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帖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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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11-17 21:09
桃花白 BY 果子白

桃花白 BY 果子白

一:
梅桃镇这几日人心惶惶,只为了老巫祝的那句话,“新河神莅临归澜川,下月初一纳贡。”这祭祀河神平常不过只是一些三牲六畜,年年一份也是拿得出来,然而新河神头一份的祭祀,却大不一样,头一件便是要拿一个大活人送下去,给河神做妻子。
梅桃镇上下,但凡家里有没出阁的女儿的,都提心吊胆如临大敌,镇长夫人抱着自己家十二岁的女儿嚎啕大哭,已经闹了几次,然而老巫祝开了口,便是镇长大人也不能徇私。
人选定下来,果然正是镇长家的梅娇娇,老巫祝亲口提起来的,说这个八字虽则不是最好的,却是梅桃镇里最适合做河神娘娘的。镇长夫人见事已至此,悄悄又拿了一个生辰八字去找老巫祝,只说是自己远房的一个侄女,十四岁。
老巫祝掐指一算,大惊失色,“这女娃儿的命格,正是天生的新娘娘!”
于是这事就这么定下了,梅娇娇命到底差了一层,没福气上桃花轿。

二:
皎月繁星,凉风习习。
梅苦坐在归澜川分支桃□□岸上,愤恨地往河里扔石头,“砰”“砰”“砰”,石头子溅得水花四起,平静的水面一阵一阵涟漪不断。
“河神河神,不庇佑百姓,草菅人命要害死人算什么神!”
梅苦一行骂,一行抹眼泪,不过十四岁的少年,寄人篱下,对于突然汹涌而来的命运根本没有招架之力。所能做的,也只有半夜跑出来,对着安静的水面来发泄心中恨恼。
“你在做什么?哭鼻子?”
深更半夜,却有一个小娃娃,从河岸边的石头后探出头来,白胖胖的小脸蛋上满是不解。梅苦狠狠抹了泪,冲小娃娃嚷起来:“你是什么人,从哪里冒出来的?”
小娃娃依旧躲在石头后,只露出圆圆的小藕臂和系着大红色肚兜的白身子,脑袋上扎着小辫子,还扣了两条红色的头绳,吊着小小的金铃铛,一动,那小铃铛就发出细细的声音。
他摇摇脑袋,冲梅苦做个鬼脸,“你哭得太凶了,月亮婆婆都被你吵起来了。”
梅苦嘴硬,一口咬定,“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哭鼻子了?我在、我在打河神?”
“你打河神做什么?你又打不过。”小娃娃大眼睛黑汪汪的,骨碌碌转了几圈,奶声奶气问他,“河神欺负你了?”
话说到梅苦心里去了,他忍着眼泪,恨恨往河里又丢了个小石子,“它要把我妹妹抢去做新娘了!”
小娃娃有点不懂什么叫做抢去做新娘,白白胖胖的小手指含在嘴里,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又问,“你是不是不喜欢河神?”
怎么可能喜欢!
“我妹妹要嫁给河神,就是要淹死她,她不会游泳,一定会淹死的!”梅苦想起自己的孪生妹妹梅香,忍不住又想哭,他偷偷听到了婶婶和叔叔的对话,才知道婶婶要拿妹妹去换娇娇表妹,给河神做新娘子。他听他们说,到时候要用一顶粉色的桃花轿,把新娘子放在一个扎了花的大竹排上,然后从桃渊幛那里顺流就这么漂下去。漂到河神的河宫,就做了河神的新娘。
然而谁不知道,这归澜川桃渊幛,那就是深不见底的一块地方,鹅毛都能沉下去,何况一个大竹排?
小娃娃扁扁嘴,“河神还要娶新娘子啊?”
“每一个河神都要娶新娘子的。”上一个娶了,后来一直风调雨顺,梅桃镇都说是河神娘娘的功劳,可惜这一位河神要走了,换来一个新的河神。
梅苦说:“我讨厌死河神了。”
小娃娃装模作样也跟着点头,“我也讨厌死了。”
愁了一会儿,梅苦才想起来,“你怎么还不回去?你家里看到你不见了该着急了,大晚上小娃娃不能乱跑,仔细有狼把你叼回去吃了。”
小娃娃晃晃脑袋上的小金铃铛,又往外挪了挪身子,“那你别哭了,陪我玩会儿,我就回去,好不好?”
梅苦看他的样子,不免有些奇怪,这娃娃圆圆滚滚的,大眼睛长睫毛,年画上的小人儿一样,怎么不知道怕人呢?大晚上跑河边来玩,他家里头不管的么?
心头一软,便答应了,“我陪你玩,你早早回去,莫让你家里头担心。”

三:
那晚上之后,梅苦便再也没见过那小娃娃,不过他也没多少心思去想这个,他就日思夜想要带着妹妹梅香偷偷跑掉,以免妹妹真的要嫁给那河神。
然而梅苦梅香都是没爹没娘的人,今年刚被接到叔叔家里头,梅香还好,给梅娇娇做丫鬟,梅苦则是跟一群小厮一起,做些苦活累活,饶是如此,婶婶还要嫌他们多耗了他们家的米粮。
梅苦悄悄跟梅香说:“我们离了叔叔家,好不好?”
梅香不乐意,她跟着梅娇娇一起,也有漂亮衣裳好看的头饰,便是梅娇娇用旧了不要的,也比没有好。梅苦没办法,吓唬她,“不走你就要给河神做新娘子了!”
梅香想着画上的娘娘,漂亮神气地不得了,更是不愿意了,只说:“这是我命好呢,这么多人里头就挑了我去做娘娘,别人哭着都求不到。”
这是没有回旋余地了,便是梅苦自己觉得有手有脚离了叔叔家也能有口饭吃,梅香不愿意走,他就一点法子也没有了。
梅苦蹲在河边愁眉苦脸,看着水里倒映出来的影子,想起什么,狠狠掬了水把一直乌漆抹黑的脸搓得都快破了皮,再一看,这么干干净净的,跟梅香果然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娘亲临死前拉着手要梅苦好好照顾妹妹,梅苦是男子汉大丈夫,说到便该做到。他想,时辰容貌都是一样的,这也不算是欺瞒了河神,妹妹不会游泳,他可会,这事就这么定了!

四:
三月初一,桃花时节。
新河神娶亲的大日子,梅桃镇百年难得一遇的盛典。
小孩儿们光着屁股在爹娘怀里要大拇指看戏看得津津有味,只当这是过年的热闹,而那桃花轿子,已经被人抬到了花排上,随着那水流飘下去,掉下那丈高的瀑布,流进那可怕吃人的桃渊幛。
老巫祝领着一帮人跪地上念念有词,只望河神大人能喜欢这新娘娘,从此庇佑梅桃镇岁岁丰年太平无事。
而花排上的梅苦,紧张得心都快跳出来了,只怕有个什么变故,叫人戳穿了他的身份。此刻大约知道自己被送上了竹排,心里一块大石才落下来。
那桃渊幛他听人说过,乃是归澜川的一个分支,从连绵百里高耸入云的群山中蜿蜒穿过,说那水看着平静,碧绿的,底下不知道有多深,说是什么都能沉下去,当初不知死了多少人呢。后来大家都知道了,无论是做什么都不会往那头去,后来就成了河神新娘的归宿。
梅苦给自己打气:他是男子汉大丈夫他才不会害怕,他自小就在水里打滚,呛水的滋味也知道,不过就是那样。只可惜手脚都被麻绳给绑结实了,只怕到时候也只会像个大石头一样,噗通一声沉到最里头。
那小竹排晃晃悠悠,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梅苦只觉它渐渐往底下斜,心里知道:来了!

五:
“这就是新送上来的?”
“啧啧啧啧真是不怎么样。”
“何止不一样,你看你看……”
“居然不是女娃娃?这下子好玩了。”
“呸!你不想想新殿下是什么脾气,这下子可好了,胆敢糊弄新殿下,还不知道怎么着呢。”
“新殿下还叫我们特意来接人,这下好了,可怎么交代?”
梅苦迷迷糊糊听到有人说话,他有点累,手都抬不起来,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晚了又要被婶婶骂的。他竭力动了动眼皮,终于睁开了眼,一睁眼就吓到了。
头顶上有两张脸,都小小的,头上戴着奇怪的帽子,正瞪着大眼瞅自己。
梅苦心里一吓,力气回来了稍许,微微一动,就想躲开。那头上戴一顶红色玉石一般的尖角帽子的人伸手拍拍梅苦,“动什么动,避水药还没消化好,乱动有得你苦头吃。”
另一个戴着顶银色鱼嘴帽,有些圆胖,愁眉苦脸在那里叹气,“新殿下一定会生气的,一生气就要有人倒霉,这可怎么办呢?”
不远处还站着一个,戴着黑色的长帽子,在那里摇头:“真是难看,咱们把人退回去叫他们换一个,要女娃娃。”
梅苦有些愣神,他这是到了什么地方,遇见了什么东西?
这几个戴帽子的,身子都小小的,七八岁孩童一般,手上却都拿着刀枪,脸也有些奇怪,鬓角耳下,好像有着什么鳞片,一闪一闪的。
梅苦一个激灵,想起了什么,极力挣扎着撑起身,左右一看,这可不是就到了水底里头来了?

六:
一个下半身拖着漂亮彩色尾翼的人飘过来,问:“你们怎么慢腾腾的,新殿下要生气了。”
银色鱼嘴冒叹气:“这可糟了,是个男娃娃。”
那漂亮的鱼人瞅瞅傻愣愣的梅苦,说:“这有什么,新殿下不喜欢就留给我一口吃了吧。”
梅苦是被这句话给吓醒的--吃、吃人!
被带到河神大人的宫殿时,梅苦还正处于恐惧状态,那吃人的漂亮鱼人把他往铺着水晶砖的地上一扔,尾巴一甩,就出去了。
一个奶声奶气的声音从里头传出来,很不高兴的样子,“怎么还没看到新娘子?” 随着声音,那薄薄的帘幕拉开,一个裹着黑色小袍子的小娃娃从里头出来,看见地上的梅苦,偏着脑袋,“咦”了一声。
“你就是妹妹?”
梅苦怔怔看着着戴着白玉飞龙冠,穿着黑色金线云海五龙袍的小娃娃,木呆呆开口:“我是哥哥。”
小娃娃的眼睛,唰得就亮了。

七:
小娃娃背着手等着梅苦开口,等啊等啊,大眼睛一瞪:“你不是有话要对本神君说?”
梅苦扭过头去,缓过劲之后,他就生气了:亏得他还在那里哄着小娃娃开心,哪里知道他就是河神,还在那里装模作样,不说实话故意骗他!
“你不说话,那我也不说话了!”小娃娃生气了,小小的袍子一甩,就到了梅苦眼前,盯着他的眼,又重复一遍,“你不说话我就真的真的不理你,我走了!”
“喂--”
小娃娃说:“你叫我是要说什么?”
梅苦:“你放我回去吧。”
“你!”小娃娃狠狠瞪一眼梅苦,一扭头就跑出去了。
梅苦怎么喊都不应,人小腿短,跑起来怎么这么快?

八:
小娃娃就是新上任的河神殿下,龙皇家排行老小的,叫蒙野,今年被龙皇一脚踢到归澜川来做河神了。
梅苦坐在自己的房间里发呆,虾兵鱼卒在一旁跟他唠家常,它们把梅苦接来的,不知怎么的,对梅苦倒是挺热诚的。
“新殿下脾气不好,听说来之前就闹了一通。”
“这个我知道我知道,说是在龙皇寝宫里放了把火,才会被龙皇大人给踢出来了。”
“新殿下不喜欢这里啦~”
“跟钦吾大人吵架吵得好凶好凶的~”
“所以说~~”
“娘娘你要对新殿下好一点。”
两个小人在那里叽叽喳喳,梅苦有一句没一句听着,最后不由得打了个激灵。
--娘娘?
什么娘娘?他是男子汉啊!

九:
可不是,这河神大人点了头收进来的,那就是河神娘娘。
梅苦急了:“我是男孩儿,又不是女娃娃,怎么能做娘娘?我要回去我要回去!”
虾兵鱼卒你看我我看你,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新殿下之前说了,接了人到他眼前他要说几句话,说完就把人送回去的。可是现在新殿下又不提这事了。
它们给新娘娘送最新鲜的绿泥藻和美味的海菜,新娘娘看都不看一眼,坐在那里生闷气,只说要回去。
圆脸鱼卒抽抽搭搭地问虾兵:“新殿下说要是咱们惹了新娘娘不高兴,就要把咱们的脑袋拧下来当球踢……变成球会不会特别疼?”
虾兵也没办法,出了个主意,“咱们请钦吾大人来,他总是有办法的。”
于是,坐地上抱成一团的梅苦就被人给提起来了,他此刻心里又难受又饿,正是不高兴的时候,被人像抓小鸡一样提起来,不由生气了:“你放手!你放手!”
再一看,梅苦就老实了,那个会吃人的人鱼,正皱着好看的眉看着他。
钦吾上下打量梅苦,温温柔柔笑着问:“你不愿意留下来?那好,你要走我带你上去。”
这么简单?梅苦不太敢相信。
那漂亮得不得了的人鱼依旧笑眯眯着:“放心,不会骗了你上岸就把你吃掉的。--你回去,叫他们赶紧把女娃娃送下来。”
“女娃娃的肉嫩多了,蘸了蓝蚌女制成的甜酱,才好吃呢。”
梅苦一抹眼泪,站起身咬牙说:“我不走了。”
“是心甘情愿要留下来做河神娘娘?”
“是!”
钦吾这才满意了,指着珊瑚桌上的食物,“那新娘娘请用膳吧。”
梅苦看着那些东西,脸绿了。

十:
房间里到处都是拳头大小的珠子,照得四周都亮堂堂的,可梅苦心里却是黑漆漆一片,他低着头坐着,从今以后他都要留在这里,再也再也不能回去了。
“他们说你不走了?”小娃娃不知道又从什么地方蹦出来,站在梅苦面前看了半天,悄悄伸小指头戳了戳一直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的梅苦,“你在想什么?”
想那么认真,他站了好久都没注意到。
梅苦抬头看小娃娃,白白胖胖,此刻换了一件红色的小袍子,神气漂亮得像年画上下来的一样,不,就是画上也没这么好看的小娃娃。
“我留下,能做什么呢?”梅苦还是想不到,他会挑水会劈柴会洗衣服会下田,可是这里就是水底下,他会的那些好像都不能做。
小娃娃的眼又亮了:“你真的要留下了?你不走了?”
“嗯。”
小娃娃咧嘴笑,小手又轻轻戳了戳梅苦的脸,“那你别蹲地上了,我带你逛逛,这河宫可大可漂亮了,还有好多好多你根本想不到的东西。”
至于梅苦的问题,小娃娃觉得这不是很理所当然的么,当然是留下来陪他玩--“我都快闷死了,以后我们一起玩一起说话,多好呐。”
梅苦被兴高采烈的河神大人拉着到处跑,上上下下地晃,他有点跟不上,头也晕眼也花,到后来都不知道在看些什么,只好喘着气说:“等、等一下。”
小娃娃指着前面说:“那里是三色珊瑚树,树底下有指头长的小人儿,很好玩的!”
梅苦眼一翻,彭一声倒地晕了。
“钦吾钦吾钦吾!”火团一般飞过来的河神大人,一把抓住人鱼就往外跑,“救命!”
钦吾一问,才知道是新娘娘出事了,眼皮一掀,手上脉一把,他就忍不住翻了个白眼:“饿晕了。”
蒙野飘在虾兵鱼卒眼前,气得冒烟:“你们把他饿死了!”
钦吾说:“饭菜都没动,是一整天都没吃?新娘娘体质真糟糕。”
已经说了要留下来,又不是闹脾气,怎么好好的饭菜放着不肯吃呢?
河神大人想不明白,只好问人鱼,“他不吃饭怎么办?”
在龙宫的时候,蒙野挑食不吃饭,那是连龙皇都没办法的,此刻遇到了一个更挑食的梅苦,那就真正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钦吾想了想,“新娘娘岸上来的,喜欢吃的东西不一样?”
于是梅苦醒来之后,就看到小娃娃端着一大碗生菜叶和小果子,往他这里一推,“诺,给你的。”
梅苦饿极了,也不顾那果子还青涩,大口吃起来。至于那生菜叶,他想着实在没有办法弄出火来,等下就咬牙生吃了吧。
吃着吃着,觉得有点不对,一抬眼,就看到小娃娃微微扁着嘴在看他,黑漆漆的大眼睛里居然还有点委屈。
“你不喜欢吃,你饿着肚子,为什么都不告诉我?”

十一:
于是梅苦说了,“凡人吃的东西不是这样的。”
河神点头,“这样啊,那给你建一个厨房,我去抓几个厨子来给你做饭?”
这样子怎么好?梅苦叹口气,“有个地方能生火,我自己来做饭吧。”
现在整个河宫最大的新闻就是,新娘娘要自己做饭了!
胖脸鱼卒慢一步,赶过去的时候,那间被施了咒法的“厨房”外头已经里三层外三层挤满了鱼类,大家都探着脖子往里头看,还有的在猛吸鼻子,说自己闻到香气了。
“看不到看不到……”
“我也看不到……”
“腿变得这么短真讨厌……”
“小声点别让新殿下听到了……”
鱼卒在后面跳着脚想往里头看,奈何小小的身子,怎么也跳不起来,虾兵从鱼群中挤出来,拉住鱼卒,“没什么好看的,回去了回去了。”
“新娘娘要做饭呢。”鱼卒咂巴咂巴嘴,有点馋了,“不知道那是什么味道,会不会很好吃?”
“反正没有我们的份,新殿下守在那里呢,”虾兵有些不耐烦,红色的硬壳帽子打了下鱼卒的银色帽子,“回去了,我们还要给龙后殿下写报告。”
鱼卒依依不舍再看了眼那被围得水泄不通的厨房,只好跟着走了。
不多时,饭熟了。
蒙野猛吸鼻子,“好香好香。”
梅苦还在犹豫,他说煮饭,河神大人一句话下去,就有人翻出了一大堆五谷和肉类,说是以前从岸上投下来的,它们不吃,就一直保存在贮藏室。那些肉他不敢碰,只煮了一大锅的米饭,再用新鲜海带烧了一碗汤,此刻河神大人正在一旁团团转要吃,可是这种东西,水族吃了真的没关系么?
河神大人已经在吃了,吃一口就看一眼梅苦,吃一口就看一眼梅苦,梅苦心里纳闷,自己尝了尝,河宫拿出来的米粒很新鲜,饭也没糊没生,很正常啊。
在梅苦就着海带汤吃完两大碗饭之后,河神大人才把筷子一抛,扑上来抱梅苦的胳膊,大眼睛看着他,特别不忍心的样子。
“你放心,以后我会好好对你的!”
梅苦莫名其妙,心里嘀咕着,却也没多嘴问。他不知道他吃完之后,那些水族围成一团把他剩下来的饭菜挨个尝了遍。
“呸呸呸呸好好的海带就成了泥水!”
“这个东西真能吃么?好奇怪……”
所以说,种族文化差异什么的,那是鸿沟。

十二:
梅苦在河宫找到的第一件可做的事情就是种菜。
在他连吃了三天的汤泡饭之后,是河神大人看不下去了,跑去问钦吾,难道凡人就只能吃这么一种东西么?
钦吾翻翻手里的书,刚从凡间弄回来的,里头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故事,偶尔也会提到一些吃的东西,总之,绝对不会仅仅每天只吃白米饭度日就是了。
蒙野又滚回去找梅苦,跟他一起商量,“要不你吃点其它的东西吧……你要吃什么我都给你弄来。”
大不了把虾兵鱼卒派上岸,每天去弄好吃的食物来。
梅苦试探地问:“其实我可以弄个小菜园子?”
河神大人手一挥,于是富丽堂皇水晶河宫里便多了一片结界罩着的菜畦。
里头绿油油一片小苗,长势喜人,梅苦时不时就要过去看一眼,拔拔草弄弄枝,心里头喜滋滋的。戴着玉冠的河神大人也跟着屁股跑去看,看几眼就没了兴趣,在一旁无聊飘着,撇撇嘴有点不高兴。
有黑鱼跑来说:“钦吾大人请殿下……”
“不去!”河神大人不管人鱼找自己干嘛,反正就是一百二十个不去,见梅苦还在那里纳闷,傻傻看着自己,更是不高兴了,身子一扭,就跑了。
梅苦满手的泥,傻愣愣看那个脾气超大的小娃娃,人鱼是要他去做什么,吓得这么一溜烟就跑了?
还是胖脸鱼卒悄悄告诉梅苦:“殿下这是不高兴呢,生气了!”
生梅苦的气,气他只知道一天到晚摆弄他那个菜园子,可是这个又是河神大人自己亲口答应让梅苦种菜的,他又不好反悔,只好在一旁自己生闷气。
梅苦郁闷了:“河神大人几岁了,怎么一天到晚就知道玩?”
鱼卒是个心软的,这话一说就叹气,小眼睛里含着两泡泪,“新殿下很可怜的……”
蒙野虽然是龙皇的儿子,却是个没娘的,被龙后虐待被兄长们欺凌,反正苦得不能再苦了。所以才会小小年纪就被踢出来要自己独挡一面,举目无亲的,又怕又慌,又委屈又寂寞。
简而言之就是个可怜的,缺爱的小孩。
梅苦也心软,一听就难受了,他爹娘去了之后,带着妹妹在亲戚手上转来转去,寄人篱下孤苦无依的滋味,他是尝尽了。蒙野年纪更小,还只有自己一个人,岂不是更可怜?
而且梅苦这两天悄悄观察了下,发现了一件事,“那人鱼还欺负他是不是?”
戏本上都是这么唱,皇帝太小,就有坏的大臣把持朝政,欺负小皇帝没人护着。
鱼卒一愣,第一次不知道该说什么,那梅苦就已经重重点头,做出了决定:“以后我要好好保护小娃娃,不会让人欺负他的!”
鱼卒从梅苦的房间出来,气冲冲的,“下次这种鸡毛蒜皮的事情别来烦我!”
虾兵说:“新殿下心情不好,还不是我们倒霉?”
一旁的胖脸鱼也赶紧摇头。
已经变回来的钦吾依旧怒气冲冲,指着自己鼻子说:“看见没,我哪里长得红脸白鼻子的模样哪里像个奸臣了?”
没看过人间画本子的虾兵鱼卒你看我我看你,赶紧摇头。
钦吾冷冷哼一声,“那傻凡人信了就好!不然,哼!”
河神大人自己还有点纳闷,梅苦怎么突然之间,就对自己这么上心了?还用那种奇怪的眼神看他,说什么,“你放心,有我呢!”
这是怎么了?
不过河神大人觉得,不管怎么了,反正这是要全心全意跟着他玩陪他说话了?唔,这样就好了,他挺喜欢梅苦,就喜欢跟他玩,其它的有什么要紧呢。

十三:
梅苦给自己找的第二件事,就是照顾河神宝宝o( ̄▽ ̄~)
在梅苦看来,陶瓷娃娃一般可爱的蒙野就是一个缺爱的可怜小孩,虽然被人恭恭敬敬奉为河神,被尊称为殿下,那也就是个小孩,小孩子就该被人疼着宠着哄着。
梅苦小时候就会带妹妹,爹娘双亡之后更是一手撑起了妹妹梅香的一片天,现在对上河神殿下,大致摸清楚他的脾性爱好,顺着毛抚,多花点心思,居然也能把传说中脾气不好的河神哄得服服帖帖。
蒙野挑食,不但不吃饭还闹着要砍御厨,梅苦叹口气,居然跑去拜御厨为徒弟,开始学水族的菜式。他做一盘紫菜拌虾米,蒙野吃一口就乐了,从此之后御厨就失了业。
蒙野玩起来可以把河宫给拆了,破坏力惊人,梅苦就在一旁哄着,用人间的小玩意来转移注意力。
蒙野心情不好,梅苦就变着法子给他讲故事讲笑话儿,一定要哄得他高兴起来才罢休。
总之,在梅苦出现之后,整个河宫都风平浪静了。
鱼卒抱着虾兵抹眼泪:“娘娘好厉害……”
天天心情好的殿下真是太难得了!
虾兵哗哗往木盒子里吐泡泡,“快点来写报告,今天的份还没交给龙后娘娘!”
梅苦自己却很苦恼,他不识几个大字,肚子里就几个草台子上看来的戏本,几个从大人那里听来的山野传说,讲完之后就只能搜肠刮肚胡编一些段子,有时候讲着讲着,前文搭不上后语,或是自己都忘了情节故事,惹得蒙野在一旁急瞪眼,“才不是这样!书生买下来的是只小燕儿,不是小雀儿!”
梅苦只能点头:“是小燕儿……”
“骗人!是小雀儿!”蒙野冷冷一哼,扭过头去,“你上次还说是一只嘴巴有着红点的白羽毛小雀儿。”
梅苦:……
这样下去不行,苦恼的梅苦捧着脸发呆,问鱼卒:“你说我现在学识字看书还有救么?”
鱼卒傻乎乎笑,转头就报告了钦吾大人,于是第二天,河宫里又多出了一间私塾。
漂亮的人鱼拿着戒尺笑眯眯看着梅苦:“听说是严师出高徒?”
梅苦:……
蒙野从外面冲回来,一弹指把身上的大袍子换成了小肚兜,然后冲到梅苦面前,鼓着脸上上下下看他。
“你跟钦吾好了?”
梅苦抓抓脑袋,好了这个是什么意思?
“你不许跟他好!”蒙野怒了,绕着梅苦飘了一圈,“你要跟我玩,只跟我玩!”
梅苦:“钦吾大人在教我念书识字……”
“念书?”
蒙野歪着脑袋想了会,一阵风似地跑出去,又抱了一大叠书本进来,“来我教你念书!”
梅苦:……
最后,教得厌烦的河神大人把书一扔,又跑了,只剩下苦逼的梅苦,一个人对着桌子上的书本,皱着眉费了老大力气才翻了一页。

十四:
日子就这么打打闹闹的,居然一晃就是两年。十六岁的梅苦个子拔高了一茬,在河宫里不见天日,养得皮肤牛乳一般白,少年渐渐长开了眉眼,脾气又好,微微眯起眼来笑的时候很是招人。蚌女们远远看见他过来,就凑一起嘻嘻哈哈笑,冲他抛媚眼,而这所谓的“娘娘”,每次都是微微一笑,不为所动就走过去了。
河神娘娘脾气好又心软,每一次底下人犯错,只要有河神娘娘在一旁,都会劝殿下从轻发落,这也导致了河宫内上下一干人等对河神娘娘亲近,有时候甚至会没大没小要开些小玩笑。见梅苦不搭理她们,又叽里呱啦说起来。
“真不好玩,以前逗他还会脸红,可爱得不得了!”
“就是就是,现在就只会笑眯眯点点头敷衍我!”
“除了陪殿下,就只在菜园和书房两头跑,都不理我们,真扫兴……”
“不过,你们说殿下真的要娘娘做娘娘?”
“嘘!这话不能说。”
“就是龙后那里都过不去,何况殿下就是小孩儿心性闹着玩的……唉,我还挺喜欢他的……”
“钦吾大人过来了,都别说了!”
钦吾扫一眼多嘴的蚌女们,也没说什么,鱼尾一摆,就游走了
“钦吾大人好吓人……有时候殿下也是……”
“还是娘娘好……”
钦吾跟梅苦说,“殿下要过寿辰了。”
在河宫待了两年,梅苦也问过蒙野的寿辰,他想尽点心力给小娃娃过寿,然而不管问谁都是笑着摆手,也不说是不知道还是不能说,蒙野自己则是大眼睛一撇,只说“没有寿辰!”
故而钦吾突然这么一说,梅苦自然又惊又喜,赶紧问是什么时候,心里赶紧想自己能拿出什么好东西给蒙野做贺礼。
钦吾难得皱着眉,看了看梅苦,说:“明年。”
梅苦:……
明年?那今年呢?今年才过一半啊!
“大约应该在明年三月的时候。你好好准备一下吧。”
梅苦:过生日的日子也可以用大约么?
“虽然要好久,不过现在也该大概想一想给蒙野准备什么。”梅苦苦恼了,他除了每天给蒙野弄那些奇怪的东西吃,除了给他讲故事,陪他打水花欺负水母骑着海马到处跑,好像也没什么可以做的?
堂堂龙皇幼子,归澜川河神之尊,要什么没有呢,他又能送什么给他?
钦吾告诉梅苦这个其实是有话要说,他这边正犹豫呢,梅苦就已经为了礼物的事情在转圈圈,难道这个傻人类就没想过这里的事情和岸上是不一样么?钦吾看他那高兴样子,最后只说:“算了我什么都没说……你真想要送,就送个只有你能做的吧。”

十五:
梅苦旁敲侧击问蒙野,“你有什么想要的?”
蒙野歪在梅苦的腿上睡午觉,闭着眼呼呼吐气,摇晃着脑袋就是不回答。
梅苦只能慢慢摸着他脑袋,自己在那里胡乱猜测,“好玩的?好看的?金银珠宝?这些你都看不上吧?也不知道什么是你没有的……你会想要什么呢?”
真心想给的时候,才发现能给的东西,好像根本没有。
梅苦苦恼了。
河神殿下天天神清气爽,后知后觉才发现梅苦好像有点不高兴,于是只能又跑去问无所不知的钦吾。钦吾慢悠悠翻个白眼,哄骗河神:“他想要做一件一定要亲手做,别人做不来的事情。”
想不到,所以就不开心了。
蒙野跟着一起想,想来想去,也没想到该是什么事情。你说梅苦这人多奇怪,就喜欢一天到晚给自己找事情做,他就不嫌烦么?
终于,河神殿下觉得自己解决这个问题了。它不知道从哪里拽来一个游魂,往梅苦那里一推,“它说它会酿酒!你跟着它酿酒吧!”
酿酒这种事情,不就是一定要自己亲手做,而且你酿出来的,就只是你的,别人再厉害也酿不出你酿的么?
梅苦对这种逻辑只能哭笑不得。
不过这个游魂真的很好看啊,比起漂亮的人鱼,丝毫不逊色,尤其那黑眼睛小酒窝,可爱得要命。梅苦心里还是有些想念岸上,于是跟游魂说话,问它人间的事情。哪里知道那游魂却是脑子糊涂的,连自己姓什么叫什么都不知道,浑浑噩噩的,就只知道酿酒的手艺了。
“酒……酿酒……”
梅苦偷偷跟蒙野说:“你从哪里捡来的?”
蒙野就是跑到岸上去玩,在一条小桥边捡到的,他觉得这抹游魂实在太有趣了,明明马上要魂飞魄散了还在那里傻乎乎飘荡着,一直说酒啊酒的。
“不入轮回,也不知道躲起来,就这么飘着,活该它要散了。”
梅苦不忍心,“有什么办法能不让它散掉么?”
蒙野说:“这也不难,不过你要答应我,你要酿酒给我喝,要满满一坛子,只给我喝!”
梅苦笑,若是只以一坛水酒为贺礼,太轻了吧?而且蒙野一个小娃娃,怎么能喝酒呢?
蒙野眼一瞪:“我才不是小娃娃!”
在河宫,大家都知道河神殿下的禁忌,不许说他小,不许说他矮,相似的话都不许说,就连河宫上下一干人等,都因为河神殿下的禁忌,而变成了现在这样矮矮小小的样子。当然,除了钦吾大人。后来又加上了梅苦。
梅苦只能顺着毛摸:“一点都不小,不小。”
蒙野看着有些敷衍的梅苦,嘟着嘴,凑上前去,在梅苦的脸蛋上狠狠“吧唧”了一下,“你是我娘子,你不许嫌我小!”
梅苦:……

十六:
梅苦想给游魂取个名字,开始说叫阿酒,鱼卒说不好听,游魂在一旁傻傻立着,也没什么反应,梅苦抱着脑袋想啊想啊,跟酒有关的,他虽然跟着钦吾念了两年书,这些风雅的东西还是不太懂的,支吾了半天,指着酒杯子说,阿杯?
钦吾在一旁翻书,“酒杯酒坛酒壶酒庄,一天换一个名字叫着玩也行。”
鱼卒:“我喜欢阿壶。”
蒙野:“捡来的就叫阿捡。”
梅苦觉得游魂太傻了,不忍心欺负,于是把所有想到的名字列出来,挨个叫,看它自己喜欢哪个。
最后定下来,叫阿坛。
梅苦现在开始跟着阿坛学酿酒,说是如此,阿坛一天到晚脑袋一片空白又呆又傻,也没什么能教给梅苦,梅苦只能去找钦吾,翻一些酿酒的书,自己摸索着来试。
阿坛就在一旁坐着,摇头笑着说:“不是,不是,不是。”
梅苦揭开坛子一看,酸溜溜的,这么多醋,还是不好吃的,他要下多少碗饺子才能吃完?
“这也不是,那也不是,你又不教我。”梅苦叹口气,跟个傻得连自己叫什么的魂魄计较这么多做什么,他还是想办法去准备点其它的东西给蒙野吧。
蒙野抿着嘴在梅苦面前站着,又是不高兴了。
梅苦奇怪,“怎么了?”
蒙野绕着梅苦转了一圈,别过头去,“你要走就走!哼!”
小娃娃已经很久没有这么莫名其妙发脾气了,不知道是什么又惹了他,梅苦想了想,最近自己是跟阿坛走太近了,冷落了河神殿下?在岸上的时候,他以前对邻家小丫好,梅香就会生气。这普天下的小娃娃都是这样么?
“你想回去就回去,又没人强留你下来!”蒙野口气虽然凶巴巴,恨不得梅苦立即就走了一般。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却是有点湿,强忍下的委屈,“你走!你走!”
梅苦心里莫名,微微有点恼了,“我什么时候说我想回去?”
至多偶尔梦见梦过而已,他说了留下来照顾他,就不会食言。
蒙野指控:“你天天跟那什么阿坛一起,不就是要听它说岸上的事情?不就是你想岸上了,你不愿意呆这里了,你要走了?”
梅苦叹口气,拉着蒙野到身边,摸摸他脑袋,学着他的习惯,也在那小脸蛋上啃了一口,“你放心,我说话算话。”
我会陪你到,你不需要人陪的时候,说话算话。

十七:
闹完别扭,河神殿下自己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了,扭扭捏捏问梅苦,“你的酒还没酿好?要我帮你不?”
又问,“你真的特意给我酿的?我还以为你随口说说呢。”
梅苦故意说:“你又不喜欢,我又酿不好,算了吧。”
河神殿下急了,“不能算了,不能算了。”
他想了想,“叫阿坛教你--它想不起来了?我有办法!”
再一次看到阿坛,梅苦总觉得有些奇怪,具体是哪里奇怪却有点说不上来。阿坛轻轻一笑,春花初绽一般,“我是阿檀。”
梅苦点头,他知道啊。
阿檀说:“河神殿下于我有大恩,娘娘您要什么,在下本该倾囊相教。不过,其实我不会酿酒。”
梅苦:……
蒙野你到底为什么会觉得他很会酿酒的?
“我喝过天下最好的美酒,品过天底下最珍贵的贡酿。”阿檀想起什么,低眉笑起来,“那最好的酒,不是因为它有多好,是因为陪你一起喝的那个人。”
梅苦懵懵懂懂点头,他有点不太明白,不过既然这么说,他也就试试吧,反正河神殿下也说了,酿坏了他也会一口气喝完的。
阿檀出主意,说梅桃镇梅花桃花有名,不如酿些果酒,又简单又不容易出错。钦吾听说后,居然叫人抱来了几大瓶的桃花瓣。
鱼卒呼哧呼哧着把白瓷大花瓶一一搬进厨房,解释说:“钦吾大人喜欢收集上游飘落下来的花瓣,要多少有多少……这虽然有些年头了,就像是刚摘下一般新鲜水嫩,娘娘您只管放心用!”
梅苦:这种不知放了多少年的新鲜花瓣,喝了不会有事吧?
梅苦开始酿酒,其实步骤很简单,一坛子的青桃洗净去核,灌上最好的山泉,再塞了半坛子的桃花瓣,放一点杂七杂八的东西,紧紧盖严实了,就埋在朱红色珊瑚树下。
蒙野跟在梅苦屁股后头看他酿酒,问:“这样就好了?”
“嗯,等着吧。”梅苦决定这三个月都不再提酿酒的事情了,他满厨房的醋都没地方倒。“到时候挖出来就是了。”
这次不管酿不酿得好,反正这也是最后一次了。
蒙野在丈高的珊瑚树下蹲着,掰手指头在算时候,郑重通知梅苦:“要赶在明年三月之前好。”
那还早着呢。
梅苦笑眯眯陪着蹲一旁,点头应下:“三月之前嘛,一定一定。”

十八:
梅苦食言了。
应该说,他并没有食言,而是蒙野的那个寿辰,来太早了。
那一天梅苦迷迷糊糊醒来,一直缠着要跟他睡一起的小娃娃已经不见了,他还觉得奇怪,蒙野不是最喜欢把脑袋放在他肚皮上睡懒觉么?
他像平常的任何一天一样,做了他和蒙野的两份早饭,然后去看了眼菜园子。河宫今天有点奇怪,他到现在居然一个人都没看到。
他想,蒙野在哪呢,要叫他回来先用早饭了。
脑袋还不太清醒的梅苦,还没踏进河神的寝殿,就被一股风卷起狠狠甩在白玉的台阶下。
“何人胆敢擅闯?”
一把珍珠溅进三九天飘着冰的溪水一般,冷得让人牙齿打颤的声音,毫无感情的,又那么好听。梅苦闷声咳出一小口血,抬眼看去,只见一人,白玉飞龙冠,黑色金线云海五龙袍,长身修立,黑发披肩,浓墨勾勒的精致眉眼,居高临下冷冷地看着他。
就好似他是一只小小的蝼蚁,一粒无足轻重的灰尘。

十九:
梅苦胸口闷痛,被那一阵风伤得不轻,他现在脑袋里还有些糊涂,只能怔怔看着那人。那人却早已经别过了眼,问:“怎么会有凡人?”
钦吾一时没来得及,只能看着梅苦被误伤,此刻跟在后头,看着地上的梅苦,表情有些复杂:“启禀殿下,这人是……您下令接回来的。”
“哦?”
“他是凡人们献上的祭品,也是您亲自选中的河神娘娘。”一咬牙,钦吾还是说完了,果然河神冷冷扫他一眼,薄唇微勾,似笑非笑,“娘娘?”
于是钦吾低着头,开始细细禀报这几年的事情,然而河神却没耐心,听了两句就烦了,只丢下一句,“那就留着吧。”便就走了,从始至终连个正眼都没给梅苦。
钦吾叹口气,匆匆道了句“你先回去,等下会有人跟你说。”,也跟了上去。
他们走得都不见人影,那胖脸鱼卒才怯生生地上前来,蹲下身子,有点不敢碰梅苦,低声问:“你、你还好吧?”
鱼卒也换了个模样,再不是之前七八岁幼童那般小小的身子,而是一个有点肉肉的年青男子,穿一身红色的长衫,梅苦看着他,只觉得自己一点也认不得了。
鱼卒说:“殿下化形了,我们也不必再弄成那个样子……现在才是真正的样子。”
梅苦胸口痛得厉害,想说什么,又咳了几口血,实在忍不住,眼一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他做了一个梦,梦里还是在月光下,那月亮很白很圆,比镇上最好的杨老爹烙饼看上去都要香甜,他变成了几岁大的小孩子,在水里扑通着,像鱼儿一样游来游去。他身边还有一个人,也是小孩子,摆动着小胳膊小腿,一直在向前游着。他想说,你别游了,我们一起玩多好。那孩子却只不听,他没办法,只好尽了力气跟上去,一路都在喊。
前头有什么呢,要这么心无旁骛地只往前去?
渐渐的,水越来越深,梅苦没了力气,只能在水里漂浮着,看着那影子越来越远,他却动不了,水漫过他的脑袋,灌进口鼻,呼啸着涌进来他的身体。
挣扎着醒来的时候,梅苦知道自己这是做噩梦了。
钦吾坐在一旁,正在跟阿檀说什么,见梅苦醒了,便道:“醒了就没事,这些日子注意点,好好养着。”
阿檀飘上前,想要看他,手伸出来却从梅苦的手臂上穿过,他一愣,无奈笑了笑:“我总记不住我不是活人了……”转而冲钦吾瞪眼,“怎么好好的就把人伤成这个样子?你们河宫要不要这么古里古怪,说翻脸就翻脸?”
钦吾道:“此事说来话长,是我的错,没有早早说清楚。”
神龙一族自古就掌管着天下水域,且自成一系不受天界所辖,龙皇甚至可与天帝比肩而坐,不可不谓之尊贵。然而神龙族子嗣单薄,而幼龙在其百岁之前只能是幼儿形态,无法化形,故而极其脆弱,稍有不慎便似人间幼儿般夭折。幼龙百岁时,才可化形成龙,而人形也相应会变成成人形态。
梅苦怔怔说:“那么小就要一个人来这里,龙皇就不怕他出事?”
如此,能平平安安到成人,也是大幸吧。
钦吾看着梅苦,低眉想了想,还是说了实话,“殿下早就满百岁了。”
蒙野的情况不一样。
他是因为与魔蛟将军一场恶战受了重伤,魔气入体危在旦夕时,龙后向天帝求了一个法宝,拼着救回来,才会封了法力,才有之前那幼童河神。如今是时候已到,体内魔气已全拔除干净,于是封印自落。
“比我们算的时间要早一点,”钦吾叹口气,有点不知道该怎么说,“现在的,才是真正的蒙野殿下。”
至于幼童时候的记忆,也不能说完全忘掉了,但是这种感觉很淡,像是拿了往世小镜看着自己的前世,清清楚楚的一切,却没有什么切身的感觉。
阿檀低低叹了口气,“这还不如全部忘记呢……”
钦吾只看梅苦,问:“你还有什么想问的?”
“哦。”梅苦木愣愣只说了这么一句,呆了片刻反应过来在问他,摇摇头。钦吾说得很清楚,他没什么好问的了。

二十:
梅苦的身份顿时尴尬起来,蒙野殿下说他是河神娘娘,他就是河宫的河神娘娘,说不是,那他就只是一个冒名顶替的祭品,一个蝼蚁般渺小的凡人而已。钦吾很快就叫人给他在清冷偏僻的偏殿收拾出了专属的小房间,“你且先住在这里,以后如何安排,还是要看殿下的意思。”
阿檀飘了一圈,替梅苦抱不平:“好的时候就把人当主子捧着,现在不好了,给这么间小柴房,你们河宫上下怎么跟人间一样,还真是势利得很。”
“我本来就不是什么主子嘛。”梅苦自己倒没多大感觉,河宫毕竟是神仙的地方,随手拿出来的小房间就比镇长家里还好,虽然这两年借了光住了那么气派漂亮的宫殿,他也没就此昏了头忘了本分,真一心把自己当成那金碧辉煌里的主子了。“这里挺好。”
他犹豫了下,还是问了:“我还能去菜园子种菜吗?”
“那就是你一个人的。”钦吾心里挺喜欢这个人类少年,只是现在不比以前,真正的蒙野殿下,是连龙后娘娘都不敢管的人物,是惯了高高在上大权在握的云端上的主子,他身为河宫丞相,也只是卑微的臣子而已。他看梅苦的神色,心里也明白一些,到底还是心一软,道:“哪日我要是记得,就替你去问问殿下,看能不能把你放回去。”
梅苦有些意外,又是惊又是喜,赶紧给钦吾行了个大礼:“只要能放我回去,我、我……实在是感激不尽!”
钦吾忍不住有点生气,漂亮的眼睛一瞪:“你就这么不喜欢河宫?”
“这是神仙之地,纵有千般好,也不是我这个凡人该待的。”
梅苦这是真心话。他不是贪心之人,当初为了妹妹是豁出了性命,不想反而否极泰来,有了这么一段奇缘,在这神仙辉煌之地,好好享了几年福。就像那戏台上的书生,枕着黄粱做了那么一场美梦,把人生里所能得到以及得不到的好都亲历了一遍。那便已经是天上掉下来的福分,千万人里也没一个的幸运,如此自然是心满意足,怎么还敢奢望一生一世霸着美梦不醒呢?
阿檀问:“你真舍得么?”
“好梦做完了,难道不该醒么?--舍不得也有,不过我本来就该回到岸上去。我妹妹还在那里呢。”
“真是,你居然比我还洒落。”阿檀小声嘟囔起来,“我在他身边守了三年都舍不得走,连自己要魂飞魄散了都不知道……”
说起这个,梅苦也有些好奇:“她知道你在她身边守着么?”
“怎么可能?”
他死后,守在那个人身边,有多少次想要好好抱着他,告诉他,别想了,我不是还在么?可是他看不到,他不知道。他一个人住在那空旷的大房子里,沉默地穿过那孤独漫长的回廊,从来也不笑,看着一幅画能看很久,在梦里喊着他的名字,说,阿檀,阿檀。
阿檀缩起身子:“讨厌--想到他我的心就痛死了--”
“那她现在怎么样了?”
“把我忘得干干净净了呗。现在肯定是娶了漂亮的新娘子,还生个胖娃娃,天天开心快活。”
梅苦眨眼:“娘、娘子?”
阿檀心心念念的那个人,是个男子么?
“他可好看了,笑起来那眼睛,那眉毛……他是天底下最好最好的,只是运气不好,遇到了我……不过幸好、幸好他已经把我给,给忘了……”
梅苦第一次知道,原来魂魄也是会哭的,抖着唇,连一句话都说不完整,因为那无可抗拒的强大的莫名疼痛缩着身子,柔弱的,绝望的。
--男子之间,也能像男女一样,这般的情深,这般的痴恋?

二十一:
“殿下真是荤素不禁,紫蚌女也好,海马家的小公子也好,都给收了……”
“不然怎么是殿下?”
“云海的龙太子还给殿下送了人呢,你们是没看见,一个个都是金童玉女,漂亮得会发光!”
“西边的白江王还说想把他家的公主嫁给殿下呢。”
“呸!也不掂量掂量自己是身份,殿下虽然现在只是河神,到底是龙皇的儿子,是连魔神大将都收服了的神君,他不过一条白蛇,还真把自己当成什么了?”
“他家的公主再漂亮,有金童玉女漂亮么?痴人说梦,以为生了个女儿就能做我们的河神娘娘?”
“说到娘娘……殿下可是娶过娘娘的……”
“你昏了头了?那怎么能算!”
“不过说起来,虽然那时殿下是小殿下,可也是金口玉言,一言九鼎呐。”
“那也得分时候分人吧?不是就立即叫他搬走了?”
“也是,毕竟是凡人……”
“你们胡嚼什么舌根?”圆脸青年走过来,冲那几个叽叽喳喳的侍从瞪眼,“钦吾大人说过不许私底下议论。你们敢说殿下的闲话,不怕殿下知道了?”
侍从们慌张起来,河神殿下的脾气全河宫都知道,可比不得以前小殿下的时候,那是真正会死人的。
“鱼大人开恩,小的们不敢了,不敢了。”
幸而遇到的是一向心软好说话的鱼大人,也没多计较,挥挥手就让他们走了。
鱼卒左右张望了,局促地小声道:“你、你出来吧。”
梅苦从柱子后探出脸来:“你怎么知道我在?”
他手里拎着一个小篮子,里头摆着几把绿油油的青菜,还特意举起来给鱼卒看,“最新鲜水嫩的,你要不要尝尝?”
鱼卒苦着脸,也不知道到底是为了什么这么为难:“他们就喜欢凑一起乱说话,你一句也别听,也别往心里去……殿下他到底是殿下,按着规矩也是要纳那么多人的,你、你别难受……”
梅苦有点无语,他这是被安慰了?--被当成可怜的正宫,安慰了?
“你乱说什么?你还真把我当成什么河神娘娘?”
“你不就是河神娘娘吗?”
“你看清楚了,我是男娃娃,不是女娃娃!而且那时候,蒙……殿下他还只是小孩子,小孩子过家家,闹着玩的,全河宫不都知道?”
“可是、可是只有河神娘娘才能进河神的正寝殿,才能掌石印啊?”
梅苦眨巴眨巴眼,石印?某天小娃娃随手塞给他的那块红色小石头?他都忘了一转身给塞哪去的东西,是什么要命的石印?!
“所以你就是娘娘。”
已经没力气跟这个就算拔了个子还是依旧傻头傻脑的鱼卒辩驳,他现在满脑子都是那小东西,他到底把它扔哪里去了!
阿檀忍不住要幸灾乐祸:“你可别问我,我来的时候可还是个傻鬼,连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怎么知道你的东西在哪里?--找不到就算了呗,反正是给你的东西,难道他们还能要回去?河宫要不要这么小气,这么不要脸?”
他现在只偏心梅苦,觉得大家都是岸上来的人,自然要同仇敌忾起来,又喜欢梅苦,自然把他当做自己人,自己人现在是被河宫给欺负了,他看着河宫上下,也就没什么好气。看见那钦吾进来了,嘴一撇,故意做出凉凉的样子:“哟~这不是真的来小气来不要脸的吧?”
钦吾不理他,只叫人把东西端上来放好,然后通知梅苦:“沐浴更衣。”
梅苦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呢,阿檀就炸了:“鲛人精你是什么意思?!”
“殿下有旨意,着,凡人梅苦今夜侍寝。”
“侍寝?”梅苦看阿檀,把他当成救命的,“什么意思?”
“意思是河宫比我们想得还要不要脸!”阿檀飘到梅苦身前,老母鸡护小鸡一样,“你们不要欺人太甚!”
“你敢在河宫闹事?敢忤逆河神殿下?”钦吾冷冷问。
“什么神仙殿下,简直比混蛋皇帝也不如!不!人间的皇帝比你们都好一万倍!你们殿下不是有百来个狡童美妾,不是有天上的仙女地上的金童?他怎么不找他们?找小苦做什么?小苦不是已经不做那个什么鬼娘娘了么?不是还要把他放回去么?!”
“河宫之事,还轮不到你来置喙。让开。”
阿檀根本不怕,“我才不会眼睁睁看着你们欺负小苦!”
钦吾问:“梅苦,你自己决定呢?”
“我……”
“殿下的脾气不怎么好,你该知道。”
阿檀怒气冲冲贴着梅苦的耳朵:“你别被他威胁了!我们不怕,不怕!”
“阿檀……”梅苦低下眼,有些过意不去,“可是我怕。”

二十二:
按着一贯的规矩,梅苦要先去千泉宫里泡一个时辰,务必要干干净净香喷喷的,然后再换上华贵绚丽的大袍子,才能被领着去见河神殿下。
这种事情本来不用钦吾亲自过问,他向来也懒得关心,只是这次不一样。
毕竟大家这么熟了。
钦吾看着被收拾妥当的梅苦一身盛装地出来,点头道:“居然还不丑。”他干脆叫退了众人,跟梅苦说起了悄悄话,问他,“你知道侍寝是要做什么?”
梅苦在岸上的时候,也只听过几个村野故事和零许戏本词话,男女之事是一概不晓,进了河宫天天忙着带娃娃,跟着钦吾上课,更是没机会碰到此类相关的东西。十六七岁的少年,根本就是白纸一张,更何况是之前从未想过的男男之事?
“还是两个人挤一张床,哄他睡觉?”
他只能依着字面上的理解,试着来解释,看钦吾的神色不对,赶紧加了句:“自然是还有什么不一样?”
钦吾微微咳嗽一声,丢下一个小册子,“你还有一个时辰,自己好好用心学一学。”
梅苦惯了跟着钦吾学东西的,接了那小册子,看钦吾就准备走人了,下意识就问:“你不教我么?”
钦吾一口气呛到,假咳变成了真咳,对着这纯良的少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容易挤出一句“你自己钻研琢磨……”,便就匆匆离去。
“奇怪……”梅苦低头拉拉自己的袖子,这一身华丽过头的衣裳,让他总觉得是七彩鸟儿身上的羽衣,戏台子上用的。
他叹口气,打开了那本钦吾特别准备的小册子,片刻之后,仿佛会被贝壳给夹到手指一般,飞也似的赶紧合上,捂着心口直喘气--这、这是?!
夜渐渐深了,梅苦忍不住瞌睡连连,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左右看看,这寝殿里静悄悄的,就像是只有自己一个人。河神殿下不知道被什么给留住了,从他被送过来,就没能有幸“得见天颜”。被那些东西给吓了个三魂丢了七魄的梅苦,心里一直默默念着:千万就别来了,别来了。最好是河神殿下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忘了这里还有一个渺小的凡人--只要今夜能平平安安过去,怎么样都好!
更漏慢慢滴着,是一种不急不躁的永恒的节奏,听着就能安下心来。梅苦有点冷,实在是坐不住了,他觉得这夜算是熬过去了,一放松,就尤其困,实在撑不下去,找了个角落和衣席地就睡下。至于那张看上去又气派又暖和的大床,看一眼都怕,又怎么敢去碰?
少年正是长身体的年纪,白天帮着他们打杂、清理菜园子本来就累了,又担惊受怕了大半个晚上,此刻睡下去,自然是又香又沉。便是迷迷糊糊察觉到身边有动静,也没力气多想,依着这几年养成的习惯,闭着眼摸过去,慢慢抚着那个做起噩梦来就喜欢半夜闹腾的小孩,无意识哄着:“没事了……不怕不怕……”
他完全就忘了现在自己是什么处境,直到那粗*暴灼*热的吻劈头盖脸砸下来,霸道地夺取他赖以生存的空气,让他在溺水般的窒息痛苦中,不得不醒过来。

二十三:
阿檀是打定主意了要生梅苦的气,起码要好一阵子不搭理他的,可是第二日一看到梅苦被他们送回的样子,立即就把那点子气给扔到脑后了,围着他又是心疼又是着急:“你、你怎么样了?怎么脸色差成这个样子?他是不是欺负你了?还是打你了?我找他去!”
梅苦拉不住这个透明的魂魄,现在也没力气,只是小声道:“我没事呢,睡一觉就好了……你别去了,留下来陪我说说话吧。”
阿檀把梅苦上上下下好好打量了,难过起来:“你是不是很疼……我也疼过,眼泪都出来了,你要是疼你就哭,哭了就不疼了……”
梅苦默默看着这个说话没遮没拦的鬼魂,什么叫“我也疼过”?他也不好探听人家这么私密的事情,只当做没听见,道:“我不疼。”
“真的?”
“真的。”
“……你骗人!我知道你这是还向着那小娃娃给他说好话,你是傻的还是傻的啊?他现在又不是小娃娃了,也不记得你了,你还护着他做什么?他又不是你生的,你做什么要这么对他好?”
梅苦想了想,他也没有对那个小娃娃的河神有多好,其实说起来他心里还有点对不住他,小河神那么欢天喜地要他留下来陪着他,他却还一直想着要回岸上。
“那又怎么样?你本来就不是这里的,想回家还有错么?”
“可是,是我自己擅自把妹妹换下来的--我本来就对不起他。”梅苦还是觉得不能怪蒙野,无论是之前那个喜欢黏着他的小孩,还是现在这个完全不一样的河神殿下,“他就算都不记得了,我还记得呢。”
就算现在一想起河神殿下,他就忍不住心里会害怕,从身体到心口,又寒,又冷。
“做梦都想爬上这张床的人不计其数,你一个小小凡人,也敢不情不愿?”
高高在上的河神殿下低眸俯视他,眼里是傲慢冷酷的讥诮,“为了保住胆敢蔑视河宫的鬼魂而大义献身?你以为你算什么东西?”
他紧紧抿着嘴,就算再疼,也不让自己的哭声泄出来丝毫。

二十四:
许是河神殿下倒尽了胃口,那次之后就再也没召唤过梅苦,梅苦就天天窝在自己的小房间里,没事跟阿檀聊天说话,看菜园子,给那些忙不过来的杂役打下手,日子整天都塞得满满的,没有空闲留给自己胡思乱想,倒也开心。河宫与岸上不一样,一年四季并不明显,然而冬日里到底要冷些,梅苦现在又没有人专门给准备火盆,更不能像从前一样有河神的法力替他御寒,冷得直哆嗦,一大早起来就在地上跳个没完,颤着音跟阿檀说话:“今天虾兵和鱼卒会过来,我叫他们带了一小瓶酒。”
“我又喝不着,跟我说做什么?”阿檀围着梅苦转,还有点羡慕,“真的很冷么?”
“寒冬腊月在冰水里泡着,你说冷不冷?”
阿檀想起什么,便是一个没知觉的鬼魂,也忍不住打了个寒颤,“那是真的很冷。--你怎么不叫那鲛人精给你添衣裳被子?”
“麻烦人家做什么?”钦吾算起来是河宫的丞相,大事都忙不过来,何必为这些繁琐的事情去给他添麻烦?
“呸!之前我看他,不就是一个内务总管?现在一翻脸,就是丞相了?”阿檀气鼓鼓的,说来就愤愤不平。
“鱼卒还说会给我带人间的书呢。”梅苦故意跟阿檀说其他的,“他们上了一趟岸。”
阿檀立即来了精神:“真的真的?”
梅苦看着阿檀这个样子,忍不住一直笑,阿檀倒是从来都不掩饰,他是有多想岸上的那个人,若不是走不了,只怕早就飞奔回去,又跟在那人身边做起背后灵了。
“你激动什么?他们又不知道你那人姓甚名谁,怎么会有他的消息?”
“他不一样!”阿檀骄傲的不得了,这个天底下,怎么可能会没人知道他的名字?他那么好,那么厉害!“一定会有他的消息的!”
鱼卒和虾兵居然还真的听说了阿檀的他的消息,“白玉河?工部尚书么?”
“对对对!”
他们几个正坐一起玩着人间的游戏,有个名称叫什么马吊,阿檀碰不到那小牌,梅苦就代劳帮他,小房间里人一多,就暖起来,尤其是他们还带了些好吃的和一坛子酒,更显得惬意舒服。
梅苦看看鱼卒和虾兵,怎么有点奇怪?虾兵没有再说什么,只把牌一推,“又是我赢。”
“有他消息么?”阿檀还巴巴地等着听白玉河的事情,他是成亲了?升官了?生小娃娃了?
鱼卒偷偷看虾兵,见他不说话,又瞄阿檀,看他那么可怜兮兮的样子,忍不住问:“他是你很重要的人么?”
“没有,就是一个认识的,不熟呢。”阿檀突然嘴硬起来,也不知道是不是终于知道不好意思了。“他官大名气大嘛。”
鱼卒松了口气:“那就好那就好,”虾兵偷偷在底下拿脚踹他,也没能把他的嘴给闭上,“不然我都不敢告诉你……你打我干什么?很痛的!”
梅苦赶紧看阿檀,阿檀整个人都灰下去了,怔怔地看着鱼卒,像是在看他,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他怎么了?”
他的白玉河,他的玦之,不是应该好好的么?不是应该要长命百岁,娶很漂亮很温柔的娘子,生一堆小宝宝,做很大的官,神神气气快快活活一直活下去的么?
虾兵又踹了鱼卒几脚,“你傻的啊!”
鱼卒知道自己闯了祸,扁着嘴问梅苦:“现在怎么办啊?”
“我怎么知道?”梅苦急得连冷都忘了,原地转了几圈,实在是想不到办法,只好向他们求助,“你们说钦吾大人会有办法么?--让阿檀回去,去看上那个人最后一眼,就看一眼也是好的啊!”
钦吾道:“你们看我做什么,河宫里又不是我做主的!”
鱼卒和梅苦一起皱着脸,眼里都含着泡泪,两个可怜兮兮的小动物。看得钦吾牙酸,冲虾兵嚷:“你也跟着他们胡闹?”
虾兵说:“里头那个快魂飞魄散了,外头这两个已经哭了一场。”
还是抱着一起哭的。
“我实话告诉你,前阵子我还提过一句,要把你跟那小鬼放回岸上去,殿下就给了我一个冷笑。就现在这情形,我是再不敢说一句废话了,我跑都来不及!只恨不得殿下能完全忘了还有我这么一个人,我是疯了才自己往前凑!”
梅苦眨眨眼:“他看上你了?”
“看个屁!你命好躲在这个角落与世隔绝,你是不知道,就那个有病的,脾气一天比一天大,喜怒无常阴阳怪气的,看什么都不顺眼,我算是怕他了!前两天还把白江王的公子给斩了,还打了龙皇的使者,连累龙后连夜把我叫过去骂!”钦吾这阵子着实攒了火气,现在一开了口子,就停不下来,“河神了不起!龙皇幼子了不起!他是被魔蛟大将给踢了脑袋了,还是根本就只长回了个子,脑子却缩了水?现在谁凑他跟前去谁就是嫌命长!昨天云霞姬还跟我哭要回去,她拚死赖活要来河宫才几天?一个个眼泪汪汪看着我,要我救命,我又找谁哭去?--现在还叫我去跟那个混账说什么放这个小鬼上岸,我是吃撑了还是活够了?我怎么就那么闲那么圣母,那么喜欢给你们操心管你们闲事?!”
鱼卒苦兮兮点头:“殿下好可怕的。”
“……这样啊。”
钦吾冷哼:“不然你以为怎样?”
可是白玉河快死了啊。人死,便就会入轮回,阿檀要是现在不赶过去,那就真的再也见不到他了。就算以后找到了他的转世,那也不是“白玉河”。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河宫里的,就算是一滴水一粒尘埃,都是河神殿下的东西。”
梅苦点点头,“哦。”
钦吾怀疑地打量他:“你在想什么?”

二十五:
梅苦嘱咐虾兵:“你记得好好看着阿檀,有什么不对就叫他进画里,千万别魂飞魄散了。”
鱼卒猛点头:“嗯我们会小心的,这画也会保护好,不会出事的。”
钦吾在一旁背着手,看虾兵和鱼卒带着阿檀藏身的那幅须弥神画走了,道:“我是真想不明白,放走阿檀就算了,殿下怎么居然还把这个宝贝都借给你?”
好吧这个东西对于那个龙皇幼子而言不算多么珍贵的宝贝,但是在他脾气古怪看什么都不顺眼的时刻,居然能摸顺他的毛让他这么好说话,这就显得稀奇了。他上上下下把梅苦打量了,撇嘴问:“还叫你搬回去--怪不得看不上我这么漂亮的,原来是喜欢你这种平凡样子的么?”
梅苦脸一红,别扭起来:“你说什么啊?”
钦吾道:“我能说什么?你有主见得很,那位更是按着自己心意乱来,你们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呗。反正我是操够了心,才懒得管你们的事情。”他狠狠瞪一眼这个不知道死活的人类,“你千万别到时候太凄惨跑我这里哭就是了!”
鱼卒说,还是娘娘最厉害啦!虾兵第一次这么赞同他,也说,想不到你真的有办法。
其实梅苦能有什么法子呢,他不过是一介凡人,只能硬着头皮去求河神殿下。虽然知道会很难,客室为了阿檀,总是要试试的。幸而运气好,遇到河神殿下正闲着无事,还真就唤了他。
梅苦不敢抬头,隐约知道上头有好些个人,他恭恭敬敬跪地上行礼,心里七上八下的。
“殿下命我问你的话,”一个娇滴滴的红衣女子走到他面前,“你有什么事情?”
梅苦低着脑袋,小心翼翼说话。那个红衣女子笑起来:“这是多大的事情,还要这么正儿八经的?凡人真是好玩--”
那女子一下子趴在地上,含泪艰难地求饶:“殿下,殿下!”
梅苦有点愣,也不知道她这是哪里惹怒了上头那个人,看着她的样子可怜,偷偷抬起眼睛往上看,犹豫着该不该说话。他是为了阿檀来的,自然不该节外生枝,可是眼睁睁看着好好一个女孩子被吓得这样,也做不到。
“殿下……”
那人居然听到了他这么蚊子般的呢喃,甚至还因此嗤笑了一声:“好一副悲天悯人的软心肠,你不是来求本殿下的,还没开口就想管闲事救人了,嗯?”
梅苦只好苦着脸等待发落,他也不知道自己是运气好还是坏,更不知道是哪里让河神殿下看得有趣了,居然大手一挥,全部应了他的请求。然后就是现在,他必须收拾收拾自己的东西,重新回到那座他生活了三年的寝宫。
自然不是以河神娘娘的身份。
河神殿下道:“你会点什么,能逗本殿下开心?”
会干活,这个河神大人不需要,会种菜做饭,对于水族而言这个本事根本没用,没认几个字看两本书……好吧这个也许用得上?
梅苦在肚子里头把所有听说过的人间特色的有趣事情搜罗了,结结巴巴开始讲,可是一直讲到他肚子空空嘴巴发干,那撑首懒洋洋听着的河神殿下也没露出半个笑脸。
见梅苦停下来了,才眼皮一抬,给了个无趣的眼神:“只有这个么?”
梅苦想起那三年,就从来没有用自己胡编乱造的故事让小河神感兴趣过,他果然是太蠢了,居然现在还讲。他干巴巴冲河神殿下赔罪:“殿下恕罪,我……在下……小的就只会这些了。”
河神殿下居然也没生气,皱着眉看了梅苦一眼,“被淋湿了翅膀,又迷了路的白鸟找到它要找的人么?”
“啊?”
梅苦傻张着嘴的样子估计太难看,河神殿下冷冷哼一声,“蠢死了!滚下去!”
于是梅苦就默默地滚下去了。
比白天要陪着脾气古怪的河神殿下说话还要可怕的是晚上。他必须跟河神殿下睡一张床。
三年来,无论是小蒙野因为做噩梦而胡打乱踢,还是吓醒了之后的脾气恶劣,梅苦都觉得不要紧,他甚至还慢慢学会了哄做噩梦的小殿下,抱着他的小身子慢慢拍他的背,在他的小脸上轻轻亲一下,给他讲一些好玩的东西,哄着他说不要怕。清醒的蒙野总是对此嗤之以鼻,说梅苦瞧不起他堂堂河神的胆子,说梅苦蠢死,可是闭着眼陷在噩梦中的小孩,却总是因为梅苦那轻柔的声音和拍打渐渐恢复平静,重新回到香甜的梦乡。
可是在那个混乱可怕的夜晚之后,跟河神殿下共处一张床的梅苦,每一根神经都绷得紧紧的,连呼吸都轻了许多,只是闭着眼,像只胆子被吓破的小兔子一样,敏感而怯懦地感受身边的动静。河神殿下刚坐下来,他就打了个寒颤,全身汗毛都竖起来了。
河神掐着他的手臂,毫不客气地拨他的眼皮,“装什么死?”
“没、没有……”
“你怕什么?”河神冷笑,嫌弃地拉扯着凡人的头发,“你以为本殿下对你有什么兴趣?啧。要不是实在是一个人睡得烦死了,就算你哭着喊着,也还想爬上本殿下的床?”
梅苦看着他,漂亮神气,高傲,眉眼好看地画都画不出来,身份又这般尊贵,要什么样的美人没有,对于一个干巴巴的凡人,又不是不知道无趣得很,怎么可能再起什么兴趣?他悄悄松了口气,小声道:“殿下说的对。”
河神抱着手臂,阴着脸,“别睡得跟死猪一样--你的责任就是在一旁守着,必要的时候叫醒我。”
梅苦张嘴就问:“你还做噩梦么?”
说出口才反应过来,赶紧捂住闯祸的嘴巴,小心翼翼看河神殿下。居然也没生气,只是脸色更冷了:“本殿下怎么可能做噩梦?”
梅苦赶紧附庸着拚命点头,心里却忍不住想:死不承认做噩梦要人陪…这一点真的是一样的呢。

二十六:
河宫里因为常年见不到阳光,一天十二个时辰都点着青铜鱼俑长明灯,那灯光会随着时辰而改变,主人就寝之后会换上淡蓝色的幽光,整夜燃着。梅苦只要一睁眼,便被那微弱幽暗的蓝光所包围,他一直觉得果然神仙住的地方就是不一样,夜里这么看上去,这种感觉与人间天差地别。
然而人间那种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倒不见得有多不好。
他不敢翻身,只是睁着眼发呆,不想河神殿下还是被吵醒了,有些不耐烦的拿肘子碰碰他:“你怎么还不睡?”粗声粗气的,却没有很不高兴的样子,看上去心情还不错。梅苦小小声道:“我马上就能睡了。”河神殿下哪里管他说什么,大手摸着伸过来,遮住他的眼,一贯的霸道:“闭眼睡觉!”然而他自己却又翻过了身,看着规规矩矩将两手放在心口一动不动的梅苦,感受着他的睫毛在手掌中微微颤动的样子。像是在岸上看到的蝶,翩然轻盈,就那么飞过去,留下淡淡的痕迹。他不挪开手,问:“你在想些什么?”
“我在想人间的晚上。”梅苦不敢动,任由河神殿下的手就那么放在自己的眼睛上。闭上眼,一片漆黑,不论你身处何地,都是这样的。河神殿下动了动,声音粗起来,被他哪里恼怒了,手下一用力,揪起他的一根睫毛,让梅苦皱眉受痛:“你的脑子里除了人间你还会想什么?”
恶狠狠的,满是鄙弃。
梅苦愣了愣,他不过是一个凡人,脑子也没有多少东西可想,自然会要想着凡间。河神殿下不管做什么他都不敢动,只能生生受着,让河神殿下拔下自己的睫毛来。
“怎么不说话?你在装死还是在生气?你敢生我的气?嗯?”
“我不想了。不敢的。”
“不敢?哼!”
“……”
“怎么不说话?”
“殿下你命小的闭嘴睡觉了。”
河神殿下粗鲁地推推梅苦,别以为闭着眼就能装睡,从呼吸就知道他还醒着。这种阳奉阴违,心里不愿意嘴上还恭恭敬敬的毛病,怎么一个个都有!尤其是在这小人类身上,尤其讨厌。
“凡人。”
“殿下有什么吩咐?”
“……人间很好么?”
梅苦没想到这河神殿下闹了半天却只问了这么一句,有点愣神。人间么?那个人间,他生活了十四年,父母虽去,还有一个妹妹,他一直都想着要好好干活赚点钱,给妹妹制一点嫁妆,好让她能嫁个好人家。至于他自己,却是没有想过。如果留在人间,继续在叔叔家干活,不知道现在会是什么样子。他的人生从进入河宫那一刻起,好像就拐了个弯,而且还不知道会拐到哪里去。
他记忆里的人间,夏日骄阳灼热,冬日白雪纷飞,春日是野花绚丽的青,秋日是收获藏纳的金。一年四季,色彩分明,该做的事情也都很明确。他跟着些叔伯上山下水,在田地里晒得中暑,在树下摇帽乘凉,痛痛快快喝一碗凉茶。起风之后要添加衣裳,食物储备得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冷,眨眼就快到了年关。劣质的鞭炮在外头劈里啪啦,他们呵气取暖,把那些祭祀用的东西搬过来搬过去,饿极的时候分吃一个冒热气的馒头,厨房的大娘子还会特意暖一些汤水给他们送来。大片大片模糊的日子就这么过去,那些寒冷和饥饿也记不太起来,只有温暖和热闹,喜气洋洋的喧嚣,尘土气息的茶碗,这些清晰的细节留下大致的气息和印象,让他在这个神奇美丽的河宫里,时时想起。那是人间的气息,人间的影子。
比起来,河宫要好一百倍一万倍。可是这是不一样的。
梅苦道:“也不是很好。”
蒙野拿眼睛瞅这个凡人,既然不好,那为什么还要想着,没事就拿出来发呆想一会儿?或者是有什么,让他这么念念不忘?
他心里不耐烦,觉得自己已经平白浪费了气力,为这种卑微的人类以及这种无关紧要的事情,实在是有点莫名其妙,恶狠狠冷笑着:“到底是凡人,短浅无知,你爱怎么想你那个不好的人间,都随你。只是你记着,你进了这河宫,就别想再出去,这辈子都别想!”
梅苦点点头,这件事他早就知道了。他哪里知道他这种没有反应的反应,让心情恶劣的河神殿下更是不爽快,恨恨转了个身,威胁道:“再不睡杀了你!”
第二天起来,河神殿下依旧是阴着脸,撑着脑袋心不在焉听钦吾回报大小事务,钦吾给他身后立着的梅苦使眼色,意为“昨晚你哄孩子失败了么不然怎么又是这么一副脸?”。梅苦搬回寝宫之后,开始贴身跟着河神殿下,白天做小厮晚上暖床哄人睡觉,神奇的是,从梅苦回去之后河神殿下的脾气也好多了,起码不再会看谁不顺眼就要砍脑袋什么的。钦吾琢磨了两天,觉得自己找到了河神殿下前阵子脾气暴躁的原因--就算是神仙,老是因为做噩梦而睡眠不足,也会不爽的。
梅苦悄悄点头,不过他没敢说,是因为他失眠,才导致伟大的河神殿下也没睡好。他怕等下钦吾会来找他算账。
蒙野冷笑:“这种蠢事情也要来问我?你这个丞相是做什么吃的?本殿下这是养了一群废物?!”
钦吾眼观鼻口观心,很是认真的样子,等着睡眠不足脾气不好的河神殿下发完这一通火,反正每次都是他来挨骂,骂完也不是他倒霉,都习惯了。然而这一次不知道为什么,河神殿下是看这个漂亮的丞相左右不顺眼,大手一挥,被河神大人挑出了无数个小毛病的丞相大人就这么被发配了。
钦吾眨眨眼,不确定问:“殿下您说哪里?”
“北海!”
钦吾看河神殿下身后那个满脸焦急又不敢说话的梅苦,抿着嘴妖妖娆娆一笑,非常迅速的交出了自己的水晶官印,“罪臣领旨。”
梅苦:“……”
钦吾走之前,梅苦趁着河神殿下在睡午觉,偷偷摸摸跑去送他,泪眼汪汪看着他:“我问了,北海很冷很冷的,而且那里有很可怕的凶兽……你去了之后要怎么办啊?”
“所以这包衣服是特意给我准备的?”钦吾有点感动,更多是觉得好笑,“你以为我会凄惨地被冻死?”
梅苦也觉得自己有点可笑了,可是在这河宫里,除了小娃娃之外,他熟悉的人就是钦吾鱼虾和阿檀,现在一个个都要走了,他心里舍不得,也牵挂得很。而且虽然钦吾是漂亮神气的鲛人,可是看上去也不是传说中那么可怕的凶兽的对手,他忍不住就有点担心。
“什么东西?”钦吾受了那巨大的包袱,翻了翻,看到两只白玉瓶。
梅苦才想起来:“这是我埋在珊瑚树下的酒,用你的桃花酿的,你带着路上喝,可以御寒。”
钦吾拎起来听了听声响,想了想,还是把一瓶塞进了袖子了,却把另一瓶还给了梅苦。梅苦不懂,“你不要么?”钦吾看他这完全不明白的样子,忍不住叹了口气:“你傻的啊?就那一位小肚鸡肠斤斤计较的样子,知道我拿了‘属于他’的东西,估计我到了北海都没好日子过。”
“啊?”
“你忘了你的酒是想着给谁酿的了?”钦吾恨不得一瓶子下去砸醒这个不知死活的凡人,河神殿下枉为堂堂龙神幼子一方河神之尊贵,心眼比针尖还小,脾气坏,又自大,真亏得梅苦还能这么平和地一天十二个时辰跟着他。他决定还是好好提点梅苦几句,免得他在北海逍遥快活的时候,这个人类莫名其妙就把自己给弄死了。“殿下的脾气一定要顺着,真顺他心意了,那就好办了。之前都说龙皇幼子脾气不好,那其实都是龙皇龙后惯出来的。魔界来攻的时候,他不听指令,一个人去打魔蛟大将,惹得魔气攻心差点就堕了魔道。现在虽说魔气被拔除了,难保还有点什么后遗,我看那噩梦就是。所以你千千万万要当心,要是发现殿下的眼睛变红了,你就摔铃铛--就是小殿下在脑袋上扣着的铃铛,我告诉你放在哪里,你就藏在身上,什么时候不对什么就拿那个砸他。”
梅苦听得一愣一愣的,这里头的事情他不懂,听上去好像蒙野还有危险?钦吾看他的样子就知道他在想什么,真是要被这个傻凡人气死:“你真是做奶妈子做出趣味来了?你不想想他要是出事第一个倒霉一定就是跟在他身边的你自己,还想着那混蛋做什么?”
“那…要不要告诉龙后再想想办法?”想起无论是小娃娃还是现在这个殿下,做噩梦做得皱紧眉头的样子,梅苦都觉得不好。能睡得香喷喷的多好。
“这是第二件我要嘱咐你的事情:绝对不要在他面前提龙后!”钦吾满肚子的八卦,只苦于平日找不到人说,现在他要拍拍屁股游去北海玩了,面对梅苦还有什么不敢说的?“传说殿下不是龙后所出,且为龙后所害,所以两人之间不合交恶--其实就是龙后太无聊喜欢找殿下的乐子,而咱们那个殿下叛逆期,不喜欢龙后管他。他们两个闹起来能拆了龙宫,龙皇陛下也没办法,所以早早把殿下踢出来。”
梅苦:“……”
“要是龙后跟殿下打起来,你就躲远点,别管他们家狗屁倒灶的事情!听清楚没?”
“…嗯。”
“赶紧回去吧,等那小心眼醒了,估计又要算在我头上……老子受够了老子要去北海过逍遥日子了!”钦吾仰天大笑,把那包袱扔给一旁的海马,随手拿了块布蒙住漂亮的脸,跟梅苦挥挥手,就那么消失在了漩涡中。
梅苦心里五味陈杂,抱着那瓶桃花酿,准备回去。一转身看到河神殿下,黑色银边袍,青玉冠,珍珠带,脸色发黑,站在那里。

二十七:
梅苦搬回来之后,面对着这个阴晴不定的河神殿下,一开始凡事都是小心翼翼的,就怕哪里惹他不痛快。一段时间下来,渐渐也摸清了这位的脾气,就像是是钦吾所说的,一般来说顺着毛就能没事了。不过河神殿下的脾气古怪,有时候连原因也找不到,只好生生受着他。不过总得来说,河神殿下也没有想像中那么可怕,甚至有时候,梅苦觉得会特别像之前那个小娃娃。可是此刻的河神殿下,明明脸色黑得快成锅底了,却一声不吭,只是看着他。
小娃娃的眼睛是黑漆漆的星子,闪亮而清明,而河神殿下的眼睛却是金色的,梅苦很早就发现这其中的差别,他没有胆子直盯着河神殿下,心里一直只有个模模糊糊的印象--黑暗中的那双眼,像是在燃烧,烫得他只能咬着唇生生忍受。此刻河神殿下不说话,他不敢动作,只好乱七八糟想心事,却没注意自己傻愣愣对那双金色眸子发了许久的呆。
“喂,”半天,河神大人才张口,语气很是恶劣,“手上是什么东西?”
梅苦没料到这脾气不好的主酝酿半天却只问了这么一句,怔了怔才反应过来,连忙小心翼翼举起酒瓶,小声回道:“酒。”他偷偷注意着对方的表情,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居然又大着胆子,带了点微小的炫耀,“之前酿下的桃花白,闻着倒挺香。”
河神殿下露出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简直就是垃圾”的嫌弃表情,冷冷扫一眼那白色的小酒瓶,梅苦嘴角漾出的微笑僵在那里,自己也觉得有些可笑,悄悄把酒瓶往怀里塞了塞。
“你就是为了给他送这个?”
河神殿下的口气绝对算不上好,梅苦知道身为奴仆不经得主人同意就为了私事擅自动作是大忌,在叔叔家他见过犯错的仆人被鞭打的样子,也做好了心理准备,此刻有问必答,一五一十老实交代了。
河神殿下却没再说什么,又端着脸色不知道在想什么,梅苦被那金色眸子盯得心里发慌,只好低下脑袋等着发落。
河神殿下的语气变得很不耐烦:“抬起头来,本殿下长了一张凶神恶煞的脸不成?还是你胆子被老鼠吃了?”
梅苦抬头,眨巴眨巴眼,有点摸不着头脑了。
河神大人挑剔的目光从梅苦的额头扫到脖子,依旧是不耐烦的口气,似乎多说一句都是浪费他的时间,“你跟钦吾关系不错?你喜欢他?”
“啊?”
根本不给梅苦回答的机会,河神殿下已经做出了结论,“别痴心妄想了,鲛人一族爱美是天下有名的,就你这样的凡夫俗子,瞎了眼都看不上。”
梅苦:“…………”
他可以对天发誓他对钦吾没有非分之想!
问题是,这个骄傲尊贵的河神大人会不会听他辩解?
“你这是什么眼神?莫非你还敢有异议?”
“不敢。”
“哼,不敢?那就是有异议?本殿下的话,金口玉言,你居然有异议?”梅苦规规矩矩的回答也没能让河神殿下满意,反而怒火更甚,“蝼蚁凡人一个,胆子却大!还敢口是心非,敷衍本殿下!”
梅苦觉得自己应该把嘴封起来。
“又摆出一副死鱼样子做给谁看?心里胆敢不满,面上却装得老实,你这凡人好不狡猾,像你这般口是心非,在龙宫里都是定一个欺君之罪,剔了鳞抽了筋,才知道什么叫心口如一!”
“……”
“莫非你哑巴了?说话!”
梅苦叹了口气。“殿下不是要治我踢鳞抽筋之罪么?”
“你!”河神殿下一脸被刁奴惹怒的样子,“怎么,莫非你还不服不成?”
如果这个时候回答不敢,估计还是跟方才一样吧,梅苦突然有种无力感,这河神大人,有时候真的就是一个小娃娃,讲不通道理,只随心所欲--以前他还能靠哄来应付,现在这个高高在上的河神殿下,就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梅苦决定,死活就是这样了,不如实话实说。
“我对钦吾大人,没有非分之想。”他对上那双好看得要命的金色眸子,试图把自己的意思传达过去,“不敢,也不会有。”
他是凡人,蝼蚁一样的凡人,阴错阳差能进了河宫仙境,已经是想都想不到的福分,怎么还敢痴心妄想?
“最好你自己清楚,哼!”
就像他说的这样,他自己清楚,他的身份和地位,寿命区区几十年,毫无用处的凡人,被视为奴仆玩具,被踩在脚下的存在。
那天的事情居然就这么不了了之了,他说了实话之后,河神殿下虽然看上去依旧心情不佳,却也没再为难,袖子一甩就丢下他不管了。
然而奇怪的事情却没有终止,鬼晓得河神殿下是那里不对劲了,突然有一天又盯着梅苦阴测测冷森森看了半天,又开始挑剔起梅苦的称呼来。
“敷衍!应付!嘴上恭恭敬敬叫着殿下,心里不知道想些什么!你这个凡人,又狡猾又不听话,别以为装成这个样子本殿下就会被你骗了!”
跟一个奴仆,还是个凡人,没事就找茬,也许也是一种乐趣?
梅苦的日子越来越难过,他现在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应对这些没有头脑的问题,而且河神殿下的脾气太过古怪,让他满意或者不满意根本没有规律可言,他只能尽量做好事情,尽量顺着他来。
喊殿下不对,那就改口称大人,还被骂,那就闭嘴,等着那个吃饱饭就爱鸡蛋里挑骨头的河神指示。
“你自己觉得该怎么称呼才算得上诚心诚意?”
唔,主子?
河神殿下气得指着梅苦大骂:“什么乱七八糟的!我就知道你这个凡人可恶,敷衍的本事比谁都会!你除了跟着他们学,像他们一样,你还知道什么?”
梅苦:“啊?”
这话实在莫名其妙,不说梅苦,就是河神殿下自己也愣了愣,脸色渐渐由黑转青,由青又变得锅底黑,看向梅苦的眼神也变得冰冷,片刻之后,一摆手就让梅苦退下了。
梅苦知道今天应该又是无事了,尽情慢慢走在镶嵌着明珠碧玉的长廊里,漫无边际想着一些事情,他最近胃口不好,睡得也不好,所以人很累,尤其不想动。然而每一天都过得这么提心吊胆,走在独木桥上一样,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摔了下去。
书里说伴君如伴虎,蒙野其实还好,相处越久,越觉得他像之前的小娃娃,不至于到了猛虎的地步,那么可怕。可是再像,他也不敢像从前一样,笑吟吟地摸着他脑袋哄他开心哄他入睡。他没办法忘掉那一天,毫无预兆的清晨,他还想着给小娃娃讲那两只小鸟儿后来的故事,还有许许多多的计划,他们还有无数的看不到尽头的日子,可是突然之间,他熟悉的一起坍塌地粉碎,剩下的只有那个高大而傲慢的身影,冰冷的眼睛,毫无感情,看着他像是路边的一粒沙子一条死去的小鱼。那一刻,他的存在他的生命都消失了,消失在那本该温暖热烈的金色眸子里。
然后就是那个夜晚,极致的火热和极致的冰冷,组成一种无法言喻的痛,就算痕迹早已经消退,可是那种痛得发抖的记忆,却深切地刻在皮肤,在血里,在心里。
也许他真的是太没出息,果然是无用的凡人,就这么痛一次,就彻底怕了,成为了懦夫。
他不是傻子,朝夕相对的日子有这么多,隐隐约约心里也有个模糊的影子,然而这些东西,对已经吓破胆的凡人而言,实在太惊悚,也太不可想像了。

二十八:
霞姬嘤嘤嘤嘤小声哭着,活脱脱受欺负的小媳妇,梅苦又窘又不知所措,只好在一旁木头一样站着。
“还请娘娘能给我一条活路……”
梅苦苦笑:“仙子弄错了。”
第一,他不是什么娘娘,他也没那么大能耐能决定她们仙子的生死。
霞姬哭了半天,终于摸清楚对方只是个豆腐心的木头人,也不哭了,绞着绢子咬牙切齿:“我说,你到底答不答应帮我?”
这这这,这要怎么帮?
“你不是河神娘娘么,按规矩河神后宫该由你来处置,你就随意找个借口,把我打发出去不就成了?反正,反正这鬼河宫,我是一天也待不下去了!”
梅苦悄悄看这位艳丽出尘的仙子,好像,听说,当初还是她自己哭着要来河宫给河神做妃子的?
霞姬目露凶光:“不许再提此事!这有什么奇怪的,蒙野太子的名声九天之上哪个不知道,可惜他之前不近女色,只知道舞刀弄枪,还被魔气给伤着了。虽则如此,我们姐妹挂在他身上上百年的芳心岂是这么容易变心的?好容易听说蒙野太子恢复了,还开了窍,娶妻纳妾了,我喜欢他,自然要来给他做妃子,好遂了心愿。哪里不对了?”
“那你又为何想走?你不喜欢他了?”
“谁说我不喜欢他了?只是,只是,我怎么知道他是这个样子的?简直就是骗人嘛,以前在龙宫在天庭看见他,那么英俊那么潇洒,冷着脸的样子简直迷死人,眼里根本没有我们,偏偏就是风魔了喜欢他。现在隔得这么近,天天就提心吊胆了,哪里还顾着看他的脸?”说起伤心的事情,霞姬忍不住又满脸泪,“早知道我就不跟云姬抢了,还不如远远就那么一直看着欢喜着呢。”
总而言之,痴迷外表的仙子发觉自己上当受骗后,要自力更生找出路了。
梅苦哭笑不得,心里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河神殿下脾气不好这是事实,却也不至于到这个地步吧?居然被恋慕的仙子嫌弃,若是那人知道了,只怕又是翻江倒海一阵闹腾了。
忍不住替那坏脾气的人辩解两句:“其实殿下也还好,不至于到这个地步,仙子与殿下相处的日子不多,自然有些误解。等到熟悉了,仙子就知道了,殿下人还不错,脾气不好,仙子多担待一些。”
“那是对你好不好?反正我是待不下去了,简直就是骗人!说什么魔气退尽所以恢复了,依我看,根本就没有嘛!以前的蒙野太子就算根本不理我们,也不是现在这么个恶魔样子。我才不承认他是我的蒙野太子,吓都要吓死我了。我不管,我要回去!”
梅苦很是为难,霞姬这个样子,是铁了心不愿意留,可是他又有什么权力放她回天庭?若是殿下知道了,怕不是要生气?说不定还会伤心?
他有点艰难的开口,试着再劝劝:“仙子不是说喜欢他么,既然喜欢,既然喜欢,他便是变了个样子……”渐渐也说不下去,张着嘴,看那已经下定决心的仙子,毫无留恋的样子。
“好,”他听见自己说,“我试试,看能不能帮你。”
这是梅苦第一次用那代表河神娘娘身份和权力的石信,其实很简单,他只要拿着那石信,对霞姬说一句话,霞姬就可以带着行李欢欢喜喜离开河宫了。
河神娘娘掌管着半个河宫,后宫姬妾去留也只是一句话。
这是规矩,从当年的小娃娃把石信塞进梅苦手里的时候,梅苦就有了这样的权力,河神一日没有收回石信,他就仍是一言可决定河宫嫔妃生死甚至不用回报任何人的河神娘娘。
梅苦楞了:“我,我都不知道。”
霞姬撇撇嘴,有点艳羡嫉妒,“而且日后就算河神要收回石信,还要昭告皇天后土,请天旨,若是天意说不可夺你石信,那就不能动。你以为龙后河神娘娘什么的这么好封?”
“不过也不知道该不该说你运气好,明明是个凡人,能给蒙野太子做正妻。不过别说我没提醒过你,蒙野太子绝对有问题,他体内魔气未拔除干净,不知道哪天就发作起来,六亲不认,你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趁着现在还有命在,赶紧有多远跑多远才是。”
梅苦抓抓脑袋,笑着摇了摇头。
“不愿意拉到,你们这些痴情种子真是,不过一个男人,也就好看点,天庭上好看的男人多得是,人间和三界里更多,何必犯得着要把命赔上?就算是两情相悦,吊着脑袋的,还是亏了。不过真是的,蒙野太子怎么就看上你了?”
霞姬走得很快,留下梅苦一个人,在那里立了半日,才梦醒一般,抬起头回了句:“不是的。”
痴情种子,两情相悦。
她说错了。
霞姬的离开并没有掀起什么风浪,蒙野似乎连有这么一个人存在都忘了,其他人,只知道霞姬是正大光明离开河宫的,也没有人多说什么,梅苦提心吊胆了几天,见果然是无事了,才把一颗心放下来。
那不起眼却意义非凡的石子成为了他心中的大山,手里的烤芋头,想起来就觉得很有压力,放在手里觉得烫。
他琢磨着,自己应该是把这东西还给蒙野了。
河神殿下眼睛一瞪:“嗯?”
梅苦:“还给你。”
见河神看他,解释道:“之前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才找到。”
他没敢说是霞姬帮他找到的。
“给我做什么?”河神装模作样整整衣袍,“这是女人带的东西,本殿下才不要。”
“可这也是殿下的东西。”
“说了不要,你以为我是你,要带这种女人的玩意儿?”
梅苦急了:“殿下!”
“喊什么喊什么,之前立的规矩忘干净了?好大胆子了,敢这么大声跟本殿下说话?嗯?”
蒙野狠狠揪了把梅苦的脸蛋,似乎是手感不错,干脆两只手一起上,捏面团小人一样揉捏拉扯的,心情大好:“这样居然倒不丑了。”
“这小石头,你若是不要,扔了便是。”河神殿下眉毛一挑,冷冷一笑,“你带着不是挺合身的么?前两天还放走了一个,本殿下懒得与你计较罢了。”
到底是河神,河宫里的事情哪一件能瞒得了他?梅苦看他眼睛,倒没有丝毫伤心模样,放下心来。
至于那石信的事情,河神殿下金口玉言,说不要就是不要,梅苦还能真给扔了不成,只得随身当宝贝一样带着,梦里都念着要醒来查看在不在。
其他到也没什么可说的了,蒙野的心情时好时坏,脾气忽大忽小,也难为梅苦能十二个时辰跟着受得了,到底也没出什么大事,日子便就这么不好也不坏过下去。有时候恍恍惚惚会觉得,搞不好就是这样,一辈子了。

二十九:
有一日半夜的时候,梅苦将将有了睡意,就被蒙野给摇醒了,迷迷糊糊听见这位河神殿下在那里发脾气:“你好大的胆子!”
“嗯?”
“本殿下的东西,你居然,居然敢私自送给钦吾?!他居然还敢接!你一个,那个胆大包天的鲛人一个,眼里还有没有本殿下!我要砍了你们的脑袋!”
梅苦鬼使神差,像从前那些日子一样,抬起手慢慢摸了摸河神殿下的手,每一次蒙野从噩梦中醒来,他的手都有点冷,小娃娃要强,从来不说自己害怕,但是也从来没有拒绝过梅苦的手。
正在生气的河神殿下居然难得露出有点怔怔的样子,由着胆大包天的凡人那双应该被剁掉的爪子放进了自己的手心。
果然是不一样了,从前是他包着小娃娃的手,现在却只能捏着他的指尖,梅苦也没问,脾气不好记性不好的河神殿下是什么时候想起来了珊瑚树下埋的礼物,只小声道:“我没酿好。”
那酒虽然闻着香,味道很淡,还有点酸,梅苦自己喝着都觉得很失败。
“果然不会还是不行,”那样拙劣的东西,怎么能够当做礼物送给满心期待的小娃娃,怎么有资格献给锦衣玉食的河神殿下?“我想再酿一次试试……”
“啰嗦什么!”蒙野察觉到那人的退缩,反手把梅苦的爪子包住,捏了捏,心情似乎好了起来,还有闲情随手胡乱揉揉梅苦的脑袋,“顶多,我勉强不嫌弃就是。”
“河宫内外,就是一粒沙子,都是我的,那些酒更是!你明明答应说只给我一个人,却还自作主张送给了钦吾,你以为我不会生气么?嗯?你胆子倒真挺大,谁敢这么明目张胆忤逆本殿下,敢嘴上心里胡乱敷衍本殿下?现在知道错了,要讨本殿下欢心了?这次算本殿下宽宏大量,知道你笨,就不与你计较。不过若是你胆敢再犯,一定不饶你,听见没有?”
梅苦微微点点头,黝黑的眼里一片无言的沼泽,看着能让人陷进去。夜深人静,光影幽暗,似乎气氛也会变得柔和起来,在这奇异的氛围里,颐指气使的河神殿下终于停下来,蹂躏梅苦脑袋的手慢慢滑下来,还是忍不住微微用力戳着他的脸颊,还有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我已经很容忍你了。”
恍惚有那个穿着小肚兜的小娃娃,大眼睛里闪闪发亮,嘟着嘴闹脾气,嫌弃这个嫌弃那个,最终却还是一低脑袋撞进梅苦怀里,紧紧抱住他,然后反过来委委屈屈指控他的不是。梅苦忍不住笑了,不知道哪里来的胆子和兴致,居然拉着河神殿下的手坐起来,“你要不要去看看?”
没头没脑一句话,河神殿下居然也听懂了,看着梅苦的眼神有点异样,梅苦眼里难得有这么兴致勃勃的活力和生动,似乎还有着笑意,这个样子,好像从某个时刻之后,就在梅苦脸上消失了,有时候蒙野都觉得,记忆里的那个模糊的凡人,大半都是假的,因为它与他现在亲眼看到的,太不一样。所以一直在恼怒,觉得这凡人是胆大包天敷衍自己,偶尔也有点恍惚,不知道到底是自己记忆的问题,还是哪里出了错。此刻对着梅苦那亮得有点过分的眼,便是向来无所不能的河神殿下,也不免有了奇怪的笨拙,只僵硬地听见自己的声音:“本殿下就勉强亲自去看一眼。”
还好梅苦依旧是笑着的,赶紧跳下来穿衣裳,还给蒙野收拾了下衣冠,然后河神河后两个人,三更半夜,拉着手,偷偷摸摸跑到珊瑚树下去挖酒了。
那一夜着实是奇怪,好像两个人都被什么附体了,都不像平常的样子,兴高采烈的两个小孩子一样,什么都丢在脑后,抱着大酒坛,带上从河宫里偷来的吃食点心,做贼一样居然跑到了岸上。好像都忘掉对方是什么身份,自己又是什么身份,他们只是全然不用顾忌任何东西的顽童,挤着一起喝着酒,说许许多多乱七八糟的话,从龙神的胡子说到赵大叔家的黄牛。整个夜晚都被施了法术,虚幻地不真实,只记得星河灿烂,月色如水,桃花的香气从所有的角落慢悠悠飘出来,渗进五官七窍里,好像正是三月份落英缤纷,最好的时候,满世界的花和香。
梅苦已经有些醉了,他酒品很好,只是一直红着脸笑着,不吵不闹,桃花的香甜气息温温柔柔拥着他,像是哪一个平静而美好的梦境里。蒙野还在大口灌酒,这浅淡的酒水于他而言,简直就是水,可是天知道怎么回事,就是觉得香甜可口,怎么喝都不够。怎么喝,都还渴。
梅苦笑眯眯看了半天,突然凑过身,自然而然,做过许多遍一样,在蒙野的脸上“叭”地亲了口,嘴里含糊不清咕哝着:“我陪你玩,然后你要记得早早回家……河神是坏蛋……做什么要骗我?……坏蛋……”
蒙野金色的眼睛一瞪,火气立即上来了,可是见这个蠢凡人一脸醉得迷糊的样子,觉得向这么个醉鬼发脾气也太失了身份,便宽宏大量再一次容忍了凡人的死蠢冒犯。不过惩罚还是要的,他正渴得厉害,凡人自己又把水汪汪的唇送上来,便毫不客气一口叼住,咬着下唇亲了亲,依然不满足,要探进他嘴里,看里头是不是也一样,有这么香甜甘醇。
梅苦往后缩了缩,蚌壳一样闭紧了唇,还不知死活地上手推蒙野,“不对,不对……”
蒙野哪里管他,抓住他张开嘴的契机,便狠狠侵入进去,一通胡天海地的乱搅,任何一个角落都不放过,直到梅苦脸憋得通红快要窒息了,才心不甘情不愿地放开他,还要嫌弃一句:“呼气都不会么?蠢死了!”
梅苦手脚虚软无力,脑袋里一片混沌,说话断断续续,难为还能说得清楚:“不对的……我是男娃娃,不是女娃娃……”
翻来倒去地啰嗦,他不是女孩子,不能做娘娘,这样,那样,都是不对的,世间也没有这样的道理,何况是仙境一般的河宫。就算是河神,也不能这么颠倒阴阳,不能不管不顾。
世间的传奇话本里,妖精鬼怪,神仙妃子,香艳奇情的故事有那么多,哪一个里有这么荒诞的东西?
不对的,不对的。
蒙野脑袋也有点迷糊,居然也没生气,反而跟梅苦辩起来。
哪里不对,话本故事里没有,那是人间没有,河宫又不是人间,为何要依着人间的规矩?何况他是河神,是龙神幼子,他就是规矩,谁敢多说一句,什么阴阳什么对错,他说什么,才是什么。
“你只要听我的话就是了。”
只要听我的,只能听我的,乖乖的,我就勉强把你留在身边。这种恩典,别人求都求不到,我这么大方赐给了你,也没有很嫌弃你不好,你看我对你多好。
“不对。”
可惜那个蠢到死的凡人还大着舌头在拒绝,不对,不对,反正都不对。
他渐渐不耐烦起来,心里有一把火,从火星子烧成了一片火海,燎原一样,一遍遍舔着他的耐心,以及理智。
蒙野的金色眼眸里也有了红色的火焰,看着梅苦的表情很是恶狠狠,“你敢说不对?什么不对!”
“不是这样的,”梅苦完全没察觉到危机,还在满脸认真含含糊糊地跟河神讲道理,“要、要我很喜欢你,你也,你也很喜欢我,这才对的。”
他还用力点了点头,印证自己的话是正确的。
可惜蒙野已经听不见了,火焰已经席卷了他的心和眼,整个世界一片血腥的红。

三十:
梅苦这辈子第一次离死亡这么近,可是奇异的,他心里却没什么害怕,蒙野的眼像恶鬼一样血红,表情也像恶鬼可怕。可他直到拼了力气,紧紧抱住那个已经失去清明的人,也不顾从他身上窜出的火焰简直要烧死他。
“所以你千千万万要当心,要是发现殿下的眼睛变红了,你就摔铃铛……你就藏在身上,什么时候不对什么就拿那个砸他。”
钦吾临走前嘱咐的话,梅苦死死记着,他不懂这些,却知道那系了红线的铃铛是可以消除化解魔气的东西,他知道蒙野深夜里的噩梦,也看过他眼中一闪而逝的红光。他随身带着那串铃铛,十二个时辰贴身带着,所以在生死之间,他就那么坚韧而温柔的,用尽全身的力气,抱住他,抱住失去控制要肆无忌惮去伤害什么东西甚至伤害他自己的人,直到蒙野手上的力气渐渐消失,那灼烧的火焰也驯服般安静下去。
桃花的香气依旧那么浓烈,轻轻把拥抱在一起的两个人纳入怀中。微微的金色光芒从梅苦怀里溢出来,与花香一起,把他们笼罩住,组成一个安全的保护屏。梅苦浑身上下痛得厉害,还固执地死死盯着蒙野的眼,看那本该璀璨的金黄色眼眸终于褪去了不详的红色,才松了口气。
直到痛得昏过去,他也没有放开他。
深沉一梦醒来,梅苦心一惊,“蒙野!”
他一动,全身都在痛,痛得他满头的冷汗,不敢再动,眼珠子依旧四处打量着,想要找到心心念着的那人。
“你终于醒了!”泪眼汪汪扑上来的是胖脸鱼卒,“吓死我了我以为你活不过来了!”
“蒙野呢?”
“殿下很好啊,你才不好呢你还惦念着殿下,你看看你,涂了这么多灵丹妙药,伤都还没好,尤其是你的手,简直都烧熟了,吓死我了!”鱼卒抽抽嗒嗒起来,它哭了好几天,还得背着人,不然被殿下知道会丢了脑袋,此刻梅苦终于醒了,自然要好好哭一场来表达自己的喜悦。
梅苦低眼看自己的手,用绿色的冰凉的东西包裹起来,不知道是什么制材,或者是什么仙草也不一定。他只记得蒙野身上着了火,肆无忌惮的火焰好像可以焚毁所有的东西,他心急之下,把自己整个人当做了驱魔的法器,只盼望自己贴身带着的红线铃铛能起作用。
“啊!殿下说了,你醒了要立即禀报!”鱼卒才想起来,连忙滚出去,它前脚一走,后脚就有一大堆人涌进来,蟹太医龟大夫,捧着各色补品点心药材的蚌女,乌压压一大群。
梅苦被吓到了。
“娘娘请用膳。”
梅苦觉得很别扭,就是之前跟小娃娃一起的时候,也没有这个样子,现在他好像成了一个易碎的宝贝,一群人前前后后跟着,好不自在。
他躺了几天,看着自己的伤口从可怕狰狞到愈合,不得不说,到底是神仙之地,果然奇妙非常,便是他受伤最严重的双手,现在也能够抬起来了。
他一直没能见到蒙野。
“殿下呢?”
蚌女们你看我我看你,有一个忍不住,低声道:“殿下不许我们说……娘娘你去看看殿下吧。”
蒙野清醒之后,打伤了冥界前来勾魂的鬼将,把梅苦抱回了河宫设下结界保护,然后风风火火上天入地把天庭龙宫的灵丹妙药搜刮了一遍,马不停蹄还上东海请了医术最高超的蟹太医。忙完之后,他便一声不吭,立在一旁,死死盯着人群之中安静躺着的梅苦,就那么立了一夜。
第二天,蒙野大人提着剑上了白江王宫,诛杀了白江王。
满身血的回来,第一件事就是问,梅苦醒来没有。
他自己却不愿意再过来看一眼。
梅苦醒来之后,明明是好消息,河神殿下却没有半点高兴的样子,坐了半天,然后做了一个让河宫上下都惶恐不安的决定。
河神大人,把自己用千年寒玄冰给封起来了。
“殿下才压下体内残余的魔气,只怕还伤了底子,生生把自己封进玄冰之内,如何受得了?”蚌女们说得恳切,“殿下若有个好歹,我们如何担当起?也只能娘娘去,把殿下请出来。”
梅苦拖着无力的身子赶过去,果然在珊瑚洞里,看见那把自己冻起来的河神殿下。他在外头立了会,只觉得玄冰的寒气刺进了骨子里,冷得人痛。
冰里的人依旧闭着眼,熟睡的样子,却有一条寸长的彩色小鱼突然冒出来,嘴里吐着泡泡,张口就是蒙野不耐烦的声音:“你来做什么?”
梅苦叹口气:“来请你回去。”
“我做的事情,什么时候轮得到你来置喙?滚回去,看着你就心烦!”
“还傻立着做什么?冻不死你,穿得这么少,你以为你有多高深的道行,小小凡人,刚养好身子就乱跑,不要命了?”
“你不肯跟我回去?”
“滚!再啰嗦一句,本殿下砍了你!快走快走!”就连彩色小鱼的脸上,都能看出暴怒的样子,“河宫上下全死光了?来人!来人!”
“别喊了,他们没人敢拉我回去。”梅苦松开掌心,那里安静躺着一块不起眼的石子。“河神不在,我这个河神娘娘做什么都没人能管。”
他看着里头的人,突然很想那双热烈的金色眸子,“你不回去也行,我就在这里等着你。”
“你究竟是蠢,还是根本不怕死?”蒙野难得有这么气急败坏的样子,却毫无办法,梅苦就是油盐不进,“本殿下的事情,轮不到你来管,回去!”
“你已经大好了,这次是意外,以后再不会了。”梅苦拢紧了衣领,嘴唇已经开始冻得青白。
那个被刚恢复的蒙野杀死的白江王儿子和前几日的白江王,都是魔蛟的余孽,想尽办法要把蒙野体内残余的魔气全引出来,要他心性大乱,要他为他们所制,成为只知道杀戮的魔神。他们没料到的是,将将要成功的时候,蒙野还能有一丝清明亲手砍了他们父子。
可是,虽然罪魁祸首已死,蒙野体内的魔气没有拔除干净也是事实,谁知道哪一日他又突然发起狂,六亲不认,大开杀戒?便是他不动手,只他身上的龙炎,便可摧金毁玉,一旦失控,只怕是要死伤无数。
梅苦小声道:“他们害怕,我不怕。”
彩色小鱼游上来,几乎是贴着梅苦的脸,咬牙切齿的样子:“你是不知道怕!命都不要,蠢死了!”
眨眨眼,眼前漂亮奇异的小鱼被一张隐忍着怒气的,有好看的金色眼眸的脸所替代,蒙野狠狠瞪着他,手上动作却轻柔,不知道从哪里变得一件大毛披风,把梅苦整个人都裹了进去,然后像是抱着个大包子一样,把头埋在毛领子上。
梅苦想了想,只怕他此刻也是极冷的,掀起披风,想要也包住蒙野。
“别动。”蒙野闷声道,“我不冷。”
梅苦不动了。
“你说你,怎么这么没脑子,谁都知道要早早逃命,就你还傻站着不动,你不怕我杀了你么?你不怕死?”
“我怕啊。”世间有谁是真正不怕死的?只是有时候,有些东西奇异地,比死还要让你害怕,那一刻,似乎死亡也就没什么了。
“鬼门关走一圈,一点长进也没有,还不知道逃。”蒙野声音更闷了,听起来居然像是带了点鼻音,“怕死?怕死你还来做什么?我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想杀人玩了,你还来。”
梅苦道:“我又不怕你。”
“不怕我?”蒙野抬起头,河神殿下果然是不可能哭鼻子的,梅苦小小失望了下,就听见河神殿下问,“你不是怕我怕得厉害,不敢熟睡,我碰一下你就僵?”
梅苦别过眼,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脸上有点烧,小声回道:“不一样。”
他怕河神殿下,因为那个晚上,可是他也不怕他,他们之间有那么多想起来都能让人微笑的日日夜夜做支撑,就算河神殿下后来不记得了,变得可怕了,他们之间,也还是有熟悉的影子,他不会害怕他。
“嗯?”
梅苦不愿意再说下去,换了个话题:“回去吧,让他们给你看看。”
说起这个还有点忧心忡忡,之前钦吾说魔气拔除干净了,小娃娃就变成了河神殿下,可是现在变也变回来了,体内居然还残留着魔气,还为有心人利用,差点出了乱子。梅苦不懂这些,只是直觉地担心,担心魔气,担心蒙野的身体是不是有什么大碍。
归根到底,他还是舍不得他。

三十一:
“请龙后来看看吧。”梅苦低声道,知道蒙野肯定要生气了。
果然,蒙野怒了,不过看在梅苦气色不好的份上,也只是揉了揉他脑袋泄恨,“别提那个女人!”
当初既然是龙后求来的法宝,如今出了差错,自然是要龙后亲自来看看,才能知道好歹。
梅苦劝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这么大胆子,往他的逆鳞上一直戳。蒙野实在烦得不得了,又不能凶,不能骂,只能自己愤愤扭了头,生气的小孩一般。
梅苦道:“就看一看,算是求个心安,你晚上也好睡,我也好睡。”
一句话,说得蒙野心软下来,他知道这几天,他自己不敢合眼,只怕失了意识就会又不由自主做出什么来,他知道身旁躺着的梅苦也没睡。这个小凡人,不是因为害怕,只是为了担心,整夜整夜在一旁陪着他。
“你爱怎样就怎样,烦死了。”
龙后一来,蒙野就后悔了,跳着脚在那里发脾气:“死女人你给我消停点!这里是我的河宫,你不满意,就滚回龙宫去!”
无论是河宫还是龙宫的人,一个个都装死装鹌鹑,最后还是推了梅苦出来做灭火人。蒙野看见梅苦,更是气得厉害,指着他就说:“石信在他手上,谁也夺不去,我也没想过去拜皇天后土!他就是河神娘娘,不管你愿不愿意,他就是你儿媳,别说你不同意,我父皇来了也一样!”
梅苦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只能悄悄拉了拉蒙野的袖子,蒙野反手一把攥住他的手,“我们还有事,恕不能奉陪了,还请龙后自便。”
从头到尾,龙后就笑吟吟看着他跳脚,还有闲心对梅苦眨了眨眼。梅苦心里却欢喜不起来,心里沉甸甸压了巨大的石头。
果然,龙后来找他了。
“蒙野运气倒是不错,遇见你这么个痴情种子,命都不要,只护着他。”龙后虽然和颜悦色,却压得梅苦气都喘不过来。
“也不怪那小子把你当宝贝一样,就连我做这个做母后的,连看一眼,都要背着他。”
龙后来了之后,蒙野简直把梅苦当成了身体的一部分,去哪里都要带着他,一步也不离开,现在是蒙野为了拔除身体里残余的魔气,被压到万仞之渊里泡澡,才落下了梅苦一个。
“好像听说,当初你是为了自己的妹妹,才进了河宫?”
甚至是因为妹妹梅香,他才愿意留了下来。这些事情,蒙野不知道,龙后却件件清楚。
“这样罢,看你也算难得,我给你个机会,让你能重返人间,如何?”
梅苦抬起头,微微的颤栗从指尖蔓延到了心脏,重回人间,他曾经做梦都想要的。
“不。”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依然没有动摇,“多谢龙后恩典。”
“哦?”
蒙野去万仞之渊前,在梅苦脸上狠狠咬了一口,“等着我回来,听到没有!”
梅苦不说话,他就抬手慢慢给梅苦揉脸上的齿印,简直是换了个人一般,低低闷闷的声音,几乎能算是撒娇了:“乖乖听话,别乱跑,在这里等着我回来,嗯?你答应我的礼物我还没真正收到,珊瑚树下还埋着酒,你说了不怕我要陪着我,要说话算话。”
龙后也没问什么,眯着眼笑了:“聪明,本来我还想说,你若是选了人间,我就叫人剔了你脚筋,洗了你记忆,叫你还敢心里想着要离开。”
不顾梅苦脸色变得苍白,高高在上的龙后自顾自道:“你好好在这里陪着蒙野,哄他高兴,龙宫自然不会亏待你。若是你做不好,也别怪我们没提醒你,日后大家不好看。”
“您…您……”
“你放心,蒙野要你做正妻,谁也不会说什么。反正也就几十年,哄他高兴,日后你寿命尽了,只怕蒙野也早倦了,正是了结时候。倒时再仔细寻一个可心的仙子龙女册立,蒙野大概也不会不愿意。”
“你放懂事些,乖乖陪着他,我就饶你性命,不与你计较以前的事情。”龙后的话像磨刀石上的刀刃般,越到后头,越是锋利。“若不是因为你乱了他心神,他又怎么急急忙忙,连魔气都没去干净,就不管不顾化形成人,才有了现在的后患?幸而他没个好歹,否则,莫说你全家老小,就是整个河宫,都担当不起!”
一个月后,蒙野回来了。
第一件事就是跑去找梅苦,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冷哼一声:“丑死了,瘦巴巴的。”
嘴里嫌弃,转身却还是非常不经意的,要他特意从龙宫挖来的会做凡人饭菜的厨子多用点心。
看见龙后笑眯眯瞅他们,把梅苦往怀里一塞,冷冷下巴一昂:“龙后娘娘在我小小河宫也有些日子了,不知什么时候才打道回府?我这里庙小浪浅,怕是供不起你这尊大神。”
龙后道:“儿媳妇好好照顾这小子,我老人家也不留在这里给你们添麻烦了。”
梅苦提了一个月的心,慢慢往下放了点,却见蒙野狐疑地看着他:“你什么时候跟那死女人这么好了?”
有点心虚的梅苦别过眼,“娘娘人还好。”
“你别被她骗了,那女人不是个好东西,厉害得很,而且心眼坏,我小时候吃够了她的苦头。就你傻,看谁都是好的,被她骗了,自己还不知道呢。反正她的话你一句也别听,只要听我的就行了,其他人你管他们说什么。”
梅苦点点头。
蒙野发现,梅苦真的变乖很多,他心里得意,一口气吃多了糖,甜丝丝的,只恨不得眼里全都是他,时时刻刻,少一眼都不行。
被齁住的时候,蒙野才知道那甜底下藏了什么。
河神殿下风一般卷进来的时候,梅苦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见他一路凶神恶煞,所过之处一片狼藉,吓了一跳,以为又是魔气所致,连忙从怀里掏红线铃铛。然而等蒙野立到面前了,才后知后觉不是。蒙野的眼还是阳光的金黄色,可是那里曾经满溢的热烈都冷了下去,冰渣子从里头刺出来,先刺痛他自己,再成为了武器,来伤害梅苦。
“你……”
梅苦想问怎么了,可是蒙野已经轻轻抚上了他的脖子,像是在对待最亲密的情人一般,眼里却是那么残酷的冰冷,冰底下是焚心的火焰,目不可见,杀伤力却比龙炎更大。
“你胆子很大,凡人。”
梅苦像是经历了一个诡异可怕的轮回,那毫无温度的声音,将他送回了那个清晨,那个人,也是这样,冰冷的看着他,陌生人,蝼蚁。
“你让本殿下差点变成了个笑话。”蒙野依旧在缓缓摸着他脖子,好像在决定在什么时候掐下去。“龙后允了你什么?嗯?”
她给了你什么,才让心不甘情不愿的你,继续留了下来,甚至还演出了这么接近真实的戏,让他相信?
从一开始,就根本不愿意留下来,从一开始,就是威胁和骗局。胆大包天的,不知好歹的,眼睛都没长,这个凡人,愚蠢透顶,该死。
现在想来,他做过的事情,哪一件是他真心的?那两年他照顾他,不过是因为钦吾捏住他把柄,拿他妹妹要挟。后来他愿意侍寝,是为了保护那个大放厥词侮辱河宫的鬼魂;搬回寝宫,愿意躺在他身边,也是为了成全那鬼魂。现在他继续留下来,依顺听话,哄得他像傻子一样兴高采烈,迷得他连自己姓什么都忘了,也不过是因为龙后的威逼利诱。
蒙野慢慢放开了手,他告诉自己要冷静,不能一失手,真的杀了这个可恶的凡人,他是该死,可是还不是时候。
“不说话?你无话可说了?”
梅苦攥紧了拳头,深深吸了口气,才开口:“怎么了?”
蒙野一拳挥来,却是落在梅苦身后的朱红柱子上,他勾着眉笑,咬牙道:“你问我怎么了?”
这个时候,坏脾气的河神殿下完全抛弃了那些装饰的冰冷,滔天的怒火盘踞在他的内心,让这位年轻的河神面目变得狰狞起来。河宫似乎变得有些摇晃,有胆小的蚌女奔跑呼叫的声音,似乎是头顶上不知为何突然起了狂风暴雨,惊雷阵阵。
“殿下…殿下……”
“去找娘娘……”
听着外头的声音,蒙野咧着嘴给了梅苦一个笑,杀气腾腾的,“听听,知道本殿下怒了,都在找你。谁都知道,只有你,只有你。”
他大声笑起来,不知道是什么如此可笑。
梅苦又吸了口气,尽量心平气和:“出了什么事,我们好好谈,你什么都不说,我怎么知道你在想什么?”
“那你怎么不说?我问你,你从来没一句真心的话,全部都是敷衍,敷衍我河神,你心里在想什么,你敢说你不是骗了我?”
“我说你什么时候会听!”梅苦突然拨开蒙野的手,直直看着他,“小小凡人的话,有什么资格让你河神殿下听?”
“好,很好,继续。”
“我不想跟你吵架,蒙野,我们好好说话。”
蒙野一把拉住梅苦,狠狠亲下去,在他嘴里扫荡了一圈,舔着嘴角低声道:“本殿下就听听你这甜死人的小嘴里,又能说出怎样的谎言。”
梅苦气得发抖,拿手背狠狠抹了嘴,“既然殿下已经认定我说的都是谎话,又何必问?”
蒙野盯着他,突然问:“你想回人间?”
“不想!”
“骗子。你看,又在说这种口是心非的话,你做梦都想回人间。”
居然还带了伤心,问他:“人间就这么好?”

三十二:
“是,我做梦都想回去,我为什么不想?我唯一的妹妹在岸上,我活到现在大半辈子也都在岸上,我为什么不想要回去看一眼?人间自然不好,比不得河宫。花只开几日就败,烛火燃一夜便熄,人寿也不过几十年,可它千不好,也还有些东西是凡人能知能晓的。不会像河宫,说好了的,却又一眨眼,我欢欢喜喜养的小娃娃转头就不认得了我,就变了样子!也不会像现在这样,明明看到的心,想好的日子,好像正开始,看不到头,突然就不知道落到哪里去了。”
梅苦忍着没让自己哭出来,只是胡乱抹掉脸上的眼泪。他的眼泪,以及满肚子里的话,也只留给了自己。
蒙野问完那句话,不等他的回答,自己笑了。梅苦听见他说,“很好,念着你这些年的功劳,本殿下就成全你。”
他很快就懂了他的意思,在他突然之间,被送到了人间的一座大宅子面前时。
所谓成全,就是送他回人间,到他妹妹梅香面前。
梅香已经嫁了人,给这家少爷做小妾,以梅娇娇陪嫁的身份。她眉眼长开了,已经不是当年小丫头的样子,妆扮起来很是艳丽。看见梅苦也没多少高兴的样子,皱了眉问:“哥哥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明明是双生兄妹,哥哥却比妹妹年轻了几岁,依旧还是粉嫩少年模样,肤色尤其白皙,远远就让人觉得眼中一亮。就连这家的老爷,看见梅苦都挪不开步子,一天三次着人来嘘寒问暖。
梅娇娇上上下下打量了梅苦,露出抹冷笑,“妹妹是狐媚子,哥哥还要厉害,真是。”
梅香咬牙笑:“夫人说笑了。”
梅苦只觉得,这个人间,如许陌生。
“哥哥这几年是去了哪里?”
梅香看梅苦的上下,不说别的,只衣料子一件,全城都见不到一样的,只怕值钱得很。
梅苦不好说,支支吾吾捡了点说,只道自己是遇到了贵人,在贵人那里待了这些年。
梅香问了一通,也没问出个结果,眼珠一转,“哥哥既然在外头无房无产,也没个妻子,既然来投奔妹妹了,那便别走了。”
梅苦道自己只是来看看,看她过得好,他便放了心,留却是不能留的。
“看了你,我心愿已了,明日我便回梅桃镇看叔叔婶婶。”
“这么急?”
“还有人等着我呢。”梅苦笑笑,梅香也跟着笑,还是留他,说叔叔婶婶已经过世了,回去也看不到,只管在她这里多住几日,还打趣道:“莫非还怕那人等得着急不成?”
“不是怕他,是怕我自己太着急。”
醒来的时候,梅苦好像刚害了一场大病,浑身上下都使不出力气,却看见梅娇娇,冷笑着低眼看他,见他醒了,手里一杯冷茶泼下来。
“蠢成这样,也难为你能安安生生活到现在。我不问你这些年都去哪里,这里有几两银子,拿了就给我走,永远也别回来。”
梅苦还有点迷糊,“梅香呢?”
“还问你的好妹妹呢?别傻了,她早向老爷报喜讨赏了。想起来了?她给你喝了迷药,把你收拾妥当了,只等着老爷来,拿你去讨他欢心。等生米煮成熟饭,再狠狠关你几天,就由不得你愿不愿意了。”
心坠入冰窟,冷得吓人,梅苦想找出话来替自己的妹妹辩解,可是失去意识前梅香手中的那杯参茶,以及模糊中听见的话,都是铁做的山,堵住他的嘴,压在他心里。
梅娇娇道:“不知道你回来做什么?当年你换了她,我爹妈害怕日后翻出来有个好歹,早早全家就搬走了。阴错阳差攀上了富贵人家,都说我命好。可惜没防着我这个好姐姐,跟着我嫁进来,处处与我作对,斗了几年不见输赢,你却自己跑出来,给她做筹码。”
梅苦道:“私放我走,你怎么办?”
“我是堂堂少夫人,谁敢动我?何况这么件龌龊的事情,他们谁好意思声张,人丢了,也只好掩下去不提。你只管放心走,梅香跟我只怕要斗到死,你也不必担心她,”梅娇娇把他送到后门,外头正下着雨,因为事情来得及,她也没能叫上一辆马车,只能皱着眉看这大雨,推了梅苦一把,“正好下雨,更难发现你,快跑,天南海北哪里都成,别被抓回来了。”
梅苦回头看,梅娇娇还立在那里,“还看什么,外头总有你去处,总比留在这个地方被人算计好。”
雨声喧哗,渐渐听不清了,梅苦只知道咬牙跑着,就算迷药残留的药性让他越来越难迈动步子。
他不知道方向,只依着心里的直觉往前,也许走到大雨落尽,走到太阳升起,他便又看到了梅桃镇,看到那桃花幛,他来的地方。
雨越下越急,狂风大作,雷声隐隐,梅苦力竭气尽,终于支撑不住,看着这黑漆漆的荒野,捡了棵大树靠着,也不顾底下泥泞冰冷,像个迷路的娃娃般坐着。
直到从背后,终于感受到那熟悉的温暖。
依旧是咬牙切齿的声音:“我看你能跑到什么时候,倔到什么时候!”
劈头就是一顿臭骂,恨得要咬一口肉下来,抱着他的手臂却那么用力。
“你宁愿死在荒郊野外了,也不愿意开口唤一句,向我讨个饶?难道你还真以为我把你踢出来,你死活都不管了?好歹你也是我河宫的人,身上还带我的石信。”
说起来更怒,那群凡人,一个个都该死!
梅苦感受到对方身上传来的杀意,突然道:“冷。”
温暖的气息从对方的掌心传递到自己心口,整个人从里面暖了起来,暴雨狂风也奇异地说停就停,一股白烟过后,梅苦全身上下都干了个彻底。“蠢死了,你这样,怎么在人间活下去?”
蒙野冷哼:“现在你知道了吧,天底下,也只有我河宫才能容你,是你的去处,人间有什么好,死心了吧?”
梅苦问:“你不是不要我了么?”
“明明是你不要我!”蒙野又跳脚,恨恨得咬一口梅苦的耳朵,“你从一开始,就不愿意要我,是不是!”
“我要不起。”
“放屁!”
蒙野看梅苦低眉不语的样子,心里还是忐忑着,几乎是前脚把梅苦送出来,他后脚就后悔了,又拉不下脸把人哄回去,又见梅苦那么兴高采烈见他妹妹,更是又气又苦,强着脖子说不管他了,也不许底下人提这事,自己在河宫里生闷气。这次还是胖脸鱼卒的功劳,他急急忙忙去请远在北海的钦吾,人虽然没请回来,却有一封信,指名给河神殿下。上头有一行大字,很是触目惊心。
“天底下也就这么一个人能在你魔气侵体时不害怕不逃还一心一意只想着保护你这种人都弄丢了你就等着打光棍打到老吧你个没人要的恶龙!”
于是受教的河神摸摸鼻子,违背了自己之前的铁令,偷偷摸摸来找凡人了。
正好那个时候梅苦跟梅娇娇在说话,他在一旁听得鼻子都气歪了,不过放他来人间两天,居然惹出了这种麻烦!
那几个凡人,是要先这样收拾,然后那样,再这样?反正他们等着,敢动本殿下的人,胆子大了!
梅苦自然知道他在想什么:“那是我妹妹。”
“她可不把你当哥哥!”
梅苦看着蒙野,“别动他们。”
“你还给他们求情?好好好,就我是坏人,是恶神!”
“那是他们的事情,无论善恶,各自都有各自的因果,与我无关了。”
蒙野皱眉,“什么意思?”
梅苦捧了脸,看地上的泥土,不说话。
在这奇异的静默里,蒙野的表情渐渐有了变化,一半是欣喜,一半忐忑,对着梅苦的侧脸挣扎了半日,狠了狠心,别别扭扭道:“说好了咱们一起酿明年的桃花白,桃树都种下了那么多,你还要走……”
梅苦不说话。
“顶多,顶多我日后不嫌弃你。” 河神殿下支吾着,“ 也不欺负你,勉强每日都听你说话,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也不骂你--只要你别太蠢了自己讨骂。更不会打你,我是没打过你吧?”对上梅苦的眼神,向来神气的河神殿下居然往后缩了缩,“那日是我刚醒,魔气乱心,脑子很乱很乱……我说了以后不会打你就不会,你真要计较那一次,我脱光了给你打。”
梅苦翻了个白眼。
蒙野也不说话了,紧紧抱着梅苦,也没再动手动脚,两个人怕冷似地挤成一团。此刻风雨散尽,月亮也从云朵后头探出脑袋,白色的月光照着一切,清楚的,含糊的。
半天,蒙野才闷声开口:“我从来没道过歉。”
被人骂过之后,蒙野才知道自己给梅苦的伤害,那个混乱而粗暴的夜晚,几乎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成为了梅苦的噩梦。他身为龙神幼子,饱受宠爱,行事向来随心所欲,就算做错了,也从来不会低头道歉,只是尽力弥补就是了。只是有些时候,差得也不过是一句道歉,一个心意。
梅苦低声道:“我不记得了。”
他又不是某条龙,做噩梦能做那么久,还嘴硬死不愿意承认。
“我已经不做噩梦了。”蒙野顿了顿,下定决心,郑重问,“你可还愿意陪着我?”
梅苦看进他的眼睛里,很想问,“你既然已经不再做噩梦了,可还要我陪着?”
那双金色的眼睛里,满满都是他,他想了想,没有问,只是笑了笑,点头。
我愿意。
世间最好的事情就是,两个人在一起,是要两情相悦的。
蒙野也许一生都不会懂,然而这已经不再重要了。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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圆形方孔 +10 大魔王 2011-11-17 23:36 谢谢贴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