢。我看细封和缇柯的样子,好像还有话要和你说。”祁蔚廷被他缠得无可奈何,先时的一番愁郁不觉也忘记了一半,叹道:“好罢。”任由他拉了他手,便向里走去。
6
这里缇柯见池嘉术出去,便道:“流索,你当真要让池嘉术也在场?”细封流索道:“不过是些陈年旧事,有甚么要紧?”缇柯哼了一声,不再打话。
过不多会,池嘉术拉着祁蔚廷回来,两人在火堆边坐下。
细封流索道:“祁蔚廷,你知道你父母叫做甚么名字?”祁蔚廷尚未答话,缇柯笑道:“我来猜上一猜,你父亲是不是叫做祁仲信?你母亲名叫郑列雅?”
祁蔚廷大吃一惊,道:“你怎知道?”缇柯怡然道:“我是消息贩子,自然比旁人灵通些。”
李道旻道:“你路上跟我说过你来普涅曲的目的,可不可以跟流索他们再说一遍?”祁蔚廷不明其意,一时颇为踌躇。缇柯道:“你父母的事,你若不想说,大可以略过,反正你信不信,这些事我和细封大都知道。”瞥了池嘉术一眼,笑嘻嘻地又道:“咱们在这里说你的身世,你倘若不想这里某个人听到,我这便去点了他穴道。”
祁蔚廷想了一想,道:“不必了,我信得过你们。反正……都也不是甚么要紧的事。”当即将那日向李道旻说的话,择要去繁,又说了一遍。说时又记起路上那个跟踪自己的人,便也说了出来。
细封流索嗯了一声,过了一会,道:“那个跟踪你的人是萧邯默,是北辽国人。他也是因为宝藏的事情而来。”
祁蔚廷道:“我听说了。但是我的的确确,不知道那个宝藏在哪里。”
细封流索道:“你或许不知道这回事,但是你父母亲却和那宝藏大有干系。”顿了一顿,道:“你父亲原本姓安。二十年前,他是西羌国人,是铁林军都统军米擒德翼家的侍卫。”
第十章过往(1)
1细封流索慢慢拨动石围子里的木炭,道:“这事情说来由长。有些事情和咱们现下其实关系不大,但是我还是从头说起,以免漏了什么。
“那时候我八岁。我哥哥微达十五岁,道旻才出生不久,当然,那个时候他还姓细封。”他抬起头来,向祁蔚廷解释道:“我父亲名叫细封峨浦,当时是西羌国的谟宁令。米擒德翼是我父亲最好的朋友,是铁林军都统军。”
祁蔚廷道:“谟宁令?那是个大官儿么?”他是宋国人,对西羌的官制一无所知。细封流索道:“嗯,算是罢。”池嘉术插口道:“那铁林军又是甚么?”
细封流索道:“铁林便是铁鹞子的别称,乃是西羌国最精锐的重甲骑兵队。”继续道:“那天微达答允了带我去放鹞子。我早早地起了来,正要去后园门口找他,却在过道里碰见了母亲。她怀里抱了阿旻,身边一个小丫头捧着爹爹的药盅。因我父亲早些年练错骨拳时伤了经脉,这些年来每天早上都要喝一盅药。母亲看到了我,便说:‘这是爹爹的药,你给他送进去好不好?’”“我说:‘好。’就接了过来。母亲又道:‘你等他喝了药,便跟他说,我在外头要见他。你说,我抱着阿旻,在这里等着。’我好生奇怪,不知道为甚么她自己不进去,可是看她的样子仿佛刚刚哭过,眼睛红红的,便不敢问她,就点了点头。
“我捧了药盅进了父亲的屋子,他正坐在桌前看一封信,看到我进来便放下了。问了我几句话,就把药喝了。我看他喝完药,便跟他说了母亲的话。他……当时脸上神情甚是古怪,好像我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一般,看了我一会儿,道:‘她说她要见我?’我说:‘是,她说,她抱了弟弟,在外面等。’“父亲不说话,过了好一会,才道:‘你叫她进来罢。’我出去跟母亲说了,她匆匆忙忙地便走过去,进了父亲的屋子,居然没顾得上再看我一眼。我心里纳闷,到底惦记着鹞子,便走开了去找微达。
“微达在后园门口拴好了马,已经等得不耐烦,见到我便道:‘怎地这个时候才来?’我告诉他在过道里碰到母亲的事情。他一听脸色就变了,转身就往里走。我大是奇怪,一面跟了上去,一面叫他:‘你不带我去放鹞子了?’微达顿足道:‘还放什么鹞子!咱们快回去看看爹爹和娘是怎样。’我说:‘娘要跟爹爹说几句话,这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微达道:‘你知道甚么!我问你,最近一两年里,你可见到娘跟爹爹说过话没有?’“我想了一下,果然是没有。可是我父母间本来就不大说话,自我有记忆起,好像除了节庆家宴之类的场合,难得见他们在一处过。平日吃饭,也多半是我们同母亲一起吃,父亲大多时一个人,偶尔才叫我们过去相陪,或者米擒德翼有时来了,便和他一起吃。我本还以为天下的夫妻都是如此,但后来看到家里的于管家同他娘子一起吃饭说话,光景却是截然两样。但是不管怎样,母亲要和父亲见面,却要在门外等着通报许可,这事总不寻常。
“那时候我却没工夫多想,因为微达比我个子高得多,走得也快,一会儿便把我抛在后头。等我气喘吁吁地赶到,他已经蹲在父亲书房的窗子下,侧耳听里面的说话。
“我刚刚挨到他身边,便听里面父亲的声音说:‘……你要我放你出府?’“母亲道:‘不错,你同米擒德翼谋划的事,便在这两天罢?你们起事不成,便是全家处死的下场。你愿意把一家子的性命赌进去,我可不愿意跟着你送死。’”细封流索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心道:“接下来的那些话,却不便对他们言讲。”他望着火堆,一时不禁有些出神。当日父母的那一番对话,这时清清楚楚地在他心中流过:“父亲沉默了一会儿,道:‘你可以走,孩子留下。’“突然母亲尖声笑了起来。我从来没听到她那么笑过,简直像是疯了一般。她一面笑,一面说:‘怎么,你还想拿这个孩子威胁舒王不成?他同你一样,为了自己所谓大事,亲生骨肉都可以不要,更何况是外面的杂种!’“阿旻或许被她吓到,哭了起来,她才渐渐止息了笑,道:‘阿旻是我拼死才留下的孩子,我自然要带了他走。你有了微达和流索这两个姓细封的孩儿,难道还不够么?’“父亲慢慢地道:‘莫忘了这两个孩儿,也是你的亲生骨肉。’“母亲道:‘是。可他们不是我要想生出来的,但凡我有一点拒却的可能,我都不会生下这两个孩子。’父亲道:‘说来说去,只有道旻这孩子是你自己想要的,因他不是我的孩子。’她道:‘不错。我一开始就想要他了,你明知道我同舒王私会,却装聋作哑,我便想看看,倘若我有了他的孩子,你会怎样。’“父亲道:‘我求过你打掉这孩子,你只是不肯。我那时候便说道,这孩子出生之日,便是你我恩断义绝之时。’他说这话的时候,母亲便不住地冷笑,末了道:‘恩断义绝?你我之间,几时又有过恩义在?’父亲道:‘既是如此,你今天所求又是何来?’“……母亲不再说话,室内便是一片静默。”
细封流索徒地回过神来,意识到其他几人正等着他往下说,继续道:“我当时年纪小,父母的话只听懂了一小半,只知道母亲要带了阿旻走,不要我和微达了,一时又是着急,又是难过,不知道该怎么办才是。我转头去看微达,见他脸色惨白,身子微微发抖。我慢慢向他靠去,他便伸手搂住了我。
“过了好一会儿,父亲道:‘你走罢。’他的声音沙哑,好像是强忍着极大的痛楚。门开了,母亲抱着道旻走了出来。她看见了我和微达,却不停步,径自向外走去。我大叫:“娘!娘!”便要向她奔去,却被微达死死的抱住。我拼命挣扎,但还是看得分明,她便这么一直走了,连脚步都没缓得一缓。我叫得声嘶力竭,她也没回头看我一眼。
“母亲的身影在廊下消失了很久,我听到身后父亲低声说:‘微达,流索,你们进来。’微达拉起我,便走了进去。一进门,我们两个便吓了一跳,原来父亲的前襟上,都是斑斑点点的血迹。他手臂撑在桌上,不住喘息。
“这时候父亲的贴身侍卫野利宏义从外头跑了进来,气喘吁吁地道:‘夫人拿了令牌,刚刚出门去了。’父亲点了点头。野利宏义道:‘她留下话说,解药在她房里的暗格中,已经叫丫头去取了。’父亲惨然道:‘有没有解药,都是一样。’说着又是一口血喷出来。我急得只是大哭。”
细封流索说到这里,停了下来,过了一会,才慢慢地道:“我当时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过后自然明白过来,母亲在父亲那天早上的药里下了毒,以此要挟父亲,只是她却叫我送进去。”他叙述时一直语气平静,这几句话却说得颇有苦涩之意。
李道旻低声道:“你从来没跟我说过这事。我一直都道你这般记恨她,全是因为她对不起你爹爹,同别人……生了我。”
细封流索摇头道:“我早已经不恨她了。要长久的记恨一个人,其实很费力气,我有时候倒情愿她还活着,你或者便能快活一些。”李道旻默默地伸了右手过去,与他左手相握。
细封流索续道:“不一会丫头送了解药过来,父亲刚要服下,却听外面喧嚣,却是米擒德翼带了许多人来了。他一见了父亲,便道:‘卫戍军已在路上。房当他们已经被囚禁。铁鹞子被没藏黑乾带走了一半,剩下的正在北门外同张师羽交手,恐怕抵挡不住。’父亲道:‘我中了茜枝红的剧毒,便服了解药,今天也不能移动。’他说到这里,向我和微达看了一眼,对野利宏义道:“野利,你带了两个孩子出去,我同米擒有话要说。’“野利宏义带了我们两个出去,顺手掩上了门。我想起了母亲,又担心父亲,哭个不住,也没心思去听里面人说甚么。微达一直不来和我说话,我问野利宏义:‘爹爹到底怎么了?’他也支支吾吾地不肯作答。
“过了很久,门打开了,米擒德翼走了出来,手里拿了一个小小的包裹。他在门口停下,又回身向里道:‘你要跟两个孩子再说几句话么?’门里父亲的声音道:‘时间紧急,你便带他们去罢。’米擒德翼向我们道:‘你们跟我来。’我大叫道:‘爹爹呢?我要爹爹。’一面奔了进去。
“父亲仍是坐在书桌边,手边那个装解药的小瓶子似乎没动过。他抬起手来摸了摸我的头,道:‘流索,你听话,跟了米擒伯伯去。’他的眼光却越过我,望向门口。我顺着他的眼光看去,见微达站在门口,却不进来,面上全是眼泪。父亲道:‘微达,好好照顾你弟弟。’叹了口气,又道:‘倘若以后再见到你母亲,你也莫要去怪她。’“微达大声道:‘她这样待我们,又这样害你,我不认她作母亲。’父亲摇头道:‘她这样做,是有缘故的。当初她便不情愿,是我逼迫于她……唉,《圣立义海》里说的好,“智者爱女心行,愚人悦子容貌”,我便是那愚人,明知她心不在我,也偏要强求。’向微达摆了摆手,道:‘你们去罢。’“这时候野利宏义走了过来,向父亲倒身便拜。父亲道:‘野利,这两个孩儿你是看着长大,我一直也把你当手足一般……’野利宏义泪流满面,道:‘但有一命,必护得两个孩子平安。’父亲点了点头。
“野利宏义抹了把眼泪,站起身来,突然一把将我抱起,扛在肩上,一只手拉了微达,跟着米擒德翼便往外走。我大叫:‘爹爹!爹爹!’却见那扇房门离我越来越远,终于转过了一个弯,再也看不见了。”
第十章过往(2-3)
2
“以后十几天,我们便和米擒德翼的家眷在一起,乘了马车向东南逃亡。虽然没人来跟我们说知外面的情况,我们也知道情形十分不妙,因为周围的人一天天在减少。到得最后,护卫我们的只剩下了七八个人。其中身具武功的,除了野利,就只有米擒家的一个侍卫,名叫安仲信,当时也不过三十出头的样子。
“一天晚上,米擒德翼忽然出现在我们面前。我们已经有好些天没有见到他,几乎便要认不出来。他瘦得面颊都凹陷下去,身上的战袍血污狼藉,已辨不出是甚么颜色。他手里拿了一个小包裹,正是那天他从我父亲房里出来时拿着的那个。他的两个孩子见到了他,欢喜得不得了,连声叫着‘爹爹’,他却睬也不睬,只把野利宏义和安仲信两人叫了出去。他们几人在马车外说了一会儿话,野利便进来招呼微达和我出去。
“我们爬下马车,走到米擒德翼身边,见他手里拿着的那个包裹已经打开,里面包着的却是一部书。他见了我们,便道:‘今夜同张师羽会战,他们的人是我们的四五倍,今夜之后,却不知道还活不活着。细封大哥将你们托付给我,我恐怕要有负他所托。’说着叹了口气,拿起了那本书,向微达道:‘这是你细封家家传的武功,你父亲已经教了你入门,今夜若能逃生,往后便自己照着练罢。
“他一手搭住我们一个人的肩膀,又道:‘你父亲曾言道,你们兄弟根骨极佳,这书上武功,若是勤练不辍,则不出十年便可有成。只是你们学成之后,却绝不可以此武功去为他报仇。你们俩都起一个誓来。’微达一愣,随即摇头道:‘不行。父仇不报,还算甚么男子汉!’
“米擒德翼道:‘你要报仇,自然要去杀人,也保不住被人所杀。你父亲却只愿你们两个平安长命,是以将这武功图谱给了我,要我代管,若见你们复仇之心过盛,便不能以之相授。只是我如今自身性命难保,总不能让细封家的武功就此而绝。但倘若你们学了这武功,反而因此丧命,则你父亲在天之灵,必难安息。’
“米擒德翼那晚的神色,我到现今都还记得清清楚楚。他凝视着我们,目光中极是威严,又充满了哀伤,便似是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压得人透不过气来。微达终于屈服,起了个誓,我便跟着也发了誓。米擒德翼见我们立誓,便舒了口气,将那本书交给微达,向野利宏义和安仲信道:‘你们是细封大哥和我最器重的勇士,方才交代你们的话,切不可忘了。这两个孩子这便交给你们,只盼神明护佑,能令你们脱出重围。’野利和安都屈身行礼,安仲信流泪道:‘主人……’米擒德翼挥手打断了他,道:‘快走罢。’
“野利宏义和安仲信一人挟着我们一个,上了马。我心里十分奇怪,心想米擒德翼让这两个侍卫跟我们走了,他的家眷却怎么办?忍不住回头望去。却见米擒德翼拔出了长刀,钻进了马车。只听见车里有人笑道:‘爹爹……’一句未了,便是一声惨呼。
“我感到身后的安仲信身子一僵,随即打马狂奔。可是身后不断传来惨叫的声音,虽然隔得远了,仍然听得清清楚楚。我突然间明白过来,不禁全身发抖。安仲信将我抱得紧了一些,隔着铠甲,我感到他的手臂也在发抖。”
细封流索停了下来,一时间室中几人被这故事里的氛围所感,心中俱生出战栗之意。静默了一会儿,细封流索道:“米擒德翼这举动,在我今天想来,都觉得惨酷了些。他顾念对我爹爹的义气,让两名武艺高强的侍卫护了我们逃走,则他自己的家眷在乱军中多半难以保全,纵然如此,听任他们丧命,和亲手将他们杀死,到底还是不同。”
池嘉术忽然道:“倘若是我,与其让别人杀了至爱之人,还不如我自己先动手。”
细封流索凝目看着他,道:“你说这话,是因为你年纪还小。我少年时或许也有这般念头,可是当真到此境地,才知道决计下不了手。”他似是想起了什么往事,一时面上神色却有三分凄楚,七分惘然,轻轻摇了摇头。
他出了一会儿神,又道:“那一夜我们在路上虽然遭了几处追击,总算运气极好,还是逃了出来。我们逃到了北辽国境内的一处山谷,在那里躲了几天。有一天早上,突然来了几个辽兵,野利和安仲信同他们交上了手,微达便抱着我上了一匹马先行逃开。然而我们在说好的地方等了许久,也不见他们俩前来。后来我们大着胆子,回去看了一看,然而只见地下几具辽兵的尸体,却不见他们两人的踪影。
“以后我们两个便在辽宋交界的森林里生活。一开始是靠林间的果实充饥,后来在一个小村子里偷了些弓弩夹子,便也捕些小兽。头一年冬天,我们还不会腌制熏腊的法子,没存够过冬的食物,险些便饿死了。
“那时候因为辽国的皇帝残暴好杀,常有些人避罪逃亡,举家南逃到宋国去。这些人出逃的时候,往往带了家眷和许多什物,走得不快。我们在路上遇见了,便悄悄跟随,等他们晚上扎营后,偷他们的东西。这样子过了几年,武功练得好了,便打劫往来客商。”
池嘉术“啊”了一声,道:“你们是辽东黑白双盗?”
祁蔚廷道:“黑白双盗?那是甚么人?”他曾听秦翼提到过这个名字,知道细封流索便是白狐,却不知究竟。
缇柯笑道:“黑白双盗在辽东出名,那是好些年前的事了。双盗一号‘黑狼’,一号‘白狐’,专门打劫宋辽间往来行商。这两人办事不讲道上规矩,十年前居然在一年之内,连劫三支大镖,犯了众怒,宋国的十几家镖局联手,派遣了好手要去杀了这两人,却不知怎地走了风声,这两人便就此销声匿迹,再不露头。直到五年前,宋国岁币在析津府附近遭劫,才又有人提到了这两人,疑心是他们所为。”
细封流索叹了口气,道:“少年时不知天高地厚,行事狂妄,其实现在想想全是侥幸,当时不过是多靠地利和诡诈,也是没碰上真正的武功好手,否则早把性命送了。”向缇柯道:“那次宋国的人没逮住咱们,倒不是他们走漏了风声,而是事有凑巧,我们正好在那时候离开了辽东,到宋国江南去走了一趟。
“那时候我们习练那本书上的武功已有八九成,只消打破了最后一个大关便可大成。微达比我先入门,修习的时间也长得多,早一两年便练到了这一步,只是却说甚么也不能练就。他看那本书上说,最后这一层工夫不成,武功便终究够不上顶尖好手,自然十分懊恼。等我也习练到这里,两人一齐切磋研习了许久,仍是不能有所进。我们想了半天,只能去找一个武功更高的人来,请他指点。
“我们想去找的,是父亲少年时结交的一个朋友,叫做白逸川。他少年时游历四方,行踪不定,听说后来在苏州安定下来,娶妻生子。”
池嘉术和祁蔚廷都知道白逸川便是苏州白家的大当家,心中均想:“多半细封流索和缇柯便是这样认识。”却听缇柯“咦”了一声,道:“这事怎么从来没听你提起过?”
细封流索道:“因为我们后来并没有去。”
3
“我们南下走了几天,在一个小村子投宿过夜的时候,竟然瞧见了安仲信。他原来没有死,只是瘸了一条腿,样子也显得十分苍老。他身边跟着一个女子,还有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看起来已在此地成家。
“我见到他,心中十分欢喜,便要过去相认,微达却阻住了我,道:‘我有个打算,现下却不能同你说。今夜我要独自过去和他见上一见,回头便告诉你端详。’我自然纳闷,但微达大了我七八岁,平素有事,都是他说了算,便点头应允。
“这晚他去了以后,却是过了很久也没回来。我等得不耐烦,终于出门向安家走去。刚走到他家门口,便迎面撞见微达从里面出来。我正要问他,却听得门里有人呻吟了一声,像是安仲信的声音。我第一个念头便是他生了急病,微达却道:‘你别进去,是我刚刚跟他动过了手。’
“我瞪眼看着他,他道:‘先回去说话。’转身便走,我只得跟了上去。一回到我们的住处,我便问他:‘你怎地和安仲信动上了手?’微达道:‘我要他把爹爹藏秘笈的地图交出来,他不肯。’我道:‘什么地图?’
“微达道:‘你可记得,那日米擒德翼先叫了野利宏义和安仲信两个人出去,说了一会儿话?’我点了点头,他道:‘我当时便悄悄从车帘子的缝隙向外张了一张。米擒德翼拿的那个包裹里,不只有后来给我的那本细封家的武功图谱,还有一幅羊皮。他当着那两人的面打开,我看见那幅羊皮上绘了些山川河流的图样,还写了许多宋国的汉字。米擒德翼同他们两人低声说话,隔得远了听不大清,但我还是影影绰绰听了一言半语,大概是说,在那图里标记的地方,藏有另一册武功秘笈。我今天去见安仲信,便是问他这地图之事。谁知他道,地图是有的,只是却不能给我们。’
“我听了这话,心中隐约觉得有什么不对,只是不明所以,问道:‘为甚么?’微达冷笑道:‘我不知道,也不耐烦知道。’我道:‘于是你便同他动了手?’微达道:‘是。这人也当真硬气,我折了他臂骨,又点了他天豁穴,他痛得死去活来,却硬是不肯说。’
“我听了这话,忍不住气急,道:‘他当年拼死保护我们两个脱险,那条腿恐怕也是那时候废的,你怎地下这般毒手?’微达哼了一声,道:‘我便知道你婆婆妈妈,所以不要你在场。’我想了一想,道:‘安仲信肯坦言地图在他处,却又不愿给你,恐怕米擒德翼对他另有嘱咐。当年米擒德翼迫我们发誓,不去为爹爹报仇,他那时不肯把这地图直接给我们,而是给了安仲信,恐怕也同此有关。’
“微达道:‘我发过的誓,我记得清清楚楚。我只说,决不以那本图谱上的武功为爹爹报仇。我可没说不去给爹报仇。那本武功秘笈上记的不是我细封家的武功,那便不算。’我大吃一惊,没想到他心中打的是这个主意,这许多年来却没对我提过一字。微达又道:‘我原先打算,等武功练得再好一些,便到宋国去,或偷或抢,弄到他们的武功图谱来学。既然老天让我们在这里撞上安仲信,便是天意要我得到爹爹留下的那本秘笈,他安仲信可有甚么理由阻拦?哼,他有老婆孩子,要宁死不屈,可没那么容易。’
“我听着微达说这些话,越来越是心惊,问道:‘你拿他妻儿的性命要挟他?’微达道:‘是啊。我说了这个意思后,他妻子便道,请我先暂退一步,由她来劝他回转。我想安仲信这人十分倔强,或许便听他老婆的劝,就走了出来,正碰到你来。’
“我又气又急,道:‘安仲信当日对我们有活命之恩,无论如何,我不许你去伤了他和他家人的性命。’微达竖起眉来,道:‘难道你便不想为爹爹报仇?’我说:‘就算要给爹报仇,也有旁的法子,为甚么你便要同安仲信一家过不去?’微达甚是恼怒,道:‘你这会儿要当君子,可是晚了。我们两个下三滥的剪径都已做了这些年,现下却来讲甚么仁义?再说当初若不是我去偷抢拐骗,我们岂能活到今天?’……
“总之,这晚我同微达大吵了一场,最后他动手打了我几个耳光,我便赌气自行走了。我当时却不知道,那竟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微达。”他说到这里,便停了下来,凝望火堆,怔怔地出神。
祁蔚廷突然问道:“他死了么?”
细封流索抬起头来,见祁蔚廷脸色潮红,甚是激动,点了点头,道:“那天之后,过了两个多月,他便死了。”祁蔚廷深深呼出了一口气,道:“那么……你可知道,和他在一起的那个女人怎么样了?”
细封流索看向缇柯,后者便道:“她也死了。这两个人的死讯,还是我去告诉流索的。”祁蔚廷颤声道:“你怎么知道?你见到的么?”
缇柯叹了口气,道:“不错,我是亲眼见到的。”
第十章过往(4)
4
缇柯道:“那是丁酉年的夏天,距今差不多有十年了。我当时刚刚闯了一个大祸,一时不敢回家,在甘凉道上找了家小客栈住了下来,想躲过一阵子再说。
“那天傍晚,来了一对男女到店里投宿。要了一间房,说是夫妻,这两人间的气氛又未免有些别扭。那女子是个美貌少妇,年纪似乎比那男子大了几岁,跟他虽然神情亲密,却不大像是一般女子对良人的态度。”顿了一顿,又道:“非是我一来便留意他们,而是他们的形貌实在太过引人注目。那少妇固然秀丽异常,而那年轻男人更是出众,直到现下,我仍觉得那是我平生见过的最漂亮的男子。这两人在店里一站,当真是光彩炫目,却同四下的环境格格不入。照我想来,这样子衣饰华贵相貌标致的两个人,似乎只应该在繁华之地,齐楚阁上,捧杯清茶对吟两句诗什么的,这才像样。因此说甚么也想不出,他们跑到这西北荒凉的小破客栈来作甚么。
“他们俩的房间便在我的隔壁。这天夜里,我心里有事,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便听得隔壁有人说话。这客栈破烂潦倒,板壁透风,因此这两人虽然声音压得极低,还是有一言半语漏了出来。我只听到甚么‘普涅曲’,又是甚么‘细封家’。这些名字当时对我全无意义,让我感兴趣的只是这两人说话的语气。白日里我看那女子的眼光态度,分明对那男子十分钟情,那时我结交的女子已然不少,自负决不至于认错。可这时候她的语气却是冷淡防备,不像是对情人,倒像是跟什么不共戴天的仇敌说话一般。
“我心中好奇,便做起了听人壁角的勾当,贴在板壁的隙缝上,将他俩的话听了个七七八八。虽没听全,也大概明白那女子另有夫婿孩儿,私奔离家跟那男人跑了出来。听两人言语里意思,却是那男人向她要一件东西,她不肯给他,唯恐他到手后便撇下了她。照我想来,一个男人倘若当真要从一个女人手里骗取什么东西,自当曲尽手段,好言好语,至少让她不起疑心。那男人的态度却是十分奇怪,那女子不肯给他所要的东西,他既不求恳,也不发怒,只是冷言冷语地讥刺。往往是一句话声气亲昵,下一句便极尽刻薄之能事,若说他是存心刺伤,似乎又像是玩笑;但若是纯出调侃,却未免显得语意太过恶毒。
“我心想这人徒然外表好看,却没什么本事,这般做法,哪个女人还肯相信他是为了人而不是东西,又怎会乖乖地把东西交给他?谁知两人翻来覆去,说到最后,那女子突然道:‘好罢,你既然这般坚持,你我明天便动身去普涅曲罢。’那男人低低说了两句话,我没听清,只听那女子又道:‘要么你我同去,要么你现在便走罢。’那男人轻笑一声,两人又说了几句,似乎便和好了。”他说到这里,看了祁蔚廷一眼,心想他接下来听到的那两人所做之事,却不便在这孩子面前提起。
“第二日一大清早,这两人便结了帐走了。我好奇心起,亟欲知道他们到那甚么普涅曲去,究竟为的什么东西这般要紧,便跟脚也结了帐,悄悄跟在他们后面。这般走了几日,便走到了森林腹地,又跟着一条河走了好些日子。我怕他们察觉,一直不敢走得近了,好在他们两个骑马,那几日连下了几场雨,泥泞中留了蹄印,倒是不难追踪。
“一天下午,我正跟着蹄印走时,忽然听到头顶一声冷笑,跟着便有人一剑斩了下来。我自幼习武,原本一直觉得自己武功还算不错,但是那日看了那人的剑法,才知道甚么叫做河伯望洋之叹。总之,在那人手下,我只勉强招架了三四十招便落败。他将剑搁在我身上,却不下手,只将剑锋拖来拖去,割得我鲜血淋漓。我瞪眼道:‘要杀就杀,没得消遣老子作甚。难道姓白的还怕了你不成!’他冷笑道:‘你是苏州白家的人。白家庄声名在外,门下子弟却也不过如此。’说着收起长剑,便径自走了。”
他看了细封流索一眼,道:“我那时十分不解,他明明发现了我,为甚么却手下留情。看他的样子,也不像是对白家有甚么顾忌。听你方才的话,我才想到他或许顾念两家上一代的交情,又或者还想过后来找白逸川求教,便饶了我不杀。
“我在森林里养了几天伤。伤好之后也不敢再追下去,只在林间闲逛,打算玩几天便回去。一天夜里,我正寻了个地方打算睡觉,忽然听到像是有人哭泣的声音。那声音隔得甚远,静夜里隐约传来,我一开始还道是风声,仔细听了才分辨出来。
“我循声走去,看到那个女子倒在地上放声痛哭。她大约没想到这森林里居然另有别人,只哭得声嘶力竭。见我来了,她便收住了声音,可是林间漏下丝丝缕缕的月光,我还是看见她的眼泪不断地落下来。那般哭法,我生平再没见过第二次,简直好像整个人都化成了水一样。
“她哭了很久很久,我试图安慰她,可是毫不管用。她像是打定主意要把一辈子的眼泪都在此时此地用光。我只得在她身边坐下来,等她哭完。
“最后她总算停了下来,向我说的第一句话便是:‘前面两百步的地方,你去看看他死了没有?’她哭了良久,声音嘶哑,但是神色间却颇为镇定。我先前一直担心她哭得神志不清,倒是多虑了。
“我听了她这话,便走过去,看见有个男子倒在离她两三百步的地方,背上插了一支小小的弩箭。我心想那般小的箭若是能杀了他,多半便有剧毒,当下找了根树枝,把他身子翻了过来。认出这人便是那日与她同行的男子,但见他嘴角含笑,却是已经气绝多时。
“我走了回来,向她道:‘那人死了。’她嗯了一声,道:‘我求你一事。他有一个兄弟,住在辽东……你去将他的死讯告诉他罢。’我想这不是甚么大事,便点头应允,记下了那兄弟的姓名住处。却听她说:‘多谢你。你回头将我们埋在一处可好?’我听到这句话吃了一惊,向她看去,却见她不知什么时候手中握了一把匕首,搁在心窝上,已然刺入了半分。我知她要自寻短见,这当儿却已经来不及出手阻止,情急下只道:‘你有甚么家人,要我告知你的死讯?’只盼她想起家人,便打消了自杀的念头。她果然想了一想,道:‘我有个孩子,在他爹爹那里,他们是住在……’
“我等了半天,她却不说下去,叹了口气,道:‘算了,我这样子,也不必让他们知道。’眼望那人躺的地方,幽幽地道:‘我明明一来便知他对我没半分情意,连虚情敷衍都不肯,偏偏就死心塌地地要跟着他,为这居然撇下了我那孩子,他才九岁……这样子的母亲,还是不要再出现的好。’手上用力,便将匕首刺入了心口,直至没柄。”
缇柯说完了这段往事,一时室内寂静无声。祁蔚廷感到面上湿热,伸手擦拭,却怎么也擦不干净。忽然感到有人轻轻碰触他胳膊,却是池嘉术递过来一块手巾。他摇了摇头,探手入怀,慢慢取了一块手帕出来,这块手帕自他九岁那年起,便一直寸步不离身的带着,当日他曾以之擦拭李道旻唇上的血迹,过后虽洗过,帕上仍是留了淡淡的印迹。
第十章过往(5)
5
隔了许久,忽听一人问道:“细封大哥,你哥哥说要为父报仇,则你爹爹到底为何人所害?”却是池嘉术。
细封流索道:“开运元年,武烈帝杀卫慕一氏,连带将他自己的母亲和妻子儿子都杀了。我父亲同米擒德翼商计,觉得皇帝为人猜忌专断,连骨肉至亲都不放过,便联络诸臣,打算杀了武烈帝,拥太子宁林格即位。这事情却不知道由谁走了风声,皇帝便先下手为强,将协同他们起事的几个人扣下了。原本和他们计划里一路的没藏黑乾又突然变卦,带走了一半的铁鹞子,剩下的人便抵挡不住张师羽的部下。我父亲是被卫戍军擒获后,又关了几日,才由武烈帝亲自下令斩首的。”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究竟谁才算是杀死父亲的凶手,那个奸细?没藏黑乾?卫戍军的统领?抑或是武烈帝本人?或许微达的意思,为父亲报仇,便要把这些人都杀了。”
池嘉术道:“你武功这般高强,怎地没去找他们报仇?”
细封流索淡淡地道:“我干么要找他们报仇?且不说要杀多少人,就算他们都死了,我父亲也活不过来。他们的子女,岂不是又都成了无父的孤儿?”
祁蔚廷这时候心神渐定,听了这几句话,忍不住便道:“你说的不错。倘若你哥哥也这般想,那就好了。”心想:“若是细封微达无意去寻仇,便不会来逼迫父亲,也不会将母亲带走。”然而转念一想,自己记忆中几乎从未见到母亲笑过,想来她嫁了父亲,毕竟心中不甚如意。听缇柯所言,她对细封微达是倾心爱慕,即使明知对方另有所图,也宁可抛下一切,只为能同他在一起过得一段日子——那些日子里,焉知她不是快乐的?
他叹了口气,向细封流索道:“你刚才道,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这个人,我却知道。”缇柯道:“走漏了风声的,难道不是他母亲?”其实这一点李道旻和池嘉术也已想到,缇柯却脱口便说了出来。
祁蔚廷摇头道:“不是。”他看着火堆里必扑作声的木柴,出了一会神,才开口道:“细封微达找上门来的那天,我九岁,已经记得很多事了。他和我父亲说话的时候,我和母亲都在一旁。他们说的事,我当时没听懂,过后慢慢回想,也明白了个大概。
“我父亲当日跟他说的主要是两件事情。第一件事情是关于米擒德翼的。那日米擒德翼在叫出细封兄弟之前,先和我父亲、野利宏义说了一番话。正如细封微达所见,那包裹里原还有一张地图。米擒德翼言道,那地图上所绘的是辽宋交界的森林西角,那里有一处山洞,是细封峨浦无意间发现的。里面有一部武功秘笈,是宋国人写的,不知为甚么却藏在这山洞里。据细封峨浦说,那册上所载武功之高深奥妙,远超过他平生所识。
“米擒德翼又道,当日细封峨浦千叮万嘱,要等你们两个练成了细封家的全部武功之后,方可让你们去寻出这部秘笈习练,倘若有半分不及,便千万不可勉强。这等精微深奥的上乘武学,倘若习而不得其法,反会大受其害。他交代了这些话后,便将那地图一裁为二,交给我父亲和野利宏义两个各自半幅。
“我父亲跟细封微达转述了米擒德翼的言语,然后道,他既然没练成细封家的武功,按照米擒和细封两人的吩咐,便不能去练那本秘笈上的武功。
“第二件便是他们那日在山谷里失踪的事。那天来的辽兵人数不多,武功也不甚强,没多久便被他们杀了几个,余者便四散逃了。我父亲正要追赶,有人却在他身后砍了他一刀,他躲过了顶门要害,这一刀便斩在他背上,由腰至腿,那条腿后来便瘸了。
“父亲说,他当时倒在地下,看到那个偷袭他的人,便是野利宏义,心里又惊又气,情知不敌,便闭目装死。野利宏义只道得手,便来他身上搜摸,找到了那半卷地图。我父亲趁他展开了地图观看之时,便扑上去给了他一掌。这一掌他用上了全部力气,倘是在平时,立时便要了野利的性命。只是他受伤在前,未免大打折扣。野利宏义被他一掌打中,断了两根肋骨,口吐鲜血,却是一时没死。
“我父亲捡起了地下的刀,要杀了野利。野利央告饶命,为求不死,便说了这地图上藏书洞的来历。”他说到这里,看了看细封流索,道:“细封微达已死,这事情他想来也没跟你说过罢?”
细封流索摇了摇头。祁蔚廷续道:“原来那洞窟并不是像米擒德翼所说,是细封峨浦无意间发现的。而是他另有际遇,从一个中原人手中获得。跟这地图相关的原有一个传说,从前宋国有一群盗匪,为首的便是传说中的‘盗王之王’司徒霖。这些人无法无天,很做了许多轰动一时的案子,后来突然销声匿迹。江湖传说,这些人拿了多年劫掠的钱财珠宝,享福去了。却又有人说,这些人是自相火并,司徒霖被杀,他藏宝的地方便自此无人知晓。这地图上所示山洞,其实便是当年司徒霖那伙盗匪的藏宝之处。
“细封峨浦得了这图以后,本来并不甚相信这个传说。然而去过之后,便在那山洞里发现了一部武功秘笈。上面乃是宋国文字,记载武功出神入化,若说这便是当年司徒霖留下的武功,倒也并非全然无稽之谈。然而他寻遍山洞,并未找到什么宝藏,因此也无法确证那是否是传说中的司徒霖藏宝洞,还是另行有人在那里藏了这部秘笈,绘下地图以便后人寻找,与前一个传说只是凑巧地点相合。
“野利宏义道,在那日之前半个月,米擒德翼曾来细封峨浦的住处,两人谈起这藏宝洞之事。却不防他在一旁,悄悄偷听了去。野利又道,他碰巧还知道一点线索,晓得这传说中的宝藏并非是空穴来风。倘若我父亲不杀他,两人合力,说不定便能找到这宝藏。
“我父亲听了他的话,将信将疑,便从他身上取了地图,放在自己怀里。他不肯饶过野利,提起刀来,向他道:‘我平生最恨背信忘义之辈。细封峨浦将两个儿子托付给你,你为了一点财宝,便忘记了主人家的恩义。’野利宏义忽然道:‘细封家与我仇深似海,我便杀了他全家,也怎能说是忘恩负义。’
“我父亲听了这话,十分诧异。野利宏义便道,从前细封氏掌权之时,帮着武烈帝铲除异己,其中便有野利一族。他一家三十余口,十余年前都被杀了,只他一个年纪幼小,同一族中剩下的其他孩子一起,被送与各族为奴。他知道自己身世后,便立意为父母报仇,这次细封峨浦与米擒德翼所商计之事,便是他将消息泄露给了皇帝身边之人。
“野利宏义说了这番话后,便道:‘我是害你主人的元凶,你要为你主人报仇,便痛痛快快杀了我罢。反正细封峨浦这时候多半已死,我也有面目去地下见我父母族人。’说着将头一扬,神色十分傲慢。我父亲原本深恨他所为,这时见他如此,却又起了不忍之心。犹豫再三,终究不曾下手,只点了他穴道,便自行离开,想要前去同你们会合。然而他受伤甚重,走到半路伤势发作,便晕死过去。幸而有几个行商的人路过,将他救起,带了他同行。他昏迷了十几天,等醒过来,已经离那山谷不下数百里之遥。他后来也曾回去找过你们几次,只是都无功而返。过得几年,才在宋国一个小村子里落户下来。”
祁蔚廷停了下来,道:“接下来的事,你们都已经说了。”这一句却是向细封流索和缇柯而言。
细封流索道:“那张地图,是到了你母亲手中?”
祁蔚廷摇头道:“不是。那天细封微达走后,我父亲怕他再来纠缠,便寻了那图出来,当着我和母亲的面一把火烧了。我……不知道母亲用了什么法子,让细封微达相信那地图是在她手中。其实后来父亲曾对我言道,他把那地图一直藏得很好,连母亲也是从来没见过。”
缇柯插口道:“我搜过细封微达和郑列雅的尸身,也没发现甚么地图,否则早拿来给你了。”细封流索道:“这又何必你说。”向祁蔚廷道:“这件事,原是我们对不起你家。”
祁蔚廷道:“这同你有甚么关系?况且……你哥哥也已经死了。”
细封流索道:“我们是两兄弟,微达做下的事情,自然也当记在我的账上。何况我当日明知他要去为难你们一家,也没阻住他。”望着祁蔚廷缓缓道:“以后但凡你有所需,我必尽我所能。倘若你要学武,我虽不济,大约也教得起你。”
祁蔚廷道:“我学了我爹爹的武功,这就够了。你武功虽高,我却也不想学。”
细封流索点了点头,良久,但听他低低地道:“其实武功纵然练得再高,也没甚么用处。不能让死了的人活转过来,也不能令心爱之人减少半分病痛……”轻轻叹息了一声,却是有千般凄凉,无限感伤。
第十一章别离(1-2)
1
细封流索道:“你一大早拉着我出来出来,便是要到这里来爬树?”他坐在大树的枝桠上,对面便是池嘉术。池嘉术嘻嘻一笑,眼望着周围森林不语。
细封流索道:“你今天嗓子如何?”池嘉术摇了摇头,做了几个手势。细封流索轻轻扳过他的脸来,看他咽喉,道:“我试试通你几处穴道。”说着取出针盒来,左手托住池嘉术的脸颊,右手拈了一枚金针,依次刺入他“颊车”、“大迎”和“人迎”。金针原本柔软,他在针上贯注了内力,池嘉术但觉颊上和颈间微微一痛,跟着便似有一股热流通入。他刚要开口,细封流索道:“别说话。”池嘉术一笑,以口型加以手势道:“你这本事好得很,便是去做郎中,也大大使得,怎地却做了强盗?”
细封流索道:“我本来不会,微达死后,我才开始学医的。”池嘉术看着他,静得片刻,忽然做手势道:“你想起了谁?”
细封流索一怔,道:“你怎么知道?”池嘉术微笑不答。细封流索沉默了一会儿,道:“是我从前的妻子。”池嘉术大是惊讶,作手势道:“她在哪里?怎地不和你一起?”
细封流索道:“她十年前病死了。”池嘉术心道:“也是十年前,却不知是在细封微达之前还是之后?”打手势问道:“你是为此才学了医?”细封流索点了点头。池嘉术见了他神情,知他不愿就此多言,当即转换话题,指了指自己喉咙,做了个手势。细封流索道:“你这一个时辰都别说话,我今天晚上再看看是怎样。倘若顺利,明后天便能好了。”
池嘉术笑着再做手势。细封流索道:“我答应了送你回去,自然会做到。”池嘉术以口型道:“倘若我不回江宁,要去别的地方呢?”细封流索道:“我只送你回江宁,你要去别的地方,日后自己去罢。”
池嘉术嘟起了嘴,怏怏不乐。过得片刻,忽然道:“你这人,恁地无情无义。”细封流索愕然,道:“才说了不可以说话。”池嘉术道:“你不肯送我,我干么听你的话?你绑了我来,现下又要抛下我不管。”细封流索觉得他胡搅蛮缠,毫不讲理,心道:“我怎么抛下你不管了?你身上中的毒不是都解了?”却不愿意同他言语纠缠,只道:“你自己的嗓子,倘或不好,可不是我的过错。”
池嘉术忽然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道:“我没爹没娘,现下你也不要我,嗓子好了有什么用?”说着呜咽不止。细封流索明知他九成是假,却也忍不住心软,伸手搂住了他,道:“我没不要你啊。说了等你好全,便送你回江宁。”池嘉术道:“偏不回江宁!偏不回去!”一面却把脸靠在他怀里。细封流索道:“好好,你爱住到几时便几时罢。”池嘉术嘻嘻一笑,抬起头来,脸上一颗泪也没有,笑道:“这可是你说的,我要住一辈子,你也不许赶我走。”细封流索叹道:“这般时哭时笑,五六岁的孩子做来才有趣,你都十六了。”池嘉术笑道:“没有趣不打紧,管用就行。”
细封流索见他笑容绽放,容光焕发,秀色夺人,心中不禁惘然若失。池嘉术道:“你又想着别人了,不许你想。”细封流索叹道:“你歇歇罢,再说下去,下个月嗓子也不能好了。”池嘉术依言闭嘴,想了一想,又不甘心,伸手搂住他脖子,便向他唇上亲去。
四唇甫一接触,便感到细封流索的身体一下子绷紧了,抱着自己的手似乎便也僵在那里。池嘉术忽然心怯起来,然而这时候却无论如何退不回去。他闭上了眼睛,开始轻轻吸吮对方的嘴唇。好一会儿,细封流索没有回应,也没有推拒,只是一动不动地任他亲吻。可饶是他这般冷淡,池嘉术只吻了他片刻,便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细封流索觉察怀中少年的身体突然热了起来,在他身前轻轻磨蹭,似乎便只想往他身上贴拢,靠得再紧密些。他心中一动,抱着他的手臂不由自主紧了一紧,跟着便觉得唇齿间柔腻缠绵,却是对方的舌头滑了进来。舌尖柔软灵活,宛若一条小鱼,游转抵触,却是异常挑逗的吻法。
细封流索但觉心中腾地一声火起,却并非动情,而是怒不可遏。他抓住池嘉术的肩膀向外一推,池嘉术猝不及防,身子一歪,险些从树上掉下去。细封流索伸手扶住了他,心中倏地涌起一句咒骂,再也抑制不住,脱口而出:“缇柯这个混账!”
2
缇柯懒洋洋地坐在储藏室的地上,正剥着栗子,见细封流索进来,笑嘻嘻地道:“一起吃么?……咦,你怎地脸红成这样?”
细封流索一时恨不能给他一个耳光,道:“你在外头胡闹,我自然管不着,在我这里,却不许你对池嘉术怎样。”
缇柯道:“第一,我没在这里,我昨天是把他带出去的。第二,我没对他怎样,是他自己要我教他的。怎么,他这便用在你身上了?”伸手勾住他衣带,眼里满是笑意,问道:“滋味如何?”
细封流索终于忍耐不住,一拳招呼过去。缇柯早有防备,向后一仰便躲了过去,叫道:“喂喂,便是很糟糕,那也怪不到我头上啊,只能说他悟性不好。”
细封流索揪住他胸前衣襟,怒道:“他才十六岁,你……”
缇柯道:“谁告诉你的?”
细封流索一怔,道:“难道不是?”
缇柯冷笑道:“他虽然生得细弱,乍看下说是十五六岁也过得去,但有些地方,却是冒充不来的。这小鬼少说也二十了,我猜他大概和道旻差不多大罢。”
细封流索听他说得自信,不觉便松了手。缇柯伸手抚了抚胸前褶皱,皱眉道:“这小鬼滑头得紧,嘴里便没一句实话,你怎地便信了他?”
细封流索道:“哦,他对你说了什么了?”
缇柯笑道:“他跟我说,他是做仙人跳骗人钱财的。可是他在这方面只是装得似模似样,其实却是个雏儿,这话只能骗鬼罢了。再说他若当真是寻常的贫家子弟,那一笔好字却是谁教他的?他又哪里听得来苏州白二、辽东双盗的名头?”撇了撇嘴,又道:“我一开始便跟你说过,这小子很有些蹊跷,哼,你便是被他那张脸迷住了,说什么都听他的。”
细封流索道:“我不管他撒了什么谎,你不许再碰他。”
缇柯一手托着下巴,慢条斯理地道:“我昨天也不是故意要碰他的。只是你知道,那小子的模样实在撩人得很。说实话,他来勾引你时,你便推得开他么?”
细封流索哼了一声,缇柯接着道:“更何况我有很久都没做那事……男人女人都没碰过。”
细封流索道:“有多久?”
缇柯笑道:“总有三四日罢。”见细封流索颇有再一拳打过来的意思,忙道:“我是说笑,其实有三四个月了。”
细封流索咦了一声,道:“你几时转了性了?”
缇柯唉声叹气地道:“我没转性啊,只是不知怎么的,最近两三年越来越提不起精神,难道是我老了?”眼珠一转,问道:“你呢?你有多久没做过?”
细封流索不答。缇柯笑道:“这有什么不能说的?便是你这五年来都没去找过旁人,我都不奇怪……”说到一半,心里忽然起了一阵紧张之感,面上却不动声色,笑道:“说实话,我一直好奇得很,像你这般正经,到底睡过几个人?”
细封流索反问道:“你呢?”
缇柯道:“我哪里记得住这些。”
细封流索道:“这五年里?”
缇柯努力思索,道:“最近两三年比较少,大概只有五六个罢,其中一半,还是原先的旧相识。之前或许有二三十?”
细封流索点了点头,道:“没有。”
缇柯莫名其妙,道:“什么没有?”
细封流索淡淡地道:“没有便是没有。”
缇柯突然明白过来,期期艾艾地道:“你是说,自从五年前那回……你就没再……”
细封流索道:“嗯。”
缇柯半天才找回了呼吸,叫道:“你是不是男人……你还是不是人?”抓住了细封流索的衣服,几乎是气急败坏地道:“你可别说是为了我守身如玉,我可什么都没做……”
细封流索将他的手指一根根掰开,轻描淡写地道:“关你甚么事?”
缇柯松了口气,道:“这就好。”一时只觉得心里怦怦直跳,汗都下来了。
他定了定神,勉强笑道:“你千万别告诉我,除了十年前和商婉扬,还有五年前那次,其他时候,你都在作和尚……”他看着细封流索的脸色,越说声音越轻。好容易硬着头皮说完了这句话,却等了半天也没听到对方回答,终于忍不住呻吟一声,抱住了头。
第十一章别离(3-5)
3
细封流索走了进来,见室内无人,便向李道旻道:“舒王府接应你的人已在路上,我这便送你过去,你可支持得住?”李道旻点头,道:“缇柯怎地就这么走了,连招呼也不打一个?”细封流索道:“他向来如此,谁知道又兴起了甚么念头。或许这会儿正在谁家姑娘的帐篷里饮马奶酒,也未可知。”
细封流索整装齐束,抱起李道旻走过甬道。到得外洞,见祁蔚廷和池嘉术两个站在洞下,正看着外面漫天大雪如鹅毛般飘落。一看见他们出来,祁蔚廷便走上前来,道:“我想跟道旻说两句话,行不行?”他虽是在问细封流索,眼睛却只看着李道旻。
细封流索未及回答,李道旻便道:“该说的话,都说过了,又何必多言?”祁蔚廷脸上一红,却站着不走。
细封流索将李道旻轻轻放了下来,道:“我到那边去一下。”向池嘉术走去。
祁蔚廷见他们两个走远,便走上前两步,抱住了李道旻。李道旻眉头微皱,然而觉得他的手臂实在颤抖得厉害,叹了口气,便不说话,任由他抱着。
祁蔚廷竭力镇定了又镇定,半晌才道:“我甚么时候可以再见到你?”
李道旻道:“你甚么时候来找我,我都不会不见你。但是就我而言,实在是不想再见到你。”
祁蔚廷颤声道:“你就那么讨厌我?”
李道旻诧异道:“我哪里讨厌你了?我上次不是说过么,我喜欢你,只不过不是你要的那种喜欢。你要的东西,我这里没有,你又何苦在我这里浪费时间?”轻轻捧住了他的脸,看着他的眼睛,笑道:“你很好,一定会有许多人喜欢你的。”
祁蔚廷几乎受不得他这么温和地说话,一时甚至觉得宁可时光倒退到他们初识之时,他拿鞭子恶狠狠地抽他,也比现下这般貌似言笑晏晏,实则拒人千里的说话好受些。他低下头去,想要亲吻他嘴唇,李道旻敏捷地偏过头去。祁蔚廷低声道:“你说过我可以亲你的。”
李道旻道:“是。只是亲过之后,我的心意还是那般,决不会有一分改变。你确定那是你要的?”祁蔚廷看着他淡然自若的模样,心中一点一点冷了下去,终于两手慢慢垂落,放开了他。
4
细封流索将李道旻护在身前,骑马走出了很远,才道:“你同祁蔚廷那孩子到底怎么了?”
李道旻笑道:“他还是一个小孩子。我从来没做过小孩子,怎知道小孩子在想甚么?”
细封流索道:“你明知他喜欢你,干么对他这般狠心?”
李道旻收敛了笑容,平静地道:“我以为我现下待他就算得很好。像我待萧邯默,或者待你,才叫是狠心。”
细封流索道:“你没待我不好。”
李道旻轻轻笑了一声,道:“自从七八年前咱们重见,我要你为我做的事情,恐怕你自己也记不清了罢?其中可有哪一件,做起来不是大违你本心的?”
细封流索心道:“阿旻病了这一场后,似乎心性都与前不同了。”缓缓道:“那些事我既然替你做了,便是心甘情愿。你待我没甚么亏欠之处,恰是相反,我对你很是感激。”
这后一句话却是大出李道旻意料,一时惊讶莫名,道:“感激我?”
细封流索道:“是。十年前,微达和婉扬在数月间先后离世。那两年里,几乎过得如同行尸走肉一般,实在可说是了无生趣。直到来西羌国找到了你,才觉得到底有个人能够牵挂顾念,对这世间方才有所依恋。”
李道旻心中震动,转头向他看去,见他看向自己的眼光中满是温柔关切之意。他低声道:“哥哥……”定了定神,却道:“我那把短刀,你拿回去罢。”
细封流索摇头道:“我用不着。这刀便利,你用来防身岂不是好?”
李道旻道:“我听了前晚的那些话,心里便总觉得这把刀的来历有些不妥。这刀原是缇柯从死去的微达身上除下来带给你的。可是你说之前从来没见过它,那么十有八九,是他从安仲信或是郑列雅手里得的,可祁蔚廷讲的故事里,却没提到过这刀。祁蔚廷不见得会隐瞒甚么,我猜想,倘若这把刀原属于安仲信,则多半也有甚么不同寻常之处,才会让微达弄了它来。”
细封流索道:“这刀除了锋利一些,也没什么异常之处。昨天缇柯没说出来的是,其实他从微达身上取了这刀,此外还有一本书册,都拿来交给了我。”李道旻道:“那本书册是武功秘笈么?”细封流索道:“不是。是一部汉字的医书。微达从来不看汉字的书,那部书自然不会是他的。”
李道旻沉吟道:“嗯,你怀疑微达其实到过那藏宝的地方,那部书和那把刀,其实都是他从藏宝之地取出来的?”细封流索点了点头。李道旻道:“你的医道,便是从那部书来的?”
细封流索道:“是。那部书虽是主讲医术,所阐道理,却也和内功修习一道息息相关,我研习了几年后,从前无法打破的那个大关,居然便能解了。”李道旻恍然大悟,道:“难怪你后来没去找旁人指点,也练成了那本秘笈上的武功。”细封流索淡淡地道:“凑巧而已。”声音中却是说不出的倦怠寥落。李道旻想起他说过的那句话:“其实武功纵然练得再高,也没甚么用处。不能让死了的人活转过来,也不能令心爱之人减少半分病痛……”,由不得心中沉吟。两人一时间默默无言,天地间仿佛只剩了雪片坠地的声音,和马走在雪中的声音。
5
细封流索猜测缇柯在谁家的帐篷里喝马奶酒,只猜中了一半。他这会儿虽然是在大口喝酒,却是一个人坐在一个山洞里,对着一堆火发愣。
他从前在池嘉术面前厚着脸皮,说自己和细封流索之间水米无涉,自然不是真的。事实上五年前的那一夜宛在眼前,他很想忘记,偏偏忘不掉。忘不掉的原因,不是因为那有多好,而是恰恰相反,那是他风月史上最糟糕的一页记录,糟糕到他每每想到这一回事,都恨不能踢自己两脚。
那时他识得细封流索已有四五年。在这之前他很可以对天发誓,他没对那人生过半点异样心思。——事实上他头一次见到流索时,还大大地失望了一番,心想细封微达生得那般标致,他这同胞兄弟的相貌怎么还及不上他一半!
但那天夜里,他自己也说不清怎么会鬼迷了心窍。可能是那人寂寥的神情触动了他心底的某些东西,也可能是他带来相赠的那坛酒最后大多进了他自己的肚子,总之,他头一回注意到那人的容貌好像还有些可以看的地方,然后一看再看,越发觉得他其实很好看,而且那身子骨实在是停匀秀致,肌理紧凑,仿佛不用手摸就可以感到。……他的心跳得有点快,不知道是酒意还是情动。
他在吻上对方嘴唇的时候,早做好了被一拳挥过来的准备。然而细封流索的反应大出他的意料。——他说甚么也想不到那般冷静到无趣的人,一旦有了反应,居然是如薪就火,无羁无忌。这反差太也巨大,饶是他这等见惯风月的人,一时不免也有些昏头。做到情热之时,关键之处,缇柯心想对方是个雏儿,头一次未免要吃些苦头,这一天他已然如此情绪低落,不如便让他纾解一番,于是引导他向自己身上。
这一念之仁,便铸成大错,不可收拾。
缇柯并不是没有屈居人下的经历,但是当年引导他入门的那个人是此间高手,分花戏蕊,手段细腻周到之极。是以他对细封流索要给他带来的苦痛完全估量不足。只从第一刻起,便眼前一黑,几乎没晕了过去。他一面竭力放松迎合,一面以手引导,奈何每一次进出,都如同利刃加身一般。他随手抓起床单一角来塞入口中,却仍是咬得口唇都破了。
细封流索虽然在黑暗里看不到他神情,也感到不妥,中途便停了下来,问他:“你还好么?”缇柯痛得打颤,这时候却是骑虎难下,感觉他有退出之意,心想这做了一半可算得甚么,何况最痛的一处也过来了,握住了他手,只道:“不要停。”
这一句的后果是他半昏了过去,全不知道这事是怎么结束的。只记得完事之后,细封流索用手巾蘸了温水,将他全身都擦拭干净了。缇柯迷迷糊糊,闭着眼睛由他摆弄,只觉得那双手十分的细致温柔,给他上药时一点儿也没碰痛伤口。最后又取了新的衾单来,将他密密地裹住了。
似乎还在他额上亲了亲。
第二日他仍是起不来身,细封流索在床前伺候一应茶饭,十分周到。缇柯看他又恢复了一派宁定自若的模样,不由得起了戏谑之心,问他:“昨夜里风光如何,可还曾尽得兴?”流索俯下身来,看着他眼睛,道:“这样的事,以后咱们还是别做了罢。”
缇柯万没料到得了这么个回答,好容易才忍住了没一口啐在他脸上。心道你功夫这般烂法,又不是什么美若天仙的佳人,谁还来同你再做第二次?真当我失心疯了不成?当下按捺了一肚皮的气,微微一笑道:“那是自然。在下虽不是什么守诚君子,也可以保证决不能再有下次。”
他憋了这一口气,待到能重新骑马,便迫不及待地离了细封流索的住处,重新回到江南,在苏杭的温柔乡里,脂粉丛中,一连厮混了好几个月。
这会儿缇柯努力撇开种种不愉快的记忆,将这段往事从头至尾又细细想了一遍,怎么也想不明白细封流索何以这十年来这等清心寡欲。心想从前细封流索与商婉扬情深爱重,虽未成亲,却有夫妇之实,则他在商婉扬死后五年不事寻欢,那也说得过去。可是五年前那一夜既然已破了戒,照他想来,便当是放下了过往才是,然而细封流索在那之后也竟没再去找过别人,完全在他的理解之外。
他心中寻思,难道那一夜不单是自己,连细封流索也觉得糟糕之至?这么想虽然未免太也令人丧气,倒也能解释他过后那句“这样事以后还是别做了”的话。然而他转念一想,那该是多么糟糕的经历,才会令人接下来五年都一蹶不振,对床第之事,无论男女都提不起精神?倘若非有一个人要因此而一蹶不振,怎么想那也应该是惨遭苦刑的自己才对。“可我并不曾因这事受了甚么影响。我对那事的兴致开始冷淡是这两三年的事,和那一晚可没啥关系。”他暗自忖道。“甚至对细封流索我都没气多久,没过几个月就回去找他了。而且若不是他说了那般无情的话在前,我其实还是……等等,我都想到哪儿去了?”
缇柯就着酒,把这回事翻来覆去想了半天,越想头皮越疼。最后想到,不论这状况起因如何,当务之急,便是要帮助细封流索重整旗鼓。“十年里只做过一次,他怎地还没憋出病来?男人那物件这么久不用,只怕都不好使了。这非得好好疗补下不可……”他认真地想着。“只不知道流索的喜好如何,到底是未揭牌的清倌好呢,还是懂风情的红倌好?”
第十二章慰藉(1)
1
池嘉术往火堆里添了些木柴,向祁蔚廷道:“你嗓子好些了么?”
祁蔚廷一怔,道:“这话难道不是该我问你?”
池嘉术嘻嘻一笑,道:“谁教你一整天都不开口,倒像你才是被人下了哑药的那个。”他嗓子虽未好全,听上去已然不怎么刺耳。
池嘉术脱了外衣,道:“细封要到明天下午才回来。咱们睡罢。”说着却往祁蔚廷身边躺下。祁蔚廷道:“那边的床不是空着。”池嘉术笑道:“偏不去那里。你占了细封的床,这张最好最大。”
祁蔚廷道:“那我过去罢。”正要起身,感到身上却被人抱住了。池嘉术伏在他背上,两手搂着他的腰,道:“不好。我就要和你睡。”一面说,一面便把头靠在他肩上,在他颈上轻轻地又舔又咬。祁蔚廷但觉颈间酸痒,下意识地躲闪,苦笑道:“小祖宗,你饶了我罢,我没心思同你玩。”
池嘉术道:“谁同你闹着玩了?”将他的身子扳转过来,与他正面相对,道:“我想和你睡,就是那个意思。”祁蔚廷见他神色郑重,不像在开玩笑,可是说的话太也匪夷所思,一时反应不过来,怔怔地看着他。池嘉术凑过来,在他唇上轻轻一吻,笑道:“现在明白了么?”一边便去解他的衣衫。
祁蔚廷倒是刚刚明白过来,惊诧过度,头脑便即一片空白。待得回过神来,身上里衣已经被他解开,情急下两手各抓住了他一只手,道:“别闹了,就算你年纪小,开玩笑也不能这般没个轻重。”池嘉术哼了一声,道:“我上月便满二十了,只怕还比你大吧?”祁蔚廷听他说得简断,似乎并非戏语,然而看着他的容貌身形,实在不像有二十的样子,一时将信将疑,放脱了他手,道:“那你更该知道,这种事不是可以拿来作耍的。”
池嘉术道:“我说了要同你睡,这事最是正经不过,怎么是拿来作耍?”将头俯在他胸前,轻轻吻他的锁骨,手便去解他的裤子。祁蔚廷大急,左手护着腰间,右手便去推他肩膀。手指甫碰到他身子,但觉得对方肌肤柔软,娇嫩得吹弹得破一般,不由自主又缩了回来,原来池嘉术身上只穿了贴身里衣,领口散了开来,露出了大半个雪白的肩头。祁蔚廷不敢碰他身体,便抓住了他衣领,又怕一拉之下,反倒把他衣服扯了下来,一时手足无措。
池嘉术将头埋在他颈窝里,两人胸前赤裸的肌肤相贴,祁蔚廷觉得那接触的地方有如火烧一般,又感到对方的心跳得厉害,一下下撞击着自己的胸膛,连带着自己心里也怦怦直跳。只道:“不行。”
池嘉术道:“为甚么不行?你又没娶亲,也没有情人,我也是一样,有甚么做不得?”他抬起头来,看着祁蔚廷。他的眼睛本来宛若深不见底的潭水,这时候潭上却起了迷迷蒙蒙的一层薄雾。祁蔚廷与他目光相接,不由自主地呼吸为之一窒,咬了咬牙,发狠将他推了开去。
池嘉术一瞬不瞬地看着他,道:“你其实也很想的,对不对?”
祁蔚廷低声道:“是。但是……不是和你。”
池嘉术道:“我知道。我也希望同我喜欢的人做,可是他不肯,那又有甚么法子?”
祁蔚廷怔了一怔,道:“你喜欢的人,那是谁?”
池嘉术道:“是谁跟你有关系么?”他大半个身子都没在墙角的暗影里,然而祁蔚廷一瞥之下,仍看到他眼底流露出近乎哀伤的神情。他骤然间感到一点怜惜,道:“那你也不该糟蹋自己。”
池嘉术笑道:“跟你睡,怎能算是糟蹋自己?”低下头去,抓住了他一只手,轻轻握拢,道:“我知道你今天晚上一定是睡不着的。这样子也不算是浪费你时间,你说是不是?”祁蔚廷摇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努力想着措辞,道:“便是那个人不喜欢你,你也不能随便找一个人替代。”池嘉术道:“那我该怎么办?”
祁蔚廷道:“这种事,总要同真正喜欢的人做罢。”池嘉术笑道:“也许我要过许多年,才碰得到另一个喜欢的人呢?倘若下一个喜欢的人还是不喜欢我,怎么办?似将来这般虚无缥缈的事情,怎做得了现下的安慰?”他捉着祁蔚廷的那只手,慢慢地将手指穿过他的指间。
祁蔚廷见他睫毛低垂,说不出的楚楚可怜,同时感到手指间那只手柔若无骨,心中不解,道:“那人为甚么不喜欢你?你……这般好看。”说到最后几个字,不自禁地脸上一热。
池嘉术笑道:“不喜欢便是不喜欢。你长得也很好看,李道旻不也还是不喜欢你?”祁蔚廷心中一阵刺痛,接着便是一阵气恼,甩脱了他手,转过身去。却听池嘉术在他背后轻轻地道:“你看,你也这般讨厌我,便是我主动求你,你也不肯和我睡。”声音中却带了几分酸楚。
祁蔚廷不由得又心软了下来,道:“我没讨厌你。我只是觉得这事不妥当,我做不来。”池嘉术沉默了一刻,道:“算啦,你这般不情愿,我总不能强迫你。我要你现在抱抱我,总做得到吧?”祁蔚廷听他语调中满是求恳之意,难以拒却,回身轻轻抱住了他。
一抱之下,便觉得那柔软的身体微微发颤,问道:“你很冷么?”池嘉术道:“不是。”吁了口气,道:“其实我刚刚紧张得很。如果你当真同意的话……”却不说下去。
祁蔚廷忽然明白过来,道:“你也是第一次?”池嘉术停顿了一下,道:“是。”
祁蔚廷一时心里也不知是甚么滋味,道:“你为甚么要同我?难道就是因为我恰好今晚在这里?”池嘉术低声道:“不是。我觉得你很可怜,小时候便没了母亲,和我一样。好容易喜欢了一个人,又碰不到……”祁蔚廷心里一紧,向他看去,但见他深黑的眼睛里水光盈盈,却是泫然欲涕。一时情不自禁,不知不觉便低下头去,吻他眼睛。池嘉术仰起脸来,祁蔚廷心中微一犹豫,便吻了下去。
祁蔚廷感到池嘉术嘴唇和手指经过的地方,便似在身体里点燃了小小的火焰,这一簇那一簇,渐渐的星火燎原,蓬蓬勃勃摧枯拉朽地燃烧起来。他从未有过这等经历,只觉得被那火焰吱吱炙烤得周身发软,只有那一处地方坚硬无比,偏又敏感得出奇,池嘉术的手指一抚上去,便是一阵战栗。他紧紧搂住池嘉术,将头抵着他肩,浑身打颤。
直到两人轮番经历过了那酣畅淋漓的一刻,那种激荡的感觉才慢慢松弛下来。祁蔚廷和池嘉术面对面躺着,肢体仍是保持着纠缠的姿势,两个人都有些不知所措。祁蔚廷道:“咱们这样,不能算是睡过罢?”池嘉术微微一笑,道:“当然不算。”祁蔚廷迟疑道:“那究竟是怎么做的?”池嘉术笑道:“我知道,但不告诉你。你以后碰上喜欢的人,和他慢慢去试罢。”
祁蔚廷想起了心里那个人,不觉长长叹了口气。池嘉术道:“你想过没有,倘若李道旻一直不要你,你怎么办?”祁蔚廷道:“我不知道。”想了一想,道:“我想我会等着他,等上几年,说不定他改了主意……也说不定我等着等着,自己就变了心。——你呢?”
池嘉术道:“哼,我才不等呢。外面人多得很,我要一个个试过来,说不定见识一多,便觉得他也没什么好的。”祁蔚廷摸了摸他头发,觉得发际仍是有些潮热,轻轻亲了亲他额头,道:“睡罢。”
第十二章慰藉(2-4)
2
萧邯默强自抑制着要跳起来的冲动,道:“这消息可当真?”
他面前坐了一人,年纪看来约在四旬开外,眉目疏朗俊秀,想来年轻时必定是个美男子,正是宋国的延州节度使池闳野。他此番亲身带了鹞子卫队,护了年止十六岁的女儿池婉扬来同萧邯默完婚,本打算直上南京,结果在这里便即遇上。
池闳野端起手中酒碗,喝了一口,方才慢条斯理地道:“决计不错。七八天前,我手下的斥候头目赶来向我报告说,辽东双盗里的白狐在这一带出现,身边带了两个少年,其中一个看来身受重伤。听他形容,很像是西羌那个李道旻。我便留了神。刚刚细作来报,西羌国那一行人,打了舒王李仁禮的旗号,带队的是往利伏鹊和颇超兀勇,刚刚在重迷崖那里扎了营帐。今早上便来了两个人,被往利伏鹊亲自迎入帐去。看光景便是白狐和李道旻两个。”
他一边说话,一边饶有兴趣地打量面前的萧邯默。见他的神情颇为古怪,似是惊惶意外,又好像是……喜不自胜?心中寻思:“上回鹞子传来的消息说,萧邯默杀了西羌一帐的人,我便料定李道旻失踪,是他这面下的手。怎地他听说李道旻没死,却好像甚是高兴?”停了一刻,见萧邯默不说话,便继续道:“西羌国舒王府的人在这里出现,官面上说是来接应遇盗落难的小王爷,我却怀疑他们另有所图。那颇超兀勇也罢了,往利伏鹊却是做过都统领的人,自身官位且不论,同西羌宫中权贵均有姻亲联系,算得是西羌朝廷里举足轻重的一号人物,要说这两人巴巴地离了兴庆府,赶到这荒郊野外,只为了接回一个舒王庶子,未免太也说不过去。”
萧邯默道:“池节度的意思,他们也是为司徒氏的藏宝而来?”
池闳野愕然,心道:“萧池两家即将结亲,你便为我半子,你怎地还称呼我作‘池节度’?”然而这时不便就此多言,只得道:“正是。宋羌打了这些年的仗,李氏的国库怕也空了,若有横财,自然不拿白不拿。司徒氏的藏宝,其实钱财还在其次,据说‘盗王之王’司徒霖的一身武功,俱收录在一部秘笈里,与那些财宝藏在一处。宋国军队文弱,民间却颇有高明武功流传。西羌国人人好武,早对中原武学心向往之。从前武烈皇帝,便曾密令手下入少林寺窃取武功秘笈,数度均是功亏一篑。当今的西羌摄政王据说也极是热中武学一道,只怕也是听到了司徒霖这本秘笈的传言。”说到这里,哈哈一笑,道:“这些关节,萧都统想必早知,却是老夫啰唆了。”
萧邯默道:“我听说池节度原本便是西羌国人,不知是也不是?”
池闳野心下一凛,心道这话他却是哪里听来?面上却丝毫不露声色,道:“老夫少年时候,在西羌住过一段时日,却算不得西羌国人。”
萧邯默冷笑一声,道:“池节度,这里森林是辽宋接境的地方。你现下的身份还是延州长官,没法子在汴京的眼皮底下调兵来此。既然是要我这里出兵帮你去寻宝,大家便当坦诚相对,言无不尽才是。你明明是野利家的人,如何算不得西羌国人?”
池闳野凝目看着萧邯默,缓缓道:“野利这个名字,我已经二十年不曾用了,却不知你从哪里得知?”
萧邯默笑道:“池节度倘若不是当年的野利宏义,又哪里知道这许多关于司徒氏藏宝的事情?”
……
萧邯默目送池闳野的身影消失,才长长出了口气,觉得背上居然微微汗湿了,心道:“人都说池闳野是个老狐狸,果然十分难对付。”转身走入帐篷,给自己倒了杯酒。酒方触唇,心里先时被强自压下去的情绪便纷纷涌了上来。他喃喃地道:“道旻,道旻……你果然没死。”一口将杯里的酒饮尽,但觉得喉间又酸又辣,心下又喜又悲。
3
细封流索策马走到山谷口,见到地下马蹄纵横痕迹,心里便知不妙。他小心翼翼,穿过那一片乱石,却未见到半个人影。接着便见到外洞前那片树篱被踩得七倒八歪,洞口大石也被人挪开了。
他等了一刻,不闻半点声息,终于悄步走入那条甬道。洞里火堆已然熄灭,铫子里尚余半铫冷粥,池嘉术和祁蔚廷两人却不知去向。
他环眼四望,见几张床铺都收拾得整整齐齐,并未有半分凌乱迹象。一眼看到地下,却是有人以焦炭为笔,写了两行字。无论是那落笔深浅,还是字迹样式,都是他这些日子以来看惯了的。他将那两行字读了一遍,便转身走了出去。
4
缇柯道:“你要我替你去见池闳野,拿李道旻的短刀去换祁蔚廷回来,随便什么地方说一声不就得了,做什么巴巴地把我叫到这里来?”
他们所站立的这一小片地方,看来同森林其他地方也没什么两样。只不同的是在一棵大树前,砌了小小一圈白石子。缇柯知道商婉扬便葬在此地,只是这里既无墓碑,也无坟冢,只有树干上刻了一个名字。
细封流索道:“我喜欢这里。”往下却不说话。
缇柯心道:“看来池嘉术那小鬼摆了他一道,他心里到底有些难过。”他一时寻不出话来说,便也看向那棵树。见那树干上的名字刻得极深,直是触目惊心。顺口便问道:“婉扬这名字,当真是池闳野起的?”
细封流索点头。缇柯笑道:“‘有美一人,婉兮清扬。’难为老头子没在宋国读过书,倒还有些墨水。”
细封流索淡淡地道:“我见过池闳野写的汉文的诗,也算是允文允武的人物罢。”
缇柯忽然道:“三年前,我到了一个小地方。很下等的小酒馆。冲出来一个女人,搂住我死死不肯放手,你猜她管我叫谁的名字?”
细封流索看着他,没有回答。缇柯也不等他回答,便道:“我跟她说,她认错人了。她便像疯了似的对我又踢又打,对了,还在我手臂上咬了一口。后来总算有人过来把她拉走了,他们还跟我说,她有点儿不正常,因为她已经等了那个混账十五年了——等他回来娶她。
“你没见那个女人看上去有多老,少说也像有五十岁了。可他们告诉我说,她其实才三十多。更要命的是,她还有一个女儿,浑身脏得跟泥猴一样,简直看不出是男是女了。”
细封流索道:“原来你改了性子,却是为了这事?”
缇柯嘻嘻一笑。他脸上仍是挂了那一副漫不在乎的神情,可语调却明显变了,道:“不错,打那以后,我见到女人,就有点心里发怵。天晓得老头子有过多少女人,生了多少孩子,我估计他自己也不知道。我总在想,一个街上素不相识的人,其实有可能身上就流着跟你一样的血。也许跟你睡过的人里就有。这么一想就毛骨悚然,甚么兴致都没了。”
他偏着头想了想,道:“奇怪,怎么但凡我知道老头子的其他孩子,都是女儿。你说他要是还有别的儿子,是不是也跟我似的,是个一塌糊涂、没心没肝的流氓?”
细封流索道:“你是流氓,不过还不算太一塌糊涂罢。甚至有的时候,我觉得你还是有那么点心肝的。”
缇柯苦笑道:“谢谢你夸奖。所谓一词之褒胜于华衮,大概就是指你这样子的话罢?”
他把玩着手里的短刀,忽道:“你可知道池闳野干什么非要这把刀不可?”
细封流索摇头,道:“多半他以为这刀既然是从微达身上来,想必跟那宝藏有关罢。”
缇柯道:“那你便不奇怪他是怎么知道有这刀的?”细封流索道:“他热中的事情,我不感兴趣。祁蔚廷现下在他手里,他要这把刀,咱们给他便是。”
缇柯看他的样子显然是意兴索然,道:“既然如此,刀我这就拿走了,祁蔚廷我保证最迟明晚给你领回来。你还有甚么话要说的?”
细封流索道:“没有了。”又道:“谢谢你。”
缇柯见他看向自己的眼光清澈柔和,太阳光下,那一双浅褐色的瞳仁宛若切割过的宝石。情不自禁地心中一动,忖道:“只可惜这么好看的一双眼睛,居然生在这么个人脸上。”摆了摆手,道:“你记得欠我人情便是。”将短刀系在腰带上,却从怀里掏出一卷纸来,抛给了细封流索。
细封流索展卷一看,见打头一行便是“宋楚怜,扬州红香阁头牌,貌美艳,擅歌舞,能自作小曲填词。”往下密密麻麻,不下数十行,一时愣住,道:“这是甚么?”
缇柯笑道:“上回你说你有五年没和人睡过,我便想了个名录出来,有些是我见过的,有些只是听说。清倌红牌都有,南馆的也有,你考虑考虑,中意哪一个,我下回便替你买了带来。或者你愿意自己南下走一遭,就更好了。”
细封流索不动声色地把那张纸从头至尾看了一遍,道:“我看起来很需要这个么?”
缇柯瞪眼道:“都五年了,怎么不要?你真作了和尚,还是有了甚么暗疾?”上前一步,抓起了他手,道:“有的话便直说。咱们认识这么多年了,还有甚么不好说?话说我知道有个郎中,在宋国的大名府,极是高明……”
细封流索终于按捺不住,打断了他道:“等等,你先告诉我,我到底看起来是欲求不满,还是萎靡不举?”
缇柯眨了眨眼,道:“欲求不满以至于萎靡不举,还是萎靡不举导致了欲求不满,有区别么?总归都是要治!”
第十二章慰藉(5)
5
祁蔚廷终于醒来,却是睡在一个帐篷里,装点富丽,颇有些像从前李道旻所在的地方。一时不知身在何处。他竭力思索,只记得那一夜搂着池嘉术迷迷糊糊地睡去,却不知怎生来得这个地方。展眼四望,见身边无人,心道:“池嘉术去了哪里?”
他略动了动,便觉出身上绑了绳子,却并不甚紧。欲待挣开,一运内力,只觉得浑身软洋洋地,半些使不出力气。这感觉十分熟悉,正是身中酥骨散时的症候。他心中怦怦直跳,想难道又是李道旻把他捉来?
正在这时,却听到有人说话。声音仿佛便是从紧邻的另一个帐篷传来。他内力虽失,耳音却仍是极好,凝神听去,但听一人道:“……你得了这刀,把人给了我带去可好?”这声音入耳极是熟悉。他微一思索,便知那人是缇柯。
另一人道:“听你说来,李道旻和细封流索两人对这孩子十分看重,一听说他被扣下,一时三刻便把我要的这柄刀送来了。奇货可居,这般就放了,未免可惜罢?”声音低沉,听来年纪已不甚轻。
缇柯道:“祁蔚廷身上要紧的东西只有那块帕子,你已经得了。其他的事情,这小子一问三不知,扣着他干费粮食,又有甚么用?”
祁蔚廷听到“那块帕子”几个字便是一惊,勉强将捆着的手伸进怀里,一摸之下,母亲留下的那块手帕已然不翼而飞,心中气苦,接下来两句话便没听见。
却听缇柯接着道:“……要是萧邯默见到了祁蔚廷,你可打算怎么分解?那人疑心病最重,从前以为是李道旻藏起了他,差点儿便杀了李道旻。你要说池嘉术的事情你先不知情,他肯信么?若是教他以为你其实同西羌那边一气,那就大大糟糕。偏偏你还不能杀了祁蔚廷毁尸灭迹。”
另一人道:“我为甚么杀他不得?”
缇柯讶然道:“他是列雅的孩子,你怎能杀得?难不成你西羌国人,个个都同武烈皇帝一般,亲生骨肉都下得去手?”
另一个沉默一刻,道:“你甚么时候知道的?”
缇柯笑了两声,道:“我不知道。刚刚说了是诈你的。”那人哼了一声,却不作答。
缇柯笑道:“爹爹,你风流债务未免也太多了。若不是列雅的下颏和你长得实在相像,我说甚么也想不到她居然也是你的女儿。”
他先前两句话祁蔚廷听了半懂不懂,这句话却说得明明白白。一时心下惊讶得甚么感觉都忘记了,只想:“原来我妈妈……还有缇柯……都是池闳野的孩子?”
另一人冷笑一声,道:“你去照照镜子,你自己的下颏又何尝不是同我一个模样来的。”
缇柯叹道:“好爹爹,你知道我最不爱照镜子。再说看到了你,便知道我将来的模样着实是前途可忧,还不够么?”
另一人冷冰冰地道:“你口口声声叫我爹爹,你跟自己父亲说话,便是这个声口么?”
缇柯笑道:“那你不妨去问白老爷子,你俩大可交流一下,怎生对付忤逆子的心得体会。”紧接着传来轻轻脚步声响,似是有人走动,缇柯的声音又道:“我去把祁蔚廷领走了。咱们做生意的要讲信用,才有下回买卖是不是?”
祁蔚廷感到这边帐门揭起,吹入一股风来。他只道是缇柯进来,转眼望去,却是一个身着锦衣白裘的少年,清秀绝俗,明艳照人,不是池嘉术是谁?
两人四目相接,都是“啊”了一声。祁蔚廷道:“你也在这里?”池嘉术道:“你居然已经醒了?”却是同时说的话。
祁蔚廷突然省悟,道:“是你!”池嘉术一怔,旋即微笑道:“你大多时候看起来笨笨的,有时候反应倒快。”祁蔚廷咬牙道:“你……中间给我倒的那杯水里,便下了药,我……”满脸挣得通红,原来他当时不久便觉得有些骨软筋饧,却只道是情事过后的反应。
池嘉术笑道:“谁教你从前服过酥骨散,识得滋味,倘若一喝下去便运功吐出,便没啥用了。”祁蔚廷想到他那夜诸般做作,原来却是为此,既是伤心,又感愤怒,狠狠地盯着池嘉术,却说不出话来。
池嘉术道:“我听细封流索说,你武功很是不错。我不会武功,也看不出来好坏,总之肯定打不过你就是了,只好给你下点药,你可别往心里去。”
祁蔚廷道:“你这般算计我,便是为了我妈妈那块手帕?”
池嘉术道:“是啊。你那天一拿出来擦眼泪,我便看见了。你妈妈手当真是巧,那块手帕用两种线织成,却是一模一样的颜色,若不是上面染了血渍,还真看不出来。我为了确证,那天等你睡了,还特地割破了手指一试,结果血一上去,那些标记山川河流的点和线便显现出来了。”举了一个缠了布带的手指在他面前摇了摇。又道:“可笑那几个人巴巴地讲着地图的事,却不知道地图便在他们眼前。”神情间颇为得意。
祁蔚廷道:“我怎地又到了这里?”
池嘉术道:“那天你和细封回来,说起路上遇到池闳野的鹞子,我知他们决不会就此离去,多半还在这附近寻找。后来我和缇柯出去的时候,见到一棵大树,方圆几十里恐怕就数它最是高大,便得了主意。过后两天,我要细封流索带我去那里,趁他没注意,我便将一个磷光筒系在那里。那东西夜晚会发光,隔得老远都能见。池闳野手下的人见了,自会寻来。那天把你药倒了以后,我便出去找着了他们,将他们引了进来。”
祁蔚廷怔住,半晌才道:“你好厉害。”池嘉术笑道:“我半点武功也不会,哪里厉害了?”
却听门外一人笑道:“你若是再练好了武功,只怕我们这里个个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了。”帐门一掀,进来的正是缇柯。池嘉术笑道:“好好的,我干么要你们死?况且你早看出来我年纪不对,却不提防,怪谁来着?”
缇柯望着他,嘴角一抹浅浅笑容,似是讥讽,又似是自嘲,道:“我当然觉得你有鬼,可没想到你居然当真便是池闳野的儿子。细封那家伙又一味护着你。”
池嘉术笑道:“我不是一来就告诉你们我姓池么?”
缇柯叹道:“那可是我糊涂了。你相貌和商婉扬这般像法,本便令人生疑,坦然自称是姓池,却又撒了那么多让人一看就破的谎。我想以池闳野的精明,大约不至于派你这么个破绽百出、且不会半点武功的家伙来卧底,谁知偏偏就想岔了。”
池嘉术道:“哥哥,你却是想得太多。我本来就笨,在你们这些聪明人面前,当然破绽百出。”
缇柯摸了摸下巴,苦笑道:“你别叫我‘哥哥’。你一叫,我觉得身上的肉都一紧。”
池嘉术微笑道:“哥哥,话说你当日跟我胡扯什么成不成亲的鬼话,我现下才明白了,原来你却说的是,你其实也该姓池,所以同姓不婚。”缇柯道:“你原来不知道。我还道若是池闳野派你过来,定会一早跟你交待过我的来历,所以那句话没试探出你来,过后就未免大意了。”
池嘉术摇头道:“你爱信不信,我这次出来,可不是池闳野派的,连那个用来联络的磷光筒,也是我在路上,从护送我的人身上偷的。”
他们俩旁若无人地对话,祁蔚廷却是越听越是心惊。原来眼前这两人居然便是一父所生的兄弟。然而他们言谈里提到池闳野,便是直呼其名,语气里也是殊无敬意。又想“刚刚缇柯说过,我妈妈也是池闳野生的,原来这两个人居然是我的……舅舅?”一念至此,几乎便想大笑,可是嘴里发苦,说甚么也笑不出来。
却听缇柯道:“我要把小祁带走啦,你是不是还要跟他说两句话?”
池嘉术道:“好。不过我不许你听。”缇柯轻笑了一声,果然走出帐去。
祁蔚廷道:“你还要跟我说甚么?”池嘉术道:“你是不是在生我的气?怪我骗了你?”
祁蔚廷道:“有甚么气好生的?只怪我自己太笨。你们……一个个都那么聪明。”
池嘉术凝视了他一会儿,忽然伸出手来轻轻触了下他的脸,道:“我只想跟你说,那天夜里我跟你说的话,可不全都是假话。要骗得人家相信,总得自己先拿出些真货出来。是不是?”
祁蔚廷大惑不解,道:“你现在来说这个,又有甚么用?”
池嘉术笑道:“没甚么用,我不过是想你知道,你没你自己想得那么笨。”说着便一径走了出去。
第十三章伏击(1-2)
1
离了池家营地,缇柯便取出酥骨散的解药来给祁蔚廷服了,两人各骑一匹马缓缓行来。
祁蔚廷问道:“咱们这是上哪里去?”缇柯道:“白狐狸的窝让池家小鬼端了,现在自然是回李道旻那里去。他同舒王派来接应的人会合了,现下手底下既有人又有物事,把你送过去最是妥当。”
祁蔚廷默然。过了一会儿,道:“你先前说池嘉术的相貌像谁?”
缇柯一怔,道:“原来你不知道商婉扬。那是流索从前的情人,可惜早死了。她是池闳野的私生女儿。是以我见了池嘉术便疑惑得紧,若不是同胞手足,那未免相像得太过凑巧。”
祁蔚廷低声道:“其实,他的相貌,跟我母亲也有一点像。”
缇柯道:“其实老头子养的儿女,全打了他的印记,差不多都能在外貌上看出来。”说着不由自主,摸了摸自己的下颏。却见祁蔚廷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神气颇为难看,问道:“你怎么了?”
祁蔚廷道:“我很好。只是前几日我还道我在世上更没一个亲人,这会儿忽然外公也有了,舅舅也有了,嗯,说不定还有外婆,姨妈,表兄弟姐妹等等一大家子人……”
缇柯听他说话语气十分苦涩,笑道:“你不用叫我舅舅。我只见过你母亲两次,还都当她是陌生人。要我说这些多出来的亲戚,你便当他们不存在,又有何不可?”
祁蔚廷道:“你便当池闳野不存在么?”
缇柯笑道:“你看我的样子,可像是当他父亲?他管生不管养,池嘉术长这么大才第一次见到他。从前对商婉扬,他也是这般不闻不问。直到她快死了,细封流索找到他府上,大约还出动了刀子,他才过来见了她一见。流索为了这缘故,迄今都不肯同他见面。明知他便是野利宏义,也不能找他算账。”
祁蔚廷道:“池闳野便是野利宏义?”
缇柯道:“是啊。你父亲当日饶过了他,他后来也不敢再留在西羌,便到了宋国,投了延州节度使王陵。听说他打仗很有两下子,又熟知西羌地形人事,一路积军功升了上去。庆历七年宋羌和议前,王陵死了,他便做到了节度使。”
祁蔚廷正要再问,忽地身下坐骑一个趔趄,似乎是踩到了甚么尖石,前腿曲了下去。他一提缰绳,却没提起来,那马直直地向前便倒。他反应敏捷,在蹬上一踏,纵身跳起。忽听缇柯叫道:“小心头顶!”祁蔚廷闻声抬头,一张大网从天而降,登时将他罩在里面。紧接着身上一紧,便被那网拉着,吊了起来。
这一下变故徒生,祁蔚廷尚未反应过来,已被高吊在半空。他定一定神,拔出腰间短刀,便去割那网,那网线却不知是用甚么材料做的,坚韧异常,祁蔚廷这把刀并非百淬的利器,一时竟割不动。百忙中一眼望到下面,见自己的马倒地后便挣挫不起,口吐白沫,却似是中了剧毒一般。
缇柯身形拔起,便如一头大鸟一般,轻轻落在祁蔚廷头顶的树杈上。原来他见机极快,眼见祁蔚廷的马抽搐倒地,便立即弃了自己坐骑,跳到了一旁树上。他身法快捷,落下的另一张网便罩了一个空。
祁蔚廷又割了数下,忽然感到罩着自己的那张网微微一晃,身子便笔直往下坠去。紧接着足踝上一紧,有人一把抓住了自己,正是缇柯。他将祁蔚廷连人带网负在背上,便向林间奔去。只奔出几步,耳听得风声劲疾,数十枚羽箭自背后射来。缇柯也不回头,听风辨形,便一一躲过。他身上负了一人,身法仍是伶俐至极。
祁蔚廷在他背上,只听见后面人声马嘶,似乎有不少人追来。缇柯渐渐发力,越奔越快,祁蔚廷只听到耳边呼呼的风声,身后的声响渐渐去得远了。
又行得一段,缇柯忽道:“有高手追来了。”他在这般急奔下居然仍能开口说话,大出祁蔚廷意料,一怔之下便道:“你把我放下,我来帮你打架。”
缇柯道:“你不认识这网,这网结一时三刻是解不开的。除非是有李道旻那把短刀,或者白狐那般内力,才能将它弄坏。后面来的那几人武功高明,再有一会儿就要追上咱们了,我可打不过他们。这样子,我先把你抛上树去,再去把他们引开罢。”说着也不问祁蔚廷可否,纵臂便将他往上抛去。系着网的原有一根长绳,他上抛之际手腕使了巧力,不偏不倚地套住一棵树的枝干,连打了几个圈,便挂住了。
祁蔚廷身在半空,离地有数丈之遥,不住晃来晃去。急道:“你……”却见缇柯以手捺唇,做了个“噤声”的样子,转身便向来处疾奔而去。森林茂密,一时便不见了他的踪影。
这里祁蔚廷挣扎半天,才勉强从网眼里伸出了几根手指,够到顶上那结。费力地解了半天,只解得头晕眼花,仍是没半分要解开的意思。他焦躁起来,使的气力越来越大,下力一扯,却听得“咔嚓”一声,却是那枝干承不住力,断了开来。
这一下笔直而落,祁蔚廷身陷网中,无法变换身形,结结实实地跌在地下,只摔得满天星斗。幸好地下堆了厚厚的积雪,倒也没受伤。
他身在地下,解起那网结来便方便得多,又花了一顿饭的工夫,终于解开,正要拉开网口,却听一个声音“咦”了一声,道:“你怎么在这里?”
他抬眼一看,见不远处站着一个挺拔俊朗的青年,面露诧异之色,当即认出是数月前跟踪自己的那人。想起细封流索说过这人姓萧,叫甚么却想不起来了。总之这人是敌非友,当下也不答言,将网口拉大,便要向外钻出。
2
来的这人正是萧邯默。他心中有事,独自行来的路上不住反覆思量,不免有些神思恍惚,乍见到祁蔚廷时,不由脱口说了那句话。一语甫出,立时反应过来,大步跃前,伸手便向他抓去。祁蔚廷大半个身子还在网里,转侧不便,见他攻来,情急间来不及出网,两手各抓住网线一头,提了起来,将他手挡住。萧邯默一抓之下,那网线竟然纹风不动,心下一惊,叫道:“你这网哪里来的?”
祁蔚廷心道:“甚么叫做‘我这网’?这网要是我的,我自家钻在里面好玩儿么?”这当儿却没工夫跟萧邯默多话,挡开了他一抓,匆匆忙忙又向网外钻。萧邯默左掌倏出,便向他肩头按去。祁蔚廷右掌一牵一带,刚刚消解了他这一击,对方右掌又跟着拍到。祁蔚廷无法纵跃闪避,只得左掌斜拍,硬接了他这一掌。他本来内力修为便不如萧邯默,以左掌接他右掌,更是力量上吃了亏,两人隔着网线对了一掌,祁蔚廷只觉得气血翻涌,眼前发黑。萧邯默徒地收力,道:“你陷在网里,我便打赢了你,料你也不服气。你出来罢,咱们公公平平地打上一架。”
原来他向来心高气傲,当日为祁蔚廷使诡计点倒,心下一直引以为耻,这时候见祁蔚廷身陷网罗,自觉胜之不武,便退了开去。祁蔚廷拉开了网口,钻了出来。
萧邯默皱眉道:“这网是我辽国之物,你却哪里得来?”
祁蔚廷气极反笑,道:“既然是你辽国的东西,你便当知道。明明是你们的人在路上设了埋伏,怎地倒打一耙?”
萧邯默道:“甚么人在路上设伏?”心念急转,忽地想起一事,急问道:“在哪里?”
祁蔚廷道:“便在前面大路上。”看他样子似乎当真不知情,便道:“离西路的岔口不远。那些人在地下安了带毒的尖针,暗算了马匹,又拿了这网来罩人,我看他们的衣服同你也差不多,难道不是同你一路?
萧邯默脱口叫道:“不好!”转身便欲向来路奔去,刚跨出一步,回身向祁蔚廷道:“你跟我来。”
祁蔚廷心中疑虑未消,哪里肯跟他去,道:“为甚么?”
萧邯默忽向一旁看去,面现惊骇之色,叫道:“甚么人?!”祁蔚廷顺着他眼光看去,但见丛林莽苍,哪里有半个人影?跟着腰间一麻,却是被萧邯默点中了穴道,仆地便倒。萧邯默一把将他抓起,提了他便向大路方向疾奔。
祁蔚廷身上受制,怒道:“你才刚说要公平交手,怎地又来使诈?”萧邯默冷冷地道:“公平较量,你也不是我对手。只是我现下有急事,回头再跟你算账。”说着反手一指,点了他哑穴。
他轻功虽然不如缇柯,但脚步快捷,兼之出尽全力地飞奔,不多时便到了大路近侧,距离祁蔚廷先时中伏的地方已然不足一里。他一面侧耳倾听声息,一面不走大路,只在路边草丛里行走。祁蔚廷见他在往埋伏相反的方向上去,心中纳闷,却又不能问他,忽然听得风中隐约传来马蹄之声,正是往这里而来。
萧邯默将祁蔚廷放在一棵树后,为求确信,又多点了他几处穴道。自己走上大路,见祁蔚廷的身子完全被长草遮住,才放下了心。
马蹄声渐渐近来,不多时路上便远远出现了一队骑兵,不下四五十人,萧邯默眼尖,一眼便看见了那旗帜。他心中反覆度量想象了不知多少遍的这一刻便在眼前,一时仿佛心都不跳了,又何止是千百种滋味在胸间纠结。
当前两人,头戴尖顶起云镂冠,身穿红色圆领窄袖裥袍,腰扎黑色宽边抱肚,正是西羌高级武官的打扮。一人忽道:“这不是辽国的萧指挥使么?”萧邯默闻声看去,见说话的是往利伏鹊,数年前辽羌和议时曾在燕京一见,当下拱手为礼,道:“不敢。往利都统别来无恙?”
往利伏鹊笑道:“托福。”向身边那人一指,道:“这位是颇超大人。却不知萧指挥使特特地在此相候,有甚么见教?”
萧邯默道:“我只有一句话,前面有人埋伏了机关,要于诸位不利,请诸位绕道别行罢。”
往利伏鹊和颇超兀勇对视一眼,心中疑惑,俱想:“萧邯默这话是真是假?难道咱们要去会见池闳野的事,被他知道了风声?”
往利伏鹊道:“萧指挥使这消息从何得来?可是确凿?”
萧邯默道:“我是刚刚得知,尚未验证,只来告知你们一声。诸位不信,自己去打探一下便知。”
往利伏鹊心中疑忌更深了一层,心道:“这消息若是真的,萧邯默这般好心,可是有点过头。上次一帐人在此地失踪,萧邯默便在左近,决计脱不了干系。”西羌原是向辽宋两国称臣,二十年前武烈帝方始建制自立,其时辽兴宗在位,多次提兵来伐,战火延年。后来虽然议和,边境却始终冲突不断,近来更有升级加码的迹象。便有许多人猜想辽主仍是不肯干休,恐怕不日又要发兵来征,近日西羌朝廷里,正为要不要加兵戍边的事情争议不休。在这个时候,萧邯默在此地出现,又有此一番言语,实在不知是何用意。
他正沉吟不语,却听身后车里有人道:“既然是萧指挥使这么说,咱们便改道罢。”
往利伏鹊转过身去,轻声向那人道:“小王爷,这里去的路便只有这一条,其他小路只走得马,却行不得马车。”
萧邯默自从车里的那人开口,便全神贯注在他身上。这时见车帷轻轻一动,掀了起来,露出一张少年人俊秀的脸庞,只是容颜苍白,憔悴消损,仿佛大病未愈一般。他向往利伏鹊招了招手,后者便下马走到他身边,两人低低地说了几句,却是不来向萧邯默看上一眼。
往利伏鹊回过身来,向萧邯默拱了拱手,道:“多谢萧指挥使通风报信,这里上下铭感盛情。咱们这便回去,后会有期。”
萧邯默听了他这话,也不在意,随手还了一礼,心中只想:“他……却原来这么瘦了。”忽然起了个冲动,便想奔到那车前,好好地看一看那人,再亲口问他一句话。他双手握拳,指甲几乎要抠穿了手心,才勉强克制住这般荒唐的念头。看着那行人越走越远,良久才渐渐回过神来,心道:“我这是在做什么?他现下是我死仇,我没勇气再杀他一次也罢了,怎地一知道有人要设伏对付他,竟然巴巴地跑来给他报讯?嗯,他便是要死,也只能死在我手里。我怎能让别人杀了他?”
他伫立许久,方才慢慢转过身去,走下大路,去林中寻祁蔚廷。走到方才的那棵大树前,一望之下,不由得呆了。地下那一片被压乱了的长草痕迹宛然,却哪里有祁蔚廷的影子?
第十三章伏击(3-5)
3
缇柯一头冲进李道旻的营帐,叫道:“流索呢?”一面东张西望。李道旻道:“他今天一早便出去了,大约是去婉扬的墓地罢。”
缇柯顿足道:“他怎地天天去墓地?这时候都不回来,难道他便打算搂着死人睡觉?他再不回来,这里的活人也要变成死人了!”
李道旻道:“到底怎么了?”
缇柯道:“总而言之,大事不妙。你这里有多少卫兵?”
李道旻道:“往利、颇超两人各带了一队卫戍军来,统共有四百人,还有一百名铁鹞子。”
缇柯道:“马马虎虎,用来对付辽国的一千兵马,不晓得够也不够。”
李道旻见他神情,便知事情紧急,拍了拍手,叫进来两个亲兵,令他们去请往利、颇超两人。这里缇柯便将下午林中遇伏之事说了,李道旻听得眉头紧蹙,道:“祁蔚廷没事罢?”缇柯拧眉道:“你怎地光问那小子,就不来关心我?”
李道旻啼笑皆非,道:“你好好地站在这里,我又不瞎,怎么看不出你神完气足、没病没灾?”缇柯笑道:“我既然好端端地,那小子自然也没事。我答应了流索要把祁蔚廷带回来的,哪里就让他伤到了?你也太小觑我了。只是这小子别扭,待在帐外,不肯进来。”李道旻走到门边,撩开帐门一望,果然祁蔚廷便在不远处站着,对着一棵大树正自出神。
李道旻放下帐门,缇柯接着道:“我引开了那些辽人,便回去找祁家小子。谁知他不乖乖待在树上,掉了下来,结果被不晓得哪里冒出来的萧邯默捉住了带走。我便一路跟过来,等萧邯默把这小子扔在草丛里、自己却去大路上跟你讲话的工夫,把他又偷了回来。”
说到这里,往利伏鹊和颇超兀勇两人已然来到。李道旻将大概情形向两人说了一遍,只不提缇柯来历,两人便只道缇柯是他帐下亲信。
李道旻问缇柯道:“设伏追击你们的人当真是辽人?”
缇柯道:“我救出祁蔚廷后,便自行去探了一探,设伏的确是辽人无误。除此之外,在伏龙崖附近还有一队辽国兵马,看样子是跟他们一伙的,我便猜林间的埋伏要对付的原是你,我和祁蔚廷不过是恰好路过,误打误撞上碰进他们网里。”
李道旻点头道:“今日午间,有使者自称是池闳野遣来,说有紧急要事,请我们过帐一叙。我还道池闳野又改了主意,不肯放祁蔚廷回来。”
缇柯摇头道:“这事应该同池闳野无关。”
往利伏鹊见他回李道旻话时不加尊称,直呼你我,心中便生了疑惑。这时见他一口否定,忍不住插口道:“你又怎确知同池闳野无关?”
缇柯道:“池闳野的兵都在延州。他怕引起宋国朝廷疑心,决不敢带兵越境,这次出行同萧邯默私会,更是秘密之极,随行只带了亲兵卫队。而今日在林间埋伏的总有百来人,伏龙崖附近更有不下一千人作其后应。这些人都是辽兵,池闳野可指挥不动这许多辽国精兵。”
往利伏鹊点了点头,然而心中始终疑窦未消,忖道:“倘若当真是辽兵,萧邯默又怎地来向我们报讯?”然而这件事他下午时已然向李道旻提过,对方却避而不答,显得中间别有隐情,这时候当着李道旻,便不能提出来再问。
缇柯又道:“我估计他们今天暗算无功,则一不做二不休,多半要来夜袭。今天林间埋伏的那些人多是武功好手。后来那三个追我的人,轻功身法均够得上是一等一的角色。”向李道旻道:“你手下的人多是士兵,会武的怕是不多罢?”
李道旻道:“我军中武功高强的便算得铁鹞子。不过那也是行军打仗的精锐,不能同真正的武功高手相提并论。”
缇柯道:“嗯,便算伏龙崖的那一队辽兵都是寻常兵士,你们五百人要对付一千多,那也是大大吃紧。何况我看他们这架势,乃是有备而来,只不晓得是要擒了你回去,还是要就地格杀。”心中不禁暗骂:“流索这家伙怎地还不回来?难道当真要我在这里陪着阿旻,等人来杀不成?”
李道旻心中忖度,辽羌和议到现下不过数年光景,誓书墨迹未干,按说辽人决不能向自己动手。难道这数日间,上京那边有了甚么变化不成?然而这时候无暇去想辽人用意,当即同往利、野利两人商议值夜守御诸事。
4
缇柯望眼欲穿地等到天黑,传信的烟讯早放出去多时,总不见细封流索回来,心下不耐得几欲冒火,只想:“商婉扬有甚么好处,让他这般痴心,十年守着个坟墓过日子?他倒好,留着烂摊子给我,看准了我不能撒手一走是怎地?”这时候无可奈何,将李道旻特地给他备下的一副明光铠穿了,一面系上箭袋,一面唉声叹气,不像要值夜,倒像是要上刑场就死一般。祁蔚廷看得奇怪,心道他身手颇为了得,而且轻功佳妙,纵然打不过那些人,想要逃走也不为难,何必却做出这般形象?他心中藏不住事,如此想来,便忍不住出口相询。
缇柯叹道:“我生平最不喜与人动武过招。便是当初学武,也是白老爷子棍棒下的成就。这般没来由地要跟人大动干戈,实在是心不甘情不愿之极。”
祁蔚廷道:“这些人要害道旻,怎么算没来由地大动干戈?”
缇柯心道:“阿旻这些年行事不计手段,结仇过甚,他们要寻他的晦气,多半事出有因。”嘴上却道:“他们要害李道旻,又不是要来害我。再说,人家若要来害我,我便脚底抹油,走为上计,哪里耐烦同他们打架?”
祁蔚廷从未听过如此惫懒言语,又好气又好笑,心道:“他轻功如此高明,想是常常脚底抹油练出来的。”问道:“那你干么不现在就逃走?”
缇柯长长叹了口气,道:“我也很想啊,可流索就这么一个弟弟,总不能让他给辽人杀了捉了,否则那白狐狸回来,头一个便饶不了我。”想了一想,又道:“待会一打起来,倘若势头不妙,你别管别人,只替我断后,我去背了阿旻逃走,森林里黑灯瞎火,谅那些辽人未必能追上。”
话音未落,便听帐外一人道:“还没接阵,便打了逃跑主意,你羞也不羞?”跟着帐门一挑,一个人走了进来,正是细封流索。
缇柯欢呼一声,将刚刚背在身上的长弓解下来往地下一扔,道:“你来了,这里便没我的事,你去救阿旻脱身罢。”一眼看见细封流索手里还提了一人,奇道:“这又是谁被你捉来了?”
细封流索微微一笑,道:“自然不须你动手。”将那人放在地下。烛火下照得那人眉目分明,缇柯和祁蔚廷一见之下,不约而同地“噫”了一声。原来那人竟是萧邯默。
细封流索道:“我见着你们的烟火讯息,先去辽人营帐探了一探究竟。回来路上,却撞见这人循小道往这里过来,独自一人,居然也不带护卫,便把他点倒带了过来。有他在这里,咱们今天晚上可以不必打架了。”
祁蔚廷道:“为甚么?”
细封流索笑道:“因为这回统带伏龙崖一路辽兵的,正是他的亲生父亲,北辽国的南院大王萧浚。”
5
往利伏鹊将帐门撩起一线,向里道:“小王爷,萧浚和池闳野都已经来了,正在前帐等候。”
李道旻道:“嗯,你请他们略坐一下。我这就出去。”往利伏鹊应声而去。李道旻站起身来,正对上地下那人的目光,那般专注地瞧着自己,仿佛要在他身上生生烧出两个洞一般。
李道旻犹豫了一下,到底向他走近了两步。两人目光相接,李道旻生平第一次在萧邯默面前居然有类似心怯的感觉,一时竟不知道是否应该向他说什么,以及究竟说什么——这个人从前同他有过最亲密的关系,可是隔了那一场血淋淋的谋杀,以往种种,无不显得遥远而不似真实。他看着萧邯默,仿佛是面对一个从自己梦境里走出来的人,一面是不知所措,一面又怀疑记忆和现实,到底是哪一个出了差错。
两个人默默对视了一会儿,李道旻不觉有些恍惚,道:“你要对我说甚么?”一言既出,想起他身上穴道被点,便伸手解开了他哑穴。在他的手指接触到对方身体的一刻,他忽然意识到对方是真实的,有血肉会呼吸的一个人,好像被尖针刺了一下,他霎时间清醒了过来。
萧邯默的目光仍是须臾不离开他的脸,良久,轻轻地道:“你怎么没有死?”他这话说得十分平静自然,虽是询问,语调却没半分扬起。
李道旻微笑道:“你还有机会,以后再试试罢。”
他又等待了一会儿,见萧邯默不再有话说,伸手正要再点他哑穴,却听对方问道:“你好么?”
李道旻微微扬起了头,道:“很好。”
萧邯默一瞬不瞬地看着他。他本以为这一刻他会有的情绪,紧张,愤恨,慌乱,恐惧……一丝一毫都感觉不到。他心里充斥着一种奇怪的空空荡荡,既没有过去的回忆出来作祟,也没有关于将来的盘算扰乱。他只觉得在现下的情景里,仿佛说甚么都十分可笑而诡异,因此几乎甚么也不想说——虽然他在来的时候,心里纷至沓来的那许多念头,足以将普涅川填平。
这时候他只是怔怔地看着李道旻。他脸上全无血色,白得几如透明一般,似乎都能看见那一层薄薄肌肤下的淡蓝筋脉。萧邯默觉得眼前这个人便像是纸做的,一戳便破,又或者一阵风就能刮走,刮得不知去向——看了半天,不觉脱口道:“你好么?”全忘记了这话他刚刚便问过一遍。
李道旻却也不以为意,道:“很好。”停了一刻,见他的确是没有别的话要说,便重新封上他穴道,转身向帐外走去。
第十四章盟誓(1-2)
1
萧浚和池闳野一行人去后,往利伏鹊和颇超兀勇两人自去分派卫戍值夜诸项事务,李道旻便往自己帐中过来。
细封流索已然在帐中等候,李道旻一声不吭,在他面前坐下,将手伸了出去。他自那回堕崖受伤之后,虽然得服灵药,性命无碍,然而白日间精神短少,行动便胸闷头昏,到夜里偏又不得好睡,神思纷乱,不肯饶他安宁片刻。他自问并没有甚么心事好想,偏偏整个人便如纠缠在一团乱麻之中,喘吁吁地挣脱不得。
细封流索诊脉半晌,叹了口气,道:“我写一服宁神的药,你叫人去煎了,临睡时服下。”停了一停,道:“阿旻,你若还想要回复到从前的光景,先把这些杂念冗事去了。所谓思虑过甚,劳心伤体,更何况你元气十伤八九,不是那缇柯几颗药,恐怕你这会儿还不能站起来。再不好生将养,必定难以久持。”
李道旻笑道:“我有甚么杂念冗事了?这里的事情,我不都是听任往利和颇超去安排了?”细封流索放脱了他手,道:“然则和萧池两家结盟,却是谁的主意?”李道旻便不言语。细封流索道:“我拿住萧邯默,不过是为了让他父亲不来伤你,可不是要你以他为质,要挟萧浚同你私下结盟。”
李道旻道:“萧浚肯跟我结盟,那是我开出来的条件不容他不应。我放了萧邯默回去,又肯以我这里全军之力助他去寻那宝藏,事成不过是要他把那武功秘笈给我录一个抄本,宝藏中的财物一文不取,天下哪有这般便宜的买卖?”
细封流索叹道:“我便是不懂,那本秘笈纵然是江湖至宝,以你的性子也不会去苦练。再者那秘笈若当真是司徒氏所留,这等上乘武功,寻常人囿于资质也学不会,你要以此训练兵士,以增军力,也是不甚可行,则要来何用?”
李道旻微笑道:“微达千方百计要寻那部书,为此送了性命。你便不好奇那究竟是甚么东西?我偏要去寻了来一看。”细封流索看着他的笑容,在心底里长长叹了口气,知道他究竟不愿意向自己吐露真情。此时难以往下再说,站起身来,便要向外走去。却听李道旻道:“流索,你抱我一下好不好?”
细封流索伸臂抱住了他,但觉他身子纤细,却是瘦得只剩了一把骨头,心中不禁一酸。然而心知他性子孤绝,决不肯听任何人的劝,只得默默无语地将他搂在怀里。少顷,李道旻抬起头来,莞尔一笑,道:“你放心,我会好好的,活到长命百岁去。有道是恶人命长,一定不会死在你前头的。”
2
亲兵一退出帐去,萧浚便怒不可遏,“啪”地一声,重重打了萧邯默一个耳光。他手上极重,萧邯默的半边脸登时便肿了起来。
萧浚气犹未消,伸手往垫子上取了马鞭,夹头夹脑地向他打去。他素来训子极严,萧邯默虽然已经二十三岁,挨打仍是家常便饭。这时候萧浚怒气勃发,下手更不容情,一连打了二三十下,只打得他满脸满身都是血。萧邯默也不躲闪,也不求饶,一声不吭地承受鞭打,只在鞭梢拂及眼睛时微微避让一下。萧浚见他如此,一口恶气堵在胸间,却难进一步发作,将鞭子一丢,恨道:“好,好,我生得好儿子!”
萧邯默沉默了片刻,道:“父亲远道而来,又藏得好行踪,我不知道是你,原是我的疏忽怠慢。”
萧浚跳了起来,反手又是一个耳光,道:“疏忽怠慢?我是为了你疏忽怠慢打你?我在这里设伏,你便去给羌人报讯。我要趁夜去劫营,你倒好,干脆自家送上门去,让人逮了你来和我讲条件!”说着不禁怒气填膺,呼呼直喘,又道:“我知道你跟那个李家的兔崽子一直鬼鬼祟祟地私下往来,便是怕你下不去手,才没事先告知你。谁想你居然吃里扒外,是非不分到这地步!”
萧邯默张了张口,欲道:“我不知道设伏的是你。”然而转念一想,心道:“倘若我知道,又待如何?祁蔚廷明明说林间埋伏的是辽人,然而我还是想也不想,便去告知他。”紧紧抿起嘴来,一言不发。
萧浚见他这般模样,冷笑了一声,道:“你不说话,心下多半还是不服气了?”
萧邯默道:“不敢。但不知道父亲为甚么要杀李道旻?”
萧浚心中怒火大炽,道:“我给你的信呢?快马加急,最迟前日就该到了。”萧邯默心下一凛,那信是两日前到的,那天自己刚刚从池闳野口中得知李道旻未死的消息,心乱如麻,又见是他父亲的私信,便没打开来看。当夜多喝了两杯,过后竟将这事忘在脑后。
萧浚见他神情,料想他未看过那信,只恨不能将他吊起来好好打上一顿。然而想到自己这次出来前,夫人再三地求过他不再向邯默动武,他自己也觉得儿子大了,做父亲的不能总拿鞭子立训,于是点头答允。孰料一见面便破了这许诺,想到此节,心下虽恼恨,却是不便再动手。强自压下了满腔愤怒,缓缓道:“西羌这些年来桀骜不驯,不但欲与我大辽平起平坐,更有策反我治下子民之举。再度开战的决议虽未公布,但是皇帝心意已定,不过就是这两个月的事情。西羌国主年幼,舒王李仁禮摄政,李道旻现下是他的独子,若能拿下这人……”
萧邯默道:“若你打的主意,是想用李道旻来挟制舒王,那可是大大的失算。”他这话语气颇为不敬,萧浚眉头一轩,道:“你是甚么意思?”
萧邯默道:“李仁禮从未把这个儿子放在心上,否则当年也不会派他到辽国来作质子。”
萧浚道:“当年他有三个儿子,那两个都死了,则现下光景便大是不同。”
萧邯默摇头道:“李道旻不过是庶出之子,他母亲从前作有夫之妇之时同舒王通奸,后来前夫犯了谋逆的大罪,全家处死,只他母子被舒王保了下来,接入府中。李仁禮一直怀疑李道旻非他亲生,不过是他母亲欲保留前夫一点骨血所想出来的托词。李道旻母亲过府不久便失了宠,没几年又落下疯病。她死之后,李仁禮一度动念要杀死李道旻,将他关了起来,饿了七八日,后来不知怎地又改了主意,才容他苟活了下来。李道旻如今表面固然得势,舒王心中,只怕仍是对他疑忌不消。”
萧浚颇为惊讶,道:“这些消息,你却从何得来?”萧邯默早在数年前便尽遣细作,将李道旻的身世打听了个透底,这时在他父亲面前却不提,只道:“舒王前几月收了他哥哥的一个儿子作为义子,依我看,他心中从未把李道旻当作继承人。咱们这边纵然捉了李道旻去,甚或是杀了他,对李仁禮怕也是无关痛痒。”
萧浚渐渐明白过来,道:“按你的意思,倒不如……”
萧邯默道:“是。李道旻这人颇有才干,舒王纵使疑忌,这几年却也不得不倚重他做了许多事情。据说他又有一个帮手,便是从前辽东双盗中的白狐,武功之高,当世少有。今日他既然同咱们结下了盟誓,倘若日后能争取到这两人相助,抑或竟能使他父子反目,对我大辽只怕好处更多。”
萧浚被他一席话侃侃而谈,说得火气大消,道:“你原来打的是这个主意,我倒不曾想到。则今日的结盟,倒也不算是坏事了?也罢,随你怎么搞去,但有一句话,倘若再有上年岁币那般事出来,我可保不了你。”
萧邯默道:“那样的错误,一次便是太多,怎能还有第二次?”
萧浚听他语意冷峻,心下忽地觉得异样,忖道:“这孩子看来是同从前不一样了。”看他一头一脸的血迹,心软下来,道:“你擦擦脸去罢。”
萧邯默叫了近侍送水进来,自己动手擦洗,一番洗下来半盆水都成了红色。血迹虽去,然而颜面上青紫鞭痕交错,只怕要好些日子才能消下去。萧浚看着他,不觉叹了口气,心道:“你莫怪我下手太重。实在我现下只指望你一个,不得不严着些。”他原有五个儿子,长子早夭,次子麒默本来最得他欢心,偏偏在数年前辽羌作战的时候死在战场。两个幼子身体孱弱,习武不成,只剩下三子萧邯默庶可望成,怒其不争,不免分外严苛。这时候虽然心中略感歉意,以他为人,却是万万不能出口。
过得片刻,萧浚道:“同池家的婚事,过几天就办一办罢。池闳野这次同意与李道旻结盟,多少也是卖咱们人情。”
萧邯默摇头道:“池闳野一口答允结盟,未必全是为了我。我看这中间恐怕有些不清楚,李道旻怎地知道池闳野已经有了宝藏去向?若不是他今天说了这话,咱们到现下还不知道池闳野得了藏宝图的事。”
萧浚原本心中便有些疑心,听他一说,沉吟道:“那把刀的事情也有些蹊跷。池闳野这人向来颇有城府,或许心中打了甚么鬼主意,也未可知。只他在这里无兵无勇,也不怕他捣鬼。他既然都把女儿送到了此地,还是要及早择日行礼,否则倒像是咱们这边居意不诚。”
萧邯默道:“好。你去和池闳野商量日子罢。”
第十四章盟誓(3-4)
3
缇柯身着夜行衣,一路疾奔,回到李道旻的营地时已是深夜。展眼一望,见西首的一顶帐篷未有守卫,心知便是细封流索的帐篷,当即闪身入内。见细封流索脱了外衣,正在铺床,道:“你今天怎地睡得这么早?”
细封流索道:“谁说我打算睡觉?”说着向床铺上拍了一拍,坐了下来。缇柯一笑,便在他身边坐下,顺手提起床边的一个酒袋来,但觉入手轻飘,却是空的,皱眉道:“你怎地一个人喝酒,也不等我?”说着将袋子向边上一抛,伸手又抓过另一袋酒来。细封流索道:“你鬼鬼祟祟地出去,想必又爬人壁角去了,可听了什么?”
缇柯嘻嘻一笑,道:“这是我吃饭的家伙,怎能都告诉了你?”
细封流索叹道:“‘知人阴私者不祥’,你这门生意再做下去,哪一天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缇柯又喝了两口,方道:“笑话,我不做生意,难道你养活我?”
细封流索道:“好。”缇柯怔了一怔,道:“别开玩笑了,你的家底我还不知道?从前当强盗来的那些钱,这些年都贴到阿旻这个无底洞去了。否则他要笼络朝廷里的人,要给手下的暗探发饷,筹划这事那事,哪里来的这许多钱?前年劫的那笔岁币,我猜你也都给了阿旻,自己一文都没落下。这样子哪里还想养得起我?你可知道我一年要花多少?”
细封流索淡淡地道:“我既然说好,必定能做到。”缇柯哼了一声道:“谁稀罕。有了钱,你自己留着将来娶老婆罢。”提起酒袋来又往嘴里倒,一心要把这话题岔开,便道:“我给你的那个名录,你想好了哪个没有?还是咱们等这回的事儿完了,一起到大名府去?”
细封流索微笑道:“你怎地这么关心这事?我便是萎靡不举,也不碍着你啊。”
缇柯怒道:“怎么不碍着我?倘若你五年前不是和我有过那一回,我才不来管你。现下却好像是我害了你一般。”细封流索道:“我早说了那和你不相干。”缇柯伸手揪住了他衣襟,道:“你最后睡过的人是我,那便相干。我问你,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喝下去了足有大半袋子烈酒,然而一双灰眼睛闪闪发光,却是半分醉意也无。
细封流索看了看他眼睛,道:“你非要知道?”缇柯点头,细封流索便道:“那我先问你一句,五年前那夜,你自己觉得怎样?”
缇柯没好气地道:“痛死了,还能怎么样?”心念一动,脱口道:“难道你是为了这个,愧疚难安,以至于……”生生将“不举”两个字咽了下去。
细封流索摇头道:“那回明明是你自己要的。再说让你痛一次,算得上是为民除害,我干么不安?”
缇柯气结,道:“那你为甚么过后马上说再不做之类的话?”
细封流索神色自若,道:“我说再不做,是不同你做,可没说别人。”
缇柯心道:“你又没去找别人。”说出来的却是:“你既然不怕我痛,为甚么不和我……”说到一半,忽然自觉这话太也不对,急忙住口。
细封流索道:“我不想同你做,因为你这人性子跟我差得太远,勉强也合不来。”
缇柯怔了一怔,道:“好好的寻欢作乐,跟性子合得来合不来又有甚么相干?”
细封流索道:“对你来说,这事只是寻欢作乐,下了床便忘得一干二净。我要是和谁睡,却是要一心一意,一辈子就只跟他一个人好。”凝视缇柯道:“倘若我跟你说,要你从今往后,只跟我一个,你待怎样?”
缇柯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道:“你说只是‘倘若’,不是当真罢?”
细封流索道:“当然只是倘若。”
缇柯苦笑道:“你既然深知我的性子,又何必来此一问?要我对甚么人一心一意,从此目不斜视,那还不如直接叫我去死算了。”
细封流索道:“哦,你肯为我去死么?”
缇柯道:“那个自然。”见细封流索眼里含着笑意,似乎全然不信,恼道:“你当我甚么人?我虽然对旁人尽有扯谎,但几时跟你说话不算话来着?”
细封流索道:“嗯。”忽地将他抱了起来,放到床上。将一只手臂撑在他头旁,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另一只手却搁在他腰上。
两人挨得这般近,缇柯只觉得浑身不自在,道:“这又是做甚么?”
细封流索悠然道:“咦,你刚刚说过的话,怎么就忘了?你先前说,同我做便是痛得要死。又说可以为了我去死……”
缇柯听明白了他的意思,却是难以置信,脑中便如风车般乱转,道:“喂喂,你到底是开玩笑,还是说真的?我说……”眼前一暗,两片温润的唇覆了下来,把后面的话都堵回去了。
缇柯眼望着帐顶,觉得身上发虚,脑袋里发晕,适才的事情似乎便是在做梦,到现下也还没醒——只要稍一回想,便觉得仍在梦里,整个人都飘飘忽忽的。
细封流索凑在他耳边轻轻地道:“你怎么了,痛糊涂了?”
缇柯回过神来,勉强笑道:“这次倒不怎么痛,可是……”摇了摇头,道:“我只是纳闷,到底五年前和我过夜的,同刚才这个,是不是一个人?”
细封流索的手指轻轻抚摸着他下颏到耳际的那条线,道:“这么说其实很好?”
缇柯笑道:“要不是你自己说没有去找过别人,我定然以为你碰到了甚么高人,把你调教得开窍了。”想了一想,问道:“你这油膏真是不错,是哪里买的?”心里隐隐约约,只觉得有甚么事不对,却想不起来。
细封流索不答,把手又往下探去。缇柯正自晕晕乎乎,忽然察觉到他手指的动作,道:“你做甚么?”
细封流索轻轻咬着他耳朵,道:“既然很好,那就再来一次。”缇柯吃了一惊,道:“刚才都这么厉害了,你还不够?”细封流索笑道:“不够。先时你都说了要为我去死,现下又没死。”一面说着,一面又吻他嘴唇。缇柯心道:“为你去死,和在床上被你做死,又怎能是一回事?”然而被他堵住了口,一时却说不出话。细封流索吻了他一会儿,又沿着脖颈胸膛,一路细细密密地亲下去,喃喃地道:“你自己说过的,我太久不做,肯定欲求不满。”缇柯本来浑身酸软,被他吻得小腹下又有蠢蠢欲动的迹象,心中只想:“难道我前日说他萎靡不举,他记了仇了?”急忙叫道:“我收回先时的话!流索老兄你龙精虎猛,绝无不成……唔……”
缇柯精疲力竭,向后一倒,喘息了半天,才道:“我死了,你莫再同我说话。”细封流索道:“又没见血,怎么就要死了?”缇柯哀叫道:“你这是杀人不见血的招数。”细封流索一笑,将衾单拉了过来,盖住他身子。缇柯见到他神情,不觉一怔,道:“你怎么这般高兴?我认识你这么久,还从来没见过你这等欢喜的模样。”
细封流索道:“你答应了要对我一心一意,从此心无旁骛,我当然高兴。”
缇柯错愕万分,只道:“我几时答应过这话?”
细封流索道:“咦,我一开始便和你说,我若是同人睡了,便要那人从此只有我一人。你既然听的分明,又同我睡,那自然是答应了我了。”
缇柯瞠目结舌,半晌才道:“可你也说了,你觉得咱们性子差得太远,合起来也勉强……”
细封流索若无其事地道:“那是我从前的想法。最近这几日,我忽然改主意了。”
4
第二日,三家人马汇拢了一处,往普涅曲上游缓缓进发。众人虽然各各怀了鬼胎,面上倒还言谈款洽,十分相得。
午晌休息之时,池闳野便取出那块手帕来,与萧氏父子,西羌众人共看。池闳野以手指点着那帕上的线绘,道:“据这里所示,宝藏所在,是在普涅曲上游西角的一处山洞中。这里几条弯曲的线路,便是那山峰的走向。只是那一带多是山丘,又多岩洞,如此寻起来怕是也要费些周折。”
萧浚不以为意,道:“咱们加起来有一千六七百人,把那地方围了起来,一分一寸细细地搜过去,哪里还会找不到?”
李道旻突然开口道:“池老伯,你那日取了我的短刀去,可发现了甚么?”
池闳野道:“也没甚么。那刀上花纹,有一处同这图上所示藏宝处的山脉走向是一样的。”说着拿出了那把短刀,示以众人。那刀鞘制得极是精美,密密地雕满了花叶,然而仔细找去,中间果然隐藏了几条藤蔓,弯曲得便同那图上的山脉毫无二致。几条藤蔓间有一朵花,又同那图中所标山洞位置相合。
李道旻心道:“这刀鞘同手帕上的图原是一样的意思。这手帕是列雅所作,信息应是来自于安仲信那张藏宝图。然而这刀却是哪里来的?”这后一个疑问却是有好几个人想到了,萧邯默便道:“这刀到底是甚么来历?”
池闳野道:“我从前在细封家时,便曾见到过这柄刀。那一日细封峨浦托付给米擒德翼的一包物事,这把刀也在内。”这一句却大出李道旻等人意料。据细封流索和祁蔚廷所述,当日细封峨浦交给米擒德翼一个小包,内有藏宝图和细封家的武功图谱。图谱在其后不久便交给了细封兄弟,藏宝图则被安仲信藏匿多年,在细封微达上门求索时毁去。然而直到这时,才听池闳野说出那包里居然还有第三件东西。
池闳野道:“米擒德翼让我们逃走时,将那把刀给了安仲信,只说是此刀锋利无匹,教他以此防身。我当时也没在意,过后才想起,这刀既然是和那藏宝图一起,被细封峨浦珍而重之地托付给米擒德翼,当是极重要的东西,恐怕不止是防身利器这么简单。”
祁蔚廷一直默默站在一旁,听了这话,心道:“多半如此。这刀既然是细封家的物事,则爹爹在见到细封微达时,照理会拿出来交给他。然而他却故意不提这把刀,当是这刀也同藏宝洞有关,他才不愿意细封微达得到。……然而细封微达后来还是拿到了这把刀。”
李道旻道:“则列雅要在安仲信那里找的,不止是藏宝图,也有这把刀了?”
池闳野冷冷地道:“你信也罢,不信也罢,列雅不是我派去安仲信身边的。我虽不是甚么正人君子,倒还没有要用自己女儿行这等美人计的地步。”
李道旻笑道:“我为甚么不信?列雅是自己要去安仲信身边的。她知道你心心念念要找的东西,便自发替你去寻了来,当真是孝心可嘉。”
祁蔚廷心道:“妈妈跟细封微达走时,故意把织了藏宝图的手帕留下,到底是留给我,还是池闳野?”想到此节,心中一个念头忽然浮了上来:“她是甚么时候织了那块手帕的?这手帕织起来极是费事,想是花了许多时日。她……应该是在细封微达来之前就找到了藏宝图,作成了手帕。……她并不爱爹爹,同他在一起,为得只是找那藏宝图,则她得手之后,为甚么不马上走了?”想起缇柯转述列雅临死的那几句话,一时心中百感交集,乍喜还悲:“她心中到底是顾念我,舍不得便走。”
却听李道旻道:“池节度,我求你一事。咱们寻到宝藏之后,你便把这手帕还给祁蔚廷,好不好?”
池闳野哼了一声,道:“祁蔚廷是我外孙,这手帕既然是列雅留给他的物事,事过之后,哪里有不给他的道理?”
第十五章寻宝(1-2)
十五寻宝
1
众人在林间走了几天,这日午间便来到图中标示的藏宝所在之山下。扎营完毕,池闳野便拿出图来比较,道:“左边这‘之’子形的山脉走向,便同这图里一模一样。右边这山,山尾向东蜿蜒,也对得上。”指着中间一座山峰,道:“看来藏宝便是在这座山里。”
众人看去,见这山虽不特别高大,总也有数十里方圆,那宝藏倘若藏在某个小小山洞中,还当真不太好找。萧浚最是性急,便要吩咐兵士取道上山搜寻。李道旻忽道:“池老伯,请你把那短刀再借我一看。”
池闳野将刀递了过去,见李道旻拿着刀鞘端详,心想:“这刀我已然看了好几日,也没看出甚么究竟,且看你有何本事。”忽然见李道旻脸露微笑,心下一惊,急忙问道:“小王爷看出甚么来了?”
李道旻笑道:“我在看这刀鞘的头,弯的可不是跟这个山头一样。”说着将刀直立起来,刀尖向上。池闳野看了看刀鞘的弯头,又回身看他手指的那个山头,果然便如他所说,两者弯曲程度分毫不差。
李道旻右手握住刀柄,左手手指沿着刀鞘,自鞘头往下滑落,最终点在那朵标示宝藏的小花上,距离底部约有刀鞘的三分之二长短。池闳野会过意来,叫道:“宝藏就在这山头下方,山高的三分之二处。”
李道旻含笑道:“我只是猜想,未作得准。”
池闳野道:“不管是不是,先上去看了再说。有这一个方向,总比漫山乱寻的强。”当下吩咐手下得力鹞子上山勘视。萧浚见状,唯恐池闳野暗地里捣鬼,忙也派了自家几个心腹卫士跟了上去。池闳野岂有不知他的心思,微微冷笑,也不说破。
过得大半个时辰,两家的兵士便下来报告,在山腰上发现了一个山洞。
众人陆陆续续上得山来,到了洞前,池闳野道:“洞里地方有限,人多了反而不便。依我说,每家带七八个人就罢了。”李道旻点头,往利伏鹊挑了几人跟随,余人便在洞外等候。萧浚却想:“池闳野手下的鹞子单打独斗的本事要强些,各带七八个人,岂不是让他占了上风?然而我要多带了人进去,却又显得小气。”心生一计,待众人走入山洞,便传令手下的兵士在山上山下层层戍卫,心想池闳野便是要独吞宝藏,也不能插翅飞出了这山去。他一切部署就绪,方走进洞去,一见之下,不由得甚是失望,原来这洞不大也不深,洞中尽是些乱石,哪里也看不出有宝藏的样子。
2
李道旻负手站在一旁,意态闲适,看着三家的十来个兵士在洞中四下翻找。转头看见细封流索站在自己身边,便问道:“缇柯怎么没跟着上来?”
细封流索道:“他说他腰酸背痛,要回帐里去休息。”李道旻微微一笑,道:“这可不像是他的性子。”
忽听池闳野道:“这几块石头有些古怪,好像有人搬动过。”伸手指向地下几道淡淡的拖曳痕迹。众卫士过来,七手八脚,把石头搬开,便显出一块大石来,平平整整,有若一扇门户。池闳野道:“这石头后面必有门道。”伸手便去推那大石。他武功虽算不上一流好手,究竟习练多年,内力也有相当根基,然而用足了全身气力,那大石竟纹丝不动,当下向细封流索道:“有劳白狐。”
细封流索伸掌搭上大石,也未见他如何发力运功,但听叽叽咯咯之声,大石移开,现出一条甬道来,黑沉沉地不知几许来深。
萧邯默向侍卫手中取过火把,向萧浚道:“爹爹,你在这里守着,有我去就够了。”萧浚摇头道:“还是我去罢。你在这里守着。”心道:“白狐的武功竟这等了得。我只顾防备池闳野,可别让李道旻摆了一道去。”
他父子两个说话间,细封流索点燃了火把,当先走入了甬道。紧接着祁蔚廷和西羌众人也跟了进去。萧邯默见到李道旻纤瘦的身影一晃便没入了黑暗里,心中忽地一热,也不理会他父亲的话,向甬道中便行。萧浚一怔,心道:“好啊,连老子的话你都当是耳旁风。”快步跟着走入。池家众人便跟在他后面。
那甬道颇窄,最多只容得两人并行。众人走得一柱香的工夫,渐渐觉得道路不断倾斜向下,心中皆想:“咱们这可不是走到山腹中来了?”再走得片刻,忽觉道路一下子变得宽了,抬眼望去,却是已然置身于一个石洞之中,方圆数丈,足可容纳数十人。
忽地听一人“咦”了一声,道:“这里有画。”这声音清脆动听,听着似乎年纪不大。众人向那声音来处看去,见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身着镶裘锦袍,容颜秀美。西羌诸人倒有一半识得他是池嘉术,只是他嗓子复原后的声音却是第一次听到。
池嘉术手中握了火把,向石壁上照去。那图画的乃是一个妇人,手持一枚尖刀,向地下一个小儿砍去。妇人身边又有一老妪,拉了她半幅袖子,似在说甚么。图中三人便如真人般大小,线条流畅,栩栩如生。
紧接着又有人道:“这面墙上也有图画。”“这里也有。”原来这石洞的四壁都绘了有图。西首一幅是那持刀杀子的妇人。北面墙上绘的是一个老翁,手里提了血淋淋一个人头,地下倒着半截尸首,旁边又有许多持刀弄枪的人。东面的图上是一个君王模样的人,面前跪了一人,手捧一双人眼奉上。南端则是他们进来的甬道,边上亦有一图,却是一人趴在池塘边,伸手向水里抓去。
众人看着这四幅图画,一时不解其意。却听池闳野道:“这图里绘的,是《百喻经》里的故事。”细封流索道:“愿闻其详。”
池闳野道:“《百喻经》称‘百喻’,就是有一百篇譬喻故事,乃是古天竺高僧伽斯那所作,由南朝萧齐天空三藏法师求那毗地译成中原文字。”缓缓走向西首图画,道:“这一幅是‘妇女欲更求子喻’,说的是有一个妇人只得一个儿子,还想要更多。便有个老妇来跟她说:‘杀了你的儿子,取血祀天,必能得多子。’这妇人听了便要动手。”祁蔚廷忍不住道:“这般蠢话,那妇人怎还信了?”池闳野笑道:“这是经文譬喻而已。说的便是:‘未生子者竟可得不?而杀现子。’意思是愚人为了未得的,先自毁了已有的。”
走到北首画前,道:“这画的是‘父取儿耳珰喻’。说是有父子二人同行,路遇盗贼。儿子耳中有黄金耳珰,父亲唯恐被贼夺了去,便把儿子的头斩下。等盗贼离去,想把头重放回肩上,却是不成。”众人一时默然,心道这故事乍听离奇可笑,然而内中含意却颇发人深省,又似有劝诫之意。
池闳野来到东面墙下,道:“这是‘破五通仙眼喻’。说从前有个人入山学道,得了天眼,能见地下伏藏的种种珍宝。国王听说,便对臣子说,怎样使这人常在我国不到别处去,使我藏中多得珍宝。他手下一个臣子便去抉了那人的双眼来,送给国王,道:‘臣挑了他眼睛来,他便不能去别处了。’”
向着最后那幅画沉吟半晌,道:“这幅画似乎是‘见水底金影喻’,我却不甚肯定究竟是不是。说是有人见水底有黄金的影子,即入水中挠泥求觅,直至筋疲力尽也无所获。出得水来,水清又现出金色,便再入水里挠泥求觅,如此这般,总寻不得。”
萧邯默向那墙上看去,道:“这画的难道不是?”池闳野道:“但这故事还有后面半段:这人久不回家,他父亲便来寻。儿子一说,父亲看见水底影子,便知此金在树上,影现水底。其父言道,必是飞鸟衔金着于树上。随即上树取得了金子。”
忽听一人道:“这故事的下半段,在石洞顶上。”正是细封流索。众人纷纷举高了手中火把,向洞顶瞧去。那洞顶离地有十余丈高,火光不及,瞧来影影绰绰,依稀是绘了一棵大树,一个老人盘踞树顶,手里举了一物,却正好是一处岩石的凸起处。
池闳野喜道:“是这里了!”向细封流索道:“那老人手中的石头想必便是机关所在。敢请细封兄弟上去一试,看那凸起的石头可否搬动扭转。”
细封流索纵身上跃,轻飘飘地攀住了洞壁。但见他轻捷若猿猴,手足仿佛有吸力一般,沿着那光滑的洞壁爬了上去,顷刻间便攀到洞顶,伸手够着了那图中老人手中之物。众人屏声息气,只听他道:“这块石头可以扭动。”说着便听轻轻一声响动,随即吱吱嘎嘎声音大作,洞顶一方石壁移开,现出一个大洞来,方径尺许,容得一人穿过。
第十五章寻宝(3)
3
细封流索等了一刻,不见有甚异动,当即从那洞中穿了过去。这里众人大气也不敢透一口,目不转睛地望着头顶那个洞孔。忽然一根细细的绳索自上抛了下来,由那洞口垂落至地。细封流索的声音在头上道:“请各位自己上来罢。”
萧浚大步上前,抓住那绳索用力一拉,但觉绳子虽细,却是坚韧异常,当下双手交互用力,缘绳而上。不多时便到了上面,自那洞口探身向下道:“没事,都上来罢。”其余诸人见状,便也相继跟上。李道旻虽然伤未痊愈,然而这等缘绳而上,对于练过武功的人来说,实在是轻而易举,轻轻巧巧地也爬了上去。
祁蔚廷见池嘉术站在一旁,问道:“你可行么?”话一出口,便即后悔,心道:“我管他做甚么?”
池嘉术笑道:“那是自然。我还没到弱不禁风的地步罢?”说着拉住了那绳子,慢慢攀了上去。祁蔚廷下意识地便抓住了垂下的那头,不使绳子摇晃。池嘉术虽不会武功,然而身手敏捷,居然也没费甚么周折便爬了上去。到了绳索上端,细封流索伸手将他拉了上去。祁蔚廷看到这里,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自行爬上。
萧邯默直待池李两家的护卫都去了,才最后一个爬了上来,见那洞口所通之处,乃是又一个石洞。石洞中央的空地上凸起一块大石,方方正正,便如是一张八仙桌一般,桌上却无一物。细封流索将手中火把往那桌上细细照了一番,道:“这桌上原来该有东西,却是早被人取了去。”众人围拢过来观看,见那桌上有三处凹陷了下去,有如人家用来存物的格槽。其中之一,分明便是一把短剑的形状。
李道旻道:“池老伯,请你拿出那把剑来,比照一番。”池闳野不待他说,便将那把短剑取出,连鞘放入了桌上的剑槽,果然剑鞘剑柄与桌上的凹陷一一对应,嵌合得严丝密缝。池闳野叹道:“看来这把剑原来便在此处。”
众人见桌上另两处凹槽形状,一个似乎是个卷轴,另一处陷落得方正平整,便如是一本书的模样。萧邯默道:“难道这桌上另外两样东西,便是那武功秘笈和那……”旁边两个人同时道:“……藏宝图!”说话的正是池闳野和祁蔚廷。一众人中,只有他们两个见过原先的藏宝图。
池闳野道:“米擒德翼当日拿出来的藏宝图,确是一个羊皮卷轴,大小便如同这桌上凹陷一般。”李道旻向祁蔚廷看去,见他点了点头,心道:“难道细封家的藏宝图竟然便是这里拿出去的?”
众人再举火把探视周围。这石洞比先前的那洞要小得多,不多时便将角角落落都照了个遍,然而洞中便再无别物。众人心道藏宝洞虽然找到,然而武功秘笈既然被人拿走,倘或有甚么宝物,自然也早取了个分文不留。此来便是一无所获。则各人不免懊丧者有之,恼恨者有之。正在心思各异之际,忽听池嘉术道:“这桌下好像有字。”
众人见那石桌底部,刻了细细的一行字。辽国和西羌诸人大多能读写汉字,只是这行文字乃是篆书,却不识得。洞中原本黑暗一片,只凭火把照明,光线暗淡,这字又刻得极小且淡,非极目不能见。
池嘉术以手抚字,一字一句地读道:“于无我阴中,横生有我想。如彼见金影,徒劳无所得。”众人多为武人,于文字上不甚通达,但这几句话的意思却甚是浅白易解。萧浚头一个便忍不住着恼,道:“这人把宝藏搬空了,还来说这等风凉话。”
池嘉术抬起头来,道:“倘若当真只是要写几句话来气人,这人干么不写在桌面上,让人一目了然,却写在桌脚这等隐蔽之处?”萧浚一怔,喃喃道:“为甚么?”
池闳野道:“‘如彼见金影,徒劳无所得。’那个故事里的人却最终得到了金子。”说着俯身细看那石桌底部。
李道旻心中将那四句话念了一遍,忽地心念一动,向洞顶看去。萧邯默自进洞以来,目光一直便停在他身上,这时见他抬头上望,心道:“不错,那故事里的金子影在水中,实则却在树上。”见这洞窟较小,洞顶也不甚高,且洞壁凹凸不平,颇多借力之处。当下攀住了一处洞壁凸起,手足并用,爬到洞顶。
萧浚见他伏在洞顶,似乎在凝神看视什么,道:“可看见了甚么?”说着将手中火把掷了上去,萧邯默伸手抄住,照了一照,道:“这里有一个铁环。”池闳野道:“你且拉一下试试。”
萧邯默闻言,伸手去拉,第一下没能拉动,第二下便加了力道,重重一扯。但觉手中铁环一动,紧跟着与那铁环相连的一大块石头便掉了下来,他急忙缩身闪避,脚下一滑,几乎没掉了下去。只听下面人一片惊呼避让,砰然一声大响,那块足有磨盘大小的石头落在地下,碎了开来,一时宝光耀眼。原来那块石头并非当真是岩石,而是一口木箱,装满了珠宝。表面却不知抹了些甚么材料,弄得凹凹凸凸地便与石壁相似,附在洞顶,当真是天衣无缝。
池闳野叫道:“宝藏在这里了!”随手抄起一件,见是一串珠链,数十颗明珠均有小指头大小,颗颗精美浑圆,晶光流转,单只这一件首饰,便值得上千银子。他心喜之际,又向萧邯默道:“贤婿,你再看看洞顶还有别的铁环么?”萧邯默依言以火把照去,不久又发现了一个,伸手拉下。这次他早有防备,见那铁环连着的石头一有松动,便即松手避让。这次的箱子落下时却没发出半点声息,原来细封流索在一旁见箱子坠落,便伸手接住,轻轻放在地下。箱盖开处,又是满满的一箱金玉珠宝。
如此共在洞顶发现了五口这样的箱子,一时洞中地下堆满了珠宝,宝光浮动,耀人眼目。萧浚斜睨李道旻,心道:“宝藏是找到了,他要的秘笈却没有,不知道这小子会不会心中懊恼,出尔反尔。”却见李道旻神色自若,似乎浑不在意。
池闳野道:“既已得手,咱们这就可以走了。”正要令手下诸人扛起宝箱,从来的洞口出去,忽听得一阵吱吱嘎嘎之声,奇道:“这是甚么声音?”跟着便感到有物落在头上,抬头一看,从原先洞顶箱子掉落之处,簌簌落下砂石来,汇成一股细流,正好落在他头顶。跟着便见到另外几处,也同样正落下砂流。先前箱子掉落不久,顶上便落下些许砂石,只是极其细少,众人只道是箱子被拉下时连带掉的,也不在意,这时候却觉得仿佛有渐渐增多之势,同时头顶上吱吱嘎嘎声音不断。
细封流索叫道:“不好!这里有机关!”池闳野登时也省悟过来,原来这洞顶另有夹层,内藏流沙,箱子落下时沙子随之流出,阻力既去,机关便即发动。他叫道:“快拿了箱子出去!”伸手便去拿一口箱子,细封流索将他手臂一挡,道:“你是要财宝,还是要性命?”
只说了这两句话的工夫,头顶的砂石益发倾泻如注,愈来愈大,直如小瀑布一般。原先的五口箱子悬挂之处,如今便是五处沙瀑,顷刻间便在地下积了厚厚一层。众人头上身上落满了沙子,一时咳呛之声大作。跟着便觉洞中光线大暗,原来已经有几个火把被沙瀑打灭。这时候再顾不得拿甚么箱子珠宝,纷纷便往那连接两个上下石窟的洞道奔去。那洞孔窄可只容一人,离下面一层地又隔了十几丈距离,大多人都自忖没把握能一跃而下,落地而不致受伤,只得慢慢缘绳而下。方才上去的时候,众人唯恐绳子中断,都是一个一个地上,这会儿急于逃命,哪里还记得绳子吃得多少重?只听噗通一声,却是绳子从中断裂,下面的几个人都掉落在地,滚成一团。
细封流索抢上前去,推开仍在洞口挤作一堆的众人,纵身往洞中跳了下去,便如一片羽毛相似,轻飘飘地落在地下。他向上叫道:“阿旻,你跳下来,我接着你。”李道旻挤到洞口,笑道:“我来啦!”往下便跳。细封流索看得分明,待他身子离地尚有五六尺时,伸手在他腰间轻轻一揽,消去了下坠的力道,随即将他接在怀中。
余人见李道旻跳下无恙,争先恐后地便要往洞里跳落,偏那洞口窄小,众人你推我挤,拥作一堆。细封流索叫道:“慢慢来,一个一个地。”他内力充沛,便在一片吱吱嘎嘎声中,也令众人听得清清楚楚。然而此时沙瀑愈落愈急,上面诸人几乎觉得透气也困难,哪里又肯退后一步,让别人先跳了下去?
只听有人大叫:“我是往利都统,让我先下!”正是往利伏鹊。西羌几个侍卫听了这话,忙向旁退让,然而萧池两家诸人却不理会什么都统不都统,见了空隙便一拥而上。一名西羌侍卫伸手便在另一人头上一击,那人吃痛,刚要还手,忽然间眼前一暗,上一层最后一个火把也被沙瀑打灭。
众人目不见物,更增惊惶,耳中又听得吱嘎之声大作,不晓得还有甚么厉害的机关要发动。这时只那洞孔处有下一层的微光透入,人人见状,益发奋起全力往那边挤去。本来三家人士间彼此便无情谊,这时候性命攸关,更是下手毫不客气。却听砰地一声,不知是谁打了谁一掌。呛啷一声,似是兵刃出鞘,然后便有人长声惨叫。
细封流索接住了期间跳下来的两个人,往下却不见再有人跳落,只有许多砂石透过那洞孔落了下来,愈落愈多。细封流索环目四顾,见祁蔚廷不在身边,向李道旻道:“你先出去。”李道旻嗯了一声,却不动身。细封流索道:“你在这里,徒然教我分心。”
李道旻叹了口气,道:“你自己小心。”手持火把,慢慢向甬道走去。
第十五章寻宝(4-5)
4
正在这时,又有一人从空中坠下,细封流索伸手接住,却是池闳野。
池闳野两脚落地,惊魂甫定,便想到上面见而不得的无数珠宝,不禁心痛如绞。一转眼看见萧浚站在一边,道:“萧大王,咱们赶紧出去罢。”
萧浚是最初缘绳下来的几个人之一,然而挂念儿子,却不肯自己先走。这时心中忧急,向上高叫道:“邯默,你在哪里,快下来!”上面似乎便有人应了一声,然而一片嘈杂中,也分不清是不是萧邯默的声音。
池闳野见萧浚站着不动,心道:“你要留在这般险地,则我恕不奉陪。”见前面有两人已向那甬道走去,这时也不及辨清是辽国还是西羌的侍卫,发足便追了过去。刚奔出两步,忽地眼前一点亮光,旁边有人点燃了火折子。池闳野转头看去,见地下坐了一人,正是池嘉术。
池闳野喜道:“好孩子,快起来跟我出去。”伸手相扶。池嘉术勉力站起,然而只走了一步,便又倒了下去。池闳野道:“你怎么啦?”
池嘉术低声道:“好像是腿断了。”原来他性子机伶,一见情势不妙,头一个便沿着绳子爬下。然而他不会武功,爬得便慢,绳子断裂时身子仍在半空,同半根绳子上的萧浚等人一同摔落。落地时右腿磕在一处凸起的石头上,上面的几个人都摔在他身上,竟尔将他右腿压断。
池闳野皱起眉头,心下好生犹豫,心想池嘉术虽是他亲子,然而从小不在他身边长大,彼此也没多少情分在,这时候要他带了一个受伤的人逃命,却是大大不便。一时委决不下。
正当此时,忽听得一声巨响,上面一层石窟的人齐声惨叫,不知发生了甚么可怕的变故。池闳野心中狂跳,又觉这间石窟顶上扑簌簌地砂石坠落,似乎也有摇摇欲坠的样子。他大惊失色下,再顾不得池嘉术怎样,拔步向那甬道飞奔而去。
萧浚听得上面人惨呼之声,心中惶急万状,只叫:“邯默!邯默!”忽地见人影一闪,一个人从洞道中直落下来,萧浚一见他身上衣服,便知是萧邯默,大叫一声,便欲扑过去相接。细封流索抢上一步,轻轻将萧邯默接了在手,放在地下,但见他身上斑斑点点的都是血迹。
萧浚见到他身上血迹,一腔喜悦登时变作担忧,道:“你受伤了?”萧邯默摇了摇头,站直了身子,道:“这些血都不是我的。”萧浚问道:“上面发生了什么?”萧邯默道:“洞顶的石头掉了下来,砸死了好些人。”细封流索问道:“你见到祁蔚廷没有?”
萧邯默摇头道:“上面漆黑一片,甚么人也见不到。”萧浚听他说话中气不足,过去抓住他手,一搭腕脉,便知他受了内伤,幸喜并不甚重,心道:“这孩子还嘴硬,不肯承认。”向细封流索一揖到地,道:“多谢阁下救了小儿性命。”拉起萧邯默便往外走。旁边尚有一名辽国侍卫,这人颇为忠心,虽然先下了来,却不自顾逃命,一直守候在侧,这时见萧家父子无恙,忙跟了上来。
细封流索将火把插在地下,纵身上跃,抓住了半截绳子,飞快地爬了上去。那洞道中不住落下砂石,却没阻得他半分,顷刻间便又回到了上一层洞窟。他摸出火折子打着了,微光之下,但见四下里落满了大大小小的石块,又横七竖八的倒着许多人,俱是一动不动,身子已有一半被落下来的沙土所埋。
他正要张口呼叫,却听一个人的声音道:“细封大哥,是你么?”细封流索将手中火折转了个向,见祁蔚廷便在几步之外,正奋力搬开压在另一人身上的大石。细封流索抢上前去,伸手托起石头,祁蔚廷便将那人从沙堆中拉出来。那人喘了口气,道:“多谢两位援手大德,冯某没齿不忘。”祁蔚廷和细封流索都觉这人声音有些耳熟,一转念间,便想起这人乃是池闳野手下鹞子队的统领冯翼,当日曾在林中会过一面。
细封流索道:“你伤在何处?可还能走动?”冯翼苦笑道:“大概断了两根肋骨,走路还不妨事。”祁蔚廷道:“我看了一圈下来,好像没甚么别的活人了。”细封流索点了点头,道:“下去罢。”
5
萧浚父子和那名辽国侍卫进了甬道,快步而行,走了一会儿,地势渐渐由低到高。前方隐隐约约,似乎便透出一点微亮。萧浚大喜,道:“剩下的路不多了。”说着情不自禁向前急奔数步,那点亮光益发明显起来。萧浚回过头来,正要说话,突然脚下一震,一个踉跄,向前跌出了几步。萧浚大叫:“不好,快走!”霎时间地动山摇,头上砂石如雨点般打了下来,一时连眼都睁不开来。萧浚一面张臂护住头脸,一面向身后摸索,一抓抓住了萧邯默的手,立时提气向外飞奔。
刚刚奔出十几步,忽然之间撞上了前面一人,那人“啊”地一声,叫了出来。声音清脆,似乎是个少年。萧浚这时哪里还有心思分辨对方是谁,用力将他推在一旁,自己便拉着萧邯默从他身边挤了过去。
萧浚手中的火把早被打灭,前方的那一点微光也不知去向,这时也想不到先前看到的那点微光并非洞口,却是走在前面那人手中的火把。甬道中一片黑暗,只得用手摸着道壁前进。但觉脚下道路晃动得越来越厉害,若不是他武功不差,几度便差点跌倒。纵然如此,身体擦撞到甬道壁上凸起的石头,却是难免,只是惶急之下,也不觉得疼痛。
又走出数十丈,忽然间眼前一亮,这次却当真是甬道出口透进来的光。萧浚喜不自胜,发步疾奔,一口气奔出洞去,收足不住,又奔了十几步方停了下来,深深吸了口气,当真有重出生天之感。他心中一定,往身后看去,一见之下,不由得大惊失色,原来他手中拉着的人并非萧邯默,却是那个辽国侍卫,头上撞破了一处,正自汩汩流血。萧浚叫道:“邯默呢?”那侍卫按着头上伤口,忍痛道:“我不知道啊,他好像……还在后面。”说了这话,身子一软,便倒了下去。萧浚顾不上看他死活,反身又向甬道口奔去,刚刚奔出两步,忽听得甬道里传来仿佛天崩地裂般一般巨响。
萧浚奔到甬道口,一望之下,由不得呆了,无数碎石将整条通道堵了个严严实实,却哪里再进得去?
第十六章心意(1-2)
1
甬道中萧浚急于逃命,将原走在前面的李道旻推在一边。其时众人手中的火把均被倾泻的砂石打灭,李道旻目不见物,冷不防被他一推,脚下踉跄,便摔倒在地,头撞上了一块岩石,只撞得他眼前金星乱冒,痛楚难当。他伏在地下,但听脚步声凌乱,萧浚等人已去得远了。
李道旻伸手撑住地下,正试图站起身来,便听黑暗中一个声音道:“道旻?”跟着一双手臂摸索着伸了过来,碰到他身子,便将他抱住了。
萧邯默扶着李道旻站起来,此时洞中碎石益发如雨疾下,间或砰砰有声,似有大石砸下,黑暗中甚么也看不见,自然也无从躲避。两人以手扶壁,勉强走了几步,忽听得一声巨响,整个甬道都摇晃起来。萧邯默下意识地将李道旻护在怀里,勉强提真气护住了心脉,但觉无数碎石流沙打在身上,初时痛楚难当,到后来连痛也不觉得,神智渐渐迷糊,晕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萧邯默慢慢醒转,眼前仍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他口中干涩,通身发木,手脚也不知在甚么地方。心中的第一念便是:“我这是死了么?已经被埋在了地下?”然而感觉到胸前一点温热,却是李道旻的呼吸透过衣服,熨帖着他胸膛肌肤。他又躺了一刻,身上知觉渐渐回复,浑身都痛楚起来。
萧邯默试着挪动手足,觉出自己大半个身子都埋在砂石里,幸而石块间颇多空隙,才不致于窒息而死。他闭目运功,真气在身体里走了一个周天,疼痛略减,勉力翻了个身,从石堆里爬了出来,半坐半躺在地下,伸手到怀里摸火折子。好容易摸到了,手指却不听使唤,打了半天才打着。火光亮起,他先是看见了李道旻的眼睛,心里一颤,几乎失手把火折子掉落。半晌才道:“你甚么时候醒了?”但听得自己的声音颇为嘶哑。
李道旻道:“比你还早些。”萧邯默想问:“你伤得怎样?”但听得轻轻响动,李道旻翻身坐起。原来他被萧邯默压在身下,落下的碎石大多没打到他,因而受伤远比萧邯默为轻,调息了一刻,这时手足已能活动。
李道旻站起身来,伸手从萧邯默手中将火折取了过来,举得高了些。籍着这点光亮,两人看清了自己仍是在那甬道中,身子周围都是大大小小的碎石沙砾。
萧邯默道:“哪边才是出去的路?”
李道旻摇头道:“天晓得。”在地下捡起一个不知是谁扔下的火把,重新点燃,握在手里,向一边走了几步,道:“这里前面的路被碎石堵上了。”
萧邯默向另一头望去,但见黑魆魆地不知道通到甚么地方,道:“咱们先往这里走走看,倘若方向不对,再回来。”虽如此说,身子一动,却是站不起来。
李道旻将火把插在地下碎石堆里,从身上摸出个小瓶,道:“张开嘴来。”萧邯默依言张口,感到舌尖上落了两滴东西,入口极是辛辣。李道旻道:“你慢慢咽下,以内力引导药力。”萧邯默感到那药水如同火线一般,由喉入体,内息牵引之下,便觉丝丝缕缕的热气注入经脉,身上气力渐增。
萧邯默盘坐运息,内息在周天搬运数转,将药力化开。片刻之间,竟然精神大振。他睁开眼来,见李道旻正自注视自己,便道:“你这药很是灵验。”却不道谢。
李道旻摇头道:“你受了这许多石块撞击,恐怕脏腑都有出血。这药性子猛烈,也只能控得一时伤势。过得十二个时辰不加进一步救治,便又要发作。”叹了口气,又道:“你除了上衣,我给你上药。”萧邯默被落石打伤之处多在背部,当下解开衣服,转过身来,以背对着李道旻。他听身后的人吸了口气,便问道:“伤得怎样?”
李道旻道:“还好,没把你脊椎骨打断。”萧邯默正要说话,忽觉背心一痛,李道旻不知在用甚么擦拭他背上伤处,当真是如利刃加身,剧痛钻心。他死死咬住牙关,才不致于呻吟出声。过得一会,又觉得李道旻在往他背上涂药膏,这一回却是凉凉地颇为舒适。
李道旻道:“好了。”将一只小盒和一个瓶子塞在他手里,道:“剩下的地方,你自己动手罢。先以药酒擦拭,再敷盒里的软膏。”
萧邯默当即自行往手足上敷药。他受伤虽重,然而幸而未及要害,李道旻的药物又颇具灵效,上完了药,自觉伤痛已不那般迫人,吁了口气,道:“还好你居然带了这许多药在身边。”
李道旻淡淡地道:“自从我那回受伤之后,身边便总备得有药。”
萧邯默心中一紧,火光下见到李道旻容颜憔悴,且瘦得下巴尖尖,双颊微微凹陷下去。忽然间喉咙便似被甚么东西堵住了,心中千言万语,只是不能出口。
李道旻转过头去,道:“你现在能走么?”说着便站立起来,一手拿着火折,另一手便去扶他。萧邯默抓着他的手臂,伸手在地下一撑,咬牙站了起来,喘了两口气,道:“手脚没断,那便能走。”扶着石壁,慢慢向前挪步。走得十几步,渐渐气血匀畅,动作也灵便了些。
李道旻拿着火折,走在他身前两三步的地方,忽然道:“这好像是通往藏宝洞的方向。”萧邯默也觉出甬道是在向下倾斜,道:“那咱们还是回去罢。”回想晕过去前的情形,道:“我爹爹想来是逃出去了,过不久必会来救咱们出去。”
李道旻摇头道:“流索和祁蔚廷还在那洞里。你不便走动,就在这里等着,我要去看看他们是怎样。”说着便向前走。萧邯默微一犹豫,仍是跟了上去。
两人又走了一会儿,李道旻突然道:“这甬道倾斜的角度不对,同咱们来时不一样。”萧邯默也觉得脚下的地,比先前出来时陡峭了许多,有几处更是直落往下,然而这时候别无路径可选,只得继续走下去。
又走了一盅茶工夫,转过一个弯,李道旻站住了脚,苦笑道:“原来这便到头了。”
萧邯默凝目看去,只见甬道尽头,乃是一个小小平台。两人走了出去,头顶徒然开阔,却是在一个极大的山洞中,这山洞至上而下,怕不有数十丈高。洞顶生有缝隙,天光透入,隐约可见山洞中有无数小丘巨石,这平台便是在一座小山也似的巨岩半腰上。原来这山腹中空,机关发动后,原本通往藏宝之洞的甬道便从中间断开,如同一座吊桥一般,一头落下,被另一处山岩接住。
萧邯默环视左右,再无路径,更不知那先前的藏宝洞是在哪个方向。他极目往那平台下方看去,但见底下没入昏暗中,不知深浅。不由得长长出了口气,转头向李道旻看去,道:“这可没法子了。只好等外边人进来,救了咱们,再去寻他们。”
李道旻叹道:“就怕外边的人进来的太晚……”他犹自不死心,向平台边缘走了几步,四望找寻路径。
这平台乃是一块巨岩中间突出的部分,周遭都是笔直而落的山岩。萧邯默见他站立之处离悬崖相去不过几分,叫道:“你小心些。”向他走了两步,忽然脚下剧烈一震,几乎摔倒。他来不及站稳,眼见李道旻的身子在崖边摇摇欲坠,一时惊惧得心都不会跳了,飞身扑上,伸手去抓,手指离他身子还差了几分,李道旻便跌落了下去。
萧邯默惶急之下,更无半分细思的余裕,左手在岩壁上一撑,身子扑出,右手便抓住了李道旻的左腕。他身在半空,全无借力之处,被那下堕之力一带,登时身不由主,两个人一齐向山岩下摔落。
2
萧邯默只道这番再没命了,波地一声,却是堕入了一个深潭中。下堕之势未消,身子往下急沉。萧邯默闭住呼吸,右手仍是拉着李道旻的手,左手划动,双足拨水上升。片刻之后,泼剌一声,两人同时钻出了水面,深深吸了口气。
潭水奇寒彻骨,两人只待得一刻,便觉抵受不住,当下向潭边游去。李道旻攀住了岸边一块大石,手足僵冷,却说甚么也爬不上去。萧邯默双臂伸出,托在他胁下,用力将他举了上去,随即自行爬上岩石,两人靠在一处。
萧邯默看着潭水,心有余悸,道:“幸好这下面是个水潭。”
李道旻道:“咱们摔下来是掉进水里,没掉到旁边的岩石上,也算得命大。”忽地转过头来,看着萧邯默道:“好端端地,你干么跟着我跳下来?”
萧邯默一怔,道:“没有,我是想救你,没救到……”忽然说不下去,心中清清楚楚地浮起了当时情形。他第一下没能碰到李道旻,立时便放开了山岩,身子向外扑出,去抓他手腕。其时手足毫无倚仗借力之处,这般扑出,除了把自己带下去外,还能有甚么别的结果?这行为无异于自杀。然而在那瞬息之间,身体的反应纯出自然,似乎便只要抓住他的手,其余甚么都不去管了。
他默然半晌,见李道旻目光凝在自己脸上,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终于便道:“我上辈子欠了你的。”说了这句话,心里忽地起了一阵凄楚之意。
李道旻轻轻地道:“你欠了我甚么,要和我一起死?”萧邯默摇了摇头,道:“我不想死,更不想和你死在一起。我会那么做,只是……上一次我是眼看着你掉下去,那一刻的滋味,实在是没法子承受第二次。”
李道旻不再说话。良久,忽然伸过手来,握住了萧邯默的手。
萧邯默胸中轰然作响,仿佛方才的那一阵流沙石雨又来了,簌簌落落,直打得一颗心千疮百孔,分崩离析。他默默地抱住了李道旻,身体相贴,感到对方湿透的衣衫下,身子不住发颤,不知道是寒冷还是别的。暗淡的光线中,只见到他耳上那个小小金环闪闪烁烁,近在咫尺,霎时间从前旧事一齐涌上了心头,淹没了一切。
李道旻忽然道:“萧邯默,要是咱们这次能活着出去,你会不会忘记我从前做过这许多对不起你的事?”
萧邯默不答。李道旻叹道:“你不会忘记的。就像我也不会忘记,你曾经杀死过我一次。这些事情,咱们两个,一辈子也忘不掉。”他唇边居然带了一丝笑意。“要是刚刚咱们一起摔死了,或者只摔死了一个,咱们之间就算是一了百了,可偏偏又没死。”
这几句话便如尖针一般,刺入萧邯默心中。他看着李道旻宝石一般的眼睛,那双从前让他喜欢得发狂的眼睛——他曾经暗自发誓要让这双眼睛永远只看着自己。可为甚么不管他怎么努力,那双眼睛底下的冰总也不肯化解半分?虽然看着他,但是从来没看进心里去。
他心里徒自燃烧着火,然而灼痛的只是他自己。他不但上辈子欠了他的债,更是这辈子中了他的蛊,缠绵入骨,痛彻心肺。
他喃喃地道:“没错。……可偏偏又没死。”一时间他打不定主意,是不是应该便在这里杀死他。再杀死他一次。他把手放在他脖子上,只要用力压下去,过一会儿,这个将他带入冰和火的地狱的人就也会跟着他下地狱去……然而他所做的却是捧起他的脸,吻他的唇。
李道旻的嘴唇一如从前那般冰冷,一如从前那般在他心里点着了火,烧得浑身发紧发痛。他发狠地抱紧了他,仿佛要揉碎他纤细的骨骼,把他揉进自己的身体里去。他想要弄痛他,让他和自己一样痛,又深怕弄痛了他——李道旻所能感觉的,只是对方身体剧烈的颤抖。
第十六章心意(3-4)
25日更新(第4节)在章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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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封流索自那洞孔一跃而下,祁蔚廷便向冯翼道:“你下去罢。”
冯翼感念他救了自己一命,摇头道:“还是你先下。”
祁蔚廷心想这当儿推让无益,当即从那孔道跳下,细封流索将他接住,放在地下。祁蔚廷抬头叫道:“冯翼,你也下来罢。”话音刚落,便听得上面惨叫了一声。
祁蔚廷叫道:“冯翼,你怎么了?”冯翼在上面断断续续地道:“掉下来一块石头……压住了……压住了我腿。”
细封流索道:“我上去瞧瞧。”说着又攀了上去。祁蔚廷以目相送,见他的身影刚刚消失在洞孔处,便听得一声巨响,地动山摇,祁蔚廷猝不及防,竟尔摔倒。随即泥沙纷纷洒落,那洞道口更是碎石如雨般落下来。又听得訇隆之声,震耳欲聋,从上面传来。
好容易等这一阵震动过去,祁蔚廷翻身爬起,叫道:“细封大哥,冯翼,你们……你们还好么?”不听见回答,他走到那孔道之下,向上一望,不由得大惊失色,见那孔道竟然被堵上了。
他心中惊惶,然而想细封流索武功极高,未必便死,提高声音又叫了几声。忽然听得有人说话,当即住口细听,却是细封流索道:“我没事,冯翼也活着。”声音发闷,仿佛从极远处传来。
祁蔚廷大喜,道:“那你们快下来。”
细封流索道:“洞塌了半方,我过不去。我在看这洞里有无别的出路。”过了好一会儿,道:“我找不到。”
祁蔚廷倒抽了一口凉气,情知两人已然被困在了上面。他定一定神,叫道:“我到外面去,找人来救你们。”
细封流索道:“好。你自己小心。”他虽然被困,声音仍是镇静一如以往。
祁蔚廷拔步向那甬道飞奔而去,心急慌忙,差点踩到地下一人,停步看去,正是池嘉术。他怔了一怔,道:“你怎么还在这里?”
池嘉术道:“我腿断了,动不了啦。”刚说了这句话,一块拳头大的石头向他头顶落了下来。池嘉术“哎哟”一声,却是躲闪不及。祁蔚廷一拳将那石头打飞了出去,心道:“他不会武功,现下又动弹不得,再有石头掉下来,岂不是要被砸死?”想到方才上面洞窟里许多人被乱石砸死的情形,兀自心悸,想了一想,向池嘉术道:“我背你出去。”
祁蔚廷负着池嘉术走入甬道。这时震动已息,头顶泥沙也已不再落下,池嘉术伏在他背上,替他拿着火把照明路径。
走得一刻,前面隐隐约约似乎有点亮光。祁蔚廷心下诧异,想:“怎么这么快就到了?”
再走得几步,果然见到前方甬道已尽,只是道口外昏沉沉地,只比甬道中的暗无天日要亮上一些。祁蔚廷心知不对,快步走上前去,一望之下,心里冷了半截。这哪里是进来的道口,却是甬道从中断绝,另一半不知到哪里去了。头顶是几方山岩夹着一线青天,脚下便是悬崖峭壁,没入昏暗之中,不知几许来深。
祁蔚廷将池嘉术放在地下,自己攀出道口,四下张望,却见右侧便有一条窄径通往下方,心中一宽,回头向池嘉术道:“这里有一条路,咱们试试看,走到这山岩底下去,或者能在下面找到出去的路。”
池嘉术笑道:“好。”祁蔚廷见到他的笑容,不由得一呆,心想:“到这个时候,你还笑得出来?”然而不知怎地,心中便生出几分勇气,重新将池嘉术负在背上,道:“你抓紧了我。”
池嘉术依言搂紧了他脖子,祁蔚廷手扶着一旁岩石,沿着那路缓缓走去。这条路甚是崎岖陡峭,兼之光线昏暗,每一步都须十分小心。若不是他武功已有相当根基,这般背上负着一个人,走不得多远,便会两人一起摔倒。饶是如此,走了小半个时辰后,也感气喘力匮。幸而那路虽然难走,倒也一直不曾断绝。
又走了一刻,路势渐渐平缓,池嘉术道:“你停下来歇一歇罢。”祁蔚廷也实在走得累了,见一旁有块岩石甚是平整,便将池嘉术放在石上,自己也坐了下来。
池嘉术忽然道:“谢谢你,救了我性命。”祁蔚廷道:“还没找到出去的路呢,这话且别说早了。”池嘉术笑道:“便是找不到出去的路,我现下的性命,总是你救的。”
祁蔚廷道:“你爹爹怎地没带你出去?”
池嘉术道:“他见我腿断了,怕连累了他逃跑,就不要我啦。”祁蔚廷心下黯然,不由自主地握住了他手,道:“你别难过……”池嘉术打断他道:“我干么难过?他是你外公,不也照样想也不想,便撇下了你?”
祁蔚廷一怔,无言可对。池嘉术道:“我且问你,倘若我不是你母亲的兄弟,你救我不救?”
祁蔚廷道:“我自然救你。”摇了摇头,苦笑了一下道:“说实话,不是你提起,我还当真想不起来你是我舅舅。”
池嘉术一笑,道:“那好,我跟你说,其实我才不是池闳野的儿子。”
祁蔚廷大吃一惊,道:“什么?”
池嘉术道:“他的儿子,是我的一个朋友。我从家里逃出来以后,没处可去,就一直和他在一起。几个月前他母亲过世,他才知道了自己的身世,我们便一起去延州要找池闳野,谁想他路上就生病死了。”
祁蔚廷将信将疑,忽地想起一事,道:“那你的相貌……”
池嘉术笑道:“这就完全是凑巧了。我原来也没打冒名顶替的主意,只是那时候我已经走到了延州不远,穷得要命,打算见到池闳野后,跟他说了这事,顺便讨几个钱过来。谁知池闳野一见了我就跟见了鬼似的。我心中起疑,慢慢套了他话出来,原来我竟然同他一个死掉的女儿长得很像。我便灵机一动,说我才是他儿子。反正我那朋友和他母亲都死了,池闳野又不是神仙,哪里会知道我是个冒牌货?”
祁蔚廷愣了一愣,道:“你为甚么这么做?认……那人做爹爹,又有甚么好处?”
池嘉术道:“池闳野是延州的节度使,位高权重,又有的是钱,哪里没有好处了?我亲爹妈早死了,家里人都不来管我,我也不在乎再叫一个人爹爹。”
祁蔚廷叹了口气,道:“你到底还有多少事是假的?你当然也不姓池,对不对?”心想自己虽然同他有过肌肤之亲,到得头来,似乎对他便是一无所知。池嘉术笑道:“是。不过我的名字倒是真的,没有骗你。”
祁蔚廷道:“你原来姓什么?”
池嘉术道:“这个说来就话长了。等咱们出去了,我再告诉你好不好?”他见祁蔚廷面有不豫之色,道:“你心里怪我先前骗了你们,是不是?其实李道旻他们从前也骗过池闳野的,也算是有来有往罢。只有你……”顿了一顿,道:“你别生气了,我给你赔不是啦。你救了我性命,我以后再不骗你了就是。”
祁蔚廷不答。池嘉术反手握住了他手,放在自己脸上,笑道:“要不,你打我两下,出口气罢。不过我不会武功,你只能轻轻地打,可别一巴掌扇了我半个头去。”祁蔚廷见他笑靥如花,一副全然无辜的模样,心下登时生出无可奈何之感,抽出了手来,道:“我不打你。”
池嘉术道:“那你是不生气了?”等了一会儿,不见回答,便道:“我答允了再不骗你,你还不满意,难道非要我答允一辈子给你做牛做马不成?牛马的力气都大得很,我便是答允了,也做不来啊。”祁蔚廷哭笑不得,道:“谁要你答允给我做牛做马了?”
池嘉术笑道:“嗯,你不要我做,那你来给我做牛做马罢。”祁蔚廷愣了一愣,才明白他是要自己背他继续上路。当下站起身来,看到他腿上高高肿起,吃了一惊,道:“怎么肿成这个样子?痛不痛?”
池嘉术嘟起嘴来,道:“当然痛了。你道我是木头人么?”祁蔚廷道:“我见你一直说笑,还以为……”池嘉术道:“我便作出一副愁眉苦脸来,难道就能不痛了?”祁蔚廷叹了口气,将他负在背上,但觉这少年说话行事,无不出人意料。
池嘉术将头靠在他肩上,向他头颈里轻轻吹了口气。祁蔚廷道:“别闹啦,掉下去可不是玩儿的。”语调却颇为柔软。池嘉术嗤地一笑,忽然伸嘴在他脸上吻了一下。祁蔚廷心里一颤,脚下打了个滑,若不是手扶得快,几乎没跌倒,忍不住抬手在他屁股上打了一下,道:“叫你别胡闹。”
池嘉术笑道:“你不喜欢我亲你,我便乖乖地不动。”说完果然不再寻事,安安静静地伏在他背上。祁蔚廷感到他柔软的发丝拂在自己脸颊上,温暖的呼吸吹在颈间,仿佛微带湿润。忽然之间,心中浮起了那一夜的情形,黑暗中那两片唇的味道,和手指的动作……祁蔚廷脸上发烫,心一时跳得有点快。好容易才定住了神,大步向前走去。
又走了不知多久,眼前渐渐有亮光出现。
池嘉术在他身后轻轻地道:“前面是个缺口,可以出去啦。我说你救了我性命,这回总不错罢?”
4
祁蔚廷去后,细封流索晃亮火折,看视冯翼伤势。见他左腿断成数截,已然痛得晕去。细封流索搭他腕脉,知他性命暂时无碍,心道:“这时不忙将他救醒,反而令他多受痛楚。”当下只将他放平躺下。
上一层洞窟塌方了半边,这时候成了一个狭长的石室。细封流索将所能够及的洞壁一一勘视敲打,不多时便发现一处石壁敲击后微有回响。他心想:“这后面多半另有空处,只是我将这层石壁敲破后,会不会引发另一次塌方?”正自思索,忽然听得轻微响动,似乎便是从那层石壁后传来。他凝视细听,立即辨出是一个人的脚步声,正往这边走来。
细封流索嘴角露出一丝浅笑,待那脚步声在石壁后停下,便道:“缇柯,我在这里。”
便听轻轻“喀”的一声,紧接着咔咔作响,那处石壁竟然自行移了开去。但见缇柯灰头土脸,身上满是泥沙,便似刚刚在泥坑沙谷里打了三百个滚才出来。他一步跨入,便将手中的火把往旁一扔,一言不发地抱住了细封流索。
半晌,他抬起头来,愠道:“你怎地不抱我?”
细封流索微笑道:“你身上太脏了。”缇柯大怒,道:“这当儿让你的洁癖见鬼去罢。我都快给你吓死了。”细封流索伸臂搂住了他,感到他呼吸甚急,忍不住便低下头去,吻他嘴唇。
唇舌交缠,两个人都有一瞬间的恍惚,不知身在何处。过了一刻,缇柯长长出了口气,道:“咱们出去罢。”捡起地下火把,重新点燃,回身见细封流索正俯身抱起冯翼,皱眉道:“你抱个死人做什么?”
细封流索道:“这人没死,不过是晕了过去。”缇柯道:“你对旁人便是这等婆婆妈妈的滥好人,怎地对我便这般不客气?”细封流索笑道:“我哪里对你不客气了?——床上的时候不算。”缇柯哼了一声,往外便走。
两人走出洞去,见外面是一条甬道。缇柯手执火把当先,细封流索跟在他身后,道:“你哪里找到的这条通道?”
缇柯道:“在阿旻的那把短刀里。”停了一停,道:“你把刀给我之后,我便先自行查检了一番,发现那刀柄的底座其实可以拆开,里面有一卷薄绢,绘的便是这山腹里的所有洞窟秘道。”
细封流索道:“所以你便雁过拔毛,将这薄绢昧下了。”
缇柯笑道:“财宝无主,干么便宜了旁人去?你们上山之后,我便从山后秘道进来,原是想赶在你们头里。谁想这绢上单单绘了秘道,却不写有甚么机关开启,害得我费了半天事,结果还是晚到了一个时辰。”
他看了细封流索一眼,道:“我不知道这里居然安下了这么多机关要置人死地,不然也不会不告诉你这薄绢的事。我本来是想……”细封流索不待他说完,便道:“我知道了。”
缇柯沉默了一会,道:“我先前在底下听到塌方的声音,当时便想,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我就算是原本全无良心,这辈子都会睡不着觉的。”细封流索道:“能令你这样的人良心不安到睡不着觉,我便是死了,也算虽死犹荣罢?九泉之下,也当怡然自得。”缇柯听他声音中似乎在强忍笑意,恼道:“我在说正经的。”细封流索忍俊不禁,道:“我也是说正经的。”
缇柯不再理他,只管往前走。半天,听得细封流索在身后道:“其实,我也很是担心你。”缇柯一愣,道:“为甚么?”细封流索道:“以你这般爱看热闹的性子,却不肯跟我上山,我便知道你要暗中弄鬼。”
缇柯道:“原来你早猜到我另有盘算,却只由得我去。唉,你便一点儿也不疑心我对你不利?”握着火把转过身来。
细封流索摇头道:“我怎会疑心你?”缇柯望着他温和的浅褐色眼睛,心中情动,又想去抱他,只恨中间横着个冯翼碍手碍脚。
细封流索忽然岔开话题,道:“池闳野不知道有这薄绢吧?”
缇柯道:“他只知道这短刀同宝藏有关,却不知就里。那天晚上我出去,便是去探明这件事。”停了一停,道:“我那晚还查到另一件事,却是关于池嘉术这小鬼的。你猜他原来是谁家的人?”
细封流索笑道:“这是你吃饭的家伙,我怎能猜得出来?”
第十七章冤家(1-2)
1
萧邯默从昏睡中醒来,第一眼便见到萧浚坐在床边,见他睁眼,满脸都是喜色。萧邯默叫道:“爹爹。”
萧浚喜道:“你总算清醒了。先前几日,可把我吓得很了。”自觉这话却说得过分软了,顿了一顿,便道:“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娘非跟我拼命不可。”
萧邯默道:“我睡了有多久了?”
萧浚道:“有三四天了。咱们花了一整夜的工夫,才挖通了那甬道。在崖下找到你的时候,你便昏迷不醒,直到现下。”原来萧邯默先是同人动手,受得内伤在前,又被乱石砸中脊背在后,最后落水受寒,侵入脏腑,实在是凶险无比。这几天萧浚日夜守在他床前,只累得头发也白了数十根。
萧邯默嗯了一声,渐渐想起前事,道:“李道旻呢?”
萧浚道:“细封流索早把他接回去了。”想起崖下见到的情形,由不得埋怨道:“同西羌结盟不过是权宜之计,你待这小子却未免也好过了头,伤成那个样子,居然还给他输送内力?要不是你内功底子好,这回小命便交待在底下了。”
正说着话,从人来报,西羌众人前来辞行。萧邯默便欲起身,萧浚忙伸手按住,道:“哪里用得着你出去见他们?你在这里好好休息,我去去就来。”
过得片刻,萧浚回来,手里拿着个木匣,沉吟道:“李道旻居然不回西羌去,当真是奇怪。”
萧邯默心中惊异,道:“他到哪里去?”
萧浚道:“说是受了寒气,内症难愈,所以要到宋国去。南国的气候暖些,便于将养。”摇了摇头,道:“人说心思机巧之人多命不久长。我看李道旻说话有气无力,再在西羌朝廷里熬下去,只怕当真活不了多久。这小子虽然利欲熏心,到底还惜命。”
萧邯默心里一时不知是什么滋味,抬眼看见了萧浚手中那个木匣,道:“这又是什么?”
萧浚道:“这是西羌人给你的。前日细封流索来看过你,用了些药,这里郎中都说好,他便又封了些送你。”说着打开了木匣,果然是些药膏药酒之类,忽然“咦”了一声,拈出一个小小荷包来,道:“这是什么?”
萧邯默伸出手去,道:“给我。”萧浚正要打开,听他叫得急切,不忍违拗,便递了过去。
萧邯默病后虚弱,手指无力,半天才解开了荷包的带子,一提之下,两个小小的金环滑了出来,落在他手心。
萧浚奇道:“这好像是李道旻的耳环,他干么送来给你?”西羌男子均佩耳饰,李道旻也不例外,这对金环正是他耳上所带。
萧邯默沉默了一刻,低声道:“他是要藉此跟我表明,他这一次离去,是再不回来了。”
萧浚不甚明白,喃喃道:“再不回来?你是说他不止是去养病,而是不打算再回归朝廷?”
萧邯默道:“嗯。他不回朝廷,也不再同咱们为敌或为友。”慢慢握住了拳,将那两个金环深深压到掌心里去,道:“我累了,要再睡一会儿。”
萧浚见儿子神情有异,心中疑惑,然而看着他毫无血色的脸颊,迟疑了一下,终究按下了追问的念头,道:“你好好歇着,我晚上再过来看你。”向帐外走去,一面心想:“倘若如邯默所说,李道旻这一走再不回来,西羌朝廷里便没了这个人的位子,这个劳什子的结盟,可不全成了白费工夫?……”
这里萧邯默见他父亲去了,再也忍耐不住,将握着金环的那只手放在脸上,指间立时便湿了。
他心想:“他说我决不会忘记过去他对不起我的种种行事。不错,我是忘不了这些,可还有一些事情,我一样忘不了……”
他脑海中,清清楚楚地浮现了当日的情景:他拿着这双金环,向道旻说:“我让高手匠人在这环里,用辽羌两种文字刻了咱们两个的名字。我要你一直带着,回去西羌以后也不能忘记了我。”他要替道旻戴上,手指笨拙,好半天才穿了进去。眼见他的耳朵有若贝壳一般,莹白可爱,忍不住凑上嘴去轻轻一吻。道旻抬起头来,微笑道:“我决不会忘记你的。”
那个时候,他十九岁,他十七岁。
那时,他那么爱他。
2
祁蔚廷睡得正香,忽然觉得有人在拍他脸颊,迷迷糊糊地道:“池嘉术,别闹。”便听一个声音诧异地道:“咦,你怎知是我?”
祁蔚廷睁开眼来,道:“除了你,还会有谁这般闹我?”
池嘉术莞尔一笑,道:“你的心上人走啦,你不快追去,还在这里睡觉?”
祁蔚廷头脑尚不甚清楚,道:“甚么心上人?”突地心中一激灵,翻身爬起,道:“你说道旻走了?他不是还病着么,走到哪里去?”
池嘉术笑道:“李道旻要到南边宋国去了。帐门口有一封信,好像是他留的。”说着递过一张纸来。
祁蔚廷手指打颤,接过来一看,却是细封流索所书。他越看越是惊心,看完了最后一行,顾不得穿上外衣,起身赤着脚便跑出帐去,一脚踩进雪地,立刻跳了起来,赶紧折回去穿上了鞋子,再跑了出去。
李道旻昨日立着营帐的地方空空荡荡,只剩了扎帐的地桩和火盆的痕迹。祁蔚廷站在那里,一时又是伤心,又是气恼。他竟然便这么走了,连个说话的机会也不肯留给他。
他伫立良久,身上实在冷得受不住,才慢慢走回自己的帐篷,池嘉术仍坐在里面。祁蔚廷看见他嘴角尚自挂着一缕微笑,忽然间气急攻心,一下子跪在地下,抓住池嘉术便是一通乱摇,道:“你知道他要走,也不告诉我!”声音发哑,鼻中酸楚,几乎便要哭出来。
池嘉术一怔,随即收敛笑容,抱住了他肩膀,道:“我昨晚听细封流索说起要去宋国,可真不知道他们走得这么快。我刚才起来,看见他的帐篷没了,马上就来叫你了……”轻轻拍着他的背,道:“你别急,咱们这就追他去。”
祁蔚廷心道:“这里连营帐都拆了,他走了有好一会儿了。多半是半夜便动的身。他……存心便不想再见到我。”一念及此,只觉得心中空荡荡地,仿佛全身的气力都流失得一干二净。他颓然坐倒,身子失了支持的力道,向前弯了下去。池嘉术探身将他拉了过来,把他的头抱在自己膝间。
过了许久,池嘉术轻轻地道:“李道旻有什么好处,值得你这么心心念念地记挂他?”
祁蔚廷渐渐从最初的一阵痛楚里回复过来,听了这话便怔了怔,道:“我不知道。我……便是舍不得他。”
池嘉术笑道:“我知道啦,他是你第一个喜欢的人。你固执得紧,非要在一棵树上吊死不行。”将祁蔚廷的头抬了起来,道:“你起来罢。收拾一下,我陪你去找他去。”
祁蔚廷依言起身,向他腿上看了一眼,不禁踌躇起来,道:“你断腿还没好全……”
池嘉术道:“咱们去向西羌人借一部马车来,立刻便出发赶路罢。李道旻身上有伤,未必能走得快了。便赶不上,他要去江南,那里我识得的人不少,一定能帮你打听出来。”
祁蔚廷叹了口气,将细封流索那封信拿了过来,又看了一遍,道:“细封大哥说,我母亲的墓就在这里附近。我先去看过她,再动身罢。”说着便要起身。池嘉术拉住了他手,道:“我和你一起去,好不好?”
祁蔚廷想了一想,道:“好。”将池嘉术抱了起来。
第十七章冤家(3-4)
3
傍晚时分,细封流索同李道旻才找到了那间客栈。两人走上楼来,进得房间,李道旻道:“这客栈虽然地处偏僻,倒还洁净。”
细封流索道:“你早些睡罢,今天累了一天,明日还要赶路。”李道旻道:“不是要在这里等缇柯么?”细封流索道:“他今晚必然可以赶到了。”
李道旻道:“他到底去做甚么?这般鬼鬼祟祟的。”细封流索不答,却从怀中取了一本书册来,交在李道旻手中。
李道旻诧异道:“这是什么?”
细封流索道:“你要的,司徒氏的武功秘笈。”李道旻道:“你这是哪里来的?”翻了一翻,疑惑道:“这难道不是你父亲给你的细封家的图谱?”
细封流索道:“我父亲曾说,他早进过那洞,只是没找到藏宝。却没说他其实在那洞里取了短剑和秘笈出来。我早该想到,细封家的家传武功哪里有这等高明?他让米擒德翼转交三样东西,却隐瞒了短剑和图谱的来历,恐怕是故意的。倘若有人图谋宝藏,自然会向那藏宝图下手,却不会在意武功低微的细封家的家传图谱。”
李道旻想了一想,点头道:“不错。只是他又让米擒德翼迫你们发誓,不以这本书中的武功为他复仇,看来……他是当真不愿你们替他报仇。”
细封流索长叹了一声,黯然道:“是。他钟爱我们,不肯让我们冒险,把一辈子浪费在寻仇杀人上面。”李道旻鉴貌辨色,知他又想起了细封微达,忙道:“那你干么给我?你知我不喜欢武功,也练不好。”
细封流索道:“你同萧池两家结盟,为的不是要找这部秘笈?”
李道旻道:“那是从前的事情了。我原先有个计划,要用到这部秘笈。现在我既然打算放下一切到宋国去,自然这些都不需要了。”说着往床上躺了下来,意态慵懒。
细封流索凝目看着他,道:“你当真打算去了之后,再不回头?”李道旻笑道:“你看我是那等出尔反尔的人么?”
细封流索叹道:“你从来性子决毅,说过的话,做下的事,哪怕心中后悔,也不肯更改半分。我却怕你过刚易折,太过固执,反而失了一心想要的东西。”
李道旻笑道:“连西羌的一切我都可以放下,还有甚么一心想要的东西?”伸手握住了他手,道:“流索,在这世上,我只顾念你一个。其他的人和物事,我哪里会放在心上?”
细封流索道:“虽如此说,难道你心中便当真能忘记萧邯默?”
李道旻眼中水波不兴,道:“我自然不能。但是不忘他,和想要他,完全是两回事罢?”慢慢闭上了眼,道:“流索,你在这里坐一会儿,等我睡着了再走,好不好?”
细封流索拉过被子来给他盖上,温言道:“我在这里。你睡罢。”
4
细封流索等到李道旻睡着,才轻轻退了出来,走到隔壁自己房中,往桌边坐下,倒了一杯水来慢慢喝着。一直等到三更时分,才听到楼梯声响,接着便有人敲门。
细封流索道:“进来罢,门没上闩。”房门应声而开,缇柯走了进来。细封流索道:“你怎么这时候才赶到?”一眼见到他脸上污秽,皱了皱眉,劈面抛过去一块布,道:“你先把脸上的泥擦干净了,再同我说话。”
缇柯嘻嘻一笑,将背上的一个大包裹往桌上一抛,当的一声大响,显得那包裹十分沉重,道:“总算不虚此行。”细封流索道:“你又回那洞里去了?”
缇柯笑道:“是啊,我发现了那秘道,怎么能不好好利用下?萧浚和池闳野的人还在那里挖呢,我赶在他们前头,把能拿的都拿了,剩下的在砂石堆里埋得太深,就留给他们罢。”将那包裹解开,露出满满一囊珠宝来,得意之极,笑道:“当日是谁说要养活我来着?”
细封流索看着他微笑不语。缇柯吹着口哨取过一旁架子上的铜盆,倒了些水洗脸。半天道:“这里有镜子么?让我瞧瞧恢复了本色没有。”
细封流索走过来,往他脸上看了一看,微笑道:“这就差不多了。”
缇柯道:“我有一句话要问你……”一语未了,忽地身上一紧,已然被人抱住了。跟着便支支吾吾,再说不成话。
半天,细封流索从缇柯嘴唇上移开,道:“你刚刚要问我甚么?”手指却在解他的衣服。
缇柯苦笑道:“你这样子,我怎么还想得起来?……为甚么你一亲我,我就浑身发麻?”
细封流索一面吻他,一面含含糊糊地道:“……说明我工夫好?”
缇柯怔了一下,道:“流索,你不但是近墨者黑,而且青出于蓝,连这么不要脸的话都说得出来了。”
细封流索道:“嗯,你意思说其实我手段不怎么样?”
缇柯叹道:“只好说马马虎虎,过得去罢。——所以我才奇怪,怎么偏偏我还能有这么大反应?”
细封流索将他按倒在床上,俯身在他耳边轻轻地道:“告诉我,你喜欢我怎么做。”这平平淡淡的几个字入耳,于缇柯却不啻最强烈的春药,一时把什么都忘记了。
过了许久,细封流索道:“现在想起来了么?”
缇柯躺在他臂弯里,正自懒洋洋地将睡未睡,听到这一问,睁开眼睛道:“什么?”
细封流索轻轻拨弄他颈间的头发,道:“你先前要跟我说的话。”
缇柯想了半天,方道:“我是想问你,你那天说你若是跟人上了床,便要两人间从此一心一意,你明知我做不到,岂不是故意为难我么?好不好咱们彼此通融一下,把这条去了?”
细封流索道:“不好。”
缇柯恼道:“你这人怎地这般牛心固执,不知变通?”
细封流索笑道:“我很知变通。——你喜欢换个甚么姿势?”
这一番变通下来,缇柯果然不再提更改条款的事,却是身子酸软得一丝力气也无,任凭细封流索将他抱在怀里。忽地又想起一事,问道:“既然睡过一次便要一心一意,难道你五年前同我睡的时候,便打了这等主意?”
细封流索瞪着他道:“怎么可能?”
缇柯奇道:“那你怎么还同我……”
细封流索笑道:“五年前那次不算。你说过,太长时间清心寡欲会让人行止失常,因此不可以常理度之。”
缇柯道:“你这人本来就不可以常理度之。”转念一想,道:“你那时至少是喜欢我的罢?”
细封流索道:“当然,你以为我跟你一样,见谁都可以凑合?”
缇柯吁了口气,道:“总算还听到一句像样的。”
细封流索道:“就算是凑合,也要找多少合意的罢。虽然知道你这人人品太滥,但那个时候我的确是喜欢你的。”
缇柯对“人品太滥”这四字考语腹诽了一阵,又问道:“那后来是甚么让你改了主意?”
细封流索道:“自你上回离了我那里之后,我又想了一下,觉得我的确是喜欢你的。”
缇柯把这话字字句句往心里过了一遍,掏了掏耳朵,道:“为甚么我听不出这和先前有甚么不同?”
细封流索悠然道:“因为你不是我。”
缇柯心道:“这算甚么狗屁回答。”却听得细封流索又道:“况且我又想出了法子,可以杜绝你这滥交的毛病。”登时机伶伶打了个寒颤,道:“甚么法子?”
细封流索微笑道:“把你做得下不了床,你就没力气再去找别人了。”
第十八章归去
江南的九月,虽是入秋,然而天气和暖,阳光明熙。湖上波光粼粼,岸边金桂飘香,正是游人踏青寻芳的好日子。
祁蔚廷坐在迎客厅里,心里七上八下,手里的一盅茶端了半天,始终想不起去喝一口。从北疆千里迢迢赶到这里,为得就是要见上那人一面。可当真到了这里,又说不出的心虚胆怯,几乎便想一走了之。
忽听脚步细碎,有人自内堂出来。祁蔚廷忙把茶杯放下,站起身来。却见一个少年身着藕色长衫,含笑迎上前来,眼如秋水,秀若芝兰,正是李道旻。
祁蔚廷一时不知道说甚么才好,呆呆地看着他,听到他含着戏谑的声音道:“小孩,还是被你找到了啊。”
祁蔚廷脸上一红,道:“我不是小孩。”
李道旻微笑道:“我知道。只是我喜欢这样叫你。”
祁蔚廷见他容颜润泽,双颊隐隐透出红晕,不复是当日苍白消瘦的模样,心下喜慰,道:“你身体好了?”
李道旻笑道:“嗯,在这里不闻外事,成天便是吃饭睡觉,我胖了许多。”说着便在椅中坐下。
祁蔚廷跟着坐了下来,道:“你这样……好看得很。”觉得李道旻穿了宋国人的衣服,实在是别有一番风致。
李道旻道:“你过得怎样?”
祁蔚廷道:“我很好。谢谢你给我留了这许多银子,我根本花不了。”
李道旻支颐微笑道:“可惜除了银子,我也没别的东西可以给你。”两人中间隔了一张小小茶几,相距不过尺许,祁蔚廷见到他手上那个淡淡的伤疤,正是自己从前留下的齿印,一时心中惘然,竟起了恍如隔世之感。
室内静了片刻,祁蔚廷便问道:“咱们刚才经过细封大哥的医馆,他不在里面,却是到哪里去了?”
李道旻道:“他去桃香居了。”祁蔚廷道:“桃香居是甚么地方?”
李道旻笑道:“那是一处妓院。”祁蔚廷颇感诧异,心道细封流索怎地会去那等地方?却听李道旻道:“起先是缇柯到了这里不久,老毛病发作,往烟花勾栏里去了几次。流索便说,他这等爱去,那地方必然有甚么有趣之处。现在便换成了他时不时去作客,桃香居的烟湄姑娘,碧水苑的盈盈姑娘,都是他的相好知己,还有甚么侍琴公子,常家小哥……我也记不得那许多。”
祁蔚廷越听越奇,道:“那缇柯呢?”李道旻忍笑道:“嗯,缇柯不放心他,说怕他给人骗了,总跟着他去,在那里干坐着不肯走。恨得那些人牙痒痒的,都说从没见过这等没眼色不知趣的家伙。”祁蔚廷忍俊不禁。
两人又坐得一会儿,李道旻道:“我陪你到院子走走罢。”
祁蔚廷跟着他走进后院,但见满地姹紫嫣红,空气中暗香浮动,连墙头房壁都攀满了玫瑰,由不得赞道:“好漂亮的院子。”
李道旻微笑道:“都是我种的。流索白日里在医馆坐诊,我待在家里着实无聊,便种了这些花。”祁蔚廷心中感觉却十分怪异,总觉得种花这件事,同他记忆中的李道旻似乎怎么也扯不到一处去。
他看看那些花,又看看李道旻,忍不住问道:“你当真要在这里过一辈子,再不回西羌去了?”
李道旻道:“一辈子长得很,哪里就能这么说定了?现在这样,也没什么不好。或许有一天,我厌烦了这里,便回西羌去,或者到吐蕃,大理去,也未可知。”停了一停,道:“只是舒王府,还有西羌皇宫这两个地方,我大约是再不会去了。”
祁蔚廷默然。过了一刻,才道:“你看起来比从前快活许多。”
李道旻点了点头,却道:“你回去罢,别让你的同伴等久了。”祁蔚廷一怔,道:“你怎知我有同伴?”李道旻笑道:“你刚刚不是说‘咱们’么?那自然不是一个人来的了。”
祁蔚廷穿过那布满鲜花的院子,走出门外,向李道旻挥手作别。等到那藕色的人影消失在门后,他又站了好一会儿,这才转身走上通往湖边的路。
柳树下白衣的少年闻声回过头来,诧异道:“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祁蔚廷道:“说完了话,自然就回来了。”池嘉术道:“那你甚么时候再去?”
祁蔚廷道:“我不知道。多半不会再去了罢。”
池嘉术拧起了纤秀的眉,道:“祁蔚廷,你存心消遣我是怎地?巴巴地从辽宋边境赶到这里,帮你打听了好几个月,欠了无数人情,就为了你跟他讲半个时辰的话?”
祁蔚廷道:“我见到了他,跟他说过了话,知道他现下过得很好,这就很够了。”停了一停,道:“况且……他也并不想要我陪着他。”
池嘉术瞪着他,道:“他不要你,你不是从前就知道了么?怎地你不打算接着死缠烂打,等他回心转意?”
祁蔚廷沉默了片刻,低声道:“实话跟你说罢,我直到今天去见他之前,心里还多少有这样的念头。可是,当真见了他以后,不知怎么地,就不想了。”
池嘉术不解,道:“为甚么?他样子变了么?还是他待你更凶了?”祁蔚廷摇头道:“没有。他比从前更好看了,待我也和气得多。”
池嘉术看了他半晌,道:“我当真不懂你。”
祁蔚廷叹了口气,道:“其实我自己也不懂。——咱们回客栈去罢。”
两人并肩走出几步,池嘉术道:“你接下来打算到那里去?”
祁蔚廷犹豫了一下,道:“我还是想回我原先的村子里去,那是在普涅曲的一处支流上。这里……也不是不好。可是,那里的树林真的很美,很安静。而且,村子里的人都很和善,虽然见识少些,可不会骗人。”
池嘉术撇了撇嘴,道:“说来说去,你还是在计较我从前骗你的事。”祁蔚廷一愣,道:“没有啊,我只是随口一说。那么久以前的事情,我哪里还会记在心里?况且你后来一直待我那么好。”拉起了他的手,道:“你什么时候有空到我的村子里来,我带你去捉香獐子,看蓝山雀的窝。”
池嘉术睁大了眼睛,道:“什么叫做‘什么时候有空’?你这是要撇下我么?”
祁蔚廷怔住,半晌,才期期艾艾地道:“可是……可是这里才是你家乡啊,你亲眷朋友,都在这里,我以为……”池嘉术道:“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只肯待在自己家乡?”
祁蔚廷又惊又喜,又不敢相信,不由地紧紧抓住了他手,道:“你,你愿意跟我,回我的村子去?……可是那里很穷,很没意思,你不会喜欢的。”心情激荡之下,话都说不连贯了。
池嘉术笑道:“我不信。我待的地方,从来不会没意思的。”
祁蔚廷大喜,抱起他转了一个圈。正要说话,忽听马蹄声响,一个武士骑着一匹褐色的大马在他们身前不远处走了过去。祁蔚廷见到马上那人的身影,“咦”了一声,道:“那不是萧邯默么?”
池嘉术点头,凑在他耳边道:“你猜他这是要去见谁?”
两人看着那匹漂亮的褐色大马,慢悠悠不慌不忙地,一步一步,向着那所墙头上开着玫瑰花的房子走去。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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录入币 +3 大魔王 2009-11-4 21: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