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帖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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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6-22 14:47
[二战]万里长空 BY 冯威斯特哈根

[二战]万里长空
作者:冯威斯特哈根
活着,就是为了飞翔!
1941年秋,第三帝国空军学员迪特·伊勒曼偶然结识北非战线王牌飞行员哈约·弗科。
一次偶然的邂逅,铸成了一段铭心刻骨的伤。
从此,两个性格迥异的少年牵绊在彼此的命运里。
硝烟弥漫的时代,再不会有当初的年少轻狂。
内容标签:制服情缘 铁汉柔情 业界精英 怅然若失
搜索关键字:主角:迪特·伊勒曼,哈约·弗科 ┃ 配角:乌苏拉·帕特里,英格特·弗科,丽丝·克于格 ┃ 其它:二战,战争,历史,欧洲,德国,空军,飞行员,友情,清水暧昧

无边无垠的苍穹。
没有一丝云彩,碧色的蓝天中只有高空的一架飞机懒懒拖着灰白色的尾迹云缓缓划过。驾驶舱中的年轻人右手紧握着身前的操纵杆,左手搭在机窗不边缘的篷杆旁,细长的手指一下一下心不在焉地敲击着机舱壁。被雷朋镜片投下的阴影染作暗色的眼睛漫不经心地扫过面前的仪表盘,又将目光投向窗外的景色。一望无际的天空下是绵延不绝的草原,零星点缀着几片农田。正午的阳光刺透驾驶舱的前窗直直地射下来,撒满了机舱。年轻的飞行员忽然左手扳过风门拉杆,脚踩方向舵,手中的操纵杆向右前方一压,机身轻巧地划过一个优美的圆弧向下飞去。
将操纵杆换到左手,右手按过起落架按钮,又反手压住控制杆放下襟翼,年轻人利落地将小飞机稳稳地停在了一座山丘顶。他左手拉过篷杆,猛地一抬手臂,机窗向上大开,新鲜空气迫不及待地涌了进来。他解开从双肩扣到腰间的安全带,起身站到驾驶座上,再越过机舱壁踩住机翼,一下跳出了机舱。
他高举双臂,惬意地伸展,带着倦意眯起了眼睛。微风徐徐,绿草的清香在空气中蔓延。四周安静得只偶尔传来几声鸟鸣。时间似停止了一般。飞行员背靠在机身上,闭起眼睛,任由温暖的阳光撒了满身。
远处传来的响动却让他睁开了眼。
几个结伴而来的农民正从附近的田里走来,急切的神情表明他们认为这位身着制服的飞行员大概遇到了什么麻烦,或许是迷了路,需要帮助。
嘴角扬起一抹微笑,又很快变成了孩子恶作剧得逞般的偷笑;年轻人带着这样的笑容,转身猛地登上机翼,一跃回到了驾驶舱内。他拉下安全带,将发动机的马力加大,看着仪表的指针滑动,又等了片刻,这才让机身冲了出去。他向呆立在原处的农民们挥了挥手,之后用力拉下透明的顶棚,推上篷杆。襟翼收起,飞机在离地后就向左/倾斜,贴着地面急速地转了个极为紧凑的弯,逆风而上,收回起落架,从农民们头顶掠了过去。机身加速带动的强风使得农民们不由得后退了几步,抬起头,却只见灰色的飞机在空中急速攀登,很快消失在天边。
一九四一年十月。
柏林近郊的秋天正到了最美丽的时候,充满生命力的枝叶依旧洋洋洒洒盖了满树,翠绿中夹着金黄,穿过叶间空隙而下的阳光照得人行道上遍地灿烂。临近傍晚,路边景色带着慵懒闲适的气息,有时还有徐徐的凉风吹过。迪特·伊勒曼将双手插在衣袋里慢慢走着,时不时偏过头看看身边的人。他穿着熨烫整齐的制服,没有带帽子,浅金色短发规矩地以润发油梳向脑后,脚上蹬着漆黑发亮的长靴。走在他身旁的妙龄少女穿着并不花哨,却打扮得十分干净清丽。感觉到他带着暖意的目光,少女并不回望,反而微微低下头,也含着笑意继续向前走去。
伊勒曼转头望着她,勾起嘴角,又默默地注视了一会儿才开口:“父亲还不高兴吗?”
乌苏拉·帕特里这才抬起头来,深褐色的波浪卷发披散至肩膀,她拢了拢头发,好笑似的说:“你都离家一年了,伯父也太能生气了。”
“可是阿德别特……”
“那倒是没错,伯父一听他说要步你后尘,简直火冒三丈。”乌苏拉调侃道,“你们兄弟两人都相当不让人省心。”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他可是比我听话多了,但是现在的医生没有那么好当。”伊勒曼说。
“原来你也知道你比较会闯祸。”乌苏拉半开玩笑地说,又若有所思,“伯父肯定心里清楚,才没有阻拦你们。伯母反而很高兴,申克先生也是。”
“她当然高兴。”伊勒曼说着,不由得露出了微笑,“两个儿子都不要子承父业,却想和她一样,她不高兴才奇怪。”
“谁知道你们两个能有多大出息?妈妈是全国最早的几名女飞行员之一,搞不好儿子反倒会笨手笨脚,飞得一塌糊涂呢。”乌苏拉打趣道。
“少来了。”伊勒曼看着恋人笑着摇了摇头,“你又不是以前没有见过我开滑翔机。放心,不会给她老人家丢脸的。”
他顿了顿,又继续说道:“库尔伯格中士说我在这里训练三个礼拜后就可以单飞,算是进度快的。军用训练机和民用机开起来感觉完全不一样。但是在空中的时候,无论开什么飞机的感觉都是一样的。一个人在浩无边际的天地间,什么都不用想,又什么都可以想。就好像世间存在的只有自己,和永恒。没有什么比飞翔更美妙的了。”
乌苏拉没有说话。她看着他描绘心中感受时专注的样子,像望着最心爱之物一样轻轻发出一声愉快的叹息。
火车站里人烟稀少,除了伊勒曼和乌苏拉以外,就只有几个行色匆匆的背影。伊勒曼轻轻拥着乌苏拉,又她耳边小声地说着什么,惹得乌苏拉忍俊不禁地捂起了嘴。直到火车进站,他才恋恋不舍地放开乌苏拉。乌苏拉回身紧紧拥住他,又过了几秒才飞奔上了车。
伊勒曼的目光一直追着乌苏拉,等到她从车厢窗户探出头来,就赶忙朝她挥手道别。
“记得有空给伯母打电话!她很想你!”乌苏拉喊道。
“我会的!”等到火车开远,乌苏拉的身影早已消失在车厢内部,他才又笑着自言自语道,“也会给你打电话的。”
伊勒曼又看着空荡荡的轨道静待了片刻,才转身准备返回,却看到从一边刚刚到站的列车下来一对男女。女孩穿着淡黄色的长裙,一头浅棕色的长发在夕阳照射下泛出暗金色的光泽,没有编成发辫,却披散在肩头。男人很年轻,穿着英式剪裁的细条纹灰西装,深色头发略有些过长,风一吹就不安分地飘起几根发丝。女孩拽着男人的手臂,气势汹汹地穿过候车台,中跟系带凉鞋敲在站台上蹬蹬作响。
“笨死了!”女孩叫道,“连回家的路都找不到!”
“只不过坐错一程车而已,不要发那么大火嘛。”男人像是完全不在意女孩的口气,懒洋洋轻描淡写地说,“从这里转车直接就回到柏林了啊。我很久没坐过柏林附近的列车了,别生气嘛。”
“早知道就不带你来了!妈妈还说你认路,你认什么路!”女孩不依不饶,死死抓着男人的手臂大步走在前面。
“你一个人跑出来玩她不放心呀。再说我好容易才回来一趟,你也要多陪陪我嘛。”男人好声好气地哄道,忙不迭地跟在后面。
伊勒曼睁大了眼睛看他们从他身边拉扯着经过。女孩似是完全没有注意到他,从他身旁一阵风似的走了过去,长发随着她的步伐上下跃动着;而男人转头短暂地瞥了他一眼,又匆匆把目光转回了女孩身上。
“哈约!”
女孩闻声停了下来,下意识地松开手,皱眉回过头。男人趁机抽回手臂转身惊讶地看向伊勒曼,边抚平袖口,边微微皱了皱眉,以问询的目光打量着他。
“你是……”刚刚脱口而出对方名字的伊勒曼犹豫了一下,改口道,“您是空军的弗科中尉先生?”
男人这才舒展开眉头,露出释然的神情,紧接着习惯性地露出了捎带着些许戏谑的笑容:“哈约·西格弗里德·鲁道夫·弗科,二十七联队。”说罢伸出手去。
女孩还站在男人斜后方,依旧困惑地看着两人。
“迪特·阿尔弗雷德·伊勒曼,”伊勒曼同弗科握过了手,“第二空军学院。”
“你可以叫我哈约。”弗科毫不犹豫地应道,随后一把拉过身后的女孩将她推到伊勒曼面前,“这是不争气的舍妹英格。”
“你才不争气。”英格立刻转头瞪了瞪弗科,甩开他拉着自己的手,之后才回过头朝伊勒曼开朗地笑道,“你好,迪特。”
弗科从后面将双臂环在妹妹脖子上,就这样隔着她与伊勒曼对话:“空军第二学院就在附近吧?柏林的天气很适合飞行哪。”
“是。”伊勒曼有些不自在地答,停了一下,又小心翼翼地讲,“我听说您……你很厉害的,在北非战场。就连隆美尔将军都很欣赏你。”
弗科很开心地笑着说:“我又上杂志了吗?还好啦,没有那么夸张。但是将军真的很亲切。”
“你起开。”英格不满地把哥哥的手臂从自己肩膀上拽了下来,望了望候车台的另一端,又转身对他说,“车来了。”
“那我们先回去了,再晚妈妈要着急的。”弗科拉起英格的手,对伊勒曼弯起嘴角,“有空找你玩!”

初秋的傍晚微凉,叫人神清气爽。只是值班的卫兵徒有清醒的头脑,在这时间却无事可做。他单手撑着额头,百无聊赖地翻阅着宣传册,心不在焉地扫视纸页上罗列的几个将军近来的英雄事迹。新的战略举措与得胜战役同他尽然没有什么关联,一样可以读来打发时间。就在他开始昏昏欲睡的时候,四处飘散的思绪却被一阵敲击声蓦地拽回。
“做什么!”卫兵从座位上起身,拉开窗子。
方才对着玻璃猛敲的来人理直气壮地看着卫兵:“开门,我要进去。”
“什么人!”
“自己人。”年轻人穿着普普通通的浅色西装,领口露出系在脖子上的圆点图案丝巾,外面罩着一件深色长大衣,懒懒散散地把手插在大衣衣袋中。
“哪里来的!没有首长指示,一般人不能随便进去。”
“空军二十七联队,北非。”年轻人耸耸肩。
“那也不行,没有指示……”
“这个呢?”年轻人从衣袋中掏出了一样东西,正举到卫兵面前。崭新的黑色铁制品中心有着万字饰,底部有着1939的字样,四周还有一圈银色的镶边,闪闪发亮。
“铁十字?!”卫兵惊诧道。
“一等的。”年轻人又把十字型的勋章在卫兵面前晃了晃,才收回去放进衣袋,“你可以让学校的指挥官出来,我自己和他讲,看他让不让我进去。”
“那……”卫兵犹豫了一下。显示着前线格外杰出表现的一等铁十字勋章还是有着它应得的震慑力。
“你叫什么名字,我登记一下证件。”卫兵最终做出了让步。
“哈约·弗科。”年轻人说着递过一本驾驶执照,又指着摊开在桌上的宣传册中一位将军的照片,“这是家父。”
弗科得意洋洋地甩着大衣下摆,大步走上了宿舍楼。绕过二层的拐角,在一间房门前停了下来。没有敲门,他用还插在衣袋中的手隔着大衣拧动门把,接着直接一脚踹开了门。门里正伏案用功的学员吓了一跳,立刻搁笔转过身来。
“希特勒万岁。”弗科走过去,在伊勒曼面前抬起右臂。
“希特勒万岁。”伊勒曼连忙站起来回礼。
“周末还这么勤奋?”弗科绕开伊勒曼走到桌前,低头看向打开放在上面厚重的教材,伸手翻了两页。
“你怎么来了?”伊勒曼难掩言语中透出的惊喜,问道。他近距离看着弗科,比印刷品上的小照片更加英俊的本人,此时此刻就这样站在他面前。他无法置信般眨了眨眼。
“说了找你玩嘛。”弗科露出狡黠的笑容,“不跟我出去转转?”
“去哪?”伊勒曼问。
弗科已经不由分说将桌上的书本随手合了起来:“柏林西南的郊区除了这个空军学院,就到处是空军军官们的聚会了。快换衣服。”
太阳已快要落下。余晖投射在豪宅的屋顶,将前院草地上的影子拉得斜长。弗科刚一下车就抬手示意伊勒曼跟上,接着快步走到门口,敲也不敲就推门。
低低的钢琴乐声传来,伊勒曼随着弗科进去,只看到一个军官模样的人在大厅的一角弹琴。厅中高悬着阿道夫·希特勒的画像和万字饰军旗,零零散散另有几位身穿潇洒制服的军官,大多在和端着高脚杯的女郎们攀谈着。显然参加聚会的人还未到齐。
弹琴的人穿着军装,蓝灰色的外套敞开,西装翻领挡住了右胸鹰徽银白的翼尖。银色的链饰从右肩的肩章下垂到肋间,绕过鹰徽,消失在翻领的遮挡下。衣领的外缘嵌着一层银边 ,与开襟两侧各一排纽扣在灯光下一同闪着银白色的光。 外衣里面是纯白色的礼服衬衫,胸前有着几道装饰性的皱褶,领上系着一只白色的蝴蝶结;蝴蝶结底下是一条黑白红相间的缎带,坠着一枚擦得干干净净的十字章。
钢琴的琴身同样擦拭得干干净净,光可鉴人。三角钢琴下踩着踏板的脚上是齐膝长靴,黑色的皮革也不沾有一丝灰尘。
他似看非看地注视着前方,偶尔闭目,完全沉浸在指尖与琴键的接触当中。演奏的曲子是莫尔斯·拉威尔的夜之卡斯帕尔:水中仙。琴声轻灵而不飘忽,紧凑的曲调层层交叠,弹琴人的双手也随之大幅度地来回跳跃着。随着乐章步入高/潮,他手指越发快速地在琴键上飞舞起来,繁复的旋律自指尖轻而易举地流泻而出。
弗科毫不客气地从一旁的桌上拎起两只满盛着鸡尾酒的酒杯,塞给伊勒曼一只,就领着他走到了钢琴边,饶有兴味地看起了现场演奏。
军官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他们的存在,自顾自地弹着。他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音符也变得较为稀少,节奏放缓,声音渐轻。音乐完全停止后,又猛地复苏,一段短暂有力的旋律之后,彻底结束。军官的指尖还放在琴键上,静静地长出一口气。仿佛尾声还在空气中停留,而军官直等到这残留的余韵消散,才轻轻收回手。
弗科捏着杯脚,以余下的三根手指击在另一只手的手掌上,鼓了几声掌。军官抬眼望向弗科,淡淡一笑,起身抬高右臂:“希特勒万岁。”
“元首万岁。”弗科也抬手回礼,下一秒却用高举的右手直接抓住了对方的右手,“公爵!”
“哈约。”公爵放下手臂,也紧紧地回握着弗科的手,“好久不见。你放假?”
“埃米尔七换弗莱德里希四,最近都没事做。”弗科答。
“所以你就溜出来玩?”公爵抿嘴笑了几声,点点头,又问:“埃米尔开着还顺手?”
“那当然。没开过别的。”弗科毫不迟疑地说。
公爵没有回话,只是松开握着弗科的手,拍拍他的肩膀。
“别整天没事就乱来,小心再惹祸。”公爵说,“还记不记得你第一次长途单飞训练就私自中途降落,再起飞的时候地面气流还差点掀翻了几个农民的事?后来被他们告状到了军校司令官那里,吊销飞行权。”
“公爵真是记性好,什么事情跟你说过一次就能一直记得。”弗科避重就轻地说,话锋一转,“这是迪特·伊勒曼,空军第二学院的学员。迪特,这位是弗朗兹·克扎维尔·冯法瑞公爵上尉。”
冯法瑞朝伊勒曼点点头,然后向弗科说:“二十七联队‘北非’最近也还不错?”
“没有五十三联队‘黑桃’那么威风。”弗科扬起嘴角。
“行了,”冯法瑞伸手在弗科肩头推了一下,“你用不着拍我马屁。”
“您就是那个逃离战俘营的冯法瑞?”伊勒曼忍不住插嘴道。
“除了我,空军恐怕没有第二个冯法瑞公爵。”冯法瑞惊讶似的挑挑眉,目光真诚地看着伊勒曼,耐心地补充道,“也不会有第二个轴心成员国的人能从加拿大战俘营安然脱身。”
伊勒曼正想要继续说些什么,却被身旁年轻女人的声音打断:“哈约!”
女人手中拿着酒杯,另一只手已经去勾弗科的脖子。 她有着略微卷曲的金色短发,一袭暗红色的低胸晚礼服,露出肩膀的娇嫩肌肤;一串珍珠项链与珍珠耳钉简单却不失优雅,动人的大眼睛,翘挺的鼻子,恰到好处的妆容和苗条的身材都证明她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
“丽丝!”弗科大大方方地搂上她的腰,在她唇上印下一个吻。
她扭头向冯法瑞和伊勒曼极富魅力地笑了笑,拉起弗科就走;弗科什么也没说,就和她一起消失在了人群里。宴会厅里的人早已为数不少,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放上了的唱片,音乐自留声机的扩音器内缓缓流淌。
“丽丝·克于格,他女朋友。”冯法瑞双手浅浅地插在裤袋内,见伊勒曼脸上神情复杂,又问,“怎么?”
“女朋友之一吧。” 伊勒曼说。
冯法瑞不由得笑了出来:“你还满了解他的。”
“那倒没有。”伊勒曼低头看看手里的酒,“只不过听来的。”
“哦?”冯法瑞边说边带着伊勒曼穿过人群,向几个同他打招呼的人回了礼,还接过旁人递过来的一杯酒,来到了角落中的一张小圆桌旁。他拉出椅子坐下,示意伊勒曼坐到他对面。
“同学间多少会聊一聊。”伊勒曼解释说,“听说他就是因为在外面女人太多,总是夜不归宿,才被从五十二联队调到北非的。”
冯法瑞又笑了起来,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然后收敛起笑容说:
“真是坏事传千里。”
伊勒曼没有作答。
“对,是这么回事。”冯法瑞一只手放在桌上轻轻摩挲着高脚杯的杯壁。他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尝一口这酒。琥珀色的液体在灯光下煞是好看。“我也听人讲,哈索霍夫上尉实在拿他没办法,才出此下策。”
他看着酒杯,过了片刻才继续说:“年轻嘛。”
伊勒曼看着年轻的公爵,犹豫了一下,说:“您也很年轻。”
“你们学院的人,”冯法瑞的目光忽然从酒杯转移到伊勒曼身上,“也谈论过我?”
“有的。”伊勒曼回答,“凡是有名的飞行员,多多少少都会提到的。教官有的时候会讲,同学间闲聊也会说。”
“那你记得我多少岁?”冯法瑞笑着问。
伊勒曼仔细打量面前的男人:“二十五。”
“二十七。”冯法瑞说,“再早上五年,在聚会上见了美女立刻扔下朋友消失的人就不是哈约,而是我了。”
他的话仿佛并不出乎伊勒曼意料。后者正看着他依旧年轻而帅气的面容,视线下移到他颈间的铁十字上。
“这个骑士铁十字是元首亲自颁给您的?”伊勒曼问道。
“没错。”冯法瑞伸手将缎带解开,把勋章递到伊勒曼面前,“他亲手为我戴上的。”
伊勒曼小心地接了过去。略沉的金属制品,银色的轮廓勾勒出自古以来代表着日耳曼骑士的黑色十字。昭示着作为军人的至高荣誉,这枚骑士铁十字勋章静静地躺在他手里。

“你开过梅塞施密特了吗?” 冯法瑞问。
“还没有。”伊勒曼摇摇头,把勋章递回给冯法瑞。
“伊米尔比以前的型号都快多了,”冯法瑞微笑,“知道冈瑟·劳尔先生?”
“没印象。”伊勒曼想了想,说。
“你可以问问哈约。他们说不定以前认识。”冯法瑞手里拿着他的骑士铁十字,拇指一下下地抚过中心的万字饰,“五十二联队有意思的人很多。伊米尔刚出来的时候,劳尔先生说了句话我到现在都记得。”
伊勒曼露出好奇的表情,等着冯法瑞往下说。
“‘这货飞得也太快了,老子刚秒完准还没开火,就他妈飞过去了。’”
伊勒曼忍俊不禁道:“果真是个有趣的人。”
“的确幽默的很。”冯法瑞说着,将勋章连同缎带收了起来,“也是个少有的会偏转射击的人。东战线强手如云,就算苏联人再笨,想要崭露头角也不容易。”
他望了望酒杯,拿起来喝了一口。
“英军的编队和苏联人又不大一样,要紧凑的多,而且经常是十几架飞机排成环状一起出动;我们德国人反而又没有大批人一同行动的习惯,通常只是两组四个人,每组一架长机一架僚机。”
“这我知道。”伊勒曼说,“是沃纳·莫德斯上校在西班牙内战时创造的四指阵型。”
“所以要在西战线同有经验的英国飞行员对抗,使用偏转射击是难上加难。”冯法瑞赞许地点点头,又问,“现在整个北非能熟练使用这种战法的只有一个人,你知道是谁?”
伊勒曼不语。
“哈约·弗科。”冯法瑞说,“所以他现在才会那么出名。”
“当然,”他笑了笑,又补充道,“二十五个击落在北非并不嫌少。就凭这个,他也算得上是一张当之无愧的空军王牌。”
伊勒曼点点头:“他从四月份调到北非直到八月才开始立战功,肯定是因为这种战法很难练。”
“非常难练。”冯法瑞说,“而且直接俯冲进敌军编制的作法会让机身四面受敌,被密密麻麻打到修都不能修是常有的事。既缩短飞机寿命,又收不到成效,纽别格上尉给他气得半死。何况他刚调到二十七联队的时候档案也一团糟,隔三差五就有一条无视命令违反军纪的记录。要不是他父亲是西格弗里德·弗科将军,恐怕他早已经在空军待不下去了,根本等不到八月份。”
冯法瑞举杯。放下酒杯后,他像是思索了片刻,问道:“你父亲是做什么的?”
“是医生。”伊勒曼回答,“家母是飞行员,所以我和弟弟从小都接触过滑翔机。我十四岁的时候就曾在滑翔机学校做教员。”
“是伊丽莎白·伊勒曼?”冯法瑞说,“也难怪。”
“是的。”
“希特勒上台前经济萧条,你父亲的生意也受影响吧。”冯法瑞又道。
“很受影响。”伊勒曼答。
“想必是的。”冯法瑞举起酒杯,对着灯光,若有所思地看着里面液体的颜色,“我在瑞士出生,生父利奥·冯·法瑞公爵在战后破产,只能把六个孩子交给德国的亲戚抚养。其中两个最年幼的被没有子嗣的卡尔-冯哈伯家族领养,甚至不知道自己真正的出身。”
伊勒曼注视着年轻的公爵。宴会厅豪华顶灯的光经过举起的酒杯,其中的液体透亮,在冯法瑞的脸上投下一片迷离的光影。良久,冯法瑞才放下酒杯在桌面。
“除了空军以外,我并没有家。”他说,“从三六年参军开始,第三联队就是我的一切。所以去年九月被俘,我一刻也不停,想方设法拼了命也要回来。我等不到战争完结,等不到被释放的遥遥无期那一天。我不能明知道自己的战友在前线冲锋陷阵,自己却坐在战俘营里无所事事。无论是挖上一整个月的地道,还是淌过冰冻的圣劳伦斯河,连同前两次失败的尝试,都没能让我放弃;我从加拿大途径美国、墨西哥、巴西、巴塞罗那、西班牙和意大利,千里迢迢回到德国,就是为了死也要和他们死在一起。我在德国长大,德国就是我的父国;只有德国人把我当做同胞,我的血管里也流着德意志的血液。哪怕希特勒有一天向瑞士宣战,我也会毫不犹豫地站在德国这一边,为我真正的祖国而战。”
“您现在在五十三联队?”伊勒曼忽然问。
“对。”冯法瑞抬眼看向伊勒曼,“自从四月我回到德国,就没有好好上过战场。不是在协助审问俘虏的英国飞行员,就是在向高层做汇报。由于我的经历,在德战俘的待遇还获得了改善。直到七月份我才回到前线,和五十三联队在东战线,任第一组组长。”
“那您肯定知道弗莱德里希-卡尔·申克。”
“确实。”冯法瑞答,“弗莱德里希也是一组的一张王牌。你认识他?”
“是家母的忘年交。”伊勒曼说,“我想要成为战斗机飞行员的事,除了我母亲,最高兴的就是申克先生了。”
“这样。”冯法瑞点点头,“那你又是怎么认识的哈约?”
“几天前在火车站。”伊勒曼不无尴尬地说,“他和他妹妹在站台上吵得要命,我被烦得不行,一看才发现居然是大名鼎鼎的哈约·弗科。”
冯法瑞露出了然的笑容:“的确是他的作风,走到哪里都要吸引路人目光才行。”
“公爵!”弗科突然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还拉着丽丝的手,“说我坏话呢?”
“没有。”冯法瑞抬头,“没少夸你。”
“夸我长得帅?”
“夸你脸皮厚。”冯法瑞说着举杯,一口喝尽了杯中酒。
弗科看看伊勒曼,又看着冯法瑞,说:“你不去找哪个漂亮女孩跳个舞?这里这么多年轻貌美的女孩子,你一个都看不上眼?”
“看得上的倒是有,”冯法瑞嘴角微微扬起,戏谑地看向丽丝,“可惜名花有主。”
“冯法瑞先生真会开玩笑。”丽丝笑道,却朝他伸出了右手。
冯法瑞起身轻握住丽丝的手,在光洁的手背上吻了一下:“能请你跳个舞吗,小姐?”
“当然。”丽丝话音刚落,就被冯法瑞牵着朝宴会厅中央走去。
弗科手中还举着一杯酒,看着冯法瑞和丽丝远去的方向几对已经翩翩起舞的绅士淑女,耸了耸肩。
“三联队的花花公子实在名不虚传,果真风流。”伊勒曼也站了起来,说。
“那是,”弗科转过身,颇有几分得意地说,“人家在社交场上这么多年不是白混的,普通女人根本入不了他的眼。”
“我看你不比他差。”伊勒曼说。
“嗯?”弗科有些意外地问,“难道我睡过那个女明星的事连你也知道?”
“全柏林的人都知道了。”伊勒曼答。
弗科却好像完全没有听出他言语中的挖苦意思,撇撇嘴,忽地拉起伊勒曼就走。
“干什么去?”伊勒曼跟着弗科穿过人群,问。
“看月亮。”弗科头也不回地答。

弗科领着伊勒曼走上阶梯,到了二层的走廊,熟门熟路地推开一扇门。他绕过房间正中的大床,皮鞋敲在木地板上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卧室里回响。伊勒曼在门口迟疑了一下,朝周张望了一番,还是跟了上去。弗科直奔凉台,刚拉开窗帘,月华就潮水一样从落地长窗涨进来,浸没了满屋。他推开通往凉台的门,走出去倚靠在了护栏上。伊勒曼刚拨开夜风吹起的窗纱,跨出门,就望着夜空怔住了。夜幕下的柏林郊区,一轮满月在空中幽幽地散发着光亮,隐约传来楼下的乐声,却有一种静谧的美。
伊勒曼缓缓深吸一口气,享受着其中夜晚独有的味道,走到背对着他的弗科身旁。
“漂亮吧。”弗科说。他喝了一口杯中的鸡尾酒,目不转睛地盯着幽光笼罩的圆月。
“漂亮。”哈尔曼点头。
弗科一只手放在护栏上,一下下轻声敲击着,似乎是在合着楼下几不可闻的音乐节拍。黑胶唱片中刻录的大提琴声婉转悠扬,饱满华美的音符勾人心弦,在月色的衬托下,似是将时间与空间融为一体,剩下的唯有永恒。
“……就好像天地间只剩我们两人一样。”弗科说,笑着转头看向伊勒曼。伊勒曼察觉到他的目光,也回望弗科;习惯性地挑眉,浅榛色的眼珠略有着一点绿色在眼底,睁大的眼睛让本就长相清秀的他看起来更加年轻。弗科毫不客气地直直盯住伊勒曼的眼睛,像是在钻研什么谜题,过了几秒才问:
“你今年多大了?”
“十九。”伊勒曼回答。
“你看起来最多十七岁。”弗科不知为何一副志得意满的模样,弯起嘴角。
伊勒曼举起酒杯喝了一口,咽下后顿了顿,慢悠悠地说:“我知道你也不过二十二岁。”
“还没到,”弗科纠正道,“我才二十一。”
伊勒曼像是觉得弗科争辩的样子很好笑似的,看着他不住地笑了起来。他一手横搭在胸前的护栏上,另一只手拿着酒杯,忽然一仰头将杯中物尽数灌了下去,接着抬手把玻璃酒杯远远扔出。遥不可辩的黑暗中传来一声落地碎裂的声响。
弗科立刻也随着笑了起来:“我真的没有到二十二岁。我的生日在十二月,不信你可以看我的驾驶本。”说完如法炮制,一口喝下杯中剩余的残酒,将高脚杯丢了出去。听到玻璃破碎的声音,他好像听到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话一样,不可遏制地狂笑起来。
伊勒曼先是一手撑着额头,斜过头看着弗科,却笑得肩膀抖个不停,最后干脆趴在栏杆上埋头笑了起来。弗科几次想要停下来,一试着开口说话却又忍不住笑出声来。
就这样过了几分钟,弗科才渐渐止住了笑,双肘撑在护栏,安静地看着身旁的伊勒曼。肩背抽动的频率也慢慢降低,最后终于抬起了头,长出一口气,转头看到凝视着他的弗科,唇边又冒出了笑意,恨不得再一次埋下头去。
“够了。”弗科轻踢了伊勒曼小腿一脚,“我很好笑吗?”
“没有。”伊勒曼强忍着笑回答。
弗科单手托腮,歪着头看伊勒曼,另一只手又开始在护栏上轻轻打节拍。
“迪特。”弗科问,“为什么想当飞行员?”
“还不是和大家都一样,”伊勒曼没所谓道,“觉得战斗机飞行员很帅呗。”
“红男爵?”弗科笑。
“当然了。”伊勒曼转过身来,背靠着栏杆,抬头看月亮。
“我比较喜欢柯特·伍尔夫上尉呢。”弗科说,“是个相当了不起的人。”
伊勒曼扭头看向弗科,有些惊奇地问:“是那个右手被击穿还能单手操纵飞机回去顺利降落,后来二十二岁时以身殉国的?”
“嗯。”弗科说,“而且他的最后一战是自愿向敌军一整个编制进攻,不是先被对方袭击的。这我记得很清楚。”
“可你不想像红男爵一样?”
“当然想。怎么会不想。”弗科回答。
伊勒曼露出似乎是费解的表情。
“我对指挥作战没什么兴趣。”弗科倚在护栏上,低着头,俯视两层楼下的地面,“多小规模的编制都不是我的强项。要不是击落敌方需要人证,我都不知道我要僚机做什么用。”
伊勒曼定定地看着弗科,仿佛陷入了沉思。
“我不是个好长机驾驶员。一想到编制里的其他人是用性命来相信我,遵从我调遣,我就没办法下达命令。他们的命太贵,太沉重,我担负不起。”
弗科闭上了眼睛。他做了个深呼吸,才又睁开眼,继续说道:
“去年的八月二十四日,不列颠战役,是我第一次真正进行一对一的空战。我的对手很强,很有经验;我和他缠斗了四分钟,直到我一个一百八十度的急转向上攀升,靠着高度上的优势,再俯冲开火;我击中了敌机的引擎。那架飞机从空中下坠,落入了英吉利海峡。我上方随即出现了更多敌机,所以我以一个极陡的角度向下俯冲,在距离海面几米的位置拉起机头,紧贴着水面飞过,躲过了敌军的机枪扫射。没有人追踪我,我就那样回到了吕伐登。
“但是回到军营,我却彻夜辗转难眠。我提笔给我的母亲写信:‘今天我击落了我的第一个敌手。但是我并不感到喜悦。我一次一次地回想那架战斗机坠入海峡,消失在我视野中的场景;我无法不去想一个母亲该有多么伤心,当她接到年轻儿子的死讯。而我,是我杀了她的儿子。’
“我希望那个飞行员活了下去。可是就连我在第二教学中队最亲密的战友,也劝我说:‘哈约,这是打仗。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他们都觉得我疯了。我知道我不得不竭尽全力击落我见到的每一个敌人,甚至杀了他们。但是这不能阻止我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心里难受。”
伊勒曼想要说点什么,一开口,却又无话可说。他动了动嘴角,还是没发出声音。良久,他伸出手,盖上了弗科还握在护栏上,却早已停止打节拍的手。
弗科深吸一口气,转头朝伊勒曼勾了勾嘴角,又长长出气。他扬起手,见伊勒曼立刻把手拿开,反而伸手握住了伊勒曼正往回缩的手。伊勒曼没有动,只是低头看了看自己被弗科握紧的左手,便又抬眼看向弗科的眼睛。弗科浅棕色的眼睛也正直勾勾地盯着伊勒曼。
“要是没有打仗,”他问,“迪特,你想要做什么?”
“开飞机。”伊勒曼不假思索地答。
弗科微微点了点头,露出由衷的笑容:“我也是。”

一九四一年十一月。
空旷的碧空。深棕色的机身忽地探下了机头,势不可挡地朝着地面冲去。很快,又拉起头部,向上攀升;回到原先的高度后拉平机头,滑行了一段,接着缓缓抬高右侧的机翼,将整个机身竖了过来,机翼与地面垂直地再次俯冲下去。在空中划过一段距离后,再次机头高抬,一面不断攀升,一面也不停加大与地面的角度。随着机身上升与机头的越发高仰,整个飞机片刻间就开始垂直向上飞翔,随后就机舱朝下翻了过来,倒着划了个长长的圆弧,才借由再一次的俯冲完成了竖直画圆三百六十度的一整周飞行。飞机还不罢休,又在空中画了两个竖着的圆圈,才平稳下来,中规中矩地缓缓向前飞行。
时隔不久,它却又慢慢地抬高了右侧机翼。这次是在飞机维持着同一高度向前行进的同时不断抬起右机翼,直到水平翻倒过来,再继续以机身为轴旋转,完成一整周的翻滚。又在这样做了三次之后,开始一面斜向上地飞行,一面不住地旋转机身,有如芭蕾舞者一般,在万里无云的空中肆意地起舞。在攀升到了足够的高度后,恢复到正常的飞行只几秒,棕色的飞机就迫不及待地进行了一百八十度的翻滚,变作翻倒着飞行时又头朝下划了一个竖着的半圆,这样同时改变了自身的高度和飞行方向。做完这一切,这架大显身手的小飞机才恋恋不舍地朝下飞去,越来越靠近地面,终于稳稳地降落在停机坪上。
“最后的反向殷麦曼弯飞得相当漂亮。”不等伊勒曼从驾驶舱中爬出来,杜达斯·皮特坎因上尉就急急忙忙忙地迎了上来。
伊勒曼把头戴式消音耳机摘下来,才回问:“什么?”
“反向殷麦曼弯。很不错。”皮特坎因说,“休息一下再做转动。”
伊勒曼解开安全带,迈出机舱坐到了机翼上:“谢谢长官。”
“你资质很好。”皮特坎因靠在机翼上,眯起眼,“果然是当战斗机飞行员的料。”
伊勒曼忍不住微笑起来,从机翼边缘垂下的两条腿来回摆动着。
“傻乐什么,”皮特坎因一抬手拍在伊勒曼身上,“才从柏林转来没几天就得意洋洋?要想跟你教官我一样,还早得很。”
“您上过战场?”伊勒曼问。
皮特坎因挑眉道:“你当西班牙内战是闹着玩的?告诉你,能活着回来的都不是一般人。”
“西班牙内战!”伊勒曼叫着,从机翼上蹦了下来,“您是兀鹰军团的?!”
皮特坎因摸摸下巴,嘴角上扬,不去看伊勒曼急切的神情,反而不紧不慢地扭头望向天空。
“您不是在骗我吧……”伊勒曼皱眉。
“我骗你做什么?”皮特坎因笑道,“我和前几天刚去世的莫德斯上校先生,还有在北非的博斯维勒中校先生,都曾经是并肩作战的战友。”
“莫德斯先生……走得真可惜。”伊勒曼说。
“是啊。”皮特坎因看着伊勒曼,“西班牙内战都打过来了,居然在去乌德特的葬礼路上飞机失事。”
“乌德特和他认识?”伊勒曼问。
“乌德特是他上级。”皮特坎因低头摸出一盒烟,烟盒上印着黑色的鹰徽,“乌德特葬在老战友红男爵旁边了,而莫德斯先生就葬在乌德特旁边。莫德斯先生是个伟大的人。不仅创造了四人编制,还包括这种编制特有的交叉转弯;也是六月份首个破了红男爵击落记录的人。”
皮特坎因取出一支烟叼上,又递给伊勒曼一支,掏出火机点了烟,再把打火机递给伊勒曼。伊勒曼默默地都接了过去。
“人死也死了,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皮特坎因长长地吐出一口烟,“只不过他的名字大概也和红男爵、乌德特一起,留在历史中了吧。”
伊勒曼点上烟吸了一口,把打火机递回给皮特坎因。
皮特坎因见伊勒曼不说话,耸了耸肩:“不说他了,讲点别的。你知道乌德特为什么自杀?”
伊勒曼摇摇头:“不知道。”
皮特坎因左右看了看,压低了声音:“据说是因为对纳粹党不满,对戈林上位更是忿忿不平。这次向苏联开战的巴巴罗萨行动,应该是让他彻底对德国失去了信心。他是在与女友通电话时开枪自杀的。”
伊勒曼怔住。
皮特坎因却话锋一转:“知道博斯维勒中校先生?”
“知道。”伊勒曼点头,“现在应当在二十六联队。兀鹰军团时期的战斗机王牌当中还在世的,首当其冲就是博斯维勒中校。”
“那家伙一时还死不了。”皮特坎因大笑。他有些被风吹乱的暗金色头发中隐隐透着红,眼角几道皱纹被笑声刻得更深。他抬头喷出一口烟,烟雾上升,盖住了他眼中难掩的沧桑。
“你有没有觉得我身上总是有烟草气味?”皮特坎因问。
“有。”
“博斯维勒先生那个大烟枪比我还要夸张得多。”皮特坎因说着再次把烟举到嘴边吸了一口,然后随手将烟灰抖落在地上,“烟不离手,烟在人在。哪怕兀鹰军团出身的人只剩下他,只要德国还有烟草在,他还是死不了的。”
伊勒曼也不由得笑了笑。他的指间悠悠地升起一缕薄烟,手中的那支烟只吸了一口。
“我认识他的时候比你现在大不了几岁。”皮特坎因眯着眼睛说,“一转眼都过去六七年了。我和莫德斯先生都是他的下属,一起在西班牙,第八十八战斗机组。他那个时候就每天穿着泳裤,叼着雪茄,就这么着开飞机。西班牙内战我们就是这样打下来的。”
伊勒曼自顾自地弯起嘴角,像是为了掩盖似的,吸了一口烟。
“博斯维勒先生飞机上的标识是什么,你知道不?”
“是个米老鼠。”伊勒曼答。话音刚落,他仿佛觉得自己的答案十分好笑似的,又无声地笑了起来。
“那个叼着烟的米老鼠,最早还是我给他画的呢。”
皮特坎因的语气透着自豪。他正想继续说什么,停机坪另一边传来了喊声:“皮特坎因上尉!”
伊勒曼望过去,一个穿着制服,机械师模样的人,正朝他们招手。
皮特坎因举起没拿着烟的右手,对方马上伸直右手臂,手掌朝下来回做了两个“过来”的动作;皮特坎因伸出食指指了指自己,立刻又摆动小臂划了个弧指着对方。机械师手掌向外,给出一个“停止”的手势;皮特坎因指向身旁的伊勒曼,对方终于收回右臂,举起双手到额头的高度比出两个大拇指。
“叫你过去。”皮特坎因耸耸肩,看向身旁的伊勒曼。他忽地又抬起手,向停机坪那边伸出食指、中指与无名指,接着收回三指,虚握拳成一个圈;机械师单手握拳,横向伸出食指,竖起拇指,随后手心朝外握拳,只伸出食中二指并拢上下移动,最后再两根手指交叉。
“到大门去,有人找。”皮特坎因转头道。伊勒曼还在不可思议地看着远处的机械师,又被皮特坎因催促了几句后才如梦方醒,朝着大门的方向过去。
皮特坎因靠在机身上悠闲地吞云吐雾,等到伊勒曼回来,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伊勒曼摆摆手,踩着机翼跳进驾驶舱。傍晚的阳光给透明的顶棚镀上了一层金色光亮。他正要把顶棚拉下,却被皮特坎因抬手挡住。
“谁找你?”皮特坎因挑眉,“女朋友?”
伊勒曼仿佛不好意思似的笑了。他收敛起笑容,盯着眼前的仪表盘:“嗯。”
皮特坎因忽地叫道:“你不会把人家女孩子又打发回去了吧?”
“我今天的课程还没飞完……”
“你这孩子是傻了吗?!”皮特坎因猛一甩手把烟蒂远远扔出去,一只手掀开飞机顶棚,另一只手伸进驾驶舱就拍在了伊勒曼头上,“你要是跟我说女朋友来看你,我会不放你去?快出来,今天别飞了,我给你讲讲,然后你早些找她去,我给你假。”
伊勒曼愣了愣:“我跟她讲了今天没时间,明天周末才有空。”
“让你去你就去,晚上带人家到城里喝几杯去。”皮特坎因不由分说地皱眉道。伊勒曼只好又从机舱中跨了出来。
皮特坎因赶忙问道:“转动的要点还记得吗?”
“偏航的同时失速,先失速的一边机翼下坠,加大攻角。”
“转动和螺旋俯冲的区别呢?”
“螺旋俯冲的风速高,攻角小。”伊勒曼答。
皮特坎因满意地扬手:“行了,找女朋友玩去吧!”
伊勒曼一边脱着手上的皮手套,一边笑笑,说:“谢谢长官。”
皮特坎因拍了拍伊勒曼的肩膀。他在新城傍晚带着莱茵河气息的冷风中竖起皮上衣的领子,转身离开。
“长官!”伊勒曼忽然出声叫住了他。
皮特坎因转过身:“怎么?”
“您……怎么会在兀鹰军团?”伊勒曼迟疑了一下,继续说道,“我记得兀鹰军团只收德国人。”
皮特坎因眯起眼睛看了伊勒曼片刻,最后还是扯起嘴角,笑:“我看起来不像德国人?”
“可是您的名字,英语里应当念做道格拉斯……”
“道格拉斯·皮特卡恩。”亮色头发的空军上尉用英语说,“看来的你的英文学得不错。”
“您……”伊勒曼用英语接道,“您是英国人?”

皮特坎因蓦地咳嗽起来。他左手捂着嘴,猛烈地咳嗽了一阵,才逐渐恢复了平缓的呼吸。他静静地看着伊勒曼,良久才叹了一口气,用英语说:“难道你以为我真的姓皮特卡恩?我叫做道格拉斯·凯斯,是典型英国人的名字和姓氏。皮特卡恩是封号--我是苏格兰佩思郡的皮特卡恩伯爵。”
伊勒曼微咬着下唇,等他说下去。
“我的母亲是德国人。我在德国长大,作为德国人参加西班牙内战;三九年战争开始时我是五十一联队‘莫德斯’第一中队领队。”皮特坎因恢复了使用德语,“五十一联队的首次击落是九月二十五日,我在一千二百三十小时击中的法式柯蒂斯鹰战斗机。”
他忽然间微笑起来:“我当时的僚机驾驶员,奥斯卡-海因里希·俾亚中尉先生,一直留在五十一联队。他也参加了今年六月东战线的巴巴罗萨行动,击落数量过百,是镶像树叶骑士铁十字勋章的获得者。五十一联队能够成为第一个达到一千次击落的联队,他这张王牌功不可没。”
“但是我,在去年八月五日的一次严重起飞事故后就再也没有上过战场。”皮特坎因略仰着头看向正在逐渐转暗的天空,慢慢收起了笑容。
“我是德国人。我有着一半苏格兰的血统,英文的名字,和苏格兰的爵位;但是说到底,我不过是个有一半苏格兰血统,英文名字,和苏格兰爵位的德国人。英国和德国从来都是一衣带水的盟友,无论这场战争如何进行,英德两国今后势必还要联手对付苏联。”皮特坎因说,“只怕你我都难见到那一天了。”
他说完,朝伊勒曼笑了笑,就转过身要走。
“长官!”伊勒曼叫道,“您一定会活到战争结束的那一天的。”
皮特坎因没有回身,只是扬了扬右手:“希特勒万岁。”
“希特勒万岁。”伊勒曼高抬右臂,对着皮特坎因的背影应道。
莱茵河畔的新城,连傍晚的微风都带着潮气。伊勒曼不紧不慢地踱过广场。商户店铺早都已熄灯闭门,仅有间隔颇远的橘黄色路灯落寞地亮起来。蒙蒙的苍蓝色天空,既像是一层薄云挡住了月光,也仿佛夜雾遮了明亮的天色。十一月的夜晚正在提早降临,四周的景物在缓缓地暗下去。
伊勒曼双手收在大衣口袋中,长靴一下下敲击着石板路。他年轻的脸上没有表情,眼帘微垂,琥珀色的眼睛淡淡地看着前方。眉略扬,如同贝尔尼尼的大卫雕像,大理石刻就般的英俊面孔上带着几乎与年龄不相符的严肃神情。他途径一家书店,穿着大衣的身影映在玻璃橱窗上。他低头躲过挂起的店名招牌,短暂地向玻璃望了一眼,目光却没在反光中自己的映像上停留。
褐色瓦片层层叠就的尖房顶,涂成米色的墙上交错的条型仿佛哥特式建筑上的飞拱,排做具有支撑意味的装饰;门上悬着棕色招牌,白漆用弗拉克特字体写着旅馆的名字。伊勒曼拐进阴暗却干燥的门厅。他抬手在木门上敲了敲,在暗淡灯光下的老人才慢慢将目光从铺在桌面的报纸上移开。
“我找帕特里小姐。”伊勒曼经过老人面前停了片刻,走向楼梯。
“她不在。”老人说。
“不在?”
“她出去了。”老人缓缓转过头看着身旁墙上挂着的几排钥匙,点点头。
伊勒曼微皱起眉,转身走到老人面前。
“和一个男人出去了。”老人抬眼看向伊勒曼,遍布皱纹的脸和花白的头发,衬得浅蓝色的眼睛愈发清澈透明,仿佛是身上唯一不曾衰老的部位。然而他又低下头去看报纸,伸手扶了扶鼻梁上厚厚的镜片。
伊勒曼欲言又止,转身走了出去。些许灯光从他身后漫出,将他的身形隐约投在地面。他呼出的气化作浅浅的白烟。他靠在旅馆门旁的墙壁上,仰望着天空。天色已然转暗。初冬的太阳,早早就没了踪影。他阖上眼。新城的夜比柏林近郊要来的安静,空气中微微的潮湿气息,将行人淹没,入骨地冷。他长出一口气,缓缓抬眼看向天际。漫天星辰明暗不一地散布开,遥不可及。他又怔怔地看不远处的车轨,目光随着铁道渐渐游离开去。他从衣袋中掏出烟盒,划燃火柴。
夜色笼罩,萧瑟的枝条空荡荡地摇摆,带着凉意。伊勒曼慢慢喷出一口烟雾,似看非看地望着它上升飘散在晚风中。另一只手插在衣袋内,他低头一动不动地盯着夹在右手食指与中指间缓慢燃烧的香烟,琥珀色的眼睛淡淡地映出些许伤感。他忽地露出一抹微笑。那笑容却又蓦然消失,如自他手中坠落的烟灰,洒落在路灯照亮的石板路上,不复踪迹。他久久凝视着对街建筑物四层上的拱顶。拜占庭风格一般的青色房顶在尖端收缩聚拢,却又向上延伸,四角的棱柱架起青铜颜色的圆球,坐落其上的尖锥形状垂直探出,狠狠刺入天际,如同骑士的剑锋。一阵飞机的引擎声传来,伊勒曼不假思索地抬头,在隐约点点星光的夜空中漫无目标地寻觅。目力所及,却只是一片无垠的黑暗,唯有撕裂空气的噪音渐行渐远,犹如声声呜咽,缓缓消逝。
他缩了缩脖子,将皮夹克的领翻起,拉紧领下的扣带。手中烟尾的火光一闪一闪,他却紧紧盯着街尾,右手只是举在胸前半空,并不凑到嘴边。一阵车的马达声传来,他猛地转过头去,只见一辆孤零零的小轿车匆匆忙忙驶过,不等完全从夜色中展露便没了踪影。伊勒曼怅然若失地低下头,定定看向面前的沥青路。等手中的烟熄了,他两指一松,烟头落到地上,也没有移开目光。又是一阵马达声,由远而近。伊勒曼一动未动,直到声音的来源稳稳停在了他面前,才如梦方醒地抬起头。
他眼前是一辆崭新的黑色轿车,是柏林常见的军官偏爱使用的型号,在僻静的新城显得格格不入。副驾驶的门开启,下车的却是个地地道道英式打扮的年轻男子。他夹克上有一枚小小的米字旗徽章,手中拿着一顶洪堡帽,梳向脑后的头发偏长,在夜风中微微扬起。他转身拉开后座车门,一个褐发女子伸手搭在开车门男人伸过来的手臂上,轻巧地跳下了车。她刚刚过肩的秀发披散着,没有梳起德意志女性传统的编发,一袭长裙,裙摆下露出白皙的脚跟与雅致的米色中跟鞋。她眼中带着笑意,唇上涂着招摇的口红,却不沾风尘,仍是少女的青春与娇羞。
伊勒曼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这女子的面庞在路灯光芒的照耀下,仿佛曝光过度的旧胶片般刺目。她见到面前不远处,站在墙边阴影中的伊勒曼,唇边忽地绽出微笑,显得格外动人。不等她说话,她身旁的男子在她身后关上车门转过身来,与此同时,伊勒曼已经快步上前一拳狠狠打在他左锁骨下方。
“迪特!”乌苏拉惊叫道。
方才为她开车门的英俊男人脸上满是惊讶的神色,不由自主地咬紧了牙关倒吸着冷气,却闪身护在了她身前,挡住伊勒曼刺向她的逼人目光。
伊勒曼双手抓住男人的衣领,回身将他死死按在了墙上。被推得踉跄几步的男人后背抵住墙壁,不无狼狈地看想伊勒曼几乎要贴上来的脸。
“哈约·弗科!”伊勒曼怒视着他,用几乎是从喉咙中硬生生挤出的声音,一字一顿地说,“让我再看到你和我的女人厮混,哪怕你是全空军第一的王牌,我也饶不了你!”
弗科愣愣地看着伊勒曼,眉头微皱,眼中流露出仿佛是痛苦的神色。但是他什么也没说,垂下眼尖看向一旁的地面。
伊勒曼身后“砰”地一声,车门被甩上的声音传来,他这才放开紧攥着弗科衣领的手。弗科朝刚从驾驶座上下来的高个子男人摇了摇头,不等对方迎上前来,就快步走到了副驾驶的车门旁。他右手扶在门把,回身望向乌苏拉,却见伊勒曼气冲冲地拉了她的手腕向旅馆大门的方向走去。似是察觉到身后的目光,伊勒曼顿住脚步,回头瞪了弗科一眼,才又转身离去。
弗科收回目光,用力咬住了下唇。已经将驾驶座车门复又拉开的男人一身深灰的西装,倚着车身,一手搭在车框上,无声地望着弗科。
“卡尔,”弗科最终叹了一口气,有气无力地说,“我们走。”

“你做什么!”乌苏拉像是终于回过神来,怒斥着甩开了伊勒曼的手。角落中坐在昏暗灯光下的老人闻声抬头看过来,乌苏拉连忙转头朝他抱歉地笑了笑,就急匆匆地奔上了楼梯。伊勒曼顾不得多问,也连忙跟在后面。
乌苏拉掏出钥匙开了房门,就走到窗边坐下,一声不响地看着窗外。伊勒曼轻手轻脚地关了门,才走过来坐到她对面的椅子上。
“乌苏。”他轻声说。
乌苏拉没有回答。伊勒曼不自在地四处望了望,目光又回到她身上。房间内的摆设简单干净,桌椅是木质的,垂在乌苏拉背后的白色窗帘一动不动地静默着。伊勒曼凝视她别过去的脸,和脸颊上因愤怒而起的红晕,过了片刻,低下头。窗外的夜色浓郁,不远处稀疏的建筑物在路灯旁隐隐地露出半个轮廓,被黑压压一片的树群环绕着。感觉到他的目光,乌苏拉伸手整了整裙摆。伊勒曼此时已经没有了方才的气势,呼吸也慢慢平缓下来。乌苏拉看着玻璃窗外的夜,怒气渐渐从她姣好的脸上消失。过了一会儿,她转过脸,看着不知所措的伊勒曼,目光变得柔软起来。良久,她才开口:
“你总是这样。”
听着她轻描淡写,又仿佛透着无奈的语气,伊勒曼像是不知如何作答,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声音。他移开目光,犹豫了几秒,才打破沉默:
“对不起。”
乌苏拉仔细打量起眼前的男人。他熟悉的脸上已隐约有了成熟的神色,却依然未脱少年的稚气。一头耀眼的金色短发在靠近头顶的位置略不服帖地微微卷起,浅榛色的眼睛带着恳求的神色望着她。她回应着他的目光,忽然却微笑起来,说:“还记不记得我们十七岁的时候?”
“记得。”伊勒曼连忙接道,“第一次看到你的情形,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我同女伴走在路上被你骑单车拦下来,问我名字时的场景,恐怕我也一辈子都忘不掉。”乌苏拉笑着说,“记不记得那个在街上纠缠我,也一定要问我名字,被你恰好碰见的高年级男生?”
“记得。”伊勒曼说,“要不是你及时拦住我,我就不仅仅是受到处分了,肯定会被开除的。”
“我要是不拦着,”乌苏拉说,“他肯定会被你打断几根肋骨的。”她轻叹一口气,又接着说:“可是你一点记性也不长。”
伊勒曼一时语塞,眨了眨眼,说:“对不起。”
“迪特,”乌苏拉静静地说,“你不相信弗科先生,难道也不相信我?”
“我相信。”伊勒曼回答。他顿了顿,又说,“可是,你知道他那个人……他名声不好。”
“那又怎样?”乌苏拉争辩道,“他对我绝对没有半点非分之想。他带我去城里听音乐,跳摇摆舞,他一步步地耐心教我,生怕我自己待着无聊。”
“他会跳摇摆舞?”伊勒曼带着难以置信的神情问。
乌苏拉看着他这副样子,不由得笑了出来:“你不觉得他看上去就像是很会跳舞的人?”
伊勒曼听了真的思考了片刻,才答:“确实像。尤其是摇摆舞……相当说得通。”他说完,抬手挠了挠下巴,像是还在想些什么,又过了几秒才问:“他怎么会在这里的?”
“他来看你。”乌苏拉干脆地说。
伊勒曼皱起眉,注视着她。
“他和朋友放假回家,他的朋友,卡尔·库格保尔先生的家在这边。他来玩,想起你已经调到空军第二战斗机飞行员预备学校,就去训练场找你。”乌苏拉解释道,“门卫告诉他你今天排了晚间飞行,肯定走不开,还提到之前有一个女孩也去找你,他就猜到是你的女朋友,所以问了我留的姓名地址,来找我,带我去城里转,怕我一个人无趣。”
伊勒曼依旧紧皱眉头,目光游离着,似乎在费力地理解她的话。
“我一眼就认出了他是那个你以前总是提到,还给我看宣传册上照片的王牌飞行员哈约·弗科。他又自我介绍说是你的朋友,所以我就放心地跟他走了。”乌苏拉说,“你从柏林给我打电话的时候,说你偶然遇见了他,不是很高兴吗?”
“是啊。”伊勒曼干涩地说,“和你在符腾堡读书的时候,我从来也没想到有一天会在那种情况下遇到自己的偶像,更不要说和他成为朋友。”
“可是你却那样对他。”乌苏拉说。
伊勒曼低下头,久久没有讲话。乌苏拉也不声不响地耐心看着他。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又说:“我没有什么关系。我认识你这么久,知道你脾气急躁,讲话也不经过大脑,但是你从来都没有恶意。我不会生你的气。”她笑一笑,又收敛起笑容,低声说,“可是你这样,对哈约是多么不公平!他是个喜欢热闹,喜欢交朋友的人,同时又内心敏感,这我不用和他相处太久就能看得出来。他同我讲,带我出去,让他想起了他的妹妹。他说很怀念曾经带妹妹逛街,聚会的日子,但是现在战况繁忙,他得假回家的时候越来越少,她也已经长成美丽的少女,往往都在与人约会,很少有时间和他共度。”
伊勒曼不安地深吸了一口气,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我觉得,哈约和你虽然相识不久,但是他是真心把你当作朋友的。”乌苏拉缓缓说,“他告诉我,看见现在的你,让他想起两年前的他自己。”
“是我错了。”伊勒曼终于忍不住道。
乌苏拉挪了挪椅子,直到两人的膝头几乎贴上,才探过身拉起伊勒曼的手:“答应我,一旦有机会,一定要去向他道歉。我不知道他拈花惹草的故事都是真是假,但是他绝对不是会对朋友的女友动手动脚的人。他很看重友情,我从他和库格保尔先生的默契上就发现了。你这样不信任他,错怪他,一定会让他相当不好受。”
伊勒曼点点头,“我答应你。”

一九四一年十二月。
弗科清了清嗓子,拿起听筒,拨通了号码。
“喂?中尉先生!”他熟练地用奥地利口音讲道,“这里是飞行员费施霍夫少尉,我刚刚调到甘扎拉来。你是来接我,还是派辆车?”
电话线那边静了几秒,施坦史密特的声音才阴沉地传过来:“老兄,费施霍夫,你疯了?!好,我会安排的……”
“那就好。”弗科声音轻快地说,“多谢你了,我行李不少。”
听筒中传来一声咆哮:“费施霍夫,你现在在哪里?我包你找得到回家的路!”
“不必了,”弗科恢复了平日的柏林口音,淡淡地说,“我在非洲啊,中尉。”
一声听筒被摔下的声音。
施罗尔大笑起来。他眉眼间天生带着一股促狭之意,总是一副仿佛暗自嘲讽的表情;现在更是边笑边用力拍着桌面,最后直接弓身趴到了桌子上。本来还在昏暗的灯光下瞄着手中的小说的库格保尔见他这幅样子,也忍不住低低笑起来。
帐篷里涌入一阵凉意,施坦史密特裹紧了大衣缩着脖子快步走了进来。不论白天再怎么风和日丽,在十二月份的沙漠夜晚外面站久了还是很冷。他正怒气冲冲,俊朗的脸涨得通红;扫视了一番四周,见弗科静静地朝他咧开一个笑容,施罗尔伏在桌上肩头抖个不停,库格保尔咳嗽了两声继续低头看手中的书。施坦史密特只得无奈地说:“费施霍夫少尉,干得不错!解散!”
弗科在走到他旁边坐下的施坦史密特背上拍了拍。见对方还是闷声不说话,弗科问道:“生气了?”
“我真应该举报你。”施坦史密特说,“跟组长讲你妨碍岗哨。”
“你不会去举报我的。”弗科用肯定的语气说。
施罗尔忽然抬起了头,像离水的鱼似的猛吸了一口气。施坦史密特看他这副笑到缺氧的样子,没好气地说:“慢点,沃纳,小心憋死。”
“暂时还死不了。”施罗尔不无得意地笑着说。
施坦史密特白了他一眼:“你少幸灾乐祸,我就不信你在第四空军学院没被他折腾过。”
“怎么没有?”施罗尔叫道,“就算我长他一年,也拿他根本没办法!哈约这家伙有一次趁着我在屋里,从外面把我们宿舍的门把和对面房间的用绳子系在一起,然后再敲门!”
“然后呢?” 施坦史密特好奇地问。
“后来,”施罗尔耸肩,“对面宿舍的一直在玩命拉门;哈约敲了半天我才从床上爬起来,试着开门没打开,就回去睡了。”
施坦史密特叹气。
“反正他早晚还得回自己房间的。”施罗尔满不在乎地说。
“我算明白你怎么能跟哈约这种人做过室友还活到现在了。”施坦史密特挖苦道,“你根本不懂得发愁。”
施罗尔好像全然听不出施坦史密特的意思,很高兴地回道:“那当然,我这个人乐观的很。”
一直没说话的库格保尔捂着嘴悄声笑起来。
“笑什么笑。”施坦史密特瞪着库格保尔,“你给哈约开僚机,注意性命。”
库格保尔终于开口道:“这我一点都不担心。他技术好得很。”说着和弗科交换了一下眼色,弯起嘴角,又低下头看书。
“技术好也架不住他胡来。”施坦史密特斜瞥了一眼弗科.
“可是他技术真的特别好。”施罗尔插嘴道,“我亲眼见过的。有一次汇报演出的时候他从上面俯冲下来,用机翼把旗杆上的军旗摘了下来,一个殷麦曼弯又飞上去了。”
施坦史密特皱眉:“之后呢?”
“所有在场的上级军官被吓出一身冷汗。他因为擅自行动、违反基本离地安全距离准则,取消飞行特权一个月,周末罚值岗,晋升推迟。”
施坦史密特看了看身旁的弗科。后者朝他挑眉耸了耸肩。
“否则他能今年三月份还是个少尉?我们同一届的人全部都去年年初就是中尉了。”施罗尔说,“不过他被罚的岗都让我值了。”
“你就真替他周末值岗?”施坦史密特问。
“换做你早上起来就发现室友消失得无影无踪,桌上扔了张便条,写着‘出去玩了。岗替我值了吧,拜托了。回来带糖给你吃。哈约’你有什么办法。”
本就昏暗的电灯晃了晃,光线变得更加浑浊。桌上的木纹被施罗尔的影子挡得模糊不清。库格保尔不安地在椅子上动了动,晃动的灯光照射在他俊秀的脸上,在眼窝投下深深的阴影。他合上书起身:“我先回去了。你们都早点睡。”
弗科挥手:“卡尔晚安!”
施罗尔看着库格保尔的背影出神,直到他钻出了帐篷,才转头对弗科说:“当你的僚机驾驶员有什么不好?我觉得挺好的。”
弗科收起了笑容,望了望地面,说:“别那么自责。八月份的那件事不怪你。对方是英国皇家空军二百五十联队的克利夫·考德威尔。你能全身而退已经不容易了。”
“可他带的是澳大利亚皇家空军的人,不是有经验的英国飞行员;开的也不是英国人的飓风战斗机。”施罗尔低着头说。
“你不是也重创他的美式战鹰战斗机了吗?”弗科安慰道,“他也被你击伤了的。”
“可是我还是没能保护我的僚机。”施罗尔说。
弗科没说话。他站起来走到施罗尔面前,拉了拉后者扶在桌沿的手臂,示意他起身。施罗尔困惑地站起身,随即被弗科拽进了怀里。
“他不会怪你的。”弗科紧紧拥抱着施罗尔,在他耳边说。
施罗尔把头靠在弗科肩上。没人说话。静了片刻,弗科才放开他。施罗尔眨眨眼睛,仰起头看帐篷的顶棚。弗科正要说话,一个人猛地一掀门帘,气势汹汹地走了进来。
“都干什么呢!半夜三更不睡觉……谁站岗?施坦史密特之后是谁?!”
“是我。轮到我了。”施罗尔赶忙应道。
“还不快去!”
施罗尔揉揉眼眶,跑了出去。
“哈约·弗科!又是你,就不能老老实实地哪怕一天也行?”埃杜华特·纽别格上尉怒视着弗科。
弗科撇了撇嘴:“对不起啊,长官。”
“再让我看见你参与这类玩忽职守的事,哪怕有隆美尔将军拦着,我也要跟你没完!”纽别格上尉吼道。
弗科垂头丧气地说:“长官您也快去休息吧。再被您抓到违反纪律,我就不姓弗科。”
纽别格又瞪了他一眼,才转身离去。上尉一出了帐篷,刚刚在他现身时迅速站起来的施坦史密特就飞快地坐了回去。弗科回身见他一脸落井下石的笑意,不屑道:“谅他也再抓不到我。”
“你说,”施坦史密特忽然道,“是不是刚刚卡尔去把他叫来的?”
“怎么可能。”弗科皱眉想了想,说,“我看你还是赶快也去睡觉,别在这里胡思乱想,汉斯-阿诺德。”

十二月的北非已经降温,明媚的阳光照射着二十七联队的驻扎地。空旷的沙漠不起一丝微风,正是过午最为暖和的时候。
库格保尔拨开面前恰好挡路的机械师,径直走到施罗尔身旁,朝着他肩上一拍,本来专心致志举着毛刷在浅棕飞机的尾翼涂描的施罗尔立刻跳了起来。
“干什么!”施罗尔叫道,“没看见我在画战绩杠?你一捣乱差点让我都画歪了!”
库格保尔没有接话,只是伸手敲了敲紧紧贴在尾翼上已经挖去战绩标线的模板,朝施罗尔扬起眉毛摇了摇头。
施罗尔一副恨不得把手中笔刷戳在库格保尔硬挺制服上的样子,却只是翻了个白眼,回身将沾满金色油漆的刷子丢回地上的油漆桶,才抱起双臂面向库格保尔:“什么事?”
“看见哈约了吗?”库格保尔问。
施罗尔耸耸肩,“今天都没见到过。是不是在哪打牌呢?”
库格保尔轻哼一声:“你见过哈约有那个耐心老老实实坐着打完一场牌局?”
“那是的确没听说过。”施罗尔将双手□□了裤袋中,“但要是在打牌的人背后贴字条,在有牌局房间的门上架水桶,在趁着别人都在打牌的时候把鞋油挤进牙膏……这些无论几个牌局的时间他都在所不辞的。”
库格保尔瞪了施罗尔一眼:“你去在帐篷门口架个水桶来我看看?”
“我说说罢了,在飞行学院的时候这些他都没少干。”施罗尔说着已经转身回去拿他的笔刷,“反正没看见就是了,自己的长机自己去找啦,卡尔。”
库格保尔无可奈何地绕过弓身在尾翼上描模板的施罗尔,刚走到机头旁,就看到了快步过来的纽别格。
“上尉。”
“库格保尔,弗科呢?”纽别格劈头就问,“你和他不是十四点钟有一场?他人呢?”
库格保尔避开纽别格的目光,老实回答:“不知道。”
纽别格听了死死地盯着库格保尔,眼看就要发作,却听到一阵车轮压过沙粒的声响,两人都不约而同地向声源方向望去。远处的一个黑点在迅速扩大,片刻就近在咫尺。黄褐色的车飙到两人面前猛地打了个半个弯刹住,副驾驶上立刻跳下来一个裹在阿拉伯长袍中的人。
库格保尔紧皱着眉头,目光一路追随身着白袍,三下两下蹦到纽别格面前,正举起右臂高喊“希特勒万岁”的弗科。车的司机此时也开门下车,对纽别格行了个军礼:“意大利第二十摩托化军,上尉下午好。”
纽别格朝他点了点头,司机就开门上车,猛地发动之后绕了半个弯到弗科身后,用带口音的德语向弗科道再见。后者转身娴熟地用意大利语道别,一直招手到车驶出几百米去。
纽别格从绝尘而去的小车上收回目光,上下打量过眼前的弗科,才说:“你倒是入乡随俗。”
“早上冷啊。”弗科答。
“又去找将军了?”纽别格问。
“嗯。上尉回见!”弗科应着,已经抓着后领把整个长袍拽到了头上,露出里面的棕色制服,之后将白袍脱了下来,揉成一团塞到站在一旁的库格保尔手中,就自顾自地朝着机坪的另一头走去。
“你把它给我干吗?”库格保尔莫名其妙地捧着手里的袍子,冲着弗科叫道。
“你是僚机啊。”弗科答非所问,头也不回地喊道。
库格保尔低头看了看手中的长袍,又抬头看了看已经走远的弗科,最后转头看向旁边的纽别格。
纽别格叹了口气,伸手一把将库格保尔手里的白色长袍夺了过来,说:“你再不跟上他,任务出晚了,我整个下午都要不好了。”
库格保尔这才如梦方醒,一路小跑朝着弗科的背影追去。
金色无边的沙漠,上方笼罩着无穷无尽的碧穹。两架尾部带着黑色万字饰的战斗机悠闲地划过天际。弗科右手向后扶着操纵杆,机头抬起,带着机身缓缓向上攀爬,左手搭在驾驶舱窗边。留有四厘米开口的机窗下方灌进来的气流吹得他颈间系在衣领下的方巾两角剧烈摆动着。
“哈约!”库格保尔的声音从耳机中传来,“把窗户关上!到高度了!”
“等等嘛。”弗科按下操纵杆上的通话钮,通过无线电回答道。
弗科在前面不紧不慢地攀升着,库格保尔紧紧地跟在右后方,却忽然见弗科猛然提起机头,向上冲去,紧接着机身倒转向后垂直翻转,再快速降低高度,片刻便形同鬼魅地出现在库格保尔的机尾后上方不远处,已经是标准可以开火的局势。
“哈约。”
“热个身嘛。”弗科轻笑着,身旁的机窗早已阖紧,他伸手理了理被吹乱的方巾。
这时本就在他前窗视野下方边缘的库格保尔忽然消失了。库格保尔机头压低,一面横向旋转机身一面向下俯冲,随即抬起机头的同时提起襟翼,急急地高速向左旋转半圈,再拉平机头的时候已经稳稳地又跟在了弗科右后方,前后也不过几秒时间。
“热个身。”库格保尔在无线电中轻描淡写地说。
“哎呦,”弗科不无惊奇地叫道,“你也开始提襟翼原地转弯啦?”
“自从纽别格上尉放了你在实战中用关小风门转弯那么有反常理的高危动作,他就没立场拦着我在训练中这么干了。”库格保尔说。
不等弗科接话,无线电中就传出了纽别格气急败坏的声音:“你们俩在干什么!谁让你们这时候上去练习翻跟头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去,赶紧的,不要等施坦史密特下一场上去了你们两个还在上面转圈挡路!”
“老头子又在底下举着望远镜管东管西啦。”弗科说。
“谁是老头子!”纽别格在无线电里喊道,“我比你大八岁,弗科,八岁!”
无线电里传来库格保尔低低的笑声,马上又被生生掐断。库格保尔松开了操纵杆上的按钮,关了无线电麦克风在兀自笑着,边笑边摇了摇头。他的笑声淹没在机舱内轰隆作响的引擎声中。
弗科还在低头从几千米高空饶有兴趣地俯视加查拉的地势,库格保尔已经催道:“两点钟方向,四架。”
弗科偏过头,只见不远处四架喷火战斗机正摆出英国空军标志性的防御阵型,在机顶朝内竖直右转,头尾相接地遥遥组成一个松散的环。
“看来已经发现咱们了。”库格保尔说。
“放一架吧,”弗科说,“没把握。”
“你今天怎么这么懒?”库格保尔问。
“困。”
“叫你早睡的。”库格保尔说,“最后一架我来。”
弗科没有再回答,而是全速冲了出去。他机头下压,快速地俯冲向英军的方向,远远地将库格保尔甩在了后面。弗科从左边逼近敌方战斗机群,他的距离与顺时针绕圈的四架喷火战斗机不断缩短,同时他猛地高抬机头,轻盈的梅赛施密特战斗机迅速在空中前行的同时攀爬着高度,顷刻间就与一架竖直起来机腹朝外的喷火战斗机近在咫尺。两架飞机擦肩而过,弗科在从敌机上方急速掠过时开火,对方正好在他机身前下方的视野盲区中,却被击穿驾驶窗,舱内的飞行员一击毙命。
弗科却顾不得停歇半分,立刻高抬左侧机翼,机头保持上抬,机身在垂直向上的同时又水平反转,自然而然便向右飞行且机头后仰,机腹朝天地翻了过来;弗科此时借势在空中水平翻滚半周,机身复又反转成正位的同时高度降低,他再俯冲,眨眼间就到了环状阵型中下一架喷火战斗机的上方。敌方战斗机从他驾驶舱前窗视野消失进入盲区的瞬间,弗科射击,抬平机头,压下右翼冲向右前方尾翼对着自己的第三架敌机,一气呵成。飞行员被击毙的敌机失去控制,高速朝地面扎了下去。
“漂亮!”库格保尔的声音自无线电中传来。
从弗科俯冲靠近敌机到此刻仅仅过了几秒钟,第三架喷火战斗机却仿佛已经反应了过来,在弗科的梅赛施密特战斗机朝他冲去时忽地机头下潜,与此同时借着原本就竖直起来的机位,顺时针水平翻转一周,大幅度地降低了高度,硬是从弗科的机身下脱了身。弗科从敌机的上方擦过,此时猛然压低机头与右侧机翼,也向下俯冲且同时右偏,紧咬着敌机不放。喷火战斗机比弗科的战斗机倾斜幅度大,此刻在弗科飞行弯道中的内侧更加快速大幅度地右转,眼看就要将左后方的弗科再次甩开。然而不等他拉开与弗科的距离,之前已俯冲到他和弗科后下方的库格保尔忽地抬起机头上冲,瞬间便出现在了喷火战斗机右侧上空,紧紧咬着他的尾翼开火,一举击穿机身前部的引擎。被击中的喷火战斗机立刻冒出了滚滚灰烟,一阵猛烈的震动后便朝着地面坠落。
弗科提平机头,降速,在空中划出一个缓缓向右偏移的弧线。他左后方的库格保尔却从他上方插过,提速直奔右前方的最后一架喷火战斗机。方才刚刚调整到正常机位的敌机见状急急抬高机头,机身□□,一面竖直向上一面向右翻转,立刻就机头后仰,机背朝下地向后开去。库格保尔不等敌机做完翻转就已抢先紧贴着对方机身做了相同的动作,此时更是借力完成了剩余半周的翻转,在敌机下方以正常机位抢出一段距离。待到敌方战斗机完成后半周的旋转以正回机位时,库格保尔高速追上,一个娴熟的殷麦曼弯向上,从继续攀升的喷火战斗机旁擦过,再在攀升的同时一百八十度水平向后急转,躲过了对方的射击,正飞到刚转过头来的敌机上空,两架飞机机头相对,库格保尔毫不犹豫地猛烈开火,却不似弗科般透过机窗直接击杀英军飞行员,而仅仅击中了对方的尾翼。尾翼被毁的喷火战斗机拖着一条黑色的烟尾,翻滚着从空中掉了下去。
“技艺不精啊,卡尔。”弗科通过无线电悠悠地说,“开火太晚。”
“闭嘴。”库格保尔回道,“我跟得这么近,不断变换两机间的距离和角度,他才无法击中我,但是这样我也不好开火。”
“好啦好啦,逗你玩的。”弗科连忙说道。
库格保尔静了片刻,接着说:“喷火战斗机的转弯性能果真比梅赛施密特强上许多,你刚才差点就被甩开了。”
“那又如何?”弗科欢快的声音从隔音耳机中传来,“有你在嘛!我们见一个击落一个,见两个击落一双,下次碰见成群的,信不信我将他们整个阵型都能一次击落给你看!”

缓慢的音乐骤停。“夜色/降临,”戴着头铠的男人唱道,音乐又起,“于你所栖;你必与我,同裘共衾。”他向白衣女子的方向步去,提琴的演奏蓦地加快。女子披散金发,一脸惊恐,抬手怒指着不断逼近的男人。施坦史密特正紧盯着台上高歌的女子,冷不丁左肩被什么轻轻撞了一下,不由得转过脸,却看到身旁的弗科已经昏沉沉靠在了自己身上。施坦史密特眉头一皱,毫不犹豫地伸手狠狠戳在弗科肋骨上。
“啊!”弗科惊醒,引得周围的观众都看了过来。
“给我闭嘴。”施坦史密特压低声音道,一掌拍在弗科腿上。
弗科揉揉眼睛,悄声说:“你干嘛总对我拍拍打打的。”
“你欠打。”施坦史密特咬牙道,“瓦格纳你都能睡着!”
弗科困惑地看看施坦史密特,又转头看看台上撕扯的男女,仿佛早就忘了自己身置何处。
身披黑色斗篷的男人在耸立的巨石前拉扯着一袭白衣的女人。女人从他怀中不顾一切地逃脱,他却再次欺身向前,紧紧抓住她的手臂,将她手上的指环夺了下来。女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便瘫软下来。唱段过后,男人不耐烦地指向山洞之中,女人则颤抖着身躯一步步挪了进去。男人拔剑,随在她身后。舞台上的灯光暗了下去。
坐在施坦史密特右边的申克最先起身,加入了向外涌动的人群。施坦史密特与好不容易等到中场的弗科跟在后面。出了演奏厅,弗科立刻靠在墙边的扶手上,长出一口气,饶有兴致地看着四周的人。施坦史密特双手抱臂在他身旁,不依不饶地说:“以后再不跟你出来了,丢人。”
弗科听了,急急伸手就去拉施坦史密特的袖管:“你旁边站的可是柏林的骄傲,怎么就丢人了?”
“就是因为在柏林,才不敢和你这个柏林的现眼货站在一起。”施坦史密特说着,竟还真的向后退了退。
弗科不服输地也赶紧向前,施坦史密特见状急忙躲开,一头撞在申克身上。但他顾不得道歉,马上就开始伸手往后推不停要凑过来的弗科。
申克看着面前的两人推推搡搡,云淡风轻地一句“我去趟洗手间。”便躲了开来,混进人群中消失了。
“你说啊你说啊,我怎么给你丢人了?”弗科再次抓住施坦史密特的袖管,死死不松手。
“你现在就很给我丢人啊!”施坦史密特大力甩着被弗科擒住衣袖的手臂,“再这样我以后出门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是二十七联队的!给我放手!”
“不放!”弗科毫不示弱,“你信不信我现在就站到高台大喊‘我们是空军二十七联队第一中队的’?”
“你可别!”施坦史密特立刻放弃了挣脱弗科,反而换做了抓住弗科的袖口不放,好像生怕一不注意,弗科转眼就会去爬背后用于放装饰雕像的大理石台。
“哈约?”弗科背后有个声音犹豫着问道。施坦史密特闻声偏过头去看,只见到一个穿着便服的少年,手中拿着一张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唱片,一脸诧异地瞧着眼前的闹剧。
弗科回过头,马上放了手中施坦史密特的袖子,转身迎了上去:“迪特!”
伊勒曼面对一如既往热情的弗科,有些窘迫地挤出一个笑容,说:“哈约……上次的事,真的对不起。”
弗科睁大了眼,像是这话极其出乎意料,又咧开嘴:“没关系的。”说着,他伸手搭上了伊勒曼的脖子,转身对施坦史密特叫道:“汉斯-阿诺德,这是我的朋友迪特·伊勒曼。迪特,这是二十七联队二组的王牌,汉斯-阿诺德·施坦史密特。”
伊勒曼不无尴尬地对施坦史密特点了点头,好似难以将眼前刚刚还在同弗科拉拉扯扯的人与心目中王牌战斗机飞行员的形象连系起来。
“你好。”施坦史密特却应对自如,“顺带一提,迪特,你旁边的是二十七联队三组的祸害。”
伊勒曼不由得一下子笑了出来,弗科却抬脚佯作要踢施坦史密特。不等弗科去追躲闪开的施坦史密特,伊勒曼连忙道:“哈约,这是给你的。”说着,将手里的唱片递了过去。
弗科这才将手臂从迪特肩上放了下来,双手借过以棕色包装纸裹起来的唱片。
“是摇摆乐。”迪特轻声说。
弗科立刻精神一振,伸手就要去撕包装纸,被靠过来的施坦史密特一下打在手上:“别在这拆。”
伊勒曼见弗科一脸不满地看着施坦史密特,插嘴道:“是伊恩哈特鲍什克的《亚马逊》。”
“上个月的新唱片!”弗科叫道。
不等伊勒曼接话,快步走来的申克从背后在弗科和施坦史密特肩头各自拍了拍:“开场了。”
“申克先生。”伊勒曼隔着弗科朝申克露出一个笑容。
弗科转向申克,惊奇地问:“你们认识?”
“世交。”申克敷衍着耸耸肩,见一旁的施坦史密特对着伊勒曼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朝他使了个眼色,就抬手将他推往演奏厅入口的方向。
弗科已经转过头去看伊勒曼,一脸依旧摸不着头脑的表情。眼看申克就要催着施坦史密特先行回到座位,弗科小跑几步绕到两人面前,将手中的唱片塞到了施坦史密特怀里:“帮我带回去。我不接着看了,出去和迪特聊聊。”
“喂,怎么违禁品随随便便就让我帮你带啊!”施坦史密特还想争辩,却被申克拽住,弗科趁机拖着伊勒曼溜出了剧院。
十二月末的柏林早已入冬,道路两旁的树上顶着细碎的冰,路旁铺着一层薄雪。圣诞节的喧嚣已过,午后卡洛特堡区街上的行人寥寥,伊勒曼走下石阶时就不由得缩起脖子裹紧了大衣,弗科却兴高采烈地任由长风衣敞开着前襟。伊勒曼跟着他沿俾斯麦大街往东,很快就将门前石柱耸立的德国歌剧院甩在了身后。
“去哪?”伊勒曼回头望望歌剧院顶上的万字旗,像是对白色的建筑恋恋不舍般,又转过头不死心地问弗科。
“当然是提尔公园。”弗科一面回答一面目光追随着身旁经过的轿车,又问道,“等下有事?”
“没有。”
“那就陪我走走嘛。”弗科说,“晚上去我家玩?不远,就在卡洛特堡区以内。”
伊勒曼犹豫了一下,答:“好啊。”
“怎么想到来柏林的?”
“来……找你啊。”伊勒曼有些局促地说。
伊勒曼许久没有听到回音,不由得偏过脸去看弗科。两人信步走在冬日的街道,弗科的长靴踏在平滑的路面发出一声声轻微的闷响。本来眼中带着不安神色的伊勒曼,此时看到弗科正在自顾自地无声发笑,忍不住手肘轻推了他一下:“我有那么好笑?”
“没有。”弗科忍着笑说,“想不到你会专程来看我而已。哎,你不觉得这话,十月的那个夜晚我还在阳台对你说过?”
伊勒曼目光四处转了转,点头道:“没错,你当时问我你哪里好笑来着。”
“现在轮到我笑你啦。”弗科心满意足地说。他边走着,边抬头举目碧蓝色万里无云的天空,又闭上眼做了个深呼吸,像是要将这新雪洗涮过的空气尽数吸入,接着才似看非看地随意眺望着远处,旁若无人地向前轻快地迈步。
伊勒曼一声不响地走在弗科左边的人行路内侧,听着弗科口中哼着似有似无的曲调,渐渐地脸上也不见了之前的紧张。以往喧闹的俾斯麦大道此时人迹罕至,微小的雪花飘下,触到衣领即化为难以察觉的细微水迹。目力所及,前方与四周的景象均是一片安静的银装素裹。又无声地走了一段,伊勒曼才再度开腔:“你那时还死活说你才二十一岁。”
“我那时确实是二十一岁呀。”弗科应道,“不过现在二十二啦。”
伊勒曼侧过头瞥了瞥身边的男人。弗科一如既往地嘴角扬起一个若有若无的弧度,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稍长的深棕色头发随意地梳向脑后,尾梢翘起,随着他的步伐一下下跃动着。他大敞的风衣内是深蓝色的制服,领口露出粉红色带有圆点图案的丝巾,折了几折后系在颈间,在喉间打了个精致的结。上衣的第二颗扣眼中别了一条黑白红三色的缎带。
“上次的事,真的很抱歉。”伊勒曼说,“是我不对。我不该对你说那种话的。”
弗科低头不知道看了看什么,不紧不慢地回道:“迪特,你心里那样想我,我真的很难过。”
伊勒曼忽然停住了脚步。弗科又走出去几步,发觉伊勒曼还在原地,才转身回来,站到伊勒曼面前。漫天飞舞的雪花飘在伊勒曼身上,他反复眨了眨眼,才抖去纤长睫毛上的落雪。他注视着弗科,微蹙起眉,眼中满是肃然:“我不那样想。我怀疑过你,是我的错。你不是那种人。”
弗科双手插在大衣的衣袋里,歪着头,仔细端详着伊勒曼。伊勒曼年轻富有朝气的脸上,此刻是斩钉截铁的神色。
“哈约,”伊勒曼接着说,“你不光是我的朋友,也是我的榜样。我早就想做同你一样的王牌飞行员,为祖国效力。我相信你不是会背叛朋友的人。我相信你。”
弗科一脸释然,伸出右手搭在伊勒曼肩上。“你总有一天,”他凝视着伊勒曼琥珀色的眼睛,轻描淡写地说道,“会站在比我更高的地方。”
十一
弗科沿着俾斯麦大道轻松地走着,伊勒曼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旁。
“圣诞假放到什么时候?”弗科问道。
“后天。”伊勒曼低头看着路面,“训练到一月底就结束了,再放一个月。”
“真好。”弗科羡慕似的说,“我连这次回家都是凑出来的假,要是击落没够数,又要在战场过圣诞了。”
伊勒曼抬头扫了一眼弗科,好笑似的问道:“你们战功还有定量的?”
“那倒没有。”弗科抬手向后抚了抚头发,“只是会被纽别格老头子念叨,假也估计不会批。”
伊勒曼有些困惑地眯起眼睛看着弗科,过了一会儿才说:“是埃杜华特·纽别格上尉?”
“是啊。”弗科答,“啰啰嗦嗦地,整天追在我后面念个没完,烦死人了。”
伊勒曼出声地笑了起来:“冯法瑞公爵还说纽别格先生之前被你消耗飞机的速度气个半死呢。”
“他把这些破事都捅给你了?”弗科尴尬一般挠了挠头,“公爵这人也真是的……早都是六月份的事情了。”
伊勒曼没接话,只是兀自笑着。
弗科顿了顿,接着说道:“上尉啰嗦是啰嗦了点,可是对我还是很好的。他早就说,‘弗科不是个彻头彻尾的问题少年,就是个伟大的战斗机飞行员’,所以我刚到联队时犯那么多错,他都一直护着我。现在不多立些功,对不起他老人家啊。”
不等伊勒曼反应,他又自言自语似的说:“不然那些旧账都被他翻出来一一清算,可就惨了……”
“所以呢?”伊勒曼以戏弄的口气问道,“说到底,你究竟是哪一个?”
“嗯?”还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弗科显出疑惑的神情。
“问题少年,还是伟大的战斗机飞行员?”
“这个嘛……两者皆是。”
伊勒曼被弗科诚实的回答惹得发笑。他跟着弗科,走过席勒剧院街。前方已然进入他视线的是柏林地铁威尔海姆广场路线在卡洛特堡区的最东一站。两人在路左侧向东走着,冬日下午寡淡的阳光将他们的影子浅浅投在脚下,伊勒曼漫不经心地低着头观察这自己的影子。忽然他的注意力却被不远处踩雪的声音引了过去。
伊勒曼抬起头,看到前方右侧街角拐出一个行色匆匆的年轻人。他一身黑色裁剪贴身的制服,帽上一枚雪亮的鹰徽下是同样醒目的骷髅头骨图案。上衣的领口外翻,展现出里面的棕色高领衬衣与黑色领带。上衣的纽扣雪白,黑色皮带的皮带扣森森反光,正遮住上衣的第五颗扣子。一条黑色皮质肩带绕过右肩扣在皮带的左侧,方形的调整扣在衣领斜下方,亮银色的搭扣连着黑色的皮圈,将皮带高高环在腰间。他衣领上的领章一片漆黑,左袖上靠近袖口的黑色袖环也仅显出上下的白色边沿。左臂上却有带着圆形白底的黑色万字饰袖标,血红色的底色在黑色制服的衬托下尤为扎眼。黑色的马裤在膝盖处收紧,紧贴小腿;黑得发亮的高筒皮靴踩踏在轻盈的新雪上发出吱吱呀呀的响声。
他走上俾斯麦大街,就从匆匆忙忙地向西走去。然而他像是感觉到伊勒曼的目光似的,又转过头看向街对面的伊勒曼和弗科。伊勒曼连忙移开视线,再瞥过去时,那人依然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与他四目相接,像是还皱起了眉头。穿着黑制服的年轻人就这样一面紧紧以目光追着悠然信步的两人,一面快速朝着相反的方向走着,不得不渐渐向后转过了头。伊勒曼隔着弗科同他对视了片刻,也疑惑地扬起眉毛。他身旁的柏林人却像是毫无察觉,置身事外地轻轻以口哨反复吹着一段欢快的旋律。
伊勒曼刚不解地收敛回目光,对街的年轻人忽然左右张望了一番,见俾斯麦大街上空空荡荡,就小跑着横穿马路而来。伊勒曼被军靴踏过车道的声音吸引,又看向了他。年轻人跑过来,一下子挡在了两人面前。
“劳驾,”他锐利的目光上下打量了弗科一番,“您是弗科先生?”
弗科停下脚步:“是。”
年轻人又偏过头看了看伊勒曼,露出为难的神情。
“是我的朋友。”弗科干脆地说,“有什么事您就说吧。”
“是这样,”年轻人脸上出现了一种难以名状的古怪神色,“麻烦您到我们局里来一趟。现在就来。”
说着,他就转身朝着路口走去,丝毫不给弗科答复的机会。弗科耸了耸肩,未发异议,只是跟在后面。伊勒曼见状,也只得不声不响地走在弗科身旁。年轻人的步调很快,在路口处简单四处望了望,就斜着朝街对角的建筑急急走过去。弗科毫不在意地如法炮制,伊勒曼却皱紧了眉头,顿住步伐,往四面多看了几眼,见确实没有车,才匆匆追上。
“你们柏林人真奇怪。”伊勒曼赶上弗科,压低声音说。前面的年轻人已经落了他们几步距离。
“嗯?为什么?”弗科漫不经心地问。
伊勒曼来不及回答,走在前面的年轻人就将他们带到了街角建筑的门前。门上的铜色标牌写着“柏林警局第二行政区,第二十五分区;俾斯麦大街一百一十一号”。他拉开门进去,反手给弗科架住了门;弗科撑住门跟了进去,边向里走还边回过头望伊勒曼,似是还在等着他答话。伊勒曼只是摆摆手,待弗科走了进去,才随在后面。
室内是面积适中的等候厅。厅的中央放了四条椅背相对的木质长椅。左面墙上挂的是路德维希法恩克格于一九一九年所做的油画《神圣时刻》,右面则有一张大幅海报,上面画得是分别身穿浅棕色与灰绿色制服大衣的两个青年男子的半身像。海报中的两人侧身朝左并肩站立着,右边男子的钢盔上涂着白色的鹰徽,腰间的黑色皮带扣上有着清晰的万字饰浮雕;左边男子的钢盔上则写着SS的字样,左侧袖管露出的下半部分有着一枚菱形的黑色白边袖章,中间用白色写着“SD”。两人身后是飘扬的红色万字旗,海报上另用黑色字体写了“一九四一年,德意志警察日。”
屋内尽头的墙上只有一幅高高悬起的肖像,上面是身着军装的莱因哈特·海特里希。相片中海特里希白色衬衫的衣领衬出黑色的领带,左侧领章上是彰显将军身份的叶片图案。肩上是金色的肩章,左袖上有着银白色的鹰徽。外衣的衣领翻开到第二枚纽扣处,一条黑白红三色的缎带从扣眼穿过。衣袋上方是两排勋表,正中则是一枚金色德意志十字勋章。勋章下方却是一枚飞行员勋章。
伊勒曼看着放大装裱起来的照片,微微皱起眉,目光定在那枚飞行员勋章上。然而黑色制服的年轻人已经匆匆拐进厅右侧的走道,在一间虚掩的房门上敲了两下就推门而入,伊勒曼跟在弗科后面也走了过去。
“不是叫你去德国歌剧……”办公桌后的男人高声质问,严厉的嗓音却在见到跟在年轻人身后的弗科时戛然而止。
年轻人一言不发,低着头走到了男人身后。男人站起身来,朝弗科走过来。他深色的头发剪得极短,高挺的鼻梁,蓝灰色的眼睛深不可测地注视着弗科。
“您是哈约·弗科先生。”
“是。”弗科握上了对方伸过来的手。
男人随即也同伊勒曼握了握手,却只是向他点了点头,并没有问他的名字。随后他踱步到办公桌后面,拿起了桌上散落的几张照片。桌上有着摊开的笔记,旁边是厚厚一摞表格;黑色的军帽工工整整地摆放在一边,帽檐朝外,上面的惨白色鹰徽下沿着帽檐有一圈银色的条纹。桌的另一侧上是一部黑色的电话。
“出了这种事情,我也不知道要怎样和您解释。”男人手里拿着照片,站在原地没有动。弗科会意上前,伊勒曼没有跟过去。
男人说着,将照片递给了弗科:“请看看是不是令妹英格特·弗科。”
弗科接了过来,看着手中的照片,没有回答。他一动不动地凝视着手里的照片,良久才动作生硬地将最上面的一张换到一沓照片的最下面,咬着下唇,又无声地注视着下一张。室内只有悬在办公桌后方的钟发出“嗒、嗒”的声响。男人漠然地站在弗科身旁等候着,他身后不远处的年轻人雕像一般看着角落中的盆栽。伊勒曼试探性地抬手解开了大衣的衣扣,发出的悉索声响却在此时格外地刺耳。他双手解到第二枚纽扣便僵在半空,进而作罢,垂下了手。
弗科看过一沓照片,又怔怔地盯着被换到最上层的第一张照片。过了好久,像是刚刚想起男人的问题,弗科艰难地点了点头。
“是。”弗科用干涩的声音说。
“初步确认是情杀。今天中午,在提尔公园。”男人说,“已送到医院抢救了。通知了您母亲,她正陪在医院。”
弗科慢慢点了点头,除此之外并没有反应。
男人绕到桌旁,拣起了桌上的写字板,将夹在上面的表格翻过前几页,连同一支钢笔转身递给弗科:“细节您母亲都已填过了。若是确认遇害人是英格波·弗科无误,还请您在这上签字。”
弗科接过写字板和钢笔,迷茫地看着上面的表格,钢笔悬在半空。
“在最下边。”男人说。
弗科潦草签了字。他正要将写字板递还给男人,桌上的电话机忽然尖声响起铃来。站在墙边的年轻人迅速走向办公桌,见男人回身拿起了话筒,顿了一顿,走过来接下了弗科手中的写字板,同钢笔一道放在桌面。
男人手拿话筒,转过身望着弗科。年轻人一声不响地站在弗科身旁,目光在室内游离着。弗科面无表情地看着桌上的电话机。他缓缓垂下手到身体两侧,又将双手探进长风衣的衣袋。右侧的衣袋紧闭,他一次未将手伸进去,又反复机械地来回几次,才将手放进衣袋中。男人待电话那一段停止发声,才说“知道了”,接着放下话筒。
“抢救无效。”
男人走到弗科面前,“您下午要是没有什么事情,麻烦去考瑟大街的刑事总部一趟。”
弗科还是望着黑色的电话机。
“我知道了。”伊勒曼忍不住插嘴道,“我会提醒他去的。”
男人抬眼看了看一旁的年轻人,后者立刻走到房门前,拉开了门。
“谢谢您了。”弗科以细不可闻的声音对男人说道。接着他忽然转身,大步走了出去,军靴敲在地砖上笃笃作响。伊勒曼见状急忙追了出去,在经过年轻人身边时停了停,说:“谢谢。”
年轻人同情地看着他,只是点了点头。
弗科出了房门,就穿过等候厅直奔大门而去。伊勒曼跟在后面,险些被他猛然拉门的动作打到。出了警局,弗科立刻头也不回地朝柏林地铁柯尼站的方向走去。忽然他脚下一软,眼看就要跌倒,伊勒曼连忙赶上去扶住他,却看到他已是满脸的泪水。
弗科垂着头,任凭眼泪流下,只是说:“英格死了。”
伊勒曼张张嘴,可是什么也说不出来。他叹一口气,伸出双臂用力将弗科环在胸前。弗科把脸埋在伊勒曼肩头,发丝随风扫在伊勒曼颈间,任由伊勒曼温暖的气息一下下呼出在他耳侧。
雪下得更大了。
十二
一九四二年二月二十一日。
四架梅赛施密特以四指阵型自艾克拉玛上空飞过。碧蓝的地中海,在目力所及的范围之内粼粼发光。阵型最外侧的飞机忽然按下右侧机翼,向右转弯九十度,接着右边的一架在飞出一段距离后也右转,紧跟着是再右边的一架,最后是最内侧的飞机。四架战斗机在日光的照耀下反着刺眼的白光,转过弯后,依然滴水不漏地保持着之前的阵型,仅仅是调转了阵型的指向,由左起第二架为首变为右起第二架带头。最后一个转过弯来的施坦史密特从驾驶窗侧面朝下看去,底下三百米处是十一架美式小鹰战斗机。他抬高机头向上攀升,追赶转弯之后已经放平机头的战友。他悠然地看着斜前方的梅赛施密特尾部优美的弧线。
猛然间驾驶舱内一声巨响,随后是强烈的震动。机身倒转,机油涌进了驾驶舱,施坦史密特急忙拉动操纵杆,飞机却不听使唤,拖着滚滚浓烟,翻转着直朝下面的小鹰战斗机群扎了下去。
“刚才是你们中哪一个笨蛋被击落了?!”无线电中传来一声咆哮。
弗科不由得偏了偏机身,飞机离开阵型划出一个弧,他向下方望了望,又连忙操纵飞机归队。这叫原本跟在他斜后方的库格保尔正飞到他身旁,隔着驾驶舱的玻璃对他挥了挥手。
“报告上尉,是四号机。”弗科按下通话钮。
“他妈的二组就这副德行吗!”赫穆特·多曼怒吼道,“还有你,少给三组丢人!没有命令别随便离队!小心我回去就到埃杜华特那里告状,给你处分!”
说完,他像是还不解气,用力压下了操纵杆和左侧的机翼,在弗科机身斜后方急转向下:“干掉这群英国佬,跑了一个我就记你们过!”
弗科趴在帐篷前铺开的油布上,没有穿上衣,半个身子躲在阴影中,手肘支地,叼着手中钢笔的尾端,望着眼前摊开的信纸发呆。午后停滞的空气温热,不起一丝微风。弗科在太阳下伸长了套着卡其色制服短裤的双腿,伸手在纸上写了半句,又抬头四处张望几下。信纸覆在一本硬皮书上,他的左手搭着书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他低头再写了半行,提起笔却没放下去,而是悬在半空,抬眼朝一旁人多的方向瞅了瞅。
“也不怕晒脱了皮!”弗科身后一个声音说道,与此同时一只穿着长靴的脚踢在了他小腿上。弗科闻声翻过身跳了起来:“汉斯-阿诺德!”
施坦史密特挑着烧焦了的眉毛,身上还带着糊味,不以为然地说:“我不在,你也不知道担心担心我。”
弗科光顾对着施坦史密特的狼狈模样发笑,应付道:“我担什么心,知道你死不了。倒是多曼上尉现在还在被你气得乱蹦乱跳呢!“
施坦史密特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你们三组的组长也真凶。”
“可不是吗?”弗科撇嘴道,“被击落你的那架小鹰战斗机给跑了,他现在还对我和卡尔咬牙切齿的呢。害得我一个下午没敢在纽别格老头子跟前露面,否则指不定刚听了他告状,又得抓我什么把柄。”
“就跟纽别格先生那里还少你的把柄似的。”施坦史密特嘲笑道。说完他若有所思地皱了皱眉:“不过那一下打得还真厉害,我都没看见。”
“是啊。”弗科肯定地说,“三百米的高度差,能一击打中你,我也觉得相当了不得。多曼先生也这么说。还说他瞧见是领头的那架小鹰战斗机猛抬机头开火的。”
施坦史密特不无感慨地摇摇头:“真是要命,是皇家空军数一数二的王牌吧?”
“我和多曼先生去查了,应该是澳大利亚王牌,克利夫·考德威尔。最近驻在这附近的是皇家空军一百一十二联队,其中有这个水平的,除了他应该没有别人。”
“又是他?”施坦史密特皱眉道,“真是阴魂不散。去年八月份施罗尔僚机的事情还没和他算账,现在又要加上我这笔。他什么时候转到鲨鱼联队去了?”
“你不是明明都从他队伍中间扎下去了吗,还没认出联队来?”弗科打趣道。
“滚。”施坦史密特没好气地说,“飞机失控我都自身难保了,哪还有工夫去看敌机的队标?”
“自身难保你不也照样回来了?”弗科收起了笑容,问。
“命大没办法,”施坦史密特自嘲道,“下次可就不知道有没有这样好的运气了。我在千米高空的时候总算重新控制了机身,一路间歇开启引擎抢爬高度,愣是滑翔了一百多公里回到咱们的战线以内来,在无人区迫降,还总算在残骸烧完前爬了出来。之后就有咱们勘察队的人捎我回来了。”
“你找老头子报道没有?”弗科忽然问道。
“没有啊,”施坦史密特答,“我刚回来。”
“那你还不快去?”
“不着急。”施坦史密特挠挠头,“反正一个下午了,也不差那么一会儿。晚点去还省得他又天黑之前给我派活。”说着他上前一步,越过弗科的肩头瞥了瞥油布上的信纸:“写什么呢?”
弗科立马转身将地下的信纸拾了起来,举在施坦史密特眼前:“正好,你帮我看看语法对不对?”
施坦史密特上下仔细打量了纸上的字句几个来回,动作夸张地点了点头,才说:“不错不错,狗屁不通。”
“汉斯-阿诺德!”弗科叫道,“你好好看。”
施坦史密特摊手道:“哈约,我可不是和你一样从高等中学毕业,就算法文还算勉强拿得出手,英文我是实在一窍不通啊。”
弗科垂头丧气地摆摆手:“不指望你了,我去找沃纳吧。你倒是快去向老头子汇报,免得他着急。否则我们中队两个王牌栽在同一个敌军王牌手上,他再当你英勇殉职了,非被气出毛病来不可。“
“哟,施坦史密特?”施坦史密特来不及回答,注意力就被一旁走来的军官引了过去。多曼的衬衫纽扣一丝不苟地扣到颈间,黑色长靴擦得干干净净,此时正背着手,眯眼打量着一身灰的施坦史密特。
“还敢回来!”多曼瞪着施坦史密特,厉声喝道,“以为当上首个在北非出到两百场任务的飞行员很了不起?!发你前线飞行勋章没有两天就得意忘形!战场上心不在焉,大意轻敌,二十七联队的脸都被你丢到地球另一头的澳大利亚去了!你让我这个组长怎么见人!”
施坦史密特无言以对,低头望着沙地。弗科悄悄地向后蹭了蹭,握着信纸的手也藏到了身后。
“伤到没有?”多曼板着脸,伸出手在施坦史密特的制服上掸了掸。
“没有。”施坦史密特忙不迭地说。
“还不快找埃杜华特报道去,在这里磨磨唧唧!你们这帮兔崽子就是非要把中队长气死才高兴!”
“希特勒万岁!”施坦史密特松了口气,赶紧伸直手臂敬礼。
“希特勒万岁!”多曼并拢双腿,左手紧贴着裤缝,抬高右手高声回礼。目送施坦史密特急急忙忙地离去,他又转过脸看向弗科。
“上尉先生。”弗科目光躲闪着说。
“别以为你是我组里的,我就会护着你!”多曼宝蓝色的眸子锐利地看着他,浅金色的发丝在阳光下亮得炫目,“整天不着调,这会儿又在鬼鬼祟祟地干什么?什么东西遮遮掩掩的,拿过来我看看!”
弗科面露难色,还是将手里的信递给了多曼。多曼一把抢过来,逐字逐句读完,嘴角浮起了一抹微笑。
“是前几天被你击落的那个澳国皇家空军飞行员?”
弗科苦着脸说:“对,他今天在战俘营医院伤重不治,凌晨过世了。”
多曼抬眼看了看弗科,视线复又落回纸上娟秀圆润的笔迹:“公函写得还不错。”
弗科微皱着眉头,没有接话。
“怎么说你,都没半点用!没完没了给我闯祸,一天不违反规定你就皮痒。”多曼捏着信纸打在弗科身上,“纽别格先生没告诉你戈林已经明令禁止这种去给敌军报丧的事?真当你是红男爵,玩什么骑士风度!又把中队指挥官的话当耳旁风,空军元帅的命令当放屁!”
“可是长官……”弗科咬了咬下唇,看着多曼的眼睛,“他的战友总是想知道他的下落的……”
多曼不耐烦地打断他:“少顶嘴,他被俘的时候你飞去扔了一次信还不够,我倒要看看你若是被他们的高射炮打下来了,有没有人飞来告诉我们你是死是活?”
“上尉先生……”弗科用细不可闻的声音说,一脸颓唐地垂下头。
多曼转头四处望了望,将手中的信纸对折两半,塞到弗科手里:“叫一组的沃纳·施罗尔和你一起去,好歹有个照应。做事顾前不顾后,你这个北非之星要是不明不白地叫人射下来了,还不是我买单!二十七联队的头号王牌要是死了,我这个三组组长也别当了!”
“长官!”弗科接过信,高兴地叫道,“多谢您!”
多曼挥了挥手:“下不为例,以后别让我逮着。原本施罗尔和我说他带队能力虽比你强,战技也仅次于你,却没有你适合当军官,我还不信;现在我算是知道为什么他说只要二十七联队有你,别人连良心都会好受。快去快回,否则被埃杜华特抓了,别怪我没提醒你!”
十三
一九四二年三月。
扎布斯特的天空蔚蓝,远处飘着几片洁白的云彩。微风拂过,暖阳晴空下的一片绿油油荡出一阵阵的波纹。
霍哈什中尉压动操纵杆,机翼翻转,机身快速地划出一个半圆向下,轻巧地从原本飞行轨迹下传过,又掉过头来向上旋转攀爬。银色的梅赛施密特战斗机在他的控制下仿佛出笼的雀鸟,肆意地飞行。他一个俯冲紧紧跟到空中另一架梅赛施密特尾后,在对方做了几个急弯和翻滚之后依然紧追不舍。
“长官,”伊勒曼边说边忍不住发笑,“我真的甩不开您,别跟着我了。”
霍哈什挑挑眉毛,在无线电中回道:“空战的最重要原则就是一直保持对方在自己的视野范围内,一秒钟都不能放松,懂了吗?”
“懂了!求您别跟着我了!”伊勒曼边笑边答。
“笑什么笑,严肃一点,上课呢。”霍哈什说着,却好像被年轻学员的朝气蓬勃感染了一般,一丝微笑也浮上了嘴角。他扳动操纵杆,飞机从伊勒曼的尾翼上方撤开,接着右翼一低,机身在空中一面急速下坠一面滚动了两周,随后猛抬机头急速攀升,机身后仰,在倒转过来腹部朝上的同时水平翻转,再拐过一个殷麦曼弯向下掉头,回到和原本一样的高度上。梅赛施密特战斗机在他的掌控下不见转弯上的丝毫迟缓,反而显得无比灵活,将机身轻盈的设计优势发挥得淋漓尽致。
伊勒曼拉起尾翼,将风门开关推到极小,几乎悬停在空中,目睹了这一切。他掩不住惊叹的神色,阳光照射下的琥珀色瞳仁盛满了佩服:“您的转弯真是了不起!”
霍哈什扬起嘴角,淡淡地回道:“大惊小怪什么,跟我练几个月你也会。战斗时转弯一定要把风门开到最大,襟翼放平,才不会被敌机追上,记住了吗?”
“记住了!”
霍哈什转头看了看驾驶舱外的湛蓝天色,背光下的深棕色眼睛带着不可名状的神情。他没有打开无线电的通话开关,只是自言自语地说:“明天大概要下雨了。”
淅淅沥沥的水滴敲打在窗上。伊勒曼望着玻璃窗外的雨雾,侧脸也带着凉意。天色微暗,他纤长睫毛下的眼睛如同玻璃珠一样晶莹透彻,映出窗外的雨帘。行人道旁的草坪在春雨的轻抚下越发翠绿,道上行人的身影却慢慢变得模糊了。伊勒曼若有所思地转过脸看着面前几乎还是满杯的咖啡,伸手拿起了搅拌匙,又放下。他手臂搭在白色桌布上,转头在室内四处张望着。屋内的客人三三两两分坐在桌旁,悄声交谈,低沉的嗓音在安静的午后同雨声混杂在一起。
店门忽地打开,一名穿着军靴的男子踏了进来。他长出一口气,扫了四周一眼,就将手中的浅棕色雨伞收起在门外使劲抖了抖,接着一手抓着雨伞,一手压着皮制双排扣长风衣的衣襟,迫不及待地奔了进来。失去支撑的门板在他身后闭合时发出一声笨重的闷响。他神气地坐到伊勒曼对面,把雨伞扔在一旁,开始解黑色风衣的腰带扣。伊勒曼向四处看了看,周围正望过来的人们纷纷移开目光。对面的人却像是毫无察觉,正在拽着风衣袖子将长风衣从身上扯下来,展露出穿在里面的浅灰条纹西服。
梳着亚麻色发辫的女侍者刚走近,他就扬起手:“一杯牛奶,谢谢。”
伊勒曼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哪有那么好笑,”他皱眉道,“你以为在北非能天天喝到新鲜牛奶?”
伊勒曼一手撑着额头,一手搭着桌沿,边笑边答:“和你威风八面的战争英雄形象不符啊,西战线上的绝对王牌哈约·西格弗里德·弗科。”
弗科耸耸肩,从返回的女侍者手中接过玻璃杯:“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说着,将杯里的牛奶往伊勒曼的咖啡杯里倒了些:“你才多大,喝什么黑咖啡。”
“下个月就二十了。”伊勒曼颇有些得意地说。
弗科啜了一口牛奶,听了这话挑眉道:“要什么礼物?”
“嗯?”伊勒曼像是被问了措手不及,愣了几秒,才有些拘谨地回:“不用送什么吧?”
“告诉我日期,”弗科一手轻轻有节奏地敲着桌面,“起码给你寄封信。不过时间不一定……说不定晚一两个星期,从前线寄信不好估计时间。又不能早到了。”
“早到也没关系。”伊勒曼抢着说。
“别瞎说,那怎么行。”
“大不了我过生日的时候再拆。”伊勒曼沾沾自喜地说。
弗科也禁不住微笑起来。他低头看着桌面,伸手将桌布上的皱褶抚平,又抬眼望向伊勒曼,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转身从搭在椅背上的风衣口袋中掏出一样东西:“给,上次答应要给你看的。”
他纤长稳定的手指间夹着一条缎带的两端,越过桌面递给伊勒曼。黑白红三色的缎带高高悬起一枚镶着银边的黑色铁十字章,崭新的边缘在灯光下闪闪发亮,以扁长的铁环挂在缎带上。伊勒曼小心翼翼地接过来放在手心,以拇指擦拭了几下勋章中心的万字符,出神地细看了一会儿,才说:“这就是你在信里说,新获得的骑士十字章?”
“你又不是没见过骑士勋章。”弗科笑着说。
“快戴上我看看!”伊勒曼冷不丁又将手里的勋章急切地推还给弗科。
弗科睁大了眼睛:“为什么?”
“我想看你戴上骑士勋章的样子。”伊勒曼理直气壮地说。
弗科眨了眨眼睛,没有接话,只是自伊勒曼手中接了勋章,双手分持缎带的两端,从衬衫衣领下绕到颈后系住。伊勒曼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枚骑士铁十字勋章,直到弗科整理完衣领,才视线上移,与他四目相接。弗科俊美的面容在铁十字勋章的衬托下显得越发英气逼人,浅棕色的发丝在灯下泛起一层金色的光芒,眼中带着笑意。
“恭喜你。”伊勒曼赞叹道:“真是厉害。”
弗科勾起嘴角:“我可是北非之星啊。”
“要是我能成为像你一样了不得的飞行员就好了。”
弗科抬手轻轻弹了弹颈前的十字章:“早晚你也有一枚,信不信?”
伊勒曼像是觉得这前景难以想象似的,注视着十字勋章皱起了眉头。
弗科却好像没注意到眼前人的神色,举杯喝了一口牛奶,兴致高昂地问道:“梅赛施密特开起来怎么样?”
伊勒曼跟着也捏起咖啡杯:“还不错,比训练机花样多上不少。”
弗科露出玩味的神色:“现在还专门教花样飞行了?我们那时候可没有。”
“嗯?”伊勒曼不解道。
“本来就不是什么战斗常用技巧。”弗科说,“我的花样飞行都是靠自己练的。”他低头若有所思地看着桌布上的细微纹理,右手一下下地敲着桌面,又补充道:“要我说,早晚花样飞行会是战斗机飞行员的必修课;只不过现在来讲,技术上我们没有比红男爵的年代前进了多少。空战作为一种新兴的战斗形式,算是还在起步阶段。就连我们训练时用的最为中规中矩的阵型,也是兀鹰军团刚刚摸索出来的。”
说完,他又耸耸肩,戏谑地挑起嘴角:“而且训练学校教的东西,到了前线基本都没用。我到现在还没见过老老实实落单来挨打的敌人呢!果真飞行员学校也是学校--天下的学校都是一样的胡扯。”
伊勒曼无可奈何地笑了笑,说:“哈约,你都是整个北非战场头一号的王牌了,脾气还跟个中学生似的。”
“你可不知道我提前拿到高等中学毕业证书的时候有多高兴!”弗科像是没听出伊勒曼言语中奚落的意味,兴高采烈地继续说道,“我是同届里年龄最小的之一,还在三月就考完了所有科目,毕业时我还没到十八岁。”
伊勒曼一副哭笑不得的样子,抿了一口咖啡道:“我的教官是纳粹飞行协会出身,听他讲课,我还是觉得受益良多。“
弗科抬手将发丝拢向脑后,问:“我记得你是开过滑翔机的吧?”
“岂止开过?我还教过。”伊勒曼抢白道,“从小我母亲就教我驾驶滑翔机。自我十四岁加入希特勒少年飞行队起,直到十八岁退队,符腾堡的东北区域分队都有我的教员名额。”
“那也难怪了。”弗科撇撇嘴,“基础扎实嘛。符腾堡很好玩吧?柏林可无聊了。”
伊勒曼有些不可思议地望着弗科,答道:“还可以,我们那里产红酒。”
弗科像是完全不在意伊勒曼的答非所问,继续说:“那以后你放假,带我去玩啊?柏林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他目光不经意地移至窗外,看着玻璃窗上蜿蜒而下的水迹,旁若无人地说:“这里距离柏林不过一个半小时,却已经安闲舒适多了……柏林又吵,又挤。”
“想不到你也会嫌大城市拥挤吵闹。”伊勒曼笑道,“我以前很向往柏林,毕竟是首都。”
“要是以前自然不会,”弗科轻快地说,“我妹妹最喜欢缠着我陪她出去逛了,否则就在家里叽叽喳喳地烦个没完——”他的声音戛然而止,一抹微笑僵在了脸上,目光也黯淡下来。
伊勒曼脸上的笑容也随之消失。他看了看垂下眼睑的弗科,默默地移开视线,转而注视着弗科静静搁放在桌上的右手臂。弗科西装上衣的袖子边沿露出一圈白色衬衫的平展轮廓,袖口隐约现出内侧浅粉色的衬里,淡金色的袖扣穿过扣眼将衬衫袖口固定。袖口上的浮雕图案是一只德国鹰的形状。
寂静在两人间蔓延,仿佛连呼吸声都变得多余。弗科无声地凝视着面前的玻璃杯,忽然开口道:
“现在最热闹的人不在了,家里也冷冷清清的。”
伊勒曼没有接话。弗科伸过左手,轻轻抚摸着右腕上的袖扣:“我上前线的时候,她攒了半年的钱送我的。如今家里只有我母亲和继父,中学时的朋友又无一不在战场上,我放假回来,竟然连个说几句话的人都没有。以往去的酒吧和聚会,都忽地索然无味。想来想去,也只有来找你。好在你还有时间见我。”
“当然有时间!”伊勒曼急忙说,“是你的话,我什么时候都有时间。”
十四
一抹微笑浮上了弗科的嘴角。他眼中也带着笑意,望着伊勒曼,却话锋一转:“我订婚了。”
“你也会订婚?”伊勒曼不假思索地问。
“过了今年圣诞节,”弗科说,“英格的忌日之后,就结婚。”
“和谁?”
“当然是丽丝。”弗科理所当然道。
伊勒曼毫不掩饰一脸困惑的神情,犹豫了片刻,还是问道:“我还以为你这种人,不会这么早结婚。”
“我哪种人?”弗科挑眉问。
“我不是那个意思!”伊勒曼慌忙辩解道,“哈约,我是说……”
弗科却狡黠地一笑,看着伊勒曼张口结舌的模样,悠悠地说:“我只是不想走父亲的老路。”
“你父亲……”伊勒曼皱起眉,“是西格弗里德·弗科将军?”
弗科耸耸肩,只说:“啤酒还是伏特加?我请。”
伊勒曼叹了口气,扬手叫过女侍,要了两扎啤酒。直到新鲜冰凉的啤酒被端到眼前,弗科拿起酒杯猛喝了一大口,才继续说道:“我的父亲在上次大战中是一名陆军上尉,战争结束后加入了柏林警察。我很小的时候他就同我母亲离婚,但是之后她又再嫁了一个警察,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
弗科轻描淡写地说着,伊勒曼没有插话,只是同样端起啤酒。
“我一直与母亲和妹妹生活,在父母离婚后就几乎没再见过我父亲。我改了我继父的姓入学,对父亲的印象也仅仅是一位英俊潇洒的军人。他在我的记忆里像是从来都不会老,永远笑的时候带着几分不羁,永远做什么都有着一种从容的风度。他会在我闯了祸回家的时候,一点都不生气,反而笑着摸我的头,说不愧是他的儿子,闯祸都闯得那么有创造力。”弗科语气平稳地说着,声音却开始发抖,“他说他小时候也和我一模一样地不让人省心。”
他深深吸进一口气吐出,才接着说:“我中学的最后一年,知道他转回了军队,就跟母亲闹着无论如何也要参军。我改回了原本的名字,志愿加入空军,想要有一天成为和我父亲一样,为国效力的帅气军官。继父一直待我不错,我在学校领了处分回家他也从不生气。可我只想要那个会拍着我的头,说我的恶作剧都充满了想象力的父亲。”
“我被正式接受进入空军的时候,一个人去过一次汉堡找他,告诉他我被录取的消息。”弗科随意地抬手擦了擦眼睛,“他很高兴,还带我去酒吧喝酒,我也碰到了他的新女友。不像一般父亲干出来的事情吧?带着刚刚中学毕业的儿子出入酒吧。”弗科说着,嘴角却勾起一个幸福的弧度,眼中仿佛有异样的神采闪动。他抬头将剩余的啤酒尽数灌了下去。
“但是那之后,我也没有再见过他。同苏联的战事一开始,他一直都在东战线上。下次有长假,我想去东战线看看他。”弗科低下头,抬手摸了摸颈前的骑士十字章,“我总算能挺直腰杆说,我哈约·弗科,当之无愧是他的儿子。”
伊勒曼愣了一会儿,才说:“就算你不是北非战场空军王牌,不是一样是他的儿子?”
“不一样。”弗科摇摇头,“他没有看着我长大,我必须得做出来给他看,叫他知道我没有白白继承了他的名姓。”
“哪怕是离婚了,他也应当回去看你们兄妹才对。”伊勒曼紧皱眉头道。
“他这个人,”弗科依旧是无所谓的神情,像是在说别人的父亲,“不是在一个地方待得住的。无论是婚姻,还是子女,没有一个绑得住他。他从来心里装的只有效忠德意志帝国,和到处去欠风流债。我要不是德意志空军的一张响当当王牌,恐怕他都要忘了我的存在了。”
不等伊勒曼接话,他又望向窗外,看着雨过天晴的万里无云和绿草遍地,轻松地说:“虽然我现在觉得,和中意的女子结婚,好好地两个人一起过一辈子也不错;但是我一生最幸运的事,就是生为弗科将军的儿子。战场上英姿飒爽,情场上风流倜傥,再没有比他更令人自豪的父亲。”
天色尚早,碧蓝天空下的经过雨水洗刷的景色清新沁人,路旁的草坪更是翠□□滴。弗科手指轻轻敲着桌面,却说:“我得早点赶回家吃晚饭,不然母亲要担心了。”
“你什么时候回前线?”伊勒曼问。
“四月二十四日。”弗科说,“但是我过几天得去趟罗马,攒了好几个意大利的勋章没领呢。我都回来快一个月了,只不过之前两周一直在慕尼黑的空军医院。”
“空军医院?”伊勒曼紧张地问道,“你负伤了?”
“没什么大不了的。”弗科耸耸肩,“所谓去医院,不过是例行疗养。你以后就知道了,无非是空军军官喝酒看风景,和看漂亮护士的地方。”
“你是已经订婚的人,”伊勒曼翻了个白眼,“还谈什么漂亮护士。”
“我在慕尼黑的时候可还没订婚哇。”弗科理所应当似的说。他拽过搭在靠背上的长风衣,站起披上,见伊勒曼只是抬头看着他,并没有起身的意思,从衣袋里抓出一把硬币和皱成一团的纸币,挑了张二马克的递给伊勒曼:“那你再坐会儿,我必须先走了,抱歉。”
伊勒曼接过纸币在桌上展平,也不推脱,只是说:“这么有钱?我觉得我们点的全加起来,也不过九十芬尼,至多略微超过一马克。”
“比你有钱。”弗科漫不经心地说,“等你加入正式编制了,你请我。”他拎着伞柄,转过身,又回过头来挥了挥手,道“再见!”就朝门外走去。
“再见。”伊勒曼怅然若失地对弗科的背影应道。他低下头,心不在焉地打量着那张难以舒展开来的马克,用指节反复地压着它的边角,仿佛是想要将其恢复平展的原状。草砂纸颜色的纸币在繁复的花纹上以黑色印有“二马克”的字样,底下是小字号的“遵行国家信用办公室条例发行”和下方稍大些的“国家信用办公室总部”。左下方是一枚德意志雄鹰的黑色盖章,绕着雄鹰图案一圈也写着“国家信用办公室”。纸币四角上印着黑色的阿拉伯数字,正中压在德文字母下面的则是白色镂空的阿拉伯数字,占了纸币三分之二的高度。
伊勒曼正盯着手中的纸币出神,忽然像是察觉到一旁的身形,猛地抬起头来。
“别攥着钱摸个没完,脏不脏。”弗科站在他座位旁边,淡淡地说。
“你落下什么了?”伊勒曼下意识看了看弗科当作手杖握着的伞,才问。
“差点忘了跟你说了。”弗科抬手拽了拽脖子上的骑士十字章,像是被勒得不舒服似的,“记得冯法瑞公爵?”
“当然。”伊勒曼毫不犹豫地答,“那么优雅高贵的人,谁见了一次都不会忘。”
“死了。”弗科简洁地说,“就在你上次见到他之后没几天。测试五十三联队新配备的弗莱德里希式梅赛施密特战斗机的时候,引擎失效,在弗利辛恩附近坠海,尸骨一直也没找到。”
话音刚落,他就抬起手在伊勒曼面前摆了摆:“这回真走啦。”说完,露出一个孩子气的笑容,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十五
一九四二年六月三日。
暖洋洋的金光洒在一望无垠的沙漠上,午后灼热的空气盘踞在营地当中,烤得一架架帐篷表面都在发烫。帐篷内坐着的伊米尔·博斯维勒却好像并不在意外面肆虐的热浪,惬意地品了一口杯中刚沏好的热茶。他将端着茶杯的右手搁在身旁桌上,看了一眼桌侧像是守着什么稀世珍宝一般双手捧着茶杯的埃杜华特·纽别格,径自微笑起来。
纽别格得意地看着手中茶杯,头也不抬地说:“怎么样,好茶叶吧?”
“不错,不错。”博斯维勒点着头应道。不等他再开口,帐篷入口的门帘突然被掀了起来:
“长官,看见哈约了吗?”施罗尔探进来半个身子嚷道。
纽别格沉着脸抬起头,狠狠瞪了年轻的飞行员一眼,呵斥道:“也不看看谁在这里!”
施罗尔转过脸,像是才注意到坐在阴影中的博斯维勒,登时掀开帘布走了进来,立正举臂:“希特勒万岁,博斯维勒将军!”
“希特勒万岁。”博斯维勒笑着半抬右手回礼。纽别格则紧皱眉头,不知缘由是不是施罗尔方才带进来的一股热风。
“弗科又干什么了?”纽别格压着怒火问。
“什么都没干。”施罗尔立刻答道,“就是因为整个中队一天到现在什么也没发生,我才觉得他肯定躲起来不知道在打什么鬼主意,所以到处找他。”
博斯维勒听了施罗尔一本正经的回答,已经悄声笑了起来。纽别格却当场气结,厉声朝施罗尔喝道:“没事别在将军面前胡说八道,赶紧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埃杜华特,别这么说。”博斯维勒摆了摆手,“我任二十六联队长之前,也是出身二十七联队‘北非’的。大家都是自己人。”
施罗尔瞥了一眼纽别格,见对方一副要爆发的样子,连忙说:“难得将军百忙之中抽空到前线视察,那么您和指挥官先聊着,我就不打扰了。”说着就转身撩起帘子逃之夭夭。
纽别格像是还未消气,紧跟着快步走上前将帘布拉紧,却听到外面不远传来施罗尔的喊声:
“卡尔!看到哈约了吗?……我靠,他这种炎炎夏日拿着几个鸡蛋鬼鬼祟祟的,肯定又是要到我的机翼上去摊蛋饼!这个混蛋怎么不去用他自己的飞机!”
纽别格深吸了一口气,刚转身,同一人的又一声高喊飘了进来:“我管你到没到夏至!都热得飞机上能摊鸡蛋了,当然是夏天!”
博斯维勒显然也听到了刚才的几句喊声,单手举着茶杯,却没有送到嘴边,而是光顾着发笑。
纽别格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动作僵硬地走到桌旁,一拳打在桌面,才绷着脸坐下。博斯维勒笑道:“二十七联队还是一如既往地有活力。”
纽别格忽地长叹了一口气,似乎刚才的不满情绪都已瞬间烟消云散,伸手描摹着桌上茶杯的边缘,说:“现在的年轻人虽然一点都不省心,斗志倒是不比咱们当初有半分削减,反而说不定更胜一筹。”
“别讲得好像自己多老似的。”博斯维勒呷了一口茶,“那个弗科,我看是不可多得的飞行人才,倒是颇有当年全国花样飞行冠军霍哈什的风范。你真是走运,约翰尼斯竟然把他转出了五十二联队,否则你现在联队里岂不是要少一根顶梁柱?”
“我看哈索霍夫先生是巴不得赶紧把他这个会走路的麻烦拱手让人才对。”纽别格苦笑着,伸手揽过茶杯抱在手里,“你就是向着你们二十六联队‘施拉格特’出来的人。他脱手了一个大麻烦,我不得不接手,反倒还成了幸运。”
博斯维勒会心一笑,说:“向着谁也是向着你,西班牙内战是白打的不成?就是莫德斯不在了,怪可惜的。”
“可不是?”纽别格只是望着手里的茶杯,“好在有你接替他将军的职责,他也走得安心。军团还有好多人都断了联系,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博斯维勒提起桌上的水壶,往自己杯中添了些热水。
“伊米尔。”纽别格忽然说,“还记得那个英国人吗?给你画了米老鼠在飞机上的那个?”
“你说皮特坎因先生?”博斯维勒问。
“他怎么样了?”
“在新城的第二飞行员预备学院做教官。不少人都退出前线了。像是弗莱德里希·温克勒先生,记得是在莱茵那边带希特勒少年飞行队。”博斯维勒说,“怎么?”
“没事。”纽别格答,“还以为一和英国开战,他会回英国呢。”
博斯维勒像是觉得十分好笑,无声地咧开了嘴,说:“哪能,这种事?三八年要是奥地利不同帝国合并,难道你要去罗马尼亚?”
“怎么可能?”纽别格不假思索地回答,“我是德国人。”
“那就是了。”博斯维勒又喝了一口茶,“杜达斯也是。他不过是在英国出生,有个苏格兰父亲罢了。就好像我,什么时候把自己当过半个法国人?”
纽别格没说什么,只是终于举起茶杯,啜了一口已经变凉的茶水。
“你说有不有趣,”博斯维勒说,“在八十八飞行组第三联队,莫德斯是我的下属;我离开西班牙回到德国的时候,是他接我的班。后来我再次见到莫德斯的时候,他是五十三联队‘黑桃’的指挥官,而我是二十七联队的副官,反倒要他来给我讲带队的道理。他那个时候就教给我不少事情,比如不要把每个小组压制得太紧,得让他们有空间自由发挥才好。否则战场上瞬息万变,岂能每个小组都干等联队长一一发落?那才是坐失良机。”
“我可没有死咬着三组不放,”纽别格叹了口气,“但也不敢再多放手。还好全靠三组组长多曼,每天给我盯着点弗科,否则更是要闹翻天了。”
博斯维勒沉默了片刻,才接着说:“我跟你说这些,不全是因为弗科。上面过几天打算提任你为联队长,这样你手下就不再是几个小组了,而是十几个。再这么事必躬亲,恐怕是忙不过来。”
“打仗这种事,有什么忙不忙得过来的。”纽别格说。
“可别跟人说我提前对你走漏风声。”博斯维勒掸了掸制服裤腿上的灰,“这要是传到戈林耳朵里,那还了得。”
“自然不会。”纽别格应着,“你放心。”
他看着白瓷杯中的琥珀颜色茶水,若有所思地一会儿,才说:“其实弗科这孩子,虽然做事不靠谱,练习还是非常上心的。他刚来的时候,我基本上放了他好几个月自主行动,他一直拉着战友陪他每天起早贪黑地上机训练,才练出偏转射击的绝活来。别看他长得那么秀气,比同龄人都纤瘦,每次我看到他晚上加练腿部力量的时候,都觉得连我自己年轻时候也未必有这样的冲劲。所以我虽然耐心都快耗尽了,唯恐当初看走了眼,把一块朽木当成了可造之才,但还是随他去了。果然没有叫我失望。”
“花样飞行的确对腿部力量要求高,”博斯维勒语气里也溢满了赞赏之情,“否则急速失重会眼前发黑。我刚起步时,在八十八联队常用的剪刀战法中也吃过这种亏。但是能到了前线还专门去练基础力量,一般的年轻人没有这么沉着。北非战场现在能有这样一张所向披靡的王牌,你的慧眼识珠功不可没。”
他还要再说什么,一种不可名状的噪音却突然从帐篷的一角传来。顶棚也缓缓地矮了下去,往一侧倾斜着。博斯维勒还在抬着头观看这奇异的景象,纽别格已经一拍桌冲了出去。
“弗科!”
棕色的车身以黑色写着意大利语字样,前轮压在帐篷坍塌的一角上,坐在驾驶座的人正伏在方向盘上,肩膀剧烈地抖动着。
“弗科!你给我下来!”纽别格怒吼着快步走向前,伸手就去拉驾驶座的车门。驾驶座上的人则突然抬起头,接着动作敏捷地俯身开启了另一侧的车门,在纽别格拽开车门的同时经过副驾驶座溜了出去。
“站住!给我回来!”纽别格毫不犹豫地追在前方一面狂奔一面大笑的弗科后面,“看我今天不好好教训教训你!”
博斯维勒从一侧坍塌的帐篷内钻出来时,正看见望着弗科与纽别格远去的方向抱着肚子哈哈大笑的施罗尔,和一旁双手插在裤袋中,驻足观看的多曼。
“难得见到埃杜华特这么精力十足。”博斯维勒手持茶杯道。
“这等光景我们早就见怪不怪了。”多曼瞥了眼二人追逐而去的方向,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浮上嘴角,“一天有弗科在,一天二十七联队就鸡飞狗跳,不得安宁。”
“年轻人有精神是好事。”博斯维勒点点头,“倒是埃杜华特,连在兀鹰军团,我都没见他这么好动过。”
“纽别格上尉是兀鹰军团出来的?”施罗尔忽地止住了笑,惊奇地问,“看不出来啊?”
站在他身侧的多曼皱起眉,用手肘撞了他一下。
“觉得你们纽别格上尉看起来和我不像是同期的?“博斯维勒一笑,唇上浓密的胡须也跟着舒展开来,“算起来,他还要长我一岁。我们是西班牙内战过来的老战友了。”
他说着,思索了片刻,转身走回了帐篷:“外边热,进来说。”
十六
施罗尔饶有兴味地打量着帐篷内的摆设,身旁的多曼则不像他一般东张西望,接过博斯维勒递过的茶杯便耐心地等后者开口。
“埃杜华特在兀鹰军团时,和我们背景都不大一样。”博斯维勒抿了一口茶,“一来,他是奥地利人。”
“上尉是奥地利人?!“施罗尔惊道。
多曼翻了个白眼,只是低头喝了口茶,什么也没说。
“听不出来?”博斯维勒笑道,“他九岁时就和妹妹搬到德国由祖母抚养,倒是没有什么口音。”
“完全看不出来。”施罗尔一本正经地点头,“他要是奥地利人,全普鲁士的人都能是奥地利人。”
“好在我们兀鹰军团不是什么普鲁士军团。”博斯维勒打趣道,“否则哪有人愿意和奥地利人一起打仗?”
他放下茶杯,看了看一旁指尖放在杯沿绕圈、悄声不语的多曼,继续说:
“恰恰相反,和世界大战时倾向以地域编制的方式不同,我们全都是来自各地的志愿者。每个飞行组的构成都五花八门:既有魏玛德国本土出身的,也有来自奥地利、瑞士,乃至列支敦士登、阿根廷、英吉利海峡的外移民。我们唯一的共同点,除了热爱飞行,就是我们都是德国人。”
施罗尔入神地听着,手中的茶杯端在半空中,既没有送到嘴边的意思,也不放下到桌上。
“我来自莱茵河畔,祖上是移民自法国的凯尔文教徒;说起来,这点和弗科倒是一样。”博斯维勒抬手摸了摸胡子,“不同的是,我在德法边界长大,母亲是从法国来的地道法国人。”
他若有所思地低头望向桌上的茶杯:“我从来没有把自己当作半个法国人看。我在德国出生,讲德语长大,德意志帝国是我唯一的父国,而世上再没有比德国对我而言更为重要的事物。自从凡尔赛条约签订,每个德国人都应同法国人不共戴天。我们自愿去参加西班牙内战,并不是对支持弗兰西斯科·弗兰科有多么大的兴趣。只不过德国想要在法国的耀武扬威之下重新崛起,必然需要西班牙这个盟友。当初的不列颠之战,没有西班牙的支持,德国空军也根本不可能对英格兰进行轰炸。”
“埃杜华特的想法大致也和我相同,”博斯维勒沉吟片刻道,“他出身奥匈帝国,在奥匈帝国解体时他的家乡被划给了罗马尼亚。我来自德法边界,自从世界大战结束,每日活在法国的虎视眈眈之下。我们兀鹰军团的每一个人都清楚,没有强盛的德意志帝国,任何一个德国人的生活安宁都无从谈起,无论他来自何地,讲哪一种方言。而不论一个德国人是何出身,只要他身上流着德意志的血液,心中有着德意志父国,就无条件是我们的同胞和战友。我们不只是为了各自的家乡而战,更是为了我们共同的父国。为了看到德意志统一的那一天,我们每个人都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多曼半垂着眼睛,静静地注视着博斯维勒制服上别着的西班牙内战勋章,没说话,慢慢地点了点头。
“埃杜华特和我们当时不同的是,他战前既不是纳粹飞行协会或汉莎航空的飞行员,也并非军人出身,”博斯维勒继续说道,“而是刚刚毕业的航空工程师。”
“那么厉……”施罗尔睁大了眼睛,又瞥到一旁多曼逼人的目光,硬生生地将一声感叹咽了回去。
博斯维勒笑了笑,说:“是很厉害。别看埃杜华特不太说话,其实是个相当聪明的人。在兀鹰军团他话从来不多,怕是因为说了我们这些一般人也听不懂!魏玛时期经济萧条,知识分子并不好找出路;直到希特勒上台,多亏恢复武装,我们的经济才开始有起色。要不是他抓住了自愿去西班牙支援内战这个机会,空军正式建立起来之后已经大学毕业的人想要成为飞行员,还不是难上加难!”
施罗尔越听,反而眉头皱得越紧,这时连忙发问:“可是将军,你们志愿加入兀鹰军团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事后可以转入正式空军的编制吗?”
“怎么可能。”博斯维勒摇摇头,“世间没有那么百分之百的事。当时我们去西班牙打仗,也只是预计战况最终会对德国有利。若是事态有变,还不是白白浪费了时间精力,乃至性命?但是即便这样,就是机会不佳,也要紧握时机攻击,绝对不能处于被动。好的机会无一例外不是人创造出来的。”
见施罗尔还是听得一副云里雾里的样子,博斯维勒忍不住大笑道:
“这和空战的道理,没有什么两样!你是因为年轻,怕是没见过埃杜华特亲自出手吧?别看他总是小心谨慎的模样,真的上战场打起仗来,下手从来又准又狠!”
博斯维勒话音未落,帐篷的入口就被猛地掀了起来。
纽别格沉着脸快步走进来,冲着施罗尔劈头就问:“这怎么回事?这么久了不知道去把帐篷扶好,就知道觍着脸坐在这里胡说八道?”
“我……”施罗尔争辩道,“明明是哈约干的好事,为什么该我给他收拾残局?”
“你不去,”多曼慢条斯理地说,“难道还等着将军去?”
施罗尔叹了口气,认命地起身:“每次他闯祸都是我倒霉,真不知道上辈子欠了他什么。长官,哈约呢?”
纽别格抬起手臂,随手一指:“我罚他去给地面部队帮忙了。”
“赌五十芬尼,他现在肯定光和地面部队的人聊天吹牛呢。”施罗尔没好气道。
“行了行了,别以为将军在这就没人管你,天天没个正形算什么样子!”不等纽别格开口,多曼就厉声斥道。
施罗尔自知理亏,耸了耸肩就低头跑了出去。
“不够意思啊,老朋友。”博斯维勒忽然说道。
“嗯?”纽别格诧异地转过身,之间博斯维勒举着茶杯,微微倾斜,将里面的茶水摆给他看。
“难得我回来二十七联队一趟,你不会就想拿茶叶把我打发了吧?”博斯维勒勾起嘴角,连同唇上的胡须也弯起一个微妙的弧度。
“你个老酒鬼。”纽别格重重叹了一口气,“也罢,我看我藏的好酒是今天非要交代在这里了不可。”
“这才够朋友。”博斯维勒满意地从衣襟内摸出一只烟斗,接着悉悉索索地又开始掏烟草和火柴,显然是准备好好享受一番。
多曼接过纽别格递过来的透明酒瓶,仔细地看了看上面的标识,才说:“是俄罗斯的伏特加。”
“不要紧,不要紧,”博斯维勒急忙说,“今天我们以喝敌人的酒,让敌人没酒可喝的方式来打败苏维埃主义。”
就连多曼这时也忍不住笑了出来,纽别格却板着脸道:“伊米尔,你这个方式带队,整个德意志空军都要被你教得没个正形。”
“没什么大不了,”博斯维勒摆摆手,“今天我不是什么将军,你也不是什么中队长,我们不过是一起出生入死过的老战友。带队什么的明天再说,今晚可是要一醉方休!”
夜色笼罩的广阔沙漠之上,一轮圆月低低悬在空中,清冷的夜风掠过,只有慷慨激昂的兀鹰军团进行曲歌声飘忽不散:“我们飞越极限,携炮弹逼向战线,高居西班牙的土地之上,同意大利战友并肩作战。”
“上尉他们干吗呢?”弗科心不在焉地吐出一口烟,抖了抖手中的香烟,朝歌声传来的方向望去。
“和将军唱了一个下午了。”施坦史密特耸耸肩,“从来没见过纽别格上尉这么高兴,肯定是喝多了。”
“不对吧。”弗科皱眉道,“应该是高兴,所以才喝多了才对。从来没见过上尉喝多倒是真的。”
“谁管你那么多,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施坦史密特白了弗科一眼,紧了紧身上裹着的毯子。
“你就是凡事不知道仔细推敲,”弗科抗议道,“头脑那么简单,怎么当飞行员?”
“你厉害,你懂,那你说说看啊。”施坦史密特不屑道。
“我跟你说,”弗科伸手将手中的烟头插入了脚边的沙地里,将坐着的板凳往施坦史密特的方向挪了挪,“你知道为什么你上次被那个澳大利亚人几乎垂直射击地打下来?不是因为你大意轻敌,也不是因为敌方占数量优势,而是因为他射击的技术比你过硬。
“我每次经历空战的时候,汉斯-阿诺德,我都是把自己的机身埋在一大群英国敌机当中,从各种角度射击,而从来不被打到。我们的飞机是最基本的元素,我们作为飞行员必须要把它彻彻底底地掌握。你必须无论从任何角度,在任何情况下,都能够准确射击才行。转弯的时候,翻滚的时候,机身倒置的时候……任何时候。只有这样你才能发展出自己的打法,而且随机应变,叫敌人无法预测。只有这样你才能扎到敌机的阵型当中,将其从内而外地摧毁。”
夜幕下,两名窃窃私语的飞行员的剪影渐渐溶于黑暗当中,只余下兀鹰军团进行曲仍旧随风飘扬:“我们是日耳曼军团,轰炸机军团;我们为了自由与荣耀而战,为了家国而战。军团向前,在战斗中向前;我们并不孤单,为了自由我们必须奋战!军团向前,在战斗中向前;我们并不孤单,为了自由我们必须奋战!”
十七
一九四二年六月六日。
“卡尔,你醒着呢吗?”弗科朝无线电中说道。
“……当然。你以为我是你,开飞机都能睡着?”库格保尔的声音从无线电内传来。
“那你看好了。”弗科不知为何志得意满地说,“给我数着点。”
“去吧。”库格保尔闷闷地回道,“等你叫救命了,我再插手。”
弗科顾不得反驳对方的嘲讽,只是猛地一压机头,顷刻间就冲到了英军战斗机群里。雪白的机头在阳光下泛起骇人的银光,只转眼间,机身已从一架敌机上方掠过,接连不断的射击声刺破苍穹,从机头到驾驶舱被击穿的小鹰战斗机头朝下往地面栽了下去。
“一。”库格保尔已将风门拉小,飞机近乎悬停在机群斜上方不远处。弗科棕色的梅赛施密特在皇家空军的钢铁色编制间急速地左突右冲着。
“二。”
弗科猛地关闭风门,接近原地不动地急速调转机头方向。
“三。”
“四。五。”
弗科忽地抬高机头,从一架小鹰战斗机上方紧贴着擦过,之后倒转机身加速,瞬间便已翻到了机群下方。
“六。”
“撤!”弗科在无线电中说道。库格保尔将风门开到极限,全速追在弗科后面。九架被冲乱了阵型的小鹰战斗机散落在两人后方,没有追上来。
“跑得倒挺快。”库格保尔说。
“下次打一整个编制给你看。”弗科耸耸肩,回道,“刚刚用了多久?”
“五分钟。”
“可以交差了。”弗科轻松地说着,偏转机头朝营地的方向飞去。
库格保尔掀开驾驶舱盖,就看到施罗尔手拿两个鸡蛋冲了上来:“飞行计数器,你长机呢?”
“你才是计数器。”库格保尔说着从驾驶舱中跨了出来,“他不在地面?”
“在地面是在地面,”施罗尔说,“就是不知道在地面的什么地方。我看到他降落,然后等我过来,他人就不见了。”
“你都不知道他去哪了,”库格保尔边说边从机翼上跳到地上,“我比他晚降落怎么会知道?”
“靠,”施罗尔说,“难得我抓到他飞机白天在地面可以摊鸡蛋,居然他人又不在,我是摊给谁看?”
“你就是想要把上次的那两个鸡蛋摊回来,弗科也不会在乎的。”库格保尔说着,朝施罗尔背后指了指,“不过你还是可以摊给多曼先生看。”
施罗尔猛然转过身,左手拿着两个鸡蛋,右手举起喊道:“希特勒万岁,上尉先生!我什么馊主意也没在打!”
多曼交叉着双臂,宝石一样透彻的蓝眼睛闪着寒光,逼视着施罗尔。
“弗科呢?”多曼沉着脸问。
“不知道。” 库格保尔说。
多曼忽地朝一旁转过头去,眉头也皱了起来。施罗尔和库格保尔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只见弗科一手拿刀一手拿叉,悠闲地朝他们走了过来。
“你这是干什么?”多曼瞪着弗科,目光扫了扫他手中的刀叉。
“等吃摊鸡蛋啊。”弗科说着,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瞥了瞥施罗尔手中的两颗鸡蛋。
库格保尔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别废话,”多曼说,“有的是你吃摊鸡蛋的时候,现在跟我来。”
弗科立刻垂头丧气地将手里的刀叉塞给库格保尔,灰溜溜地跟在了转身离去的多曼身后。施罗尔兴高采烈地在他背后大幅度挥手告别。
“长官,联队长又生我气了?”弗科问道。
“他不找你。我找你。”多曼头也不回地说。
“上尉先生,看在我的第七十五次击落上,您就放过我和鸡蛋吧。”
多曼啼笑皆非地停下脚步转过身来:“你和鸡蛋干上了。”
“长官,”弗科攒眉苦脸地说,“您看天都热到能在机翼上摊鸡蛋了,您是不是就……”
“少跟我撒娇。”多曼打断他说,“没用。”
见弗科一副认命了的样子,多曼接着说道:“嫌热?跟我进帐篷谈。”
弗科刚一跟着多曼钻进后者的帐篷,一只木凳便被多曼轻踢到了他面前。多曼坐下来半倚在桌上,目光一路追着弗科,直到弗科挪了挪凳子,坐到他面前。
“您要杀要剐随便吧。”弗科破罐破摔似的说。
多曼死死地注视着弗科,直到弗科忍不住打了个激灵,才忽然微笑起来:“我要是把三组的组长给怎么样了,埃杜华特能满营地绕着圈地追着我打,你信不信?”
弗科像是被多曼罕见的笑容给吓呆了,一脸震惊地望了多曼几秒,才蓦地回神:“您说什么?三组组长?”
“你升任三组组长,即日生效。”多曼一手杵在桌沿,撑着下巴道,“人选是我挑的,但是拍板的可是埃杜华特。要谢你给我谢他去。”
“那您呢?”弗科脱口而出,“您要调走?”
“你今天在英国人群里乱冲的时候撞到头了?”多曼犯了个白眼,毫不客气地说,“埃杜华特既然升为联队长,第一中队的中队长不得有人来当?”
“那恭喜您了。”弗科松了口气似的说。
“有空恭喜恭喜你自己吧。”多曼随口说着,从桌上的一摞文件上抽出压在中间的一封信,抬手拍在弗科怀里:“七十五个击落够你领橡树叶子了。这个月底给你假到八月,去见见元首。”
弗科展开信,看着上面的公章。多曼已然起身,领上的骑士铁十字勋章随着他大步走出去的动作来回摇摆着:“你去找你的鸡蛋吧,我去飞一场。一天不干掉几个英国佬,手都痒痒。”
一九四二年七月。
“真不可思议!”化着精致妆容的女子单手掩口,轻声惊呼道,“刚才那是怎么一回事?实在太神奇了!”
“弗科!”一袭空军军装的青年走过来,制服右前胸在鹰徽下的银色链饰随着他的步伐来回摆动着,领章上是金色的像树叶图案。
“冯文特先生。”女子笑容可掬地说,“您找弗科先生要是有公事,我一个女人家就不好再在这儿听着了。”
“怎么至于?您要是想听,我也不会有赶您走的意思,戈贝尔夫人。”冯文特说。他头发剪得极短,整齐地梳向脑后,黑色的领带压在雪白的领口下,制服左前胸上只一枚孤伶伶的负伤勋章。
“哪好意思,多不合适。”戈贝尔夫人笑着说完,就转身款款走开。
“又跟夫人现什么眼呢?”冯文特转过脸,对弗科说道。
“变个魔术而已。”弗科耸耸肩。他身着洁白的空军正装制服,整个人仿佛雨后新鲜空气中舒展枝叶的植物,一副精神焕发的模样。
“看你闲下来到处玩,如鱼得水的嘛。”冯文特背着手说。
“哪有。”弗科抱怨似的说,“刚下了热个半死的北非战线,马上就跑去冰天雪地的东战线指挥部见元首领勋章,回柏林还没喘过气来,就被梅赛施密特先生叫到这私人聚会来了。”
“听着好像你还很不情愿似的。”冯文特一面说着,一面目光却在人群当中游离着,并不去看他身旁的弗科。
“长官,新改造营的进度差不多了,但是物流上还有问题没解决。利迪策已经清扫完毕,捷克人和犹太人都处理了。”
弗科被一旁传来的低声谈话吸引去了目光。两个身穿黑色党卫军制服的人正站在角落中,方才讲话的一个正背对着他。另一个斜着面对弗科的人带着一副圆眼镜,垂着眼回道:
“物流为什么有问题?艾希曼是吃白饭的?奥斯维辛的事情你全权负责,一定盯紧了。莱因哈特行动必须不能放松。叫他们知道,海特里希不是随便死的。”
先说话的党卫军军官似乎低声笑了笑,才说:“海特里希先生要是知道他死后追着凶手给他复仇的只有您,活着的时候或许就不会处处和您对着干了。”
“一码事算一码事,霍斯。”戴眼镜的军官摇摇头说,“我和海特里希争是一回事,敌人同他斗是另一回事。”接着他似乎将声音压得更低了一些:“哪怕就是戈林被暗杀了,我庆祝完的隔天,也要屠暗杀者全村。”
弗科正听得入神,冷不防被冯文特轻轻推了推:“你盯着希姆莱干什么?快看戈林。”
冯文特说完扬了扬下巴,弗科顺着看过去,只见宴会厅的中央,戈林正站在希特勒和梅赛施密特面前口若悬河地说着。戈林撑着他庞大的身躯,随着自己的言论不断地手舞足蹈,希特勒面无表情地听着,时不时点一下头;梅赛施密特则板着脸,不动声色地站在灯光下,近乎秃顶的脑袋反着光。他身后不远处是正和一个左手臂上戴希特勒少年队袖章的青年男子攀谈的戈贝尔。
戈贝尔穿着一身竖条纹深色西服,开襟是时髦的尖式。他打了一条黑白相间的斜条纹领带,胸前别着纳粹党胸章,左手臂上戴着万字袖章。他和面前一脸严肃的男子交谈着,却时不时转过头,朝背对他的戈林露出鄙夷的神色。
弗科看着这副光景,不由得悄声偷笑起来。站在他身旁的冯文特也嘴角微微上扬,却不动声色地轻声说:“还不快去拯救一下元首?再这样下去,他就要被那个死胖子烦死了。”
弗科忍笑忍到整个上半身都轻微抖动起来,他低声回道:“戈林可是我的大上级,我哪敢动他?上校先生。”
“天大地大没有元首大。”冯文特说,“元首的空军副官在这里给你撑腰,你还怕那个胖子?快去,天塌了我给你顶着。”
弗科伸出双手互相掸了掸,就向一旁的钢琴走去。漆黑的琴身光可鉴人,弗科坐到琴凳上,缓缓翻开琴盖,伸手徐徐轻拂过象牙白的琴键,接着将双手都放到了琴键上。
几声用力的击键使钢琴纯美的音色回荡在厅中,紧跟着流畅的音乐便倾泻而出,弗科细长的手指在琴键间翻飞着,演奏的是舒曼第3号F小调奏鸣曲。满厅的宾客纷纷停下交谈望了过来。戈林顿了顿,又开口正想接着说下去,希特勒却已在这短暂的空隙中将目光移到了弗科身上,接着朝钢琴的方向走了过来。梅赛施密特连忙跟在后面,将戈林丢在原地。
“我看梅赛施密特公司今后除了飞机,还大可以生产钢琴嘛。”希特勒面带微笑,像是十分满意地说道。他穿着朴素的棕色西服外套,左胸的衣袋上别着一枚铁十字徽章。
“完全可以一试。”不知什么时候追过来的戈贝尔已经站到希特勒身边,也扬起嘴角道。
音乐渐入佳境,弗科的演奏也从清脆活泼变得婉转悠长。琴声在两种截然不同的风格间交替着,时而快速时而缓慢;弗科按奏琴键的力度也不断变换着,时而铿锵有力,时而轻柔舒缓。 直到半个多小时后他演奏的速度越来越快,力度也逐渐加强,最后以利落的几个强音音符结尾,全曲才告终。
希特勒带头鼓起了掌,紧接着宴会厅内响起了此起彼伏的一篇热烈掌声。弗科只是伸手整了整领子,扶正了颈上悬挂的像叶双剑骑士铁十字,接着便又双手覆上琴键,再度演奏起来。这一次是莫尔斯·拉威尔的夜之卡斯帕尔组曲。
弗科闭上了眼睛。他的脸上甚至流露出哀伤的神色。然而一曲终了,他的再度睁开双眼时又是一副富有活力的神气表情,甚至眼中还隐隐现出一丝久违的狡黠。连续弹奏了一个多小时的他没有丝毫疲惫之意,奏毕贝多芬的致爱丽丝,他又开始了一首新的曲子。
摇摆的节奏律动,大量的复合和弦,以及随着弗科显然是即兴的演奏逐渐增多的属变和弦,他正在演奏的风格昭然若揭:美国爵士乐。
厅内的气氛一落千丈,众人脸上的笑容都消失的无影无踪。除了戈贝尔夫人,她正掩着嘴,很欣赏似的轻笑着。戴希特勒少年队袖章的青年面色铁青,一动不动地像是已僵直在了原地。
“我想大家都已经听够了。”希特勒抬起手,似乎有些不耐烦地说。乐声戛然而止。他的表情却没有什么变化,说完便朝宴会厅的一角踱去,不再去看弗科。戈贝尔跟在他身后。梅赛施密特站着没有动,若有所思似的望着弗科。
弗科合上钢琴盖,从琴凳上下来走到冯文特身边。
“你小子果真是天不怕地不怕,只怕胖子。连元首都敢捉弄。”冯文特望着希特勒的背影说。
“您说了天塌了也有您在的,”弗科回道,“但胖子要是塌了,有您撑腰我也怕被砸死。”
“好在你自己是飞行员,元首不能把对付朴茨那套放在你身上。”冯文特像是想起什么好笑的事情似的,无声地勾起了嘴角。
“谁?”弗科饶有兴味地问。
“恩斯特·朴茨,那个哈佛毕业的假美国鬼子。”冯文特说,“长得人高马大、凶神恶煞,又偏偏脑袋空空,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货。”
“我怎么没听说过这号人?”弗科说。
“你太年轻。”冯文特说,“十年前他就一直围着元首转了。弹钢琴非常棒,也就这么一个优点。三七年的时候他把元首惹急了,元首和戈贝尔先生把他送上一架小飞机,说要把他空降在赤军占领的西班牙执行任务。”
弗科已经转过身去面对着冯文特,后者这才收回目光,转而看着弗科:“实际上飞机几个小时都在德国上空打转。等到飞行员在莱比锡机场落地,那个蠢货吓得腿都软了,转天就逃去美国了。”
弗科立刻笑了起来。
“这招对付不了你。”冯文特说,“你去当那个演技一流的飞行员还差不多。据说朴茨发现他在德国上空之后,直到落地,还一直以为那个飞行员要把他从天上直接扔下去呢。”
十八
一九四二年八月。
昏暗迷蒙的灯光下,弗科右手搭在桌上,食指一下下地敲着桌面,侧着身子,面朝乐队的方向。他身穿普通的深蓝色条纹西装,颈上系着一条鲜黄色的方巾,脚上的皮鞋擦得锃亮。暖色的舞台灯光打在麦克风前低声吟唱的男歌手身上。他身后的室内乐队缓缓地演奏着悠扬的旋律。
“故乡,你的星光,照耀着我,即便我远在他乡。星空在上,叙我心中所想,如爱人絮语,温婉绵长。”
伴奏的速度渐渐加快,歌声也变得活泼轻快。弗科随着乐声一下下地点着头,合着歌手的声音轻声唱起来。
“我独身一人立于暮色渐浓,我对你的渴望难释在胸,我归心似箭,想要回到你身边,我远方的故乡请留我在你的等候中。”
“哈约!”
弗科转过头的同时,伊勒曼已经将手拍在了他肩上:“你选的什么鬼地方,我们找了好久。”
“不是一般的鬼地方。”弗科轻笑道,“今天是周四,再晚点有惊喜。”
伊勒曼拉开椅子,待乌苏拉入座之后,才坐到弗科对面:“什么惊喜,不会是现场摇摆乐吧?”
弗科撇嘴道:“你都说出来了,现在没惊喜了。”
“谁叫你一口承认的。”伊勒曼说。
乌苏拉看着眼前的两个年轻男人像小男孩一样拌嘴,无声地偷偷笑了起来。她穿着一身桃红色的及膝连衣裙,两条浅棕色的发辫垂在背后,立着手肘撑在腮边。
“帕特里小姐看起来怎么好像比上次还年轻。”弗科说。
不等他话音落下,伊勒曼就探身打在他手上:“你少来!”
“怎么,你女朋友别人夸夸都不许?”弗科摆出一副诧异的样子。
“谁夸都行,”伊勒曼挑眉道,“就不许你夸。”
“管得真宽哪。”弗科一面说着,一面夸张地露出一脸无可奈何的表情。
乌苏拉忍不住抬手捂住嘴笑起来。接着她放下手搭在桌面,说:“行了,你们俩。”
“最近训练得怎么样?”弗科勾起一边嘴角问,“我没记错的话,你也快毕业了吧?”
“这个月二十日。”伊勒曼回答。
“知道分到哪里?”
“东部战斗后备组,”伊勒曼说,“往后还不知道。”
“在南边啊。”弗科说,“地方肯定很漂亮。”
伊勒曼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打仗的驻地,有什么漂亮不漂亮的。倒是离扎布斯特太远了些。”
“你还要回来不成?”弗科问。他刚说完,看到一旁的乌苏拉正困惑地看着他,又问:“怎么了?”
“东部战斗后备组,”乌苏拉说,“为什么会在南边?”
“在帝国东南角上。”弗科解释道,又转过头去玩笑似的瞪了伊勒曼一眼:“都不跟女朋友说清楚你去哪。”
伊勒曼偏过脸瞥了瞥乌苏拉,才回道:“我是想有空回来看看我的教官的。等上了前线就真的没机会了。”
“那么喜欢你教官?”弗科问。
“霍哈什先生懂很多。”伊勒曼点点头道,“总觉得我还没学够似的。”
“反正你怎么学,到了前线还是会发现不懂的东西很多。”弗科漫不经心地说完,又好想猛然回过神来似的急忙追问道,“霍哈什?是那个霍哈什?”
“什么哪个霍哈什?”乌苏拉也好奇地向伊勒曼转过脸去。
“对,就是那个霍哈什。”伊勒曼有些得意地说,又对乌苏拉解释道,“魏玛德国花样飞行赛全国冠军。”
弗科轻轻地摇着头,感慨似的说:“怪不得他会那么早就教你花样飞行。你在他手下学得不错?”
“第一次射击训练是在六月二十日。”伊勒曼话语间已经满是得意洋洋,“五十发机枪弹,二十四发正中浮靶。”
“厉害。”弗科说。
“你少在北非第一神枪手面前炫耀了!”乌苏拉笑着推了推伊勒曼的胳膊。
“怎么,帕特里小姐对我只是这种印象?”弗科酸溜溜地说,“迪特,你天天都在跟人家女孩子谈些什么打打杀杀的啊?”
“谁不知道弗科先生技艺超群?”乌苏拉说。
“叫哈约就是了。”弗科说。
“那你就叫我乌苏拉就好。乌苏也行。”
“不行!”伊勒曼急忙说,“叫乌苏拉可以,叫乌苏不可以!”
“逗你的,瞧你那幅紧张的样子!”乌苏拉一边说着,一边弗科已经转过脸窃笑起来。
“笑什么笑!”伊勒曼说,“小心我踩你。”
“你别。”弗科连忙正色道,“刚擦完的皮鞋。那,你花样飞行学得如何?是不是也找到机会展示了一番?”
伊勒曼脸上却突然有了尴尬的神色:“我在三月底的时候,一次射击训练的时候违反规定,在机坪上方用梅赛施密特做了花样动作,被罚款三分之二的工资,和关禁闭。”
弗科立刻以手臂挡住脸笑倒在桌上。他一面笑,一面断断续续地说:“不错,有我当年的风范。”
“谁要你当年的风范啊。”伊勒曼说。
“霍哈什先生没批评你?”弗科问。
伊勒曼摇了摇头,“他没说什么,只是一笑而过了。”
“那的确是个好教官。”弗科心满意足地点点头道。
“我可不是因为这个才喜欢他的。”伊勒曼无奈道。他垂下眼,似乎在犹豫什么,过了一会儿,才说:“那次的禁闭,还救了我的命。”
“出了什么事?”乌苏拉问道,语气中带着一丝担忧。
“本来我那天下午还有一场射击训练。”伊勒曼低着头,沉声说,“我被关禁闭之后,正好我的室友顶了我的场次,用得本来轮给我的那架飞机。他起飞后不久就出现了引擎故障,只得在铁路上迫降。机毁人亡。”
乌苏拉不由得伸过手去,放在伊勒曼手背上握紧。弗科只是微微叹了口气,轻松地说:“等你以后上了战场,这种事情还多了去。和朋友在一起,一定要开心,因为指不定哪一天你们其中的一个就不在了。”
“本来死的人应该是我的。”伊勒曼说。
“你现在要去把他追回来,把命还给他不成?”弗科说,“人死也死了。前线上这种一命换一命的事有的是,更匪夷所思的也有。人活着很难,死却很容易。打起仗来这些事经常会发生,而且来得突然。总之你记住,以后一定要成为一个优秀的飞行员。你室友已经替你死了,你就得做得够出色,才不会更对不起他。”
伊勒曼微皱着眉头看向弗科,迟疑着说:“可是……”
“做人别整天往后看。”弗科干脆地说,“后悔没有用。捡了条命回来就好好活,什么时候要死了,就到时候再说。打仗本来就是这样子的。”
伊勒曼安静了下来。他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看了看面前乌苏拉伸过来的手,再抬起头时,却看到弗科正旁若无人地转头望着正在表演的乐队。
“到时间了。”弗科忽然说。他转过头去望着舞台的方向,伊勒曼与乌苏拉见了也随着朝演奏乐队看去。
饱满的音符从单簧管中优美地流泻而出,片刻之前还在站立不动低低吟唱的男歌手不知什么时候脱去了西服的外衣,露出了两肩上的棕色西服裤背带。他此时身着白衬衫,手执单簧管出神地吹奏着,身体随着鼓点大幅度地来回摇摆。单簧管声同小号与钢琴合在一起,顷刻间迸发出既优美又热烈的气氛。
伊勒曼满脸不可思议地看着乐队,仿佛自己瞬间便已置身全然陌生的异国。
“现场的就是不一样吧?”弗科看到他的表情,笑着说。
“不一般。”伊勒曼点点头承认道。
“我说哈约在新城带我去看的演奏很出色,你还不信!”乌苏拉说着,笑着欠身推了伊勒曼一下。
“现场演奏是效果不同,”伊勒曼争辩道,“但是也没有到你说的程度,乌苏。起码对我来说,我本来就不是很欣赏摇摆乐。”
弗科皱了皱眉,正要开口,俱乐部的门却突然被撞开。
“立刻停止演奏!”为首的一名棕衣少年喊道。他身后紧跟着涌入了几十个身着棕色制服,系着黑色领带,右臂上带着万字袖章的十六七岁少年。乐声戛然而止。
“竟敢在柏林公然表演这种下流的音乐!”为首少年的金色短发梳向脑后,两侧的头发剃短,一副干练的模样。他脸上还带着隐隐几分稚气,声音却已变得低沉,语气也极为坚定,“这里从乐队到听众的所有人,都是亲近犹太人和黑人的叛国贼!”
十九
弗科忽然起身,径直走到少年面前,举右臂道:“希特勒万岁!”
“希特勒万岁!”少年戒备地看着他,抬手回礼道。
弗科毫不掩饰地上下打量了少年一番,才说:“班长先生,您知道方才这里演奏的是什么?”
“您是什么人?”金发少年皱着眉头,粗声问道。
弗科猛地伸出插在衣袋中的左手,将悬在指间的三色缎带甩到少年面前,挂在缎带上的骑士铁十字勋章几乎打在少年脸上,铁十字上交叉的双剑形状在灯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辉:“前柏林卡洛特堡区希特勒少年队成员,第三帝国骑士,空军二十七联队‘北非’第一中队哈约·西格弗里德·弗科。”
少年睁大了眼睛,待到弗科将举到他眼前的骑士铁十字勋章收了回去,才惊道:“北非之星?!”
弗科不置可否地耸耸肩,说:“您还没回答我刚才的问题,班长先生。”
戴着希特勒少年队肩章的少年迟疑了片刻,答道:“是来自腐朽西方的糟粕,美国爵士乐。”
“刚才他们演奏的,”弗科随意地朝乐队的方向望了望,“是彼得·克依德创作的雅利安轻音乐。”说罢,他背着双手,绕着僵在原地的少年慢慢地走了一圈,高声说道:“克依德在三二年加入纳粹党的时候,您恐怕还在上小学吧,班长先生!”
坐在一边观望的伊勒曼一下子笑出了声。乌苏拉皱起眉朝他使了个眼色,他却不管不顾地一面抬手撑着额头一面一下下地笑得浑身发颤。四周的听众也不约而同地发出细微的笑声,一时间俱乐部内涌起一片喧哗声。
“您为帝国流过血吗?”弗科站在少年面前,悠闲地问。
少年看着弗科,没有说话。他年纪虽轻,个头却已追上弗科,甚至略要比他高上一点,此刻却不由自主地微微低下了头。
“我自从不列颠战役起,为德意志帝国流血流汗,”弗科依旧慢条斯理地说道,“参加空战不下数百次,却敌百余,倒头来却不能在我偶尔得假的时候,在自己家门口好好地听上几曲家乡的音乐。您说,这对我而言,公平吗?”
“不公平。”少年硬着头皮道,“您对帝国的贡献不可磨灭,您理应享受到更好的待遇。”
“能有您这句话我就放心了。”弗科说,“否则我这个人爱抱怨,指不定哪天就去又去叨扰我在艾伯里希特王子大街八号工作的老同学了。”
少年脸上白了一白。
“这么晚了,”弗科抬手抚了抚头发说,“我就不再浪费您时间了。改天有空我们得好好聊一聊。时间过得真快,一晃我都离队六年了。”
“打扰您了,弗科先生。”少年急忙说道,接着转身挥了挥手,方才整齐地列在门两侧墙边的少年们又和来时一样,跟着他鱼贯而出。
“哈约!”台上的男歌手喊道,朝他挥了挥手,“下一首你随便点。”
“来一首奥托·施坦茨的《世界之巅》!”弗科回喊道。
“果然是正宗的‘雅利安轻音乐’!”歌手大笑道,接着又将单簧管凑到了嘴边。
弗科刚走回桌边坐下,伊勒曼就迫不及待地说:“真有你的。”
“闯了这么多年祸,”弗科轻笑着说,“要是再不会扯谎,那可就糟糕咯。”
“艾伯里希特王子大街八号是什么地方?”乌苏拉问道。
“嗯?”弗科似乎有些惊讶地说,“你们不是柏林人,不知道吧。盖世太保总部。据说在地下室是个秘密牢房。”
“你真的在那里有认识的人?”伊勒曼好奇地问。
“当然有。”弗科弯起嘴角道,“恐怕是在和我同届的人当中,与我关系最差的一个人。”
伊勒曼不禁露出一个心知肚明的笑容。
“您是二十七联队的弗科先生。”
弗科转过头去,一名不请自来的年轻男子正站在他身后。男子向前一步走到桌旁,原本处于暗处的身形暴露在灯光之下,现出了一身工整的空军制服。他手中拿着一杯鸡尾酒,前胸从扣眼悬挂的铁十字徽章反射出刺目的光芒,同领上的纳粹党胸章相映生辉。
“五十三联队‘黑桃’,瓦尔特·斯通弗。”男子自我介绍完,朝伊勒曼与乌苏拉微微点了点头,又转回视线,居高临下地逼视着弗科,一字一顿道,“我若是没有记错的话,克依德早在三四年就已经又退/党了吧?”
伊勒曼几乎要一跃而起,弗科却在此时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转头对斯通弗淡淡地说,“您对摇摆乐倒是很了解。”
“我是汉堡人。”斯通弗嘴角现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这两年盖世太保几次围剿非法集会,将聚众闹事者遣送集中营,其中哪些音乐在打击范围之内,我还是清楚的。”
“不知道您今天又是为何来到柏林?”弗科悠然地一手托腮,仰望着斯通弗。
“来看望我女友的祖母。”斯通弗朝来处扭头示意,不远处桌边独坐的女子朝望过去的几人露出微笑。
“您可喜欢柏林?”弗科问。
“虽然不明显,多少还带有魏玛遗风。”斯通弗说,“这样以寻常流行音乐作为掩护,暗中到了时段便转而演奏摇摆乐的俱乐部,我早些年在汉堡也只是耳闻。不想今天竟不幸叫我碰见了。”
弗科没有接话,只是面带笑容望着斯通弗。
“您自不列颠一役起,对英击落数量已逾半百,实在叫人叹为观止,”斯通弗狭长的双眼中闪着一丝耐人寻味的轻蔑,高挺的鼻梁透出些许冷酷,“多亏您从东战线调到了北非。这样打击英帝国的嚣张气焰,简直是为全德国的人出了一口恶气。”
“我不过是听从组织调动,服从命令是军人的天职。”弗科说,“无论敌方是来自英联邦、法国自由军,抑或是美国、苏联,对我而言都没有丝毫不同。”
“这可不一样,弗科先生。”斯通弗一侧嘴角上扬,“征法讨俄,不关是非;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无关爱恨,不论情仇;紧守维河,不放孚山。”
他说着挺起胸膛,朗声背诵起来,抑扬顿挫的男低音慷慨激昂,一时间气势竟压过了现场演奏:“我德有恨,此恨无双!举国共爱,举国同恨;我德有敌,此敌无双!当此立誓,铁誓巍然;此恨毋忘,世代相传!四方同声,响彻父国:此恨绵绵,永生相伴!我德有恨,此恨无双!此恨在手,此恨在心;此恨越海,此恨穿山!王有此恨,民有此恨;七百万人,此心共捍!举国共爱,举国同恨;我德有敌,此敌无双——大不列颠,不共戴天!”
“好!”弗科高声道,响亮地鼓起掌来,“恩斯特·里塞尔的诗信手拈来,斯通弗先生真是有一颗赤诚爱国之心!”
“不是我妄尊自大,”斯通弗说,目光紧紧地锁在弗科身上,“‘黑桃’虽不如二十七联队‘北非’的名号如雷贯耳,但我在第三中队服役数年,却也懂得效忠国家,不求回报的道理。您既然是北非战线的第一王牌,不会不知道榜样的作用有多么巨大。于情于理,您应当身先士卒,在生活作风方面带个好头才是。”
“人非草木,斯通弗先生。”弗科回望着斯通弗,淡然道:“我虽是个好飞行员,却不是完人。您知道,我们的目标是千年帝国,然而罗马并非一日建成。我们这一代人无非是为未来奠基,不可能现在便人人做到尽善尽美。我们既然要淬炼出新的更加强盛的德意志民族,必须承认我们此时的不足:我们若要作为一个民族崛起,必然竭尽一切地斗争;一个民族若想如此,其中人人必须毫无保留。您若要用一刀切的标准来衡量这其中的每一人,岂不是着了魏玛时期的道?您这对党内提出全民身份平等而职责各异的准则,对元首在《我的奋斗》中提到的不懈奋斗的精神,岂不是背道而驰?”
斯通弗微皱起了眉头,神色复杂地看着弗科。他还未作答,弗科就接着又说:“盖世太保数次围剿摇摆舞俱乐部,自然不是浪费我们纳税人的钱在搞表面功夫,而无非是唯恐没有自我辨识能力的年轻人收到西方文化污染。您看我难道不像自己可以明事理辨是非?难道我在战场上的履历不足以证明我比普通人来得有能耐?何况战时本就对参战人员的私下作风有所放宽,对像我这种独当一面的人更是酌情而论。您难道不觉得在元首领导之下,这些规定都十分合乎情理?”
斯通弗在弗科的滔滔不绝之下不自觉地握紧了手中的高脚杯:“弗科先生,我同您虽然不在同一战场上,也能推己及人,想像得到您平日有多忙。您在前线冲锋陷阵之余,竟然还有时间来详细钻研上面的指导精神,”他微微眯起了眼睛,“简直叫人难以置信。”
“实不相瞒,”弗科嘴角浮起了一丝微笑,“我对纳粹理念的了解并不如何深厚。方才和您谈的这些,都是我一个党卫军军官朋友讲给我的。”
“果真人不可貌相。”斯通弗像是要将手里的酒杯捏碎似的,指关节都已泛白,一双铁蓝色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弗科颈间的丝巾,“您有朋友在,我不方便再多打扰。告辞。”
他没有再去看桌旁的任何人,只是猛地转过身,掉头就走。
弗科还是单手托腮的姿势,望着斯通弗离去的背影无声地窃笑起来,另一手搭在桌上,中指与无名指一下下轻轻叩击在桌面。
“迪特。”他轻声叫道。
“嗯?”伊勒曼像是刚刚从目瞪口呆之中回过神来,应道。
“换一家吧,既然音乐你不喜欢。”弗科说。
不等伊勒曼回话,弗科就自顾自地站了起来,边说着边向外走去:“总这么端着架子说话,累也累死了。”
“瞧你干的好事。”乌苏拉一面起身一面压低声音说。
“我又干什么了?”伊勒曼诧异道。
“不喜欢听就算了,还非要说出来。”乌苏拉埋怨道,“哪有你这么对朋友的?一会儿找间酒吧,你多陪他喝点。”
“好,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伊勒曼说着,拉起乌苏拉的手向外走去。
二十
一九四二年九月十五日。
万籁俱寂。弗科出神地望着夜空上的繁星点点,手中的香烟几乎已烧到了尽头,他却浑然不觉一般,一动不动地仰视着天空。
“还不睡?”不知何时走到他身后的库格保尔将一条长毯披在了弗科身上。
“我不冷。”弗科说。他好像忽然回过神来,看了看手中火星一明一暗的烟蒂,像是在迟疑什么似的,犹犹豫豫地将烟蒂碾熄在沙地上。
库格保尔已坐到了弗科旁边:“有伤就早点休息。”
弗科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打着石膏的手臂,只是耸了耸肩:“怎么想到来盯我?”
“我敢不来盯你?”库格保尔偏过头,看着弗科的侧脸,“昨天晚上的哨岗发现你梦游,就去叫了沃纳,结果沃纳又叫了我,我们俩傻乎乎地跟了你大半夜。”
“我梦游?”弗科诧异地转过脸来,“我怎么不知道?”
“你知道还叫做梦游?”库格保尔说,“本来你自己走回去了,我们不打算告诉你的。早知道会这样,今天就不放你去飞了。”
“强行迫降而已。”弗科抬了抬打石膏的手臂,似乎是要展示自己没有大碍,“兵家常事。”
库格保尔无声地看了看弗科手臂上的石膏,说:“今天你去了医疗队之后的事,你知道?”
“他们告诉我了。”弗科说,“弗里茨毕竟是我们三组的。”
“你打算怎么办?”
“不知道。”弗科有气无力地说,“把我的飞机开掉了一只翅膀还是小事。他和霍夫曼军士在空中相撞,后者当场身亡,我完全没法向五组交代。”
“我看到他的伤势了。”库格保尔静静地说,“不比霍夫曼好上多少。”
弗科没有答话,只是低下头,看着库格保尔裹在自己身上的毯子。
“你是为这件事发愁?”库格保尔问。
弗科摇摇头。他朝一旁望了望,似乎想避开这个话题。然而最终他还是收回目光,将身上的毛毯裹紧了些:“汉斯-阿诺德在的话,今天就是他的二十二岁生日了。”
库格保尔像是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将手臂轻轻搭在了弗科肩上。
“都一个星期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弗科几乎将脸埋在毯子里,含糊不清地说,“你不用安慰我,卡尔。我知道他这一次是真的回不来了。”
库格保尔没有说话。他搭在弗科身上的右手用了些力,搂住了弗科的肩。
良久,弗科才又开口:“卡尔,你说,他们是不是在做一些事情,我们不知道?”
“谁?”库格保尔问。
“纳粹党。”弗科低声说。
库格保尔坐直了身子,四处张望了一番:“为什么这么说?”
“他们是不是……把犹太人都怎么样了?”弗科说,“从三八年开始,我就没有见过我以前的家庭医生了。”
库格保尔低下头,微皱起眉头,说:“我有听说,是将他们都送往东边了。”
“波兰吗?”弗科问。
“不清楚。”库格保尔摇摇头,“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我在柏林的时候,”弗科说,“在一次聚会上偶然听到,有人向党卫军的希姆莱汇报,说将犹太人……‘处理’了。”
库格保尔皱眉道:“是什么人这样说?”
“一个叫做霍斯的党卫军。”弗科答,“我没有看到军衔,但是想必是很重要的人物。”
“你不是在党卫军有朋友?”库格保尔问。
“我问了。”弗科看着怀里的毛毯,“他说鲁道夫·霍斯是提奥多·耶克的直属下级,耶克是……党卫军骷髅组的创始人,和武装党卫军‘骷髅’装甲师的指挥官。他说,以后关于骷髅组,我最好一个字都不要讲。”
库格保尔轻轻叹了一口气,像是早已知道自己问题的答案:“为什么?”
“怕我惹祸上身。”
“你肯定没听这种忠告吧。”库格保尔转头看向弗科,说。
“没有。”弗科苦笑道,“但是那些党中的高层官员,没有一个愿意正面回答我的问题。”
库格保尔静静地看着他。
“什么柏林的骄傲,”弗科自嘲道,“到头来在柏林还不是被他们像防贼一样防着。”
库格保尔抬起左手,轻轻撩开了弗科前额遮住眼睛的头发。
“也不知道他们做了什么事情,非捂得这么严实不可。”弗科说,“睡觉吧,卡尔。已经太晚了。”
万里无云的天空下,普照万物的阳光倾泻满地,将一切包围在一层薄薄的金边中。纽别格借过多曼递过来的望远镜,避着太阳朝天望了一会儿,说:“应该是意大利的飞机没错。为什么总出现在咱们上空?”
“无线电没联系上。我叫人和他们指挥官通过电话了,”多曼说,“他们说现在没有在这边飞任务的飞行员。”
纽别格皱起眉,依然没有放下手中的望远镜:“看上去应该还是张王牌,机身有特殊涂饰。”
“要不要叫弗科来看看?”多曼边说边朝停机坪的方向望去,“他和那些意大利人熟。”
不等纽别格回答,多曼就对不远处从停机坪走出的人影喊道:“施罗尔!把弗科找来!”
“那些意大利人,”纽别格垂下手,将望远镜递还给多曼,“你也知道他们有多靠谱。上面不知道底下有人在哪飞这种事出现在他们身上,一点都不稀奇。”
多曼不置可否地抬头看向正在空中来回翻转的飞机,说:“要不是看着还是张王牌,我早就上去亲自把它打下来!还惯着他们这臭毛病。”
说完,他低下头,忽然转向一旁道:“你怎么回来了?”
施罗尔耸耸肩,走到多曼的折椅旁,居高临下地看着多曼道:“没找到。我另外叫人去搜了,但是我要找不到哈约,我看他们都找不到。”
“你在地面闲着干吗呢?”纽别格瞪着施罗尔道。
“我刚降落啊,长官!”施罗尔百口莫辩地叫道,“刚降落就被多曼上尉打发去和哈约玩捉迷藏了。”
“别和联队长顶嘴。”多曼不耐烦地说,“弗科手臂骨折禁飞半个月,怎么会不在地面?给我好好找。”
“真的没有。”施罗尔答,“是不是因为昨天的事,还在躲着五组组长?”
“你以为他脸皮的厚度赶不上你?”多曼直勾勾地盯着施罗尔,“不可能。”
纽别格无声地叹了口气,转过脸去。
“中队长先生,哈约绝对不在地面。”施罗尔举起右手,手心向前比出一个发誓的手势,“我说得要是不对,您尽管在我机翼上摊一个月的鸡蛋。”
“行了你!”多曼吼道,“跟弗科一个德行,鸡蛋来鸡蛋去的!我告诉你,一点都不好笑!”
施罗尔却忽然转头向斜上方看去:“那架飞机好像要降落了。”
原本望着营地的纽别格忽然站起身来,朝停机坪走去。多曼坐着没有起身,只是看着施罗尔,伸手指了指纽别格的背影。施罗尔打了个哈欠,默默地跟在了纽别格后面。
施罗尔一面走着,一面抬头望着盘旋下降的飞机,忽然说:“长官,那架飞机,好像是哈约啊。”
“你说什么?”纽别格猛地停住脚步转过身来,“那架意大利飞机是弗科在飞?”
施罗尔眯起眼睛,将右手搭在眼前:“应该错不了,刚才转那个急弯的时候,放下襟翼了。除了他,没人这么有病。”
纽别格的脸立刻沉了下来。
“您给他下的是禁飞令,还是禁飞德国飞机令啊?”施罗尔问。
纽别格沉着脸没说话。
“没想到他和那些意大利王牌玩得这么好,”施罗尔自顾自地说,“竟然能把人家的飞机借过来。肯定今天又趁人不注意一早就跑去意大利营地了。”
两人一同望着停机坪上空,只见青铜色的机身尾部涂着意大利国旗的飞机轻盈地俯冲下来,划出一条优美的弧线。飞机在两人面前触地,却猛地停止了滑行,机头随着惯性扎进地面,机身随即脚朝天地翻了过来。
施罗尔立刻跑上前去,蹲下身,在驾驶舱玻璃上敲了敲。驾驶舱窗随即摇下一条缝,露出弗科呲牙咧嘴的脸:“撞到头了,好痛。”
“亏你还是空军最年轻的上尉,”施罗尔说,“连降落都不会。”
“忘了他们的风门在右边。”弗科吐吐舌头道,“不小心把引擎关了。”
“要不要我拉你一把出来啊?”施罗尔说。
“拉什么拉!”纽别格在施罗尔身后喊道,“还不快去叫弗科的维修人员,把飞机翻过来!”
二十一
一九四二年九月二十八日。
“你又游手好闲的。”施罗尔毫不客气地一手拍在弗科肩上。
弗科将手里的书扣在一边,将双臂环到胸前,半坐半躺着说:“什么事?”
“来看看你这么久没动静,是不是死了。”施罗尔说,“怎么搞的,现在一天不出任务,你连床都不起?”
“累嘛,还没缓过来呢。”弗科说着,朝一旁的椅子指了指,“坐啊。”
施罗尔却伸手在弗科上方做了一个佯装将后者拨拉开的手势:“往里点。”
弗科抬起腿朝床内侧挪了挪,施罗尔便转身一屁股坐在床侧:“你天天在这里装死,真是害苦我了。”
“辛苦你啦。”弗科勉强笑了笑,“你也知道,全联队的击落一直是靠你我,还有汉斯-阿诺德。现在他不在了……”
“哈约,我觉得,咱们带队有问题。”施罗尔打断他道,“这样下去,哪天咱们两个要是调走了,联队简直就没法要了。”
弗科低下头,默默地叹了口气,过了一会儿才慢慢说:“我也知道,沃纳……我不是带队的料。哪天我不在了,联队就交给你了。第一中队在咱们之后,必须再出王牌,否则……”
“你放心,”施罗尔轻松地说,“你带不好新人又不怪你。飞起任务来连我都追不上你,不要说那些新来的家伙……等等,什么叫哪天你不在了?”
弗科看着施罗尔夸张的表情,不由得轻声笑了两声。然而他缓缓收起笑容:“二十六日那次,我都以为是我最后一战了。”
“瞧把你吓得。”施罗尔说,“联队长都放你们组三天休息了,你还天天还瞎琢磨。有点骨气行不行?”
“你是没看到我刚落地的时候的狼狈样子。”弗科虚弱地笑了笑,“把地面好多人都吓着了。我和那架喷火战斗机足足缠斗了十五分钟,从高纬度到低纬度,怎样我都占不了上风,当时我还剩十五分钟的油。”
施罗尔抿紧嘴唇,等待弗科继续说下去。
“最后我急速向阳攀爬抢出一段高度,他跟上来的时候被阳光妨碍,我才能急转开火,一百米距离打下了他一只机翼。”
“他跳伞了吗?”施罗尔问。
“没有,”弗科摇摇头,“机身失控,带着飞行员一起坠毁了。”
“能把你逼到那种境地,一定是个好手。”施罗尔说,“可惜了。”
弗科沉默了几秒,说:“是我遇到过最强大的对手。”
施罗尔目光游移了几下:“对了,不是说,那天你击落的七家飞机,里面六架能用的拿来取代我们的梅赛施密特?六架都分到你们组了吧。”
弗科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不大好办。他们的引擎失效率那么高,我怎么敢给手下的人用?”
“凯瑟灵将军的命令,你要违抗不成?”施罗尔问。
“没办法,”弗科说,“装上我们的引擎,再由我带头换。总不能只让底下的人去冒险。”
施罗尔耸耸肩:“也只能这么干。”
“最近拖你后腿啦,沃纳。”弗科说。
“哪来的话,”施罗尔道,“哈约,做飞行员能跟你生在一个时代,我这辈子都没遗憾了。”
弗科眨眨眼睛,不等他开口,忽然一声勤务兵的呼喊隔着帐篷传来:“弗科上尉先生?”
“在呢。”弗科应道,“怎么了?”
“有人电话找。”
“谁?”
“隆美尔将军。”
“这下不接不行了啊。”弗科直起身子边伸懒腰边说,接着喊道:“马上去!”
施罗尔站起来转过身,看着弗科悠然地坐在床沿穿鞋,道:“要不要我搀扶你去啊,弗科上尉先生?”
“哪那么夸张!”弗科说着站起身,拍掉了施罗尔作势伸过来的手,“你再去飞一场吧,趁着天色尚早。”说完,便向外走去。
弗科一手拿着黑色的话筒,另一手绕着电话线,身子半倚在桌边,翘起一条腿放在另一条的膝盖上,随着话筒中的声音点着头。
“你九月一日那一场,简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啊,弗科。”
弗科嘴角浮起一丝笑容,回道:“哪里,将军,您别怪我直说,但是您不在空军,不了解空军王牌换代有多快。肯定用不了多久,就有人能超过我。”
“讲什么乱七八糟!”隆美尔爽朗的声音从听筒中传来,“别以为我老头子好糊弄!我没开过飞机,还没见过飞机跑?十分钟十七架,至少两年内不可能有人破你这个击落记录。”
弗科几乎腼腆地笑了笑,“嗯”了一声,然而他下一秒抽出缠在电话线中的手,朝站在一旁的勤务兵比划起来。
“你之前放假在罗马,玩得意忘形了吧?”话筒内隆美尔的声音说,“逾期不归,盖世太保都把你当成失踪人口了,掘地三尺地找。”
“这您都知道,”弗科仿佛不好意思地说,“真是什么事都瞒不过您。”
他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对眼前一脸困惑的勤务兵使劲指了指方向。
“那么不想回前线,过两天陪我回趟柏林,来不来?”隆美尔说。
“去柏林干什么?”弗科问。说完,他对面前依然满脸不解的勤务兵无声地对口型道:“给我拿瓶酒来。”
“三十日,希特勒在柏林体育馆讲话。”隆美尔说,“邀请咱们俩出席。”
“不大好吧。”勤务兵小声地对弗科道。
“不大好吧。”弗科对着话筒说道,“我今年已经拿了三个月的假了。”接着他用手紧紧盖住话筒,悄声对勤务兵说:“有什么不大好的!将军的习惯,一开口非得讲上半天不可,你想让我在这干坐着?让你去你就去!三组组长被无聊死了,你负责?”
“有什么不大好的!”隆美尔在电话那端说道,“只要我开口,你肯定拿得到假。”
勤务兵犹豫地四处看了看,只得无可奈何地走开。
“不是拿不拿得到假的问题,将军。”弗科望着勤务兵走开,脸上忽然多了沉静的神色,“二组组长施坦史密特中尉不在了,我实在走不开。我这几天负伤停飞,明日必须把八组组长施罗尔中尉替下来。”
隆美尔应了一声:“你说。”
“将军,有些事情,我也就不瞒着您了。”弗科眼望着地面,低声说道,“二十七联队除了我们几个王牌,普通的飞行员一直几乎没有什么击落量。虽然我们每人一次任务都能达到十几架的击落,但是皇家空军的人力补充源源不断,实力和我们还是越来越悬殊。
“我不知道我还能撑多久。但是我在一天,我就不能放任我手下的任何人,冒比我还大的险。我是北非战线第一的王牌,我就是北非联队全部的士气。我在,联队就在。这个时候我要是放手走开了,二十七联队的军心就散了。”
话筒中是一段长时间的静默。勤务兵一手拿着酒瓶一手拿着酒杯走了进来,弗科立即招手让他放在桌上。
“你说的对。”隆美尔最终说,“北非联队还有一个致命的战略硬伤,我要和纽别格谈的,不妨和你也说说。”
“您尽管说。”弗科说着,单手指挥着勤务兵打开酒瓶,往酒杯里倒了半杯烈酒。
“你们对空作战,敌方的后备兵力补充源源不断,战果的作用极为有限。”隆美尔道,“对我们北非部队而言,最要命的是他们的空对地轰炸。要是你们的击落能用在敌军的轰炸机上,一次击落的效用能够比现在翻上几番。”
“我知道了,将军。”弗科说。他一手握着话筒,另一手已从勤务兵手中接过了酒杯。
“当然,我也知道这说起来比做起来容易。”隆美尔接着说道,“你们有你们的难处。”
“我尽力就是了。”弗科说着,一仰脖将半杯烈酒悉数灌了下去。
弗科右手握在操纵杆上,左手搭在驾驶舱窗沿,头上松松垮垮地顶着一条遮住头发的阿拉伯头巾,下摆围在脖颈。他望着无边无垠的碧空,忽地压下操纵杆降低纬度左转,深黄色的机身轻盈地划出一道优雅的弧线,之后分随在他尾翼左右的三架飞机也如法炮制,紧紧随着他的机位变动调整着机间距离。
“十点三十分!”无线电内传来一声高喊,“一次击落!喷火战斗机!耶!”
“干得漂亮。”弗科按下通讯按钮,边笑边对着麦克风说。
“笑什么笑!”施罗尔的声音再度传来,“小心一会儿回去清点,八组比你们击落多,到时候你就是跟我哭我也不会哄你!”
无线电内紧跟着传出了库格保尔低低的笑声。库格保尔看了看前方视野左侧内弗科的尾翼,又向右望去,只见他右侧飞机的飞行员也在兀自发笑,区别仅仅是没有在笑的同时按下无线电按钮。
“我说,我们可是来接替黑桃第三中队,出施杜卡轰炸机护送任务的,”弗科悠悠地通过无线电说道,“自然今天八组要比三组击落多了。”
“十四号机,我什么都没听到,”施罗尔回敬完,又继续念道,“地面地面,帅气的八组组长呼叫地面,十点三十分一次击落,喷火战斗机,收到了没有!”
弗科耸耸肩,只是调整方向继续向前飞去。不久,原本远在天边的几个黑点就化为了气势汹汹的战斗机阵。弗科压下无线电按钮:
“北非一四二五六,全组到位,呼叫交接人员。”
“黑桃八三六零一七,交接准备就绪。”对方通过无线电回道,接着停顿了只片刻,又说道,“克依德先生?”
“想不到在这碰见您。”弗科应道,“里赛尔先生。”
“实在是荣幸之至。”斯通弗淡定自若的声音自无线电中传来。
二十二
“没想到您也会来出这种护送任务。”斯通弗说。
弗科看着眼前的战斗机群。银灰色的机身,黑色的机头,比主要使用沙漠掩护色涂料的北非联队多了几分戾气。
“您不是也来了?”弗科道。
银灰机群中为首的一架忽地飞离了编制,径直向弗科冲了过来。
“我怎么能和您第一王牌的威风凛凛相比?”
斯通弗说着,猛地拉高机头,贴着弗科的机身从上飞过,同时紧接着原地关风门拉襟翼急转向左一百八十度,转眼就稳稳地出现在了弗科右侧,与他并肩飞行。
“您分明已将我的拿手技使得淋漓尽致。”弗科淡淡地说。
“让您见笑了,”斯通弗漠然道,“在实战中我还是不敢用这种非常规手段。”
“我知道您并非不敢,”弗科说,“每个成功的飞行员都有自己的独特战法,您自然也不例外。”
他转头向右看去,斯通弗的机身中段画着扑克牌上的黑桃图案,靠近机尾的位置则以金色写着阿拉伯数字的十。
“您的呼号是十号?”弗科向无线电中问。
“黄色十号。”斯通弗答。他稍微降低了飞行速度,此刻排在他正后方的库格保尔立刻关小风门空中悬停,同他机尾拉出一段距离。“您呢?”
“黄色十四号。”弗科说。他隔着驾驶舱玻璃向外望去,正见到斯通弗扭过头来,似乎在看他机身尾部的金黄色阿拉伯数字十四。
“真巧。”斯通弗在无线电中笑道。他提回了自身的飞行时速,目光随之顺着弗科的机身向前,直到驾驶舱的位置,整与弗科四目相对。
“荣幸之至。”弗科道。
斯通弗望着他,忽然弯起嘴角,绽出一个笑容。此刻他眉眼间的傲然不羁除去了硬冷的外壳,仅余年少独有的潇洒自得。
弗科回望着他,默契地会心一笑。
“那就祝您好运!”斯通弗说,朝弗科挥了挥手。他接着偏航失速,机身随即开始围绕一侧机翼旋转,缓速降低纬度,同来时一样突兀地脱离了机群。
“返程一路顺风,黄色十号。”弗科回答。
“黄色十号,呼叫地面指挥。掩护人员已到位,请求准许撤退。”
斯通弗的声音继续从无线电中传来。不等五十三联队的指挥官作出回复,他已然开足马力,朝着营地的方向远远飞走了。银灰色的机群急急追在他尾翼后面。
“黄色十四号呼叫老头子,”弗科压下无线电按钮道,“交接成功……”
“黄色十四!”纽别格的吼声从无线电内传来,暴躁地打断了弗科的汇报,“地面指挥的代号不是‘老头子’!”
正午的日光照在机身,机舱内隐隐地连空气都在发烫。弗科头上严严实实地缠着阿拉伯头巾,仅仅露出的一双眼睛还藏在墨镜下。
“我们差不多到时候回去了吧?”
“报告组长,”库格保尔按下无线电的通话钮,“你自己有表。”
“啊,”弗科唉声叹气的声音通过无线电传来,“连你都欺负我。”
无线电中立刻满是不能自已的笑声。
“对不起,长官。”一名飞行员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好啦好啦,”弗科耸耸肩说,“往回飞吧。你们几个注意稳住,保持机距。刚才你们肯定在黄色十号面前慌了,他才能认出跟我时间最长的僚机;不然哪有那么巧,他一下子就绕到你们中唯一能熟练空中悬停的人前面。”
说完他就调转机头,悠然自得地带头向营地飞去。
金色的日光照耀下,深黄色的战斗机群划过北非上空。为首的一架忽然机身一震,紧接着一阵浓烟开始冒了出来。
“怎么回事?”库格保尔在无线电中说。
“不清楚。”弗科回道,“大概是引擎故障。”
“不是换了引擎?”库格保尔问。
“谁知道,”弗科说,“大热天的,偏偏这时候出故障,还是正中午。烦死人了。”
库格保尔摇摇头,说:“能不能撑?咱们还没到友军阵线。”
“能是能,”弗科道,“就是眼前一片迷蒙。”
“还一片迷蒙,”库格保尔又好气又好笑地说,“机舱有烟就直说。看得见仪表盘?”
“还看得见。”弗科答。
“我给你方位数据,”库格保尔说,“你看着仪表飞。别告诉我你当年仪表导航飞行没考过去就行。”
“怎么可能。”弗科笑着回道。
“什么情况?”纽别格的声音从无线电中传来。
“报告地面指挥,情况不明,位置不明,故障不明,原因不明。”弗科说。
“你闭嘴。”纽别格斥道。
“报告指挥官,”库格保尔对着无线电麦克风说,“黄色十四号出现引擎故障,正在冒烟。我们距友军战线还有约十分钟。”
“多加小心。”纽别格沉声道。
“收到。”库格保尔说。
弗科伸手拽下了脸上的阿拉伯头巾,皱着眉头伸手挥开了眼前集聚的白烟。他用力拉了拉操纵杆,机头却没有随之抬起。
“引擎失效。”弗科说。
“能否控制机身滑行?”库格保尔问。
“能。”
“再撑一会儿。”库格保尔说着,紧紧盯着纬度表上的指针,“全组注意,跟随长机降低纬度,保持方向飞行。”
弗科没再答话。他右手握在操纵杆上,左手搭在驾驶舱窗沿,手指急促地敲着机舱壁。
“我看到白色清真寺了,”良久,无线电中库格保尔的声音说道,“下方就是西帝拉赫曼,我们已在德军战线以内。”
“可算到了!”弗科立刻叫道,“我受不了了,都快憋死了。”
“全组同长机拉开间距,”库格保尔说完,顿了几秒,又道,“黄色十四号,可以准备跳伞。”
弗科拉动操纵杆,转眼间机身便竖直一百八十度倒转,机腹朝上,继续在空中滑行着。驾驶舱的舱盖刚刚打开,一条阿拉伯头巾就机舱内涌出的合着滚滚浓烟,随风飘了出去,露出弗科领间系着的亮粉色丝巾,正在猎猎风声中飞扬。
“黄色十四号!”库格保尔对着无线电喊道,“你机头没有甩平……哈约!”
在飞机以机头七十五度向下的机位急速俯冲的同时,弗科已经跃出了驾驶舱,随即合着湍急的气流,前胸狠狠地撞在了尾翼上端。
“哈约!”库格保尔飞快地进行旋转俯冲,急速朝下追去。然而弗科坠落的速度更快,转眼间就消失在了他的视野内。
“发生什么了?”纽别格的声音急急在无线电中问道。
“长官,”库格保尔急促地回道,“哈约的降落伞没打开!”
“赫穆特!”纽别格的喊声从无线电中隐隐传来,“叫人开车,我要去西帝拉赫曼,现在!”
十九四二年九月三十日,北非之星陨落。
二十三
霍哈什一面脱下手套,一面大步走进会客室中。坐在沙发上的伊勒曼连忙起身:“中尉先生。”
“还叫什么中尉,喊名字就行了。”霍哈什随口应着,伸手整了整制服领子,将黑色的皮手套叠放在茶几上,走到伊勒曼身旁的沙发椅坐下。他的头发被风吹得微乱,他却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
伊勒曼也随着坐下,将茶碟向霍哈什的方向推了推。
“怎么了?”霍哈什没去动茶杯,而是探身将前臂撑在大腿上,仔细地端详着伊勒曼,“什么事这么失魂落魄的?”
“霍哈什先生,”伊勒曼仿佛欲言又止。他忧心忡忡似的叹了口气,才低垂着头,好像费了很大力气一样说道:“哈约死了。”
“哈约·弗科?北非之星?”霍哈什挑眉道。
“嗯。”伊勒曼答。
霍哈什沉默了片刻,问:“在东部战斗后备组干得怎么样?”
“还可以。”伊勒曼说。
“这点小事你就请假?”
伊勒曼抬起头,语气带了些委屈:“长官主动给我假的。我拿了哈约母亲报丧的电报,就——”
“这点小事,”霍哈什一字一顿地重复道,“你就下前线?”
伊勒曼咬住了下唇,没有回话。
“要不是你跟丢了魂一样,”霍哈什说,“能平白无故给你假?打起仗来,哪个人不常有朋友牺牲!这两天飞得一塌糊涂吧?”
伊勒曼慢慢点了点头。
“知道下一步转去哪里了吗?”霍哈什又问。
“西战线,”伊勒曼答道,“五十二联队。”
“是个好去处。”霍哈什说,“你底子不错,在五十二联队应该能大有作为。”
一段短暂的静默。霍哈什浅棕色的眼睛,如同狼的瞳孔,冷冷地看着伊勒曼。伊勒曼不安地看着地面,双手在岔开的两腿间绞在一起。
“我知道我做得不对。”伊勒曼小声说,“可是我得知他的死讯,真的硬不下心,不回柏林看看。”
“你回柏林,能看见什么?”霍哈什道,“他不是葬在北非了?”
“是。”伊勒曼说,“您也听说了。”
“当然,”霍哈什回道,“他是北非战线头号王牌。”
“我想去看看他母亲。”伊勒曼说,“但是她讲,最近不大方便。”
“不想看到别人的儿子生龙活虎的呗。”霍哈什说。
“本来,圣诞节他就要结婚了,还叫我去参加婚礼。”伊勒曼喃喃道,“我没想到,就连北非之星……”
“迪特,”霍哈什沉声说,“战争时期,每个上前线的人,过的都是刀口舔血的日子。我们飞行员也不例外。”
伊勒曼转头看向霍哈什。霍哈什依旧是略带倦意的表情,然而眼中的神色带着说不出的刚毅。
“你没想过吗,迪特?”霍哈什说。他声音低沉,然而语气却是耐心的,没有丝毫责备的味道:“我们不是简简单单在开飞机,至少这些年不会是。我们是在打仗!德国国土上的每一个人,从工人到学生,从商贩到军人,我们是在打仗!天下每一个德国人,无论是在国内还是海外,在后方还是前线,我们都是在打仗!”
伊勒曼怔怔地看着霍哈什,神情急切地等他说下去。
“世界不围着你一个人转,迪特,”霍哈什道,“也不围着哈约·弗科转。我们是军人,万事必须将国家放在第一位。我问你,你为什么加入空军?”
“我……”伊勒曼望着霍哈什,没有说下去。
“你是为了这片土地,为了这片土地上的同胞,”霍哈什说着,指尖重重地敲在茶几上,“甘愿牺牲你自己,你的青春岁月,你的儿女私情,乃至你的性命,让下一代人不必再过这种戎马仓皇的日子!让其他千千万万的德国人,不再同好友至亲生离死别,不再有无数英魂埋骨他乡!”
伊勒曼看着霍哈什,忽地红了眼圈。他低下头,右手撑在额头盖住了眼睛,呜咽着说:“我错了,霍哈什先生。”
“我知道你喜欢弗科。”霍哈什挺起了身子,靠在沙发椅后背上,“但是你不了解他。我虽然不认识他,但我也知道,所有的德国军人,都不是为了自己参军,不是为了自己而活。很多事情你现在不懂,等你在前线真正冲锋陷阵过,你就会懂了。”
伊勒曼没有出声,只是依然用手遮着眼睛,点了点头。
“弗科没能做到的,你要替他做到。弗科没能看到的最终胜利,你要替他看到。”霍哈什说着,已经站起了身。他面前的茶水凉了,他却始终没去碰,“还是个男人,明天就给我回到前线上去!”
“是,长官!”伊勒曼猛地站起,向霍哈什行了个军礼。
“下次我见到你,”霍哈什弯腰拣起茶几上的手套,一面往手上套着,一面向外走去,“你最好已经是西战线一张响当当的王牌!否则别再出现在我眼前!”
“我知道了,霍哈什先生。”伊勒曼说完,对霍哈什的背影抬起右臂,“希特勒万岁!”
霍哈什回过身,他身侧的墙上是纳粹飞行协会的海报。上面绘制着如同古典雕像一般的男子,他赤/裸上身,浑身散发着金光,胸前是巨大的万字饰图案,平举的双臂之后却是一双傲然伸展的羽翼。
“希特勒万岁!”霍哈什举起带着黑手套的右手回道。他拉开门走出去,又再关门的时候转身轻声说:“这里整个下午都没人。想哭,就哭吧。”
一九四二年十月十四日。
两架梅赛施密特一前一后穿过索尔达茨卡亚上空薄薄的云层,黑色的万字饰在云朵的包围中格外刺目。金灿灿的阳光撒在银白色的机翼上,射出耀眼的反光。前方的一架帕利克波夫像是一只惊弓之鸟,猛地加大攻角,朝下翻滚出了两架梅赛施密特的射击范围。排在后面的那架梅赛施密特毫不犹豫地跟着脱离了前机后方,也压下了一侧机翼。
“蠢货!”马齐亚茨的喊声自耳机中传来,“你他妈的在干什么?!我才是长机!再胡来信不信老子现在把你打下去?”
“抱歉长官!”伊勒曼在无线电中叫道,忙不迭地操纵飞机回到马齐亚茨的机尾上。
“少跟我长官长官的!”马齐亚茨毫不客气地回道,“看紧你自己的机尾,否则小心你妈妈会很抱歉!”
伊勒曼还没有应声,无线电中就隐约传出了一阵窃笑。
“谁啊!”马齐亚茨大叫,“你们谁那么闲,大白天在底下监听无线电?看笑话啊?那么好看,有本事自己上来看啊!”
“对不起上尉!”无线电中一个年轻的声音传来,“我是机械师穆勒,上天这种事情恐怕还得您亲力亲为,我反正是不会开飞机的!”
马齐亚茨“呸”了一声,又朝无线电内说道:“该干什么干什么去,我们打仗呢!严肃点!你以为过家家!”
机械师又在无线电中轻笑了几声,这才噤了声。伊勒曼没再往麦克风中说话,而是一声不响地战战兢兢飞在马齐亚茨机尾后面,跟着他朝营地的方向反了回去。
二十四
伊勒曼刚从驾驶舱内爬出来,就听到马齐亚茨已经在高声抱怨:“这孩子一点都不省心!不听命令,自己瞎飞,跟以前那个谁似的!那家伙叫什么来着,天天把哈索霍夫气得跳脚的那个?”
已经走过来扶伊勒曼跳下机翼的格恩哈特·巴霍芬憋着笑,不断地抖动着身子,意味深长地盯着伊勒曼不放。
“想笑就笑吧。”伊勒曼没好气地说。
“不是嘲笑你,真的。”巴霍芬说,“新飞行员刚到前线的时候,多少都这样。你这已经算不错的了,我还见过第一次实战差点把自己长机打下来的。”
伊勒曼此时也禁不住露出了笑容,巴霍芬则更是已经捂着肚子笑弯了腰。
“对,就是那个弗科。”马齐亚茨的声音传来,“这孩子和当年那个叫弗科的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样乱来!”
“弗科?”伊勒曼忽然止住了笑,问道。
“你不知道?”巴霍芬说,“和我们几个同届的飞行员,在五十二联队没呆几个月就转去北非了。后来挺有名的。”
“我知道。”伊勒曼说。他低下头,等了片刻,才静静地继续说道:“他是我最好的朋友之一。”
“你们认识?”巴霍芬不可思议似的问,“怎么回事?”
“我还是空军学员的时候,就很崇拜他。”伊勒曼说,“在柏林偶然相识的。去年十月。”
“那到现在整整一年。”巴霍芬也收起了笑容,“上个月走得真可惜。很有天分的飞行员。”不等伊勒曼回答,他又补充道:“虽然实在是叫人不省心。”
伊勒曼张嘴正要说些什么,却被旁人打断:“格恩哈特!”
一个身穿飞行员制服的年轻人忽然窜到了两人眼前,怀里还抱着一只小白狗:“找你老半天。赶紧的,打牌来不?”
他话音未落,像是刚发现伊勒曼的存在,又高声对他叫道:“我靠,他们现在已经往前线送中学生啦?”
“我……”伊勒曼不知所措地望向巴霍芬。
“冈瑟,这是新来的飞行员迪特·伊勒曼,”巴霍芬解围道,“二二年的,符腾堡人。”
“他这他妈哪有二十岁的样子啊?你看他,眉清目秀的,看上去打死也就十七八。”来人使劲地摇了摇头,接着马上又说道:“我叫冈瑟·劳尔,你可以叫我冈瑟。我就叫你小孩儿吧。”
“你……”伊勒曼刚吐出一个字,劳尔又迫不及待地将他打断:“这是我们的联队狗,是重要的吉祥物!”
他说着,就将抱着的毛茸茸小狗举到了伊勒曼面前。伊勒曼刚要伸手接过来,只听马齐亚茨在不远处喊道:“劳尔!不说要打牌吗?现在我回来了,你人怎么他妈又跑了?”
“来了!”劳尔嘴里喊着,把狗往伊勒曼怀里一推,掉头就跑,瞬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伊勒曼望着他远去的方向,又低头看了看怀里的狗,显然没有回过神来。
“他这个人就这样子。”巴霍芬耸耸肩道。
“早有耳闻。”伊勒曼叹了口气,弯腰将狗放在了地上。小狗抖了抖身子,就又精神抖擞地走开了。
“你懂的倒不少。”巴霍芬颇有些惊奇地说,“早就等不及要来前线了吧?”
“空军学员哪有不急着上前线的?”伊勒曼反问道。
“也是。”巴霍芬说着,沿着停机坪走了起来。伊勒曼跟在他旁边,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格恩哈特,能多给我说点弗科先生的事吗?”伊勒曼问。
“他啊,”巴霍芬说,“人不错,挺有意思,但是我们都不太敢和他一起出任务。”
“为什么?”伊勒曼奇怪道。
“不可靠。”巴霍芬摇摇头,“他太个人主义了,有时候他自己的僚机都不知道他在哪,一转眼就飞没影了。和这种人一起出任务,太危险。”
伊勒曼皱起眉,像是在细细琢磨这两句话。两人走到被几名机械师围着的飞机旁,巴霍芬停下来问道:“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正对其他人指手划脚的其中一名机械师回过身来,“小故障。”
“你们全都在飞机上画标识?”伊勒曼指着机身侧面的图案问道。
“对,以后你有什么想画的来找我,我可以给你画。”机械师笑道。忽然他定定地看了伊勒曼几秒,问道:“你是新来的飞行员?今天上午和马齐亚茨上尉出任务的那个?”
“是。”伊勒曼答。
“听出你的声音了。”机械师用手里的毛巾来回擦了擦右手,朝伊勒曼伸出右手来,“艾里希·穆勒。”
“迪特·伊勒曼。”伊勒曼也伸出手去,紧紧握住穆勒的手。年轻的机械师一头金发,绿色的眼睛透着机灵,无声地端详着伊勒曼。
一阵飞机引擎声将地上所有人的目光引了过去。伊勒曼仰起头,只见一架冒着黑烟的飞机猛地朝地面扑来,“轰”地一声栽在不远处的停机坪上。飞机借着强大的惯性,在机头扎入地面之后,机尾蓦地抬起,片刻便整体翻了过来。机身这样竖直地打了三周滚之后,终于停住不动了。
伊勒曼惊惧地睁大了眼睛,却又马上掩住口鼻,眯起眼睛咳嗽起来。等到飞机掀起的浓浓粉尘都散了去,打开的驾驶舱外竟站了一个人。
穿着制服的男人将护目镜推到了额头以上,脖子上系着条垂下来的薄围巾,双手插在衣袋里,轮廓分明的脸庞英气逼人,踢着长靴懒洋洋地走到了几人面前。
他朝几个目瞪口呆地给他让路的机械师只是微微点了点头,径直对穆勒说道:“艾里希,有火吗?”
穆勒摸出打火机递到男人眼前,将他刚刚叼到嘴里的香烟点着。他深深地吸了一口,喷出一阵白烟,才说:“格恩哈特,开饭了没?”
巴霍芬这时终于对伊勒曼讲道:“这是瓦尔特·库平斯基,我们都叫他平斯基公爵。”
“为什么?”伊勒曼呆望着毫发无伤的库平斯基,良久才回过神来问道。
“因为这家伙是东普鲁士人啊。”巴霍芬兴味盎然地说,“‘斯基’结尾的名字,就表示是地主,怎么着也最差是个男爵。瓦尔特这么一表人才,肯定祖上是大公爵。”
“你听他胡说八道。”库平斯基抖了抖烟灰,笑道。他一笑,脸上拒人千里的神情忽然消散了,转而展现出的是随和的表情,也显出他不过只比伊勒曼年长一两年。他问:“你叫什么?”
“迪特。迪特·伊勒曼。”伊勒曼说。
“迪特。”库平斯基重复了一边,似乎是在记住这个名字,“那我去吃饭了,下午还飞一趟呢。让格恩哈特带你玩吧。艾里希,那玩意交给你了。”
他将吸了一半的香烟塞回嘴边,朝方才迫降下来的飞机随手指了指,就匆匆离去。穆勒看着黑黢黢的飞机残骸,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巴霍芬同穆勒道过别,就领着伊勒曼朝营地中心走去:“你们第三中队的中队长倒是个地道的普鲁士贵族。很厉害,西班牙内战退下来的,当过莫德斯的继任。是东部战斗后备组的前任指挥官,五月份刚调来。要说其实第一中队以前的中队长也相当了不得,之前也是兀鹰军团出身,还带了一段时间梅泽堡战斗后备组,是三六年奥运会五项全能的金牌冠军。就是他把普林茨先生和马齐亚茨先生一起调到五十二联队来的。可惜我来没多久,他就又被调走了。”
“还好没有被分到第二中队。”伊勒曼应道。
“第二中队怎么了?”巴霍芬诧异道。
伊勒曼迟疑了一下,说:“我有点……不那么想待在哈索霍夫上尉先生手下。”
巴霍芬一下子笑了起来:“哈约和你瞎说什么了?当初我们同在六组,那时我的战绩还不如他,只有他一个人天天让中队长愁得不行。他在不列颠战役中的长官是哈索霍夫先生的老朋友,不知道打的什么算盘就把这个烫手山芋丢过来了。”
伊勒曼左顾右盼了一番,忽然问道:“格恩哈特,你现在是四组的组长,我怎么这几天都没见到过你出任务?”
巴霍芬耸耸肩,满不在乎地应道:“七月份受了点伤,到现在还没再飞过。再有几天,就能接着上战场了。”
“我听说七月份的时候你一次击落了六架敌机,一天之内就成为了一张王牌,”伊勒曼说,“真是了不起。”
“是不是还想说,比起哈约还要差得远?”巴霍芬斜瞥了他一眼,开玩笑道。
“怎么会?”伊勒曼说,“我要是能有一天像你一样,一天之内击落六架敌机,恐怕接下来一个礼拜都兴奋得睡不着觉。”
“我就是那天之后一个礼拜高兴得没睡着觉才出事故的啊。”巴霍芬说完,见伊勒曼一脸的尴尬,大笑道:“逗你玩的!你放心,在五十二联队好好干,保证有你出头的一天!咱们五十二联队出了多少空军王牌,凑一起都有半个连了!”
二十五
亲爱的迪特:
见字如面。
首先恭喜你升任五十二联队第九组组长。但是我必须向你提醒,今后你的职责重大,任务艰巨:你在上个月的库尔斯克一役,参加其中最大规模的一次空战,曾一举击落七架敌机,这连陆军指挥官西格弗里德·弗科将军都颇为赞叹;但一个优秀的飞行员并不总是一个同样优秀的战略指挥。你既然已经担任组长,早晚会升为中队长,因此你必须要多看多学,这是我发自内心的忠告。
随着战争即将步入第五个年头,我想你也已经意识到,新一代的年轻飞行员并没有你我当初长期训练的条件,时间与物资都不允许他们在上战场前积攒足够的实际操作经验。我预计这样的情况会越来越严重,但是当下来说,后方教学的不足,必须由我们这些在前线的上级军官担起责任,尽力弥补。
你初到五十二联队时也受过你的前辈们许多帮助和提携:哈索霍夫上尉,马齐亚茨上尉,劳尔上尉,和库平斯基上尉,都是东战线上战绩出色的空军战斗机王牌;对于你今日的成绩,他们功不可没。同样作为你的前辈,也是同在东站线的战友,我希望你能用同样的态度,去照顾指导你的后辈们。
来年我就要接手曾经是由冯法瑞公爵先生带领的黑桃一组,在此提前知会你一声。我与冯法瑞公爵先生私交并不深厚,却也对他十分敬佩。他所拥有的惊人意志力与决策能力,甚至比他作为一名战斗机飞行员的作战技术还要难能可贵。他是一名真正的军人,德意志第三帝国骑士这一身份他当之无愧。即便是在贵族制度已被废止的今天,他传奇的一生足以证明他继承了祖先的优秀传统。你曾提到哈约从来都尊称他为公爵,想必也是为他深刻的人格魅力所折服。
你能有幸结识冯法瑞公爵先生,即便时间短暂,也是可遇而不可求,难以多得的经历,我也十分为你感到高兴。你似乎总有本事在不可思议的场合下遇见不一般的人;人以群分,我相信这昭示着你绝不会是个碌碌无为的庸常人物--恰恰相反,假以时日,你必然会有极为杰出的成就。对你的潜力我从不怀疑。自从见过你十四岁起展露出的飞行天分,我就早已认定你日后必成大器。
你在上一封信中提到,你同哈约最后一次见面时于柏林市郊偶遇的黑桃联队飞行员瓦尔特·斯通弗,我一时兴起去追查了他的下落。此人的确是黑桃第三中队的头号王牌,击落纪录在第三中队至今无人能破;不幸他已在去年十月十三日被高射炮击落殉国。我知道你对他印象不佳,他和哈约也有所磨擦;但征战沙场数载,无论战功显赫,再怎么咄咄逼人,到头来不过一抔黄土。死者为大,我希望你不要再对他心存芥蒂。
说到哈约,前不久我遇见了二十七联队“北非”的沃纳·施罗尔上尉,第二中队的中队长;他与哈约从未在同一中队,却是在第四空军学院结识的好友。他告知我北非联队在汉斯-阿诺德·施坦史密特与哈约这一对挚友先后殉国后,士气大为受挫,因此调往西西里战场;昔日包揽整个二十七联队一半以上击落数的三人,如今只剩下施罗尔先生一人。哈约曾经的僚机驾驶员卡尔·库格保尔先生也已经在一次任务中牺牲。
好在施罗尔先生不仅惯用的战术是哈约引以为傲的偏转射击,更是在击落率上青出于蓝,有在这方面赶超哈约的势头。然而属于北非联队的荣耀已经所剩无几。说来伤心,但是北非战场难以撼动的重要战略地位已经不复存在;世上不会再有第二个哈约·西格弗里德·弗科,直接与英美飞行员交锋的也不会再只是西战线及北非战场。实际上,依我看情况并不容乐观:东战线上,你我早晚要同美国人在空中交手。
至于令弟阿德别特的事,我认为毋须多虑。英国人与苏联人不同,必将善待战俘。施罗尔先生甚至告诉我,时常英国会向北非驻扎部队播放无线电节目(宣传部长戈贝尔也用同样的手法,向英国人的部队放送使用英文歌词的摇摆爵士改编音乐;这些节目原则上是严禁德国人收听的,但是据施罗尔先生讲,北非联队内违反这条规则的人大有其在,首当其冲就是哈约),其中包括被俘人员的名单。当中不时有已被纳粹党当局宣布阵亡的士兵名字出现,个中不乏家属已经为之举行过葬礼的。只要阿德别特没有在迫降中受重伤,定然可以活到战后,这点请务必放心。我不是在胡乱安慰你,而是有确凿的证据来支持我的推断。
另外,你在上次来信中写到,在聚会上偶遇的贵族气质男子,我感到十分有趣。傲然自恣的夜间战斗机飞行员王牌,又被旁人呼作王子,我想他的身份昭然若揭:海因里希·萨克-施列维斯王子。这点我和你已请教过的东战线几位们意见相同,此人想必是萨克恩-施列维斯王子无疑--实话讲,敢于向你这个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直言道出他密谋刺杀希特勒的企图,恐怕除了王子以外,全空军没有第二个人。对此我不便多言,至多也只能下次见你时当面说才行。总之这位王子威名在外,也是夜间空战历史上数一数二的能人,无论如何都是位值得尊敬的飞行员。
他具体向你说了什么,你没有详细提到,所以我也无从猜测。不过从你下一段的内容来看,如果我理解得不错,他大致是提到了同苏联贵族的接触。你因而引出的对苏联战俘的对待,我以为你所作所为都可问心无愧。敌军一样是有血有肉的常人,假若我们未与他们对立,与之呼朋唤友也未尝不可能。只不过军人之间既为同道,又互相厮杀,各自为国效忠,自古以来便是如此,谁都无可奈何。
保重。
就此搁笔。
弗莱德里希-卡尔·申克
空军五十三联队“黑桃”
一九四三年八月五日于突尼西亚
二十六
一九四四年三月。
“不行,再来一杯!”巴霍芬叫着,举着手中的威士忌酒杯,一手抓住伊勒曼的领子,另一手作势就要往他嘴里灌酒。
“真的喝不了。”伊勒曼连忙躲闪,拼命地摆着手,朝一旁的库平斯基露出求救的目光。
“成了,格恩哈特,别倚老卖老欺负儿童了。”库平斯基说着,将巴霍芬手中的酒杯拿了过来。
“你也跟着卡拉亚那四人一个腔调。”巴霍芬颓唐地往座椅后背一靠,“你也就比我小一岁,天天说得我七老八十了一样。”
“飞行员两年一届,我比你小一岁就是年轻半届。”库平斯基耸耸肩道,“只不过现在新来的飞行员,我问了好几个都是只训练了一年。训练时间越来越短,今后更新换代只怕要越来越快。”
巴霍芬从库平斯基手里把酒杯又夺了过来,自己仰脖倒了下去。
“小孩儿,”库平斯基朝对面的伊勒曼探了探身,“小心格恩哈特喝多了发酒疯的,倒时候你离他远点。”
“少胡说。”巴霍芬毫不留情地抄起桌上一个瓶盖扔向库平斯基,“迪特也就比你小两岁,你真当他少不经事什么都不懂?他都攒击落攒到上面派观察员在他阵型里飞了,我这么多年都没见过飚击落记录飚这么快的!这家伙天天和在战地跟穆勒喝得尽兴,一和咱们在一起就这点酒都不干了,你说他是不是偏心不够义气?”
“艾里希哪有你这么能喝,”伊勒曼苦笑道,“我觉得我下个季度的酒都在今天喝完了。”
“少废话,”巴霍芬叫道,“是兄弟就再干一杯!我不信你能打下二百架苏联飞机,就干不了这一杯酒!”
库平斯基拍了拍桌面,一脸严肃地说:“格恩哈特,人家小孩儿不愿意和你这种醉鬼做兄弟,你还是不要强人所难。他既然从前是我的僚机,自然现在也不屑与你为伍。”
伊勒曼禁不住笑了出来,反而拿起桌上的酒瓶给自己倒上了一杯,举杯道:“难得有假放,你要喝我就陪到底!”说着一饮而尽。
“这才像话!”巴霍芬拍着桌子喊道,转头对库平斯基大声说:“你瞅瞅,小孩儿可比你够朋友多了,公爵!”
“我难道少喝了?”库平斯基皱起眉,伸手将伊勒曼面前的酒瓶抢了过来,碰得桌上几个烈酒空瓶叮叮啷啷地一阵响,“来来来,看老子今天喝不倒你?”
“怕你不成?”巴霍芬立刻抄起桌上的两只酒杯,凑到库平斯基面前,等着库平斯基斟酒。等他将自己的一只酒杯拿回来一饮而尽,又转头对伊勒曼说:“小孩儿,你说,下次你直接把那个观察员甩掉怎么样?天天挂着这么个人工计数器飞来飞去,你也不嫌累!”
“那怎么行,”伊勒曼啼笑皆非地说,“没通过特派员确认,击落不是白打了。”
“哦,”巴霍芬恍然大悟似的点点头,“也是!”说完,就又转身对着库平斯基拍桌大叫“喝!”去了。
伊勒曼望着眼前嬉笑打闹的同伴,止不住地笑着,却又朝窗外不断后移的景色望去。初春刚至,巴伐利亚山间的一片郁郁葱葱尤为美丽。车轮同轨道相接的咣当声不断隐隐传来,火车偶尔途径视野开阔之处,只见碧绿的天衬着翠绿的山,一片大好山河尽收眼底。
火车缓缓入站,站台下停的两辆黑色小轿车的前窗上已有了几片嫩绿的落叶。一名身着空军制服的男子正在站台上徘徊不止,一旁站的两名穿黑色军服的年轻男人则翘首以待,见火车入了站,就急急忙忙地一边一个站到了车门的两旁。
车门开启,却不见有人出来。穿着空军制服的男子已经在车门正前方站定,双手抱臂,擦得干干净净的军官帽下的眼睛被遮挡在帽檐的阴影当中。
终于车门里传来了响动,很快一名穿空军制服的年轻男人露出了脑袋,军官帽斜戴在头上,朗朗跄跄地下了车。等在一旁的黑衣男子连忙将他手中提着的行李箱接了过去。紧跟着车厢上又下来打扮相似的另外两人,三个人摇摇晃晃地站成一排,为首的一个抬起右臂喊道:“希特勒万岁!另外两个人才相继举起右手,跟着喊:“希特勒万岁!”
“你们这是……”他们面前的男子满脸惊愕,左右来回打量着衣冠不整、互相搀扶着的三个人,“你们这是喝了多少?!”
“副官先生怎么知道我们喝酒了?”其中一人惊奇地问。
“废话!”副官怒不可遏地吼道,“离着五米就能闻到你们身上的酒味!你们互相看看自己现在这个德行,要看不出你们喝了酒,除非我是瞎子!”
三人中金发的一个转过头,越过中间的一人,朝方才说话的那个问道:“公爵,这个就是冯文特副官?”
“谁让你说话了!”冯文特气得浑身发抖,“早知道五十二联队自由散漫,不成方圆,没想到你们这一伙,比卡拉亚四人组还叫人头疼!喝成这个样子,待会儿怎么去见元首?!你们一个个的多少岁的人了,这么分不清轻重缓急!”
“报告男爵先生,二十四。”库平斯基正色道。
“二十五。”巴霍芬接道。
“二十二。”伊勒曼最后说。
“谁真的问你们多少岁了!统统给我闭嘴,赶紧上车!”冯文特朝站台下挥了挥手,两名黑制服男人便忙不迭地提着行李箱小跑了过去。冯文特瞪着眼前的三个飞行员,垂下的双手紧紧握成了拳,从牙缝里挤道:“要不是看你们是东战场的空军王牌,我现在就让你们好看!今天要是在元首面前给我出洋相,绝对包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敞篷车行驶在僻静的小路上,缕缕春风拂过,后座上的冯文特却沉着脸,不时偏过去瞪身旁的伊勒曼一眼。伊勒曼此时被新鲜空气一吹,像是酒也醒了几分,脸上的笑容已经消失,一言不发地看着路旁的灌木。
“你就是五十二联队同巴霍芬并驾齐驱的新王牌,迪特·伊勒曼?”冯文特转过头,声音沉闷地问道。
“是,副官先生。”伊勒曼答道。
“副官是你叫的?”冯文特冷冷地说。
“上校先生。”伊勒曼慌忙改口。
冯文特没有接话。又过了一会儿,他才问:“知道卡拉亚四人组?”
“听说过一点。”伊勒曼说,“五十二联队最早的一批王牌。”
“最早的一批麻烦。”冯文特低声说,“一群乌合之众,尤其是普林茨和马齐亚茨,不知道给我在戈林面前惹了多少祸,到头来还不是我这个空军副官为他们在元首面前收拾残局。去年年初本以为把普林茨调到东部战斗后备组做指挥官能叫我少操点心,谁知道只两个月他就又卷土重来了。”
伊勒曼似乎有些不知所措,抬手挠了挠后脑,又放下手,看向冯文特。冯文特却面无表情地直视前方。
“五十二联队的战略位置很重要。”冯文特说,“尤其是去年的库尔斯克会战,你们起了关键性的作用。现在我们的地面部队并不如苏联……但是空军依然占有优势。”
两辆车一前一后,沿着道路转了个弯。伊勒曼趁机向前车望去,只隐约见到敞篷后座上的库平斯基与巴霍芬还在高声笑闹着。他小声回应冯文特道:“您说得对。”
冯文特似乎也注意到了前面两名飞行员的行为,不由得微微皱起了眉:“元首寄予很高的希望在你们这些王牌身上。你这么年轻,就已经有现在的成就,今后的路还很长,不要走歪了。”
“上校先生说的是。”伊勒曼应道,伸着脖子看向前方不远处的木制门亭。
门亭横跨整条车道,右边的低栅栏敞开着,左边的警卫厅前站着一名身着黑色制服的年轻党卫军士兵。他右手扶着步枪,在前面的轿车减速驶过时点了点头。冯文特乘坐的敞篷车从他面前经过,站岗的卫兵迅速将步枪托在左手,伸直右臂:“希特勒万岁!”
“希特勒万岁。”冯文特目不斜视地扬了扬右手。
两辆车一前一后地继续向前驶去,片刻后后转,便停在了一座别墅前。大门两侧均站着扛枪的士兵,见了冯文特都抬起右臂喊道:“希特勒万岁!”
冯文特沉着脸走在最前面,抬手回道:“希特勒万岁。”
几名飞行员跟在他身后,来到了宽敞明亮的大厅内。大厅的摆设并不复杂。天花板上悬挂着仿成一圈烛台样式的顶灯,四面雪白的高墙上挂着油画,通往走廊的门做成拱形,墙角的另一侧摆着一尊青铜雕像。大厅中央在壁炉前的长桌旁围着一圈沙发椅,上面原本坐着谈笑的几人这时纷纷起身,经过花纹繁复的地毯走了过来。
“希特勒万岁。”
“希特勒万岁。”冯文特回道。他转头望了望另外的几人,说:“我去看看元首的会议是否结束了。”
巴霍芬目送冯文特消失在拱型门之后,便摘下军帽塞给伊勒曼:“帮我挂一下。”
“那还有我的。”库平斯基也褪下帽子递给伊勒曼,转过身同另外几人握了握手,攀谈起来。
伊勒曼心不在焉地应着,单手提着两顶军帽,朝屋角的衣帽架走去。他走到衣帽架前站定,先是伸手脱下头上的帽子挂在衣帽架上,接着围着衣帽架转了半圈,却没找到其他空余的挂钩。
他绕回到原先的位置,将挂在架上的军帽随手取下一个顶在头上,露出了原本挡在帽下的一个空挂钩,又将手里的两顶帽子挂在空出来的两个挂钩上,才开始专心致志地重新排列衣帽架上的大衣,似乎是想要在寻找一个隐藏在层层衣帽覆盖中的一个空挂钩的同时,将衣帽架上的大衣摆出某种和谐的顺序来。
“还在会议室里,再等一会儿。”冯文特再次现身,仿佛松了口气似的说完,扫视了厅内一番,忽地道:“他在干什么?”
“挂帽子啊。”巴霍芬坐在沙发椅上说完,大幅度地转过上半身,只见角落中伊勒曼头顶明显过大的一顶军帽,正在不停地将衣帽架上的大衣取下,再换一个位置挂上。
“……下次都少喝点。”冯文特无可奈何地叹息道。话音未落,他猛地皱起眉头,快步朝伊勒曼走去。
“给我停下!”冯文特喝道,在伊勒曼转过身的瞬间,劈手将他头上的军帽夺了下来:“你知道这是谁的帽子!”
伊勒曼一脸困惑地看着冯文特,一副无辜的模样,没有答话。
“元首的帽子你也敢戴!”冯文特声音发颤地怒吼道。
“是他老人家的帽子啊,”伊勒曼说,“我说怎么这么大,原来是戴在元首那聪明绝顶的脑袋上。”
“你!”冯文特喊道,“给我闭嘴!”然而他身后不远处的巴霍芬与库平斯基已经哄然大笑起来。
二十七
一九四四年八月十三日。
夕阳西斜,灿烂的火烧云铺满了天边,沁人心脾的清风拂过,仿佛同白日战火连天的乌克兰是完完全全的两个世界。
伊勒曼光着上身,沐浴在温暖的阳光里,坐在机翼上来回摇着悬空的双腿,望着底下的穆勒。穆勒同样没有穿上衣,正在飞机裸/露的引擎前忙碌着。
“下来搭把手嘛,迪特。”
“不要。”伊勒曼摇摇头,“我可是九组组长,才不干查油槽的事。”
“懒死你。”穆勒笑着骂道,“别忘了我是你的后勤组组长,惹到我了小心让你下次点不着引擎。”
伊勒曼听了,立刻用穿了长靴的脚作势去踢穆勒,被后者轻而易举地躲闪开。
“饿死啦,”一声拖长声音的吆喝从伊勒曼身后传来,“小孩儿,快来吃饭!”
伊勒曼回过头,见劳尔抱着狗走了过来,说:“用不着等我,刚瑟。”
“再不来吃饭,”劳尔将怀里的白色小狗朝着伊勒曼举了起来,挡在自己面前,捏着嗓子道,“连我这个吉祥物都不喜欢你啦!”
穆勒噗嗤一下笑了出来,却头也不抬地说:“你先去吧,迪特,我还得有一会儿。”
伊勒曼从机翼上跳了下来,擦着闪开半步的穆勒绕到劳尔面前:“怎么今天非来叫我?”
“你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劳尔做了一个要将怀里的狗扔到穆勒身上的假动作,吓得小狗“汪汪”直叫。
“什么日子?”伊勒曼说着,将小狗从劳尔怀里抢了过来,“别吓唬联队狗。”
“星期五!”劳尔一面走开一面叫道,“喝啤酒!”
伊勒曼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摸了摸怀里小狗的头,跟在了劳尔身旁,同他并肩走着。
“赶紧去吃饭,”劳尔自顾自地继续说道,“吃完饭好喝酒,喝完酒好打牌,打完牌……”
“每个星期五都喝酒,”伊勒曼说,“不见你像今天这么积极。”
“算了,”劳尔耸耸肩道,“跟你说正经的。我们晚上喝酒打牌,把驻在附近的第二战斗联队头号王牌叫来了。”
“谁啊?”
“你真不知道?”劳尔大叫,“汉斯·哈普特曼!全帝国第一的轰炸机飞行员,你非得见见他不可!”
伊勒曼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
灯光下的库平斯基一手拿着牌,一手将嘴里的烟取下,在烟灰缸上弹了弹。劳尔抄起啤酒杯灌了一口。
“冈瑟,”伊勒曼忽地说,“难得有你在的地方没有联队狗在。”
“给格恩哈特拐走了。”劳尔答,“他爱遛狗,让他溜去呗。大不了我趁机把他的啤酒喝了。”
劳尔话音刚落,一个年轻男人毫无预兆地走了进来。他穿着带空军肩章的黑色皮夹克,军官帽下的脸上有着自信的笑容,白色衬衫领下悬着一枚带剑镶钻的骑士铁十字。
“希特勒万岁!”劳尔飞快地将手中的牌一把拍在桌上,起身抬高右臂喊道,撞得身后的木椅摇摇晃晃,险些翻倒。比起严肃的行礼,他夸张的动作更带了几分调侃的意味。
“希特勒万岁。”男人笑着抬起右手回礼,随即放下手臂,看向木桌中央的牌局,“在玩斯卡特?”
“桥牌来不来?”库平斯基问。
“来。”男人说着,已经自然地坐到了伊勒曼对面的空座上。库平斯基接过伊勒曼递过来的一手牌,将手中的牌和桌上的聚拢在一起,开始洗牌。
“来一扎?”劳尔已经坐了回去,举着手里的啤酒道。
“我不喝酒,冈瑟。”男人弯起嘴角。
“哈普特曼,哈普特曼,”劳尔叹道,“劝其喝酒,长路漫漫。真难伺候!得,幸亏我早有准备。”说着,从桌下拎出两瓶苏打汽水,塞给哈普特曼。
“每次都问,”哈普特曼拿着一瓶汽水在手里,拣起桌上的开瓶器,边撬瓶盖边说,“你也真有耐心。”
“谁知道你说不定哪天就被我感化了呢。”劳尔说。
“你就做梦吧,冈瑟。”库平斯基将手中的扑克牌攒成一摞,在桌上横过来立着敲了敲,随即开始分牌,“汉斯,这是迪特。迪特,这是汉斯。”
“干什么呢!”劳尔皱眉道,“一点气势没有!汉斯,这是我们二百七十次击落的大英雄迪特·伊勒曼,小孩儿,这是第二战斗联队第三中队的中队长,汉斯·哈普特曼!”
伊勒曼忍不住笑了起来:“什么大英雄,要不是你从五月开始就没再出过任务,我的击落记录还远远在你后面。”
“总算把伤后感染挨过去了?”哈普特曼从手里的扑克牌上移开目光,“手拿来,我看看。”
劳尔轻松地将左手伸到哈普特曼面前。他骨节分明的手上皮肤惨白,大拇指齐根而断,伤口早已愈合得光滑,仅剩余下的四指。小指与无名指的关节上各带着浅色的划痕伤疤,手背蓝色的血管突起,在灯光下看得一清二楚。
“堂堂五十二联队第二中队的中队长,竟然被美国人击落,还搞成这样,”哈普特曼开玩笑道,“真逊。”
劳尔并不生气,只是勾起嘴角回道:“没办法,美国飞行员虽然笨,架不住他们像苍蝇一样多。哪像你运气那么好,随随便便就能把苏联国家英雄列夫·雪斯塔科夫给拖死。”
“哪里啊。”哈普特曼看着劳尔将手抽了回去,“三月那次飞得那么低,我差点一头撞在树上。”
“冈瑟,你不是最近一直在后方研究美国人的野马战斗机?”库平斯基边出牌边插嘴道。
“没错,哪里是野马,”劳尔答,“简直是皇家御马。又宽敞,还暖和,居然还有厚装甲板保护。”
“真豪华。”伊勒曼不禁感叹道。
“美国人根本不是来打仗,”劳尔继续说道,“完全就是来拿钱砸仗的。除了物资宽裕,他们还有什么本事?要说飞行技术,远远比不上英国人。不列颠战役那时候,那些英国飞行员多厉害!”
“苏联人也有不差的。”哈普特曼点点头,“就比如雪斯塔科夫。是个好对手。”
“就跟你天天打空对空战役似的。”劳尔道,“我还不知道你?你就负责拿着炮弹在上面见什么砸什么,躲着高射炮就是了。”
“等你也能见什么砸什么地砸中二百辆坦克再说吧。”库平斯基道。接着他转向哈普特曼,问:“还是二百辆?”
“三百了。”哈普特曼答。
“三月份不还是二百辆?”库平斯基摇摇头,“日子过得真快。”
“就是。”劳尔说着,忽然向伊勒曼转过头,“这月都过去一半了,你可给我争点气啊!我和格恩哈特打赌,说你这个月肯定击落能超过他呢。”
伊勒曼立刻哭笑不得地回道:“这我可保证不了,谁叫你连招呼也不和我打一声,就去打这种莫名其妙的赌。”
“你啊你,”劳尔叫道,“一点上进心没有!动不动一天一个击落就收工!”
“细水长流嘛。”伊勒曼心安理得地说。
“瓦尔特,你带出来的吧?”哈普特曼忽地插话道。
“没错。”库平斯基看着桌上的牌,头也不抬地说,“跟在人家后面一声不吭地打闷棍的战法,跟着我练得炉火纯青。”
哈普特曼和劳尔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伊勒曼拿起酒杯喝了一口,接着又将注意力放到扑克牌上。库平斯基将烟蒂碾灭在烟灰缸里,拿起桌上的烟盒;劳尔朝他伸出手去,他便心领神会地将烟盒举到半空。劳尔取了一支烟递给伊勒曼,又拿了一支在哈普特曼面前晃了晃,后者却只是摇摇头。劳尔将烟送到自己嘴边叼起,库平斯基这才收回手去。
“转眼四个年头了。”劳尔借过伊勒曼传来的打火机,点燃香烟后说。
“这样下去,越来越难办啊。”库平斯基说,“咱们的物资条件,和美国人真是差得远了。”
“不仅空军,陆军也是。”哈普特曼接道,“好在这样的情况,也不是一天两天。咱们打仗,拼的从来不是物资。”
“那是,拼不起。”劳尔耸耸肩,“又不是大家都和你一样,人傻命大,专门硬碰硬,连元首的命令都敢抗。”
“换你被下禁飞令,你不抗命?”哈普特曼不以为然道,“最终胜利一天不到来,我一天不会下战场。”
“在敌后方迫降那么多次还这样大言不惭,全空军也只有你了。”库平斯基道,“苏联人在自己的地盘上带着狗追都撵不上你,真不知道你是对轰炸在行,还是逃跑水平更高。”
“只有自己放弃自己的人,”哈普特曼道,“才是真的没得救了。”
二十八
一九四四年八月十九日。
伊勒曼整了整制服衬衫的下摆,拉上了皮夹克的拉链。他沿着停机坪的边沿走过,无声地审视着一架架银白色的梅塞施密特战斗机。长靴踏过沾着晨露的绿草,空气中带着潮湿的凉意。他紧了紧颈上白色的围巾,眼望着四处行色匆匆的地面后勤兵。战斗机旁的飞行员们纷纷向他点头致意,他也回以微笑。偶尔的微风吹散了他被日光漂染成亮金色的发丝。
他走到一架梅塞施密特前。战斗机旁的年轻飞行员有着淡金的头发,湛蓝色的眼睛正紧张地四处张望着。他看着不远处忙碌的人群,又低头确认了一遍自己身上的装束,不安地交叉起手指,一回神,才猛然发现伊勒曼已经站在他面前。
“中尉先生!”年轻的飞行员急忙叫道,接着抬起右臂,“希特勒万岁!”
伊勒曼只是摆了摆手,微微皱眉道:“我们隶属国家军队,以后行军礼。那么想行党礼,就到党卫军去。”
年轻人诧异地愣了片刻,悻悻然垂下了右手。
“你是新来的?”伊勒曼问。
“是,中尉先生。”年轻人答道。
“谁在带你?”
“迈耶士官,中尉先生。”
伊勒曼微微低下头,目光在年轻人的皮靴上转了转,问:“你在后方受过多久的训练?”
“九个月,中尉先生。”
伊勒曼将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神情复杂地深深叹息道:“纳粹党这是叫你们来送死吗?你今年多大?”
“十八,中尉先生。”
伊勒曼摇了摇头,“今天的空袭护航任务太危险,我和你换飞机。跟我来。”
年轻人一脸茫然地跟着伊勒曼穿过停机坪,来到一架梅塞施密特跟前。银白色的机身将涂成黑色的机头衬得越发肃杀,冰冷的机翼在晨曦照耀下泛起冷峻的白色光边,尾翼上的万字饰之下是密密麻麻的战绩记录杠。
“你今天就飞它。”伊勒曼见年轻人正看着机头黑色的郁金香形状涂饰出神,说,“有我‘乌克兰黑魔鬼’的名号在,没有任何苏联飞行员敢动你!”
八架梅赛施密特组成的阵型训练有素地保持着彼此的机距,成松散的环状飞行,掠过白茫茫的天空。伊勒曼看着右侧斜前方飞机尾翼上繁密的战绩杠,默默地出神。他右手扶在操纵杆上,全身近乎一动不动,静静地些微用力拉住操纵杆,控制机身平稳地随着阵型飞行。
“卡拉亚一号,地面指示。状况正常,准许汇合。”
伊勒曼不假思索地按下无线电通话钮:“卡拉亚一号收到。全组注意,拉开间距,准备会合。”
他的话音未落,另一支飞快提升纬度的机群就已出现在视野范围内。随着梅赛施密特战斗机间的距离逐渐拉大,方才到达的灰黑色施杜卡轰炸机一架接一架地逐渐补充到了编制中央的空档中。
为首的施杜卡刚一在伊勒曼右方的位置压平机头,无线电内就传来一声熟悉的问候:
“又见面了,卡拉亚一号。”
“我在您左侧。”伊勒曼简短地回道。
“哦?”哈普特曼的声音带了些许惊讶,然而他并不再作声,仿佛在短暂的交流之后已对现场的情况了如指掌。
“报告指挥,”伊勒曼朝无线电中说道,“汇合结束,按计划向目标接近。”
“收到。”
来自地面的最后一声指令结束,无线电中只剩下一片静默,与电磁波的沙沙声。伊勒曼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远方的云层,不动声色地等待着敌人的出现。
良久,哈普特曼冷静的声音在无线电中响起:“全组注意,接近地面轰炸目标。”
然而几乎是在他放开通话键的同时,地面指挥的声音传来:“卡拉亚一号,已拦截到苏联无线电信号,你前方有大量苏联飞机。”
“大量?”伊勒曼回道。他话音刚落,对方的回答就已变得多余。他前方视野的尽头正有一只庞大的军绿色机群,在高速逼近。军绿色的机身上都有着红色的五角星图案。
“中间的几架是伊留申轰炸机。”哈普特曼忽地在无线电中说道,“应当是来出空对地轰炸任务的。”
“真是冤家路窄,”另一个飞行员的声音传来,“狭路相逢。”
“报告地面,对方是拉沃契金战斗机和雅科夫列夫战斗机的组合阵型,”伊勒曼按下无线电通话按钮,“全组注意,情况有变,准备作战!”
话音未落,伊勒曼的梅赛施密特已经势不可挡地冲了出去。八架梅赛施密特战斗机两两一组分散开来,向苏联机群攻了过去。
“优先攻击伊留申,”伊勒曼下令,“保护地面部队!”
带着黑色郁金香涂饰的梅赛施密特飞在伊勒曼斜前方。一架架雅科夫列夫在两架梅赛施密特靠近时,纷纷依仗轻盈的机身,忙不迭地从打头的梅赛施密特机前避开。转眼间两架梅赛施密特已同摆出阵型飞行的数架伊留申近在咫尺。
伊勒曼偏转机头,猛地加大马力,瞬间从另一架梅赛施密特左侧超了过去。他向着一架伊留申的方向蓦地开火,随即紧逼上前,不等对方飞行员有所反应,伊留申的机身已然充斥了伊勒曼的整个驾驶舱前窗视野,高速飞行的两机距离仅有不到二十米。伊勒曼再次开火的瞬间猛然抬高机头,机身从被近距离击穿引擎的敌机上方一掠而过。
伊勒曼继续抬高机头,在苏联机群上方翻了一个殷麦曼弯,再次俯冲到机群当中,毫不犹豫地急速靠近又一架伊留申。他首次射击之后瞄准,微调机头方向,接着冲到伊留申机侧零距离开火,随即失速偏航,从被击中的敌机旁抽身。
被击中的伊留申失去动力,机头一低向地面栽了下去。伊勒曼在正混战的双方战斗机群下方扶平机身,冷不丁地机身猛烈一震。伊勒曼用力拉了拉操纵杆,机头却没有抬起。他望着仪表盘上猛烈颤动的指针,略微皱起了眉头。
“汉娜罗芮,”伊勒曼在无线电中叫道,“我好像被敌机残骸打中了,需要紧急迫降。任务移交你全权指挥!”
“卡拉亚一号!”无线电内传来年轻的金发飞行员的声音,他正驾驶着带黑色郁金香涂饰的梅赛施密特。
“收到。”哈普特曼沉着的声音紧接着响起,“卡拉亚一号,别去管你要迫降的僚机,专心带队!全体注意,全力进攻敌方机阵,一个都不放过!”
二十九
伊勒曼勉强在触地前按下了红色的起落架收放紧急按钮,飞机仍是狠狠地砸在地面,借着未能减下来的高速向前跑了一小段,在土地中刻下了两道深深的轮印。伊勒曼在尘土飞扬中打开驾驶舱玻璃盖,右手在座椅侧后方的地图匣内摸出一支细小的改锥,开始卸仪表盘最上方的精密钟。正当他拧着螺丝的时候,不远处忽然传来了两声俄罗斯语的喊话声。
伊勒曼立刻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将改锥放了回去。两个用俄罗斯语对话的年轻男性声音越来越近,很快就有两个身穿制服的年轻人站到了伊勒曼机侧。
其中一人端着来复枪指向伊勒曼,用生硬的英语说:“出来。”
伊勒曼只是摇了摇头,举起双手,以英语答道:“我动不了。”
年轻人诧异地走上前,一手斜握着枪管,一手试着去拉伊勒曼胸前的安全带。他刚一碰到伊勒曼前胸,后者就倒吸了一口冷气,他立刻将手抽了回去,双手端起枪,警惕地看着伊勒曼。
年轻的苏联士兵蓝绿色的眼中带着几分困惑。他双手持枪,岔开双腿站在机侧,目不转睛地盯着伊勒曼,偏过头用俄罗斯语对身后的同伴说了句什么。另一名士兵应和着抬手扶正自己带有红色五星的军帽,随即转身离开。
很快,两名苏联士兵抬着担架出现在飞机旁。持枪的士兵退后了几步,另两人便将担架放在地上,接着上前剪断伊勒曼身上的安全带,将他从驾驶舱内抬了出来,躺放在担架上。其中一名医务兵模样的人没有带军帽,任由棕金色的短发散落砸额前。他小心翼翼地单膝跪在伊勒曼身旁,将他腰间的手枪带解了下来,接着在他的衣袋中挨个摸索着,将其中的物件一一掏出来放在一边。
过了一会儿,医务兵抬头向持枪的士兵说了句什么,后者随即用英语向伊勒曼问道:“你没有带工资本?”
“没有。”伊勒曼答,“我身上没有身份证明。我是德帝国空军五十二联队的赫伯特·普茨迈斯特。”
苏联士兵转头向医务兵说了几句俄罗斯语,后者点了点头。接着,两人又抬起担架,朝停在不远处的一辆卡车走去。
车厢内残留着几个空木箱,显然是之前运来的物资已被卸了下去。抬担架的两人将担架放在车厢内靠里的位置,和端着枪的苏联士兵说了几句话,便都跳下车厢尾部离开了。
剩下的苏联士兵单手托着枪托,将枪身倚在自己肩上,背靠着车厢壁,看着眼前担架上的伊勒曼。刺目的阳光从车尾半敞开的双拉门间隙射进来。苏联人正站在一片阳光中,不一会儿干脆靠着车厢壁坐了下来,在阳光下半眯起了眼睛,望着面前空气中的浮尘。
“先生。”伊勒曼用英语说。
苏联人明显一惊,转过头来:“什么?”
“能将车厢门关一关吗?”伊勒曼说,“很刺眼。”
苏联人犹豫了一下,还是走到车厢尾部,将车门掩了掩,再反身折回。躺在担架上的伊勒曼不再处于日光直射当中,而苏联人这次坐到了他脚旁,背靠着车厢壁伸长了一条腿,另一条腿曲起,全身沐浴在温暖的阳光里。他手扶着来复枪架在曲起的腿上,摘下了军帽放在一旁,露出柔软微卷的棕色短发。
“别叫我先生,”苏联人小声说,“听着怪别扭的。”他迟疑了一下,说:“我叫做波利斯·舒里克维奇。”
“好的,波利斯·舒里克维奇。”伊勒曼答。
一段兀长的静默。舒里克维奇微低着头,看着手里的枪托出神。清秀的脸庞和纤长浓密的暗色睫毛令他看上去十分年轻,甚至可能比伊勒曼还要年轻。他的目光开始游离,接着不经意地落在了身旁的军帽上。他望着上面擦得不染一丝尘埃的红色五角星,不自觉地露出了微笑。
伊勒曼闭上眼睛,一动不动,仅有胸膛随着呼吸缓缓上下起伏,像是睡着了。舒里克维奇百无聊赖似的看着一旁的空木箱,嘴里轻轻哼起了《喀秋莎》的曲调。
猛然间,地面一震,车厢随即跟着摇晃起来,空木箱剧烈地互相撞击着。伊勒曼没有反应,似乎已经昏了过去。而舒里克维奇一跃而起,飞身奔到车厢尾部,横端着来复枪向外张望。车外混在一起的俄语呼喊声响成一片,依稀只听得见重复的“施杜卡”几个字。
舒里克维奇站在半掩的车厢门前,看着成群的苏联士兵慌乱地从他面前跑过。突然,伊勒曼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他身后,猛地伸出双臂环住舒里克维奇,双手死死抓住枪管,用力向后一扳。伊勒曼以枪管卡在舒里克维奇颈部,退后一步,舒里克维奇毫无防备地被他带得一个踉跄,脚下失了重心,浑身重量都压在了颌下的枪管上。
两人隐藏在半掩上的车厢门后,伊勒曼的前胸紧贴着舒里克维奇的后背,手上丝毫不放松地将后者的脖颈扼在自己与手中的枪管之间。舒里克维奇挣扎着去掰颈上的枪管,张大了嘴,却发不出声音。很快,伊勒曼怀里的苏联人身子软了下去,双手垂下,停止了反抗。伊勒曼轻手轻脚地扶着舒里克维奇失去知觉的身躯,将他慢慢地平放下来,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昏迷过去的舒里克维奇面色平静,胸膛上下起伏着。
“抱歉。”伊勒曼轻声道。他将来复枪放到舒里克维奇身旁,随即转身从车厢后部一跃而出,不管不顾地狂奔起来。
伊勒曼一面奔跑着,一面后方已经传来了俄语的叫喊,隐约参杂着几声狗吠。狗吠声和人声越来越近,伊勒曼转身一头扎进了路边一片向日葵田。他在向日葵之间继续跑着,齐人高的一支支向日葵将他的身形遮挡在其中。狗吠声变得远了一些,伊勒曼站住身,回头望去,目力所及是无边无垠的向日葵。他转过身,前后左右都是一模一样的金黄色花盘。
俄语的呼喊声合着犬声又近了。
地面忽地猛然震动,伊勒曼下意识地卧倒在地,与此同时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响起。大地仿佛末日来到一般晃动着,爆破声此起彼伏,早已将俄罗斯语的喊话和狗叫声都淹没了。伊勒曼双手护在后脑,从地面抬起头,只见天空不知何时已化为浑浊的灰色,空气中满是爆炸掀起的沙土粉尘。一轮血色赤日悬在当空,一切声响都消失在连绵不绝的爆破声中。
伊勒曼翻过身来,枕着双臂躺在向日葵花田底,望着天空。过了几分钟,爆炸声似乎在渐渐沉寂下去,天色也露出了些许原本的颜色。一只排列整齐的机群从伊勒曼被向日葵遮挡住大部分的视野中划过,被七架梅赛施密特环绕在中间的是数架黑灰色的施杜卡。
万籁俱寂的黑暗。白日驻扎在附近的苏联地面部队仿佛凭空消失了,没有一丝声响传来。伊勒曼从花田中站起身,望向明亮的星空,转往一个方向,随即低头奔跑起来。很快他就从花田中跑了出来,继续向前,将大片大片的向日葵甩在了身后。
伊勒曼借着晴朗的月光,看到前方一条长长的战壕,和一处微微自战壕边沿隆起的堡垒形状,期间长方形的缺口间,隐隐可见黑洞洞的枪口。
他放慢了脚步,蹑手蹑脚地俯下身,侧耳细听。前方隐隐约约传来的交谈声辨不清内容,但硬实的喉音和抑扬顿挫的节奏不容置疑。
“别开枪!”伊勒曼站直身子喊道,“我是德国人!”
战壕中的交谈声戛然而止,随即是一声高喊,“举起手!”
伊勒曼站在战壕前不远,举起双手。他前方猛然亮起了一盏提灯,一名哨兵从战壕中露出了半个身子,将提灯放在战壕边缘旁边的地面上。另一人依旧在原先的哨兵位置没有动身,从缺口处伸出的枪管却在晃动着。提灯赤黄色的灯光在黑夜之中,仿佛万丈光明,远远照在伊勒曼身上,为他朝向战壕的一面镀上了一层烈焰的色彩。然而他背后依旧是无边的黑暗。
“你没有证件?”哨兵喊道。
“当然没有!”伊勒曼回喊道,“我是被苏联人俘虏后逃回来的!”
“怎么证明你是德国人?”哨兵又喊。
“我要不是德国人,”伊勒曼怒吼道,“你现在从战壕里亮着灯探出上半身,早就没命了!”
缺口处露出的枪管忽地一抖,一声枪响划破了夜空。
三十
伊勒曼低头看去,只见小腿旁鼓起的裤脚有一丸还在冒烟的弹孔,周围的布料焦黑,却不见有血迹。显然是子弹紧挨着皮肤从裤腿穿了过去。
不远处战壕里的两名哨兵面面相觑,三人间的紧张气氛似乎是被这一枪打碎飞散了。忽然一名哨兵低声咕哝了句什么,就转身小跑离岗,大约是去报告上级。趁着另一名端着枪的哨兵正手足无措,伊勒曼毫不犹豫地跑了过去。
伊勒曼纵身跃进了战壕,一抬手握在哨兵手中还在发烫的枪管上,怒斥道:“我是不是德国人你听不出来?!你差点打中我知不知道!”
哨兵像是被伊勒曼暴怒的神情震慑住了,不由自主地身形向后退了退,却因为手中的来复枪被伊勒曼握住,而没能真正后退。他肩膀一抖,抬手像是想要挠挠头发,手指却撞在冰冷的头盔上。他不自在地又拉了拉下巴上将头盔固定住的卡其布带,这才不知所措地说:“长官,我真的听不出来,我是荷兰人……”
伊勒曼脸上的怒气陡然消散,他像是不好意思这般咄咄逼人,手一松,便放开了哨兵的来复枪:“这是哪一支部队?”
“是党卫军第二十三装甲师‘尼特兰’,”哨兵不无紧张地快速说道,“除了军官们是德国人,成员全部都是来自荷兰的志愿者。”
伊勒曼皱起眉,看了看一脸茫然的哨兵,又看了看他手中的来复枪,只得说:“我可不想好不容易逃离苏联人回到德军战线,却被自己人送几颗枪子吃。小心着点,这么危险的东西。”
“对不起,对不起,”荷兰人立马忙不迭地道歉,见伊勒曼没有回应的意思,又一伸手将来复枪递给伊勒曼,“要不,您拿着?”
伊勒曼看着荷兰人诚恳的脸,哭笑不得地说:“不必了……”
“哟,这不是我们的‘黑魔鬼’嘛。”
伊勒曼朝着话音来源的方向望去,只见一名党卫军军官从临近战壕的交接处浓重的黑暗中踱了出来。这名军官双手插在裤袋内,军官帽下是凿刻出一般的脸,帽檐周围的头发都已剃到露出苍白的皮肤。他看上去和伊勒曼年纪相仿,却带着老鹰一般的神情。他穿着墨黑的党卫军制服,颈间扣到喉结的棕色衬衫领下系着黑色的领带。左前胸别着一枚一等铁十字勋章,银色镶边绕着黑铁十字森森反着寒光。仿佛不愿多露出一寸皮肤,他脖子上系着一条黑色的丝巾,末端压在衬衫之内,在脖颈侧面的位置插着一支别针。针头上是黑色的盾牌形状,上面有白色的图案,看上去是第二十三装甲师的标识。
他方才说话时,不知为何咬重了“黑魔鬼”几个字,此时正以锋利的目光从头到脚仔细打量着伊勒曼。
“迪特·伊勒曼,空军五十二联队。”伊勒曼面无表情地说,毫不退缩地也直直盯向党卫军军官深蓝色的眼睛中。
军官点了点头,随即无声地绕着伊勒曼紧紧转了一圈。狭窄的战壕当中,他几乎贴到伊勒曼身上,继续仔细地上下审视着伊勒曼。当他再度走到年轻的飞行员面前时,军官突兀地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拍了拍伊勒曼胸前的衣袋,紧跟着则是裤袋。
“他‘看起来’不像是个间谍。”军官从瘪下去的口袋上缩回手,转身漠然地对站在一旁的荷兰哨兵说道。哨兵困惑地点了点头,没再做出进一步的反应。军官这次将重音放在了“看起来”几个字上,还仿佛故意一般拖了长音。
伊勒曼明显憋着一股怒火,却只是抿了抿嘴,没有做声。
“我看着您。”军官将他的注意力转回到伊勒曼身上,满带煞气的目光直射到伊勒曼眼中,仿佛是要将他刺穿一般,“每当您在我们驻地上空和敌机缠斗的时候,我总是冒着暴露自身的危险从战壕中爬出来看。彼时恩斯特·荣格上尉于英军空袭下的西战场冒生命危险观战红男爵,我想也不过如此。”
他将这一切都用一种颇为平板无起伏的语气说出,末了露出一个几乎带着恶意的浅笑。
“您过奖了,上尉先生。”伊勒曼生硬地答道。他目光躲闪着落在军官肩旁的襟章上,声音中透着犹豫:“我只希望能有一天向红男爵一样为我们的父国效力。”
军官依旧没有把他逼人的视线从伊勒曼身上移开,仍是直视着后者琥珀色的眼睛,“您已经做到了。您是帝国的一名忠诚战士,和有着最高击落记录的战斗机飞行员。”
他短暂地顿了顿,又继续说道:“您很奇怪。您攻击并不十分主动。”
“我只在有十全把握的时候才进攻。”
军官又点点头,仿佛是表示同意。忽然,他将注意力移到了伊勒曼制服前胸的飞行员徽章上:“我有个朋友在空军。他说战争结束之后要教我驾驶飞机。他叫做哈约·弗科。”
“您认识哈约?”伊勒曼叫道,难以掩饰言语间的惊讶。
“您知道他?”军官的眼神再一次变得锐利。
“我在柏林近郊训练时认识他的。”伊勒曼的语气已经充满了兴奋,“您呢?”
“我是个柏林人。”军官近乎有些不屑地说,“哈约是全柏林的骄傲。”
他又一次停顿了一会儿,才继续说:“我们是高等中学的同学。”
“他是个很优秀的人。”伊勒曼说,“很好的朋友,相当出色的飞行员。”
“是个不错的朋友。”军官说,“也是个非常能惹祸的家伙。这么说吧……我们一起干了不少一个未来的党卫军军官不应当做的事情。”
仿佛沉浸在记忆当中,党卫军军官垂下眼,安静地微笑起来,罕见地展露出了真诚的表情。
“他确实有在信中说同一个军校学生交了朋友。您是符腾堡人吗,中尉先生?”军官抬眼看向伊勒曼,他的目光已经稍微变得柔软。
伊勒曼迅速答道:“是。”
“他和你在一起时是什么样子?”
“他……很温柔,”伊勒曼看上去正努力在脑中翻找着词语,“爱开玩笑,喜欢听音乐,颈间总是系着丝巾……”
“他想事情的时候有个习惯动作。”军官蓦地说。
“他喜欢敲东西。”伊勒曼答,“好像在给听不见的音乐打拍子一样。”
军官点了点头,转身面对荷兰哨兵;后者一直静静地立在一旁注视着两名德国人交谈。
“这是我们整个东站线上实力最强的战斗机飞行员。”他冷冷道,“我听说你差点击穿他的腿。懂不懂得什么叫做谨慎行事?你除了长得高还有什么本事?!”
荷兰人的喉结上下动了动,他止不住地开始道歉:“抱歉,长官,我不知道……上周有一名俄罗斯间谍装作逃回来的德国战俘,就这样来到我们站岗的位置,几乎叫他蒙混过关,我们真的不知道……我不是故意的,真的,我……”
“你还在这里站着做什么?”德国军官不耐烦地打断了他,“去找辆车把我们的英雄送回他的联队去。”
松了一口气的哨兵高声回应“是,长官!”后便消失在战壕交集处。
“不全是他的错。”伊勒曼说。
“我与五十二联队的军官们通过电话了。”军官说道,对伊勒曼的抗议充耳不闻,“他们告诉我伊勒曼先生有浅色的头发,琥珀色的眼睛,看上去大约十八岁……您女朋友的名字?”
“乌苏拉。和一箭穿心图案一起,有画在我的飞机上。”
“联队的吉祥物?”
“一条白色的小狗。”
“联队踢足球最好的人?”
“呃……”
伊勒曼停顿了片刻,紧紧皱起了眉头,费解地看了对方一会儿,才迟疑道:“普林茨上尉先生。”
党卫军军官将刚刚扶在腰间佩枪上的手又不动声色地撤了下来,满意地点头道:“你是迪特·伊勒曼没错。”
“车备好了。” 荷兰哨兵跑着归来。
“你知道五十二联队驻扎在哪里?” 听了他的汇报,军官转向他问。
“是的,我问过了。我知道怎么去。”哨兵热切地答。
“你开车送他。”军官命令道。
回身面对伊勒曼,军官向他告别道:“祝您好运,中尉先生。我们党卫军‘尼特兰’的所有人都很感激您和战友们一直保持我们上空安全。您为德意志帝国效忠的一切绝不会被遗忘。”
“党卫军上尉先生!”伊勒曼在男人正经过到来时的通道战壕离开时叫道,“我能知道您的名字吗?”
党卫军军官回头以那双不带感情的眼睛望向他,眸色阴暗仿佛深海:“歌泽。霍斯特·歌泽。”
“谢谢您帮忙。”伊勒曼说,“要是战争结束后您还想要学习飞行的话,歌泽先生,我以前是飞行员教官。”
“所以你战后想要全职教授飞行?”歌泽问。
“啊,不,我想要进修成为一名医生。”
伊勒曼被意想不到的问题惹得措手不及,但很快就调整了他的回答:“但我还是可以教您。您不会介意向全国击落记录第一的战斗机飞行员学习驾驶飞机,不是吗?”
“我想我大概不会。”歌泽淡淡地笑了。
“那您战后想要做什么?”
“任何元首想要让我做的事。”歌泽说。
伊勒曼顿了顿,最终说:“祝您顺利,歌泽先生。后会有期。”
歌泽没有再回答,只是摘下头上的军帽,微微举起示意。他头顶的黑色头发出乎意料地长,在他脱帽的同时散落下来遮住了两侧一部分裸/露在外的皮肤。此时他看上去不再像是可怖的党卫军军官,而只是傲气凌人的英俊青年,恣意立于厚重的夜幕之下。
“请您跟我来,中尉先生。”荷兰人说道。
三十一
伊勒曼倚在后座的靠背上,一手撑在车窗边,托腮闭上了眼睛。车身富有节奏地微微颠簸着,伊勒曼也随着缓缓垂下了头。
“您真的是东战线最厉害的飞行员?”开车的荷兰人忽然开腔道。
“真要是那样,我现在就不会刚在敌后方迫降再趁着空袭掩护逃回来了。”伊勒曼半闭着眼睛答。
“再厉害的飞行员也有被击落的时候。”像是为伊勒曼辩护似的,荷兰人这么说。
伊勒曼抬手揉揉太阳穴,说:“我有一个在北非战场的朋友……从来没有被击落过。从来没有。他是真正了不起的飞行员。”
荷兰人像是不知道如何应对,没有作答。车厢内静了下来,只听到碾压过冻土的声音从轮下传来。
“中士先生,你叫什么名字?”伊勒曼打破了这宁静。
“约翰·库帕斯。”荷兰人目视前方答。
“叫我迪特吧,约翰。飞行员分好多种,”伊勒曼耐心地解释道,“我是一名战斗机飞行员。昨天带领轰炸任务的汉斯·哈普特曼先生就是一名轰炸机飞行员。他持有德国军事最高荣誉,像叶双剑镶钻石骑士铁十字。我的骑士铁十字上可没有钻石。所以要是将东战线上所有的飞行员一言以蔽之,至少他就强过我。”
库帕斯一面驾车一面摇摇头,回道:“这些我都不大懂,只知道你是久负盛名的‘乌克兰黑魔鬼’。霍斯特懂的多一些。”
伊勒曼忽地睁开了眼睛,露出意外的神情,像是没有料到方才还唯唯诺诺的荷兰士兵居然此时会对长官直呼其名。
“你也没有那么高嘛。”伊勒曼说,“歌泽先生刚才说得好像你格外高大似的。”
“同其他荷兰人相比没有那么高?”库帕斯问。
“同他相比。”伊勒曼说。
库帕斯毫无预兆地轻笑了起来,说:“是,霍斯特的确比一般德国人高一点儿……他是四分之一的荷兰人。”
“他自己有荷兰血统?”伊勒曼更加惊讶地说,仿佛对歌泽之前对荷兰人的冷嘲热讽愈发难以理解。
“对。他待我们都挺好的。没有别人在的时候,他就和我们用荷兰语讲话。这里大部分带兵的德国军官都不懂荷兰语,有他们在我们这些士兵都必须用德语。”
伊勒曼摇了摇头,“我原以为他是那么狂热的纳粹,肯定自己也是纯粹的德国人。”
“他是纯粹的日耳曼人呀。”库帕斯猛地一打方向盘,避开了前方一个隆起的小土丘,“要成为党卫军的军官,肯定至少往上三代是纯日耳曼血统才行。”
伊勒曼皱着眉,像是在冥思苦想这几句话,最终还是说:“可是,我看他的意思,效忠的还是德意志帝国。”
“那是。”库帕斯说,“他毕竟是德国人,哪怕有荷兰血统,也是彻头彻尾的德国人。对他而言,父国只有德意志。”
“那你们呢?”伊勒曼问道,“你们这些荷兰人为什么要来帮德意志帝国打仗?”
“我们都是日耳曼人。”库帕斯干脆地说,“尤其是我们荷兰人,与德国人同文同种。我们这些低地国家,还有那些个斯堪的纳维亚国家,无一例外不是和德国命运息息相关的日耳曼国家。现今的世界,整个欧洲都必须联合起来同苏维埃俄国对抗,否则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同苏联抗争是每个欧洲男人的责任。没有强大的德国撑腰,荷兰这样的小国家根本任人蹂/躏。”
伊勒曼垂下目光,似乎在反复咀嚼这些话。他紧锁的眉头依旧没有舒展开来。
“我和我的弟弟,早在四一年,就是最早一批加入武装党卫军荷兰志愿团的人。在汉堡集训之后,当年的六月二十二日,我们在希姆莱面前发誓效忠德意志帝国。”库帕斯说,“我们誓死保卫的不光是德国,也是荷兰,更是整个日耳曼民族。”
车内再度归于寂静。在车身频繁的颠簸下,伊勒曼昏昏沉阖上了眼。
“迪特,你这次是只一个人在苏联战线后面迫降的吗?”库帕斯突然问。
“嗯。”伊勒曼闭着眼睛应道,“我们德国人在空军中很少大批行动,一般至多几架一起。这次五十二联队同第二战斗联队‘殷麦曼’联合执行任务,已经是全所未有的声势浩大。几个人同时迫降的情况,几乎只能发生在好几人操纵驾驶的轰炸机型上。像是哈普特曼先生的施杜卡轰炸机。”
“你一个人在敌后方,不害怕?”
伊勒曼轻哼了一声,说:“谈不上……顾不得害怕。苏联人每个月都在加钱悬赏我的性命,我绝对不能落在他们手里,否则就是必死无疑。这种时候我哪有心情害怕?”
库帕斯小幅度地歪了歪脑袋,像是听不太明白。他的德语只带有轻微的口音,带着北方人特有的浓重喉音,但是他依旧偶尔在对话中停下来,似乎在回想词汇。
“我们冲锋的时候,”他字斟句酌地说,“我也不害怕。哪怕是冰天雪地之中,我周围全部都是生死与共的战友,我们所有人为同一个目标战斗,每个人都可以为其他人死。我们身上流着相通的血液,有他们在身旁我就无所畏惧。霍斯特总是冲在最前方,我就什么都不想地一门心思跟在他后面。你们德国人的军官经常这样,不会自己躲开任何危险,只会冲杀在比士兵还靠前的第一线。
“但是要像你一样,迪特,一个人面对那些苏联野兽,这种事我想都不愿想。做飞行员肯定特别需要勇气。就能够和战友并肩作战来说,我认为还是地面部队来得幸运。”
伊勒曼微皱着眉,撑起头的手按在额角,说:“在空战时遇到苏联飞行员弃机跳伞,我们都不会继续开火。战斗机飞行员的职责是击落飞机,不是杀人。有时候苏联飞行员被卡在坠毁后的残骸里,我们会救他们出来。我遇到的苏联战俘,都是普普通通的一般人。我没有觉得苏联人特别可怕。”
库帕斯静了会儿没有说话,良久才应道:“我们党卫军,不留战俘。”
伊勒曼猛地睁开眼,难以置信地望向库帕斯驾车的背影。深色的头发一样是两边剃到露出皮肤的发式,当中部分梳向脑后,同他身上的漆黑制服是同样的颜色。
“那你们被俘呢?”
“党卫军不做俘虏。”库帕斯淡淡地说,“负伤撤不走的人,自己吞枪。一般同一个班的战士间都有约定,伤重到自己不能扣动扳机的时候,由约定的另一方来动手。”
伊勒曼愣愣地看着库帕斯,眼中是难以掩饰的震惊。
“我和霍斯特之间也有约定。和他约好的德国军官不在场或者不能开枪的时候,霍斯特有什么事情,就由我来。我的家乡和他母亲家的祖籍是同一个村庄——德意志本国人不能帮他动手的时候,就轮到荷兰和他血缘最近的人,这样才说得通。”
“可是你和他之间并没有血缘关系。”伊勒曼说。
“同一国家的人,身上都流着同样的血,迪特。”库帕斯说,“这种血缘连系是一切民族自成一体的本源,人在背叛这种血缘的时候,就会受到大自然的惩罚。每个民族都有自己的灵魂,而这灵魂是依靠血缘维系。
“灵魂不生不死,恒久不灭,就像一个民族的生命,依靠血缘代代相传。个人的灵魂就是民族的血。”
伊勒曼疑惑地看着库帕斯,没有作答。
“这就是为什么我们死的时候,必须要流血。”库帕斯兴致勃勃地说,“不见血,死后不能去瓦何拉。”
“瓦何拉?”
“是古老的日耳曼信仰当中,战死的勇士才会去的地方。”库帕斯说,“你看过瓦格纳的歌剧,《诸神黄昏》?”
“听说过。”伊勒曼答。
“战死的日耳曼勇士死后去到瓦和拉,和父神沃登饮酒庆祝,同众神一起等待最后的圣战,就是诸神黄昏。”库帕斯解释道,“圣战中人类、神明,乃至整个世界都会被毁灭。直到生命之树抽出新芽,历史再从头开始。”
伊勒曼望向窗外月光下的一片白色。他眉间带着几分困惑,像是已经听得云里雾里。
“我们从前线轮下来的时候每次聚餐,都要向沃登敬酒。再上到前线的时候,就互相提醒:若是一同出战的弟兄不能够一起归来,那么大家到瓦何拉再见。日耳曼男人天生就是战士,只有战死才是死得光荣。所以我上战场从不害怕,我知道无论如何,我和我的战友们同生共死,绝对不会分开。”
库帕斯说完,便不再做声。车轮扎过土路的声音不断传来,库帕斯将驾驶室的车窗开着,左手臂半搭在窗沿,偶尔将头伸出窗外去看近处的路面。伊勒曼闭目养神才不久,就感觉到车身的机械晃动忽然间停止,一声车门响传来,待到他睁眼,库帕斯已经站在了车旁拉开了后座的车门。
三十二
“迪特!”普林茨像是已经等候多时,这时不由分说就伸手来拉还来不及起身的伊勒曼,“完好无损嘛!我们都准备好了给你开生日派对呢!”
“生日派对?”库帕斯饶有兴味地问。
“我们这里的老规矩。”普林茨兴致高昂地解说道,“有人死里逃生的时候,就开派对庆祝。战场上活一天少一天,像这种情况还能活着回来,当然要好好喝一顿酒!”
伊勒曼下了车直起身来,无奈地笑了笑,说:“普林茨先生,您这是巴不得我死了才好。”
“那怎么行,”普林茨说着用力拍了拍伊勒曼的肩膀,“你死了,怎么开派对?约翰尼斯那个死脑筋你又不是不知道。”
“您又不归哈索霍夫先生管。”伊勒曼说。
“那也不行,没有你们这群小孩儿在,我们干什么都没意思,不够热闹。”普林茨说完,看向一旁的库帕斯,“你要不要也留下来,喝完酒再走?”
“恐怕不行。”库帕斯咧嘴一笑,露出两排洁白的整齐牙齿,“回去晚了要被上尉指着鼻子骂。”
“看来你们长官也是个死脑筋的家伙。”普林茨重重点了点头。他目光有些迷离,身上已经隐隐带着酒味,此时正慢慢地仔细打量着眼前的年轻士兵。库帕斯湛蓝色的眼睛友好地回望着他。这个英俊的荷兰人同伊勒曼年纪相仿,眉宇间却少了一分久经沙场的疲惫,多了几分一往无前的潇洒。而他胸前骄傲地用缎带从制服上衣的纽扣孔中悬挂着的铁十字徽章,证明了他并不缺少前线作战的经历。
普林茨抬手在库帕斯的肩头一拍,说:“那么多谢你送他回来。迪特可是我们联队的镇队之宝,丢了会有大麻烦。”
“举手之劳,不足挂齿。”库帕斯笑着说,随即又真诚地转向伊勒曼:“迪特,你别记恨我朝你开枪就好。”
“不怪你。”伊勒曼说。
“那我先走了。”库帕斯说着,像是习惯性地猛地并拢双腿,长靴的后跟响亮地敲在一起,“希特勒万岁!”
库帕斯的左臂紧贴在制服马裤的裤缝,挺胸抬头,右臂伸得笔直。伊勒曼略微顿了一下,回道:“再见。”
库帕斯放下右臂,朝普林茨和伊勒曼再次笑了笑,就转身走向驾驶座的车门。靴底钉了铆钉的高筒皮靴结实地踩在土里,没发出任何声响。
伊勒曼跟着普林茨朝营地当中走去。
“您怎么在?”伊勒曼问。
“我还不能在?”普林茨奇怪道,“别以为我现在顶着五十飞行组的名号,就不是五十二联队的人了。抽空来一趟前线有什么大不了的?斯图加特那边有阿弗雷特顶着。”
“马齐亚茨先生还好?”伊勒曼问,“您不在,他肯定更忙了。”
“对付几个美国轰炸机,阿弗雷特还搞得定。”普林茨随意地应道,“他还能随时从十一联队借人呢,以为我们卡拉亚组的面子是白瞎的?”
伊勒曼点了点头,没再发问。
普林茨悠悠然地低头踢着松散的土块,对身边的伊勒曼说:“运气还不错,赶上了好部队送你回来。这要是碰上了党卫军第三十六团那种货色,可够你受的。”
“什么好运气。”伊勒曼说,“险些被刚才那个荷兰人一枪打在腿上。”
“他是荷兰人?”普林茨似乎有些意外,“和我通电话的是个地道的柏林人,我一听口音就知道了。是荷兰志愿军?”
“党卫军第二十三装甲师‘尼特兰’。”伊勒曼答,“从军官到士兵一个个全都神经兮兮的。”
普林茨失笑道:“刚才那个荷兰人,我看着蛮正常。”
“得了吧。”伊勒曼打了个哈欠,“神神叨叨的,跟我说了一路了。”
“和我讲电话的那个柏林人蛮幽默的。”普林茨说。
伊勒曼诧异地转头看向普林茨:“霍斯特·歌泽先生?我见到他了,是个阴阳怪气、莫名其妙的人。一点儿都不讨人喜欢。”
普林茨也愣了愣,才说:“他打电话来要信息确认你的身份,还随和地跟我聊天问联队踢球最好的人是谁,接着马不停蹄地立刻就把你送回来了,怎么会莫名其妙?”
“是他问的您?”伊勒曼惊讶地说,“我还以为肯定是您在这种人命关天的紧要关头来开我玩笑,竟然用这种问题来确认我的身份!”
“他拿这个去问你了?!”普林茨难以置信地说,接着又哈哈大笑起来,一掌拍在伊勒曼后背上,“还说人家阴阳怪气,我看是你被幽了一默,记恨在心吧!”
伊勒曼正要争辩,前方忽地冒出一只白色毛球一般的小狗,汪汪叫着朝他奔过来。一个歪带着军帽的人手忙脚乱地追在后面,直到小狗在伊勒曼面前摇着尾巴停下,那人才一下子捞起小狗,刚看到伊勒曼似的叫道:“小孩儿,你回来了!”
“早啊,冈瑟。”伊勒曼揉揉眼睛说。
“早是够早,这大半夜的。”劳尔笑着说,“公爵他们一准要拉着你喝通宵,我现在就去把他们都叫起来!”
伊勒曼点点头,不等回话,一旁的普林茨插嘴道:“迪特这小子刚刚被个党卫军上尉摆了一道,这会儿还忿忿不平呢,怎么喝得下去?”
“发生什么了?”劳尔问着,将怀里的狗塞给了伊勒曼,接着掸了掸衬衫上的灰。
“那个上尉打电话来问普林茨先生联队足球踢得最好的人是谁,”伊勒曼无可奈何地说,“普林茨先生就大言不惭地说是他自己。”
“我要是不给个标准的正确答案,”普林茨抱着双臂斜瞥了伊勒曼一眼,“你怎么能答得对?”
“居然拿这种问题来试探我,”伊勒曼耿耿于怀地说,“我看非要我被那个不知所谓的上尉当苏联间谍一枪毙命,您才高兴。”
“我哪知道他是为了去问你啊。”普林茨说。
劳尔打断两人道:“他明摆着是和你开玩笑,小孩儿。就算你答错了,他哪有可能真的为这个开枪打你?”
“我知道。”伊勒曼弯腰将狗放在了地上,小狗马上立起身子,扒着他的靴子不放,“可是这种火上浇油的要命玩笑,我实在是不领情。”
“行了,”劳尔说,“别那么输不起。谁让你自己飞着飞着从天上掉了下去,最后还得靠党卫军送你回来。他们拿你开开心也不是多大的事。”
“那你也去被拿枪指着叫人开开心好了。”伊勒曼翻了个白眼道,又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急切地说,“对了,歌泽先生说他认识哈约·弗科。”
“弗科?”普林茨皱眉道,“北非之星?他们都是柏林人,难道以前有什么瓜葛?”
伊勒曼点点头,弯腰去摸了摸小狗的头:“他说和哈约是高等中学同学。”
“那不就难怪了?”劳尔挑起眉毛道,“什么事都敢拿来开玩笑,一本正经地把你往火坑里推,这不是弗科的作风是什么?”
伊勒曼摇了摇头,“哈约才没……”
“弗科的老相识,要不是那种没有半点分寸,背后悄悄给人使坏的人,我倒还要觉得奇怪呢!”劳尔打断他说,“你就偷着乐吧,得了便宜还卖乖。和弗科一样好玩的人,我也想见一见呢!”
伊勒曼无可奈何地看着劳尔,说:“能在东战线碰到哈约的故人,我也觉得很幸运,只不过歌泽先生那个阴晴不定的脾气,真是叫人吃不消。”
普林茨插嘴道:“你要是真的和弗科在同一联队待过,恐怕也要吃不消的。他那么随心所欲,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军规重如山,他硬当不存在。”
“还说哈约呢,”伊勒曼笑道,“您也够老不正经的了。”
“别说我老啊。”普林茨板着脸说,“也就长你十岁。再说我坏话,小心下次有和哈普特曼飞任务的事让约翰尼斯还派你去。”
普林茨说着,原本就因直挺的窄鼻梁和略微下垂的眼角而显得冷酷的脸上,即刻露出了鄙夷的神色:“那个纳粹把我们联队的人丢在敌军后方不管,还好意思自己回来,我还没去第二战斗联队找他算账!”
“我迫降又不是他的错,”伊勒曼连忙说,“要是没有他们的轰炸作为掩护,我也难以摸回德军阵线来。”
“你别向着他说话。”普林茨摆摆手,“都是一路货色,他和……”
普林茨话说到一半,瞟了一眼正蹲在一边逗狗的劳尔,将后半句吞了回去。他摇了摇头,说:“我们是服从命令的军人,哈普特曼只是个彻头彻尾的杀人狂。”
劳尔忽然头也不抬地插嘴道:“真是的,这儿这么冷,否则我们也像三联队似的,养个狮子做联队吉祥物多威风?当年那些冯法瑞上尉先生抱着小狮崽的宣传海报,真叫给他们联队出尽了风头。”
伊勒曼抬眼四处望了望,转头朝普林茨问道:“怎么这么久都没看到艾里希?已经睡了?”
空气仿佛凝固了。劳尔停下了逗弄小狗的手,抬起头,静静地看着普林茨。普林茨也停止了动作,镇定地看向伊勒曼闻讯的眼神。
“他人呢?”伊勒曼急急地问道。
“穆勒一知道你在敌后方迫降,”普林茨不带感情地说,“今天下午就拿了来复枪,只身潜过敌军战线去找你了。”
三十三
一九四四年八月二十八日。
柏林的街道一如既往地喧嚷。伊勒曼从慢速行驶的轿车后窗望出去,车内安静非常,同窗外的世界仿佛隔着极为遥远的时光。他目光落在街边一处苍白的水泥废墟上。
“这是俾斯麦大街?”
“是的,”驾驶座上的卫兵轻快地回道,“您左侧是德国歌剧院,在去年十一月二十三日的英军空袭中被炸毁了。相信最终胜利之后就会重建的。”
伊勒曼没有回话,只是静静地看着窗外的废墟渐进,接着渐远。他右方的巴霍芬把军帽盖在脸上,仰头睡得正香。
许久,卫兵忽地停下车,说:“长官,我们到西南近郊了。”说着,他推开车门走下车来,到后座旁为伊勒曼打开车门。伊勒曼踹了巴霍芬套着长靴的小腿一脚,待后者“咦”地一声醒过来,才转身下车。卫兵在他身后关上车门,伊勒曼望着眼前既熟悉又陌生的双层洋房,细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巴霍芬却已经绕到他身旁,不由分说地拉起他的手臂就踏着房前的草地向大门走去:“快,去看看劳尔到了没!”
夕阳穿过微掩的玻璃窗照射进来,穿堂而过的轻风吹得半透明的窗帘时时摆动。穿着空军制服的男人们三三两两地端着半满的玻璃杯低声交谈着,并没有女人的身影。
伊勒曼背上忽地挨了不轻不重的一下,他转过身,看到眼前站得正是意气风发的劳尔,手里拿着三大扎啤酒,一只手悬在胸前还没放下,显然方才是用手中喝到一半的啤酒撞了一下一伊勒曼的后背。
“喂,”伊勒曼说,“你差点弄我一身!”
“哎?”劳尔打量着伊勒曼,猛然发现了什么似的叫道,“你的钻石呢?”
“什么钻石?”伊勒曼莫名其妙地问。
“铁十字上的钻石。”劳尔指着伊勒曼颈上挂着的骑士铁十字道,“二十五日不是说批下来了?”
“没领到手呢。”伊勒曼说,“二十五日刚给我十天假;要见元首,哪有那么快。”
“有道理。”劳尔说着,一脸严肃地点点头。
“你也该歇歇了。”巴霍芬瞥了伊勒曼一眼,伸手接过劳尔派过来的酒杯,”十九日那次敌后方迫降,够折腾的。”
“是啊,”伊勒曼点点头,被劳尔递了一扎啤酒,“艾里希差点把我吓死。”
“怎么说你都没用,硬是守了一夜。他要是第二天早上没回来,”巴霍芬说,“我看你简直恨不得追回苏联阵线殉情去。”
伊勒曼看着举着酒杯发笑的劳尔,抬手握拳就作势要打巴霍芬:“殉什么情,哪有人不管自己的机械师的!我乌克兰黑魔鬼连僚机都没丢过,要是丢个机械师,真是别做人了。”
“叫你和新人换机,”劳尔呷了口啤酒,“这下在苏联人面前名声扫地了吧。一整个机阵看到卡拉亚一号的僚机被击落了。”
“我可没被击落,”伊勒曼争辩道,“是被迫紧急迫降。”说完,他又撇了撇嘴,“不过现在新来的飞行员也真是的,一点反侦察常识都没有,明知道苏联人每个月都加码悬赏我的性命。要不是哈普特曼反应快,他差点把我卖了。”
正在仰脖喝酒的巴霍芬猛地咳嗽起来,接着又开始边咳边笑,断断续续地说:“不会吧,那个新来的在无线电上把换机的事捅出来了?”
“呛死你算了。”伊勒曼看着巴霍芬,又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嗯,正在我迫降的时候,非扯着脖子喊我呼号。唯恐苏联人不知道我是谁一样。”
巴霍芬笑得更厉害了。
“海因茨!”劳尔忽地叫道。伊勒曼循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人群中应声走出一个清秀的金发青年,身着优雅的白色空军制服,来到劳尔面前几步距离,猛地将长靴后跟响亮地敲在一起,举直右臂高声道:“希特勒万岁!”
“希特勒万岁!”劳尔也立正行礼,响亮地说道。
人群中不禁有几人回头看了看。
“好久不见,刚瑟。”青年笑着说。
“又活蹦乱跳的啦?”劳尔二话不说一掌推在对方肩上,“好了伤疤忘了疼,上次梅赛施密特工厂阻击美军的伤恢复得怎么样了?”
“没事。”青年说,“轻伤不下火线。”
“还不下火线!”劳尔叫道,“普林茨那家伙转天就下了火线,跑我们营地来了!把你扔在斯图加特不管!”
“马齐亚茨在的。”青年依旧带着随和的笑容说,“何况我们十一联队不和五十飞行组直接挂钩,普林茨不对我们负责。卡拉亚组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
“是,他们那个自由散漫惯了的德行!”劳尔忿忿地说,接着一拳打在青年手臂上,“你这个笨蛋什么时候回五十二联队来吧,省得在外面总让人欺负!”
“疼!”青年半开玩笑地叫着,伸手捂住了另一条手臂上刚刚被劳尔命中的位置。
“我的天,”一直和伊勒曼在一旁目睹二人谈话的巴霍芬插嘴道,“谁敢欺负他,简直不要命了!”
说着,他上前一步,一手搭在青年肩头,回身对伊勒曼说:“这是海因茨·克诺,我们以前在六组的老战友。当年的布伦瑞克希特勒少年队一把手!可能打了。”
“没有那么夸张。”克诺笑着反驳道。
“真的!”巴霍芬唯恐伊勒曼不相信一样,对着他强调道:“以前哈约溜出去玩都带着他,不用绕哨兵!见一个放倒一个!”
伊勒曼闻言立刻睁大了眼睛。
“别瞎说,”克诺笑道,“我什么时候和弗科那种人搭上关系了?”
不等伊勒曼反应,劳尔飞快地一侧身挡到他面前:“海因茨,这是迪特·伊勒曼,我信里给你写过的,上次你负伤的第二天在敌后方迫降的那个。”
“和汉斯出任务的那个?”克诺应道,随即转向伊勒曼,“久仰久仰。”
伊勒曼将手里的啤酒换到左手,腾出右手握住了克诺伸过来的手:“彼此彼此。”
“海因茨还是空对空轰炸第一人呢!”巴霍芬在一旁仿佛炫耀似的说。
“空对空轰炸?”伊勒曼边笑边说,“你真是越扯越不靠谱了,格恩哈特。”
“是真的。”劳尔说。
伊勒曼诧异地转过脸,看向劳尔。劳尔身旁的克诺温和地笑了笑,点点头:“他说的是真的。”
伊勒曼收起了脸上的笑容。他满眼的不可思议,道:“空对空轰炸?怎么可能?”
“去年三月在赫格兰,用二百五十千克的炸弹打下了几架美国的飞行堡垒。”克诺轻描淡写地说,“是它们从空隙威尔海姆哈文返航的半途被我们拦截的。我们十一联队和五十飞行组差不多,主要出特高纬度的飞行任务。”
伊勒曼惊讶地看着克诺,像是已完全说不出话来。
“为了元首,有什么不可能的!”劳尔插嘴道。
克诺笑了笑,说了句“就是”,接着又说道:“但是后来没怎么用这种打法了。带那么重的弹,影响古斯塔夫的高纬度飞行能力。也不好对付对方护航轰炸机的战斗机。”
“我还记得伊米尔刚出来的时候呢。”劳尔说,“现在连古斯塔夫都有了。”
“你当时不是还说,”伊勒曼说,“驾驶起新出的伊米尔来,还没来得及开火,就飞过去了?”
“是有这么一回事,”劳尔点了点头。紧接着他又回过神来,奇怪道:“哎,你怎么知道?两年前的事了,那时候你还不知道跟哪瞎混呢。”
不等伊勒曼作答,身后一声招呼传来:“巴霍芬,伊勒曼。”
巴霍芬转过头,立刻就拉起伊勒曼:“海因茨,冈瑟,你们先聊。”紧接着就将伊勒曼拽到了身穿空军制服、唇上留着胡须的男人面前。
“不是说开会,将军先生?”伊勒曼笑着问,“这哪里是开会,根本是开酒会。”
博斯维勒意味深长地弯起嘴角:“这大星期一的,没有酒,你们肯来开会?”
“还是将军了解我们。”巴霍芬大笑,举起酒杯又喝了一口。
“我也是个飞行员,”博斯维勒说,“你们想什么,我还不知道?这里也没别人,不用将军将军地叫。”
“博斯维勒先生,”伊勒曼问,“您找我们什么事?”
博斯维勒转头四处张望了一下,见四周没有人投来好奇的目光,才说:“我和戈林最近在组建一个新的飞行组,采用新型的重型战斗机,现在由奥斯卡-海因里希·俾亚上尉在后方在训练项目。”他顿了顿,见巴霍芬和伊勒曼两人都收起了笑容,接着说道:“想请你们两人加入。”
“您是说,”伊勒曼紧皱眉头道,“想让我们调离五十二联队?”
“这也不是我说调离,就调离的。”博斯维勒说,“还是要你们自己做决断。但是现在的战况,”他说着,压低了声音,“可别出去到处乱说:你们是德意志空军最响亮的两张王牌,现在德国必须保存实力。”
“您是说,”巴霍芬也没了平日嘻嘻哈哈的语调,沉声说,“我们现在已经要开始为战后重建做打算了。”
博斯维勒沉默地点了点头。
“我去。”巴霍芬道。
“我不去。”伊勒曼说。
“戈林已经下了你的禁飞令,”博斯维勒有些惊讶地说,“伊勒曼,你现在是德国空军第一的战斗机王牌。”
“我知道,”伊勒曼毫不犹豫地回道,“说起来,还得麻烦您去帮我说说情。就因为我是头号王牌,我才绝对不能下战场。”
“你要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博斯维勒劝道,“可是会让全空军的士气大为受挫。”
“博斯维勒先生,”伊勒曼说,“我决不愿离开五十二联队。如今战场上缺乏经验和训练的新飞行员越来越多,我每多一次击落,就减少他们一份危险。”他琥珀色的眼睛直视博斯维勒,坚定地说:“我一己之力不能保护每一个德国人,但我要拼尽所有为我能顾及到的每个德国人增添一份生的希望。他们都和我一样有家人,有朋友,有梦想,和我一样年轻。并不因为我是空军第一王牌,我的生命就比他们高贵。我加入空军不是为了做一张放着好看的招牌;我是为了向我的父国和同胞,献出我能给的一切。”
“好。”博斯维勒像是沉思了片刻,随即郑重地点点头,“你留在五十二联队。戈林那里,我去帮你说说看。”他说完,抬手看了看表,“抱歉,我晚些还有事情,现在得去见其他几名被我叫到会上来的人。”他摆摆手,“回头见。”
“再见。”伊勒曼望着博斯维勒离去的背影,转身对巴霍芬道:“他刚才说带新飞行组训练任务的上尉,叫什么来着?”
“是什么俾亚,”巴霍芬皱起眉,似乎在冥思苦想,“海因里希……奥斯卡·海因里希·俾亚。怎么了?”
“挺耳熟的……”伊勒曼低下头,片刻之后突然叫道,“是我空军第二学院的教官以前在兀鹰军团的僚机!”
“这么玄,”巴霍芬愣道,“怎么是个人,都是兀鹰军团出来的?”
“说起来,”伊勒曼语气中带着隐隐的伤感,“我还是在空军第二学院的时候认识的哈约·弗科。”
“哈约·弗科?”两人前方忽然传来掷地有声的一句话,“他根本就不会开飞机!”
三十四
巴霍芬死死地拦腰抱住伊勒曼,后者还在朝来人挥舞着拳头怒吼:“你有种再说一遍?!”
“我说,”暗金色卷发的空军军官背着双手,慢条斯理地说:“哈约·弗科根本就不会开飞机。”
“你!”
“冷静点!迪特!”巴霍芬咬牙道。
“您是空军第一王牌,五十二联队的格恩哈特·巴霍芬?”军官看着不断挣扎的伊勒曼,和毫不动摇地用双臂将他从背后紧紧箍住的巴霍芬,忽然道。
“是我。”巴霍芬答道,“不过第一王牌不是我了,这个家伙十七日已经破了我的击落记录,现在都到三百架了。”说着,他用下颌指了指怀里的伊勒曼。
“原来这就是盛名如雷贯耳的乌克兰黑魔鬼,迪特·伊勒曼?”金发青年像是觉得好笑似的,边发笑边眼中带着几分惊讶看着伊勒曼,“那是我冒犯了。伊勒曼先生,您和弗科先生认识?没记错的话,您和他不是同期的。”
“他长我三岁,”伊勒曼像是被青年忽然转变的态度消了气,站稳了身子,掸着衣袖道,“正好差一届。但是我们认识。”
巴霍芬如获大赦地收回拦着伊勒曼的手,站在伊勒曼旁边长出了一口气。
“那您亲眼见过他飞行吗?”青年略微歪着头,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问道。
伊勒曼疑惑地微皱起眉,目光游离了片刻,道:“没有。”
“那就是了。”看着伊勒曼的呼吸渐渐平缓下来,青年的语气也变得友善,上前一步伸出了手:“莱因哈特·哈马彻,十一联队二组。”
“迪特·伊勒曼,五十二联队九组。”伊勒曼说着,同哈马彻握了握手。
“我在四二年的时候,”哈马彻抱着双臂,勾起嘴角道,“还见过弗科先生的花样飞行。非常烂。”说着,他还缓缓摇了摇头,碧绿色的眼睛轻佻地望着伊勒曼。他一笑,左侧脸上就现出一个浅浅的酒窝,一时间竟莫名显得高雅凌人。
“您为什么这么说?”伊勒曼沉着脸,皱着眉问。
“他驾驶飞机的方式根本就不对。”哈马彻挑眉道。他动作夸张地耸了耸肩,摊开手,仿佛面对的不仅是伊勒曼和巴霍芬,而是整整一个剧场的听众。他就如同登台表演的音乐剧明星一般,举手投足间都自然地带着几分刻意。
“别看我当时在第三夜战联队,”哈马彻说,挑衅似的笑了笑,“从海因克到梅赛施密特,从多尼厄到施杜卡,德国空军没有我没飞过的型号。我虽然和弗科先生同年,十九岁起我就已在带新的飞行员了。
“四二年七月时弗科先生休假,作为前线英雄给我们表演飞行,我一眼就看出弗科先生的飞法,非但不发挥梅赛施密特的优势,还甚至为了补梅赛施密特转弯迟钝的短板,强行悬停急转。他的飞行技术毫无章法,完全是任性胡来!”
伊勒曼瞪着哈马彻,却没有说出反驳的话来。
“您哪怕是弗科先生的朋友,”哈马彻悠然自得地说,“恐怕也不知道他实际上技术如何,使用怎样的战法吧。”
伊勒曼沉默地垂下目光,片刻之后却又抬眼看向哈马彻:“不错,我是不知道哈约在战场上是个什么样子,但您不能否认,他是有一百五十三次击落的北非之星。”
“我只说他不是个好飞行员,伊勒曼先生。”哈马彻望着伊勒曼,玩味地说,“并没有说他不是个出色的前线斗士。弗科先生卓越的地方在于他对角度惊人的理解。他从任何角度都可以出手,可以击中任何方向的敌人,更不要说偏转射击本身的难度,要在敌人飞至瞄准点之前开火。”说着,他志得意满地轻声叹了口气,“但是射击再怎么优秀,不能和飞行混为一谈。我承认弗科先生是数一数二的神枪手,您也得承认他的飞行技术差强人意。”
“您倒让我想起同是第三夜战联队的一个人。”伊勒曼忽地说。
“哦?”
“海因里希·萨克-施列维斯王子。”伊勒曼冷冷地看着哈马彻,“您和他一样的自持甚高,酷爱指点江山。”
“您见过我们王子?”哈马彻浅笑着,应对自如道,“您不必用施列维斯王子来呛我。我们全联队的人,都相当地尊敬他,哪怕他动不动在无线电上叫我们滚开。”
“叫你们滚开。”巴霍芬不由得重复道,眼中带着几分难以置信。
“他每次加入空战的时候,总是会在无线电上这样喊:”哈马彻挺起胸膛,收起笑容,一脸冷峻地演道:“‘施列维斯王子驾到,闲杂人等统统退下!’”
言毕,他又恢复了方才的神情,淡淡地笑着说:“说起来,倒是个作战习惯像弗科先生的人,总是身先士卒,将手下人护得严严实实。“说着,他又垂下视线,头也略微歪向一边,做出一个极为戏剧化的动作,似乎是要无微不至地配合自己的语调,“但我们王子先生可不是随心所欲地胡作非为。他组里军规严苛,公私分明,他也是个性格温和内敛,但是极其自律而守规矩的人。光是这点,就比弗科先生要强上许多。”
“您对柏林可熟悉?”巴霍芬忽然问道。
“并不,”哈马彻朝他转过脸去,毫不迟疑地答道,“我来自莱茵河畔,说起来还是戈贝尔博士先生的邻居,家姐同他私交颇深。这次要不是博斯维勒先生邀请,我还从未在柏林多做过停留。”
巴霍芬又问:“那您是打算多待几日了?”
“自然。”哈马彻说,“帝国首都,总该抽空见识一下才是。您二位呢?”
“我们或许还要……”伊勒曼说到一半,猛地被巴霍芬抢白道:“我们还得去见元首,再回家探亲,短短几天假期根本不够用,不大会在柏林逗留了。”
“可惜。”哈马彻说着,脸上却丝毫不见惋惜的神情,“能遇见您二位两张空军头号王牌,却没机会多认识一番。”
“本来,”伊勒曼突然说,“我是打算去马格德堡给一位故人扫墓的,但是这么一算,好像的确是没有时间了。”
“不如您告诉我地点,”哈马彻蓦地接道,“我代您去。”
伊勒曼脸上立刻出现了诧异的神情。他接着皱紧眉头,满腹疑虑似的说:“未免太麻烦您了。”
“没什么大不了的,”哈马彻云淡风轻道,“您是乌克兰黑魔鬼,想必忙得很。从柏林到汉堡也至多一个半小时。我们同属空军,难道举手之劳不是我应当做的?”
伊勒曼迟疑了一下,还是说:“那多谢您了。”
“不知您的故人叫什么名字?”哈马彻问。
“弗莱德里希-卡尔·申克。”伊勒曼道。
伊勒曼跟着巴霍芬走上楼梯,刚一过楼梯间转角,巴霍芬就一转身靠在了墙上:“神啊,十一联队真是个莫名其妙的地方,也不知道海因茨怎么混下去的。”
“那你也不用跑这么快。”伊勒曼啼笑皆非道。
巴霍芬忽地弹起身,趴在楼梯扶手上往下看去,“趁着那家伙在北边待着,咱们去南边的休假所玩吧!”
“你刚才问他还在不在柏林待,就是为了躲着他走?”伊勒曼惊讶地说。
“你以为我拉你上来干什么,”巴霍芬头也不回地说,“还不是为了躲着那个哈马彻。”
“还以为你也要去露台呢。”伊勒曼说。
巴霍芬回过头来:“什么露台?”
“罢了,”伊勒曼说着,拉起巴霍芬的袖管,“我带你去。”
两人拾级而上,来到二层的走廊。伊勒曼在黑漆漆的走廊里摸索着,推开了一扇门。巴霍芬跟着他穿过似乎永远不曾有人居住的卧房,来到了卧房外的露台上。夜空中的圆月有着一丝缺口,皓白的光华却丝毫不削减。露台上一无所闻楼下的谈话声,放眼望去,周遭竟一户开夜灯的住宅也没有。乌黑的夜晚仿佛将一切声响与情绪都吸进去了。伊勒曼愣愣地看着头顶的月亮,与眼前近在咫尺的黑暗,站在原地,一动也未动。
“怎么了?”巴霍芬问。
伊勒曼走到露台的栏杆旁,伸手轻轻地放在横栏上:“我刚认识哈约的时候,第一个晚上,他就带我来的这里。”
巴霍芬上前一步趴在栏杆上:“来这里干什么,看月亮说情话?”
“哪来的情话。”伊勒曼又好气又好笑,一拳打在巴霍芬肩上,“月亮倒是看了。”
巴霍芬“哎呦”地叫着,往旁边挪了挪,直起身来,双手伸进了裤袋中。然而他接着马上又将右手抽了出来。
“对了,小孩儿,”巴霍芬手里拿着盖满花花绿绿邮戳的一只浅黄色的信封,“在前线的时候艾里希叫我给你的。你的信。”
“不会吧!”伊勒曼叫着将巴霍芬手中的信封抢了过来。信封并不大,也很薄,却封得严严实实,“你拖到现在才给我?”
“放到口袋里忘了。”巴霍芬不以为然地说,“这不是反正也给你了吗?肯定不是什么急事。你看,这转来转去的,都不知道在路上走多久了。”
“二十七联队‘北非’……”伊勒曼皱着眉,在信封上辨认着寄件人的姓名,“沃纳·施罗尔。”
“北非联队的人给你寄信?”巴霍芬也来了兴致,好奇地问。
伊勒曼摇摇头,说:“我不认识这个人。”
“打开看看再说。”巴霍芬怂恿着。
伊勒曼将信封竖过来,双手捏着一角,沿着边缘小心翼翼地将信封撕开。敞开的信封中却没有信纸露出来。伊勒曼疑惑地把信封拿在右手,将左手平摊手心向上,在手掌上方将信封倒了过来。单薄粗糙的信封中,飘出了一条鲜黄色的丝巾。
三十五
“不。”
持枪的卫兵手足无措地看着眼前的伊勒曼,似乎对后者的答复无所适从。他眨眨眼睛,愣了片刻,才又说:“可这是规定。从七月二十日的袭击开始,元首就下令……”
“如果希特勒连空军第一战斗机王牌也不信任,”伊勒曼面无表情地看着身穿党卫军黑色制服的卫兵,神定气闲地说,“那我就不要见他好了。”
“您……”卫兵仿佛被雷劈中一样呆立当场,却仍不死心地努力道,“不是元首不信任您,只是现在参见元首要取下佩枪,上面的指示是一视同仁——”
“既然他那么不想见我,”伊勒曼说着,耸了耸肩,转身就要走,“那我也就不强求了。”
“上尉先生!”卫兵急忙叫道,“您留步!”看着伊勒曼转回身,卫兵皱了皱眉,最后说:“请您稍等,我去通报。”
说完,卫兵就朝门另一侧的同僚点了点头,随即朝里跑去。
一身深蓝笔挺空军制服的青年气势汹汹地走到门亭,见了伊勒曼就不由分说地训斥道:“你小子在这里为难一个小卫兵,很有趣?!”
“冯文特上校先生,”伊勒曼望着对方的怒容,也不由得稍稍向后退了退,却还是说道,“我在前线摸爬滚打多年,实在没有离了佩枪的习惯。”
“人家每天靠来复枪吃饭的陆军部队都没有你这样废话的!”冯文特怒道,却转头对卫兵说,“让这个浑小子进来吧。”
“谢谢您。”伊勒曼忙不迭地说道。他朝卫兵点了点头,便跟在了已经掉转方向疾走的冯文特身后。退到一边的卫兵却只是站回了门侧,没有去回应伊勒曼的目光。
伊勒曼几步追上冯文特,和对方并肩而行。冯文特也略微放慢了脚步,仍是目不斜视地对身侧的伊勒曼道:“一会儿别做傻事。”
“您放心。”
冯文特忽地停下了脚步,引得伊勒曼也不由自主地停下来,向他投去闻讯的目光。冯文特在走廊中转过身面对伊勒曼,低声道:“你现在就是这次大战中的红男爵,还不懂得顾大局,天天就知道使性子!你们五十二联队全都一个德行,从来不能叫我省点心,哈索霍夫的事情还没和你们算!”
“长官,”伊勒曼也压低声音,诚恳地说,“那件事,我觉得哈索霍夫先生并没做错。”
冯文特摇摇头,“不是错与没错的问题。”他一面说着,一面扫视着四周。走廊内光秃秃的水泥墙上没有装饰,两侧几扇看上去十分厚重的门内也没有声响传来。冯文特目光如炬,紧紧地盯着伊勒曼,双唇紧绷,双手背在身后。他将视线垂到伊勒曼颈间的骑士铁十字,上面交叉的双剑同银色的像树叶形状一并散发出清冷的光辉。“和戈林那个死胖子硬碰硬,”冯文特说,“我只能送你们一个字:傻!”
“可是上校先生,”伊勒曼说,“前线战况并不乐观,以戈林为首的空军高级指挥却毫无作为。”
冯文特阖上眼,深深地出了一口气,才再度看向伊勒曼:“前线如今战况不佳,我不比你来得清楚?你面对的是一条东前线,我却每天都眼盯着所有的战线。”他语调平稳,目光淡然,与伊勒曼举止中难掩的青春年少不同,他沉稳的谈吐间无不已染上岁月的刻印。
“戈林自从上次大战结束以来,”冯文特说,“就一直是个不折不扣的饭桶。所谓的空军元帅既蠢又肥,胖得连驾驶舱都坐不进去,简直笑话!”他的语气依旧稀松平常,眼光中却透出狠意:“一直仗着同元首早年的交情胡作非为,他眼里从来没有过这个德意志帝国,心里从来没有过这支德意志空军!博斯维勒自以为同戈林要好,把与戈林当面对质这么笨的主意都提给了哈索霍夫,根本是唯恐天下不乱。要不是他夫人向元首求情,戈林早就对他下手了,还能只是放他去新的特战组?”
“博斯维勒先生还有邀请我加入。”伊勒曼说。
“你?”冯文特挑起眉毛,“你没答应吧?哈索霍夫下台,调回五十二联队当联队长的必然是普林茨。他才是打死才都不会放你走。”
伊勒曼摇摇头,说:“是我自己没有答应。我不愿意离开五十二联队拿生命信任我的战友。”
“不去也好。”冯文特移开目光,朝走廊尽头望去,“戈林现在巴不得博斯维勒死在前线上,肯定想方设法让特战组去出自杀性质的任务。哈索霍夫的事也没完,”他转回脸,看着伊勒曼,“可能还要拖一段时间,但是我听到风声,他们打算上告军事法庭。”
“军事法庭?”伊勒曼急忙问。
“你们五十二联队的人,”冯文特的嘴角勾起一个若有若无的弧度,“还怕军事法庭?马齐亚茨不也差一点被告过,最后还是由于没有别人能出那场特高纬度飞行任务,直接取消对他的控告。”他耸了耸肩,“艺高人胆大。”
“但是哈索霍夫先生……”伊勒曼不放心似的,焦急地说。
“我肯定尽全力保他。”冯文特言简意赅地说。他的目光在伊勒曼胸前的勋章上来回扫动着,忽地说:“你看哈索霍夫这个人怎样?”
“他常教育我们,”伊勒曼毫不疑迟地答道,“叫我们一心爱国,并且为之而战;除此之外,什么都不必管。”
“不是不必管。”冯文特轻轻叹了口气,“现今的局势,很多事情不是我们管得了的。你没有经历过上次大战,大约不会明白。你也知道,我是世袭男爵,”他的眼中流动起一种深不可测的情怀,直视着伊勒曼的眼睛,“上次大战结束时我也不过十一岁,但是我们冯文特家族世代从军,守护边疆,家中男人当时无一不在战场上。我们从一七年初起就清楚,那一场战争,德意志帝国绝对无法打胜了。但是我们怎么可能束手就擒,怎么可能将刚刚历尽千辛万苦统一起来的德意志帝国拱手让人,怎么可能叫终于使德意志民族团结一心的努力付诸东流?
“我们军人,有时打仗不为输赢。生而为人,活得是那一份气节。德意志男儿的字典中没有委曲求全,仅有铁,与血!宁可两千年历史的德意志帝国亡国于此,”冯文特平静地注视着伊勒曼,负手而立,凛然道,“绝然不可叫我们的后世在西方的奴役下苟且偷生!”
伊勒曼看着冯文特,喉结上下动了动,并没有应声。
“我说这些,你未必觉得在理。”冯文特说着转过身,“总之你只要记得,只要你自认是为父国而战,其余不必管什么有的没的。不到一两个世纪后,没人知道你的选择正确与否。男人只要管得自己顶天立地,俯仰无愧,其余就交由后人评说吧。”说完,他已经又朝走廊尽头走去,没有再回身看跟在他后面的伊勒曼。
伊勒曼跟着冯文特来到一扇门前,冯文特站定,转身示意伊勒曼将颈上的铁十字取下。
伊勒曼抬手将领下的缎带解开,连同骑士铁十字递到冯文特手中。冯文特接过去,又问道:“你还有什么事情吗?”
“上校先生,”伊勒曼道,“戈林下了我的禁飞令。”
“我去和元首说。”冯文特干脆地说。
“谢谢您。”伊勒曼连忙说。
冯文特见伊勒曼没有再多言的意思,便转身在门上叩了叩。
“谁?”门内传来一句含糊不清的问话。
“冯文特。”
“克劳斯啊。”门内的声音叹道。
“我的元首,”冯文特回道,“东战线王牌迪特·伊勒曼到了。”
“叫他进来吧。”
冯文特这才拧动门把,打开了这把朴素的门。他立在门边,向伊勒曼使了个颜色。伊勒曼走了进去,门便在他身后无声地合上。
伊勒曼面前是一个站在宽大办公桌前的背影。希特勒穿着不起眼的深色军服,略微伛偻着身子。他的军帽放在手旁的桌面,稍显稀疏的头发一丝不苟地梳得贴在头皮上。桌侧靠位置有一尊雪白的大理石雕像,桌后墙上的长型油画上栩栩如生地描绘着巴伐利亚的山脉景色。
“元首万岁!”伊勒曼原地立正,抬起了手臂。
“过来吧。”希特勒说。
伊勒曼走上前去。希特勒这才转过身来。伸手取下眼镜放在桌上,桌面平铺着的是大幅战略地图。几支铅笔散落在地图上,连同一只精致的展示盒,其中黑色的绸缎上躺着一枚漆黑的骑士铁十字。银色的镶边围绕着十字形状,一直延伸到上方交叉的铁制双剑形状,却在其上的镶钻像树叶比较之下,黯然失色。
希特勒伸手去取盒中的骑士铁十字勋章。他的手微微颤抖,眼神也并不清澈,乍看之下竟像是迟暮的老人。他双手拿着黑白红三色缎带的两端,双剑镶钻像树叶骑士铁十字以一枚铁环垂吊在当中。希特勒将缎带横举到伊勒曼面前,双手越过伊勒曼双肩。伊勒曼顺从地略微前倾,让希特勒将缎带系在他领下,之后才抬手整理衣领。他清俊的面容格外年轻,在铁十字的衬托下,显得英俊非常。依旧是如同二十岁少年的容貌,伊勒曼的神色却早已脱了当年的稚气。他深沉的目光回望着希特勒,看着这此时神色外表都仿佛普通人的一国元首。
“军队上,这场战德国早已输了。”希特勒开口道。然而他眼中透着慈爱,在伊勒曼肩头拍了拍,“要是帝国能多有一些像你和哈普特曼这样的青年才俊就好了。”
“我的元首,”伊勒曼说,“并非空军的其他战士护国不力。戈林为首的高层将领,给我们前线的支持实在太少。”
然而希特勒只是点着头,仿佛对他的话充耳不闻。
三十六
一九四四年九月十日。
正午的阳光洒在后院,躺椅浓重的阴影落在地面。伊勒曼赤/裸着上身穿着短裤躺在上面,双手枕在脑后,脸上戴着副墨镜。
“小孩儿!”巴霍芬套着一件浅蓝色的浴袍从露天走廊冲了过来,“来巴德维瑟就知道晒太阳?!我们下午去温泉,你来不来?”
伊勒曼轻飘飘地扬起手:“别问我,去问乌苏。”
“还没结婚,”巴霍芬不由分说横坐到旁边的一张躺椅上,面对着伊勒曼,“就怕老婆怕成这样?”
“你才怕老婆。”伊勒曼回。
“她人呢?”巴霍芬左顾右盼着问。
“楼上和莉罗聊天呢。”伊勒曼说着,抬手指了指身后的古朴建筑。有着锥形顶的三层楼房铺着红瓦白砖,在一片浓云蓝天与远处巴伐利亚的山景衬托下,显得清丽沁人。
“哪个莉罗?”巴霍芬追问道。
“这里有几个莉罗?”伊勒曼右肘撑起上半身,左手半摘下墨镜,从墨镜上方望向巴霍芬,“莉罗·克诺夫人。”
“有意思。”巴霍芬像是听到什么奇闻异事一般,朝楼房的窗口望去,“你和海因茨那么聊不来,竟然乌苏拉和莉罗却交上了朋友。”
“克诺夫人又不是她先生。”伊勒曼说,“乌苏也不是我。谁知道她们女人天天聚在一起都在聊些什么?”
“不过,没想到在这里碰上海因茨。”巴霍芬若有所思地说,“本来以为他那么黏老婆,肯定一有假就会两人一起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克诺夫人看着挺年轻的。”伊勒曼也像是来了兴趣,坐起身道。
“那是,海因茨也就大你一岁。”巴霍芬精神一振,眉飞色舞地说,“他和莉罗是从小的青梅竹马。他在我们六组的时候,和你一样,天天把女朋友挂在嘴边。那个肉麻啊,又是把她的名字画在飞机上,又是给飞机取名叫莉罗,一周一封信,月末加明信片。四一年底他调走的时候拿假,立刻就回去和人家女孩子结婚了。”
伊勒曼一面听着,一面心不在焉地摆弄着手里的墨镜镜腿。忽然他站起身,抓过搭在一旁饮料架的上衣,就朝楼房走去。
“你去哪?”巴霍芬在他身后叫道。
“去……”伊勒曼答话到一半,想起什么似的,回过身走到巴霍芬面前,拉着他的手臂掉头就走。
巴霍芬一脸莫名其妙地跟着伊勒曼走上楼梯,再次问道:“小孩儿,到底干吗去?”
“找我女朋友。”伊勒曼头也不回地说。
巴霍芬跟着伊勒曼走到宽敞的会客厅内。厅内的装潢淡雅而温馨,有着南方特有的优雅格调。乌苏拉·帕特里正光着双脚,蜷起腿坐在舒适的长沙发椅一端,她那双白色的凉拖放在沙发椅前的白瓷砖地面上。她面前的木椅上斜坐着一个倚在一侧扶手上的女子,淡棕色的微卷短发以发卡别起在脸侧,正文静地同乌苏拉说着什么。
伊勒曼一个箭步冲到两人面前,棕发女子被惊得一怔,乌苏拉却毫不在意地伸出双腿,踩着凉拖站了起来。她深色不带装饰的的半长筒裙也随着被抖开,下摆滑到了小腿的位置。
“怎么了?”乌苏拉问。
伊勒曼一面反手将衬衫套到身上,一面说:“我有事要和你说。”
“什么事?乌苏拉柔声问道。
伊勒曼目不转睛地看着乌苏拉,衬衫的纽扣也顾不得扣,劈头就问:“你要不要嫁给我?”
“要!”乌苏拉毫不犹豫地说。
“你——”刚刚站到两人旁边的巴霍芬刚对伊勒曼吐出一个字,就又目瞪口呆地转而看向乌苏拉:“你们……”
一袭白色中短裙的莉罗还坐在椅子上没来得及起身,此时也掩住嘴悄悄地笑了起来。
“她答应了!”伊勒曼转身对巴霍芬叫道,“你都看见了,你是见证人!她答应了!”
“说的好像我会反悔一样。”乌苏拉笑着说,脸上却飘上了两朵红晕。
“你们也太……”巴霍芬看看衣冠不整的伊勒曼,再看看素面朝天的乌苏拉,一时间像是没了话说。
“你要等我回来。”伊勒曼拉起乌苏拉的双手捧到胸前,“战争一结束,我立刻就回来和你办一场风风光光的婚礼。在我们小时候常去的教堂,请我最好的战友为我们搭剑拱。”
“好。”乌苏拉坚定地答道,“不论多久,我都等你!”
巴霍芬看着眼前四目相对的两人,皱起了眉,忽地问道:“我说,到底温泉还去不去?”
一九四五年五月八日。
“卡拉亚一号,已经起飞,一切正常。”
“收到。”
伊勒曼听着地面传来的回复,默然操纵飞机向前飞行。仪表盘上的精密钟指向八点三十分。他抬手扶了扶墨镜。
两架银色的梅赛施密特迎着朝阳飞过捷克斯洛伐克上空,前面的一架机头涂成黑色,后面的那架跟在前机的尾翼斜侧。
“卡拉亚一号。报告地面指挥,最近的苏联地面部队现在距离我们的阵线四十公里。”
“收到。”
后面一架梅赛施密特的飞行员眯起了眼睛,淡金色头发下格外年轻的面容露出了冷峻的神情。他按下通话钮:“长官,咱们下方有两架雅科夫列夫,好像是在给苏军的地面部队表演花样飞行。”
“嗯?”伊勒曼应道,“这就已经开始庆祝了?那算他们倒霉。”
说完,他机头下压,猛地朝在低空翻滚的两架飞机俯冲而去。他径直急速冲到其中一架飞机侧后方,转眼和敌机的距离已不足百米。他利落地开火,来不及反应的雅科夫列夫应声中弹,随即冒起烟朝下坠去。地面上原本整齐地列成纵队的苏联部队登时像炸了锅一样,胡乱不堪地四处逃散。
伊勒曼目睹着眼前的光景,一边发笑,一边朝另一架不知所措的雅科夫列夫逼去。就在他抬平机头时,西方天空不远处却有一排小点闪过。
“美国人!”伊勒曼收起笑容,向无线电内说,“是美国人的野马战斗机。撤!”
两架梅赛施密特立刻掉转方向向下滑行俯冲,一前一后地扎入了常年笼罩布尔诺上空的云烟中,销声匿迹。
“上尉先生,战争结束了。”伊勒曼打开驾驶舱盖,一旁准备好扶他跳下机翼的勤务兵就立刻说道,“我们的总部已投降了。”
“结束了?”伊勒曼心不在焉地打着,慢慢地爬出了驾驶舱。
“迪特!”穆勒从停机坪上早已聚集的人群中冲了出来,“我们已在苏联地面部队的炮兵射程内。我们有一架满油的飞机停在那边,你现在起飞的话,我们的投降还能拖延住苏联人足够长的时——”
“艾里希。”伊勒曼从机翼跃下,打断他道,“我哪也不去。”
“你说什么?”穆勒皱起眉,“最高指挥下令让你和普林茨先生离开去向英军投降……”
“普林茨先生去了吗?”
“……没有。”
“那你为什么认为我会走?”伊勒曼问。
穆勒无可奈何地看着伊勒曼,“可这是上面的命令。”
“我管他们去死。”伊勒曼说着,分开面前的人群,向停机坪边缘的燃料车走去。周围站满了神情紧张的士兵,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迪特。”穆勒追在他身后,“你还年轻。德国需要你。你是西战线的头号战斗机王牌!”
“所以又怎样?”伊勒曼反问道,“联队在,我在!五十二联队还有一个人留在前线上,我就不能丢下他自己逃走!”
“我们这些人都不要紧,”穆勒穷追不舍道,“你要清楚,迪特,苏联人会针对的只有你们这些王牌,其中首当其冲就是你。”
“我不光是个飞行员,艾里希。”伊勒曼毫不退让,“我是个军人。”他在燃料车前面停下,转身直视穆勒淡绿色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德国的军官,绝不会只顾自己保命,不管手下士兵的死活。”
他定定地看着穆勒,放轻了语气:“艾里希,记不记得去年我在敌后方迫降未归,你只身去敌方阵线找我?”
“记得。”
“你能够为我冒那样的危险,甚至愿意为我死。”伊勒曼轻声说,然而脸上依旧是不可动摇的神情,“现在你却要怀疑我为第一中队冒死的决心?那好。”他说着,猛然抽出了腰间的佩枪,交换到左手,握着枪管递给穆勒:“我会和我的部队在一起待到最后一刻,不论发生什么!除非你现在就一枪杀了我。”
“我的上帝,”穆勒低声惊呼着,摇摇头,“迪特,你疯了。”
“我当然也想安安稳稳活下去。谁不想呢?”伊勒曼垂下了握着枪的手。他越过穆勒的肩头,望向那架机头上涂着黑色郁金香形状的梅赛施密特。熟悉的轮廓连同机身上带有“乌苏拉”字样的心形涂饰,一并映在他琥珀色的眼底,“我爱德意志,爱我的家人……但我不能离开我的战友。”
他飞快地舔了舔下唇,目光扫过机坪上的人群,“苏联人想要把我怎么样,都尽管来。只要我还在,所有被俘人员的斗志就不会消散。全中队从飞行员到地勤兵,现在无一例外在指望着我,把我当作最后的精神支柱。我不能一走了之,更不能这样地向苏联人示弱。
“即便战争结束了,我依然是你们的中队长,绝对不会丢下第一中队的任何一个人不管。”
他说着,伸手在穆勒肩头拍了拍,丝毫没有给对方回嘴的机会,显然此事不剩任何商量的余地:“只要还有一线生机,我要让你们每个人都活下去。”
伊勒曼说完转过身,看着燃料车道:“还有多少燃料?”
“报告上尉,相当多。”人群中一个声音响起,“这个是人造异构烷烃氢化汽油,在停机坪另一头我们还有甲醇汽油。”
“好,”伊勒曼应道,随即高声说,“把燃料和弹药全部开过来,飞机也都聚集到那边的树林里。我们可不把这些宝贝留给苏联人!”
晚春的太阳照耀在他身上。他军帽上的德意志雄鹰反射出夺目的光芒。“都别傻站着,赶紧干活!”伊勒曼叫道。一抹淡淡的微笑浮现在他脸上,“这是命令。”
穆勒依然一动不动地站在他面前。“这就没人能和你争,是不是?”他无奈地叹了口气,却又弯起了嘴角。
“没有。”伊勒曼颇为得意地说,接着半开玩笑道,“第一中队我说了算。”
穆勒更用力地叹了口气。他慢慢地摇了摇头,之后更慢地对伊勒曼绽出一个心有灵犀的笑容:“你是我们的中队长,我很高兴,迪特……我们打了场漂亮的仗。”
伊勒曼按动射击按钮,一串机枪弹打进了前方停放的二十五架战斗机间。泼洒在机身和周遭的燃料轰然起火,火舌沿着树干急快地舔上去。他最后一次伸手拂过驾驶舱侧,手掌压在机舱边沿撑起了身子,接着迈腿站到机翼上,飞身跳到地面。他疾步跑开,身后的梅赛施密特轰地一声被烈火吞没。他转过身,无声地看着冲天的火光将空气烧得扭曲。
伊勒曼从眼前熊熊燃烧的烈焰上移开目光,转而向西方望去。万里无云的碧色长空,一如四年前那个慵懒的午后。
“柏林的天气,”伊勒曼轻声说道,“很适合飞行哪。”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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录入币 +3 大魔王 2014-6-23 10: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