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帖内容
20082001

2008-9-3 14:06
秘密 BY 木原音濑

内海启太在六月初买了一座冷冻库。本来说好下午五点要送过来,结果电器店送到时,已经晚上八点。
「不好意思这么晚才来。这个月装冷气的客人忽然增加,装一台要花不少时间。」
四十几岁、满脸油光的男人陪笑着说。
「先生你一个人住吗?」
启太沉默地点点头。
「是不是很喜欢钓鱼?」
「不是。」
男人把冷冻库放在微波炉旁边,用淡绿色的工作服袖口擦拭额上的汗水。
「买冷冻库的客人不多,大部分都是鲜鱼店或餐厅。之前也有普通人家的客人来买冷冻库,那个人就是喜欢钓鱼,说要把钓到的鱼冰起来做纪念。……那您买这个是要做什么?」
启太顿了一下才说『我喜欢吃冷冻食品』,男人手上拿着签好名的收据,耸耸肩说『这么年轻就老吃冷冻食品,对身体不好啊』。
他很想知道要是说实话,眼前这男人的表情会有什么变化。但要真的说出来,只会替自己惹麻烦。
男人会在警察面前这么说吧。泛油的脸上涨得通红,语气中充满对犯罪的厌恶和不屑,眼中却闪着兴奋和好奇的光芒。
『一开始我还以为他在开玩笑,谁会相信买冷冻库是用来冰人的啊?』

太阳下山后气温,也没多大改变。热闹市街上那些刺眼的霓虹灯,只会让夏夜变得更加闷热,光是走路就觉得汗水渐渐从额头或背上渗出来。卡在肩头上的背包好重,里面有课本还有数据夹……虽然很想丢掉,但他冷静地告诉自己,要是没这些东西,明天上课就麻烦了。
从大马路转向右边的小巷,四周气氛为之一变,明亮的灯光骤减,男人的数量激增。
『对面那条路上,就是以这种店多闻名。虽然没有新宿二丁目那么夸张啦。』
他记得男人以前这么告诉过他。要说没有兴趣是假的,不过也没有到好奇心旺盛的地步。已经有了伴侣的自己,跟那些男猎男的繁华街没有关系;而且自己也不是同性恋,只是刚好喜欢上那个男人而已。他从腹底嗤笑出来,把爱挂在嘴上的自己现在在干什么?还不是在找能让自己借宿一晚的对象。有地方住的话,要做爱也没问题。
说实话他并不喜欢做爱。除了痛苦之外,好不容易勃起了却迅速射精,无法维持快感。再加上时机配合得不好,自己高潮了对方却还没射,那种感觉简直是折磨。被命令发出声音时,他只能强迫自己伪装快感,光想到就觉得空虚。他要追求的不是快乐,只是一个借住的地方,是谁都无所谓。当然也不需要感情,对自我堕落的行为能有什么要求?反正他大概只想作践自己吧。
他不小心和路过的人撞了一下,湿粘皮肤的感觉让他全身泛起鸡皮疙瘩。
「抱歉。」
嘴上道歉,心中却挥之不去那种厌恶感。
「该道歉的人是我。」
这个年约五十上下,脑满肠肥的中年上班族有着一双酒醉充血的眼睛。
「你是学生吗?」
男人不礼貌的视线,品尝似地在他身上缓缓移动。
「是啊。」
「要不要跟哥哥去玩?我可以带你去吃好吃的东西哦。」
他肚子不饿,对自称『哥哥』的中年男人也没有兴趣。虽然抱着只要能住,要做爱也没问题的想法,但这个人让启太在生理上就无法接受。
「走嘛。」
潮湿的掌心抓住了启太的手腕,鱼鳞般滑溜的触感让他反射性粗暴甩开。没想到会被拒绝得这么难堪,男人原本脱线的表情顿时骤变。他吊起眼睛,从半开的嘴唇中啧了一声。
「长得又不怎么样还敢挑人?」
那声音大到引来路人的侧目。男人往路边啐了一口,再看了启太一眼后自顾自离去。那种明显的好感和轻蔑一目了然。启太在原地呆站了一两分钟,别说那个搭讪的男人,就连路人也慢慢减少,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他再度开始移动脚步,边走边想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拚命行走。他又累又渴,很想找个地方坐下来喝点东西。在生理的冲动下,他推开了右手边一扇门。
「欢迎光临。」
店内灯光昏暗,空间不大,除了长吧台只有五张圆桌。有七、八个客人,有些站在墙边说话。启太一进去,所有客人就一致行注目礼让他却步。虽然有点手足无措,但他再没力气出去找新的停留处,只好快步走向吧台。在不锈钢高脚椅上坐定后,看不到其它人的视线让他稍稍安心下来。店内播放着复古的六?年代西洋歌曲,每一首听起来都有点莫名的哀伤。
「欢迎光临。」
酒保站在吧台里招呼他。年纪应该已过三十,五官端正而深刻,下颚上的短须很适合他。要是这个男人开口邀他,自己应该会答应上床。
「您要点些什么?」
「啤酒。」
男人消失在启太视线里。他把双肘顶在桌上,脑袋里整理着所有经过。因为走了太久,他思绪混乱。
「你好。」
启太听到声音转回头。一个穿着半袖衬衫和长裤的男人站在他背后,年纪比自己稍大,身材中等有着一张平板面孔。眼睛很小,两眼间距离得很开。这让启太想到小学时,曾在路边见到人家丢弃的鲫鱼。刚好就跟今天一样,是个闷热的夏日。蹲下来时,他吃惊地看到蛆从鲫鱼发白混浊的眼珠子里钻出来。
「你在等人吗?」
启太摇摇头。男人在他身边空位坐下,用鲫鱼脸微笑赞他可爱。这时啤酒刚好送来,他便假装注意饮料无视鲫鱼男。
「第一次来这家店?」
感觉男人的手装熟地放在自己肩上,启太整个不舒服起来。他又看了一次男人的脸,再怎么细看都像鲫鱼,不是普通的人脸。
「抱歉。」
启太干脆地拉开男人的手。
「只说抱歉我怎么知道你的意思?看你脸色很不好,要不要跟我到别的地方休息?」
积极且强硬的鲫鱼眼瞇成猥亵的形状。启太正想一走了之时——
「若槻先生,您可以过来一下吗?」
从吧台出来的酒保,把鲫鱼男拉到店内一角。没多久,只见他单独回来。
「我可以问一下吗?」
酒保窥伺着启太的表情说。
「你是第一次来这附近的店吧?」
启太点头。
「你知道这附近的客人很多同性恋吗?」
「知道。」
「我们店里的常客基本上素质不错。但如果对方不是你喜欢的型,一开始就拒绝比较好,找个等人什么的借口都可以,这是这里约定成俗的规则。」
「抱歉,那我走好了。」
酒保慌忙摇手。
「我不是在赶人,只是怕你什么都不知道。要是你不讨厌这里的气氛,慢慢坐没关系,我们很欢迎单身客,也有很多客人单纯只是来喝酒。」
他犹豫着要不要离开。看看桌上的啤酒还有大半杯便留了下来,想说起码喝完这杯再走。一边喝着,他又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gay吧喝酒。……对了,因为不能回去。为什么不能回去呢……因为有尸体。
他凝视着自己杀过人的双手。杀得太容易了,以致毫无真实感。他老早就想杀了那个男人,只是杀意时强时弱,像潮水般涨潮退潮。即使有冲动,也无法成为付诸行动的动机。
他开始头痛,脑袋里像喷雾般一片茫然。他又忘了动机是什么,也没有后悔杀人,但把尸体放到冷冻库冰冻有点失策,反而让他讨厌起那个房间。会跟冷冻尸体一起生活,不是有爱就是被虐狂。说起来他为什么会买那座冷冻库?对,把调味过的现实拿来幻想还挺愉快的。
……啊啊、他想到引发冲动的动机了。


『你整天把写小说挂在嘴上,却一次也没投过稿吧?根本就是自我陶醉在「成为小说家」这个状况。写不出来就说写不出来,还比较有骨气呢。』
如果只是没有爱,还能够忍下当时的冲动。但自我被否定,当下他脑袋一片空白,眼泪也立刻浮现。指尖颤抖着,心脏也像扭绞似地激痛起来。……这么痛苦,他不能再想了。所以他本来『忘掉了』,又再度想起。
感觉有人在自己身边坐下。四目相交时,男人点了点头。
差不多二十几岁吧。一身T恤和牛仔裤的打扮,在店里显得过于轻便。其实他没有立场说别人,自己也一样。男人的头发不长不短,脸上没什么明显特征,就是很一般的五官并列在脸上。……再仔细看看,其实长得还算不错。
「你好。」
听到男人的招呼,启太回了一声『你好』就低下头。他不想让对方看到自己微湿的眼角,更不想被追问。
「你今天怎么特别晚?」
酒保越过吧台问隔壁的男人。
「工作很忙。」
「你不是早上九点就上班了?现在已经过十一点了啊。」
酒保皱起眉头。
「打工的人请假,店里人手不足很不方便。」
「帮人不是坏事,不过你未免做得太久了吧?」
「没关系,只是有点累。」
「真是的。」
「谢谢你担心我。」
坐在旁边想不听到两人的对话都难。他转过头,看到男人小动物般漆黑的眼睛,眨也不眨地凝视自己。
「小充。」
被酒保一叫,男人才眨动眼皮。
「……怎么这么没礼貌?人家会不高兴。」
男人表情瞬间尴尬起来,原本专注的视线也像断线风筝开始晃动。
「他、他给人的感觉很好……呃…你眼睛不好吗?」
不知道他是不是在问自己的启太反问『我吗?』。
「是啊,因为你戴眼镜。」
「我视力不好,小学就开始戴眼镜了。」
男人高兴地露出微笑。
「你带眼镜很好看。我……呃、那个…上高中以前,有个对我很亲切的同学也是戴眼镜,我非常喜欢他。」
男人边说边亢奋地做着手势。说话的口气虽然奇怪,却明显透露出好意。启太自问能否和这个男人做爱。他是目前遇到最好的对象,如果对方开口邀请,应该『可以』。
「我很喜欢他。」
男人说话的时候,从背后传来另一个声音。启太转过头,看到一个跟身边男人差不多年纪,穿着件卡其色T恤的短发男人站在那里。
「你们在聊天吗?不好意思打扰了。」
表情全无歉意的短发男,瞥了跟启太说话的男人一眼。
「我从刚才就注意到你了。要不要过来我们聊聊?」
启太的注意力一下子被引过去。他喜欢说话干脆的类型,长相也很帅气。他看了一眼刚才还笨拙搭讪的男人,发现对方用弃犬般的悲伤眼神看着自己。
「过来吧。」
感觉出启太犹豫的短发男催促他。眼见启太就要被带走,隔壁的男人仍一语不发。
「抱歉。」启太向短发男道歉。「我正在跟隔壁的人说话。」
他还是拒绝了。搭讪的男人也很干脆地说『那想过来的时候再来吧,我就坐在那里』。明明看他一脸悲伤好像有话想说,启太才拒绝那个男人。没想到,尴尬的沉默继续弥漫在两人之间。启太开始后悔,早知道就跟那个男人走了。
「那个……」
男人终于开口。
「你有喜欢的对象吗?」
对于这个突如其来的直问,启太回答『没有』。他没有说谎。本以为话题可以这样持续下去,结果男人又沉默了。他看得出男人的意愿,自己也拒绝了他人的邀请。双方的好意都这么明显了,却无法有进一步的发展。启太喝干啤酒,他不太喜欢优柔寡断的男人。当他拿起放在脚边的背包时,眼前忽然多了一杯啤酒。
「我没有点啊?」
「是隔壁这位请您喝的。」
酒保微笑着说。这下也出不去了。启太说了声『谢谢』,男人也微微点头。
「坐在你旁边的男人叫杉浦充,是个认真又善良的男人,只是有点害羞和怕生。」
酒保介绍着邻座的男人。他也怕生,但唯独今天看到这样的感觉就烦,或许是同类相恶吧。
早早把人家请的啤酒喝干,启太问酒保『多少钱?』。都已经要回去了,邻座的男人还是没有动静。没被挽留的启太走到了店外。
沉淀般的空气和频繁来往的车辆,排气音和不知名的笑声。迈开双腿行走的同时,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的现实感又渐渐变淡。周围的声音愈大,这种感觉就愈是强烈。他到底想要做什么?尸体,冷冻库,夜晚。对了,他在找可以寄宿的地方。要做爱也可以,只要有人陪在身边,有地方可以睡到天亮……。
他摇晃了一下,被一股强劲力道抓住了手。缺乏现实味的世界也跟着晃动起来。
「听我说、」
黑暗中看不清来人的脸,启太还以为被酒鬼缠上。
「我表哥在那家店工作。平常我总是喝完一杯就走,从来不会向谁搭讪。」
听到声音他才知道,是邻座的男人。
「我很在意你……」
车灯映照下的男人颤抖着唇,表情异常急迫。
「所以…我才会……追出来……所以……」
男人吞吞吐吐的好意让启太动摇。他也不是八面玲珑的人,但这个男人居然比自己还笨拙,他不禁心生同情。
「像我这样……有点……奇…奇怪……」
这是个简直可用愚钝来形容的男人。平常的自己可能会觉得烦躁,但此刻却是同情胜出。要是可以住上一晚,跟这个男人也无所谓,他想做就让他做。若是这种男人,应该不会有太多非分的要求。
「我没地方住。」
男人闻言歪着头。
「让我住的话,我可以跟你做爱。不过我经验不太丰富,技巧不算好就是了。」
男人惊讶地瞪大眼,嗯嗯啊啊半天后用手遮住嘴。从上下滑动的喉结可以窥见情欲的挣扎。
「你肯跟我做爱吗?」
「条件是要让我住。」
男人低下头。虽然没有给出肯定的答案,抓住启太的力道却异常强劲。他缓缓抬起头,肯定地说『我想跟你做』。
「我不喜欢半夜时自己一个人。做完之后,你可以陪我睡到天亮吗?」
启太再度提出另一个条件。男人弓起背,窥探似地凝视启太。
「你肯跟我一起到早上吗?」
「嗯。」
男人低声说『我好高兴』。事情就这样决定了。启太选了这个讲话步调有点奇怪的男人,当自己今夜的床伴。感觉他的手劲愈来愈强,直到启太吃痛地抗议『我的手很痛』,男人才慌忙松手。那种笨拙实在很难忽视。
「我对这附近的路不太熟。听说有些宾馆不欢迎男客,你知道有哪里可以住吗?」
「不知道……」
笨拙也就算了还不可靠,启太偷偷叹息。没有什么比在陌生地方找宾馆更忧郁的了。之前的恋人都在自己住处做,上宾馆的机会少之又少。再说离这里又远,要搭车辗转过去也太费事了。启太瞥了男人一眼。
「你一个人住吗?」
「我吗?」
「不然还有谁?」
看到启太苦笑,男人也尴尬地笑了起来。
「我是一个人住。」
「那我可以去你家吗?」
看到男人好像饱受惊吓的表情,启太皱起眉。
「不喜欢就算了,另外找宾馆吧。」
「不是、不是。」
男人立刻否定。
「你肯到我家来吗?」
「是啊。」
男人又高兴地微笑起来。初见面到现在不满一小时,仅一面之缘就达成上床协定。这当中既无感觉也无情趣,有的只是当下的冲动和自己指定的条件。既然如此,那淡淡进行就是,没想到这男人的反应却一个比一个夸张。就像石头过多的河川窒碍难行。
「那就走吧。你家往哪里走?」
任启太催促的男人动也不动,只不断摇头环顾四周。最后终于踏出去,但走没几步又停下来。
「怎么了?」
回过头的男人满脸绝望表情。
「我不知道这是哪里。」
……这里只不过是从店前的马路走十公尺,向左转个弯的地方。

男人的住所在搭电车十五分钟,私铁终点站的前一个车站。出了车站步行约十分钟,就看到矗立在单行道边,陈旧的五层楼钢筋建筑物,没有电梯。
走进玄关后,接着便是厨房,房间是六坪大的木地板空间。虽然不大,但以单身男人来说,整理的还算干净。
启太看到只铺着床垫的睡床,自己就要在那里跟这个男人做爱。做爱的代价是睡床。明明都做好心理准备了,此时又开始退缩不前。迟钝得令人烦躁的男人,一举一动明明跟刚才没什么两样,启太却莫名紧张起来。
为了转移注意力,他开始四下眺望。床的对面墙壁有一座大型不锈钢收纳柜,里面放满了DVD片,一本书都没有。一到别人房间,启太最先看的就是书柜,从中可以一窥居住者的大概。
这个男人不看书。也就是说……是个无趣的男人。
「请坐。」
一直站着也不自然,启太在木制的四角长桌前坐下。
「要喝什么?」
「不用……啊,还是喝一点好了。」
「喝水可以吗?」
「可以。」
男人走到厨房拿了一瓶矿泉水出来。喝了半杯水后,残留的醉意似乎也随之消失。他忽然想不起这里是哪里。完全陌生的房间,以及凝视着自己的黑眸。
对了,他以做爱为条件找地方住,才到这个甫认识的男人家里来。启太瞥了床一眼,如果能不做爱就睡,不知有多好。
对面的男人站起来走到他身边,一口气缩短了距离。理所当然的行动。然而看到男人接近,启太却觉得有点奇怪。弱智般的说话方式跟做爱无法连结。这种感觉……对了,就是异样感。这个男人只让他觉得很异常。感觉男人的手摸着自己耳朵吃了一惊后,对方也跟着吃惊收回手。
「抱歉,你不喜欢别人摸耳朵吗?」
「也不是,你不用想太多。」
犹豫起来的男人不再主动触碰启太。气息明明近在咫尺,人却只在身边呆坐。启太说不出要他快点做,但继续维持这种状况又难以忍受。
「我可以冲个澡吗?身上都是汗。」
男人低声说『请用』。启太快步逃进浴室里,在独处的空间里松了一口气。要做就做,就算我有点发抖又怎么样?直接摸过来不就行了?那种过于客气的态度真让人窒息。
启太脱掉衣服蹲进浴缸。在热水的喷洒下,他凝视着自己潮湿的双手。这双白皙的手是杀人的手,是杀人犯的手。
让他烦恼的元凶死得非常容易。他在咖啡里面加了市售的安眠药,让对方睡着后直接掐死。接着用绳子将他绑成抱膝的姿势,装进半透明的大垃圾袋里,塞进冷冻库后插上电源。轻微的机械声和结冻中的尸体。这样就看不到了,也不会腐烂,更不会发臭。
他记不清是何时杀了他。一个星期……两个星期前?还是过了一个月?也许当时太过投入,以致前后记忆整个暧昧起来。
杀人之后,他满心都是丢弃重物的爽快感。然而一到夜里,在静谧空间中听到冷冻库运转的声音,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怖就从脚底缓缓升起。
因为杀得太容易,才让人怀疑是否真的死掉。一旦开始怀疑,想象力便无限延伸。他没有确定对方心脏是否停止跳动,只看到人没动,就断定他『死了』。就算没死,几百个小时都呆在冷冻库里,不死也难。但或许就像冷冻睡眠的说法,要是融化得当,或许又会活过来。
启太独自嗤笑了。那不是小说中的剧情吗?
冷冻库的门忽然打开,被绑成一团的男人滚了出来,撕破塑料袋扯开绳子站起来。用充满憎恶的眼神瞪着自己。他理所当然生气,因为差点被杀掉。
看到男人追过来,启太逃进浴室里。听到叩叩敲门声,便用双手遮住耳朵。
「我可以进来吗?」
从顶上往下喷洒的热水,狭窄的空间,奶油色的墙壁。那是谁的声音?其它忍不住颤抖起来。
「不、不要……」
「我只是放毛巾而已,不会偷看你。」
听到开门声的启太,整个人贴在浴缸里。男人掀开浴帘,用燃烧着愤怒的眼光瞪着自己,然后关上门。宛如倾倒砂石的大雨声,陌生的浴帘颜色。这是哪里?
快想起来吧。这里是陌生男人的房间,没有冷冻库也没有尸体。是自己的想象力太过丰富。他瞪着天花板,抖着肩膀笑出来。……他差点被自己杀掉。
杀掉男人那一晚,他把课本、笔记本和钱包放进背包去投靠朋友;因为害怕独处。之后就没再回去公寓了。接着他时常做恶梦,恋人驱使着启太的想象力企图报复。在梦中,不管他怎么逃,那双充满憎恨和恶意的眼神总是追随在他身后,然后他就被杀掉了。这种罪恶感是怎么回事?这是一般的感觉吗?但自己是杀人凶手,可以用一般来形容吗?
他呻吟着醒过来。对现实安心,为梦境恐惧。隔壁好像有人。自己并非一人独处的感觉,让他打从心底安心。这里是现实的世界,恐怖的只是梦境。要是一个人在住所,天天被这样的梦境侵扰一定会疯掉。一开始还乐意让自己借住的朋友,渐渐变得不耐。他在自己为数不多的朋友家周游借宿,到今天终于山穷水尽。
没地方住的他只能不断往前走。如果只是要睡,大可以睡在外头。但他希望有人陪在身边,所以附带了做爱的条件,找寻可以跟现实联机的陌生人。
他简单冲洗后走出浴室,犹豫着要不要穿衣服,最后还是穿了。回到房间,男人像交替似地走进浴室。启太冷眼看着男人仓促的背影。明明不想一个人睡,才会搭上这个男人,现在却因为可以独处而安心。
他坐在床上,感觉腰部下沉。一躺下来,柔软的床垫彷佛把人吸进去般舒服。他闭上眼睛,闻到一股陌生的味道,就像孩童般甜蜜的气味。他一直睡得很浅,不管杀人前或杀人后,经常在半夜频频醒来。恐怖的梦中影像不断重复。即便死了,那男人依旧在左右着自己,从思想到内心。
静静躺着就想睡了。启太眨眨眼,决定顺从心中欲望闭上眼。心想,反正男人出来会把自己叫醒。

他在床上坐起上半身,抱着膝盖眺望从窗帘缝隙漏进来的朝阳。脑细胞还在沉睡,要厘出结果需要一段时间。昨晚没做噩梦。他渴了,想喝水。从床垫上站起来,踏出的右脚不知道踩到什么硬物。
「好痛!」
他吃惊后退,看到脚边的毛巾被正在蠢动,一双人腿从尾端伸出来。看着摩擦脚踝的男人,他才想起店里的交谈和做爱约定。但他不记得躺在床上之后,发生了什么事。
「抱歉踩到你了。」
男人皱着眉头说『没关系』,搔了搔似乎还睡意朦胧的头。看到启太不动,他又加了句『我真的没事』。看来,昨晚是什么都没做就睡了。
「我还以为,你看到我睡着了会叫醒我。」
启太尴尬地抓着一点也不痒的后脑勺。
「我叫了,但你没有起来。而且看你睡得很舒服。」
单薄的墙壁传来隔壁的电视新闻声。这种时候好像不适合做爱,但要装没事也不妥当。
「现在要做吗?」
放在床头的时钟,显示着上午七点三十分。
「我得去工作才行。」
男人缓缓站起。
「啊,对喔。」
「你可以跟我一起出去吗?」
「我也有第一堂课要上。」
「你是大学生?」
「嗯。」
男人应了一声后,在启太面前换上牛仔裤和黑色T恤。初次见面时觉得男人很瘦,没想到是个标准衣架子,背部线条紧绷优美。
两人轮流梳洗完毕后走出公寓。通往车站的路上都是上班族和学生,启太缓缓走在男人身边。两人没有交谈,直到启太耐不住沉默先开口说『抱歉』,身边的男人才停下脚步。
「为什么要道歉?」
「因为我昨晚先睡了。」
男人柔和地笑了。
「不用想太多。」
「可是……」
「真的没关系。」
面对男人这种态度,启太反倒觉得非常过意不去。
「呃、那个…考上的学校读起来还开心吗?」
男人问得突如其来。
「你是说大学?」
「啊、对,大学。」
这男人讲话一定要这么兜圈子吗?启太边想边回答:
「就很一般啊。」
嗯。男人应了一声。他问得公式化,启太也答得很表面。
「你在做什么工作啊?」
「打工。」
启太原本以为这个男人有正职。现在想想,哪有穿T恤和牛仔裤的上班族。
「我看你有点像公务员。」
「意思是说我看起来很聪明吗?」
男人开心的表情有几分滑稽。与其说是聪明,应该说是认真却有点脱线的感觉,还满像死脑筋的公务员。到了学生和上班族充斥的车站后,启太买了车票却不见男人有动作。
「你不买票吗?」
男人回答『我工作的地方搭公交车比较方便』。看到男人直盯着自己,启太也不好意思进站,何况还有『什么都没做』的心虚。他忽然想到今晚的事。
他抬眼看着这个笨拙却正直,也不会趁自己睡觉时偷袭的男人……虽然不是什么优质男,但也不算很差。
「今晚要补偿你吗?」
「补偿?」
对男人的迟钝感到不耐,启太直接说了。
「我是说,昨晚不是没做吗?要不要今天晚上补做。」
终于听懂启太的意思,男人整张脸红到耳根子。
「可以吗?」
「可以啊。」
「真的吗?」
「嗯。」
再三确定后,男人笑了。
「我还以为你不喜欢我呢,听你这样说真高兴。」
知道打完工是晚上十点过后,启太便约好十一点到他住处去。
过了票口,男人还站在机器前凝视自己。最后一次回头还看得到他,彷佛忠犬守在那里。
走在通往月台的楼梯上,启太心想那男人不知道几岁。不论思考模式或说话语气都有点幼稚,说不定跟自己差不多大。胡思乱想之际他忽然发现,明明从酒保那里知道了男人名字,现在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推开文艺社那扇门的同时,一股沉闷空气划过启太脸颊。他开着门,住对面窗边走去。拉开褪色窗帘开窗,就听到外面传来清脆蝉声。在街上游荡的微风吹过前发,再从门口飘了出去。
四坪大的房间被书架环绕。启太躺在破到漏棉絮的唯一一组沙发上。他第三堂没课。要找可以避暑的地方多得是。诸如图书馆或咖啡店之类,会特意选择没冷气的地方,纯粹因为这里不会有人来。
他从小就喜欢看书。随着成长,这个习惯自然进化到阅读之外,还想尝试创作成为作家。念国中时,他真的想过要朝新生代文坛发展。但总是写着写着就半途而废,不能随心所欲控制的文字让他觉得厌烦,末完成的原稿塞满了抽屉。还摸不着怎会变成这样,已经高中毕业进了大学,加入了文艺社。即使跟志同道合的朋友在一起,仍旧写不出完整的作品。他都已经二十一岁了,即使什么都不做,时间仍然兀自从指缝流逝。
汗水从他额头滑下,今天实在太闷热了。他朝着天花板伸出自己擦过汗的手。这不是一只普通的手。而是一个凶手,罪大恶极的杀人犯。
他所杀掉的男人,柳泽利久是剧团的男演员。去年,文艺社的学长池田跟在剧团担任编剧家的朋友,合作了一个剧本。身为学弟的启太也跟着去帮忙,认识了那个男人。
他对那个男人的第一印象,就是跟自己完全相反,是个『活泼的男人』。喜欢说话喜欢大笑。在新创立没多久的剧团里,二十六岁的柳泽是里面第三年长的团员。
宛如开心果一样的他,随便说句话都能立刻改变气氛。拥有强悍个性和坚定自我的柳泽,深深吸引了启太。但当时还不脱憧憬的领域。
在公演的最后一天晚上,庆功宴结束后,启太和柳泽聊着天走在无人的步道上。有点醉意的柳泽,激昂阐述着自己对演戏的热爱。其实现在想想,他当时说的话根本全是空虚的理想论。然而,当时的自己却被那直率的热情感动了。
分手的时候,柳泽对他告白了。面对他认真的眼神,启太知道他所说的『喜欢』二字,带有爱情的意味。还没感受到对同性恋的厌恶,被同性告白的异常状况,反倒先让启太陷入亢奋。未知的世界和对少数异端的憧憬,以及随之而来的莫名优越感。对方那种压倒性的存在感,让启太还没认清自己对他有无爱情之前,就先沉醉在『不寻常事态』的兴奋中。
还没尝过女人的滋味,就先沾上了男人。他极力忍耐着那种痛苦远胜快感的性爱。做过多次之后,身体渐渐习惯接受男人,也学到了口交和骑乘位。后来柳泽搬进了他的住所。经过半年同居般的生活,也发现了一些从前没察觉到的东西。
柳泽最爱把『我总有一天要到美国去,成为一个国际级演员』的梦话挂在嘴上,却从来不曾为了付诸实行,而去学英文或收集资料。他想成为超级巨星的心不假,但跟现实扯不上关系。
他人是不错,却凡事三分钟热度。连打工也做不了多久,经常处在缺钱状态。久而久之开始会向启太借钱,无法拒绝的他只好给个一千两千,但这些钱柳泽从没还过。
剧团演员有卖票的制度。启太会把柳泽分到的份数,拿到大学向朋友或认识的人兜售,卖不完的就自己吃下来,一场不漏地看完。热恋期过去后,整天口口声声要成为世界巨星的恋人,在舞台上也越来越没存在感了。
当他发现,自己只不过是沉浸在同性恋这种禁忌爱情时,已经无法摆脱这个只会做梦的男人了。他认为自己这么了解柳泽,总有一天可以改变他。所以,明知道这个年长的男人不喜欢别人干涉,却还是强把自己的想法加诸在他身上。即使对方明显厌恶,他也告诉自己一切都是为了对方好。这种自我意识过剩的体贴,终于招致男人的反感,两人之间的关系益发恶化。
二月快结束的某天,启太起床时觉得头特别痛。晚上出门打工天气又冷,冻到发抖的他开始不停咳嗽。看不下去的店长,晚上八点就叫他早退了。
他摇摇晃晃走到自家门口,在路上抬起头就看到室内的灯亮着。是柳泽来了。自从公演要练习而分开后,将近十天没见过他了。虽然想见面也想说话,不过今天身体状况这么差,启太只想独处。大大的不凑巧让他忍不住叹息。
门没有锁。反正柳泽经常不锁门,启太也见多不怪了。但一进去就看到玄关口摆着陌生的鞋子,他不禁厌烦起来。柳泽趁自己不在时带朋友进来,或是剧团成员常跑来这里找柳泽,也都不是第一次了。启太拖着沉重的脚步走过厨房,进到里面六坪大的房间顿时目瞪口呆。……柳泽在自己的床上做爱。他让对方摆出自己最喜欢的狗爬式体位,在背后用力驰骋。
「你们在干什么啊!」
听到怒吼声的柳泽惊讶地转过头来,慌张地从对方体内抽出,拿过旁边的大毛巾遮住仍旧勃起的下体问他『你、你不是去打工了吗,』。听出柳泽预谋的启太更加火冒三丈,他一语不发地从床上拉下那个男人赶出房间,然后转头质问一脸尴尬的柳泽。
「你趁我不在家的时候干什么!」
「……把你房间拿来当宾馆用,是我不对啦。」
问题不在这里啊。他明明有伴侣了,为什么还跟别的男人做爱?这才是重点吧。
「你到底把我当什么?」
没有回答的柳泽看向一边。直到急起来的启太大吼『你说话啊!』他才终于开口。
「我们大概不行了吧。」
发烧到晕眩的头,有被人倒打一棍的感觉。
「为、为什么……」
两人的立场瞬间逆转。柳泽本性毕露地拿起床头柜上的香烟点着,居高临下看着颓然坐地的启太。
「我跟你在一起,什么好处也没有。应该说是,不会激发到对方。」
同居这种事跟好坏处有关吗?因为喜欢才想一起住啊。没好处就没价值这种话,让启太的心开始刺痛。
「……我不要。」他咬紧下唇说。「我不要分手。」
柳泽捻熄香烟,走到启太面前缓缓吻他,跟着解开纽扣。想到刚才目睹他跟陌生男人做爱,启太想推开他又被硬拉回来。
「少装了。」
低语的同时,他握住了启太的腿间。
「不、不要啊。」
「谁叫你忽然跑回来,害我这家伙不上不下。」
柳泽把半勃起的分身强压在启太身上。
「不要啦,而且我还在发烧……」
无视启太颤抖的诉说,柳泽只是虚应一声说『运动就会退烧』,毫不在乎地继续动作。
刚插入其它男人身体的东西,连保险套都没带就想进来。启太一抵抗就被掌耳光,从小到大连父母都没打过他。柳泽用暴力逼他就范后,没任何安全措施就恣意侵犯。惯性的行为依旧有快感,但启太有种自己好像物品的感觉。
在启太体内尽情发泄后,柳泽赶在最后一班电车发车前离开了。从那天起,启太倒了两天。到了第四天。期间一通电话也没打来的柳泽又晃过来,一句话也没说就想扯掉他的衣服,只要抵抗就施以暴力。被脱光的启太又在没戴套的状态下被进入。看到他趴在床上哭泣,柳泽大言不惭地说『要是喜欢我,就让我操个爽啊』。男人抓住启太喜欢自己的弱点,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明知这种关系不对,启太却无法反抗,只能不断地付出自己的身体和金钱。
他不止一次想过,柳泽到底有没有喜欢过自己。但想到交往初期。对方那种温和及相拥时的温暖,也就忍了下来。幻想着有一天能回复住日时光,他不会再殴打自己。
从殴打行为衍生出顺从和憎恶。尽管身体顺从,心却慢慢崩溃,只有疑问和不信任持续累积。即便如此仍无法分手,否则长久忍耐暴力就没意义了。更何况,启太早已完全错失提出『分手』的时机。
明明是泄完欲就早早离开的男人,今天不知是疲倦还是怎地,却在自己身边沉睡。启太看着男人的睡脸,忽然心生杀机。要是杀了他,那双眼睛便再也不会睁开,那双手再也无法殴打自己。那张嘴也无法辱骂自己。往日的快乐回忆也不会继续蒙上阴影。
现实中无法反抗柳泽的启太,内心不知已杀过男人多少次,像是从悬崖上把他推落。或是拿菜刀砍杀等等。独自沉醉在男人喘息哭喊着求自己原谅的优越感中。可惜现实不像幻想那么顺利,他只会被打、被侵犯、被强迫服从,自尊和爱情都被践踏得体无完肤。
启太终于买了冷冻摩,妄想的现实。他半玩笑半认真地想,杀了柳泽之后要把他塞进去。看到放在房里的冷冻库,柳泽皱起眉头说『你买这么大的东西干什么?』。被折磨得特别凄惨的夜里,他就在妄想中杀死他。那矗立在眼前的冷冻库,还有安眠药。只要用少少的工具,就能轻易实行计划。他看着粗暴男人的背脊,心中想着你的命就操在我手上而得到安慰。
这一天的柳泽或许心情不佳,做爱当中显得异常粗暴。只射精一次的启太,接下来便在不得任何快感而入的单调摩擦中结束。昨天晚上热得睡不着的他,完事后极度疲累,昏睡了约一个小时才醒来。只见赤裸的柳泽盘腿坐在床上,不知在看什么。以为他在看剧本的启太,发现那原来是自己写的小说。
他只写了十张稿纸就放弃了。本以为短剧不会写到一半就腻,没想到还是遇到瓶颈。
「你在看什么啊?」
听到启太的声音,柳泽把稿纸随手一丢。白色的纸张四散在空中。
「真无聊。」
他自言自语地开始抽烟。启太咬紧下唇,把散落一地的稿纸捡起来。
「你看不懂也无所谓。」
不爽的柳泽踹了他后背一脚,启太往前趴倒在床上。
「你写的东西就跟你的人一样,只会说教又无聊。当初听说你想当小说家,还以为是多刺激好玩的家伙,结果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反正你也不过是个凡人。」
启太握着稿纸的手在颤抖。
「你常说我只会说不会做,那你自己又怎么样?只会说要写小说,从来没有投过稿吧,我看你只是陶醉在『以小说家为目标』的口号里吧?写不出来就说也不出来,起码还有几分骨氧。」
启太咬紧颤抖的牙关,看着柳泽明量充满嘲弄的眼神。
「与其浪费时间写烂文章,还不如认真想想未来吧。放弃也是一门学问。我看你应该比较适合去当上班族。」
启太忍不住颤栗起来。穿着西装每天准时上班,宛如齿轮般被活埋的生活。他才不要。与其当上班族,他宁愿写小说,当个小说家比较好……。
低着头的启太,忽然被柳泽伸手握住衣摆下的分身用力拉扯。他不由得弯腰后退,形成怪异的姿势。
「你真的很无趣欸。到底有没有什么长处啊?好歹做爱功夫也要精进一点。你那个早泄的毛病是改不了吗?还没过瘾就泄出来了,真扫兴。」
「你、放手!」
「你不是喜欢口交吗?过来让我舔啊。」
柳泽硬拉过他的腰含进口腔。启太低头看着撑大鼻孔一副白痴样猛吸,手指还在自己后庭不安分进出的男人,脑海里浮现的只有『去死』两个宇。
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在男人的嘴还没离开自己身体之前,融太的脑袋里不断重复这个念头。妄想终于变成现实。启太用衬衫下摆把沾满唾液的分身擦干净,走到厨房去准备一杯加了安眠药的咖啡。
……被响声吵醒的启太睁开眼睛,自己明明要去泡咖啡,怎么会在这里瞪着天花板?他坐起身来,一个站在书架前的身影对他说『不好意思吵醒你了?』。逆光的身影让他瞇起眼睛。原来是身高只有一五?,大家半开玩笑都叫他『国中生』的池田学长。
「这里这么热,你还睡得着啊?」
原来是梦。感情太过清晰的质感,让他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
「好像很久没见到学长了,您最近都没到社团来啊。」
「忙着就业啊。幸好已经被内定了。」
到明年就换你辛苦了。池田学长瞇着眼睛威吓。说是这么说,启太却难以想象明年忙着就业的自己会是什么摸样。基本上,『工作』这两个字就让他觉得遥远。
「……您的小说怎么办?」
池田投稿过好几次小说新人奖,都没有下文。他看过学长的投稿作,无聊到连感想都说不出来。
「我会边工作边写,只抱着梦想是活不下去的。希望有一天可以成为专职作家啰。」
启太不明白这位学长怎能这么悠哉,或许是对写作的热情已经变淡吧。
「对了,又有人来找我们共同创作剧本了。就是上次你也帮过忙的那个剧团,这次你要参加吗?」
启太的心脏猛地轰跳一下。
「上次看你玩得满起劲的。本来想说那一次就够了。后来听到构想又觉得不错。这次是搞笑的喔。你要不要考虑看看?」
启太摇摇头。
「我不懂剧本这种东西,而且不太喜欢那个剧团的人。不好意思」
一连惋惜的池田没再坚持下去,找到要找的书便离开了社团教室。再度独处的启太坐进沙发,深深叹了口气。

他早上对男人说过『我晚上会过去』。然而随着时间流逝,他愈觉得跟一个陌生男人做爱怎么都很奇怪。打算不去之后,没一会儿又开始迷惘。他不想回自己的住所,也没有朋友家可以借住了。更不想独自去投宿宾馆。到最后,还是得找一个能让他住一晚的陌生人。
既然如此,与其重新找,不如选原来那个男人算了。起码对方还有不会趁人睡着偷袭的理性在。想着做爱是免不了的启太,放弃地坐上电车,时间已经比约好的十一点更晚了。
搭电车花了十五分钟,走出车站时,刚好是新的一天开始。他记得通往对方住所的路,爬上四楼后站在男人房门前。
不想吵到两边的邻居,敲门时他刻意放轻力道。
「……哪位?」
从门的另一边可以听到模糊的声音。
「呃,是我。」
自己没有告诉他姓名,就算现在报上他也不知道吧。门缓缓打开,男人仔细凝视着启太的脸。眼神透露出并非欢喜而是悲伤的感情,想必是因为自己迟到的关系吧。
「不好意思这么晚才来。」
高挑的男人微低着头垂下双眼。
「我还以为……你不来了。」
就算他猜对了,启太也不能点头。
「我看书看过头忘了时间,对不起。」
「走吧。」
男人的声音虽小,还是听得很清楚。他抬起头来,脸上满是疲倦的表情。
「我现在不想跟任何人在一起。」
启太下意识看看手表。
「啊,可是最后一班电车已经……」
男人瞇着眼睛皱眉。
「你回不去吗?」
他不想回住所。这里也不能住,要是再找不到朋友可以借宿,就只能投宿宾馆了。他不太记得车站附近有没有可供投宿的地方,最坏的打算是露宿……。
男人按住太阳穴闭上眼睛,半晌才缓缓睁开。
「要是回不去的话,就住下来吧。但不要跟我说话,我今天身体不舒服。」
尽管觉得好像回去比较好,但他真的不想半夜被丢在一个陌生的地方。
「请进。」
启太犹豫了一下,还是随男人进去了。
「你就睡那里吧。」
原本要赶人出去的男人都好心收留自己了,他怎么能占据那张用来代替床辅的床垫?
「我睡那里的话,你不就要睡地板了?这权我会过意不去,还是睡地板好了。」
「我不睡。」
男人走到尽头打开窗户,缓慢回头。
「我要到外面去,我想独处。」
男人走到阳台,抱膝坐在高度及胸的栏杆前垂着头,就好像被老师责备的小学生一样。启太现在才明白,男人说不想跟任何人在一起,指的不止是交谈,而是彻底隔绝与人接触。到后来,还是变成自己把屋主赶出去了。觉得过意不去的启太走近窗边。
「真的很抱歉。」
说完之后才想到男人刚才说『不要跟我说话』。他离开了不言不语、把自己缩成一团的男人身边,回到房间里。
他靠着床垫坐下。男人没有关窗,外面的风吹得白窗帘像海浪般高高扬起。睡不着的他仍旧躺在床上,因为实在无事可做。灯还亮着,他不知道该不该关掉,决定交给屋主处理。
启太茫然仰望着矗立眼前的巨大书架,市售DVD片齐整地排列其上。不太看电影的他,对片名并不熟,但在自己有限所知下看到的,都是爱情文艺片。
大约过了一小时吧,男人从阳台上走进来。启太赶紧闭上眼睛装睡,他尽量不想让男人意识到,房间里还有『另一个人』的存在。
地板的挤压声愈来愈近,就停在启太的头旁边。男人似乎没有离开的迹象。启太心想,他该不会趁自己睡着过来侵犯,身体不禁僵硬起来。虽然这也是他前来的目的之一,并且不能拒绝,但睡觉时被偷袭毕竟不甚愉快。
从眼角开始抚摸的手指拿掉了启太的眼镜,某个柔软物品覆盖上硬直的身体。是布的轻柔触感。启太睁开眼睛的同时,周围也跟着暗下来。是男人关了电灯。
视力不好的启太眼镜被拿掉,四周又是一片黑暗,他什么都看不到。等了半晌才终于适应黑暗,判别得出房间墙壁和大型家具的轮廓。
男人缩着身体坐在启太脚边,他的对面忽然微微亮起,光线在黑暗中强弱分明地闪动。虽然听不到声音,启太猜想应该是电视。
他也迷迷糊糊眺望着电视。男人凝视着光源动也不动。他不明白对方到底在专注什么,慢慢才发现男人根本没在看。启太坐起上半身,环顾着模糊的周围,双手放在床垫上,一点熟悉的感觉也没有。
「请问……」
明明声音不大,男人却夸张地猛一颤。
「我的眼镜在哪里?」
男人拿起桌上的眼镜递给启太。视线清楚之后,首先看到的是电视机。屏幕上正在播放西洋的黑白电影。
「太亮了害你睡不着吗?对不起」
男人过意不去似地道歉。
「开灯我一样可以睡,你不用在意。」
电视并没有插上耳机,男人大概怕吵醒他,把声音关掉了。即使看得懂字幕,无声的电影也很无趣吧?
「你可以开声音,吵一点我也睡得着。」
男人摇头。
「没关系。」
再仔细看了一眼,启太才发现画面上并没有字幕。原来电影是配音版。
「听不到台词不会很无聊吗?」
男人又重复了一次『没关系』。
「这部电影我看过很多次,知道下面要演什么。接下来这两个人虽然辛苦,最后还是过着幸福美满的生活。」
男人低着头说话。
「有不好的事情时……我就会看。因为这两个人一定会幸福。」
男人抱着膝盖缩起身体。启太刚来的时候,男人的表情阴郁灰暗,或许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吧。他不知道原因,既然对方不肯说,他也不会问。他跟这个男人还没熟到那种程度。
男人抬起头看着启太。过度悲伤欲泣的眼神让启太移不开视线,彷佛移开了就会伤害到对方。在充满压迫感的长久沉默后,男人开口了。
「在你眼里,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
看出启太的迷惑,男人自嘲地笑了。
「看起来像脑筋有问题,还是反应不够快?」
跟一般人比起来,他的确有点『与众不同』。不好意思直接讲出来的启太,只能用『也不会啦』暧昧敷衍过去。看男人低下头,启太苦恼着该不该干脆否定比较好时,他又再度抬起头,不自然地微笑了。
「我要关电视了,晚安。再忍一下就天亮了。到、到了早上我要去工作,不去工作不行……」
冲动是没有理由的。就算有,或许是觉得他比自己还要可怜的那一瞬间吧。
「我可以听你说。」
启太主动凝视男人。
「有什么不开心的事,说出来会轻松一点。」
男人摇头。
「是我不好。」
眼泪从男人眼眶溢出来。启太第一次看到忍不住哭泣的大男人,却没有鄙视他的意思。他把手放在男人肩上,只是单纯想安慰他。男人却好像碰到什么灼热物,身体颤抖起来缓缓后退。启太反射性说了『对不起』,内心却不以为然想着,只不过摸一下有什么好怕。反正再怎么样都是陌生人……是个昨天才刚认识、连深一点交流也没有的陌生人。或许被来历不明的男人安慰,会让他觉得不悦吧。
启太把右手腕放在电视机灯光下映照,现在是午夜过三点。到了六点就离开,走到车站应该有首班车可搭。明天有几堂课要上?虽然是小事,但不确定无法心安的启太,便把脚边装有记事手册的背包拉过来。
然而,他的手却被抓住。吃惊地回头一看,男人慌张的脸浮现在闪烁光线中。
「你、你要走了?」
「没有啊。」
现在又没有电车。启太补充了一句,男人这才松口气,但视线还是不离启太拉过来的背包。他被男人缓缓拉近身体,终于被拥入怀中。被抱也没有任何心动的感觉,倒像是被长不大的孩子攀住。不体贴,只放任力气的拥抱。彷佛把自己的感情都发泄出来一样。
「我……我可以吻你吗?」
他不认为会仅止于一个吻,吻的时候多半会顺水推舟延伸到做爱。
「……可以。」
也不知是否快天亮的关系,不太起劲的启太还是答应了。男人抬起他微俯的下颚贴上唇。那是双肉薄而冰冷的嘴唇。离开一下后又吻上来,裹住上唇含住下唇。男人的吻技出乎意料纯熟。再吻了几次后,男人把启太拉到自己膝上跨坐。
他虽然拥住启太,却没有进一步的性行为。宛如浸在温水的吻让启太全身放松,把脸贴在男人肩头,呆望着发亮的电视。他心想,自己干吗跨坐在别人膝上。
这是个奇怪的男人。外表看不出来,但脑筋或许有点问题。不过跟自己无关。他有点想睡了。抱着自己的男人跟单调的电视,启太忍下一个小呵欠闭上眼睛。

被摇醒的启太困倦地揉着眼睛,从打开窗户射进来的阳光异常刺眼。
「还想睡吗?」
男人蹲在他对面问。启太点点头。
「对不起啊。我得去上班才行了,不能让你继续睡。」
「没关系,我起来。」
启太慢吞吞往浴室走去。黑白电影和接吻。拥抱之后,自己做了什么?好像就那样睡着了。他从不知道,自己是个神经粗到能在别人膝上睡着的人。……梳洗完毕他忽然想到,今天也没有做恶梦。
「这个。」
他湿着一张脸转过头,看到男人站在那里。
「我忘了给你。」
他接过伸到自己面前的毛巾,把脸擦干净后立刻戴上眼镜。男人红着一双眼睛,明显睡眠不足。但表情跟昨天不同,显然清爽多了,看起来也不再阴郁。
「怎么了?」
男人眨眨眼『啊?』了一声,大概没发现自己正盯着别人看吧。
「没事。」
正想走过男人身边,却被抓过手腕拥进怀里。男人胸口的味道,让他忽然想起夜半的那个拥抱。
「拜托你今晚也来。」
充满哀求的声音。这次总该要做爱了吧?他面对着男人无助的眼光,那不是一个大男人该有的眼神。
「……同样时间可以吗?」
男人歪着头。
「大约晚上十一点来可以吗?」
霎时脸都亮起来的男人,像孩子般用力点点头。
走到外面,男人近乎不自然地紧贴在启太身边走路。正当启太觉得哪里不对劲时,半路上忽然被握住右手。两个男人牵着手走路太奇怪了,摆明了就是同性恋。彷佛报复男人的轻率,启太甩开了右手。看到男人一脸悲伤地垂下头,他忽然有点后悔自己干嘛这么粗鲁。
「我不喜欢在外面这样。」
结果,他还是得搬出不像道歉的解释,男人『嗯』了一声,到车站前一直低着头。
「拜。」
买好车票准备过票口的启太,被男人挽留的视线拖住了脚步。转身想要走出去的剎那,又觉得男人似乎有话要说而转过头。
「刚才那个,让你不高兴了吗?」
他花了一点时间才知道,男人指的是牵手。
「没有啊。」
「那你今晚会来?」
男人再次做确认。
「不会骗我?」
启太用力点头让男人清楚看见,接着便被蜂拥而至的人潮推挤,快步走过票口。

会在站前的便利商店买保险套,是为了彰显自己的决心。准时到达男人住所时,却发现这么晚了居然还人来人往,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他狐疑地走向四楼。男人和隔壁房间的门都向外敞开,室内透出灯光,走道上堆满了搬出来的潮湿行李。启太探头往室内看去,玄关的天花板正在滴水。
男人走了出来,牛仔裤的裤脚卷到膝下。手上抱着个塑料盒。
「发生什么事了?」
男人听到启太的声音惊跳了一下,手上的盒子也掉在地上。大量DVD片散落在玄关口。
「啊、对不起,都是我忽然出声。」
启太蹲下来帮他捡,却发现盒子里流出水来。
「下班回来后,就发现整个房间都湿了。」
随着启太一起蹲下的男人。眼泪差点落下。
「好像是地下水管坏了。」
启太进房一看,真的是水乡泽国惨不忍睹。他把背包放在玄关口的家具上,把牛仔裤管双折起来脱掉鞋子。
「我帮你。」
「不、不用了。」
「一个人搬东西太慢了,既然都来了,就让我帮忙吧。」
无视欲言又止的男人,启太开始动手整理。男人的东西大半都是DVD片,去掉餐具和最基本的电器用品、衣服、寝具后,几乎没有什么其它私物。不过,把这些全搬到外面铺着塑料布的草地上放好,也差不多天亮了。
整修房间期间,可以把东西放到一楼的空屋,但没干的东西无法搬进去。把晒衣用的不锈钢架和餐具架搬进去后,启太开始一片一片擦拭被水浸湿的大量DVD盒。等到把这些也搬进空屋里,已经下午三点了。累到忍不住在阴凉楼梯上打瞌睡的启太,听到房东跟男人的对话。
「十天……」
男人小声低喃。老房东低着头道歉。
「我也没办法啊,一定要花这么多时间。除了要修理故障的水管,还要换掉潮湿的壁纸。这段期间,只好请你暂时到朋友家借住了。」
「我不能睡在那个放东西的房间里吗?」
『那里啊……』老房东叹了口气。
「除了你的东西,还有隔壁早川先生的啊,进去连走路的地方也没有。麻烦你找别的地方住了。」
男人点头答应后就不见人影。不知道他上哪去的启太再度陷入昏睡,直到被人摇醒。
「吃吧。」
一个便当递到自己面前。闻到食物的味道,他才想起自己从早上到现在什么都没吃。坐在阴凉的地方打开便当,男人也跟着坐在他身边。看着人车熙攘的日常光景擦汗吃饭,启太有种好像在当日薪工人的感觉。
「今晚怎么办?你有地方住吗?」
男人闻言停下筷子。
「房间修好前,先借住我表哥那里。离这里很近,走路大概五分钟。」
有地方去就好,主观认为男人没什么朋友的启太,忍不住替他担心。男人凝视着启太说:
「你待会儿要去上课吗?」
「不去了,课早就上完了。」
男人握住他的右手。潮湿的掌心强而有力。
「要跟我一起来吗?」
「你不是要去住你表哥那儿吗?我跟着去不好吧?」
「孝则哥不会介意这种事的。你从晚上一直帮我搬东西,应该过去洗个澡,然后……」
男人吞吞吐吐。
「先洗个澡……然后……」
这个男人好像很想跟自己做爱。尽管已经下定决心,但这种情况下还有那种兴致的男人,实在令人扫兴。
「不要,我很累。」
男人右手尴尬地合合握握。闹别扭又怎样?你说什么我都要答应你吗?就算是我主动帮的忙,整夜都在搬东西,让你感谢一下不算过分吧?都已经累得半死还要做爱,说得过去吗?
「跟我一起来吧。」
「我说了不要啊。」
男人焦急地轻摇左手。
「你、你陪在我身边,跟我在一起。让我、帮你,让我、感谢你。」
过于亢奋的男人语气愈来愈怪异。启太叫他『冷静一点』,他仍旧抖着肩膀,直到缓缓深呼吸后,才终于停止颤抖。
「我……我喜欢你,你陪着我吧。」
没有修饰的告白。蝉声在头顶上方响起,启太忍不住打从肚里笑了出来。
「你了解我什么?」
男人却说『我知道』。
「你、你会安慰我,陪我一起。会细心擦我的影片,你非常温柔。」
启太觉得啼笑皆非,温柔的人会杀人吗?这家伙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他无感地看着男人那双哀求的眼。要是知道自己是杀人犯,不知道他会有什么反应?还说得出『喜欢』这两个字吗?
「我喜欢你,很困扰吗?」
启太轻蔑地从鼻腔哼了一声。
「不会啊。」
听不出蔑视意味的男人笑了,单纯因为没被拒绝而开心。启太越看越觉得烦闷。这家伙一点深度也没有。人都是肤浅的。夕阳炙着他的颈项,整个脑袋昏昏沉沉。他忽然想,自己到底在这里做什么。

男人表哥所住的公寓,位处闲静区域。外观时髦现代的十八层大厦,大门口还装了中央保全系统。他的表哥榎本孝则,跟启太不是初次见面;他就是启太跟男人初见面那家酒吧的酒保。一如在店里看到的,酒保有着高挑身材、端整五官及有礼的态度。这两个表兄弟都是高挑型的,但跟榎本比起来,男人除了年幼也孩子气多了。
「他在电话里告诉我了。真是辛苦你了,快上来吧。」
一身简单的衬衫和牛仔裤,却越发衬托出他的存在感。启太随两人进了这个3DK的房间,客厅放着一张深咖啡色的皮沙发,墙上等距挂着三张镶框的黑白照片,就像杂志里那种没生活感的房间。
男人坐在沙发上,对启太招招手说『过来坐我身边』。他之前坐在地上,被弄湿的衣服也还没全干,就推辞说『我身上很脏』。男人随即对人在厨房的榎本说:
「孝则哥,我要借浴室。」
「好。」
得到屋主同意的男人,拉着启太的手走到廊下。
「这里就是浴室。」
用嘴讲就好了,何必特地带过来?没有回答的启太径自走进脱衣间,随便冲个澡后换上衣篮中的新T恤。走到廊下就听到两人亲密聊天的声音,他下意识停住脚步。
「没想到你真的跟他在交往。」
男人坐在沙发上,榎本则搭坐在沙发扶手上喝着咖啡。从启太的角度,只能看到榎本的侧面和男人的后脑勺。
「为什么?我一开始就很喜欢他啊。」
榎本苦笑。
「我也知道啊。当初你在店里看他的眼神就很露骨了。」
「那是命运。」
榎本耸耸肩。
「我只是没想到,他会搭理你就是了。他看起来蛮别扭的,虽是同道中人却不像来猎艳。之后看你追出去,我还想大概不行了。」
男人弯着手指不知在数什么。
「从到你店里那天算起,我们三天晚上都在一起。」
「那很好啊。对了,他那方面表现如何?」
男人摇摇头。
「我们没有做爱。」
「没有?不是三天都在一起吗?那你们做了什么?」
「本来说要做的,但不是很顺利。」
榎本压低声音。
「难道对方不习惯,难以进入状况?」
启太整个面红耳赤。男人笑着说『不是』。
「只是时机不对而已,我是想做,但不做也没有关系。不过比起第一天,我比较喜欢第二天的他,到了今天就更加喜欢。」
男人回头看着榎本。
「他好温柔。即使我什么都不做,他还是对我很好。发生了那么不愉快的事,他、他还安慰我。我想他在我身边,他就真的陪在我身边了。好奇妙喔。」
亢奋起来的男人成了大舌头。
「发、发生不愉快的那个晚上,他一直让我抱着。每次遇到那种事,我都会很……很想死,可是那天却特别幸福……只因为我不是一个人。我好幸福。」
「你慢慢说。」
榎本安抚着男人。
「你要知道恋爱不是单方面的事。就算你一厢情愿,也不知道对方怎么想吧?」
「来不及了。」男人肯定地说。「我已经好喜欢他了,绝对是命运。」
启太回到浴室,故意发出声音关门。再回到客厅后,两人以同样姿势坐在沙发上,但已不再交谈。
「谢谢你借给我浴室。」
谢过屋主后,启太在男人对面坐下。欲言又止的男人,在榎本的催促下走向浴室。
「喝吧。」
走出客厅的榎本,手上拿了杯咖啡回来。正觉得口渴的启太对他的细心感到惊喜。
「天色变暗了,可能快下雨了。」
榎本看着窗外沉吟。中午明明还那么闷热,没想到短时间内就乌云密布。仍旧伫立的榎本点上烟。是个一举一动都帅气的男人。
「小充有点怪怪的吧?」
乍听之下,启太没反应过来他在说谁。看到启太迷惘的表情,榎本耸了耸肩。
「杉浦充,就是把你带到这里来的男人名字。我记得在店里跟你介绍过。」
「啊,说得也是……」
榎本苦笑。
「起码记住他的名字吧。」
知不知道名字不是那么重要,他也就没问了。
「那家伙容易自作多情,你要是觉得困扰,最好跟他说清楚,也算为了他本人好。」
从远处传来沙沙雨声。听到手机响起,榎本说了声『不好意思』,就接起电话走到别的房间去。趁着没人,启太躺在沙发上。灯光幽暗的房间和催眠的雨声……加上睡眠不足,没多久他便失去意识了。」
他隐约听到远处传来争执声,茫然睁开眼睛却没有起身的力气。
「现在要去打工?你昨晚不是一整夜没睡吗?」
是榎本的声音。
「有两个打工临时请假,公司也很困扰。」
「话是没错。不过总有其它人可以找吧?你都请假了,何必一定要你去上班?」
「因为我有用,他们才叫我啊。啊,差点忘记,我有事情要拜托你。他特会儿要是醒了,麻烦你帮我问名字和电话。」
短暂沉默过后。
「那家伙根本不记得你的名字。你们这三天到底在干什么?」
「就是在一起才不需要知道名字啊。」
听到门关起的声音,应该是杉浦充出去了。沉默,以及愈来愈大的雨声。脚步声慢慢接近沙发,明明没这个必要启太却装睡。还以为会被他叫醒却没有动静。一声短短咂舌后,脚步声也跟着远离。
怎么都觉得不对劲的启太,却无法厘清思绪再度陷入睡眠。等到下次醒来已身在黑暗中。不稳的声响乍现四周忽然大亮,接着雷就落了下来,连空气都随之摇晃。启太站起身走到窗边,激烈的大雨正间歇地敲着玻璃,心情也连带受影响而烦躁起来。
下一秒,房间突然大放光明,短暂的焦躁一口气萎缩消失。他回过头,看到榎本站在餐桌前面。
「醒了?」
「因为雷声太大。」
榎本叨念着『不知道落在哪里』时,雷声又再度响起。房间的照明顿时熄灭。整个空间只有雨声和无尽的黑暗。或许只是两三分钟的时间,启太却觉得格外漫长。灯光跟消失时同样突然地复返,原本停摆的电器用品也跟着启动。
「这雷也打得太夸张了吧。」
启太拿起背包,从咂舌的榎本身边走过。在玄关穿鞋时,听到榎本在背后问『怎么了?』。
「我要回去。」
「这么大的雨,你要回去?」
穿好鞋子后,启太顺手在门边抓了一把黑色雨伞。
「请借我这把伞。」
说完他就冲出房间。撑着雨伞走到路上,拦了一辆出租车钻进去。
他在车里始终低着头,就算司机跟他搭话闲聊也无动于衷。二十分钟后,终于到了不知几天没回来的住所。从背包掏出钥匙抖着手打开门,沉积的空气和一股轻微腐臭味,随之迎面而来。
果然……一想到这里,启太的膝盖顿时无力地跪在地上。打雷导致停电,冷冻库跟着断电,里面的尸体也开始融化腐烂。
得丢掉才行……一定得丢掉才行。现在是夏天又特别容易腐败,等到味道飘出来,一定会被邻居抗议。启太起身摇摇晃晃地接近冷冻库。伸手摸了一下,是铁的冰冷感。从轻微的马达声可以知道冷冻库正在运作,柳泽还在冷冻状态。
知道原来腐臭的来源是没丢的熟食垃圾时,启太才安心下来。一放松,就觉得一股寒意从背脊上来。他告诉自己,那是因为还穿着湿衣服的关系。
他走近窗户打开窗帘,外面仍是激烈的大雨和响雷。他不确定之前这里有没有停电,但之后不能说没有这个可能性,小心一点不是坏事。
启太把玄关到厕所,浴室到房间的灯光全部打开,整个人缩在窗子下面。沉淀又燥热的空气所引发的湿气,让他快要不能呼吸。
在杀了柳泽之前,他曾多次想象把尸体放到冷冻库冷冻的画面,但却没有后续。碍事的尸体只会令他倍增不安。他不要这种东西,能消失最好。干脆连冷冻库都一起丢掉好了。但要丢到哪里去?要是乱丢而被找到就糟了,会被警察逮捕以杀人凶手定罪。
他同学的脸会被打上马赛克,接受记者访问。记者找的一定是跟自己不熟的男人,用装熟的语气自以为是地说:
『他是个老在看书的怪人。不太爱说话,性格有点沉闷……脑袋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想到这里,启太就莫名生气起来。最近这几天,他愈来愈少想到柳泽,特别是夜晚。不知道为什么,就从和那个男人在一起后开始。
与沉默尸体之间的对峙,在只有明亮灯光的房间里响起的雨声。持续凝视着冷冻库,有种时间缓缓静止的感觉。看看手表,明明才过五分钟。什么都没变。五分前,五分后。……他好像快疯了。
过了午夜三点,雨势渐渐变小。过了凌晨五点,他站起来打开窗户把手伸出去。空气中还带着湿气,但已经没有雨滴落下。确定之后,启太的动作快得惊人。他关上窗户,把冷冻库之外的电源全部关掉,以防用电过量而跳电。
迫不及待等到头班车进站,他跳了上去。在大学附近的车站下车,走进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咖啡店。喝着咖啡,从背包里拿出看到一半的文库本。花了两个小时喝完两杯咖啡,他走出店门。
天空晴朗得像昨晚从没下过雨,地面上仍有水洼残留,但阳光已强到足够迅速蒸发积水。
进入大学后,他直接往社团教室走去。翘了第一堂课。这个时间,通常都会看到学生在教室之间匆忙穿梭,今天不知为何人特别少。少到让他觉得不舒服。他走进社团教室,坐在沙发上想着今天第一堂是什么课。从背包里拿出记事手册,终于发现自己才是那个搞不清状况的人。
……七月已到尾声,而大学就从今天开始进入暑假。

从停电那天回到住所,已经一个礼拜了。之后启太找到朋友家借住,不过朋友要回老家省亲,他今天早上就被赶出门了。朋友建议他不如也回老家算了,但启太想都没想过。父亲在他十岁时去世,一肩挑起家计和养育的母亲前年再婚。继父是个好人,但那个只有两个人的家庭,没有启太的立足之地。
晚上十点过后,启太站在杉浦充的表哥住所门前。要来之前他不是没犹豫过,这次肯定得上床了。明知道还来,除了真的无处可去,每晚的恶梦更让他无法忍受。
分不清梦境或现实的影像每晚来袭。明明已经杀掉,柳泽却还会活过来。下在咖啡里的安眠药没有发挥作用,柳泽扯掉了绑在脖子上的绳子。被暴怒的柳泽追逐,半夜不知惊醒多少次,次次重复着同样的梦境。他几乎以为自己根本没有杀了柳泽。跟杉浦充在一起的那段时间,他的恶梦没有做得这么频繁。只要可以不做恶梦,跟那个男人做爱就有价值。
他知道那个湿答答的房间整修完成需要十天,杉浦应该还寄住在表哥才对。他走进大门,呆站在保全系统前面。他不知道密码、房间号码,也不知道电话号码,只知道『杉浦充』这个名字。在保全系统前面徘徊半天后,启太无计可施地走到门外。
他坐在公寓步道旁的矮树丛边,迷惘地等着男人。如果男人已经下班回来,再出门的可能性就很低。倘若如此,他要不要趁现在赶快找能借住的地方?只是住个一两天,或许还找得到人。
茫然看向大马路往北的步道时,手腕忽然被抓住。转头就看到瞪大眼睛的杉浦站在那里。
「我在做梦吗?」
男人自言自语着。明明在他身上感觉不到什么性吸引力,面对他的启太还是微微紧张起来。
「我借了伞得拿来还。」
也不知道有没有把启太找的借口听进去,男人抓了他的手就走。解除保全系统后坐进电梯。在两人独处的空间里,男人慌张地不断重复『名字、名字』。
「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这也不是什么值得吊人胃口的事。启太告诉他之后,男人让人不快地重复着『内海启太、内海启太』,边从牛仔裤后口袋拿出记事本,用片假名写下启太的名字……还是那种像幼儿园生拙劣的笔迹。
「我记性不好得写起来,还要一直重复背诵才不会忘记。啊,告诉我你的手机号码。」
这男人到底哪里有问题,真让人不舒服。在他不断催促下,启太只好说出号码,却改了末两码。只说错一次的话,被发现也可以用道歉敷衍过去。
男人把手机号码登录进去后,才终于安心地松口气。
「你知道我的名字吗?我叫杉浦充,杉木的杉,浦岛太郎的浦,充实的充。你认识汉字吧?有没有不清楚的字?」
启太苦笑了。杉浦的表情愈认真,他愈有被愚弄的感觉。进入屋子前,杉浦弄掉了开门的卡片锁,明明只是抽取的简单开锁动作也没抓好时机,插了两次才解开。从大门到进屋这段时间,启太的心情已经降到谷底。一想到待会儿要跟这个男人做爱,他就觉得郁闷。
抓着启太的右手,杉浦连脱鞋时也不放手。那种猴急的感觉让启太有些烦躁,他被带进走廊尽头的房间,才关上门就被紧紧抱住。难以呼吸的感觉和别扭远胜于热情和官能,能把做爱搞到这么没情调,也足以教人称奇了。
在这种扫兴的状况下,启太的热情终于被稍稍燃起。杉浦的吻功很高明。之前被吻就觉得他很熟练,不是幼稚的言行和思想可以比拟。两人分开嘴唇后凝视对方。只要不开口,男人看起来就没有那么不解风情和迟钝。
这是一个纸箱随意堆放,约六坪大的狭窄房间。启太就躺在放置中央的床垫上,在没关灯的状态下被脱掉T恤。牛仔裤连同内裤一同被拉下时,他忍不住吃惊,没想到一开始就会被剥光。
连一颗扣子都没解开的杉浦,居高临下俯视着全裸的启太。做爱是要脱衣服没错,但只有自己被品头论足般地注视,实在很不舒服。
「只有我脱吗?」
呆呆凝视启太的眼睛,忽然回过神似地用力眨了几下。感到他的大手抚摸自己脸颊,启太的背脊忍不住颤抖。这男人明明不是柳泽,但过去的记忆却在此时重现,让他有会被殴打的错觉。
「我好像在做梦。」
男人凑过脸轻柔吻他。一下子就把猎物剥光的人,嘴唇居然在颤抖。
「我一直梦见你,梦到胸口好难受。所以看到你在这里,就好像做梦一样。」
男人的手摸到启太的侧腹。
「你好美。脸、肩膀、胸部,连肚脐都美,比我想象中还要美。」
褒过了头也会扫兴。启太搂住男人的后颈勾向自己,为了封住俗气的赞美主动吻他。有点被吓到的男人立刻进入状况,唇瓣虽然颤抖着,舌头却积极地纠缠过来。男人的舌尖舔弄到后齿牙龈,陌生的快感让启太腿间有了反应。
男人笨拙似的手指,专注持续地抚摸启太的头发和背脊。他忽然想起柳泽粗暴的做爱。他从来不会探索启太感觉舒服的地方,总是粗野地、认为男人只要摩擦前列腺就能得到快感,所以插入后总是针对某一处攻击,口中喃喃念着『舒服吧』。
杉浦的吻微妙地变浅了。还想多要的启太主动伸出舌头,却感到乳首被捏住忍不住叫出声。男人指腹时强时弱地刺激,乳首很快硬挺起来,男人也加重了指尖的力量,甚至让启太觉得微微刺痛。抹去启太唇上的湿润后,男人张开嘴裹住自己玩弄半天的胸尖。
「啊、」
吸吮的感觉让启太脚指弯曲,潮湿的舌尖绕着乳首周围舔弄咬。两边的挺立交互被爱抚,初次体验到的快感让启太扭动身体。
他所知道的做爱总是单调而快速。有时甚至衣衫未解,只露出局部就被插入。毫无情调可言的行为虽然空虚,却不能说完全没快感。所以他漠然觉得,两个男人做爱就是这么回事。
嘴唇和乳首的爱抚让启太全身都快融化,半挺立的分身被紧握住时,过于强烈的刺激让他反射性尖叫出来。腰部随着男人强弱分明的指间动作颤抖,呼吸也开始急促起来。
「这样舒服吗?」
听到男人在耳边低问,启太睁开眼睛。看到对方眼中映出自己的那一刻,他全身都羞红了。除了自己因快感而喘息的扭曲表情被凝视外,男人分外冷静的态度更让他觉得羞耻。看他背过脸去,男人不解地问怎么了。见他不回答,男人就像拉狗链般扯动握在掌中的启太分身,让他不能无视。
「不要看我的脸。」
「为什么?」
「表情很奇怪。」
杉浦像疼爱宠物般,笑着用鼻头磨蹭他的脸。
「才不奇怪。」
那双黑白分明且莫名清澄的眼睛凝视着他。
「看着你因为我做的事觉得舒服,我很高兴。」
杉浦边吻他,边用大拇指按压他的性器顶端。一股近乎麻痹的快感流窜全身,还没回过神已经射了。仔细把被启太弄脏的手指舔干净后,杉浦缓缓后退,含住了他还垂着精液的分身。
听到耳边响起如同猫儿喝水般那种猥亵的声响,启太用双手遮住脸闭上眼睛,后悔着应该叫他关灯才对。在黑暗中或许可以减轻几分羞耻。
第二次射精也相当快。加上早泄的关系,顶端和裂缝处被杉浦的舌尖舔弄时,那种舒服感让他控制不住。把启太射出的液体全部吞下后,杉浦轻吻他的脸颊。
「舒服吗?」
启太坦率点头。感觉男人的手指在入口周围徘徊,身体又反射性颤抖起来。
「可以从后面进去吗?」
「应该可以。不过最近很少做……嗯啊……」
不等启太把话说完,性急的手指就潜了进来。被精液沾湿的那部分,毫无抵抗地承受了异物的入侵。
「啊……不……」
手指缓慢搅动。
「会痛吗?」
「不会,可是……啊、不要……」
指数增加了。
「不要、…」
男人两根手指在敏感的入口处自由进出,窄门也随着他的动作时而扩张时而紧缩。启太都说不要了,男人还是持续重复同样的动作,最后在扩张状态下,挤进更大更热的物体。
「啊、…啊……」
凶器缓缓顶入启太体内,造成极大的压迫感。这时,进入的动作忽然停止。感觉头发被抚摸的启太睁开眼睛,发现男人正担心地俯视自己。
「我都进去了,你还好吗?」
「嗯。」
杉浦的尺寸明明比柳泽还大,却意外地不会太痛。或许是他温柔进入的关系吧。
「我可以动吗?」
没有回答的启太,搂住杉浦后颈主动吻他。就像暗号般,出乎想象的激烈抽插侵袭着启太。抽出后又猛烈插入的前后律动连系着快感。前后被夹攻下,启太又在茫然自失的状况下射精了。还来不及为径自高潮道歉,他又继续被摇晃。直到听见耳际的喘息声,以及紧抱住自己的身体颤抖,才知道杉浦也射了。才刚松口气,体内异物再度膨胀的感觉,又让启太吓一跳。
杉浦吻着他继续摇晃腰身。分身被握住的启太,也再度被卷入几近窒息的性爱快感中。他像梦呓般不断重复『等等、等等』,却还是无法停止。那感觉舒服到让他恐惧,他害怕自己会连精液以外的东西都泄漏出来。

陷入马拉松般的性爱漩涡中,启太的脑袋一片空白。未曾体验过的快感,让他在绝顶中不知不觉失去意识。

醒来已经天亮了。在黑夜离去后的灰白色房间里,启太呆呆凝视着身边男人的睡脸。除了意外于他的陪伴,自己还是第一次在做爱后被对方擦拭身体,这种奇妙的感觉令他困惑。……因为柳泽总在发泄后立刻冲澡,然后抛下自己就走。
老实说,他并没有太期待跟杉浦的做爱。因此更对庞然快感深感意外。皮肤上仍残留着高潮余韵。若说连眼中的世界也跟着变了,会不会太夸张?
被一个连喜欢都称不上的男人拥抱到失神,自己是不是太淫乱了?还是杉浦的床技真的太高明?自己又为什么会跟这个男人上床呢?启太用刚睡醒还转不动的脑袋思考着。朋友回老家,没有地方可以住,又每晚做恶梦……。他忽然想到今天没有梦到柳泽。
他轻轻叹口气,把脸贴在床单上。身体像灌了铅疲累无力,腰部都没感觉了。前前后后不知被摇晃了多少次。他趴着伸手往后抚摸,因为感觉整个麻痹,他担心后面入口没有收紧。
「你在做什么?」
听到从背后传来声音,吃惊的启太慌忙收回抚摸后庭的手。
「那里会痛吗?」
「不会,只是有点麻痹。」
杉浦起身,用双手抓住还趴在床上的启太臂部,用力分开后凝视深处。
「不、不要!」
「别动,这样我会看不到。」
启太都在挣扎了,男人还是不松手。
「有点红,但没有受伤。」
「知道、我知道了。」
好不容易放手的男人,接着欺到启太背上,伸手搂住他的下腹让两人身体更紧密贴合,并亲吻他裸露的后颈。
不管怕痒的启太怎么扭动,男人仍旧紧追不舍。拉拉扯扯时不小心四目相交,以为会被吻的启太真的被吻了。那是一个就像摸头或拥抱,延伸似的温柔亲吻。
「内海启太。」
男人在他耳边,开心地重复了三次名字。
「我已经记住你的名字了,一生都不会忘记。」
那又怎么样…?昨天的自己一定会这么想。但此刻,男人那幼稚的言行和重复自己名字的声音,听起来都那么舒服。没想到一次做爱,竟可以如此改变对一个人的观感。杉浦轻抚着启太耳边的头发。
「我喜欢你戴眼镜的模样,但不戴更喜欢。」
说着甜言蜜语边凑过来亲吻眼脸和鼻头的嘴唇,忽然问出『跟我做爱感觉如何?』这种没品的问题。启太不由得扫兴起来,说了句『还好啊』就背过脸去。
不满意这个回答的男人,摇着他的肩膀继续追问:
「我技巧不好吗?」
他一点也不想告诉对方,那是自己从未体验过的快感。继续无视后,就从背后被抱住。
「你不说我怎么会知道呢?告诉我你喜欢怎么做爱?我会用你最喜欢的方式去做。」
启太的心口蠢动起来。他以往的性经验都是交给对方,像柳泽虽然会单方面征求同意似地说『舒服吧?』,却不会问他『感觉如何』。
「你不讨厌那么做吧?告诉我。」
启太硬是把贴在身后的男人推开,转过身面对他。稍微冷淡以对就泫然欲泣;不会看时机,脱线又记性不好;明明是个大男人了,还用幼稚的口气说话。
启太搂住男人的颈项主动吻他。男人原本犹豫的双手也紧拥住他的背脊。
「那样就好。」
他在男人耳边低语。
「昨天那样做爱就好。」
他觉得对这个男人说实话,不会被轻蔑和嘲笑。
「太好了。」
安心地呼出一口气,杉浦忽然『啊!』地大叫一声,拉起被吓到的启太身体,硬要他坐在自己膝上。
「我本来要在做爱前跟你说的,可是太兴奋就忘了。」
男人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眩目似地看着膝上的启太。
「请跟我交往。」
无法正面承受那视线的启太垂下头。
「你就是我命中注定的那个人。」
启太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好。他只是不想回到那个有冷冻库的家,只希望有人能陪在身边,只要不做恶梦就好。他忽然想到,只保持肉体关系应该比较轻松吧,但随即又为这种狡猾想法感到厌恶。如果只是性伴侣就算了,但是对一个真心喜欢自己的人来说,就太过分了。
「我还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喜欢你,你又怎能断定这是命中注定呢?也可能是搞错啊?」
杉浦焦急地摇晃启太的身体。
「我就觉得是命运啊。」
口口声声命运命运的,到底有什么根据?根本是想太多吧?
「因为你是我遇到过,最喜欢的一个人。」
「你骗我。」
启太颤抖地否定。
「我没有骗你,我真的喜欢你。我都说了喜欢你,为什么不相信我?」
听着男人不断在耳边重复『我最喜欢你』,就愈发无法冷静。在不安情绪下被吻得全身无力,然而在舒服感之外,心里某处又感到酸楚欲泣。尽管高兴,他最想听到的却不是这个男人的告白。不过就算柳泽现在对他这么说,他知道自己也无法原谅对方。
他抖着手指哭出来。大滴落下的泪水让杉浦慌了手脚,不断问他哪里痛还是自己说错话。但启太无法回答。最后连杉浦都跟着哭起来。问他为什么哭,他说因为启太哭,自己也感到悲伤。
这家伙是怎么了?一想到这里,启太无法否认那一瞬间,他的确对这个男人感到一股疯狂的爱怜。

八点过后杉浦外出打工。出门前他抓着启太的衣服下摆不放,不断重复交待『我晚上就回来了,你会留在这里吧?』。等杉浦离去后,睡眠不足的启太趁机补眠,一直睡到快中午才饿醒。他还是没有梦到柳泽。
走出房间穿过客厅,看四周一片安静还以为没人,结果刚好遇到从厨房出来的榎本。他叼着香烟,不悦地瞇起眼睛。直到看见他,启太才想起这里真正的屋主是谁。
「打扰……了。」
不能无视屋主的启太只好打声招呼。榎本无言地凝视他,慢吞吞地问『要不要喝咖啡?』。看情况似乎无法拒绝,启太便应了声『好』。
随便坐吧。听榎本这么说,启太就到客厅沙发上坐下。没多久就送过来的咖啡虽然香,却异常苦涩。榎本坐在启太对面慵懒叹息。明明没有交谈,光是面对面坐着,启太就觉得莫名紧张。之前在酒吧,觉得他是个很亲和又柔和的人,现在却觉得难以接近。他不知道该怎么开启话题。
「那家伙床技很高明吧?」
太过露骨的质问,让启太差点摔了杯子。
「因为他经验丰富。」
启太没跟任何人提及他跟柳泽的关系。就算对方是同道中人,他也不想透露太多自己这方面的私事。
「或许你会觉得,他是个床技高明又很好搞定的家伙。但如果只想找个备胎,不好意思还请你收手吧。」
榎本组起长腿。
「那天大雨你离开后,我被小充骂了一顿。他责问我,为什么不问你的名字和电话。即使我解释了事出突然,根本没时间问你,他也不接受。」
他拿起放在桌上的烟盒,抽出一根烟点上。
「平常的他不会为了这种事生气,我才更吃惊。他明明懂得怎么拿捏恋爱的分寸,但显然你是例外。」
榎本的说法相当客观。
「他所企望可以为了自己牺牲一切的爱情,根本只是理想论。经历那么多次创伤还学不乖,完全是文艺片看太多的后遗症,区别不出虚构与现实之间的差距。」
榎本把烟头捻熄在烟灰缸里。
「只追求快乐的爱情不是坏事。但身为小充的监护人,我必须告诉你,如果没有相当的觉悟,就别来招惹他。」
启太一句话也无法反驳。榎本那看透自己苟且心态的了然态度,令他觉得害怕。但他想反抗。榎本说自己是杉浦的监护人,但杉浦已经是成年人,不是那种谈个恋爱还要监护人出面干涉的年纪。
「小充他没有念高中。」
启太反射性抬起头。
「你知道为什么吗?」
启太摇摇头。榎本笑着走近他身边,在极近距离内用那种秤斤论两的眼光俯视他。启太觉得十分不愉快。
「只要身体的话,我倒是可以满足你。」
启太从沙发上站起来,冲进杉浦的房间。被榎本明白点出的不单纯动机和轻蔑的态度,都让启太心有不甘。他对杉浦并非全无好感,否则不会跟他上床;但说不出喜欢也是事实。
敲门声响起。回头时门也开了,榎本抱着手臂站在门前,脸上挂着初见面时的亲切笑容。
「我早上七点才下班回来,你要在这里待多久?」
『我晚上就会回来了,你会留在这里吧?』
杉浦的叮咛掠过启太的脑海。看他没回答,仍旧抱着手臂的榎本耸耸肩。
「我可以说实话吗?有陌生人在家里我睡不着。」

到了晚上,埋伏在公寓外面的启太逮到杉浦后,就回到已经整修好的公寓。他告诉杉浦的手机号码是错的,也没有问他的电话和邮址,不主动的话根本见不到他。会继续跟杉浦见面,一半是基于对榎本的挑衅。他一点也不想如那个男人所愿。
他没有告诉杉浦,自己是被榎本赶出来的,只提议『有人在我会分心,我们到宾馆去吧』。就听到杉浦说,那个湿答答的房间已经整修完毕。在新壁纸刺鼻的气味中,杉浦一直纠缠着启太,但或许太累了,什么都没做就睡了。
早上八点,他告诉启太水电都可以用,并把钥匙交给他后就出门打工。睡了两次回头觉的启太,在中午过后醒来,到便利商店买了面包和宝特瓶茶,回到空荡荡的房间里食用。解决完民生问题后,他忽然发现,这房间连可以丢东西的垃圾桶也没有。
他跑去拜托房东,开一楼的储藏室让他进去。之前有帮过忙,启太知道哪些东西是杉浦的,就先把较轻的物品循序搬进房间里。杉浦并没要他帮忙整理,但他就是莫名想这么做。
结果,从中午到黄昏这段时间,除了电冰箱之外的物品,全都被启太搬进房。来来回回上下楼好几趟的他疲累不堪,想说先躺下来休息一下,没想到就这么睡着了。
他是被亲吻弄醒的。睁开眼就看到一双温柔眼睛俯视着自己。下班回来的杉浦应该洗过澡,赤裸的上半身有沐浴精的味道。互相凝视时,启太忽然发现自己背后的柔软。原来是睡在床垫上了。
「这个……」
杉浦点点头。
「我只买了这个,怕你的背会痛。」
看到启太的微笑,那双凝视他的眼睛渐渐湿润,大滴泪水不受控地滑落。
「我好高兴。」他颤着薄唇说。
「想到你为了我整理房间就觉得好高兴,高兴到哭出来。然后又为了能哭出来,开心到又哭了。」
他抚摸着启太的头发。
「谢谢你。」
被说得不好意思的启太低下头。他不是想被杉浦感谢才这么做,不过被人感谢还是很开心。
「我喜欢你,我好喜欢你。」
他没有理由拒绝杉浦伸出来的双手。被脱光虽然羞耻却喜悦,想早点投入拥抱的启太主动伸出手。那种只享受给予的性爱,舒服到让他从心底融化。明明身心都得到极大的满足而睡着,却又开始做恶梦。
冷冻库倾倒在旁边,是谁的恶作剧?他慌忙走过去想搬起来,门忽然开了。一个半透明的塑料袋滚了出来,里面有东西在蠢动,但袋口被封住出不来。
从袋子里传来愤怒的低吼声,那袋子总有一天会破。启太转身想要离开房间,双腿却忽然像绑了铅块,沉重得无法动弹。要是不快一点会被抓到。他用两手抓住右腿硬往前拉,还是不动。低着头的启太发现,有个巨大影子覆在自己身上,顿时惊得全身僵硬。像冰一样的手指抓住他的右手。
「咿、…」
他哀叫着醒过来。身体被剧烈摇晃。他害怕到拚命胡乱推开覆在身上的男人,用力拍打踢踹。但不管怎么抵抗,那恐怖的根源还是不离开自己。他趴在床单上抱着头,感觉贴在背上的气息,以及在耳边轻唤自己名字的声音。
「启太、启太。」
那是另一个声音,不是恐怖物体发出来的声音。他戒慎恐惧地转过头,看到的不是冰冷的尸体,而是活生生的人。
「没事吧?」
男人担心地抚摸他的头发。启太扑进男人怀里,身体还因残留的恐惧而发抖。那双温柔的手抚慰般不断顺着他的背脊。他睁开眼望向四周,陌生的天花板和窗户。这里不是自己的房间。放在床头的电子钟正显示着凌晨六点。
「你一直在说梦话。」
杉浦的右脸颊微微发红。还想是怎么了,启太就发现是自己刚才拳打脚踢的后果。
「我是不是打你了?对不起。」
他轻摸那块红肿,男人的右眼也跟着瞇起来。启太慌忙收回手指,男人明明吃痛却笑着说『一点也不痛』。
「真的很对不起,我做了恶梦。」
杉浦歪着头。
「什么恶梦?」
启太无言低下头,就被男人拥入怀中轻抚头发。
「你不会再做恶梦了。因为我养的食梦兽会进入你的梦中,把讨厌的梦全都吃掉。」
『你骗我』听启太这么说,杉浦舔着他的耳垂说『你相信我』。
「坚定地相信和希望就会成真。」
两人相拥又相吻,彷佛真正的恋人一样。尽管在不愉快的状况醒来,但启太渐渐忘了梦境,只专注地跟男人纠缠嬉戏起来。那温柔的指尖让他觉得舒适,想多得到男人的爱抚。
他还无法确定是不是喜欢,但这个男人不错。不管别人怎么看待这个男人,启太都觉得他很适合自己。

因为不常说出口,『喜欢』二字才有其价值,起码启太这么认为。不过跟杉浦在一起后,从他的表情、态度、言语透露而出的『喜欢』,都让启太觉得舒服。即使整天挂在嘴上,也不会减损它的价值。
老实说,刚开始他的确对这个连书都不看的男人感到幻灭。可是,即使他不看书待在自己身边,也不会觉得无聊,没有共同话题也无所谓。因为杉浦比谁都要温柔,不管是他的手指或话语。
回到改装后的公寓第六天,已经过了八月中旬。这一天不用去打工的屋主,过了早上八点还在床上跟启太嬉戏,懒散地赖到十点多才终于起床。看着正在穿衣服的启太,杉浦问他『喜欢吃意大利面吗?』,看启太点(多1字)头又说『那我煮的你要不要吃?』。
启太没有问他是不是会下厨。因为在储藏室搬东西上来时,就看到还满实用的锅碗瓢盆了。
「好吃的话我就吃。」
启太半开玩笑地说。杉浦表情严肃地回答『我想应该很好吃』。
「我在店里常常做,大家都说好吃。」
「你是说打工的地方吗?」
「嗯,是国道沿在线的意大利餐厅。主要以意大利面和披萨为主,晚上有供应套餐。」
他用鼻头蹭着启太的颈项,启太痒得缩起身体。
「我不会做像要给客人吃的那种料理。不过常看厨师做,所以自己也会弄一点。」
要做菜得有材料才行,两人便出门买菜。一到外面才发现艳阳高照,就算超市在附近,这阳光也太强烈了。正当启太觉得晕眩,头上忽然多了个东西。是杉浦的帽子。
「这么热会把脑子晒坏。」
「可是你……」
「我原本就不好,没差。」
杉浦的反应有点令人在意,但启太不知如何否定,只好沉默地穿过高速公路高架下的步道。走到超商附近时,杉浦忽然『啊、』了一声蹲下,捡起一枚百元硬币。接着转头四下张望,说『你等我一下』就跑掉,过了快五分钟才回来。
「你到哪里去啊?」
「警卫站。把钱送过去。」
「是区区一百块,掉的人也不会发现吧?」
「或许吧。可是那不是我的钱,而且捡到钱,本来就要交给警察啊。」
看到启太没反应,杉浦不安地反问『我没有做错吧?』。启太虽然点头,却挥不掉心中那抹异样的感觉。他的行为当然没错,但大多数的人不是都会收进自己口袋吗?再说,这点小钱根本也没人会捡吧?不是说幼稚的正义感不好,但启太就是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走了十分钟后,就到了桥对面的超市。杉浦买了一些启太听都没听过的调味料和蔬菜,花了大约两千块。钱包里明明有千元钞,他却掏出万元钞结帐。
「你在存千元钞吗?」
走出超市时,启太问他。
「因为你明明有一堆千元钞,还用万元钞。」
「啊…嗯,我是在存。」
简短说完后,杉浦就沉默地低下头。启太心想,存那么多千元钞要做什么?难道是给打工的地方换钞用?
走到私铁站前,忽然听到有人叫了一声『内海』。
「果然没错。」
如同孩童般的身高,是大学学长池田。启太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他。
「你在干什么啊?」
那张被太阳晒黑的脸笑着问他。启太下意识仰望杉浦。
「那个…我到朋友家来玩。……学长你呢?」
「我?我在送宅配,时薪还不错喔。」
池田拿起围在脖子上的毛巾擦汗,然后想什么似地拍了一下手。
「对了,你要不要帮我赞助公演的门票啊?就是上次我说要写剧本的那家。」
启太抖了一下,那肯定是柳泽所属的剧团。
「我卖到现在还卖不完,只赞助一张也好。」
池田阖着双手拜托他。经常连柳泽那份也包下来卖的启太,比谁都清楚剧团门票有多难推销。但那个剧团的门票,他连看都不想看到。
直接说不想买可能会得罪人,启太就绕个弯以『不好意思,我这个月很穷』来婉拒,池田一脸惋惜地垂下头。
「你在卖什么门票啊?」
跟池田初次见面的杉浦忽然出声,把他吓一跳。
「是剧团的公演门票,这次的剧情好像是走悬疑风。」
「那我可以买吗?」
池田的脸整个亮起来。
「当、当然可以。」
他立刻从钱包里拿出票券。这时的杉浦仍旧掏出万元大钞买了两张票。
「你对舞台剧有兴吗?」
杉浦歪着头说:
「我没看过,应该跟电影的感觉差不多吧?」
「舞台剧比电影有震撼力多了。」
「可是没办法像电影那样重复观看,不晓得能不能记得起来。」
没问题的啦,池田笑着说。接着看了看手表说『糟糕,我还在送货途中呢。先走了』,就朝启太挥了挥右手,钻进停在路边的车子里。
回到公寓,杉浦立刻开始做菜。想帮忙的启太被赶出去,只好回到房间拿出新买的文库本,看了半天无法专心便收起来。他开始扳手指算日子。记忆虽然有点模糊,但从杀了柳泽算起到现在,也过了一个月吧。
有公演的话,剧团就得练习,柳泽要是没出现,必定会引起其它团员怀疑。那会不会去找人呢?还有过了一个月的话,房租和水电杂费等都会滞缴,等房东联络当保证人的家人,就会真正发现『柳泽失踪了』。但是,目前应该还好吧?启太不断自我安慰。
柳泽的确失踪了。只要没发现尸体,就是失踪。即使去报案,没发生案件警察就不会受理,他记得以前看过的推理小说是这么写。
「启太,做好了。」
他抬起头,看到眼前的桌上,不知何时摆放了配色鲜艳的料理。他边想着柳泽边拿起叉子。
「如何?」
还没吃就问感想的男人让他苦笑。原本抱定不管怎么难吃,都要对他的努力表示感谢。然而吃了一口,启太就发现自己根本想太多。杉浦的手艺非常好,从意大利面到简单的甜点都十分可口。他打从心底说出『很好吃』,杉浦脸上便露出开心的微笑。
「你的手艺好到可以开店了。」
杉浦歪着头。
「我只是学别人的煮法,而且也没有厨师执照。」
「那就去考啊。」
杉浦摇摇头垂下眼睛。启太忽然想起榎本说过,杉浦没上过高中的事。没有高中学历,就没办法去上料理专门学校吧?启太没有国中毕业就去工作的朋友,高中念的也是升学名校,不太了解这方面的情形。会不会是家境不允许呢?倘若如此,也有夜校或空中夜校可以选择。从现在开始念的话,应该拿得到高中毕业证书。
「对了。」
杉浦起身把钱包拿过来,从里面抽出之前买的门票递给启太。
「一起去看这个吧。」
看启太不收,他就把票放在桌上。
「我没有看过舞台剧,很想跟你一起去看。」
杉浦继续说。
「一起看同样的东西,拥有相同的感动。」
「我不喜欢舞台剧。」
看到启太面色不善,杉浦的表情瞬间悲伤起来。杉浦向池田买票时,他不是没猜想到,却没有阻止。因为杉浦买了之后,就可以减轻自己没买的尴尬。
「舞台剧你就找别人去吧。我可以陪你去看电影,你想看哪部我请客。」
表情僵硬的杉浦就是不点头。
「你不是喜欢看电影吗?」
「我不想到戏院看有字幕的外国片,也不喜欢看国片。」
启太听得出他在闹别扭,因为自己的拒绝而浪费了他专程买来的票。但自己不是也妥协地提出了看电影的补偿吗?
「那就算了。」
他背向杉浦,拿起丢在一旁的文库本。明明想无视背后的男人,自己却耿耿于怀而烦躁。
不到五分钟,就听见男人道歉的声音。启太无奈回头,却惊讶地遇到一双饱含眼泪的双眼。
「对不起。」
眼泪一颗颗落下。
「对不起。我不再任性了,你别讨厌我。我会去看电影,我会去的。」
到底是谁比较任性?不去看舞台剧跟不去看电影根本没有差别。
「别哭了。」
惊讶于男人稚气的同时,也对他坦率过头的部分感到迷惑。启太搂过男人亲吻,全心全意抚慰他。好不容易让他停止哭泣,天也慢慢黑了。结果杉浦说着『一天就这样结束了』,又哭了。
「我好想跟你做很多事,结果一天却结束了。」
下次吧……。启太也只能这么安慰他。
「我每天回到家都很晚了,只有晚上才能和你在一起。我喜欢跟你做爱,却不想只知道床上的你。我想白天跟你一起玩,想拥有两人共同的回忆,想看同样的东西,感受相同的感动。我好想多了解你。告诉我关于你的所有事,不管几次都好,让所有的你都扎根在我的记忆里。」
不是紧拥着自己那双手臂的强劲,而是一种如同卷入激烈漩涡般的感情,让启太整个沸腾起来。可爱、烦人、单纯、迟钝,种种感情全混在一起,形成一种分不清甜蜜或痛苦的感觉,充满他全身。
后来两人又做爱了,是一场有着争吵后余韵的感伤性爱。陷入彷佛明天就是世界末日的错觉,启太认真想着,最后跟这个男人在一起也不错。
启太在半夜醒来,杉浦还在身边沉睡。他忽然异常有创作欲,拉过房间一角的背包拿出笔记本,全身赤裸地在台灯照明下书写起来。一开始是在夏季的路上,最后要在冬天的海边。画面在脑中不断浮现,下笔速度却屡追不上令他烦躁。好不容易填满一页时,忽然有人抱住他的背。
「你在做什么?」
杉浦从背后搂住他。
「我想到一个故事。」
「小说吗?」
感觉杉浦从背后看过来,启太赶紧用手遮住笔记本。他想到柳泽曾批评自己的文章无趣。
「我还没写完。」
「念给我听。」
「不要啦,很丢脸。」
撒娇地摇晃启太一阵后,杉浦问他『是爱情故事吗?』
「嗯,不全然是。」
「不管中间发生多少困难,最后一定要让他们幸福。千万不要生离或是死别。」
在杉浦『要幸福、要幸福』的连续纠缠下,启太只好答应。感觉男人从背后吻他,还伸手过来抚摸腿间,他渐渐失去书写的兴致。最后终于把笔丢下,转头搂住男人的颈项。
比起创作的冲动,男人身上的体味更能强烈刺激他的中枢神经。

这天,直到房间主人回来前,启太都裸着上半身,只穿着短裤躺在地板上睡懒觉。中午看书,下午写小说。他想把跟柳泽的关系写下来。不是想虐待自己,而是当成创作的元素来活用。然而用文字来呈现的现实,瞬间就变得陈腐不堪。写到一半就烦了的启太,把笔记本阖起来。他未完成的作品愈来愈多,就像发不动引擎的车子只会排气不会前进。
这时,玄关处响起钥匙开门声,还有人声。启太慌忙跳起来,抓起丢在床上的皱巴巴T恤从头套上。
「我回来了。」
笑容一如往日的杉浦后面跟着一个人。是榎本。
「打扰了。」
看到这个满脸笑容的男人,启太全身的毛都竖了起来。自从在公寓被他调侃自己跟杉浦的关系,已经有半个月没见面。榎本好像回到自家似地走进客厅,把手上的塑料袋放在桌上。
「好久不见了。这给你。」
袋子里面是啤酒和几样配酒的零食。在杉浦的招呼下,启太才不情不愿地靠近过来。榎本迅速打开一罐啤酒,瞬间喝了半罐下去。
「夏天果然要喝啤酒,沁入心脾。」
看着独自喝得畅快的榎本,杉浦悠哉地附和『孝则哥喜欢喝啤酒』。启太也打开喝了一口,不过那个人正坐在自己对面,就算好喝也没感觉。
迅速喝完一罐后,榎本从自己皮包拿出一张纸。摊开后约有B4大小。
「我在电话里也跟你提过了,当天的客人进进出出,大概会有四十个左右吧,最少要准备三十人份的料理。他们应该会吃过才来,主要目的是喝酒,吃不了多少东西。菜单以下酒菜为主,另加五六道比较吃得饱的菜色就行。」
榎本用近乎不自然的超大字迹,在纸面写下刚才说的话,杉浦坐在旁边盯着看。
「都是意大利面的话,不知道大家会不会吃腻。」
「用意大利面当主菜也OK,你的手艺很受好评啊。」
杉浦开心地笑了。
「点心会在前一天准备好。这次不晓得能不能再借里中先生店里的烤炉。」
「我已经跟他谈好了,没问题。」
杉浦点着头接过说明纸。发现启太在看,慌忙把纸折小。心想他是不是不想让自己看,启太有点不悦起来。
「日子接近的时候我会再通知你,也还有预算问题。」
即使坐在旁边,启太也不知道两人在讨论什么。从只字词组判断,好像是杉浦要准备什么料理的样子。
第一次和杉浦做爱的隔天,就被榎本冷言冷语赶出来,启太对这个男人的印象从此丕变,根本是个只会做表面功夫的讨厌男人。怎么还不赶快回去……想到这里,启太看向他的侧脸,不小心便四目相交了。
「下个礼拜我们店里要办个单身派对。之前都是委托小充负责全部的料理,你要是有时间的话,也可以过来玩。」
他明明不喜欢自己却开口邀请,启太很是意外。他瞥了杉浦一眼,对方立刻握住他的右手说『对啊,启太你也来吧』。
「我会做很多好吃的东西,你就过来吃饭吧。」
要是拒绝,他怕又会像之前那样被哭缠着问『为什么』,或是『你不想吃我做的菜吗?』,就敷衍地说『……我会去』。
派对的事明明都商量好了,榎本就是不回去,而且还跟杉浦聊着启太不知道的事,他听得一头雾水,只好移到旁边假装看书。然而,受排挤的感觉却让他心神不宁,愈发焦躁……。
「咦,啤酒喝完了?」
榎本的声音让启太抬起头来。
「小充,可以麻烦你出去买吗?」
「好啊。」
自己要喝就自己出去买啊……。不可能听到启太心中吐嘈的杉浦站起来。
「啊,等一下。」
榎本从皮包里拿出麦克笔,在杉浦的手心像讽刺似地写上『啤酒』的平假名。
「这是水性笔,回来可以洗掉。小心别在路上搓掉了。」
「我知道。」
「我也去。」
不想跟这个讨厌的男人独处,启太跟着站起来。结果榎本还虚假地耸肩说『喂,怎么可以把客人丢在家里?』
「我马上回来。」
杉浦说完便出去了。启太只好留在房间里,打开还没看完的文库本,让对方没机会跟自己说话。
「那天你离开后,就一直待在小充这里?」
榎本完全不把启太的拒绝当一回事问道。
「是啊。」
「大学生有闲真好啊。」
这句话要是出自他人之口,启太或许会有别的解读。但这个讨厌的男人说起来,怎么听怎么像讽刺。
「听说你在写小说?」
启太吓一跳,这男人怎么会知道?
「小充告诉我的。他还说,一直很想知道你在写些什么。写完的话就给他看一下吧。不过要是悲剧结局,他可能会哭得你很烦。」
榎本笑着说。把自己写的东西念出来非常羞耻,他死也不干。
「小说不是用来朗读的。」
启太的反驳让榎本立时皱起眉头。
「你何必这么说?」
从尾音渗出明显的不悦。短暂沉默后,榎本问他『你不知道吗?』。连主词都没有,启太根本不知道他的意思。
「不知道什么?」
「就是小充不会看你写的东西。」
「他想看就看啊,我又没有故意藏起来。笔记本也一直放在那里……」
说到一半他才想到,杉浦一定不会去看他的笔记本。他不是那种说了不能看,还会去看的男人。那又怎么样?启太在心中反驳着男人。小说是个人创作的世界,要不要给别人看也是个人自由。
「我对恋爱不抱幻想。」
榎本忽然斩钉截铁地说。
「谈恋爱虽然不至于无聊,却也不是什么会左右人生的大事。……可是小充不同。」
榎本叹了口气。
「他说想多了解你,想多知道你的事。那样的态度已经稍嫌露骨,但爱情对他来说就是这样。」
榎本搔着后脑勺。
「每个人对这种事的感受度不尽相同,你想不想去了解小充跟我没关系。只是从旁观者的立场看来,觉得有点烦闷罢了。」
他话中带刺。不想知道就代表没感情吗?他很想告诉榎本没有这回事。他喜欢杉浦,跟他做爱也十分舒服。但这就是恋爱吗?想到这里,他又混乱了。既然搞不清楚,又怎么会在这里?启太的思绪又紊乱到不可收拾。他环顾四周,这是哪里?是杉浦的房间。我为什么在这里?因为不想回住所。为什么不想回去?理由是……他整个人战栗起来,想起自己亲手杀掉的男人微笑的模样。
「我回来了。」
他听见杉浦的声音。
「我买不到你喜欢喝的那一种啤酒。」
榎本站起来,拍了拍走进客厅的杉浦肩膀。
「我也该走了。坐了一会儿酒都醒了。」
「那不要啤酒了吗?」
「不好意思啦。啤酒就给你了,找钱算跑路费。」
畅所欲言完的榎本自顾自离开。杉浦一脸疑惑地走到启太身边。
「你要喝啤酒吗?」
启太摇头。
「那要吃零食吗?」
启太再度拒绝后,杉浦开始收拾散乱的桌面。也不帮忙的启太直接钻进床上。半晌后,周围静了下来。关了灯,被子被掀开了,一个熟悉的体温来到启太身旁。感觉对方的手像平常一样从背后搂住自己,启太没来由地粗暴推开。
「怎么了?」
他无视背后悲伤的声音。
「我不能摸你吗?」
「我今天不想做。」
他无法控制盘旋在心中的烦躁。
「你讨厌我了吗?」
启太没有回答。
「你讨厌我的话,告诉我哪里讨厌,我会改的。」
感觉杉浦在自己背后说个不停,启太不耐地掀被而出,拿了一条毛巾被移到窗边。
「我想独处,你不要跟我说话。」
他划下防卫线后缩起身体。即使闭上眼睛,榎本的态度和言语仍在脑海中挥之不去,焦躁只会增殖不会平息。过了半晌,毛巾被忽然被掀开,还来不及抵抗他就被拖上床。
「不、不要啊。」
不管启太怎么挣扎,男人的力气还是没有减缓。他明明不想让杉浦碰触,却在极近处闻到他的味道就失去抵抗力。他咬着牙拒绝粗暴舌尖的进犯,但被摸到腋下脆弱的部分时,就不小心松了口让他进来。感觉男人的舌尖在自己齿列上舔弄,快感抛弃了理智占领他的感觉。他不甘心地流下眼泪。吻在这时忽然停止。他伸手擦掉嘴上的湿润抬起头,正好遇上杉浦的目光。
「你讨厌我了吗?」
杉浦凝视着他的眼睛问。
「我做了讨厌的事,所以你讨厌我了吗?」
启太移开目光,杉浦用力摇着他的肩膀追问。
「我要是做了什么让你生气的事,我道歉。但请你不要对我冷淡,不要无视我的存在,不要讨厌我。要是被你讨厌,我会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看着眼前哭泣的男人,启太不禁陶醉在优越感之中。这个男人就是喜欢自己,对他稍微冷淡一点就泣不成声。
「我不是讨厌你。」
启太用脸颊磨蹭杉浦潮湿的脸颊。
「只是发生了点不开心的事。对不起。」
看他想吻就让他吻,男人这才停止流泪。简直跟小孩子一样,对他好一点就高兴,冷淡就哭泣。
「……我们来聊天吧。」
杉浦不解地歪着头。
「告诉我关于你的事。我只知道你在餐厅打工。」
笔直凝视着启太的眼睛,困扰似地俯下来。
「我不想说。」
「为什么?」
「说了会被你讨厌。」
「原来你都在做坏事啊?」
启太开玩笑的调侃让杉浦连忙否认,但随即又软弱地说『或许如此吧』。
「我总是给大家带来很多困扰。」
杉浦抚摸着他的脸颊问『这样你也想知道吗?』。启太点点头。杉浦便问『你想听什么?』启太想了一下说『比如家人的事……』。
「我爸是律师,我妈是把意大利文……呃……变成日文的人。」
「你是指译者吗?」
「啊、对,就是译者。」
「你讲话这么拐弯抹角,害我还想了一下。」
杉浦暧昧地笑了。
「我有妹妹和弟弟。妹妹已经大学毕业结婚了;弟弟的话,孝则哥告诉我他到美国留学。」
连高中都没上的杉浦,很难跟他这些高学历的家人联想在一起。照他的说法听来,应该不是没钱供他念书。
「杉浦,你为什么没去上高中?」
杉浦的表情忽然僵硬起来。
「你怎么知道?」
看他一脸要哭的模样,启太在心里暗叫不好。
「榎本先生告诉我的。他说你因为某些原因没念高中。」
杉浦抱住启太。正确一点的说法应该是扑在他身上。
「我……不喜欢念书,常被老师和爸爸骂。我也知道不能这样下去,所以为了考试很努力用功。可是我每天熬夜念书,还是没有考上高中。我爸打我,气得满脸通红说我没用,还哭了。」
杉浦细细颤抖。
「我是我们家的羞耻……所以很想死,可是我外婆说不行。我爸很凶,但外婆对我很好,她说身体健康最重要。后来我外婆也死了,我又跟爸爸吵架,抱着想死的念头离家出走后又很害怕,就打电话给孝则哥。他就叫我去他那里住。」
启太抱住杉浦边说边发抖的身体。
「我会工作。虽然一开始很辛苦,但是我可以工作……租房子住,可以活得下去。这、这里就是我的避风港。但我不喜欢我自己。」
哭得红肿的眼睛俯视着启太。
「我想为谁而活,想为喜欢的人活下去。如果能为喜欢的人而活的话,我才有活下去的价值。」
杉浦轻轻抚摸启太的脸颊。
「我想属于启太,想为你而活。想认为是为了与你相遇才活到现在。」
听着杉浦笨拙却真挚的告白,启太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想要像电影里面那种幸福结局一样,永远爱着你。」

榎本过的两天后,杉浦提早在八点前回到公寓。他手上拿着两根大棒冰,把正在看电视的启太拉到阳台。可以从远处看到烟火,大约有两手围起来的大小,迟了一点才听到爆炸的声音。
两人坐在阳台上吃着棒冰看着烟火。烟火结束后,杉浦满脸寂寞地说『我们明年到更近的地方去看吧』。
随便冲了个澡,启太换上T恤和短裤坐在电风扇前面,杉浦也跟着坐过来。两人并肩坐在一起有点闷热。杉浦的房里没装冷气,平常总是打开窗户,二十四小时都开着电风扇。刚开始,启太还觉得这种生活怎么过得下去。但人是可以适应环境的动物,他也跟着这么过下来了。
杉浦抬眼望着启太。
「为什么你不回自己家去呢?」
启太没有回答。
「你跟家人住在一起吗?」
「不是。」
「不是像我一样跟家人吵架吧?」
「你嫌我烦就直说啊,我可以走。」
启太用力拍着地板,杉浦慌忙紧握住他的右手。
「我从来没有嫌你烦啊。我很高兴你跟我住在一起,只是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一定是神听到了我的祈祷,让我永远跟你在一起。
不是神听到了杉浦的祈祷,只是他不想回到那个有冷冻死人的房间而已。说起来,他好久没想起这件事了,也好久没梦到柳泽。彷佛什么都没发生过,罪恶感也逐渐稀薄。人真是一种薄情又现实的动物。
「因为我寂寞。」
啊?杉浦用力眨眨眼。
「不想一个人独处。」
这不是真正的理由,但也不是谎言。杉浦冰凉手抚上脸颊。
「跟我在一起,会比较不那么寂寞吗?」
启太闭上眼睛轻轻点头。
「我有帮到你吗?有减轻你的寂寞吗?还有什么是我可以做的?有什么是我可以为、为、为你做的吗?」
对自己的大舌头感到焦躁,杉浦皱着眉头用手摀住嘴。
「对不起,我的舌头不太灵活。」
「不用道歉啊。」
杉浦撤娇似地亲吻启太的颈项。
「我喜欢你的温柔,喜欢你陪在我身边。可是,太喜欢又会让我害怕。」
他定定凝视着启太。
「我第一个喜欢上的人是孝则哥。」
男人毫无前兆的告白,让启太倒抽一口气。
「我喜欢过孝则哥。虽然跟他上过床,他也对我很好,但他不爱我。所以等到可以打工自立更生,我就搬出他的公寓了。」
他又说,离家出走最初那两年,都住在孝则哥那里。
「我想找到命中注定的人。孝则哥之后我有喜欢过别人,但都不持久。每当我诚实说出自己的感情,对方总是回答我『太沉重』了。」
杉浦叹了囗气。
「孝则哥常跟我说,要轻松点去享受恋爱。可是,我想跟自己喜欢的人永远在一起。」
所以…他继续说。
「你能在我身边我好高兴。一想到家里有人在等我,连工作和生活都变得快乐起来。不过我有时候会怕你突然不见。」
他紧抓住启太的双手。
「我喜欢你。」
杉浦的告白让启太心潮荡漾。老实说,他介意对方的过去。但介意归介意,眼前这个男人正说着,喜欢的对象是自己。
「我好喜欢你。每天愈来愈喜欢,每过一小时就多喜欢你一点。有一天……」
男人抱住启太,在他耳边低语。
「请你告诉我不是因为寂寞,而是喜欢才陪在我身边。」
他的吻甜蜜又酸楚,激烈的拥抱让启太几欲窒息,愈来愈深的吻也渐渐酝酿出性欲的色香。
启太躺在床上,用力撑开双腿接纳男人。冲刺、尖叫、射精。在高潮中失去意识,又随即清醒过来,感受着快感的余韵而双膝颤抖。高潮刚过,欲望又至。他期待着深埋在体内的肉楔能快点变得又硬又大,再度引导自己攀上绝顶的巅峰。
沉溺在几乎快满溢而出的被爱欢愉中,启太没去多想这个男人在自己心中所占的地位。

天气闷热,让人对时间流逝的脚步也跟着模糊起来。中午热到头昏脑胀,再度让启太体认到现在正是炎夏的事实。管他是周六还周日,反正就是做爱完睡觉,睡饱了醒来,醒来了吃饭,每天都过着重复的日子。
他觉得杉浦真是个体力旺盛的男人。打工回来谎该很累,还能缠着自己做一整晚。几乎没睡的他,早上又精神奕奕出去打工。
爱抚的手没有停止的时候。紧贴的皮肤带着热度,相拥的部分蜿蜒着汗水。启太就像发情的猴子一样,在插入状态下高潮三次。好不容易体内的凶器终于离开,脱力的身体却又再度被拥入厚实的怀中,下了一场不输给夜半雨声的吻雨。
外面的雨声愈来愈激烈,强风刮得窗框喀哒喀哒摇晃。应该是台风快来了。不过听说晚上就会过去,杉浦还庆幸着说『幸好是今天』。因为榎本店里的单身派对明天举行。
「好热。」
启太对舔着自己颈边的杉浦抱怨。
「快要热死了。」
杉浦离开他身边走下床,或许要去冲凉吧。明明喊热的是自己,被留下却又觉得寂寞。他转身面对墙壁背对杉浦,听他叫着名字也不回应。结果就被他拉到床缘,抱起来走到窗边,打开锁,走到正被狂风暴雨袭击的阳台上。
「哇啊!好冷!」
被启太一挣扎,抱不住他的杉浦只好松手。本来想回房间,又被杉浦拉回来从背后抱住。就算栏杆高及腰部,从外面还是看得到两人半身赤裸相拥的模样。
「我们没穿衣服耶?要是被看到怎么办!」
无视启太的抗议,杉浦开始吻他。
「这种狂风大雨的夜晚,没人会在外面走。就算有,也不会往上看。」
杉浦说的没错,没人会在这种连路树都被刮得乱颤的大雨夜里,行走于路上。风声轰轰作响,渐歇落下的雨粒激烈打在两人脸上。明明是跟平常一样的地方,却让人有种会被卷入感情洪流的恐惧感。被风刮乱的头发,让人在不安中隐隐有着期待。彷佛期待着有什么会被破坏崩溃。
启太靠在栏杆向外看去,感觉到贴在自己背脊上的体热。从腋下伸到前面的双手,摘弄着两边潮湿的乳首。就算没人会看见,那不知客气和羞耻的手指,也让启太忍不住心慌起来。
「不、不要啦!」
他想转身,却被杉浦从背后压制无法动弹。腿间灼热的硬块,炫耀似地顶在他的臀上。
「你、你不要进来!」
都说了不要,他还是硬抱住启太的腰。错觉可能会这样越过栏杆掉下去,启太慌忙抓住身前的扶手。
之前已被开发柔软的地方,顺从地接纳了杉浦的插入。
「啊……啊、啊……」
顶到深处的分身开始规律动作。风雨愈来愈大,启太几乎为之晕眩。腰身被推进时,他勃起的分身顶端就在栏杆侧面摩擦。坚硬水泥那种潮湿的感觉,让他舒服得手脚无力。即使整个人颓倒在栏杆下,从背后攻击的男人仍不打算放过他。启太弓身趴在阳台的水泥地上,从背后覆住的杉浦奋力摇晃。
启太整个人被翻转仰躺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暴露在雨中的性器被杉浦含在口中。接着又从正常体位被进入,没戴套的杉浦在启太体内射精两次。抽出了粗暴又不知礼仪为何物的凶器后,杉浦把奄奄一息的启太拉到膝上。指尖冻到冰冷,但相触的部分和解放在膝上的液体,还残留着微微热度。
「好冷。」
贴在同样冰冷的身体上,启太冻得齿间打颤。杉浦从腰下抱起全身无力的启太,终于回到室内,直接往浴室走去。调整好水温,两人便浸泡在狭窄的浴缸中。
启太面对面坐在杉浦弯起的膝盖上。他轻轻搔动潮湿的头发,就被拉过去拥进怀里。沐浴在温暖的水柱下,启太毫无缝隙地整个贴在杉浦身上。然后,彷佛不这么做会死掉一样,不停地接吻。

「我不喜欢那样。」
回响在浴室的声音,甜蜜的连启太自己都感到肉麻。
「对不起。」
杉浦一边说话一边吻他。
「虽然很舒服,但我不喜欢。」
他诚实说出自己的感想。杉浦湿漉漉的手,抚摸着启太同样濡湿的脸。
「也不知道为什么,一听到你说好热,就很想出去。」
你知道吗?杉浦问他。
「我现在还在那场暴风雨之中。」
宛如残留的激烈情绪般持续着吻,暂时没人发现浴缸的水已经快满溢出来。

他看到亡魂。


榎本的酒吧举办单身派对那天,启太下午就跟着杉浦一起过去,做些清洗蔬菜之类的简单准备工作。酒吧的厨房并不大,一旦开始忙起来,自己只会碍事。启太搬了张椅子坐在吧台里,看着熟练做着色拉及醋渍冷盘的杉浦背影。
到了晚上六点,榎本跟店员两人一起来了。这时,配酒用的料理几乎都已准备妥当,只剩意大利面类的下锅而已。
晚上七点派对正式开始。一开店就有不少常客进来,不到一个小时,店里就热闹非凡。派对开始之后,杉浦也忙碌起来,一边要烫意大利面条,同时还要用借来的烤炉烤披萨。
看着杉浦忙得团团转,帮不上忙的启太也不能到他身边去。而且店员来了之后,吧台里更加拥挤。启太只好坐到吧台长桌的右边,边喝啤酒等杉浦忙完。
一个人坐着,就有不少人过来搭讪,说了是在等人,男人多半都会识趣离去。只有一个穿着大红色T恤,穿着鼻环的同年代男人死缠不休。启太找了个『我好象有点醉了不太舒服,先出去一下』的借口走到店外,他走到旁边小巷,想从后门进入杉浦所在的厨房。一走到小巷,就听到对面传来热闹的说话声。有几张脸他认识。发现约十来个人的集团是柳泽所属的剧团成员时,他赶紧躲到旁边阴暗的后巷角落去。可能是公演结束后的庆功宴吧。启太低着头,希望他们赶快走过去时,却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该不会是……?
他偷偷探头出去,难以置信地看着一长排集团的最后一人。高瘦的背影跟前面的人稍微保持距离走着。
启太从后巷冲进厨房,没看到杉浦。到吧台去找,才看到他喝着酒在和榎本说话。也不管人家正在聊天,启太过去抓住杉浦的手就把他拉进厨房里。
「怎、怎么了?」
无视男人的困惑,启太把脸埋在他沾有橄榄油味道的胸口。
「你怎么在发抖?」
杉浦轻抚他的肩头。
「看你不在,我就去跟孝则哥聊天,看到你从那里出来吓了一跳呢。你到哪里去了?」
「我……我看到亡魂。」
启太连声音都在抖。
「亡魂?」
「他死了,他明明死了。我却看到他走在路上,所以……」
启太被抬起下颚。即使精神动摇,仍感觉到杉浦口腔传来的酒香。
「听说这世上会有三张相同的脸,我看过这种剧情的电影。」
杉浦抚慰地摸着他的头。
「我不是在开玩笑,是真的看到了。他明明已经死了啊。」
杉浦歪着头。
「他是你的朋友吗?」
启太顿时不知该怎么说。
「我没有看过幽灵。不过要是喜欢的人变成幽灵,还是会想见他。」
被杀掉的男人憎恨着自己。因为怨恨才死不瞑目又跑出来。感觉启太全身都在发抖,杉浦问他『真的那么恐怖吗?』
感觉杉浦好象要离开厨房,启太慌忙抓住他的围裙下摆。结果男人笑着紧握住他的右手,把他带到吧台里去。跟榎本打声招呼后,拿了一瓶红酒和两个杯子走进狭窄的厨房。
「要喝一点吗?」
比起清醒,喝醉好象可以减轻一点恐惧。启太一口气喝完杉浦倒给他的酒,连喝了三杯却没有一丝醉意。
手脚伸展不开的杉浦坐在厨房的磁砖地板上,启太顺势跨坐在他身上,像在房间一样紧贴着他。杉浦温柔抚摸着他,启太却希望他能窒息般紧紧拥着自己,两人自然而然接吻。或许是酒精慢慢发生作用,无边的恐惧渐渐变淡,脸颊也跟着热起来。害怕被别人看到的羞耻消失无踪。
感觉杉浦触摸自己的手指格外灼热,就发现他把嘴唇凑到耳边低声说『我想做爱』。
「我不要在这里。」
「我想在这里做。」
湿润的眼睛做出任性的要求。
「这里很窄,而且有人来看到怎么办?」
「你只要轻轻动就好。」
都说不要了,杉浦却还是拉下启太牛仔裤的拉练。他慌忙抓住男人性急的手指。
「我绝对不要啦!」
发出声音吻了启太一下后,杉浦解开身上的围裙绑在他腰上。
「这样就不会被看见了。」
说完,又继续脱启太的牛仔裤。
「不要啦,喂!」
直到被启太粗暴地揪住头发,男人才停止动作。看到那双不悦地凝视自己的眼神,启太也不甘示弱瞪回去。
「我不是帮你遮好了吗?」
「不是遮不遮的问题啊!」
杉浦噘起嘴,把头转向一边。
「好啊,那我就把你丢在这里自己回去。」
坐在杉浦大腿上的启太抖了一下。
「你就去跟那个幽灵相亲相爱吧。」
以前也不是没拒绝过他做爱的要求,但第一次被这么恶劣的说法反击,启太大受打击。他还以为杉浦是个不管自己说什么,都没有意见的男人。一种令人厌恶的幻觉,蒙蔽了启太的心。
在柳泽的态度骤变前,他犯了一个大错。明明不该原谅柳泽的偷情,他却因为心中余情未了,反而被对方看扁践踏。现在跟当时的情况很像,要是就这样屈服,或许杉浦也会骤变。
但是他害怕,怕被舍弃的感觉。万一他以后一直这么冷淡?万一他以后老说这么伤人的话怎么办?全身都被不安占据的启太,取悦似地主动凑过去磨蹭杉浦的脸颊。伸出颤抖的手拉下男人的牛仔裤拉练,把已经有反应的物体掏出来。
「好痒。」
男人低沈而沙哑的声音在启太耳边响起。见他不生气了,启太才放下心来。重复着接吻时,男人手指不耐地拉扯他的牛仔裤。他怕要是拒绝,又会听到冰冷的话,不敢坚持说不要。
「马上就完吗?」
杉浦反问他『马上是多久?』
「五分钟。」
抬头看到厨房墙上挂的时钟,杉浦沈吟着说『我试试看』,立刻把启太的长裤扯到大腿下。用力到近乎痛楚地揉捏露出的臀部后,开始用手指玩弄中心深处。
在内部掏弄的手指慢得令人焦急,刚开始还想速战速决的启太渐渐失去余裕,全身快感都被那熟悉的爱抚挑逗起来。从内侧按压到脆弱的部分,他连膝盖都颤抖起来,下意识发出呻吟声。杉浦慌忙吻住他。原本是为了堵住他声音的动作,却让启太瞬间跌入欲望地狱。下体被玩弄也就算了,口腔还要被野蛮的舌尖侵犯。愈积愈多的快感,让无处发泄的启太全身都细细颤抖。
「还没进去前,不算在五分钟之内喔。」
在这种状况下,还有余裕去计较几分钟的杉浦那种冷静,让启太气得想咬他一口。
「你把腰抬起来一下。」
启太依言抬起腰,在男人的诱导下往挺立的分身坐下去,那熟悉的大小和形状,缓缓挤进他的内壁。
「好舒服。」
杉浦在他耳边陶醉地说。启太用腰在他的下体磨蹭几下后,缓缓开始动作。他愈来愈搞不清楚,自己这么积极是想早点结束,还是自愿这么做。永不止息的吻。停不下的爱抚。说好的五分钟早就过了,相爱却尚未结束。
「你、你放手。」
本来还在细心摩擦的手指,此刻正扣住启太快感的根源。启太有早泄的毛病,杉浦经常这样来调整彼此的步调。
「再等一下。」
「已经……过了五分钟啊!」
一直再等一下再等一下地被折磨,启太的喘息早就停不下来了。杉浦的动作也跟着变快。几乎把启太后背抓痛地紧拥住他,然后射了出来。同时他也松开启太,让欲望来势汹汹地喷湿在自己掌心。
两人像跑完马拉松气喘吁吁,四目相交后又吻在一起。
「不好意思打扰两位。」
从背后传来的声音。让启太吓得差点跳起来。
「我要进去了,备用的盘子放在里面架子上。」
是榎本的声音。一想到他不知看了多久,启太就羞到满脸通红。即使想瞒混过去,杉浦却还在自己体内,想站也站不起来。那盘子的声音显得格外刺耳。
「菜还够吗?」
抚摸着启太低垂的头,杉浦口气悠哉地问。
「看样子是还好,反正甜点也有剩。而且都是些没东西吃就喝酒的人,应该没问题。」
「要我做些简单的下酒菜吗?材料还有剩。」
「不用了。」
启太巴不得他看赶快出去, 榎本却赖着不肯走。
「精力旺盛是好,但拜托看看情况,连吧台都听得到声音。别忘了今天是单身派对啊。」
对不起啊。道完歉的杉浦硬抬起垂着头的启太下颚又吻上去。 榎本整个快翻白眼了。
「希望大家都能找到自己心爱的人。」
他拥抱的臂力愈来愈强。
「像我一样这么幸福,希望大家都能找到像启太这样的恋人。」
是啊。 榎本啼笑皆非地应了一声走出厨房。剩下两人后,启太终于可以从杉浦身上起来。因为没带套,从体内流出的残渣弄脏了杉浦的大腿。
「对不起,我忘了戴套。」
杉浦拿起放在附近的毛巾,按住启太的腿间。
「用力嗯~一下。」
要是在房间里,这光景可谓家常便饭,但这里不是两人独处的房间。随时可能被人撞见,那还嗯得出来?
「好了吗?出来了没?」
启太颤抖着点头,杉浦开始替他整理身上弄乱的衣服。即使穿上牛仔裤,残存体内的感觉仍旧挥之不去。就像吃了过甜的零食腻到不行。
「对不起。」
杉浦抚摸着启太的脸颊。
「你都说不要了我还硬来,对不起。」
「算了。」
自己也不是没感觉,只是结束之后莫名觉得不舒服。
「我说要丢下你自己回去,是骗你的喔。」
「算了啦。」
「我不该逗你的,对不起。」
那双充满反省的坦率眼睛,让启太渐渐觉得烦躁。
「知道不要就别说那种话!」
杉浦瞪大眼睛。
「不……不要用威胁逼人服从。」
「对、对不起。」
「明知道我说不出不要…」
他边说心中边浮现『为什么?』的疑问。为什么说不出不要?因为不想一个人?因为惹杉浦不高兴,就不能住在他那里了?还是做恶梦的夜里,身边会没人陪伴?那也不一定要杉浦啊?到朋友家里也不用独处。
他怕被这个男人讨厌。光是言语上的调侃就让他这么难过了,要是真的被冷淡以对……光想象就觉得心痛,眼泪都快掉出来。
可以依靠的甜蜜声音、过剩的肌肤接触和满溢的甜言蜜语。沈浸在单方面被爱的愉悦中,他可以什么都不用去想。
啊……启太低叫一声,他明白了。自己喜欢上了这个男人。喜欢上这个有点大舌头、反应迟钝、做爱高手,不看书……爱看电影的男人。虽然一开始就不讨厌他,也隐隐觉得他不错,但他没发现,自己居然陷得这么深。跟柳泽的时候一样。动机虽不单纯,但中途总是自己先爱上对方……在没有自觉的状况下。
看着愕然的启太,男人悠哉地歪着头问『怎么了?』。
启太在半夜跳起来,全身渗满汗水,喉咙异常干渴。他在梦中叫得太激烈了。
「喂,起来啊。」
不管他怎么叫,睡在身边的恋人连眼皮也不动一下。平常的他总是一叫就醒,此刻却熟睡得怎叫不起。单身派对结束后一个礼拜,启太从那天开始,再度做起久违的恶梦。不知道是否看见柳泽亡魂的关系,他每晚都做恶梦。柳泽的幽灵一定知情,才会在梦中出现。
启太含着泪水,贴在叫不醒的薄情恋人身上,柳泽的幽灵一定知道了自己爱上这个男人,喜欢到不想被他讨厌,才会来报复自己。责备他杀了自己之后,又去跟别的男人好。
他好想对出现梦中的柳泽说,他真的不知后悔过多少次。当初要是知道会遇到杉浦,他才不会去杀人。公演也不会去看,只要不接近柳泽家,连看到脸的机会也没有。见不到跟死掉没有差别。这样一来,自己就可以毫不心虚地跟这个男人相爱。
然而,犯过的罪不会消失;他杀了人的事实也不会消失。启太缩着身体低声哀叫,紧咬牙关强忍,就像在梦中被折磨一样忍着。他死都不会对任何人说出柳泽的事。如果可以避人耳目地处理掉尸体,他杀人的事实将成为永远的秘密,带到坟墓里的秘密。
要怎么解决掉尸体?在难以入眠的漫漫长夜他开始想象。如果把尸体搬到山里去埋葬呢?就算要埋,那里是安全的地点吗?虽然现在是山,但将来有可能开发成住宅地。丢到海里会被鱼吃掉,但没有一定重量的话会浮起来。要用水泥固定后再沈入海底吗?就像以前看过的黑道电影一样。重点是,这种大工程他一个人做得到吗?
启太愈想头愈刺痛。每种方法都看似可行,却没有现实感。他一个人什么也不能做。那具尸体为什么不干脆消失算了?能把那个男人曾经活过的痕迹,从这个世界抹去该有多好?
启太一夜无眠地迎接隔天清晨。杉浦总是在早上七点像闹钟一样自动醒来,对他道早安。他就像发情的公狗贴在杉浦身上主动吻他。晚上都做了、白天也想做。杉浦高兴的响应积极起来的启太,却只让他射精没有进入。
中午过后,他肚子饿想去超商,便走出了房间。中途绕到书店去,看了几本同系列的文库小说觉得有趣,就全买下来。但明明是五本完结,现场却少了第四集。启太只好到大学附近,某家藏书较多的书店去找。
在大厦五楼的大型书店终于找到第四集。把书买齐的启太,心满意足地搭上手扶梯。过了四楼要往三楼去的手扶梯口,本来走在启太面前的中年女性,正犹豫着要逛这层还是继续往下坐。站在她身后的启太,不免跟着停下来。
他不经意地看向对面镜墙,忽然发出一声哀叫。镜中映出的除了自己,还有站在身后的男人。
那是柳泽。柳泽就站在后面。两人的视线在镜中相交。男人眯起眼睛,微微扬起嘴角。……他在笑
启太推开挡在面前的中年女性,站上下面的手扶梯。也不管有没有妨碍到别人就往下跑,跑到一楼大厅立刻冲出门。
明明没有听到的笑声,不停在他耳边回响。是男人少有的、刺耳的尖音。因为柳泽也喜欢看书,两人常相偕去逛那家书店。启太在艳阳下的街道上站定。对方既然是幽灵,那自己逃到哪都一样吧?不管到哪里,他都会追上来。额头上明明冒出大量汗水,身体却整个冰冷。说不定只是自己看不见,柳泽就在旁边。他全身冒起鸡皮疙瘩。这才发现手上只有钱包,那些因为想看而买的书也丢在原地。他笑了,因为好笑而笑了。他觉得笑着的自己,好象哪里有问题。
「启太?」
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启太才回过神。吃饭时想起白天的事,就陷入发呆状态。最近杉浦偶尔会早回来,今晚也做了晚饭。
「你没食欲吗?」
他卷在叉子上的意大利面早就冷了。
「啊,嗯…对不起。」
「还是要吃点清爽的东西?」
「我吃。」
他努力把冷掉的面塞进嘴里。
「不用强迫自己吃啦。」
男人伸过来的右手,轻抚着启太的头。被前齿咬断的面条落在盘子上。知道自己不用勉强去吃,启太便放下叉子不想动了。
他慢慢爬到坐在对面的杉浦身边,跨坐到他细瘦却有肌肉的膝盖上,双手抱着他的后颈贴紧身体。男人的手轻轻顺着他的背,像安抚般还会拍几下。
「你寂寞吗?」
听到杉浦的低语,启太抬起头。
「看你一脸寂寞的表情,即使跟我在一起,也会寂寞吗?」
「如果可以一直这样,就不寂寞。」
环抱的力量愈来愈强,那种足以信赖的强劲让启太沈醉。衣服在接吻时不知不觉被脱光,在全身爱抚下自然而然热起来的身体,毫无抵抗地接纳了男人,并贪欲地纠缠上来。
虽然在摇晃中舒服地喘息,启太的大脑却莫名冷静。就算柳泽在梦中或现实中出现,那又怎样?他并不会来危害自己。幽灵能做什么?问题在于那具尸体。要让秘密完全成为秘密,就得收拾掉那东西不可。他希望那个物体,可以再看不出形体的状况下消失无踪。干脆直接丢垃圾车吧?但把装袋的尸体拿去丢,恐怕太醒目了点。
那么切块如何呢?分割好后装进垃圾袋里丢掉。变成肉片的柳泽,会在焚化炉中毫无痕迹地烧毁掉。啊啊,但是要怎么切割冷冻尸体?不能用菜刀。他忽然想起以前看过的恐怖电影,手上拿着电锯攻击的怪物,以及在恐怖包围下四处窜逃的人类。
他猛然抖了一下。杉浦问他是不是会冷。他摇摇头,主动吻上男人的唇。男人还在他体内的分身变换了角度,似乎更大了。
「你喜欢我吗?」
明知道对方的回答却不得不问。没多久前,他还无法想象自己会用这么撒娇的声音,紧粘着某个人不放。杉浦表情认真地在启太耳边回答『我最喜欢你』,在结合状态下开始摇动腰身。已经不知是第几次了,彼此都射精后,杉浦缓缓把引发亢奋的物体拔出。摩擦的感觉令他颤栗。
「启太。」
他仰躺望着天花板时,男人开口说话。
「你会一直呆在我家吧?」
杉浦像确认般问道。
「但你不是有自己的家吗?」
「嗯。」
「一直呆在这里还租着那个房子的话,太浪费租金了吧?所以…那个…你过来吧。」
红着脸的杉浦边说边做手势。
「要是这里太小放不下你的行李,我们就搬到大一点的房子去。」
启太的脑海里,浮现出那个冰着尸体的冷冻库。杉浦和自己,还有冷冻库的生活。再怎么自虐也有限度。
「太麻烦了,这样就好。」
「可是……」
「搬不搬家都没差啊。」
启太都想结束这个话题了,杉浦却不肯罢休地一直叫他搬过来。
「现在这样有什么不同?」
他忍不住烦躁地反驳。杉浦用力摇头。
「当然不一样。你能来回的地方只有我这里,我想和你,像家人一样住在一起。」
杉浦用双手裹住启太的右手。
「我没办法跟家人融洽相处。大家都那么聪明,只有我……只有我不一样,好象从外面捡回来的孩子。我妹和我弟总是被称赞,只有我老是被骂。那个……就是读小学之后的学校……我从楼梯上摔下来骨折住院。因为太无聊,我妈就拿录像带来给我看,我看了好多次那个……有关家庭的电影,好羡慕。我以为只要努力,就可以像大家一样被疼爱。」
男人缓缓低下头。
「所以我努力读书,想考上高中之后像大家一样被称赞。结果落榜之后我说想要工作,我爸就非常生气地说『像你这样智障的人能去工作吗?』。」
紧握着启太的手细细颤抖。
「那个家没有我的立足之地。我想离家一个人生活,就可以不需要家人了。但是我错了。我好寂寞,想要有谁来爱我,也想去爱人。能够永远跟喜欢的人住在一起。我想成为你的家人,就算不能成为真正的家人,也想象家人一样生活。」
接收到男人身上传递过来的寂寞讯息,启太拥住了他颤抖的身体,连自己的心也跟着抽痛起来。
「打工回家是我最高兴的时候。想到家里有人在等我,想到你在就觉得开心。」
他想为了杉浦跟他在一起,不想让他再这么寂寞下去。启太抚摸着男人柔软的头发,心想为什么杉浦的双亲不能爱他呢?他明明是个这么温柔又善良的男人啊。
「好想跟你去无人岛。」
杉浦自言自语。
「再没有人的地方只有两个人生活。你只要负责在树下睡觉就好,我会去找食物。我会像工蜂一样,一生都效忠于你。」
对自己宣示忠诚的男人。在强烈爱意之间强行插入的声音,冷冻库的马达声。要是杉浦知道自己是个杀人犯,不知道会怎么想?
「你喜欢我吗?」
他忍不住又问。男人又哭又笑地回答『我最喜欢你』。启太安心地抱住男人。然而,事实和犯罪还有尸体,都不会消失。不会消失。
在公寓房间里发出马达运转声的冷冻库。冰冻的尸体……。
一个月没回去的住所,由于门窗紧闭,沈淀的空气飘出一股霉味。启太把刚买来的电锯箱放在地上,接着将窗帘拉的密不通风,锁上门扣上门练。
他戴上手套打开箱子,拿出里面的东西。如此凶暴的机械却相当容易买到。他穿上在附近量贩店买的蓝色工作服,戴上棒球帽,眼睛也换成跟平常不一样的黑框,从头到脚换了一个装束去购买。即使找到柳泽尸体进而让买电锯的店被锁定,从店家的监视器里也看不出是自己。
他插上电锯的插头,用右手提起来整个很沈。打开电源的同时,椭圆形的刀刃也跟着发出嗡嗡声回转起来。
去买的时候店员问他『要锯多宽的树木?』,他看着店员的腰围,故意压低声音说『大约三十公分厚』。
「是要带去山里吗?」
启太点点头,店员就从里面拿出一把比较小的电锯。
「这把怎么样?很方便操作,拿着也不会太重。别看它体积小,切割力还满强的。」
椭圆形刀刃隐约闪着银光。
「这可以切冷冻物体吗?」
店员讶异地看着他。
「不是要锯树木吗?」
「啊…只是问一下做参考。」
「也可以切割冰块啦。不过使用完要记得保养以免生锈。」
启太忽然听到爆裂的声音,赶紧把电源关掉。低头一看,地板已经被刨出些许木屑。原来是他不注意时,把电锯抵在地板上了。
他听到冷冻库的马达发出轻微运作声。先要把尸体拿出来搬到浴室去,再从袋里拿出来切割。在冷冻状态下切割,应该不会流血。能尽量切小就切小,然后用报纸包起来看不出后,再装进塑料袋里。他准备了好几个塑料袋,可以把切割好的尸块装进去。就算尸块被找到,在不完整的状态下,也很难判断出正确的身高和体重。说得难听一点,只要找不到头,根本不可能知道死者的身份。最后把装入切割尸块的塑料袋,拿到下面的垃圾收集场丢弃。
这么一来,尸体就会跟着垃圾一起消失,变成无可挑剔的完全犯罪。电锯和冷冻库,晚上随便找个地方丢就好。海……就丢到海里吧。海水会让它们生锈无法使用。等一切结束后他马上退租,如杉浦所愿搬到他家一起住。
启太缓缓走近冷冻库,伸出手想要打开又停滞不前。要是不拿出尸体,无法进行其它计划。他明明知道,却无法去触碰那副把手。
非得丢掉不可。不丢掉的话,他就无法搬到杉浦的房间去。尸体将会是他永远的阴影,不安的阴影。他想早点解脱。不这么做的话,这具尸体将一生纠缠着自己。房间里又是又热,汗水都从额头上冒出来了,他的身体却在颤抖。抖到连指尖都痛的麻痹起来。
启太像狗一样大口喘气。自己的呼吸声都让他觉得烦躁。只在这一刻,他想变成恐怖电影里的怪物,变成能毫不在乎切割人体分尸的怪物。他终于承受不住地蹲下身,在冷冻库前发抖。眼泪从眼角缓缓渗出。他都已经杀了人还把尸体冻起来,却怎么也无法搬出来分尸。他害怕,害怕看到尸体。他不想看到死掉的柳泽。
还以为只要杀掉他,自己所受的屈辱及背叛伤害就能愈合。然而真的下手之后,却终日被他的阴影所困。没有实体的男人大剌剌出现在他梦里及白天。……现在这个房间里,该不会也有他的亡魂吧?
他抬起头,仿佛听到蝉鸣。在这个窗帘紧闭的房间里,柳泽好象就躲在阴暗的天花板一角嗤笑着。

回到杉浦的住所已是下午四点过后。满头大汗的启太身上还穿着工作服,缩在房间里。黄昏离去,黑夜的脚步渐渐来临。没有开灯的房间显得昏暗。他没有起身的欲望。虽然很累,也没有饥饿的感觉。
为什么会这么累……对了,他在用电锯切割柳泽的尸体。冰冻的人体应该很好切才对。有血……跑出来了。奇怪……明明冻结了,真的有流出来吗?他记不清,也觉得无所谓,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那电锯呢?对了,丢掉了。回到这里之前,连同箱子一起丢到河里去。丢到哪里的河……记不清楚了,反正是条大河就对了。
柳泽虽然变小却没有丢掉,因为今天不是收垃圾的日子。所以他又跟原来一样冰回去了。冲动行事就是会这样,缺乏计划性。他有想过不要丢垃圾箱,而是找几个地点分丢比较好,但风险又似乎很高。因为只要找到一包,就足以引起大骚动。
而且仔细想想,塑料袋也有风险。谁都无法保证,能不能在焚化炉中完全燃烧殆尽。即使用分丢方式,也只会徒增风险。不管哪种做法,都没有『完全安全』的保证。
听到脚步声接近,接着是开锁的声音,然后门开了。他抬起头,听到来人用探问的口气小声说『我回来了』。没听到回音,房间的灯就忽然亮起来。
「启太?」
杉浦跑到缩成一团的启太面前。
「你哪里不舒服吗?」
「不是。」
「那为什么不开灯?」
启太像闹别扭的孩子只是摇头,杉浦温和地摸着他的肩膀。
「不是一定要开灯。只是不开灯,什么都看不见。」
「我什么也不想看见。」
柳泽的幽魂、冰冻的尸体,还有响着马达声的冷冻库。
「也不想看到我吗?」
杉浦问得悲伤。启太抱住一脸不安的男人,把脸贴在他的颈边,闻着专属他的味道。明明不觉得自己的情绪有多紧绷,身体的力量却在瞬间消失,眼泪从眼眶中满溢出来。
「再抱紧一点。」
杉浦如他所愿,近乎窒息地紧拥住他。
「再紧一点、再紧一点。」
他明明就在自己身边,却觉得那么寂寞和恐惧。脑中有不知名的东西转来转去。
「你喜欢我吗?」
启太哀求的问。
「喜欢啊。」
「真的喜欢吗?」
「喜欢。」
不管问过几次的问题,答案永远一样。他喜欢对方,对方也喜欢他。这个男人是他遇过的人中,最爱自己的人。他一定再也遇不到像他这样的人吧?所以他不想被讨厌,不想被他轻视,不想被他冷淡。
一反哀怨的情绪,他突然生气起来。都是这家伙说要搬家,他才得去解决掉那具尸体。就是遇到他,自己才会后悔杀了柳泽的事。怎么会变成这样?
  
「你喜欢我吗?」
男人认真地回答『喜欢』。真的吗?即使知道我是杀人凶手,也能同样说喜欢我吗?启太想问却问不出口。他怕万一问出来,一切就全完了。被抛弃之后,只能一个人堕落。
一个人?……启太仔细凝视杉浦的脸,害怕一个人的话,就找同伴啊。要是两个人就不怕了。两人共有一个秘密,两人都是共犯就好。启太低下头,又再度抬起头。
「不管我做过什么坏事,你都会说喜欢我吗?」
他知道自己在故意陷害杉浦,但已没有反省狡猾的余裕了。
「不管我是什么样的人,你都能说喜欢我吗?」
虽然不解,男人还是毫不犹豫说出了『喜欢』。

八月的最后一天,他跟搬家公司租来了近距离搬家用的迷你小货车。启太和杉浦都没有驾照,但租车需要驾照,就借榎本的来用。虽然没有驾照,不过杉浦会开车。听说是以前拿榎本的车练习过。对于无照的杉浦要开车, 榎本当然不表赞同。但在杉浦半强硬的要求下,也只好借他。要是等会开车的榎本休假,就会拖延到搬家时间。启太十分了解,杉浦那巴不得自己马上搬过去的心情。
他还清楚记得自己说要搬过来住时,杉浦的表情。吃惊地张大嘴后,他立刻满脸笑容的拥住自己,无言地摇晃着他。接着,便在耳边听到他轻声说『谢谢』。那打从心底感谢的语气,让启太心虚得胸口刺痛。
搬家事宜进行得很顺利。启太跟着始终心情很好的杉浦,搬运着本来就不多的行李。从启太到杉浦的住所,车程约三十分钟,无照的杉浦驾车意外顺畅。车速不会太快且时时注意路况,相当符合他认真的性格。
一早就开始的搬家作业,进行到黄昏总算搬得差不多了。六点过后到杉浦住所,,他做了意大利冷麺当晚餐。吃过之后,躺在被启太行李占据到连走路都有点困难的地板上。杉浦过来嬉戏,但启太只让他吻了几下就拒绝再做。用『我累了』做理由,杉浦也没有勉强他。
半夜十一点,启太摇醒抱着自己睡的迷迷糊糊的杉浦,把他带到外面。跟搬家公司借来的小卡车,就停在公寓前狭窄的小庭院里。
「你开车。」
「现在要去还车吗?」
杉浦不解地歪着头。车子是租用两天。 榎本说『租个一天就差不多了吧?』,但启太坚持要『租两天』。
「我们到海边去吧。」
站在街灯下的杉浦,眨了眨惺忪的眼睛。
「要去兜风?」
启太点点头。从早上开车来回两人的公寓不知几次了,杉浦明明很累却还是答应。
「你想去就走吧。」
这是启太意料中的反应。只要自己提出要求,杉浦肯定不会拒绝。
「到海边之前,可以先绕到我的公寓去吗?」
为什么?面对杉浦的疑问,启太只坚持说『反正就是要去』,对方也没再继续追问。即使在夜间道路,杉浦也驾驶得相当平顺。一路上没什么车,不到二十分钟就抵达启太的住所。两人下车走上楼梯。就算没叫他一起来,杉浦也像影子般跟在启太身边不离。
「帮我搬这个。」
空荡荡的房间只剩下一座冷冻库。早上杉浦有问他要不要搬,但启太回答『不用』。
「搬到哪里?」
「车上。」
他用绳子层层绑好冷冻库的门,接着切断电源。马达停止运转,柳泽也开始解冻,再不快点就来不及了。启太开始动手搬运,杉浦也赶紧过来帮忙。即使两个大男人扛也有相当总量。过了半夜十二点,两人把冷冻库放倒在卡车后面,再用绳索固定住后才回到驾驶座。
「到海边去吧。」
相对于启太的气势,此时的杉浦却显得有点犹豫。
「放在后面的那个要怎么处理?」
启太无视他的疑问,继续自顾自地说:
「到有一整条防波堤的地方就好,像港口之类的。」
「哪个港口都可以吗?」
「最好是安静的港口。」
杉浦沈吟了几秒钟说『那就户梶港好了』,接着发动引擎。刚开始行走得很顺利,但途中进入小路时,杉浦的表情就变了。不断在同一个地方绕来绕去。启太问他『是不是迷路了?』,他只一直说『应该是走这里没错啊』。再不快点的话,柳泽就会融化了。启太越发焦躁起来。
「要是找不到路,就先开到大马路上啊。」
在启太不耐烦的提醒下,杉浦才依言开到比较大的路上。
「你看,那个广告牌不是写着,到户梶港还有六公里?」
「要在哪里转弯?」杉浦轻声问。
「看标识就知道了啊。」
「你要是看到转弯标识要告诉我。」
开到标识前,启太不耐烦地说『右边』。接下来就是直行的道路,沿路没有要转弯的标识。这样一路下来,到了目的地的港口已过半夜两点。
夜半的港边,举目可及的范围内没有任何车辆,只有少少几艘船只停泊,连照明都没有,把车子开到港边尽头停好,启太就在杉浦的帮忙下,把冷冻库从车上扛下来。
「放在这里要做什么?」
「丢掉。」
「丢到哪里?」
闭嘴做就好了,怎么话那么多?启太丢给他一个『海』字后,打算一个人抱起冷冻库。但实在是太重了,整个抬不起来。
「别只是看,过来帮忙啊。」
即使启太发怒,杉浦还是不动,他只好一个人拖着冷冻库慢慢走。水泥地上发出拖拉的声音。拖没几公分远的冷冻库实在太重,启太的手肘和指尖都麻痹了。但要丢弃,就得趁四下无人的现在。
冷冻库忽然不动了,任启太怎么拖拉都没动静。他抬起头,看到杉浦整个人抱在冷冻库上。
「你干什么啊!放手啦!」
「把、把不要的东西丢到海里会被人骂。」
『你给我到旁边看着!』启太对他怒吼。
「我帮你搬到可以丢的地方好不好?你不要丢在这里。」
「你别碍事!」
杉浦就是不松手。眼看就快成功了……气极的启太扑到杉浦身上。
「叫你别碍事,你没听到吗!」
他抓住杉浦前襟的手,被对方的双手轻易压制住。那甩不掉的强力,让两人之间的力道悬殊立分高下。
「我帮你丢好不好?」
杉浦像安慰小孩一样。
「就是不能像平常那样丢啊!」
「为什么?」
启太顿住。
「因为……」
他说不下去。面对杉浦直视的眼神,启太忍不住移开视线。
「里面放了什么?」
启太抖了一下。怎么会被杉浦知道了?他应该什么都不知道才对啊。激烈动摇的启太下意识后退一步,双膝发软地跪坐在地上。抓住他的杉浦双手也自然离开。
「启太?」
他抖着手掩住嘴,死盯着暗色的水泥地不放。
「里…里面什么都没有。怎么会有呢?」
好象说给自己听一样。
「我可以看看里面吗?」
「不、不行!」
启太抱住杉浦的双腿。
「你不能看。绝对不行。」
杉浦歪着头。
「里面没有东西的话,为什么不能看?」
启太无法回答,也无法编造合理的借口。他无法抬起头,因为不想面对那双想听到理由的眼睛。该怎么敷衍过去……怎么办……。
「你别骗我。」
杉浦的语气跟平常截然不同。
「我没有骗你。」
启太无力反驳着。
「你不是说,里面什么都没有吗?」
「那是……」
「既然没有就让我看。证…证明你没有骗我。」
杉浦是那种一顽固起来就不轻易妥协的人,一定要弄到清楚为止。在两人无聊争执期间,尸体已经逐渐融化腐烂,无视杉浦,启太径自走到冷冻库旁想要继续拖行,但立刻从背后被绞住拉开。

「放手啊、笨蛋!」
他愈是挣扎,从背后拥抱的力道就愈强。他挥舞着双手想要接近冷冻库,却动弹不得。为什么这个男人不听自己的话?他只要放手就好啊。万一天亮的话,一切就难以挽救了。启太愈想愈生气。
「你很想看就对了?」
听不清楚启太因愤怒而压低的声音,杉浦『咦?』了一声。
「我问你是不是真的很想看!」
「谁叫你骗我?而且不能把东西往海里丢……」
启太打断他的话。
「你想看就看。但不管你说什么,我一定要丢!」
杉浦无言地凝视启太半晌后,缓缓接近冷冻库,开始解开层层束缚的绳子。秘密即将被杉浦解开。启太半张着嘴,凝视眼前的光景。嘴上虽说可以看,其实非常不想让他看。
绳子全都解开了,马上就会看到半融化的柳泽尸体。想到门打开的那一瞬间,整个陷入恐惧的启太躲到小货车后面,闭上眼睛摀住耳朵。
大约过了五分钟吧。肩膀被拍的启太抬起头,杉浦正蹲在他面前,表情既认真又同情,还用充满慈悲的眼神俯视着他。
启太摇摇晃晃起身,走到冷冻库旁。解开的绳索已经绑回原来模样,他拖拉着冷冻库继续行走。再也不想看到这东西,一秒也不愿意。
拖拉途中冷冻库忽然变轻,原来是杉浦帮他抬起另一边。启太用尽浑身力气,把搬到港边的冷冻库推进海里。
半空中撞到水泥壁的冷冻库,发出巨响后落入水中,被撞到的门隐约好象歪了一边。要是里面的东西滚出来……启太虽然着急,却还是看到冷冻库在波浪的冲刷下,瞬间沈入海里。最后只剩海面上的水纹,以及浪潮原本的声音。
启太回过头,直冲到小货车的副驾驶座上,将左右两边的门都上锁,抱着膝盖缩在座位上。杉浦从外面拍打着车窗。
「启太、启太。」
他摀住耳朵,装作什么都没听到。钥匙在自己身上,杉浦想进也进不来。缩了大约三十分钟,启太才戒慎恐惧地抬起头。一眼就看到站在窗边的杉浦正看着车内,脸上一副快哭的表情。他终于解开车门锁,杉浦就跳进来紧拥住他。启太整个人都贴在他有力又温暖的怀抱里。
「求、求求你……求求你……」
他泪眼泣诉着。
「求求你不要讨厌我。你可以看不起我,但请不要讨厌我。」
在拥抱的时候,启太勃起了。就像巴甫洛夫的狗一样,对杉浦的味道有反应。想到人在这种时候也能勃起,就觉得心酸。发现启太下半身的变化,杉浦正打算用手安慰时,启太却哀求他插入。明知道这种时候还发情,既不道德又放浪,但他想藉由更强烈的刺激,帮助自己遗忘脑中发热的复杂感情。
熟悉的形状和热度进入他体内深处。在车内狭窄的空间里,沈醉在四肢无法自由伸展的性爱中。切割过的尸体已经沈入海底,自己是杀人凶手的事也被恋人知道了。但他还是有感觉,比平常还要投入,腰失控地狂野摇动。『不是人』这三个字,在他的脑中浮现又消失。享受射精快感的余韵中,他茫然想着自己真是人渣。
回到杉浦住所已是凌晨四点。在行李堆得乱七八糟的房间里,两人躺在床垫上又开始做爱。不拥抱就会不安。只要一离开杉浦的身体,他就觉得杉浦会讨厌一个杀人犯。
「他叫柳泽利久。」
握住男人围在自己腹部上的手,启太凝视着窗外黯淡的天色静静地说。
「就是放在冷冻库里,那个被切割的尸体名字。……他是剧团演员,我们交往了一年多。因为不和,所以我杀了他。」
男人反握着他重迭的双手。
「我杀了他,把他藏在冷冻库里。」
启太浑身颤抖。
「我……我做了蠢事。再怎么恨他也不能杀人。」
不用杀他,一定也可以忘记。都怪一时冲动,才造成日后的烦恼。抱着自己的力道又加强了,那感觉让他差点喜极而泣。
「我不想让你知道,知道我是个杀人犯。我怕会被你讨厌,所以……」
我不会讨厌你,彷佛这么说的杉浦亲吻着启太的脸颊。
「我不想为了那种人进监狱,不想成为罪犯。」
他加强语气。
「绝对不要。」
「嗯,是啊。」
启太热情吻着那双说出自己想听之言的嘴唇。
「我要是遇见那个叫柳泽的男人,一定也会杀了他。要是知道他让启太这么痛苦,或许也会做同样的事。」
杉浦用力抚摸启太的头发。
「既然都是想杀人,我跟你也没什么不同。」
他可以确信,这个男人不会讨厌自己。告诉他自己是个杀人犯了,他还是这么说。他没有抵抗男人抱过来的身体。吻是那么甜蜜,指尖是那么温暖。明知道冷冻库里装的是尸体,最后还是帮自己丢进了大海里。如此温柔的共犯。无法告诉别人的罪恶,将成为两人共有的秘密。永远不会泄漏出去的秘密。
「对不起。」
启太把脸贴在杉浦宽阔的胸膛上低语。对方回问他为什么,他也没有回答。杉浦是个完全善良的男人,因为喜欢上自己才被卷入这种事件。
「对不起。」
他又重复了一次就被抬起下颚,索求着嘴唇。被索求的感觉让人舒畅安心。在紧张和不安消失的现在,启太旋即落入无梦的深沈睡眠。

杉浦上班迟到了。离开住所是已经早上十一点。他却从容不迫地吻了启太三次才出去。杉浦出门后,启太包在被子里,昏昏沉沉睡到黄昏才醒来。下面的小庭院已经不见小货车踪影。看来是迟到的杉浦,在上班前把车子开去还了。启太赖在房间里等杉浦回来。他不想看书也不想看电视,更不想整理那些乱七八糟的行李。有事也不想做的他,全裸躺在床上自慰。闻着自己沾着腥味的手指,他好想赶快跟杉浦做爱,他的身体已经被杉浦改变,变成一只期待做爱的野兽。那个男人必须负起责任,负起改变自己的责任。
十点半是杉浦平日回家的时间,启太已经迫不及待。到了十一点,他讶异着怎么比平常还晚。等到快十二点,他像狗一样在房间里转来转去,想着杉浦怎么还不回来。
他从没这么晚归过。是工作太忙了吗?如果被什么事拖住了,也该打个电话回来。明知道自己在家里等他,更应该打电话回来报备才对。万一是连电话也不能打的状况呢?该不会下班途中遇到车祸,想回来也回不来,更谈不上联络?想象着杉浦躺在医院病床上,呼唤自己名字的画面,启太急得胸口快要胀裂。
坐立不安的他心想,自己是否该主动联络,但又不知他的手机号码。因为不知道也没什么不便,就从没问过,如今他才后悔不已。他想打电话到杉浦打工的地方问问看,却发现自己连杉浦在哪里打工都不知道。明明每天都在一起,却有这么多不知道的事。
他在电话旁找着记有打工地方电话的纸条,却遍寻不着。榎本的话,一定知道杉浦的手机和打工处的电话吧?虽然不知道榎本的手机号码,但他知道那家店的名字。老实说,他真不愿意去问那个男人。要是问他,肯定会被吐槽『你们不是在交往吗?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
但万一杉浦真的发生车祸……想到这里,顾不了自尊的启太马上打电话到店里。店里好象很忙,简洁回完启太的问题,榎本就挂断了电话。启太有点讶异,却庆幸不用被冷嘲热讽。
他打不通杉浦的电话,手机呈关机状态。再打到餐厅去,只听到语音自动播放着『本日的营业时间已经结束』。他看看时钟,已经过午夜零点了。
杉浦充到哪里去了?启太坐在床上束手无策。不是工作太忙或遇到车祸的话……他忽然想到什么又连忙否定,走到不锈钢柜拉出抽屉查看。之前帮杉浦搬家时,他记得这里放的是他的贵重物品。
看到抽屉里静静躺着存折和印章,他松了一口气。要是杉浦不想呆在杀人犯身边而逃出去,起码也会带着存折和印章吧。是啊,杉浦不可能跑掉。即便知道自己杀人,他的态度依旧没变,还原谅了自己。做爱也跟往常一样激烈。而且那个男人是共犯。他知道冷冻库里面有尸体,还一起做了弃尸的动作,是无可辩驳的犯罪。
但是……他没逃的话,为什么不回来?连电话也打不通?启太焦躁地咬着大拇指,眼泪掉到膝盖上。求你快点回来,别让我一个人这么不安。说你喜欢我,说你在这个世界上最喜欢的人是我……。
抱着膝盖时而流泪的启太只能等待。时钟的滴答滴答声好象永远不会停止。不安的夜晚终于过去,天亮了。外面阳光普照,四处都是吵杂的人声,一天即将开始。他的耳膜捕捉到外面从远而近的脚步声,是他平常不会去在乎的声音。启太弹跳似地站起来,踢开脚边的箱子冲到门口。
「杉浦先生!」
他用力打开门,满心的期待瞬间破碎。站在门口的不是他久等的恋人。看到被突然打开的门吓到的榎本,启太劈头就问:
「杉、杉浦先生还没有回来,你知道他到哪里去了吗?」
他好象见他,想看到他的脸。榎本没有回答他迫切的质问,沉默片刻后才低声说:
「不好意思,你可以跟我来一下吗?」
「啊,可是我在等杉浦先生。万一我出去的时候他刚好回来……」
「那家伙现在人在回不来的地方。」
榎本意味深长的话让启太吓了一跳。
「详细情况到车里再说吧。总之,你跟我走就对了。」
启太就这样莫名其妙地被榎本带出去。问他『该不会是发生车祸命在旦夕了吧?』,榎本回答『不是车祸』。『那杉浦先生到底在哪里?』不管启太怎么追问,榎本在他坐上那台黑色吉普车的副驾之前,一句话也不回答。
「半小时前,西警察局打手机给我。说小充他声称自己『杀了人』而去自首。」
启太连指尖都凉了。
「问他杀了谁,怎么也不说,只说『我杀了人,把人丢到户梶港』。所以警方现在正在港口周边搜索。」
前面的车连方向灯也没打就右转,紧急刹车的榎本狂按了几声喇叭,啐了一声『可恶』。
「他坚持自己是孤儿,没有父母和朋友。但警方查了他的手机,发现我的号码就打过来。他的手机里也登录了老家的号码,我想大概也打过去了。没有打给你吗?」
就算有打也接不通。他告诉杉浦的,一直是那个错误的号码。
「小充有没有跟你说什么?还是他最近有没有哪里不对劲?」
启太放在膝盖上的双手开始颤抖起来。榎本用眼角余光瞥了他的手指一眼。
「不知道就算了。忽然听到这种事,你也会吓到吧。我不相信小充会杀人,他的正义感比一般人强多了。」
怎么会变成这样……启太咽了口唾液。那个温柔却又愚蠢的男人想要替自己顶罪。然而他却没想到,自己的行动反而陷启太于绝境。也许有人会觉得柳泽怎么不见了,但会想到他被杀的人不多。只要没找到尸体,柳泽就等于失踪而非死掉。只要他所犯下的『杀人』没有明确证据,就不会被任何人逼问或追究。
而且,就算杉浦怎么坚持自己杀了柳泽,他也没有杀人的动机。警方又不是白痴,一旦起疑就会调查杉浦的人际关系。那么第一个被怀疑的,就会是自己:因为跟柳泽认识的只有自己。
他会被逮捕,给家人和亲戚造成绝大的困扰,带来非难和中伤。车子停下来了。启太抬起头,看到自己已身在警局的属地。
「根据警方的说法,小充自称杀人而自首,却对动机一概保持沉默。他要是真的犯罪,还是不要隐瞒把真相说出来,或许可以减轻刑责。……我想他看到你,应该会想说出来。你可以帮帮他吗?」
榎本都下车了,启太却还是坐在车里不下来。
「怎么了?」
副驾的门已经打开,彷佛示意他下车。
「我、我可以在这里等吗?」
他抖得无法控制。
「……真、真的很对不起。」
榎本叹了口气。
「没把事情说清楚就拉你上车,是我不对。我怕说了之后你会不肯来。……不好意思,那就请你在这里等吧。我去跟那个家伙谈谈。不知道能不能见到他的面。」
启太独自被留在车上。他很害怕,害怕自己会被逮捕。只要看到警局门口有人出来,心脏就开始绞痛。他怕有人会直接过来制住自己,硬拖下车后直接关到监狱里去。
他几次冲动想下车,但逃就逃得掉吗?不可能,只要查明柳泽的身份,知道他属于哪个剧团,就会连带查到自己。即使逃走也会被抓到。
在不安和恐惧中,怒意忽然缓缓爬升涌出。都是杉浦多时才会变成这样。知道有人杀人,良心不安了吗?那是你自己的感觉,完全没顾虑到当事者的我会有什么遭遇,完全没顾虑到。
感情驱使着启太用力敲打车门。不断地打、不停地打,直到右手发痛才停下来。他颓丧地凝视自己的膝盖。刚才那份疯狂等待杉浦的心情宛如虚假,此刻有的,只有近乎憎恶的愤怒。
他忽然明白了,这是柳泽的诅咒。他故意让自己遇到杉浦这个男人,喜欢上他,最后让喜欢的男人亲手将自己导向地狱。他创作了最糟糕的剧本让自己演出。的确是喜欢戏剧化剧本的柳泽会做的事。
要不干脆去死算了?但死掉不就称了柳泽的心?可是活下来,自己又看不到希望。
车门喀喳一声开了。想到或许是警察来抓人,启太抖着抬起头,看到榎本坐进驾驶座。
「小充还在侦讯。不知道要问到什么时候,我先送你回去好了。不好意思把你带来。」
发动引擎的同时,一辆黑色外国车开进旁边的停车位。车子迟迟不开动。只见榎本把档切换到停车,把车窗摇了下来。
「早川先生。」
听到榎本的声音,一位从外国车出来、年约五十岁的西装男人回过头,满脸吃惊的表情。
「咦,你不是孝则吗?」
榎本对男人点头说『好久不见了』。
「你也是来见充的?」
榎本歪着头。
「你也知道小充的事吗?」
别提了。这个叫做早川的男人叹了口气。
「今天早上杉浦忽然打电话来,我大致听了一些。」
是吧。榎本沈吟一下又问『那杉浦姨父呢?』,早川无奈地耸耸肩。
「他不会来。只在一大早打电话来,要我代为执行把充从杉浦家除名的手续。」
榎本粗暴地敲了车门一下。
「这么突然是怎么回事!姨父真是的,也不来看一下小充!」
早川抚慰着发脾气的榎本。
「听说充离家出走后,将近十年没回家了?那个家伙是怕家里有人犯罪,会影响到小绿或树的前途吧。」
「那就要对小充见死不救了吗?」
对于榎本严肃的追问,早川搔搔头。
「老实说,我也不喜欢这种好象把不要的东西丢掉的做法。但杉浦为了充烦恼是事实,世界上也有像他们这样,怎么都合不来的父子。太悲哀了。而且充不是也对警方说,他『没有家人』吗?或许他自己也希望如此……」
「觉得自己没有家人的人,会在手机里登录老家的电话号码吗!」
被榎本怒吼的早川,明显倒抽一口气。
「他会说自己没有家人,是不想给大家添麻烦。」
原本被榎本汹涌的怒意压制住而沉默下来的早川,再度开口时恢复了原来的冷静。
「……你说得对。充是顾虑到家人才会说那种话。但光是『犯罪』这件事,他就已经给身边的人带来麻烦了。如果他真有顾虑到家人,就不会去犯罪。虽然有点严苛,但我是这么认为。」
榎本不甘地咬住下唇。
「我是以朋友的身份接下这件事,但对我来说也是工作,必须尊重委托人的意愿。我去见见他。」
早川往警局门口走去。榎本盯着他的背影看了半晌,终于忍不住打开车门追上去。
启太被独自丢下,榎本也没回来。他摇摇晃晃从车里下来,茫然地走在烈日当空下,路过警局门口。
往右转走了一段路,就看到地铁车站。他走下阶梯,呆愣在售票机前,不知道自己要买到什么地方的票。旧房间已经退租,那是要回杉浦的住处吗?还是要到更远的地方……。他迷惘着将手插进口袋,发现自己居然没带钱包。急着出门什么也没带。结果是哪里也不能去。
他靠在车站的墙边低下头。被逮捕的事、审判的事、家人的事……在他脑中疯狂穿梭。杀人凶手,有前科的男人,谁会想理这样的人?啊啊,如果要当小说家,有前科可以被原谅吗?小说……启太笑了。连一篇象样作品都写不出来的自己?
启太猛烈憎恨起杉浦来,恨死这个把自己逼向绝路的男人。他骂出所有想得到的脏话,骂累了,休息片刻又开始继续骂,骂到没完没了连自己都觉得累。半晌后,原本稀疏的票口开始有人穿过。电车运行的声音在脚边响起。看着往目的地前进而交错的行人,启太莫名觉得怪异起来。一个杀人凶手正为了自己会不会被逮捕而焦急,周围却没有任何人发现这个事实。没有人知道,这个靠在墙壁上的男人是杀人凶手。在他人眼中,自己是个凶手或学生都不关己事。新闻顶多也炒个几天就会被遗忘,跟他们的人生没有关系。
不能怪任何人,是自己不好,是杀人的自己不好,但柳泽真的是个烂人,长期折磨着他的身心。然而不管怎么被殴打或被伤心,都无法掩盖杀人的罪恶。但是……即使身陷这种情况而后悔,他还是不想原谅,不想反省。
这是你给的惩罚吗?启太对着嘲笑自己的柳泽亡魂说。被所爱的男人,被杉浦的手亲自拉进地狱。这就是你的做法吗?对杀了人还不后悔的罪犯的惩罚吗?启太咬紧牙关。
他缓缓蹲下来。车声、人声、忙碌的脚步声,从地下吹上来的热风。一个突兀的喇叭声让启太抬起头。炫目的阳光正从楼梯上可以得见的路面射进来。他开始慢吞吞地爬楼梯。柳泽的亡魂肯定不在了,都已经报了仇还缠着对方干嘛?……他非得去警局不可。杉浦就在那里,那个大舌头、说着爱自己的男人就在那里。得快点把他解放出来才行。啊啊,得封住他的口才行,说丢冷冻库的时候他没有帮忙,说他没有看到里面,协助遗弃尸体?有这种罪名吗?无论如何,都不能让这个连捡到百元硬币,都会拿去交给警察的男人留下前科。
明明那么害怕警察局,此时的启太却能冷静环视四周,叫住一名女警。
「抱歉,有一个名叫杉浦充的男人应该在这里侦讯。我想问一下,负责他的警察是哪位?」
女警讶异地问『您有什么事吗?』。
「请告诉他,我知道真正的凶手是谁。」
『请稍等一下』女警说完后,慌忙消失在门后。启太抓了附近一把绿色的椅子坐下,交握的手指开始颤抖。
听到急促的脚步声接近,他抬起头,惊讶的发现走过来的集团中居然有杉浦。杉浦前面是一名年约四十几岁、穿着陈旧西装的中年刑警,后面是榎本和早川。去通报的女警也跟在后面。
最先发现启太的是榎本。他『啊、』了一声,让始终低俯着头的杉浦抬起脸来。两人四目相交。原本茫然的眼睛一看到启太,瞬间变为欲泣的表情。启太的胸口痛到麻痹。这时才终于知道,自己犯下了多么利己恐怖的罪。
女警耳语几句后,穿着陈旧西装的中年男人站到启太面前,扬了扬下巴说『我是负责这个案件的竹原』。
「说知道新犯人的是你吗?」
启太镇定回答『是』。或许是下定了决心吧,身体的颤抖也在不只不觉中停止。
「杀死柳泽利久的人是我。」
他慢慢地说。
「杀了他之后,把它放进冷冻库里丢到港口。杉浦先生跟这件事没有任何关系。」
短暂沉默后,启太大大呼出一口抬起头,却看到中年刑警皱着眉头抓后脑勺。听到如此重大的自白竟是这种反应,完全没有一丝紧张感。
「最近流行开这种玩笑嘛?」
启太握紧双手摇头。
「我没有开玩笑,是真的。」
竹原刑警像要制止启太说话般伸出右手。
「昨天下午,有个男人跑来自首说他杀了人,把尸体放进冷冻库后丢弃到港口海里。我们就到湾内去搜索。诚如他所供称,的确有一座被绳子绑住的冷冻库沉没在港口旁边。我们把冷冻库打捞起来打开看,里面连一只老鼠也没有。」
「不、不可能!」
启太反射性叫出来。
「我真的杀了人,我杀了柳泽。我下药让他睡着勒死他,然后放进冷冻库里冰冻。后来用电锯分尸,再放进冷冻库……」
「但冷冻库里的确什么都没有,这是不容置疑的事实。」
什么都没有,这叫启太怎么接受?
「对了,我分尸之后好几天没回去,一定是在这段期间被谁偷了。」
竹原刑警从鼻腔嗤笑一声。
「会偷尸体的小偷还真是奇特。」
「可是我真的杀了人。」
「你有完没完!」
原本一副嘲讽态度,口气却相当沈稳的刑警忽然怒吼出来。
「因为杉浦不接对方的名字,我们花了一点时间去确认。舞台剧演员柳泽利久还活着,听说今天还是新剧的第一天公演。」
「不、不可能!不可能。我……我……」
「警察不是玩具,没时间陪你们玩这种恶劣的游戏!」
启太跑到杉浦身边抓住他。
「你、你有看到吧?你有看到冷冻库里的尸体吧?」
杉浦的嘴唇静静动作。
「……我没有看。」
「你骗我。把冷冻库推下海之前,你不是有解开绳索吗?」
被启太气势所慑的杉浦,往后对了一步。
「我看你……那么不高兴,就没有看了。我也有不想让你知道的事,想到这里就……」
启太无力地跪坐在地上,盯着自己簌簌发抖的双手。就算听到柳泽还活着,他也无法相信。那些绞拉绳索的感觉、电锯的震动、放进塑料袋里的记忆,又是从何而来?
「你去看他演的舞台剧就知道了。看了之后还认为自己杀了他,那我也没话说。只能劝你到医院走一趟吧。」
刑警的声音刺耳地在他耳边响着。还在发呆时,里面走廊传来走近的脚步声。一个身材细瘦、有着三白眼的年轻警察叫着『竹原先生』。
「这数据上面写的地址怎么查都不对。我可以再跟本人确认一次吗?」
竹原刑警不耐地点点头,年轻警察便走到杉浦面前。
「我要确认你的地址,请你写在这张纸上面。」
他把纸张和铅笔递给杉浦。光是写个地址就花了太久时间,年轻警察不耐地跺着脚跟。
接过杉浦写好的纸张,年轻警察『啊?』了一声。
「你在开玩笑吗?拜托你好好写!」
年轻警察推到杉浦面前的纸张掉落下来,刚好落在启太面前。纸面上爬满了蚯蚓般,用平假名书写的字。不、这不能叫字,根本无法分辨。杉浦慌忙捡起,翻到背面再写一次,之后就一直不断写写停停。
「我来帮他写。」
榎本从杉浦手中接过铅笔。年轻警察对杉浦说『你连字也不会写吗?』,杉浦整张脸顿时红透。榎本抬起头瞪着那名警察。
「他有读写的障碍,只会写片假名。一紧张的话,就更看不懂也写不出来。」
榎本的声音明显透着怒气,年轻警察也不悦地皱眉。
「难怪他说起话来那么奇怪。如果有智能方面的障碍应该早点说才对,我们也可以做出对应的处置。」
「他不是智能障碍……」
榎本还要再说下去,就被一脸欲泣的杉浦阻止了。
「孝则哥,算了。」
榎本气得咂舌。年轻警察拿着纸张离开。竹原刑警则夸张地耸耸肩。
「各位请回吧。」
在杉浦的支撑下,跪坐在地上的启太才慢慢站起,两人牵着手走出警局。
外面阳光很强,还听到蝉鸣的声音。现在是夏天吗?
「充,刚才榎本说你有读写方面的障碍,具体来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被早川这么一问,杉浦吞吞吐吐起来。于是榎本代替他说下去。
「他一出生就有读写障碍,跟智商无关。就我所知,他只能用平假名写字,片假名跟汉字都无法读写。」
「是吗?杉浦从没提过这件事。那么,练习也无法改善吗?」
早川歪着头。
「我不是说过了吗?他是生来就这样。听说在国外,只要从小接受专门训练,读写可以进步到足以应付日常生活的程度。」
榎本耸耸肩。早川叹了口气。
「充的事,你一开始就知道了吗?」
榎本垂下眼睛。
「大概在他十七、八岁的时候吧。店里有个常客懂这方面的事。听对方说过之后,就觉得跟小充的情况差不多。」
「是吗。那就……没办法了。」
早川没有把话说完。一行人无言地走到停车场。跟早川分手后,启太和杉浦坐进榎本车里的后座。坐进车子,榎本也没有立即发动,只有嘲讽般自言自语『原来是被这家伙的妄想,搞到去玩自白游戏啊』。
「你知不知道带给我多大的麻烦?」
「真的很对不起。」
杉浦声如蚊鸣地道歉。
「你为什么要去替他顶罪!」
杉浦紧握住启太的右手。
「他说他不想进监狱。可是他毕竟做了坏事,所以我想代替他被抓,让他知道反省就好……」
「你的思想有问题。」
榎本严苛地说。
「顶罪并不能解决一切。如果真的为了这个家伙好,你应该说服他去自首才对。你所做的不过是自我满足罢了。」
杉浦被榎本说得垂头丧气。车子终于开动。直到回公寓前,三个人都没再说话。启太只是瞪大眼睛看着车窗外的风景。停好车子,杉浦下车跑到驾驶座旁,再度对榎本赔罪说『今天真的很抱歉,给你添麻烦了』 。榎本只微微点头。
「早川先生有给你资料吗?」
「嗯。」
「你打算怎么办?」
「他说叫我再跟爸谈一次。可是我想,就这样提出申请好了。如果他抛弃我才能安心的话。」
「那你呢?真的愿意这么做吗?」
「虽然会寂寞也没办法。是我不好。」
榎本瞥了启太一眼。
「你为了这个脑袋有问题又有妄想症的男人,一次失去了户籍和家人啊。」
杉浦歪着头。
「没关系……我有启太就够了。」


房间里乱七八糟,堆满了搬过来的行李。才关上门,启太就被杉浦抱住。他反射性把杉浦推开,跨过杂物跳到床上,拉起被子把自己蒙起来。
「启太。」
不管杉浦怎么叫,他都不回应,只觉得脑袋嗡嗡作响。
「启太,他在生气吗?」
杉浦从被子上摇晃着他。
「你只是在脑袋里杀了他而已,什么都不必担心。」
怎么可能?他的确杀了柳泽,他的确勒死了柳泽。这么鲜明的记忆怎么可能是幻想?加上被杉浦不停摇晃,启太更是什么都搞不清楚了。
「你走开啦!」
他出声怒吼后,摇晃就停止了。
「你、你为什么这么生气啊?没什么好怕的啊?」
杉浦悲伤又困惑地问着。现在的启太,已经没有余裕去安慰别人。如同现实般的幻想。那真的是幻觉吗?那真实在哪里?
启太在被中看着自己的双手。这是真的吗?是真的吧?可以凭自己的意志扭转或动作。不止思想,他甚至连自己亲眼所见都无法相信了。
「你……你讨厌我了吗?」
「闭嘴!」
他抚摸自己的脸。有实体的东西才是现实吗?但那个用绳子绞拉的感觉是从何而来?咦,还是直接用手?他的指尖的确残留着触感。那么,即便是依自我意志去动作的事物,也有可能是幻觉吗?连感官都难以信任。
「你别骂人……别、别生气。哪里不好我会改,你讨厌的地方我都会改。」
对此时的启太来说,杉浦的哭声只让他觉得烦躁。他现在哪顾得了别人的感受?偏偏男人又继续拉扯着被子,让他更加不耐。
「你真的讨厌我了吗?因、因为我不会读写,觉得很可笑吗?平常的话,我会写名字和地址,最近有比较偷懒。但我会练习,几小时几十个小时都会练习。我想学会看小说,想看你写的小说。看懂了之后,一定可以从上面了解你在想什么。我想多了解你一点……」
无法相信的感官。耳边响起的声音听起来像杉浦,但真的是他吗?还是自己想象出来的声音?过于真实的妄想。或许连现在所处的环境。都是妄想下的产物。事实上,根本没有杉浦充这个男人。他鸡皮疙瘩都冒起来了。
「我会去上专门学校学读写,也会去考厨师执照,还想要驾照。等我考上驾照,我们再去海边吧。」
这个男人该不会是他自己的脑袋创造出来,适合自己的产物吧?柳泽曾经说,他是个无聊又无趣的男人,不但打他骂他还瞧不起他。像自己这种人会有人喜欢,实在太奇怪了。而且对方还一次又一次,不断说出自己想听的话,真的太奇怪了。
被子被扯下来,瘪着嘴的杉浦俯视着启太。
「你、你不要无视我,跟我说话啊。要、要是被你讨厌,我就活不下去了。」
启太客观地眺望眼前欲泣的男人。在视觉听觉触觉……连记忆都无法信任的现在,他已经不知道该用什么标准去看待所有的事物了。他头好痛,怎么想都分不清真实或幻觉。……他想独处。就是有人在,他才会以为是幻觉。独处的话,起码不会出现疑似有人在的幻觉。
他起身想走出房间,却立刻被『不要啊!』的哀鸣拉回来,推倒在床上。整个从正面被压制住的启太,从对方手指的动作感觉到欲望。不管怎么抗拒,对方就是不停,牛仔裤被拉下来,连前戏也没有就被插入的身体,瞬时紧绷起来。
好烂、好烂……他不喜欢粗暴。近乎强奸的性爱让他扭曲,他拉扯着趴在自己身上的男人头发,不断拍打他。口中叫着不要不要时,忽然觉得这应该就是『现实』 。妄想不就是依照自己的意愿,创造出来的记忆吗?没有人会去妄想讨厌的事物吧?打从心底讨厌强奸的这个当下,就是现实。
知道自己身处现实的启太安心下来,因为被侵犯而安心。自己果然是活该被这样对待的人,就像柳泽说过的那种无趣至极的人。
现实中的杉浦正在呜咽哭泣。
「你讨厌我了吗?我这么粗暴,你会更讨厌我吗?」
现实正在哭泣,如果现实跟妄想混合在一起,那这个男人会是个什么样的男人?
「……我以前交往过的人,就嫌弃我不会写字也不会看书。所以我才不想让你知道。不想让你知道,大家都讨厌我是个脑筋不好的人。」
男人更用力紧拥住启太。
「你说你喜欢我,说你喜欢我啊。说你不会讨厌我,给我看你更舒服的表情。求你、求求你……」
男人的动作愈发激烈。快感与疲劳,妄想与现实。在剧烈的摇晃下,等不及杉浦高潮,启太就在分不清梦与现实的世界里失去意识。


他醒来,看到天花板和堆到接近天花板高的层迭箱子。不知道是现实还是妄想,但同样的场面已经看过很多次。从敞开窗户吹进来的风将窗帘扬起。外面……很吵……还听到蝉鸣。
或许是阳光还不够强,影子的角度显得很浅。他全身都是不舒服的汗。坐起上半身才发现自己全身赤裸。从体内流出的特殊感触让他背脊颤栗,腿间被不知谁的液体弄得湿黏骯脏。
从纸箱缝隙可以看到杉浦的背影。他全裸站着,右手握着发光的东西。转过身缓缓接近,用刀指向这里。
启太茫然凝视眼前的景象,心想自己会不会被杀掉。如果是柳泽还没话说,但现实里的杉浦,不可能拿着刀这样面对自己。因为没有理由,就算是幻觉也一样。
爬上床的杉浦,用刀顶着启太的颈间。启太一动,刀尖也跟着颤动。看到男人凑过嘴唇,他也自然张开嘴接纳男人的舌头。感官的妄想让他背脊颤抖,唇间传来潮湿的唾液声。
「你不是讨厌我吗?为什么还要让我吻?」
启太不关己事般看着眼前的利刃。
「因为你怕刀子吗?」
他无法判断接下来会有什么发展。妄想和幻觉是从哪里开始衔接的?仔细看看,杉浦的眼睛整个发红。
「你明明讨厌我还吻你,你又更讨厌我了吧?」
他不懂杉浦的意思。
「你抛弃我以后,要去喜欢谁?」
眼泪从红肿的眼眶落下。本来朝向启太的刀刃,转而顶住杉浦的喉头。
「我可以死吗?」
这是妄想……不,是幻觉。他明明知道,还是颤抖了。
「我是自杀,所以你什么都不用担心,是我自己要死的。不过我会怕,所以请你陪我到最后。」
杉浦闭上眼睛。妄想里不会真的死人。就算自己有杀意,现实中的柳泽……似乎仍活得好好的。但是……。
「等、等一下。」
启太的制止,让已经要把刀往下戳的杉浦睁开眼睛。
「别这样。就算要死也别让我看见,我不想看到你死在我的幻觉里。」
「我不是幻觉。」
「可是你拿着刀啊?杉浦先生才不会这么做。」
杉浦困惑地低下头。
「刀子给我。」
启太伸出右手。满脸疑惑的杉浦,没有把刀子交出去。
「死掉之后我就可以解脱了。不会一想到你讨厌我,就难过得想哭。每次遇到讨厌的事,我都会想什么时候要死掉。可是外婆一直告诉我不能死,我才忍下来。但是我不要了,我已经厌烦了。我不喜欢这么笨的自己,我讨厌这颗启太讨厌的脑袋。」
看到启太缓缓靠近,杉浦惊叫一声往后退。
「太、太危险了,你别过来。」
启太仍旧靠了过来,杉浦急忙把刀子丢出去抱住他。潮湿的皮肤有人体的热度,还有汗味。
「你是真的吗?」
启太抬起头,把手指伸到双眼通红凝视自己的杉浦发里问。
「从警局出来后,我的脑袋一直一片混乱。啊……或许以前就有问题,只是没有发现?我觉得自己好像杀了柳泽。我真的搞不清楚了。你是谁?你是真的吗?还是我的幻觉?你真的在我面前吗?你说喜欢我是真的吗?不是我自创的恋人,不是我的妄想而已吧?」
汗水从启太额头滑下,那感觉真实到让皮肤表面颤动起来。他用手指拭掉汗水舔了一下。是咸的。这是真的吗?他仍旧无法相信自己的感官。
「我搞不清楚究竟是不是妄想。如果说,杀人这件事是妄想,那么,到底什么是现实什么是妄想?我好害怕,拜托你告诉我。以前我的记忆也有混乱的时候,不过还切换得回来。可是,我明明觉得自己有杀掉柳泽。妄想和现实的分界点到底在哪里?」
启太抓住杉浦的手臂摇晃。那双红肿的眼睛困扰地低垂下来。
「我不懂你的想法,也看不到你的思想。」
「那我该怎么办?活生生的感觉明明在我记忆中,我该怎么去分辨真实或妄想?我好怕,好像有人在骗我一样。」
短暂的沉默过后,本来在讨论妄想与现实的问题,杉浦却忽然莫名其妙地问『你不是讨厌我吗?』 。启太闻言整个不悦起来。
「先别管那个。你先告诉我,妄想和现实的分界点在哪里。」
「你、你告诉我,对我有什么感觉?」
他对这个分不清是幻觉还是真人的杉浦感到厌烦。虽然原来就知道他这种纠缠的个性,但在无助的时候,只会让自己觉得烦躁。
「喜欢啊,我不是说过喜欢你吗?你要让我说几次甘愿?」
启太焦躁地怒吼。
「因为我很笨啊,连片假名跟汉字都看不懂。不会看新闻也不会计算。」
「那又怎样啊!」
又怎样?杉浦吃惊地瞪大眼睛。
「就算你笨又怎么样?对我来说没有任何问题啊。」
下一秒他就被杉浦紧紧抱在怀里,力道之强几乎让他窒息。直到抗议着『快要不能呼吸』 ,对方才稍微松手。
他正想说话却被杉浦堵住嘴。好不容易松口了,想要再说时又被堵住嘴,想骂人也被堵住。渐渐觉得无趣的他,就任由对方继续吻下去了。
嘴唇终于离开后,杉浦用双手棒住启太的头,眼中满是喜悦的笑容。
「启太,我喜欢你。我最喜欢你。在这个世界上最喜欢你。」
「我知道啊。不过先把我的脑袋治好再说。」
「我无所谓。就算你有妄想症,对我来说也没有任何问题。」
「但你明明没杀柳泽,还跑去自首不是吗?」
「是没错,但我不觉得辛苦,只要为了你,我什么都愿意做。」
他把额头贴在启太的额头上。
「你害怕妄想的话,就只想着我吧。妄想着我不断说喜欢你,不断吻你就好。然后妄想就会变成真实。只要混在一起,就什么也不怕了。」
把妄想和现实混在一起,有这么乱七八糟的事吗?但杉浦那句 『就算你有妄想症,对我来说也没有任何问题』 的话,却让启太有得救的感觉。他全身放松下来,眼泪也跟着落下。或许他真的可以,只想着喜欢这个男人就好。
夕阳西下,窗户的影子延伸到脚边。分不清现实与梦境之的启太,抱着这个的确有形体的男人,用鼻尖在他的肩口上磨蹭。


秘密2

春天是让人想活动的季节。店里来了不少新客,那些熟悉的脸也渐渐改变。榎本孝则在gay吧上班已经十四年了。这种风化性质的服务业,比想象中符合自己的个性,久而久之也这么做了下来,熟客虽然多,基本客层还算年轻。三十七岁的自己算得上『老』字辈了,不时还会有人来搭讪。
店门叽地打开。站在吧台里面正在吊空杯的榎本,反射性就喊了『欢迎光临』 。进来的是自己的表弟,杉浦充。一说『喔,原来是你』 ,充就报以愉快的微笑。
他把湿毛巾递给坐在吧台的充。今年二十九岁的他,一八五的身高比榎本高了十公分。脸蛋很小,表情温和,黑白分明的眼睛尤其让人印象深刻。长相随着年龄增长,愈发显得好看。
「好久不见了。上次你来是一个月前的事吧?」
「是啊。最近一直忙着念书,晚上都没有出来玩了。」
今年充从高中毕业了,四月要进料理专门学校。
「那今天吹的是什么风?不会是跟启太吵架了吧?」
我们才不会吵架呢。充笑着说。
「启太很温柔,就算生气也会马上原谅我。」
充跟内海启太这个比他年纪小的恋人正在同居中,已经四年……差不多五年了吧?当初知道他们交往时,老实说没想到会持续这么久。
「启太今天出差去了,我一个人在家无聊。」
「哦,这种时候出差?看来公务员也挺忙的。」
请问我可以坐在你旁边吗?一个约二十二、三岁,长相可爱的男人过来搭讪。
「坐是可以,不过你如果要找对象,我已经有恋人了。」
充直截了当的说法,让男人表情微微僵硬地转身离去。榎本忍不住掩嘴偷笑。
「孝则哥你笑什么?」
「看你拒绝得真快。……启太不在的时候,偷腥一下也没关系啊,我会替你保守秘密的。」
充严肃地摇摇头。
「我不会偷腥,绝对不会做出让启太伤心的事。」
他这个表弟就是太过专一和容易想太多,尤其一谈起恋爱,更是异常投入。恋爱是需要平衡的,不管哪方过于热情或冷淡都无法持久。以往的他总是单方面付出太多,最后以被厌烦终结。但这次他终于遇到适合自己个性的恋人了,而且表现得比他的期望还要好。
「孝则哥,你怎么都不交个男朋友?」
榎本笑了。
「以前不是说过吗?我是自由恋爱主义。」
听到手机响声,充赶紧拿出来接听。只见他好像被称赞的小狗,一脸愉快地站起来。
「工作结束了吗?那边下雨?这里天气很好耶。现在啊……」
他撒娇说着走出店外。榎本看着他的背影叹口气。那背脊已经没有当初未成年时,缺乏自信的残影了。
叫酒和待客都暂告一段落时,榎本想起很久以前,与十五岁的充在祖母葬礼上重逢的过去。


外祖母是在榎本二十三岁时去世的。从身体不舒服病倒一个月后,就在五月底往生了。当时的榎本,辞掉了大学毕业后做了一年的工作。虽然是知名企业,但体制太老旧了。得绝对服从上司的命令,加上无意义的加班,让他厌烦地提出辞呈。
他喜欢自己这个说话总是温柔的外婆,知道她身体有恙后也很关心。本来想找时间去看她却没有成行,后来连最后一面也没见到。『她都已经七十六岁了,没有痛苦太久就去了,也是件好事吧』 。母亲虽然说得干脆,榎本还是忍不住掉了几滴眼泪。
主祭者是跟外婆同住的母亲妹妹,晴子阿姨的丈夫——杉浦致,榎本在亲属席上只看到表妹绫跟表弟树,却没有看到充而觉得奇怪。充是姨父的长男,孟兰节后就没见过面,只记得他是个总躲在人后的内向孩子。
「妈,小充没来吗?」
走出灵堂后,榎本偷偷问母亲却惹来她的皱眉。
「可能是在家里吧。」
「在家里?怎么不来参加外婆的葬礼?」
「大概是致不让他到人前来吧,自从充联考失败后,他的情绪就一直很不稳。」
榎本也听说了今年春天,充联考落榜的事。那次是母亲打电话告诉他外婆的身体状况,结果他也没问,就开始讲起充的事。充报考了三所学校全都落榜。榎本知道了也没有太惊讶。之前偶尔就听母亲提起,充的资质比他其它弟妹差的事。他到了小学五年级还不会背九九乘法;到了国中连小学低年级都会写的汉字也写不出来,程度差到令人咋舌。
「就是太过强求才会变得那样。那孩子不是连国中都念得很吃力吗?致的自尊心高,不想承认自己有那样的孩子。晴子也真是的,硬是勉强他去考,才会让充那么难堪。
「充的程度,真的……那么差吗?」
母亲不耐地拨开掉到颊边的头发叹气。
「听说那孩子到了十六岁,还不会用汉字写自家地址。……一定是哪里有问题。」
葬礼结束后,所有亲戚都聚集在阿姨家吃饭。照例地,充的身影也没有出现。
「我记得孝则你好像在舛田商事上班吧?」
坐在对面的致姨父跟他说话。母亲好像没把自己离职的事告诉亲戚。幸好她没说,不然不晓得又要怎么被追问了。榎本敷衍地应了一声。细瘦且神经质的致姨父是个律师,博学聪明。不过他从以前,就不太喜欢姨父这种以自身知识和教养为傲的性格。
「那间公司还不错,我有个朋友在那里当顾问律师,业绩也在稳定爬升中。你是M大学毕业的吧?那里多是S大或T大的派系,较差的大学比较难出人头地。不过现在是实力当道,没有以前那么专制了。」
是啊。榎本随声附和,太阳穴一下下地跳动。他所就读的M大学,在偏差值上或许有点不及,却没有比S大或T大差。
「找工作要先把负面因素等等原因调查清楚后再做决定,否则会对将来的发展有重大影响。有些年轻人会想靠前辈帮忙,但跟同期的联系也很重要。」
榎本三年前开始找工作时,母亲曾想请致姨父帮说。但想到受人照顾就得一生背着报恩包袱,榎本便郑重拒绝了。看来姨父还对自己当初拒绝好意耿耿于怀,现在找到机会就在众人面前挖苦。
榎本拿起手边的啤酒,喝干半杯后呼出一口气。
「对了姨父,小充最近好吗?」
他装做不经意,故意踩他的地雷。坐在对面的母亲,脸色明显难看起来。这唯一的弱点,让姨父的表情瞬间变得僵硬。
「他今年上高中了吧?看他没到灵堂来,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榎本装做一无所知。充因为落榜躲在房间里众所皆知,现场气氛顿时异常地安静下来。
「那孩子有点感冒……」
坐在母亲旁边的晴子阿姨,慌乱地解释。他不喜欢姨父,但这个阿姨是好人。跟自己有点大嘴巴的母亲不同,优雅又温柔。为了阿姨,他硬生生把吐槽的话吞回去。
「他在房里吗?我去看看他好了。」
两人差了八岁,他没有什么跟充一起玩的记忆。虽然不是真的那么想见他,不过破坏气氛的人,还是赶快离开的好。
「树,小充的房间在哪里?」
充的弟弟树,就坐在自己身边。对方面无表情站起来。树比充小三岁,目前是国中一年级。以高分考进了国高中直升式的升学名校。他有着孩童般细长的身躯,纤细的轮廓上是端正的五官。再过七、八年,应该就会变成自己喜欢的类型。
「请不要在爸面前提到哥的事。」
走在前面的树,头也不回地说。那语气成熟地一点也不像个国中生。
「我爸讨厌我哥,会变得非常不高兴。」
「是吗?抱歉。」
榎本心想,这个小孩会不会太酷了点?跟致姨父有异曲同工之妙。一想到他将来会变成那种男人,榎本就忍不住哆嗦一下。他不讨厌自尊高的人,但不喜欢傲慢的男人。
「就是这个房间。」
他指向二楼最里面的房间后,就消失在前面一个房间里了。虽然可以直接右转往回走,但都请人专程带路了,没见到目标总是奇怪。他不认为自己能和这个几乎没说过话的表弟聊上天,不过最少也要打个『好久不见了,你好吗?』之类的官腔后,华丽退场。
他轻敲了那个最里面房间的门。
「……是。」
模糊的声音透过门传出来。
「小充你还记得我吗?我是你表哥孝则。」
里面明明有人,却一片沉默。
「好久不见了,你可以让我进去吗?」
也没有回答。还以为被无视,面前的门却忽然打开。事前没有一点声音,榎本有点被吓到。
「孝则哥?」
几年不见的表弟,已经不是那个老躲在人后的孩子。他没榎本高,但也有一百七左右。青年特有的强韧身躯,已脱离了少年的青涩。脸蛋不大,五官跟温柔的晴子阿姨很像。但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此刻却显得泛红肿胀。
「你的脸怎么了?」
充凝视着困惑的榎本低声说『因为我一直在哭』 。


榎本在充的房间待不到半个小时。这个表弟外表像大人,说话语气却很幼稚。聊过之后才知道,被医院宣告活不了多久的外婆回到家后,一直是充在照顾。母亲连提都没有提过。
「外婆很疼我。我很高兴可以照顾她,陪在她身边。」
坐在床上说话的充,眼神十分温柔。既然是这么喜欢的外婆。为什么不出来参加她的葬礼呢?他想到母亲说过的话。
『好像是致叫他别出来。』
对于这个面子至上的姨父,加上刚才那种傲慢态度,榎本只觉得更生气。这么喜欢外婆,还照顾她到最后的充,才更应该参加葬礼才对吧?不是那个在追思餐会上,还找机会攻击自己外甥的男人。
「是姨父叫你不要参加葬礼吧?」
表情僵硬的充,逃避榎本视线似地低下头,却没有否认。
「我、我是这个家的羞耻。他们说,因…因为我太笨了,在人前只会给他们丢脸。还说普通一点也就算了,你连普通都不如。我、我也这么想。」
「高中落榜的人虽然少,但不是没有啊。你明年再努力考上给他们看就行了。」
听到榎本的鼓励,充的头更是低得不能再低。
「我不想念书。」他细声说。
「我很笨,怎么念都不会。不管念几个小时或几十个小时,甚至不睡觉都没有用。会变得头很痛,想吐,累到不能动。」
有这么夸张吗?榎本心想。
「我妈说,从数字就可以知道我的脑筋不好。不管怎么努力也只是白费。只是……我爸他不想承认罢了。」
充悲伤地笑了。
「我虽然不会念书,身体却很强壮,也不会感冒。所以我有跟爸提过,不能念书也可以去工厂工作。可是爸说不行。……他说我不想念书只想偷懒。」
这个家到底是怎么回事?榎本愤怒到咬牙切齿。在顾及面子之前,更应该考虑充的未来才对啊。他都说想工作,想主动往前踏出一步了。难道要像遮羞一样,一辈子把他关在这个房间吗?
「电视里不是常看到,因为生病而痛苦的人吗?每次我看到都觉得他们好可怜,想说能不能把我的身体送给他们。他们应该会比我,对大家有贡献多了。」
充望着远处说话。听到这个表弟暗喻自己的不被需要,榎本只觉得心痛。
「我不想被谁讨厌,也不想给谁制造麻烦。但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


外婆葬礼过后的隔两天,朋友来找榎本问他『想不想一起搞间gay吧』 。听说是下个月就要开幕的gay吧店长忽然打退堂鼓,得找个适当人选递补才行。看对方好像很急,自己又还没找到下一个工作,当过度期消磨时间也好,榎本就答应了。
上任之后他才发现,自己还满适合这种服务业。他喜欢接触人群也喜欢喝酒,而且最大的好处就是,不用自己去找,每天晚上都有成群的男人主动上门,夜晚的诱惑当然也不在话下。开始当店长后,榎本每天晚上都带不同的男人回家,奔放地享受他的性生活。
担任店长约两个月,亦即八月底某一天,他正和某个感觉不错的客人喝酒,玩着半推半就的游戏时,忽然听到手机铃声响起。荧光幕上显示一串陌生数字。想说会不会是恶作剧,又怕是客人打来不接就尴尬了,他只好按下通话键。店里太过吵杂,他听不太清楚对方的声音,就从后门走到外面去说。
「抱歉,请问是哪位?」
从话筒里传来车辆来往的声音,对方则是一语不发。刚才在店里听不到声音,不止因为太吵。
「你是谁?要是打来闹的话,我要挂断了。」
都走出来说话的榎本不悦地警告后,才听到一个怯懦的声音说『救我』 。
「……你是谁?」
『救我……』
这个含泪的声音,他好像在哪里听过。
「你该不会是……小充吧?」
『请你……救我。』
充在两天前跟父亲吵架后离家出走。身上只带了些零钱的他,随便乱买车票到了连自己也不知道的地方。等到把钱用光也不想活的时候,忽然发现钱包中有榎本的电话号码。没钱的他幸好还有一张旧电话卡,就用公共电话打给榎本。
葬礼当天,实在觉得他可怜的榎本,写了一张有自己手机号码的纸条给他。之后偶尔会想起这个可怜的表弟,但一忙起来什么都忘了。
问他在什么地方只会说『不知道』 。公共电话旁边或哪里应该会注明所在地,叫他找也说『我看不懂』 。急起来的榎本就对他发飙说『不管县名或都市名都好,随便说一个』 。然后才想起母亲说过,他连自家地址也不会写的事,无计可施之下,榎本只好说『你先去找到警察局,再打这个电话过来』地挂断。
等充再打来,已经是两小时之后的事了。他人在距离自家八十公里处的邻县某个港町。开车约需一个小时,榎本下班后,立即驱车过去接他。穿着蓝色运动外套的充,低着头坐在小警局的角落。听说他到警局时全身湿透,衣服还是警察借他的。榎本这才想起刚才一路过来时,地面是湿的。
如果是离家出走,家人应该会担心。听榎本说『我先跟阿姨联络』时,充就在话筒对面啜泣着说 『你不要告诉他们』 。听出他口气的激动,再加上『我想死……』 ,榎本心想还是别刺激他,先过去见到人再慢慢劝说。
榎本谢过警察后把充带走。想说他可能会饿,就先把他带到二十四小时营业的餐厅。用餐中的充依旧脸色苍白,问他为什么离家出走也一语不发。其实就算他不说,榎本也能猜到大概是跟致姨父又起冲突了。
「你还未成年,家人会担心的。还是先联络一下比较好吧?」
听榎本这么说,充才终于抬起头来。
「我、我不要回家,我要一个人过活。」
他不是不想回家,而是不要回家。
「怎么可能?你看你离家后,还不是得来找我求救?」
充哑口无言。冗长的沉默后,榎本看了看手表,现在是早上九点。工作性质导致作息日夜颠倒,现在本该是榎本的睡觉时间。他低着头强忍住呵欠。无论充再怎么拒绝,早晚都要跟自己的父亲说清楚。……要是我的话能免则免,榎本在心里想。
「请你告诉我。」
充忽然开口。
「请告诉我要怎么一个人活下去?」
后本,榎本还是跟充的家人联络上了。他认为不管充怎么抗拒,回家才是对他最好的方法。要直接打到充家里也可以,但说不定会被致姨父接到。可以的话,他尽量不想跟他说话。最后他打电话给自己母亲,请母亲向晴子阿姨转达充在自己家里的事。
电话过后约一个小时,母亲就打来了。在警局坐了一夜的充,现在倒在餐厅沙发上睡觉。
『那孩子好像有点问题。我刚才打电话给晴子。她听到充找到了固然放心,却说『不能把他带回家』 。听说就是致不让他进家门的样子,还反过来问我怎么办。我说小充还小,又有那个毛病,怎么能独自生活呢?她就说让充在你那里待几天,她再想办法说服她老公。』」
看来致姨父和充之间的关系,比自己想象得更恶化。
『所以,你可以让充先住在你那里一阵子吗?』
「我?」
『几天就行了。你那里不是还有房间?要住在家里也是可以,不过他大了之后,我就没跟他说过话了。况且他打电话向你求救,跟你在一起,应该也会比较安心吧?』
榎本听得出母亲想把充推给自己。他觉得莫名其妙却无法拒绝。老实说,他对这个极少见面,却只能向自己求救的表弟感到同情。
因为一张纸,让充寄宿在榎本家里。榎本用念书时存下来的零用钱买了股票意外大赚一笔,就买下了现在住的这间公寓。反正有多余的空房,多一个人住也还好。
起初,充整天关在房间里发呆,什么也不做,就像物品一样坐在床上。看起来很像是在等亲人迎接的小动物,可是晴子阿姨过来看他,充却躲进洗手间怎么都不出来。
榎本喜欢接触人群,不过也很重视私人时间。充来了之后,本以为宝贵的私生活会被侵占,但对方却异样地安静,几乎不说话不吵闹,彷佛空气一般,感觉得到却不会碍事。
跟致姨父的交涉宛如并行线,过了一个月,也不见他有把充带回去的迹象。只有晴子阿姨每个月都送来充的生活费,拜托他照顾。刚开始榎本还事不关己地想,这家子的事真复杂,久而久之开始觉得不舒服起来。
是要这样把充推给自己吗?虽然充很乖也不碍事,但多一个人在身边总是麻烦。自从充来住之后,榎本就不能跟以前一样天天带男人回来。更令他不高兴的是,姨父那种把不要的东西推给别人的态度。说得难听一点,他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不是弃母,而是弃子用的那座山。
他原来就跟这对父子之间的争执毫无关系,就算想抽身也不会遭到非难。但要半途抛弃一个信任自己的人,这种感觉令他不舒服。可是再这样下去,充就会像请不走的神明,在自己家里定居下来。
考虑再三后,榎本心想如果可以让充自食更力,或许就能让他离开这里,而不是只有回家这条路可选。况且充一开始就说了,『请告诉我要怎么一个人活下去』 。
必须让充自立自强的榎本,开始让他帮忙做家事。做饭、洗衣服、打扫……。充在家里似乎都不做家事,拖把的水没拧干就拿来拖地,洗衣粉加太多搞到整个洗衣机都是泡泡,就像漫画中常看到的乌龙事件一样。
比小学生还笨拙的充虽然要领不佳,时间久了也慢慢习惯做得有模有样。他特别喜欢做菜,一开始弄得像蛋花的煎蛋,现在已经可以做出金黄色的膨胀蛋型了。
开始做家事之后,充脸上的表情也丰富起来。会露出少年般的笑容,天真地赖在榎本身上撒娇。这个成人体格、个性却像小孩子的表弟,可爱是很可爱,但缺乏性吸引力。
看到充渐渐习惯家事后,榎本问他『想不想去打工』 。这是让他自立的第二步骤。充立即兴奋地问『我可以去工作吗?』。
要打工必须写履历表。让他自己写完后拿过来看,榎本简直傻眼。那并列在纸上的线条可以称做字吗?落笔无力也就算了,连笔画都像蚯蚓般缠在一起。他知道充只会写平假名,却没想到糟到这种地步。
「你该练习写字了。」
接过榎本给他的习字本,充乖乖地开始练字。虽然一天可以写掉一本不算簿的笔记本,他的字还是练不好看。榎本扶着他的手教他写,一松手字又回来了。跟他一起生活后,榎本忍不住怀疑表弟是不是真的是个傻子。他确实很多事都不懂,不过只要知道的事,反应都很正常,偶尔还会出现敏锐的质疑。从他讲话可以察觉的知性,和他读写程度之差宛如天壤之别。榎本也曾怀疑他是不是故意把字写丑,可是他练蚯蚓字的表情非常认真。
过了一个礼拜,榎本就放弃让他练字,自己动手帮他写履历表了。带着履历去求职的充,不断遭到回绝。不管是多简单的工作,比如装箱作业等等,只要对方知道他读写不行,立刻就被刷下来。面对比想象中严苛的现实,榎本也觉得无力,但充比他更沮丧。也曾经隐瞒他读写能力不足的事实去面试,虽然立刻被采用,但真相揭发后第三天就遭到免职。
榎本问了一些朋友的公司或店面能不能替充安排工作,也都没有好响应。读写果然还是最大的障碍。后来有朋友愿意让他去工作,但都是同业。与其如此,还不如把他放在看得到的地方。于是榎本就在十一月初,亦即同居三个月后,让充到自己店里打工。虽然觉得让未成年的孩子涉足这类场所不太妥当,不过只要自己尽到保护者的义务,在他身边盯着就好。要是不让他尝试工作,他永远都无法自无法独立自主。
充当然很高兴能在榎本店里工作。但就跟家事一样,一开始也是鸟龙百出。紧张起来的他会打破杯盘:都已经事先告诉他桌号了,还会送错饮料……。就连知道充状况的店员,也被弄得啼笑皆非。
只要听到充打破餐具的声音,榎本就会额头冒青筋。但发作的话,又会让充退缩导致更多失败,他也只好忍下来。
在源源不断的牺牲下,充终于渐渐学会要领。他是个认真的孩子,一旦让他记住,就算动作慢也不会偷懒。在这点上面,连店员也很信任他。
即使迟钝如充,也慢慢察觉榎本这间酒吧的异样之处。从来没看过半个女客,放眼所见都是男人在角落拥抱接吻,就算是幼儿园生也会觉得奇怪吧。
午夜四点打烊,两人走在寒冷的昏暗清晨时,充忽然自言自语般地问:
「为什么孝则哥你的店,都只有男人会来?」
榎本没有在充来上班前,告诉他这家店的性质。除了不想让他有先入为主的观念,最重要的还是要让他自己去感受那种气氛,有了经验之后再自行判断要不要继续。他的疑问自然也在预料中,榎本并没有太惊讶。
「那家店是gay的专门店。你知道gay是什么意思吗?」
充歪着头说:
「我在电视上看过,好像是两个男人相爱的意思吧?」
两人走着都没再说话。榎本表面故作镇定,内心却开始焦急起来。因为他无法预测充接下来的反应。
「你为什么会在gay店工作呢?」
「我不能在gay店工作吗?」
听到榎本反问,充困惑地垂下眼睛。
「也不是不行,只是觉得为什么而已。」
充的质问没有多余的含义。同居了这么久,榎本也知道充和姨父不同,不会用意有所指的语气说话。
「我辞掉之前的工作后,有朋友问我要不要去接店长,好像因为人手不足很伤脑筋。……反正我也是gay,算是个好机会吧。」
只要让充在店里上班,他早晚会知道自己的性癖。所以榎本把他带到店里帮忙,也算早有觉悟。他还打算如果充真的无法适应,就立刻把他送回家人身边,不管他多么不愿意。自己都照顾他这么久了,这点权利总还有吧。
榎本早就下定决心,但没听到充的反应,还是忍不住紧张。
「你会觉得我恶心吗?」
榎本干脆主动问。充只暧昧地歪着头。
「不会恶心。只是觉得很奇妙,好像另一个世界一样。」
「什么意思啊?」
「因为我没看过真正的gay啊。以前在电视上看到,只觉得很特别。为什么都有女人在了,男人还要去喜欢男人呢?」
榎本苦笑地想到,自己还是国中生时,不知想过这个问题多少次。
「就跟你一样,不管怎么念书都念不好的道理相同。就算有女人也只会喜欢男人,这就叫上帝的恶作剧。」
榎本故意拿充的状况来比喻,而这带刺的说法也迅速收到了效果,充就此沉默下来。两人回到公寓。在店里喝了不少的榎本觉得还喝不够,从架上拿出一瓶伏特加时,充走到了他身边。
「你未成年不能喝。」
先行牵制的榎本,看到充垂头丧气站在自己面前。
「对不起。」
「为什么要道歉?」
「对不起,我不该说这么过分的话。不管我怎么练习,写了几百本练习薄,还是半个字都记不起来,就算能读,一直看着书本也会觉得头痛想吐。听到老师总是问我为什么不懂、为什么不会写,就好难过。孝则哥你也跟我一样吧?不管怎么努力都没有用,一直过着痛苦的生活吧?我却问你『为什么』 ,真的很抱歉。」
充真挚的语气让榎本心痛。
「你不用道歉。虽然说,没为这件事烦恼过是骗人的,但现在我过得很自在。……应该说,我反而庆幸自己是喜欢男人的族群。」
「是吗?」
充垂下那双狗儿般黑白分明的眼睛,不可思议地低喃。
「不知道有一天,我能不能像孝则哥一样,可以笑着说,看不懂也没关系。」
榎本无言以对。
「我好想活在更早的时代,像北京猿人或南方古猿那种。要是生在那种时代,就可以不用写字也不用看书,可以过普通的生活。」


过了两、三个礼拜的适应期,除了洗杯子打扫之类的杂事外,充已经可以简单地待客了。这么一来,被客人搭讪的机率也高。
他身材高挑,体格不错,长相也算端正。刚到家里来住的时候,留着小学生般的发型。不过打工的地方好歹也是服务业,榎本就帮他整理了一下发型,看起来整个清爽多了。加上又年轻,其它人哪有放过的道理。
榎本有跟熟客交待过『他是人家寄放在我那的,请不要随便出手』 ,但不知道的新客就搭讪得理所当然。第一次被搭讪的充,立刻兴奋地跑去跟榎本报告『那个人说他喜欢我耶』。
「还说想跟我交往。」
充指的男人,是个年约三十几岁的新客。
「你觉得被男人搭讪很高兴吗?」
充点点头。
「你不是同性恋吧?」
「对啊,但还是很高兴。我第一次被人说喜欢我耶。不知道那个人喜欢我哪里。」
本来还一脸兴奋的充,脸色像乌云盖日渐渐阴暗下来。
「他要是知道我是个连读写都不会的笨蛋,不晓得会不会马上讨厌我。」
充宛如孩子般的反应让榎本头痛。
「说得直接一点,那个男人只想跟你做爱而已,跟喜不喜欢你的个性没关系。你的外表大概是他喜欢的类型,上宾馆做个一次就结束了吧。」
「什么意思啊?」充讶异地问。
「这里就是这种店啊。你不用去理那些说喜欢你的客人,说你有恋人就好。因为你不想跟男人做爱,也不想真正谈恋爱吧?」
充听完沉默地垂下头。之后再有客人搭讪,他就用榎本教的方法拒绝。充说话的口气本来就像小孩子,加上或许个性使然,他的语气又特别柔和,被拒绝的客人也不会心存芥蒂。
自从跟充同居后,榎本要解决生理问题就得到宾馆去。虽然房间不同,却没有隔音设备。做爱的声音对十几岁的在室男来说,刺激太大了。而且在同一家店上班,两人的生活步调也都一样。榎本在家充就在家,这点很不方便。
二月中旬,一个异常寒冷的夜晚。在店面定休日晚上到外面喝酒的榎本,不小心把一个相当投合的男人带回家,而且因为喝醉了,完全忘了同居人的存在。被野兽般的男人粗暴压倒之后。两人就在客厅做了起来了。
醒来时,榎本发现自己身上盖着毛巾被睡客厅沙发上。只盖毛巾被却不冷,是因为有开暖气。没看到男人,大概做完就走了。毛巾被是他常在房间用的那条,肯定是充拿来帮他盖上的。
绝对被他看到了……一想到这里,加上宿醉的痛苦更让榎本烦恼起来。他不在乎在陌生男人面前敞开大腿露出痴态,然而被自己亲戚又是性向正常的男子看见,老实说真的羞耻到极点。充知道榎本是同性恋,却不知道实际的同性恋是怎么样。他也没在充面前跟别人接过吻。所以,实际上同性恋要怎么做……充或许认为跟男女的做法没什么差别……万一他看到昨晚的情景,自己被轻蔑也无可奈何。
即使后悔,也无法抺消把男人带回来的事实。要是被充轻蔑,就把他赶出去吧。这里的主人是我,主人带男人回来不可以吗?半自暴自弃的榎本站起来,身上又湿又黏,嘴里也不太舒服。想先去冲个澡的他,只搭了件衬衫在肩膀上,就跟刚好从走廊出来的充碰个正着。
一看到榎本,充就面红耳赤冲回自己房间,害被丢下的榎本也跟着脸红。拜托,该害羞的是做完之后还被看光光的我好吗!走进浴室,他把那个连脸都记不清,只记得分身意外雄伟的男人,留在自己身上的残渣洗得干干凈凈。
回到客厅,就看到充呆坐在沙发上,发现榎本他慌忙低下头。两人都同居在一起了,要不见到脸很难。榎本只好先舍弃羞耻,装平静地说:
「你要不要喝什么?」
充说什么都可以,他就泡了两杯咖啡过来。把杯子递过去时,充也低着头不看他。
「那个、昨晚不好意思。我喝醉了,就把男人带回来。」
充低着头『嗯』了一声。
「如果在房里也就算了,在客厅真的不太好。」
充没有回答。榎本心想,他该不会想一次把话全说出来吧……。一想到这里,榎本开始觉得这个表弟有点恐怖。
「对不起。」
然而充开口的第一句话,却是榎本意料外的道歉。
「为什么要道歉?不对的人是我啊。」
「因…因为我都……看见了。」
充颤抖的声音让榎本瞬间脸红。他不是没在外面的公园做过,当时就算被人看见他也不在乎,反而觉得更兴奋刺激。没想到在自家被年幼表弟目睹,竟然会这么羞耻。
「不好意思,让你看到恶心的画面了。」
「我、我还亢奋起来。」
充低声告白。听懂话中之意的榎本同时喷笑出来。这个表弟未免也太诚实了吧。
「反正是男是女做起来都差不多。」
「我也是同性恋吗?」
「不是吧?看到刺激的画面,谁都会有反应啊。」
看到榎本在笑,充一脸严肃地探出身来。
「可是,我真的很兴奋啊。」
「你看到男人,有想过接吻或触摸的冲动吗?」
充摇头。
「那你无庸置疑是异男。你不要以为在店里上班,看到的都是男情侣就觉得理所当然。在这个世界上,还是以男女配居多。你如果到其它地方打工,就会有机会认识女孩子了。」
充皱起眉头,脸上是沈吟的表情。接着抬起头看着榎本。
「昨天那个人,是孝则哥的恋人吗?」
他戳到了痛处。
「昨天那个家伙……简单地说,就是利害关系一致的一夜情。」
太好了,充低语。
「好什么?」
「幸好那个人不是孝则哥的恋人。」
「你觉得什么样的男人,才适合当我的恋人?」
榎本耸耸肩玩笑似地问。充却认真回答:
「我也不知道。但我不喜欢昨天那个人,他对你太不温柔了。」
一股淡淡的麻痹忽然从胸口传来。眼前的男人要不是异男加上亲戚,肯定是让自己一见钟情的类型。榎本低下头,掩饰腼腆般地搔搔后颈。
这时的榎本做梦也没想到,半个月之后,就跟这个表弟上床了。


大约在充看到他跟男人做爱的两个礼拜后吧。那天,充看起来明显不高兴。平常总是笑嘻嘻的他,板起脸来气势倍增。要是只有这样,榎本还可以宽大地想『人总有心情不好的时候』 ,但这家伙连对客人都不说『欢迎光临』或『谢谢光临』也就算了,有客人跟他说话也不搭理。
太过分的态度,让榎本气得回到家就开始发飙。『你的态度为什么那么差?』『你知道什么叫服务业吗!』 ,不管他怎么斥责,垂着头的充始终不见反省的表示,表情还愈发不悦起来。
「你有什么话想说就说啊!不说话我怎么知道?」
直到榎本用力拍打放有保特瓶的餐桌,充才抬起头直视着他。
「我喜欢孝则哥。」
啊?榎本嗤了一声。
「你在说什么?」
「上次那个男人又来了。你不是说,只是一夜情吗?」
充用强硬的语气责备,榎本有点慌了手脚。
「他是客人,当然也会常来啊。」
「我不喜欢。」
握紧双手的充大叫。
「客人无法依自己的喜好来挑选。真要这么说的话,我跟店里一半的客人都有做过。难道你要把他们都赶出去吗?」
充瞪大眼睛,嘴唇也细细颤抖起来,随即又紧咬住。
「我想当孝则哥的恋人。」
「你又不是gay。」
「我是啊,因为我喜欢上孝则哥了。」
眼前男人这份单纯和莫名其妙的想法,让榎本整个怒起来。年轻时的他,为了这问题不知有多烦恼,也非常讨厌过自己。但这个男人却一下子就穿越这个障碍,光凭感觉就轻易说出『喜欢』这两个字,让人相当不悦。
「你是看到像A片一样的实际性爱搞错了吧!」
「不是,因为我喜欢孝则哥。自从那次看过之后,我一直在想,想了很久还是觉得喜欢。我喜欢你的温柔,喜欢你的笑脸,就是喜欢才想跟你做爱。」
这家伙根本没搞清楚。他完全不知道越过那条线是怎么回事。
「我想成为你的恋人,想跟你做爱,想对你温柔一点。」
「你开玩笑也该适可而止!谁要跟你上床啊!」
充悲伤地看着榎本。
「孝则哥也因为我笨嫌弃我吗?」
「我没有这么说!」
这个男人到底知不知道,两人是同性又是表兄弟的事实?而且充的母亲还拜托自己照顾他。他有责任在身,何况对方还是个未成年的十六岁孩子。啊啊~真麻烦。榎本苦恼地想,怎么会变成这样?他是好意才答应照顾,没想到还要连带接受这么多困扰?
他好想把这个烦人的表弟打包起来还给致姨父。变成这种情况,最高兴应该是他吧?把讨厌碍眼的东西推给别人,就可以忘了他的存在悠哉生活。
如果……榎本忽然想,如果充变成同性恋,致姨父会怎么想?完美主义的姨夫污点。自己的孩子应该是优秀的,偏偏充连一般人都不如。要是再加上异常性癖,是否更能加深那个污点,打击到他的自尊心?
榎本笑了,一想到能够报复姨父就很愉快。
「……你这么想跟我睡的话,我就陪你。」
榎本瞇起眼睛,仰头看着这个短短半年内,身高就追过自己的表弟。
「让你尝尝什么叫男人的滋味。」


两人第一次做爱,从头到尾都在榎本主导下完成。充没有性经验,榎本不主导不行。等愤怒和亢奋平息后,他开始后悔为什么跟充上床。就算要给姨父一个下马威,也不能对未成年的表弟出手。
榎本只打算一次就好.但充似乎不这么想,开始露骨地要求他的身体。不管怎么拒绝都没用,被他缠到受不了的榎本,只好再陪他做一次。虽然不是出自本意的做爱,但也想在做的时候享受一下的榎本,就指导着这个毫无技巧可言的男人。有了一次性关系就很难完全抗拒,接下来他们又做了三、四次。随着次数增加,榎本心中的罪恶感愈来愈淡,充操控男人身体的技巧也愈来愈好。
习惯做爱之后的充,可以正确捕捉到榎本的性感带。正确说法应该是,看着榎本的反应只攻击他舒服和有感觉的部位。一开始还小心翼翼进入的分身,掌握到技巧后,就重点式地展开攻击,让榎本舒服到快发疯。
充的腰部动作相当独特,总是可以用难以想象的角度来引出榎本的快感。他还开心地在榎本耳边说『不管从哪里进去,我都知道自己在孝则哥的身体里是怎样的喔』 。
做爱是舒服的。结束之后,充会细心替自己整理干凈,听他说着喜欢也没有不愉快的感觉,而且撒娇的充非常可爱。榎本和充,就这样过了两个月宛如恋人的生活。在欲望完全被满足的状况下,他自然不会想去外面找男人。
然而再舒服的性爱,每次也差不多的话也会腻,会想过偷吃采野花。这也是榎本无法有固定对象的原因……容易腻的毛病渐渐浮出水面。他对充没有不满,两人在身体方面也相当契合,但缺乏刺激就燃烧不起来。
腻了做爱之后,榎本对于年幼表弟开始觉得厌烦。只要有喜欢的对象来搭讪,从气氛察觉到不对的充就来碍事。用充满嫉妒的眼神责备他,不断重复『孝则哥你不是已经有我了吗?』。让充这么投入是自己的责任,意识到罪恶感的榎本,刚开始还会乖乖听话。但相同状况重复多了,欲求不满累积到某种程度终于爆发。
「你不要干涉我的事。」
榎本把充带到店的后门怒斥。他刚才故意把水泼到对榎本有意思的客人身上。
「他在诱惑你啊。」
站在昏暗雾雨中的充,口气强硬地说。
「那又怎么样?」
「你想做的话就跟我做。」
榎本夸张地叹了口气。
「我有不跟你做吗?偶尔你也得让我休息一下吧?」
充皱着眉头问,什么叫休息。
「就是老跟同一个人做会腻,偶尔也让我换换口味。」
充抗拒地颤抖着身体。
「绝对不要。你为什么要这样说?怎么可以偷腥?」
榎本粗鲁地抓着头发。
「……不好意思,我没有打算跟你交往。」
充欲泣地抓着榎本的双手。
「你为什么要这么说?我不是你的恋人吗?」
「你是很可爱,跟你做爱也很舒服。但我就是这样。」
榎本把手按在自己胸前。
「想要温柔我会给你温柔,想要跟我睡我就跟你睡。但老实说,你已经让我腻了。……如果你只想一个全心全意看着自己的对象,就去找别人吧。」
充摇着头。
「不要,我不要别人,我只要你。」
充终于哭出来了,像孩子般用双手摀着眼睛蹲下来。低头看了他半晌,榎本深吸一口气大声说:
「不要哭!」
充抖了一下,抬起满是泪痕的脸。
「我已经说得很明白了。不管你听不听得懂,我就是这种人。你再怎么哭也不会改变……也不想改变。」
榎本蹲到充身边。
「这世上有形形色色的人。或许你觉得做爱很特别,但老实说,男人是那种看到裸体就会勃起,有感觉不错的洞就想戳进去的生物。」
充吸着鼻子。
「我、我是喜欢你才想跟你做爱的,不是跟谁也可以。」
「那是我对不起你……不、其实我察觉得出来,你不是那种可以把爱情跟欲望分开的人。我不该跟你上床。只因为太舒服才拖拖拉拉到现在,真的是很不好的行为,对不起。」
雾雨变成雨滴,是六月独有的暖雨。榎本把还蹲着的充拉进店里。回到店里的充也无心做事,榎本偷偷对其他店员说别管他。等客人愈来愈少,店也准备打烊了。做完简单打扫工作,店员就下班了。

榎本把蹲在房里的充硬拉出来,让他坐在吧台的不锈钢椅子上,把杯子推到他始终低俯的面前。
「喝吧。」
本来还没反应的充,忽然抓起杯子一饮而尽。
「喂!」
虽然淡也还是酒,充果然呛到喉咙了。
「哪有一口气喝干的笨蛋!」
他顺着充缩成一团的背脊,对方抬起哭得红肿的眼睛看着他。榎本吻了一下那带有酒味的嘴唇。
「这真的是最后一次了。……我以后再也不吻你,也不跟你做爱。风流成性的我说起来或许没什么说服力了,但你应该去谈个普通的恋爱。」
看着充一副世界未日来临的表情,榎本轻轻摸着他的头。
「虽然不能当你的恋人,不过你很可爱。」
顺水推舟般被塞过来的表弟。责任感与厌烦。和充相处的这段日子,对榎本而言不尽然都是『好事』 ,但他是打心底疼爱这个表弟。
「你辞了店里的工作,到别处去上班吧。」
「孝则哥你不要我了?」充低声说。「就像爸妈一样抛弃我。」
「不是。你在这里做了半年,也掌握到待客技巧了吧?老实说,这里的环境不好。你该找个正常点的地方工作,这样可以遇到更多人,多拓展自己的视野。」
「你、你这样说,只不过是觉得我碍事,想把我赶出去吧。」
「你这个臭小子有完没完!」
听到榎本怒吼,充就像被老师责骂的学生般挺直背脊。
「我没有叫你搬走,只是叫你去多见识一下世面。在普通的环境工作,不要像我这样。要多去认识其它人,替自己找朋友。要是辛苦的话,随时可以来找我倾诉。不管是抱怨还是快乐,我都愿意跟你一起分享。」
充没有点头,只见吧台上慢慢形成一个小水洼。


充辞掉了酒吧的工作。应该说是榎本让他辞掉的,然后强迫他去找下一个工作。充拿着榎本帮他写好的履历表找了一个多月,才终于决定在郊外的一家意大利餐厅洗盘子。
七月快结束的时候,满十七岁的充在榎本的公寓也寄住了整整一年。晴子阿姨还是定期汇生活费给榎本,却从没提过要把充领回去的事。而且一开始,她还会一个月来探望个一两次,后来也不知道是不是充坚持不肯见她,从春初就不见再来了。该怎么说呢?榎本觉得充好像在家人漠不关心的状况下,被偷偷抛弃了。
接下来就如榎本当初所说,从那天起他不再跟充接吻或做爱了。即使感觉到他的视线,也装做没看见。一开始还会觉得刺痛的视线,随着时间过去威力渐渐变弱,最近已经觉得他不再那么看着自己了。
和充结束肉体关系后,榎本便重回到自己的生活方式,会在店里或外面找男人。遇到粗暴或技巧差的对象时,就会想还是充好多了,但随即便打消这种念头。要是抱着轻率的心情去招惹他,又会让他抱着异样的期待。榎本的理智告诉自己,不能这么恶劣。
冬去春来四季变换。就在榎本与充一起生活的第三个夏天近尾声时,店里来了个奇怪的客人。年纪大概二十几岁,身材很高,五官也相当立体。剪得短短的头发更衬托端正的长相,要说他是模特儿也不为过。
榎本从男人坐上吧台就开始注意他了。他很想知道,像这样的美型究竟对什么样的男人有兴趣。喝酒期间不断有男人过来跟他搭讪,但全都被拒绝了。
「您打算独自度过漫漫长夜吗?」
等搭讪的男人群告一个段落后,榎本才跟他说话。男人腼腆地细声表示『我喜欢金发碧眼型的』 。明明这么英俊,个性却很可爱的男人。
榎本告诉他,这附近有些外国人比较多的酒吧。男人说去是去过了,但不喜欢那里的环境,所以才进来这家陌生的店。感觉得出男人应该是来找话友,榎本开始跟他聊天。况且对方的脸实在太养眼,光看就很舒服。
这个叫佐伯的男人说,他利用暑假从美国暂时回日本一趟。由于生活据点在美国,回到日本也没有同圈子的朋友。老家的好朋友都是异男,相处起来虽然愉快,却免不了不自在。
自认没节操的榎本还没沾过外国男人。虽然担心这样问会不会太失礼,还是忍不住问他跟外国人做的感觉如何。幸亏佐伯不讨厌咸湿话题,还讲得挺露骨。知道果然像传说中那样『又大又软』的榎本,忍不住陷入幻想下身蠢蠢欲动,心想偶尔试一次外国人口味也不错。
佐伯在美国的语言学校教日文,跟金发碧眼的上班族同居。两人在暑假的前半一起旅行,后半就各自回家探亲。佐伯跟恋人似乎正热恋中,还炫耀着每隔一天就要一次。
「每天早上在被窝里念报纸给他听是我的日课。」
哦~。榎本应了一声。
「真好。就算睡觉也听得到新闻。」
「我家那个不太会看字。本来叫他看电视新闻就好,但他坚持一定要报纸。完全是在依赖我。」
金发碧眼的欧美男人会拙于看英文……榎本有点意外。
「你男人是哪国人?」
「当然是美国人啊。」
「啊,可是你刚刚说他不太会看字……」
「就是Dyslexia。」
「Dyslexia是什么?」
榎本还被佐伯反问『你没听说过吗?』 。
「就是跟智商无关的读书障碍。美国电视上常有类似的探讨特集,语言学校里也有这样的孩子。」
榎本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充。
「只要具有普通智商,不就能看或写吗?」
「就是有人做不到呢。像我家那个,得花时间才能读写。Dyslexia很有名的就是镜文字。但我家那个说,字都是扭曲的,他看得很痛苦。」
「扭曲?」
「就像在海浪上写字一样扭曲。」
「不是眼睛有问题吗?」
佐伯苦笑。
「Dyslexia跟眼睛无关,而是脑部的问题。」
「但你不是说,跟智商无关吗?」
「没错,就是跟智商无关。……看你问得这么深入,是对这类话题有兴趣吗?」
榎本搔搔脸颊。
「不是……是我认识一个也不会读写的家伙。不管怎么练习,最多只能写到平假名。而且写起来也是怎么看怎么怪……」
佐伯哦了一声。
「他的IQ低,或许是这种障碍影响。」
「如果你认识的人真的是Dyslexia的话,就不能用IQ来判断了。」
「为什么?」
佐伯耸耸肩。
「要是连平假名也写不好,那测IQ的时候,可能连问题都看不懂。」
榎本整个受到冲击。他第一次感受到,原来充所说的『看不懂不会写』 ,影响竟然这么大。他沈吟片刻继续问:
「假设我认识的人得了读写障碍,有没有办法治好呢?」
佐伯回答『无法治疗』 。
「因为那不是病。他们对事物的捕捉有一定的特征,就算跟普通孩子一起练习,也不会有什么进步。所以针对读写障碍的孩子,学校会有特别的配套让他们学习。像我任职的语言学校,就会把考试时间延长。」
榎本扶着额头。
「那个…你说他们对事物的捕捉有一定的特征,可以说得具体一点吗?」
佐伯沈吟着说『嗯,这个有点难呢』 。
「听说根据个人特质不同,会以立体的感觉呈现。比如说,从正面看起来的东西,在脑里就变成3D影像或是多角度等等。不过根据个人特质,差异也相当大就是了。总而言之,对于那些字在他们眼里看起来,不是扭曲、摇晃就是倒立重迭的人,无法强求他们去读写。再说,连我们也看不懂那样的文字吧?在他们眼里,字就是那种样子。」
愈听愈搞不清楚的榎本,干脆转移话题。跟别人聊天时,满脑子都在反刍刚才跟佐伯的对话。


隔天,睡到下午四点的榎本醒了。走到客厅看见充在看电视。平常这个时候他应该在上班,今天是店里定休日才休假在家。
「孝则哥,你想吃什么?」
充从半年前开始做饭。由于是在餐厅学来的,几乎都以意大利料理为主。榎本也教过他几道简单的料理,但充轻易就超过那条水平。除了味道好,充对盛盘也相当有天分,色彩鲜艳令人食欲大振。看他这样,搞不好可以往厨师之路发展。榎本曾经问他要不要去上料理专门学校,却被直接拒绝了。他低着头说『我再也不想念书了』 。
「什么都可以,清爽点就好。」
自从充开始做饭,榎本就把家里的民生预算交给他。充不会算钱,榎本不在身边就不会去购物。心想这样下去无法让他自立,榎本就硬把钱包交给他管理。在所有的店当中,充最苦恼的就是超市。听他抱怨『放了太多东西在篮子里,万一结账时钱不够就糟了』,于是榎本教了他秘诀——『不管买什么,都拿万元大钞出去找』。像食材之类的,怎么买也不至于超过一万块。要是换了太多千元钞,可以拿到银行去换成万元钞。有了这个方法,充就开始安心地到超市购物了。
「那就做个日式口味的吧。」
充自言自语地站起来。
「你要去买菜吗?」
「嗯。」
「可以等一下吗?我有话跟你说。」
充的表情有些僵硬起来。
「不行吗?」
「不会啦,我刚好也有事想跟你说。」
充重新坐回沙发上,榎本也在他对面坐下。他想把跟佐伯谈过的事说出来,但又不知从何启口。那天他下班后还上网搜寻,关于读写障碍的数据不多,但仍有一些可供参考,看到那些归类出来的特征项目,好像每条都可以套用在充的身上,他不由得心惊胆颤。
「呃……对了。就是关于文字,你看起来会不会变形?」
充讶异地歪着头。
「我不懂你的意思。什么叫变形啊?」
「就是好像在海浪上写字,会扭来扭去。」
「小字看起来是全黑的。」
这次换榎本不解了。
「小字会变成黑块,大一点的字就看得懂。」
充的情况跟佐伯描述的,还有网络上的数据都不同。唯一的共通点,只有字看起来很难读。
「是店里的客人告诉我的。对方长居在美国,听说那里也有很多聪明但无法读写的人。」
「但是我很笨啊。」
「包括这一点在内,你之所以无法读写,或许有其它原因在。如果以特别的方法去练习,或许就能看懂字了。」
佐伯的话对榎本来说,有茅塞顿开的感觉,但当事者却反应平平。
「我还要练习吗?」
他的语气充满了疑惑。
「我只是问,详情还不清楚。」
微低着头听榎本说话的充,低声说『没关系啦』。
「为什么?只要想办法学会读写,以后找工作就不会像现在这么辛苦了啊。」
「不管我怎么练习,还是无法会看会写。我知道自己很笨,根本就记不住。而且练习会让我头痛又很累。我再也不想做那么累的事了。」
充自暴自弃的语气让榎本火大。
「你这是什么口气啊?不努力怎么会有收获呢?」
「那就当我是个懒人好了。就算不会读写,我也能工作啊。」
充顽固地抵抗。深知自己这个表弟个性虽然温和,顽固起来却很难说服,于是榎本焦躁起来。他是基于好意才告诉他,如何改善『难以生存』的现状,连当事人自己都不起劲,就不用往下说了。
本人都无意想让自己更好了,再怎么引导也白费苦心。榎本心想『管他那么多?』,反正是他自己选择的人生,无法往最好的状况去发展也不是我的责任。
在沉重的空气中,榎本无意识地伸手拿香烟。
「我想搬出去一个人住。」
充的低语让榎本吓了一跳。
「刚开始……是觉得没有孝则哥帮忙,我什么也做不成。不过,我想一个人住试试看。」
榎本早就觉得充需要自立了,却没想到会从本人口中听到。明明应该高兴,他却觉得有一丝丝寂寞。这就是母鸟目送小鸟离巢的心情吗?榎本无法正确归类自己的感情。
「要搬出去可以,不过为什么这么突然?」
「也不是突然,我想很久了。考虑再三后……觉得应该没问题。」
「我也赞成你自立。那房间怎么办?你要自己去找吗?还是等放假日,我陪你出去找也可以。」
充的双眼突然冒出大量泪水。
「怎、怎么了?」
充遮住脸。
「我喜欢孝则哥。」他低着头轻声说。
「虽然无法成为你的恋人,也还是喜欢。但面对着无法喜欢我的人,实在太痛苦了,胸口好痛。所以我要搬出去,一个人住。」
榎本没想到,对自己的失恋居然促成充的自立。半个月后,充就在榎本公寓附近租了一个房间。定金跟租金都是用晴子阿姨每个月汇来的生活费,多余的部分来支付。充也借着自立的机会,断绝了母亲的援助。
充似乎没有把新住所的电话告诉母亲,晴子阿姨就打电话给榎本。他犹豫了半天,才把充的地址和手机号码告诉她。他也知道充顽固地不想见母亲,便告诉阿姨不要急着去见他,还是跟本人在电话里先谈过比较好。
晴子阿姨很感谢榎本这两年来对充的照顾,还边哭边说『多亏了你,那孩子才能学会自立。真的很谢谢你。』
本来很想吐槽『让充自立,不是阿姨跟姨父的责任吗?』,最后还是吞下去了。无论充怎么不愿意,仍然有机会挽回。就看这些人要不要付诸行动,现在再说什么都是多余。
刚开始独居的充,常常打电话给榎本。后来慢慢减少,就变成客人到店里来了。他有跟店里客人交往过但不持久,多半是被甩掉。看着充自言自语说『大概是太笨了,人家才不要我吧』,榎本真是忍不住心痛。


听到开门声以为是客人,结果是充。他拿着手机回到吧台,微微抖着身体说『外面满冷的』。
「启太说了什么?」
「嗯…就是工作的事,然后说他想睡觉就挂断了。」
榎本喀喀笑了两声。
「被甩了喔。」
「他应该是真的困了。听他说累得要死。如果我在他身边,就可以帮他按摩了。」
「你该不会做着做着就亢奋起来,让启太更累吧?」
听出榎本的弦外之音,充反驳着『我不会做启太不喜欢的事』。
启太曾有过妄想症。刚开始交往时,充吃过不少苦头,还差点进了监狱。看到充太过投入,榎本巴不得这两个人早点分手。有一就有二,他担心充又会被卷进莫名其妙的事件里。
不过两个人这样交往下来,充也渐渐有了些改变。
「我好像不太笨。」
两人交往约半年后,由于启太回去老家,充便一个人到店里来,忽然说了这么一句。
「我虽然不笨,但是病情很严重。」
不解的榎本追问之下才知道,充在启太的劝说下,去参加了专门机构的测试。结果他的IQ值还算在平均范围内,但有读写的障碍,而且很严重。
「我记得你以前说过,我真的就是那样。」
当初榎本提起时,充毫无兴趣。如今看来,真的是有进步了。
「还有,我从春天开始可能会去上空高。」
这次真的吓到榎本了,他差点手滑掉了杯子。
「听说是专门为我们这种有读写障碍的人规划的地方。」
「那……」
「是启太帮我调查的,他比我还要熟悉关于我的事呢。老实说,我不是一定要去上高中。可是看启太那么努力,我就无法拒绝。而且他生气起来好可怕。」
榎本也觉得,充能多接近人群是好事。他虽然能谈恋爱,却缺乏友情。跟榎本同居时,也不见朋友来访,更没听他提起要去朋友家玩。除了心爱的人,能跟各式各样的人接触再好不过了。
他这么想也对充解释过,但充显然没听进心里去。他不是不明白充的心情,毕竟心理障碍很难突破……所以榎本也跟着一起放弃,不像启太勇于对症下药。
充叹了口气。
「怎么办?万一我要是怎么读都读不好,启太一定会很失望吧。」
「有努力过还是不行的话,就实话实说啰。」
「是吗?」
「我想启太不会因为你做不到而生气。只是你如果没努力还骗他,可能立刻会被抛弃。」
充还是进了空高。他说念书虽然辛苦,不过有启太在旁协助,能理解的东西也慢慢变多了。听说他的课本是全部影印放大,汉字跟片假名也都加上平假名的注解……看来启太也花了不少功夫啊。如果再看不懂,就由启太念给他听。现在的充可是会笑着说『读小学的时候,觉得什么都看不懂。现在不一样了,看得懂字好方便喔』。
在启太的劝说下,充的购物方式也换成了信用卡,钱包里的千元钞也不再累积。
或许充没有发现,启太其实讨厌榎本。大概是以前被欺负过还耿耿于怀吧,真是个爱记恨的男人。启太不是榎本喜欢的型,但他适合充……应该说,充再也找不到比他更好的物件吧。他也喜欢充,但不会为他想这么多。启太是真的有为他的将来做规划,这样的人不容易找到。
记得充刚遇到启太时,曾经说过『这是命运』。现在看来,或许他说的没错。
「什么时候开始上课?」
「嗯,四月三号开始。」
「那不是快到了吗?」
「对啊。虽然有点担心跟不上进度,不过我有抓到诀窍还蛮期待的。启太也说他会帮我。」
榎本倒了杯啤酒给充。
「你要是在小学……不,国中时代能掌握到读写要领的话,也不用这么辛苦了。」
充沉吟半晌后摇摇头。
「我觉得还是现在这样好。我要是没有跟父亲吵架离家出走,就不会跟孝则哥这么要好。而且要是没到这家店来,就不会遇到启太。我喜欢现在的自己。虽然比别人稍微慢一点,也没有什么不好。」
看到充微笑的脸,榎本胸口有点发热。他已经长大了,不用自己担心也能做得很好。
「你变了。」
「是吗?我觉得没有啊。」
你是真的变了。榎本在心中低语。相较于只靠爱情生活的那段日子,真的坚强许多。学会了更多,被称赞更多,也被爱得更多。充满自信的他,再也不会说自己是「笨蛋」了。
虽然有点放过大鱼的遗憾,不过榎本没有半点想跟启太竞争的念头。因为他没有自信,能单靠爱情长久交往下去。
「唉,我看我也早点找个可爱的小情人好了。」
「你刚才不是说,自己是自由恋爱主义吗?」
「年纪大了也该安定下来。」
榎本不怀好意地笑了。
「喂,你的睫毛上面好像有东西。」
「啊,有吗?」
充像猫一样揉着眼睑。
「你闭上眼睛,把脸抬起来。」
充乖乖依言抬起头,闭上眼。榎本快速地在那双毫无防备的嘴唇上亲了一下。
「孝则哥!」
知道自己被玩弄,充生气地叫道。
「谁叫你太没警戒心。不过放心吧,我不会告诉启太的。」
摸摸充抿着嘴的脸颊,榎本柔和一笑。


秘密3

到洗手间去吐了好几次。平常喝那一点不算什么,但最近这几天忙到连睡觉时间都没有,加上身体不太舒服,也就更容易醉。
即便如此,被喜欢喝酒的上司劝酒也不能拒绝,因为对方会不高兴。这个有事不会放在心上的上司人是不错,就是酒癖不太好。喝到痛苦不堪的聚会终于快要结束,杉浦树请了店员帮他叫出租车。
「你脸色不太好。」
被上司关心的树在心里暗骂『你现在才看出来?』,表面上还要装不经意地说『我没事,是光线的错觉』。全身力气都在目送上司坐上出租车远去后,消失殆尽。他跑到后面的小树丛里,蹲下来大吐特吐。
吐完后舒服多了,但闻到自己呕吐物的味道又差点吐了。八月上旬的夜晚仍旧闷热,全身是汗的他忍住又要涌出的吐意,额头上冒出大量冷汗。
他就是无法忍受这种臭味,想要跟小树丛保持距离而站起来,双膝却无法使力。身体就这样摇摇晃晃往路中间倒去。
「哇!」
被他撞到的几个人纷纷发出惊叫声,他就这样坐倒在人群中间。
「哪里来的醉鬼啊?」
是个年轻女人的声音。低头看着自己的四、五张脸孔,仿佛从放大镜里看一样扭曲。
「臭死了,真恶心。」
是男人的声音。浪潮般的嘲笑声让他胸口骚动,有种不愉快的感觉。之前好像也发生过类似的事。但那种声音明明已经远离自己很久了,现在又再度接近。差点哭出来的他闭上眼睛。
「呃,你没事吧?」
一个沉稳的声音慰问着。
「充先生,别管醉鬼啦。」
「他都不能动了啊。……你没事吧?坐在这里会被大家踩到,你可以自己回去吗?」
他好像在哪里听过这个声音,他对自己的记忆力有信心。树缓缓睁开眼睛,眼前是个年轻男人,看起来跟自己差不多大。……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和沉稳的表情,摇晃着他的记忆。
「咦?」
黑眼睛的男人叫了一声。
「……你是树吗?」
男人好像知道自己的名字。但他想不起来,只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他……。
「你认识这家伙啊?」
一个剃着平头戴耳环,整个看起来很夸张的男人问。温暖的手指靠近树的唇边。
「应该是我弟弟吧?他唇边有痣。」
他的回答让周围的人顿了一下笑出来。
「什么叫应该啊?」
平头男的声音听起来特别尖锐,很刺耳。
「我十六岁离家出走后就没回去了。刚才看到他,觉得有点像我爸。……没想到你长这么大了,有十三年没见了吧。」
有人摸他的头。打从树有记忆以来,没人摸过他的头。温柔的手指让他舒服地闭上眼睛,好想就这样睡去。
「离家出走喔?以前我就觉得你这个人充满意外性,没想到真的拥有很多不为人知的经历。」
「是吗?」
周围的声音愈来愈远,树渐渐抵挡不了潮涌般的睡意。
「我今天就不去了,总不能把弟弟留在这里。」
树被人从腋下撑了起来。困得要死还被吵醒让他有些焦躁,感觉许多双手把自己推到谁的背上。是个宽阔厚实的背脊。
「咦?充先生,你弟弟有别金徽章耶。该不会是黑道人士吧?」
另一个声音吐槽着平头男。
「你白痴啊?那是律师的徽章。」
后背轻摇了一下。
「真厉害,树从以前就很聪明。」
「喂,当律师也太猛了吧?」
平头男的声音像回音般远去。
「我要回去了,你们也不要喝太多,明天还要上课。」
「知道啦。你有时候说话跟我妈一样。」
摇摇晃晃的感觉宛如置身云端,十分舒服。树搂住了对方的脖颈,在摇晃中失去意识。


隔天,树在一个陌生房间醒来。六坪大的简朴空间,有床和桌子。书架上多是料理类书籍,但应该不是女人的房间,味道不同。
身上的西装也披挂在衣架上。他努力想回忆昨晚的事,却只记得陪上司喝酒喝到跑厕所猛吐,接下来就完全模糊不清了。他怀疑自己到底有没有把上司送回去,还有这到底是谁的房间。
也许醉到被带回上司家。想到这里,树就脸绿。即使是上司,他也不想在这种情况下欠人情。他不喜欢与人太过交好,尤其是工作上的人际关系,以浅尝即止为原则。
他把挂在墙上的西装拿下来穿上,镜子里是一个身穿微皱装,满脸疲态的律师。他用手把头发抓整齐,站在门前。如果这里是上司家,那么应该有妻子才对。他该早点对昨晚的失态道歉,然后离去。不速之客不能久待。过几天还得买个什么来道谢才行。上司喜欢什么东西?
树换上抱歉的表情打开门。走廊上一个人也没有。虽然玄关就在右手处,总不能不跟人家打声招呼就走。树缓缓走进里面的客厅。
走在廊上时,树心想这是典型的公寓式隔间。接着忽然想到,上司好像住在都内的独栋楼房而不是公寓。那么,这里是谁的家?
如果不是上司,那自己到底受到谁的照顾?他小心翼翼地探头进客厅,是个采光良好光线明亮的空间,看来今天外面的天气不错。窗户也大开着,徐徐吹拂的风有着柔和气息。
「啊,你醒了?」
听到背后传来的声音,树赶紧回头。一个戴眼镜的细瘦男人站在那里。身上是一件半袖背心和半短裤,很凉爽的打扮。身高不高,五官纤细端正,看起来像个认真的大学生。不,从气质看来或许是上班族。年纪比自己小,顶多也是同岁。
「盥洗室在一出走廊的右边。……你应该还没洗脸吧?」
树凝视着这个对自己亲切说话的男人,却唤不起一丝记忆。他作势咳了一声。
「呃,我不太记得昨晚发生什么事。可能给您添麻烦了,真的非常抱歉。」
他低头赔礼。
「完全不记得了吗?」
眼镜男歪着头。
「只记得在店里的部分,剩下的全不记得了。不知道您是哪位,但还是谢谢您好心收留我。」
道过谢后,他就觉得心安理得。要是受上司照顾,除了事后的还礼,日后还得被拿出来调侃。陌生人就不同了,只要送过礼就没事。
「我叫杉浦树,在武田法律事务所担任律师。」
树拿出名片递给眼镜男。只要说出自己的律师身份,八成的人都会立即改变态度。眼镜男接过名片,露出讶异的表情。从他对职业的反应看来,难道拥有跟律师同等或更好的职位?树想了一下随即发现,男人帮自己脱掉西装时,或许有发现领口的徽章。事前已知道的话,也难怪反应淡然了。
「你跟你哥哥不太像。」
脸上贴着感谢和歉意表情的树,整个吓到。
「你喝醉酒倒在路上,被充发现才带回来。这样说,你有一点印象了吗?」
树的脸颊筋肉在抽动。他……没有哥哥。他哪有哥哥?四年前哥哥被除籍后,父亲就对姊姊和自己这么说『我只有你们这两个姊弟,充就当做他一开始就不存在』。离家将近十年的哥哥,即使被除籍他也不意外。反正太久没一起生活,名义和实际上都已经『消失』,对他的生活也没有任何影响。
事过境迁之后,他才从父亲认识的律师朋友口中知道,上了警局的哥哥罪刑没有成立,但引起不少骚动,也难怪父亲会做出那样的决定。只要不发生事故或生病,哥哥必定会跟自己同步活在这个世界上吧?到时候父母先死。要是没有断绝兄弟关系,自己跟姐姐不是得一辈子照顾那个哥哥?万一发生什么事件,确实会对自己的人生造成重大影响。就算错不在自己,他也必须为了亲人的错误向社会道歉。父亲就是被弄烦了,才替自己的儿女找到一条解放之路。
「我哥哥吗?是吗…我没有发现……」
这个男人知道自己跟哥哥的状况吗?管他知不知道。受哥哥照顾连谢都不说一声就回去的弟弟,是个薄情的男人。即使被他这么认为,也无可奈何。
「……我哥不在吗?」
「他白天去上课了。」
「上课?」
「料理的专门学校。」
听到连日文都无法读写的愚蠢哥哥居然会去上课,树大吃一惊。料理学校是国中没毕业也能就读的地方。看来经过那次警局事件,他有比较积极过生活。幸好哥哥不在,可以避免被追问。
「您是我哥哥的朋友吗?」
眼镜男点点头。
「……是,我跟他在这里同居。」
树还是第一次看到哥哥的朋友。从小学就开始没出息的哥哥,是其它人欺负的对象。在学校里看到也都是一个人,不然就是在校园里被几个人围着推来推去。这样的哥哥没有朋友,当然也不会带到家里来。
树故意做了看表的动作。
「啊啊,已经这么晚了。其实我今天还有工作,昨天真的给您添麻烦了。等我哥回来,请代我转达谢意。」
准备离去的树,被眼镜男挡了下来。
「等等。」
他走出房间,没多久就拿着手机回来。
「你知道充的手机号码吗?」
问题太突如其来,没反应过来的树直接说『没有』。
「那你记一下好了。要是道谢就跟本人说吧,他会很高兴的。」
看到眼镜男盯着自己,树只好拿出手机登录号码。
「有时间的话,请抽个空来看看充吧。」
树笑着回答『我知道了』走出房间,坐进电梯,接着把刚才登录的号码消掉。今后他不会、也不打算跟哥哥联络。
杉浦树的人生,不需要哥哥的存在。


树和哥哥差了三岁,跟姊姊差两岁,三人都是顺着年序出生。他是从幼儿园开始,发现哥哥的不对劲。当时哥哥已经上小学二年级,却怎么也学不会写平假名。连读幼儿园的树,都可以把片假名写齐了啊。
树很喜欢看图画书,哥哥看不懂。他总是不解,哥哥为什么连这么简单的事都做不到。这个疑问,直到念小学才被解开。
「你哥哥就是笨蛋啊。」
这时树才意识到,自己哥哥比一般人笨的事实,也没想到自己会因此受到欺负。不管树怎么努力,跑得再怎么快,都会因为哥哥而被欺负。
母亲每晚都陪着哥哥念书。不断地练习写平假名、片假名和汉字。哥哥的房间里有堆积如山的练习笔记本,但他的字还是像外星人写的那样歪歪扭扭。他记不住汉字和片假名,也无法看懂课本。都这么努力练习了,还是不会写字看书,树真的觉得哥哥就像其它人说的,是个笨蛋。
哥哥总是被父亲责备。只要考试考差了,就会被罚在房间中央正坐。父亲最常挂在嘴上骂的就是『不要开玩笑了,给我好好读!』『你就是不够努力才不会写字。树在幼儿园就会写平假名了,为什么你都小学四年级了还写不出来!』
哥哥不会因此生气,他的个性就像母亲一样温顺。比如蛋糕,只要树说想要,就会把大块的给他。他小时候还觉得哥哥很温和,但随着年纪渐渐增长,就开始觉得那种温和只是在隐藏他自身的愚笨而觉得厌烦。
在周而复始的责骂之后,父亲大概知道说什么都没用,就慢慢漠视起哥哥了。不跟他说话也不看他的脸。到最后连看到他都烦,就交代晚餐时间不要让他一起吃。
树能了解父亲的心情。因为哥哥的关系,在学校里被欺负的树过着暗淡的校园生活。他衷心盼望哥哥早点毕业,能从小学里消失就好。有哥哥的例子在前,小学六年级的树准备报考国中时,就决定要考上能够直升高中的升学名校。当时哥哥是中三,进的是公立国中,在学校被欺负已经是家常便饭。回到家也跟平常一样每天练习写字,因为看不懂汉字,母亲还要帮他在课本的汉字上加注平假名。
哥哥的高中联考如预期中失败,树则考上了国中。然后哥哥就在那一年离家出走。那天树有听到父亲和哥哥争吵的声音。晚上到楼下喝水,就听到父亲激烈的骂声从客厅里传来。
「找什么工作!你认为自己可以好好工作吗!」
「我……我虽然笨,但身体很好。所、所以我想工作。我不想什么都不做,只待在家里。像是不用读写的工厂或农家,只要能工作的地方都好……」
「连字都看不懂的家伙,能找什么象样工作!」
「但是我的手会动,脚也会动,也可以搬重的东西。我…我想,应该可以做点什么。」
接下来是一阵沉默。不知道两人谈完没有的树,犹豫着该在什么时候从客厅走到厨房。
「晴子,这家伙真的是我的儿子吗?」
父亲自言自语。
「这么没出息的家伙,真的是我的儿子吗?你老实说出来,我还可以原谅你!他是你在外面偷人生下的小孩吧?我的儿子不可能是这种废物!」
母亲发出哀鸣般的哭泣声。
「我、我不是你的儿子也没关系,你不要欺负妈妈。」
「闭嘴!」
父亲怒吼。
「你以为是谁害我这么痛苦!是谁让我非责备自己的妻子不可?都是你害的。你知道每当我被事务所的人问到『您的长男考上哪一所学校?』而无法回答时,有多痛苦吗?我可是在大学就通过司法考试,还以榜首的成绩毕业。叫我怎么跟他们说,我的儿子居然连片假名也写不出来,更不会看书!」
对不起,老公……母亲低声道歉。
「你是故意出生来折磨我的吗?为什么不早点死掉算了?这样一来,也不会让我这么恨你。」
「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充,你快回房间去吧。要工作的话,还是等多念点书以后再说吧……。起码等字写好一点……」
「我不该生下来吗?」
哥哥轻声问。
「我、我明明活着,却不该被生下来吗?学校告诉我,不管什么人都有生存的权利。为什么爸你这么聪明,却说出这种话?还叫我不如死掉算了…。妈你也是,为什么要道歉?也觉得我死掉最好吗?」
「妈没这么想过。」
「那为什么明知爸说错话,也不骂他呢?」
「你还敢给我顶嘴!」
树听到殴打和东西倒下的声音……以及母亲沙哑的惊叫声。旁观的他也渐渐恐惧起来,双腿僵硬。自己该出去阻止吗?但是他害怕。听到啪一声巨响后,哥哥从客厅跑出来,直接打开门冲到外面去了。
「那种废物都是你惯出来的!」
「对不起……对不起、老公……」
母亲颤抖的声音和父亲怒吼声响起。树抖着双腿回到二楼。听到楼下骚动的姊姊问他发生了什么事,他也无法回答。
他趴在床上,心情陷入沮丧。他不想再看到那种争执了,不想再看到发生口角的父母。……所以哥哥不在最好。他不要那种哥哥。只要哥哥不在,就没有人会吵架、也没有人会痛苦,这个家庭就可以得到幸福。
就如树所愿,飞奔出家门的哥哥没有再回来过。光是提到哥哥的名字,都会让父亲不悦。所以,没有人敢提起关于哥哥的话题。自从哥哥离开后,家中也没有任何改变。时间就在家里好像原本只有四个人的状态下,缓缓流逝。
然后四年前,哥哥除籍了。刚好也是树通过司法考试那一年。
树任职于一家知名的律师事务所,里面多是企业的顾问律师,丰厚的收入自然不在话下。不过还算新人的树,每天都很忙碌。
喝醉酒被哥哥照顾过后两个礼拜,亦即八月中旬刚过时,由于企业和个人委托户都去过盂兰节了,树的工作比平常轻松许多。平常吃个饭总像在打仗,今天总算有余裕出去外食了。
一回来就看到计算机前贴了几张便利贴。是他不在时,有人打电话给他的留言。看到其中一张上面写着『杉浦充先生来电,请您有空回电给他。03-OOXXX』,树皱起了眉头。
那个戴眼镜的男人只告诉他哥哥的手机号码。他并没有透露自己的资料,对方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找自己又想做什么?树想了半天,最有可能的就是要钱。还记得那男人当时说,哥哥现在是学生,会缺钱也没什么好奇怪。
如果这是预谋,那就太恶劣了。偶然遇见绝缘的弟弟,弟弟是个律师,看起来好像过得不错,而且喝得不省人事。就装做要照顾把他带回家,趁他睡着时偷看他的钱包……这时树忽然想到,他给哥哥的同居人一张名片,上面有自己任职处的地址。
或许哥哥没自己想象中那么恶劣,但要人回电的意图实在难以捉摸。老实说他不想惹麻烦,就把便利贴捏成一团直接送进垃圾桶里。
但是隔天还有下一天,哥哥依旧打电话到公司来。树便交代柜台小姐,以『工作很忙,请稍后再打来』的理由回绝。如此拒绝了三次,他希望对方听得出以工作繁忙为理由拒绝,就是不想见他的意思而放弃。并且臆测如果真的想要钱,应该不会就此罢休。
隔天没再接到哥哥的电话,以为对方就此放弃的树,打心底松了口气。
晚上七点过后,下班的树走出事务所。整天待在冷气房里,外面气温之高让人差点窒息。
难得早下班,却没有可以出去吃饭的朋友或恋人。大学时代的朋友极少联络,出了社会又忙着工作没时间交女友。有时因公务需要去喝酒,也曾接收过女性的好意,但他总是婉拒。他不是讨厌女人,而是一旦进入社会有合适的交往对象后,伴随而来的必定是『结婚』。所以他想慎重一点。既然要结婚,对象的条件当然愈高愈好。到目前为止,他还没遇到想共组未来的对象、
走过事务所前面的道路时,忽然被一声『树』叫住。就职之后几乎都被称做『杉浦』,没有人直接叫过他的名字。还以为是谁回头一看,是个穿着半袖衬衫和牛仔裤的男人站在那里。修长的身材,黑白分明的眼睛,开心的表情……。他知道,那是自己的哥哥。没想到他打来电话不够,居然找到公司来了。
哥哥快步走近树身边。
「幸好没有错过你。看你工作好像很忙?」
哥哥微笑的脸让他觉得恶心,因为不知道有什么企图。
「上次给您添麻烦了,真不好意思。让您打了那么多次电话过来,也没能道谢。最近工作实在太多了。」
树贴上营业用的笑脸与哥哥对峙。
「没关系啊。」
他不记得那天晚上的事了。但被他这么一叫,确定他是自己兄长的那一瞬间,记忆似乎从脑海中一角复苏了。……虽然只是暧昧的残像。
「我那天晚上喝太多了,完全不记得发生过什么事。」
「对啊,启太也这么说。」
他没有听过启太这个名字,不过猜想得出是谁。
「启太是指您同居的那个人吗?」
「对啊,他是我恋人。」
树有点怀疑自己的耳朵,便难以置信地回问:
「他是男人吧?」
「我是gay。」
哥哥说得直接,树却无言以对。开什么玩笑啊?他在内心咂舌。笨也就算了还是个同性恋,这个男人真是无药可救。
「啊,你会觉得gay很恶心吗?」
树强抑下内心的轻蔑,回答『不会』。就算说出真正的想法惹他生气,也没有意义。人是那种只要不被否定,就不会对对方抱着恶意的生物。
「你现在要回去了吗?」
树点点头。
「吃过晚饭了没?」
「还没有。」
「那我们一起去吃饭吧,我有很多事想问你呢。」
要用『我还有约』来回绝是可以。但是……树心想,如果在这里拒绝他,会不会日后又有接不完的电话要自己联络呢?
他不知道哥哥有什么企图。但早点确定他的目的,就可以早点解决。不知道他的打算,就无法因应对策。于是树微笑地说:
「好啊。我们好久没见了,我正好也有些话和跟哥说。」


两人先商量要去哪里吃饭。想到日后的事,树觉得还是尽量避免这附近的餐厅。他对公司的人说,自己只有一个姊姊。这个除籍哥哥的事,很难说会从哪里传进去。正所谓家丑不可外扬。
正在犹豫,哥哥问他『喜不喜欢吃意大利菜』。
「我不挑食。」
「那可以去我喜欢的店吗?」
那最好。
「我不知道从你公司要怎么走到车站,你带我去吧。」
树歪着头。
「哥你不是搭电车过来的吗?」
「是没错,但我是路痴。从车站出来一路找到这里,花了好多时间。一直怕错过你,紧张得要命。」
从车站到公司只要转一个弯,一点都不难。不过自己这个哥哥,从以前就是严重的路痴,即使给他地图也会迷路,一点办法都没有。
树带着路痴的哥哥搭上反方向的电车。还算下班尖峰时间的电车相当拥挤,因此哥哥没在车上跟他说话。
约十五分钟后抵达车站,走了五分钟路,就到了住宅区一角的餐厅。入口虽然狭小,进去之后内部还颇宽敞,光是桌子就有十来张吧。整家店的气氛与其说是摩登,倒不如说是把意大利乡间的风格整个搬过来的感觉。
客满的店幸好空出了一张桌子,两人立刻被带进去入座。接过饮料单的树还没打开,就听到哥哥说『也帮我选吧』。
「单子上面的字太小,我看不清楚。我不挑酒,跟你喝相同的就好。」
看来他还是看不懂字。继续送上的菜单,也是树一字一句念给他听。虽然有套餐,但感觉太浪费时间,就只点了几样单品。
「哥怎么会知道这么有气氛的店?」
说到气氛,自己知道的好店比他还多,不过礼貌上还是要称赞一下。
「我去过不少意大利餐厅,就属这家最好吃。」
「你好像很喜欢义式料理?」
「嗯。我现在在念料理专门学校,想说以后自己开一家意大利餐厅。」
「那很好啊。」
树边附和着边有不祥预感。他想当厨师当然好,自己也不会阻止。但开店得花钱,这笔钱要从哪里来?他不认为还在当学生、连菜单也看不懂的哥哥,能赚到这么庞大的金额。他该不会说要开店,想让自己金援吧?树喝了一口餐前香槟。
「能像哥哥这样有一技之长,将来也有保障多了。像最近律师愈来愈多,有点供过于求。而且,现在已经不是拿到执照就找得到工作的时代,要是没有卖点、很难找到安定的工作。……现在的人都误会律师是高收入的工作。其实像我这种受雇于事务所的律师,整天只会被使唤,根本拿不到相对应有的报酬。」
故意强调自己就业环境的恶劣,树叹了口气。
「赚的钱只能勉强维持生活,根本没得剩。」
那个事务所虽然操人,薪水倒给得不错,他自己也有存款。只要哥哥不到公司去问,自己的薪水就不会曝光,谎言也不会被揭穿,就会变成哥哥心中的真相。
「听起来好辛苦,你也很努力啊。」
哥哥的反应似乎有点离题。提到这种话题,就是期待对方也有类似『做得这么辛苦也该反应在薪水上』,或是『工作能轻松点就好了』的认同。然而哥哥并未察觉其中的微妙。
「对了,爸他还好吗?」
哥哥吃着送来的前菜边问。树没料到他一开口就问父亲的事。他一直认为,跟父亲吵架后离家,默默接受父亲除籍要求的哥哥,应该很讨厌父亲才对。
「他没什么变,只是年纪愈来愈大。」
「妈跟小绿呢?」
「她们也都很好。」
「小绿已经结婚了吧?我听说她有小孩了,几岁?男的还是女的?」
「是五岁的男孩子。……姊姊的事,你从哪里听来的?」
「孝则哥说的啊。记得是几年前的事了。」
「你说的是孝则表哥?」
「对啊。」
榎本孝则是母亲姊姊的儿子。听说他上班上了一年,就离职去做服务业了。树记得最后一次看到他,好像是在外婆的葬礼上吧。这个表哥在树的心中,也是不太想来往的亲戚之一。父亲也不太喜欢孝则,常把『服务业是没能力的社会边缘人在做的工作』挂在嘴上,树也这么认为。或许这些社会边缘人,彼此会比较投合吧。
一边说话的树,现在才开始吃前菜。一入口就吃了一惊,的确相当美味。他继续吃下一道,简单的生牛肉酱汁非常爽口。
下一道送上的意大利面不但面条弹牙,还淋上浓稠的西红柿酱。这家餐厅果然如哥哥所说,非常好吃。不过话说回来,以他的脑筋可以去上料理专门学校,除了喜欢做菜,会对吃讲究也是理所当然。
「爸不晓得是不是还在气我。」
哥哥轻声问。
「我也不知道,他从来不提你的事。」
是吗……哥哥低下头。
「我已经从空高毕业了。虽然念书很辛苦,但启太帮了我很多。」
原来他读的是空高。说到帮忙,该不会都是那个情人在出力吧?他不认为,连菜单都看不懂的哥哥能读好书,难怪会用读空高这种掩人耳目的方式,还得靠别人帮忙才能毕业。他不是不能了解哥哥的心情,但拿张空文凭并不具任何意义。会用这种不正常的做法,可见他对学历有多执着。
「我佩服你啊,哥哥。」
他不动声色地假装称赞。
「没什么好佩服的,都是启太在帮我。」
两人聊着聊着,也吃得差不多了。喝着餐后咖啡时,树心想他应该不是来要钱,而是单纯想跟自己聊天,才找到公司来的吧。这样的话就好办了。
「哥你为什么会来找我呢?」
哥哥看着树的眼睛微笑说:
「离家之后就没再联络了,当然想知道家人的近况怎么样。」
「孝则哥没有告诉你吗?」
「有是有,不过我很少主动问他。因为……」
只要无害就能轻易摆脱,接下来就是考验自己的口才了。树低下头,故意压低声音说:
「我觉得自己是被哥抛弃了呢。」
哥哥露出惊讶的表情。
「爸说你被除籍的时候,很爽快就答应了。我就想家人对你来说,应该是不必要的东西吧。」
「不是的,是因为爸他讨厌我……」
「爸对你的确太严厉了。你也知道他的个性,本来就是完美主义。但我跟妈还有姊姊不同,知道你同意都很难过。」
哥哥的脸欲泣般地扭曲。
「……我听到爸要把我除籍时,只想到这么做他会比较轻松,并没有抛弃家人的念头。」
「你说爸会比较轻松,但是不是你在逃避呢?当时你们应该好好谈谈才对。」
脸色苍白的哥哥垂下头。只会搬出大道理的树,根本不认为哥哥能够和父亲沟通。他比谁都清楚,父亲的完美主义到死都不会变。
「我也知道你有多辛苦,可还是觉得你的决定下得太轻率了。」
压低声音的树,故意语气沉重地说:
「老实说,我很高兴可以再见到你。可是,一想到你那轻率的决定又觉得生气。你又不是不爱我们,为什么要让我们难过呢?」
对不起。哥哥颤抖着声音道歉。
「……我的确太过轻率了。不过当时真的觉得,那么做对大家都好。我到现在才真正开始了解自己,也觉得这样的自己很幸福,没有任何不满。偶然遇见你之后,才忽然强烈地想念起家人来。以前讨厌自己的我,也以为这样的自己会被大家讨厌,但现在不同了。我觉得应该可以去见你们……」
到底是什么改变了哥哥的想法?靠别人的力量才能高中毕业的他,该不会以为有了这张最终学历,就有脸去见家人了吧?真是可笑。
「我觉得现在应该就可以跟爸好好谈谈,让他了解我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哥你想破坏我们的家庭吗?」
树打断哥哥的话。
「现在大家都过着没有你的正常生活,也都快忘了你的存在。不,应该说已经忘记了吧。你在这个时候回家,是打算又要闹事吗?就我看来,觉得你还是没有能力说服得了爸,况且你又是个同性恋。你想让爸这一生都抬不起头来吗?想继续这种不正常的行为吗?要爸那种年代的人去了解同性恋太难了,更别说他那种性格。我在想,他就算到死也无法了解你吧。你回家这件事对家人来说,无疑是颗炸弹。」
哥哥的表情渐渐崩溃。
「自从你被除籍,我就变成杉浦家的长男。爸年纪也大了,我有责任保护这个家。如果你对现在的幸福没有不满,可以忘掉过去吗?我想在你下定决心的那刻,就注定跟家人分道扬镳了。」
哥哥整个沉默下来。
「请不要用你自己的心情来摆布家人。这么说或许很难听,但如果你也希望我们幸福,以后请不要再跟杉浦家扯上任何关系。」
……之后的哥哥一句话都没有再说。在车站分手时好像说了声『再见』,但也随着电车进站暧昧地消失。
树心想,哥哥应该再也不会跟自己联络了吧。在电车里还会想到他,但出了车站就立刻忘得一乾二净。外面正在下雨,没有带伞的树开始认真烦恼,该到超市去买还是搭出租车回家。

那个男人跑来找他,是在跟哥吃饭后一个月左右,九月中旬的事。从中午开始下的雨持续到晚上。听说台风从西边逼近,明天中午风雨最强。树下班已是晚上八点过后,虽然下雨但风不大。从事务所大楼走出来,正要穿越前面马路时,忽然被谁抓住了手腕。他讶异地回头。
「抱歉。因为我叫你,你好像没听到。」
霎时还不知道是谁,直到看见眼镜才想起来,是哥哥的同居人。一想到这个人也是同性恋,树甚至觉得被他抓住手都很不愉快。他轻扯了一下手臂,对方也收回了手。两人就撑着伞在雨中面面相觑。
「我有的话要说,你有时间吗?」
肯定是关于哥哥的事。树看着对方的眼睛微笑说:
「不好意思,我明天很早要到外县市去。真的很抱歉。」
当然是说谎。他完全不想跟哥哥,还有他的附属物牵扯上任何关系。
「我不会花你太多时间,要在这里讲也可以。」
树看了看手表。要是今天把他甩了,难保明天不会再来。而且刚才也编了『明天要早起』的借口,他应该不会纠缠太久才对。
「那么就请您简短说吧。啊啊,到那边去吧,可以避雨。」
马路对面有一家搭了雨棚出来的店面。两人在并不很突出的雨棚下站定,被风吹进来的雨丝还会弹到裤脚上。
「你可以收下这个吗?」
男人把拿在右手的纸袋递给树,里面放了几个绑着缎带的盒子。
「他说这是要给你、父母,还有妹妹及外甥的礼物。就说是你送的,交给他们。」
树盯着纸袋看,事到如今还送什么礼物?他真的不知道这个哥哥在想什么,只能苦笑以对。
「要送给外甥是不奇怪,不过为什么其它人也有份?」
树耸耸肩问。
「好像是母亲生日快到了吧。充说只买给母亲不买给其它人,有欠公平。要自己送过去也可以,不过看到是他,大家可能就不肯收了。……礼物上都附有纸条,看了就知道要给谁。」
树也只好收下这个只会是麻烦的纸袋。
「是哥请您带过来给我的吗?」
「他买礼物的时候是很高兴,但又说自己不能再见家人,我只好帮他拿过来。他不肯告诉我不能见的理由。」
自己叫他不要来的话,他果然有谨记在心。言语的威力果然强大。
「我知道了,我会转交给家人。但也请您代为转达,请他以后不必这么费心了。」
哥的同居人没有作声。树慢慢打开拿在右手的伞。
「充的家人是怎么看待他的。」
听到背后传来的声音,已经把伞尖朝外的树回过头来。
「看待?」
「会将自己的孩子除籍并不寻常。」
「哥也同意除籍这件事。这是他们父子之间的事,我不太清楚。」
「如果是父子之间的争执,别让充去见父亲就好。跟母亲还有弟妹没有关系吧?」
这个同居人说得对,唯一不能原谅哥哥的只有父亲,跟其它家人无关。但树也不想跟那种哥哥扯上关系。
「哥哥以前曾经上过警局。虽然没有演变成大事,但日后若发生类似状况,会给家人带来困扰。特别是对在法律界讨饭吃的父亲来说。」
「不想沾上麻烦,所以就抛弃充吗?」
这男人讲话怎么都不修饰。……听了很刺耳。
「家人不就是发生任何事,都要互助互爱的存在吗?」
冠冕堂皇的论调令人厌烦,从以往堆积到现在的借口眼看就要颓倒。
「您想说什么?我不希望外人来干涉我们的家务事。」
男人不说话。雨也下得愈来愈大。树准备往外踏出去的鞋头整个被淋湿了。
「对你来说或许不重要,但充的确需要家人。」
男人的低语让树笑了。
「之前我跟哥聊天时,他说现在过得很幸福,没有任何不满。看来他只要有您就够了吧?请您好好让我哥幸福。」
不好意思我要先走了。说完,树就往雨中走去。穿过马路走了一段距离,看到一条小河。本来想把纸袋丢到河里,但顾及还有行人往来便作罢。最后他只好把纸袋拿回家,放在衣柜里。本来打算拿出来回收,但距离不可燃物的回收日还有两个礼拜。


树在正月回到老家。姊姊在第三天也回来,打算小住一天。她儿子小泰因为感冒,放在家里给丈夫照顾。见不到孙子的父亲虽然失望,但知道是生病也无可奈何。
下午三点过后,看腻综艺节目的父亲开车出去买书。树本来想回房去上网,但母亲都泡了茶出来,只好留下。
「其实我有事想跟树说。」
姊姊有点迟疑地说。母亲坐在姊姊旁边,脸上也是微妙的表情。
「干嘛这么神秘啊?」
「你不要把我们现在要说的事告诉爸。」
树皱起眉头。看到小泰跟姊夫没一起回来过年就有点在意,该不会是要离婚吧?饶了我吧,真的。姊姊在二十三岁时奉子成婚。对方是个认真的男人,但任职的公司让父亲相当不满意。后来因为姊姊坚持,再加上是受宠的独生女,父亲只好屈服。时至今日,父亲还是讨厌这个姊夫,却没有哥哥那么严重。当初那么勉强地结婚,如今又要离婚的话,想象得出父亲会有多生气。不,说不定反而高兴。
「我之前就跟妈说过了,也想让你知道。……就是关于小泰的事,那孩子到了五岁还不会看字。」
树的脑海首先浮现的,就是哥哥的脸。
「不会看?那个像九官鸟的孩子吗?」
姊姊的儿子小泰很会说话。不知道是不是脑筋转得比较快,有时候连大人都说不过他。树常在想,这应该是个聪明的孩子。也察觉到这一点的父亲,相当疼爱这个孙子。
「他不会看也不会写。我老公说,或许是我们想太多,以后他上了小学,自然就会写了。但以前不是有哥的例子吗?我实在很担心,就带着小泰看了好几家医院。结果医生说,现在还小看不太出来,但很可能是Dyslexia。」
「那是什么?」
「就是指跟智商无关,只在读写方面出问题的孩子。这种孩子分析语言的脑神经,无法正常运作。听到医生这么说,我当场就哭出来了。他说的特征跟哥哥一模一样啊。一想到小泰也会像哥哥那么可怜,我怎能不哭?不过,分析给我听的医生是这方面的权威。他说只要从小训练,读写能力就能进步到不妨碍日常生活的程度。还说小孩子的脑只要训练得当,就算没有办法像正常人那么好,也能依照训练程度而运作。而且其它的脑神经部分,会由于补足的关系特别发达。」
说到这里姊姊暂时停下,等待树的反应。
「还没有确定小泰一定有那种问题吧?」
「医生说,Dyslexia多是遗传问题。我把哥哥的事告诉医生,医生也说哥哥的状况极可能是遗传。而且……我问过妈了,她说外婆也看不懂字。我原本以为是从前的人都没读书的关系。」
树想起特别疼爱哥哥的外婆背影。
「别把这件事告诉你爸。」
母亲握紧了放在膝盖上的双手。
「他那个人自我主义太重,眼里容不下一粒沙。要是知道小泰跟小充一样,以后小泰的日子就难过了。而且我想,直到小泰学会正常读写前,都别让他到家里来。你爸是个聪明人,或许会发现。」
母亲边说边哭。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哭。
「妈,别哭了。」
姊姊也含泪说。
「谁叫小泰跟小充都这么可怜。我知道你们外婆不会读写的事。当小充怎么教都不会读写时,我就隐约想到可能是遗传问题。可是却无法对你爸说,我怕说出来他会要离婚。因此也让小充这孩子受委屈了……」
「哥哥的状况也是无可奈何啊。谁知道会变成那样?而且医生说过,最近日本的医学研究更加进步了。像哥哥现在也知道自己的状况,还考上高中毕业了呢。」
「姊姊也知道哥哥的事?」树吃了一惊。
「姊你知道哥的事?」
「知道啊,哥的事我一直放在心上,所以妈常告诉我。听说他正在读料理专门学校吧?」
姊姊问着母亲。
「妈您又是怎么知道的?」
「是孝则告诉我的。小充离家出走后,他照顾了他两年。小充独立之后,他偶尔也会跟姊姊提到他的事。」
还以为完全断绝的血缘关系,居然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静静延续。该不会……树小心翼翼地问:
「爸……该不会也知道吧?」
「我有把小充长期受到孝则照顾,还有现在已经独立的状况告诉他。」
只有他一个人,什么都不知道。
「您不会想见哥哥吗?」
树的声音莫名紧张起来。母亲的眼里慢慢泛起泪光。
「不行……我不能见他。我对那个孩子做了过分的事。因为害怕你爸,明知道那孩子受苦也没办法帮他。」
姊姊抚慰着母亲哭到崩溃的背脊。
「哥也一直不肯见妈,不管去几次都见不到他的人。但我想,总有一天哥一定能明白妈的心情,会想来见她。哥是个温柔的好人啊。」
树想起自己说『请不要再跟杉浦家扯上任何关系』时,哥哥的表情。母亲呜咽地擦拭眼泪。
「我不想让小泰像小充那样命苦。一定要让他接受训练和治疗把病治好,一定要从你爸手上好好保护他。所以树你也要帮妈。」
嗯……。树这么回答,心脏却开始跳得杂乱无章,背上渗出不舒服的汗水。
「……我还以为,大家都忘了哥哥的存在。因为除籍的时候,大家都没有说什么。」
姊姊皱起眉。
「真受不了爸那种作风。不但我行我素还非常自我中心,跟井底之蛙一样。完全没发现自己丢掉了多么重要的东西。在某种意义来说也是可怜。而且就算除籍,跟家人之间的牵绊也不会消失。他永远都是我的哥哥。你也这么想吧?」
『是啊』虽然这么回答,树却无法抬头正视姊姊和母亲的眼睛。


结束年假,树从老家回到公寓。外面下着雪,一个礼拜没回来的房间跟室外一样冰冷,空气中隐隐有股沉淀的味道。
他打开暖气,烧开水想喝点热饮。听到哥哥的事是在一月三号,都已经过了五天,还像口香糖一样黏在他的脑袋里。
看着沸腾的水,好像可以听到姊姊的声音。
『就像没有杯子一样。』
姊姊比手划脚地解释。
『医生就是这样解释给我听的。他说即使有水,要是没有杯子就不能喝。有这种问题的人,脑袋里就是没有可以分析文字的杯子,所以不管知道多少东西,都无法撷取。但是现在,可以让他们从小训练自己做杯子,也就是刺激不动的脑神经让它运作。可惜现今的研究还没办法让它完全运作,要能够读写得花上相当长的时间。最重要的是不要去责备孩子。责备会让孩子自卑,自我评价低下进而累积压力,形成忧郁或者暴力的倾向。幸好哥没变成那样,只是每次看他从学校回来,都一副疲累不堪的样子。』
姊姊继续说。
『刚听医生说完的那几天,我忧郁到连觉都睡不好。但随着时间过去,我就慢慢冷静下来了。小泰有缺陷那又怎样?至少我知道该怎么做。况且只有读写出现障碍,其它方面仍有无限的可能性。听说跟小泰一样的Dyslexia,有的成为学者有的成为医生。所以,早点帮那个孩子找到自己的可能性,进而帮他拓展开来是我的责任。』
他关掉瓦斯。水虽然烧开了,也失去了喝咖啡的兴致。他咂了声舌躺在沙发上。那个人到底在想什么?不能只把他当做一个脑筋不好的笨蛋吗?自己非要改变对兄长的认识不可吗?
「真麻烦。」
不在就不在,那种人死了最好。要不是因为他,自己小时候也不会受到那么多欺负。都已经过去的往事要怎么修正?
哥哥应该不会再跟家人联络,因为自己叫他别跟家人扯上关系。那不是很好吗?是他自己要离家,也答应了除籍的事。自己并没有说错。
忘了吧。树这么告诉自己。只要遗忘就能结束。他忽然想起还放在衣柜里的礼物。拿回来这么久却完全忘了。他从衣柜里拿出纸袋,不小心把里面的东西倒了出来。也别管什么垃圾日了,该丢掉的东西就早点丢掉。
红色纸包里面是披肩,橘色纸包里面是项链,紫色纸包里面是领带夹,蓝色纸包里面是钢笔,最后黄色纸包里面是迷你车的模型组。都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散乱周围的纸包中,有一张对折的白色纸片。他打开来看,上面用拙劣的笔迹写着『妈妈、红色,爸爸、紫色……』,注明着每个人的礼物。
最后在『树、蓝色』下面,多加了一行扭曲的字『真的,再见了』。
树茫然地看着那张纸片,再看向身边那些礼物,想着自己到底做了什么。为什么要丢掉?为什么不交给他们?就说是自己送的,因为这是哥哥交代的。为什么要丢掉呢?
……树不懂,为什么姊姊说父亲是个可怜的人。……他也不可能懂。


窗子发出喀哒喀哒的摇晃声。忘了把雨窗关起来,打在玻璃上的雨滴清楚地缓缓流下。二月快结束的时候,雪也停了,只剩下冰冷的雨。
昨天就在没拉窗帘的状况下做了,也没有人在意,反正屋里不开灯就没人看得见。
「启太你醒了?」
杉浦从背后跟他说话。
「嗯。」
两人今天都放假。前几天商量要到哪里去玩的兴致,全都被这场雨给破坏了。虽然根本还没有什么具体的决定。
「好大的雨。」
杉浦拉过启太的手拥他入怀。温暖的感觉让他安心地闭上眼睛。
「你还想睡吗?」
「这样抱着好舒服。」
「我们来聊天吧。」
杉浦撒娇地咬着他的耳垂。
「你就说啊。我在听。」
「不会睡着吗?」
「太无聊就会睡着。」
好过分。启太微笑地听着身后男人的抱怨,又被他伸手过来搔肚子,两人就在床上缠成一团。汗湿的身体紧拥在一起。杉浦喜欢接吻,启太也喜欢,两个就吻个不停。
启太趁着接吻的空隙又在看雨,把手重迭在拥着自己的手臂上面。除了舒服之外,他心想这就叫做幸福吗?今天的自己似乎有点感伤。
启太就职已经快三年,做的事都差不多却很忙碌。学生时代的他,从没想过自己可以穿起西装当个上班族,但人是会习惯的动物。他已经不再写小说。或许哪天会开始写吧。
启太打开电视茫然地看起来,杉浦也跟着一起看。虽然有点饿,但他不想离开这么舒服的地方。
他忽然想起,杉浦好像不像以前那么喜欢看文艺片了。
忽然,他听到背后传来吸鼻子的声音,回头就看到杉浦在哭。启太摸摸他的头问怎么了。
「你不要死。」
杉浦泣诉着说。
「不要比我先死。」
大概受了电视新闻影响吧。车祸身亡的男性跟自己同年。杉浦很爱哭。别人的事也能感同身受。
「我会努力。」
「我可以跟你去吗?」
「你敢来我就把你踢出去。你以为自己是为了什么高中毕业、为了什么去上料理学校啊?你想浪费我辛辛苦苦帮你放大课本,还加注音的苦心吗?」
杉浦不说话,好像又要哭了。
「想着悲伤的事而哭泣,也没有意义吧?」
真的没有意义。启太反而希望时间过得愈快愈好。杉浦能早点毕业成为手艺一流的大厨。他有这方面的才能,可以把料理做得像糕点一样缤纷。他希望他能受到更多人称赞,被更多人需要,能认清属于自己的价值。这么一来,杉浦就不会说自己死了要随后跟来这种话了。唉唉,但是这样自己觉得寂寞吧?看到自己一手培植成长的恋人愈来愈好,会觉得寂寞吧。
但他知道不管未来怎么改变,他跟杉浦的关系永远不会结束,可以安心跟在他身边。他确信自己要的就是这种关系。为了谁而生存绝不是件坏事,因为付出可以得到相对的收获。
不断吻着他安慰的启太,被翻转过来仰躺在床上。感觉两人的正面重迭在一起,胸口忍不住骚动起来。杉浦的味道让他脑髓麻痹。感觉杉浦的腿间顶在自己大腿上,启太轻轻呼出一口气。
这时玄关传来电铃声。刚开始还假装没听到,但又被按了两次。同样无法不在意的杉浦,搔搔头从床上下来,只穿上内裤就往走廊走去。想说是不是推销订报还是商品,就听到杉浦慌忙走进房间的声音。
「妈跟小绿来了,还带着一个孩子。」
启太也吃惊地跳起来。
「刚开始还不知道是谁,后来看到她们戴着我送的礼物,才知道是妈妈和姊姊。怎么办?树说我不能见她们啊,还是请她们回去比较好吗?」
看到慌张的杉浦,启太反而异常冷静下来。
「去见吧。」
杉浦瞪大眼睛。
「去见她们吧。我会回房间去等。她们会来见你,就表示原谅你了吧。」
「是、是吗?」
好像盂兰节跟过年一起来了一样……。『你冷静一点』,启太安慰着手足无措的杉浦。
「你先去跟她们说,请在外面等一下。然后换衣服洗脸……」
启太摸摸看似高兴却忍不住慌乱的杉浦头发。
「去照镜子把头发翘起来的地方整理好。」
杉浦『嗯』了一声后,吻了启太一下。然后在兵荒马乱中,又满脸喜悦地再吻了他一次。



END

后记

谢谢大家购买《秘密》本书。单行本里除了收录杂志连载的内容,还加了两篇全新创作。
在连载时,本来应该以短篇结束却怎么也写不完,最后就变成前后篇了。当时还有人说,难得做的场面很多。记得下笔时,很想营造出紧迫的氛围,但之后重读起来好像有点四不像,就动手修正了很多地方。看过连载的读者或许会觉得,文字好像加工过了。我记得完成后被修正的作品,有杂志连载前的《爱之颂》及《HOPE》。前面这两个,是还没公开前就修正过。但《秘密》的话,我想大家看了都知道。
而且根据责编的说法,没修正前的感觉比较有一种无路可走的压迫感……喜欢这种气氛的读者,看了单行本或许会大摇其头。请大家原谅我吧。虽然大幅修正过,起码结局没有变。
关于『秘密』这篇文,全新创作的构想一直淡淡存在我的脑袋里。但随着岁月流逝,当我发现原本想写的东西,已经被我写成另一种不同故事时,忍不住抱头大叫糟糕。幸亏最后,总算还保有原始构想中想写的那种气氛。
后面两篇短文,在我写过的全新创作中,算是难得一见的吧。因为分成两个故事,写的时候得顾及两篇的页数平衡,算是久违的感觉。长久这样创作下来,长篇写得很顺手,但短篇就变得不那么擅长了。不过这次我一定要分成两个短篇,藉由别人的观点来认识『杉浦充』这个人。
前面说到有保留原创的气氛,不过一开始拟定的大纲还真是严肃多了。幸好写着写着有比较柔和起来。写后记时再回头想想,其实严肃点比较能反应现实。
担任本书插画的茶屋町胜吕老师,很抱歉文中的气氛跟连载时相去甚远,很怕会造成您的混乱。我看过草图之后,那种从未见过的构图和气氛,让我对杉浦充这个角色有了重新审视的想法。谢谢您。
总是受您照顾的责编大人。自己对自己的作品总是有看不到的盲点,您的意见让我有了深思的机会,谢谢您。以后也请继续多关照。
给看到后记的读者们。《秘密》这个书名,原本是以启太所抱持的「秘密」为主,但加上重写和新写的部分,就牵强附会地变成全员都有「秘密」了。对本书如果有什么感想,也请不吝赐教。
那么,就等下本书再跟大家见面了。

查看评分记录

积分 用户名 时间 理由
录入币 +2 大魔王 2008-9-3 19:01 2篇录入的钱给你一起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