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帖内容
所向披靡

2008-10-17 12:02
动物恋爱咨询之钟情篇 附番外 BY Tsuhime/阿素/素熙

动物恋爱咨询之钟情篇(出书版)+番外合集 BY Tsuhime/阿素/素熙

番外 人类恋爱咨询
番外 所谓孤独
作者:素熙
绘者:虫人
出版日期:2008/10/7
文案:
我终于知道了自己的身世、John的背景、
以及我们两人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
然而真相竟是如此的出人预料……
灰狼知己像个骑士般,在我被人类欺负时,
不顾一切守护我;
我的友人兼代理父亲向我告白后,
因为害怕我的拒绝,
不惜逃到半个地球外——
John和Johnny都在等待我的答案,
不同的对象,相同的情深意重,
好像无论怎么选择都是辜负……
我究竟应该何去何从?
楔子
帅气的大神将自然界所有的动物叫到他面前。
“为了使你们能平等相处,我将使你们拥有共同的语言,哇哈哈哈。”
大神边抽烟长寿烟边宣布,所有的动物都高兴起来,彼此交相庆贺着。
因为语言不通,造成它们生活上的困扰,而且因为不懂得对方在想什么,在无法充分了解的状况下,就会产生误解与轻蔑。
如今英明神武的大神那样决定,实在是太好了。
“对不起,我有意见。”
但是有一个种族不满意大神的安排,他高傲地走到所有生物之前,跟神呛声。万物都抬起头来,那是哺乳类之一,名为人
类的动物。
“为什么我们必须与其它动物拥有相同的语言?我们比任何动物都聪明,如果可以和那些低等的家伙自由沟通,岂不是降
低我们的格调?”
人类的话惹毛了大神,大神忽然脱下身上的夏威夷花衬衫,露出背上的九纹龙刺青,向人模拟中指:“干!给你脸你不要
脸,老子决定的事少给我在那边唱秋!不想要是不是?不要拉倒!”
起毛的大神于是在人类与万物间,设了一道区隔语言的墙,从此人类与其它的动物,便永远失去了交流的机会。
而后万物代代相传,时间逐渐过去,人类始终躲在自己的世界里,将自然界的一切视为所有物,恣意烧、杀、掳、掠,却
没有注意到,自己已将自己逼上绝路。动物们想警告人类,但人类的语言已遭封锁,就算没有封锁,他们也视而不见。
就这样,大神一面狂弹着钢琴,一面冷眼看着人类走向毁灭的未来,没有人救得了他们……
─From 绘本《大神日记》 By 作家 Louis
第一章 人类篇
漫长的暑假过去,我升上了高中三年级。
这年夏天,发生了很多事情,多到我这贫乏的脑子没办法好好整理。
我是个再平凡不过的十八岁少年,除了能和动物沟通。
这点,令我心存感激,同时也造成我和人类相处的困难。这其中,也包括我唯一的人类朋友,也是形同我养父的 John。
今天仲夏的时候,我和身为保育学者的 John,一起去了一趟露营。
这趟愉快的旅行,却带来令我难以预料的结局。我的狼 Johnny,也就是由我赋予姓名的朋友,竟然在长途旅行后,对我说
它喜欢我,也就是说,它向我告白了。
我的反应是惊慌失措,因为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有生物向我告白。
老实说,我一直认为自己是个要外表没外表、要内涵没内涵的小鬼,比起我那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友人,我常觉得我一无
是处。
而 Johnny 是只冷静、英俊,又比我聪明得多的狼,它竟然会喜欢上我,实在令我感到受宠若惊。
Johnny 是在 John 面前向我表白的。友人听完灰狼的话后,只冷冷撇下一句“荒谬”,就开着他的车走了,留下我和狼单独
在森林里。
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响应它,但 Johnny 非常善体人意,它对我说:
“你什么也不必说,我们狼族与你们人类不同,在下不需要你的回报。在下只是希望表达自己的心意,你是我认定的人,
这是永远不会改变的事。”
“我什么都不用做吗?”
“除非阁下有了其它认定的伴侣,否则在下会永远在你身边。”
“啊……可是,我不是狼,呃……我不晓得,就是所谓伴侣……”
“这个阁下尽管放心,选择一位人类的同时,在下就有心理准备了,在下会陪你留在人类的世界里,就像之前一样,反正
在下本来也就在人类的世界长大。”
我目送着灰狼奔入家附近的森林,心中还是乱得很,不单单是因为 Johnny,也因为与他同名的友人。
因为 John 一直对猛兽很感冒,我和狼这么亲近,我很担心他会就此不理会我。但令我意外的是,过了一个星期,John 竟
然若无其事地出现在我家里,说是要替我补习。
“你还要通过考试才能升上三年级吧?虽然考试这种东西很无聊,不过如果闲着没事的话,把高中念完也是打发时间的好
方法。”
友人就像忘记那件事一样,搬了一大堆高中教材来,我有时真的不能不佩服 John,他虽然离开高中很久了,但对高中考什
么却仍然了如指掌,我每次考试都是多亏他才能撑过关。
我虽然厌恶学校,但对知识本身却并不讨厌,而且跟 John 一起念书很愉快。
不过我每次想要提到灰狼的事,友人就会用其它话带过,不是叫我赶快写练习,就是说我哪里做错了。
而 Johnny 更是像算好了似的,每次都等 John 走了才来。
我就在这样奇妙的氛围中,以不算低的分数通过鉴定考,成为三年级的新生。
这次我破天荒地在开学第一天就去了学校,上了十二年的学,第一次参加开学典礼,觉得有点新鲜,到处东张西望。
但一想到曾经把狗耳朵割下来,放在我铁柜里的人,可能就在这群人当中,我又忍不住感到反胃,终究没有撑完整场典礼,
就偷偷溜了出来。
学校有养些小兔子、小老鼠的地方,以前我没事就会来探望。
想起很久没看到那些小动物,我便信步走近铁丝网。可是我才一打开门,就看到一个人蹲在那里。                        
“啊,不好意思……”没预期会看到人类,我本能地就想退出来。
但那个人却马上抬起头来:“谁?”
他好像比我还惊慌,放下手中的兔子饲料,很快地站了起来。我发现他身上穿着工作服,好像是学校的工友。
我赶紧说:“我是这所学校的学生,不好意思打扰你工作了,我马上走。”
“等、等一下,我、我……”
他好像要跟我说什么,仔细一看,那是个年龄比 John 稍长的男人,整张脸长得很寒碜,一副没吃饱饭的样子,表情也畏畏
缩缩的。如果不是在学校里遇见他,我大概会以为他是坏人吧!
“我、我、我只是要跟你说……”
我只好耐着性子等他,可是他“说”了半天,还是说不出个所以然。
我转身想走,没想到他手一伸,竟然拉住了我。
“别、别走……”
我被他拉得回过头来,一瞬间与他四目交投,他忽然把目光定在我的脸上,然后叫了出来。
“Catherine 教授?”
“教授?”
我呆了呆,那个男人用双手抓住我的肩膀,把我扳回来面对他。我直觉就想叫救命,但是那个人的眼神很奇特,好像找到
失散多年的狗似的盯着我,好半晌才发现我的惊慌,连忙放手。
“啊……对、对、对不起,我认错人了。”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男人又补充道:“那个……我、我不是坏人。”
“喔……”
“我、我、我真的不是坏人,请你务必相信我。”
“嗯,我知道。”
“你、你觉得我是坏人对吧?你一定觉得我要害你对不对?你认为我伪装成学校的工友,趁着大部分学生都在开学典礼上,
伺机寻找落单的学生下手,先假装他是自己认识的熟人,趁此接近那个学生,然后再以赔罪为理由,把对方邀到附近的咖啡店
里,自己点咖啡帮对方点红茶,然后在红茶里下安眠药,把你迷昏了再绑架回家里对不对?”
……好详尽的犯罪计划。
我想跟他说我没有这样想,虽然他这么说还真有道理。
这时有人往兔子笼这里走了过来,好像是学校的其它工友,然后对那个男人大喊:“喂,David!你喂个兔子也喂太久了吧?
3|A的电风扇好像坏了,我这边抽不开身,你去帮我看一下好不好?”
那个人马上诚惶诚恐地应了一声,然后回头抓住我的手:“你、你看吧,我没有伪装成工友!”
“……没有人说你伪装成工友。”
“我、我也没有故意叫我的同伙喊我去修电风扇,让你不疑有他。”
“就跟你说我没有这样想了……”
“总、总之,现在没时间多讲。我、我、我就住在学校附近的宿舍里,我抄地址给你,你放学后可以来找我一趟吗?”
那个男人边说边从口袋掏出纸笔,真的抄了个地址给我,还把那张纸塞到我手里,然后把地上的饲料收拾了一下,临走前
又回过头来。
“我、我并不是故意用奇怪的理由把你单独邀到我家,其实那是间废弃不用的宿舍,方圆百里都没人,然后再把门窗反锁,
把你用手铐铐在床上,猥亵你之后还拍裸照,威胁你不可以和别人讲,否则就把裸照贴在学校公布栏上,之后再用照片对你予
取予求。”
“……”听起来还真的满危险的。
“反、反正,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问你,请、请你一定要来。”
那男人这样交代我后,就紧张兮兮地跑向校舍。
我捏着他给的地址,一时还无法反应,就看到他又转回头来,远远地对我说:“对、对了!”
“什么事?”我一惊。
“我、我没趁机偷走你的钱包!”
“……我没带钱包。”
“我绝对不会为了逼你来我家,就拿走你的钱包,让你不得不来找我,请相信我!”
他说完转身就跑,他临走之前,我看到一抹黑影,一溜烟地爬上他的肩头,仔细一看,竟然是只小猴子,刚刚在兔子笼旁
的时候,我完全没注意到附近有只猴子,不晓得从哪里冒出来的。
现在想想,那个男人的脸,倒和猴子有几分相似,我想和猴子打声招呼,但男人跑得很快,一下子就不见踪影了。
“真是个怪人……”我不自觉地摸了摸口袋,我的钱包的确没有不见,因为我没带钱包的习惯。
但是我的午餐钱两百块,已经不翼而飞了。
被那位大叔这样一闹,我逃课的兴致也没了。我第一次被扒手偷钱,心中又觉得好笑,又觉得自己很笨,竟然被耍得团团
转,不过我也不想再追回来,反正上一次当学一次乖,记取教训也好。
我乖乖地按照班级分配表,摸到我的教室去。
学校好像依照鉴定考的成绩,将三年级的学生分成A到E五个班级,成绩最好的菁英在A班,没救的就丢到E班去,据他
们的说法是要因材施教。可是 John 说,这样的做法,只是让某些学生不要妨碍到怕麻烦的老师工作而已。
我不上不下地被分到C班,一如往常的中庸平凡。
T市的大学采申请制,但高中毕业时会有一场叫AE的考试,考完后再根据成绩高低去申请想要的科系,大部分的高中生
都会参加。
John 也曾问过我有没有升学的意愿,他自己好像高中休学,后来却凭着优异的资质被大学延揽,就这么一路往学者的道路
迈进。
我觉得很迷惘,老实说,我常不知道待在学校的目的是什么。
“我不继续念书行吗?”我曾这样问 John。
“那要问你自己,你有什么特别想做的事情吗?”
“想做的事情?”
“嗯,如果没有的话,就只好继续念书了,边念书边思考未来虽然形同逃避,但总比无所事事来的好。如果你已经很明确
地知道自己的梦想,那就不要浪费时间待在学校里,以为学历和老师能够给你什么,是很愚蠢的事情。
“你永远要记得,真正的学习,从你离开学校那一刻才开始。”
我觉得他说的不无道理。但我仍然感到彷徨,因为我对自己的未来一无所知。
C班的导师是个一脸古板的人,第一堂是班会,那个人类在讲台上滔滔不绝地告诫我们,被分来C班是如何地危急、要怎
么努力念书、他会如何严厉地鞭策我们等等。
他并且说,今年会有所谓的三面会谈,会请来每个学生的家长,和导师一起讨论该名学生的学习状况和未来走向。
以前每次学校的母姐会,都是由 John 到校参加,我对自己的父母一无所知,John 也从来没和我说过父母的事。
我曾暗自猜想,我的父母大概是很不负责任的家伙,所以 John 觉得即使知道了对我也没帮助,才会一直不肯跟我说明。
“总之,各位同学,待会儿我会发下一分通知,请务必交给你们的爸妈……”
我一面托腮想着,却发觉有什么东西在打我的耳朵。
我惊醒过来,才发现有个纸团滚到我桌上,我还来不及去拿,右耳又是一阵痛,我捂着耳朵转过头来。
教室另一角,有个男的正用橡皮筋弹我,他周围座位的人类也都盯着我看,眼神充满嘲笑。
我沉默地打开那个纸团,上头歪歪扭扭地写了一行字:
“今天下午放学后,到后门的巷子里来,没来就跟老师说你跷掉开学典礼的事。”
我又抬头看那个用橡皮筋弹我的人。他双手抱着胸,一脸挑衅地看着我。
我完全不在乎他跟老师打什么小报告,但我在意的是,他或许就是今年春天,把流浪狗的耳朵割掉,藏在我柜子里的人。
我是个健忘的人,很少记得什么仇恨,但这件事却始终令我耿耿于怀。
我把手中的纸重新揉成一团,然后远远扔了回去,打中那男生的额头,我本来有点得意,但那男的却立刻举起手,对讲台
上的人类大喊:“老师,有人用纸团打我!”
班上的人都回过头来,和那男的同伙的人都指着我。
导师随即推了推眼镜:“那边那个同学,为什么用纸团打人?”
“我……”
我一时语塞,因为我把纸团扔回去是不争的事实,没办法否认。虽然那是因为他先用橡皮筋弹我,但 John 常跟我说,报复
不能成为做坏事的借口。
我正这么想着,那个男的的同伙又喊了起来:“老师,他还用橡皮筋弹 Oscar,妨碍我们上课!你看他桌上都是橡皮筋!”
我生气地站了起来,但是讲台上的人类却眯起了眼:“你是那个学生……对吧?就是那个二年级出席日数明明不足,教务
长却破例没让你留级的人,而且你竟然还进得了我的班?真是奇怪了。”
班上立刻响起一阵骚动声,女孩子交头接耳,都在说什么“原来就是那个人啊”、“他就是以前2|B那个很有名的怪人”。
我心中涌起强大的无力感。
要是以前的我,大概会马上道歉敷衍老师,然后溜出学校吧!但我已经下定决心,要好好面对我的同类,于是我模仿那男
生的说法:“老师,其实我是……”
“还有,听说你以前常虐待动物啊?还差点闹到校长那边去,后来你都没来上课,我还以为你休学了咧!学校可不是让你
做那种事的地方。”
“我才没有!”我难以抑制心中的怒火,对着讲台上的人类大吼出声。
那男同学交抱着手臂靠在书桌上,一副看好戏的样子。
“我才不会做这种事!谁会做这种事?!”
“你竟然对我这样说话?你知道我是谁吗?”那个人类瞪大了眼。
“我管你是谁,就算你是老师,也不能这样搞不清楚事实,就随便指责人!”
我大叫着,这大概是我和学校里的人类交流最多的一次。我仍然站得笔直,看着导师气得浑身发抖,我觉得他完全没把我
的话听进去。
“T市的教育部立法禁止体罚,我早该知道这不是个正确的决定,你们这些小孩子,不好好处罚总不知道什么叫规矩。
“给我去外头站着!如果你喜欢浪费你的时间,那就浪费你一个人的时间好了,其它同学还想拥有他们的未来,没有时间
陪你一起荒唐。”
我第一天的全勤出席,是在教室走廊度过的。
我走出学校大门时,整个人已经筋疲力尽。那个奇怪的导师还不放过我,要我在放学后留下来清扫教室,做当天的值日生。
可是暑假过后的教室格外脏乱,连清扫用具本身都要换新,窗户也积了厚厚一层灰,光靠我一个人根本忙不过来。
我本来想丢着不管,跑走算了。但是我已经不想再逃避,我像个初学走路的婴儿,遇见什么障碍,都不知该如何是好,只
能走一步算一步。                                                                                                  
好不容易把教室打扫的纤尘不染,我毕竟是从十二岁开始就独居的人,这种事情真要做起来还难不倒我。
回头想拿我的书包,才发觉它在我打扫时早已不翼而飞,我大概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在教室的垃圾桶、男厕所、女厕
所里巡了一圈,最后在今天早上的兔子笼里,找到和稻草混在一起的书包。
我默默地把书包救出来,把杂草和饲料倒出来,把书重新塞回去。
那里的兔子看到我,对我说:“刚刚忽然有群人类跑来,用书包里的书砸老娘!哎哟吓死人了,现在的孩子怎么都这个样
子啊,真死相!”
我跟兔子大娘道歉,然后才背起书包,走出傍晚的校门,兔子笼让我想起了今天早上的小偷,看来这真是很不顺利的一天。
我捏了捏口袋的纸,那个有坏人脸的男人给我的地址还在,但我现在已经没心情去找他算帐了。
我拿起手机,有通未接电话,是 John 打来的。
他今年秋天本来要去清迈长驻研究,据说为期是半年,但友人竟然婉拒了那个研究单位的邀请,结果这半年都待在T市的
研究院里,还一天到晚来找我。
忽然和他黏得这么近,我觉得有点不习惯。以往 John 对我来说,就像片浮云一样,偶然抬头看见,一眨眼又不见了。
我正想回 call 给 John,忽然一阵温暖的触感绕过我身后,又转到我身前来。
我低头看去,灰狼高大的身影投射在长街上,我惊讶地叫出声来:“Johnny?”我的狼仰视着我,我赶忙微蹲下来,抱住它
的头颈,心中又惊又喜。
“你怎么会跑到城市里来?要是被人发现怎么办?”
“不必担心,在下近来已经越来越习惯在人类的处所移动,再加上阁下送我的项圈,有掩饰的作用。若要与阁下长期相伴,
这是在下应该学会的事。”
脸颊接触着微微扎人的狼毛,我觉得很感动,虽然我不认为 Johnny 有预知的能力,但它出现得如此恰到好处,让我的心情
整个由阴转晴。
想起前些日子,它在森林里对我说的话,又觉得有些脸红,我连忙放开它,支着膝盖看着它的眼睛:“难得我们一起待在
T市里,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
“阁下想去哪里,在下必定奉陪。”
我笑着推了推它的耳朵,又抓到口袋里那张地址。现在我的心情好了许多,早上那个男人虽然可恶,但他第一次正视我时,
出口的话却让我很在意。
现在有 Johnny 陪着我,我忽然想去探一探这个住址,就算是陷阱也没关系。
我和灰狼说了我的主意,我们便按着男人抄的地址,找到了位在T市内的处所。
那里还真的是间宿舍,灰色的外墙,外面晒满了衣物,看起来也不像没人住的废弃房屋。
我向 Johnny 打了个手势,我们便顺着外围的铁梯上了四楼,找到了纸上的房门号码。
我向灰狼比了个噤声的动作,然后把耳朵靠到门上。里面传来男人的声音,似乎就是早上那个带猴子的工友,他好像在和
什么人说话。
“你、你怎么连他都偷?我没有要偷他的东西啊!真是的!”
男人似乎很懊恼的样子,我听到他来回踏步的声音。
然后他又说:“现在他一定认为我是小偷,以为我在骗他,绝对不会来这里了。唉,怎么办哪,我、我、我是真的想问他
啊,长得这么像教授的人,说不定真的是他们的……”
我还想听得仔细些,不自觉把身体往门贴得更紧。没想到门好像没阖紧,我才一靠近门缝,门就被我推开了,我整个人冷
不防跌了进去,发出好大一声巨响。
门内的男人也吓了一跳,Johnny 跟在我身后跑了进来。
“痛死了……”我揉了揉肩膀爬起来。
那男人惊讶地看着我,“啊、啊?是……是你?”
他随即又看到我身边的灰狼,露出惊吓的表情。他床上的猴子也一溜烟地钻回他肩膀上,我还来不及多解释,就看到房间
的床上放着我的两百元。
那男人察觉我的表情,马上慌慌张张地走到床边,把钞票塞到我手里。
“对、对不起,我没有要偷你的钱,是我的猴子擅自趁我和你讲话时拿的。因、因为我们平常都是这样,由我和陌生人攀
谈,吸引他的注意之后,再偷他的钱……等等,请不要这样看我,我说的是真的!我是真心邀请你来我家的!”
我叹了口气,把两百块收回口袋里,然后抬头看着那只猴子,那应该是只山猕猴,体型还满小的。
我问道:“这人类说的是真的吗?”与其听善于说谎的人类,不如直接问动物比较快,这是我的想法。
没想到那只猴子竟然跪了下来,泪眼汪汪地看着我。
“你竟然相信坏人的片面之词!”
“咦?所以说真的是他偷的不是你偷的?”我惊讶地问。
“是啊,这个人类用我老父老母老哥老姐的性命逼迫我,说如果我不帮他偷东西的话,他就要把我的老姐和老母灌水泥沉
到东京湾里,还要把我老父和老哥卖到窑子里去,逼得我不得不从!”
我觉得它有些地方好像说反了。“……喔。”
“还有还有,他还逼我签下白纸黑字的卖身契,说偷满赎身的钱就让我回家,可是我帮他赚了五十多年,他还是不放我走。
呜……”
“……猴子的寿命哪有那么久。”
“啊,被识破了。”它摇着尾巴说。
“废话!你当人类是笨蛋啊!”
“喔……我刚刚被他强灌 FM2,现在全身软绵绵的快要不行了,他接下来一定会玩约会强暴。你千万要小心,不要中了他
的陷阱啊……”那只猕猴说完就倒地不起了。
“……”
主人妄想自己是加害者,宠物就妄想自己是被害人?这该说是天作之合吗?我决定放弃和这只猴子沟通,直接问那个男人:
“那么,你不是我们学校的工友啰?”
他依旧是一脸随时都会昏倒的样子,一面擦着汗一面说:“不,不,我真的是工友,虽然只是一年约聘的短期工。”
他一直盯着 Johnny 看,好像真的很害怕的样子,却又不敢开口问我。
“那、那个,你要不要坐一下?我泡咖啡给你,还是你想喝红茶?你的宠物……”
我在他拿来的坐垫上坐下,笑着抱住灰狼的颈子。
“它真的是狼喔,不过你放心,它不会随便咬人的,我都叫它 Johnny,它是我的朋友,不是宠物。啊,它的名字也是用我
一个很好的朋友取的。”
Johnny 听到我说“朋友”时,看了我一眼。但那个男人听见我的话,却端着托盘愣住了:“你说的是……‘John’吗?”
我愣了一下:“嗯,对啊,我的朋友叫 John。不过说是朋友,他现在还算是我的监护人啦,不过我就快成年了。”
“你、你现在……是十八岁吗?”
“嗯,是啊。”我望着忽然逼近我的男人,感到有些害怕。
他半跪在我面前,仔细地端详我,好半晌才呼出口气:“你的爸妈……是谁?”
“我不知道,John 从来没和我说。”我老实答道。
那个人露出惊讶的表情,“没、没跟你说?怎么可能?难道不是我认识的那个 John?”
他喃喃自语着,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忽然瞥了一眼蜷缩在我身边的灰狼,迟疑地问道:“你说那只狼……是你的朋友吗?”
我点点头,然后说:“其实我……从小就听得见动物说话,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但我能够和狼啊、猫狗或是兔子直
接沟通。”
那男人仍旧盯着 Johnny 看,听了我的话,缓缓点了点头:“原来……如此。所、所以 John 才不愿意跟你说……”
我抬起头,终于鼓起勇气。
“请问……你是不是……认识我父母?”
他霍地转过头来,好像十分难以启齿地看着我,过了很久才说:“嗯……是、是的。我叫 David,以前……很久以前,是森
保所的学生,后来作了你父母的助理。”
“森保所?助理?”我听得一头雾水。
他长长吐了口气,在我面前席地坐下,把红茶推到我面前:“请、请喝茶,里面绝对没有放氰酸钾。”
我很迟疑地说了声“谢谢”,接过茶杯,他则拿了咖啡啜了一口。
“森保所全名是森林生态暨水源保育所,嗯,其实就是生态保育的一个分支,你父母是十分优秀的学者。我当时还年轻,
好不容易才甄试进助理的位置,那时候我真的很高兴,跟着你父母那段时间,是我人生最开心的一段日子……”
“等一下,先慢点,我从刚刚到现在完全听不懂你在讲什么,什么森林保育、生态保育?难道我父母是学者?”
那个叫 David 的人一脸惊讶地看着我。“John 连这些也没对你说吗?”
“我根本不知道我父母是圆的还扁的,连他们是死了还是失踪了也不知道。我还一直以为 John 也不清楚我父母是怎么回事,
才没办法跟我说。”
“原、原来是这样啊……要隐瞒就彻底隐瞒,这的确很像是 John 那小鬼的风格……”
David 又嘟嚷着我听不懂的话,但我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叫 John“小鬼”,觉得很有趣,对这有坏人脸的大叔也生出好感。
“请问……John 和我父母,到底是什么样的关系啊?”
这是我一直以来,最想知道的事。
“John 也是你爸妈的学生,你爸妈当时都是生态保育学者,你母亲还在大学的生保所任教,我们都叫她 Catherine 教授。”
David 说。
我睁大眼睛,作梦也想不到我父母是这么有地位的人,而 David 接下来说的话更让我惊讶。
“不、不过说是学生,也只是他们喜欢这样互称。John 从小就是孤儿,听说是母亲未婚怀孕,生了就随手丢在小诊所里。
是你父母抚养他长大的,那时候 John 才六岁,你父母去育幼院参与环保倡导,遇上了那小鬼,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大概……是
喜欢那小鬼的机灵吧?
“总之,后来 John 就一直跟着你父母,直到他们死了为止。”
我几乎说不出话来,David 从头到尾都很紧张,一句话讲得断断续续,但因为内容太过出乎我意料,我也不在乎他的结巴
了。
“John……是孤儿?这么说来,他跟我……一样了?”
Johnny 一直静静伏在我身边听着。我心里想着,这么说来,John 之所以会抚养我,多半就是为了报恩了。
这样一想,我对友人的愧疚感不由得少了许多,因为任何人处在 John 的地位,都不会将我置之不理。但不知为什么,我竟
觉得有点失落。
“我老爸老妈……真的去世了吗?”
“嗯,在你……在你一岁多的时候吧。那时候 John 刚满十八岁……就是你现在的年纪,你父母的死对他打击非常大,他消
沉了一整年,后来进了大学才好一些,他一成年,就向法院争取你的监护权。”
那只猴子也坐到主人身边,学 David 的动作喝起咖啡,然后就握着脖子,口吐白沫倒在地上,叫着“里面……有毒!”还
不停抽搐,不过我们都不想理它了。
“这件事当时还闹得很大,很多人觉得那小鬼是以 Catherine 夫妇的养子自居,想要成为他们的继承人。
“但是 John 争取到你的监护权后,你应得的遗产,他一毛也没动。他在大学时代拚了命地半工半读,用自己的力量养活你,
死也不让其它亲戚碰你一根汗毛。不过这些……这些我都是后来才打听到的,因为那时候我已经不在了。”
我心脏仍旧跳个不停,我知道 John 为我做了很多很多,但没想到是这样沉重的恩情。我不愿让 David 看出我的动摇,我继
续问:“不在了?为什么?”
David 似乎很惭愧的样子,把脸藏在咖啡杯后面。“因为我……我做了不好的事情,所以被开除了,而且还因此吃上官司。”
“不好的事情?”
“嗯,那、那时候因为工作的关系,常会接触一些保育类动物,像是金刚鹦鹉、玳瑁海龟或是白犀牛这类市场价值很高的
动物。
“说来很不好意思,因为当时年轻,又总是……很缺钱,所以和盗猎集团做了协议,我作内应,放他们通关,盗捕保育类
动物后再运出去卖,我事后再和他们分红……”
原来如此,对我而言,这实在不是什么值得原谅的事。
David 继续说:“没、没想到只做了一次,就被发现了。我的助理工作理所当然被开除了,后来还因此坐了六个月的牢,接
下来书也都不用念了。”
“为什么,不是只有六个月而已吗?”我问。
“事、事情才没有那么简单,光是等到法院开始调查我这个案子,就要等上好几个月,我虽然不太懂那些事情,不过像触
犯动物保育法这种小事件,拖上一、两年是正常的,一旦法院那边觉得你有问题,又会先把你关起来,我真不懂为什么可以这
样做。
“我的事情前前后后就拖了五年,后来虽然只轻判六个月,我的人生也毁了。”
“我老爸老妈……知道这件事吗?”我又问。
“他们还来不及知道就去世了,我是在看守所得知他们死亡的消息。那之后,纵使我出狱,因为有了那样的前科,与我专
业相关的机构完全不可能雇用我,我从此便和生态保育绝缘了,就是比较正经的工作,也不会用我这样的人。”
David 拭去额上的汗水,他看起来脸色苍白,浏海间搀杂许多白发。
我心想:这个人应该也曾像我、像 John 一样,走过一段相当灿烂的青年时光,可是现在却像燃尽的蜡烛般,一点光芒也没
有。
“加上发生这种事,家人几乎都放弃我了,我、我只好不断地、不断地更换工作养活自己,但是那些工作又赚不了什么钱。
在这种情况下,不知不觉地,就又会开始动歪脑筋……”
他大概是看到我的脸色,整个人又畏缩起来。
“不、不好意思,你一定觉得,我实在是个无可救药的坏蛋吧……我也觉得自己很糟糕,但这样说你现在可能无法理解,
有时候就是清楚地知道自己是个糟糕的人,才更无法回头,也不可能回头……这样说你懂吗,小朋友?”
我听不懂。但我记得我曾经听 John 说过,这个世界,是个不容许别人犯错的世界,即使只有一次也不行。
David 忽然从地上站起来,这间宿舍十分简陋,到处充满奇怪的塑料袋和绳子,角落则堆满了一个个空箱子,还有一看就
很像垃圾的东西。David 在一堆箱子里翻找。
“啊,你别担心,我不是要忽然拿出 AK47 来威胁你。”他忽然回头。
“……我很放心。”因为那东西好像还满贵的。
David 把两迭厚厚的、看起来像书的东西堆到我面前。“我、我进看守所的时候,我女朋友也抛弃我了,还顺道把我家值钱
的东西顺手牵羊,到最后只剩下这些相簿。”
David 翻开积满灰尘的封面,指着其中一张照片说道:“对了对了,就是这个!你看,这是小时候的 John。”
说是小时候,其实大约是十五、六岁时的照片。我赶紧伸长脖子,毕竟 John 从没让我看过他过去的任何纪录,但我才看了
几张,就沉默下来。
“怎、怎么了?不像吗?”David 紧张地盯着我。
“……不,只是单纯觉得……很……惊人而已。”
“啊……哈哈,很、很英俊吧,他那时候就像贵族的王子一样,就连年纪比他大上十几岁的研究员都很迷恋他,听说太晚
回家还会被欧巴桑夜袭,你、你看这张。”
他把一张照片挪给我看,我不禁屏息,那张照片的背景是一棵树,John 手上抱着什么东西,背靠着大树睡着了,阳光静静
地洒在他脸上。
我抬起头:“他手上的……”
“嗯、大、大概就是你吧?因为教授他们太忙,所以你一出生,就常托给 John 照顾。
“我、我照了很多有趣的照片,你看,这一张是他刚洗澡完正在擦头发的样子,啊,这张是他看书看到睡着的样子,还、
还有这张是他半夜起来上厕所的样子,喔!这张很珍贵,是他只穿了衬衫在衣柜里找四角裤的样子……”
好像是察觉到我的视线,David 从兴奋中醒觉过来,赶快向我挥了挥手。“你、你不要误会,我、我绝对没有迷 John 迷到
跟踪他回宿舍,也没有在他床边架设针孔照相机,更没有把他的照片做成专辑,以一本两千块的价格卖给其它研究员。”
我无言地翻着成山成堆的照片,John 的篇幅大概有二十几本以上。虽然有点夸张,但也忠实纪录了当时 John 的各种姿态。
Johnny 也凑到我身后,和我一页一页的翻着。
上课的 John、吃饭的 John、和人争论的 John、熟睡的 John,还有好几张逗着我玩的 John,姑且不论眼前这位大叔是不是
跟踪狂,这里纪录了许许多多我所不知道的友人。
我看着看着,不自觉地轻轻笑了起来。
“对、对了,我还有当年 John 穿过的内裤,现在好像还留着,没洗过的,啊,还有丁字的喔!你想看吗?”David 很 High
地说。
“……不用了,那个你留着自己用就行了。”难怪他的女朋友会跑掉。
我翻到相簿的最后一页。
那是 John 大约十八岁时的照片吧!和我差不多年纪,他站在一间白色的建筑物前。
但我注意的不是 John,而是站在他左右两侧的人,有个少妇戴着黑框眼镜,按着 John 的肩头,笑得非常灿烂。
我屏住了气息。
“这个人是……”
“是 Catherine 教授,也就是你母亲,左边那个是你父亲。”David 好像知道我的心情,缓下语气说道。
如果问我活了十八年第一次见到父母的感觉,我实在难以形容。我当下第一个反应是脸红,好像暗恋了很久的明星,忽然
站到自己眼前一样。
我老爸的长相很平庸,给人一种温和的感觉,但 David 口中的教授,也就是我的老妈,却甜美的令人心折。如果我再大个
十岁,说不定会毫不考虑地追求这样的女子。
“很、很可爱吧,Catherine 教授,一点都不像教授的样子。”
David 好像只要遇到俊男美女,就会异常兴奋,双眼放出光亮:“你别看教授这个样子,她当时已经年过三十五了,大家都
说她像精灵一样,即使历经岁月也不会失去光彩。”
“嗯。”
我呐呐地点头,觉得脸颊很烫。
“你和她长得很像。”
David 看了一眼照片,又望着我,脸上充满回忆的温柔:“我第一次见到你时就这么觉得了……你们真不愧是母子。”
我和 David 一直看相簿看到天黑,Johnny 安静地陪着我,一句话也没说,只在看到 John 年轻照片时说了句:“原来人类长
大了也会长毛。”
临走前,David 把有我爸妈合照的那本相簿送给我,和我道别。我心情紊乱地抱着那本相簿,忽然想起一件十分重要的事。
“David 先生,我爸妈到底是怎么死的?病死的吗?还是出车祸?”
David 犹豫了一下,又看了眼我身边的灰狼。
“这个……你还是直接问 John 吧!我想,他终究会和你说的。欢迎你再来,对、对了,那个相簿里绝对没有埋定时炸弹,
在你离开后十分钟就会爆炸销毁证据。”
“……我知道。真的很谢谢你,David 先生,后会有期。”
David 头上的猴子却在这时醒来了,睡眼惺忪地叫着:“快去报警,我来拖住这个恶棍!你不要管我,快去报警!”
我开始觉得,最近T市的动物是不是压力都太大了。
离开宿舍,外头果然已经灯火通明,我一看手机的时钟,已经是九点钟了。但此时我的手机却响了,来电人不用说是 John,
我很快接了起来。
“喂,John,是我。”
“你去哪里了?我从你放学就一直 call 你,你家也没回,也不接我电话……”
“John,”我打断他的关心,尽量让自己语气平静:“我有点事想和你谈,你可以来我这里一趟吗?或是我去找你也可以。”
大概是被我严肃的说法吓到,John 沉默了一下,好半晌才开口:“你在哪里?”
“在R街和H街十字路口的转角,就是那间三层楼的咖啡馆,你知道吧?我在那里等你,顺便吃个晚饭,可以吧?”
“我知道了。”
John 挂了电话,我便过了马路,灰狼也跟着我过来。
我在它面前蹲下,看着它的眼睛:“Johnny,真的很不好意思,但是……可以麻烦你先回森林去吗?”
灰狼凝视着我,缓缓地说:“阁下父母的事,在下不便听取吗?”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一个人问 John。”
“……在下明白了。”
Johnny 一说完,便跃进城市的夜色里,我望着它如银河般亮丽的毛发。
它忽然停下脚步:“对阁下而言,在下还只是朋友吗?”
“咦?”我呆了呆。
但它没有等我回话,几个纵跃掠过树丛,很快便消失不见了。
第二章 人类篇
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点了一杯柳澄汁和两个三明治,挑了二楼面窗的两人座坐下。本来以为 John 还要一段时间才会来,
没想到我三明治才吃一半,他便从楼梯口匆匆现身,身上还穿着研究院的袍子,只在外头罩了件御寒的黑色大衣。
“John,我在这里!”我招呼他。
他的脸色十分不安,应该说是很紧张,他站着盯着我:“有什么事?”
我把三明治放下,指着我对面的位置:“先坐下来吧,John。”
“到底有什么事?你想和我谈什么?”
他显得相当急躁,好像一路从停车场跑过来,胸口还微微起伏。我用双手握紧柳澄汁的杯子,帮助自己冷静:“你从研究
院过来的?”
“夜里留下来谈一些事情。这不重要,到底是什么事?”
他急着问,我决定不再吊友人的胃口。
“John,我父母到底是怎么死的?”
John 猛地向我一望,好像很惊讶我会问这种问题:“这就是你想谈的事情?”
“是啊。”
我觉得他似乎松了口气,却又有点生气。
“你大老远把我从研究院叫过来,就只为了问这种事?”他自言自语了一会儿,然后把背靠进沙发,转头看着我。
“我说过了,这种事情不重要,你父母已经不可能回到你身边。我照顾你、抚养你,你平平安安长大成人,这样就已经很
够了。你……”
“我母亲……Catherine 教授,你的恩师,到底是怎么死的?”
周遭的气氛一下子阴沉下来,我观察着友人的表情变化,他先是惊讶,然后是微怒,最后竟然涌起一丝似乎早已了悟的悲
哀。
“你从哪里知道这些事情?”
“这不重要,John,你明明什么都知道,为什么一直隐瞒我?”
“你知道你父母的死因要做什么?”
“因为他们是我的父母!John,我什么都知道了,包括你和我一样是孤儿,是我爸妈抚养你长大,还有他们也是生态保育
学者的事。我知道我爸妈的死一定让你很难过,但请你告诉我真相,至少让我可以和你一起分担,好不好?”我恳求着。
John 沉默了一会儿。“我不会说的。”
“为什么?”
“我说不会说就是不会说,就算要说,也不是现在。如果你就只有这点事情的话,我要走了。”
友人竟然站了起来,我忙起身拉住他。
“等一下!John!你为什么总是这个样子,总是把我当小孩子看,你上次在森林里和我说的话,我也有话要说。
“什么叫做我不信任你?什么叫做你没给我安全感?不信任的人是你好不好!就像上回在动物园,我说 Johnny 不会伤害我,
你却坚持成人的判断能力,硬要把我拖回家!但你看,到目前为止有任何一只狼伤害过我吗?”
我放开他的手,望着他高大的身形。从满面的胡渣间,似乎仍可以窥见他年少时的英俊。
我继续说:“我已经十八岁了,总有一天要离开你,过自己的人生。就算一辈子都缠着你,你也会老、也会死,我不能事
事都依赖你。
“John,请你至少相信我一次,我已经不再是当初抱着你哭,要你留下来别走的小鬼头了,好吗?”
我自以为讲得还算得体,但友人却越听越是阴沉,呼吸也微微加快。
“不曾伤害过你……?”他语气带着讽刺:“你说没有任何一只狼伤害过你?太可笑了,至少我就知道,它伤害过你一次!
而且是最重的一次!”
“你说什么?”我呆住了。
“你这么想知道 Catherine 老师的死因是不是?很好,那我就告诉你!”
他蓦地逼近我,我觉得有些可怕,但又不能在这紧要关头回头。
“当时我是第一个发现者。那是西伯利亚的森林,你至少听过吧?在一个大雪的夜晚,他们死在那里的观测站附近,你对
动物那么清楚,应该知道那里盛产什么。
“没错……我发现他们的时候,你父亲已经被咬得面目全非、你母亲一只脚血肉模糊。而在他们周围,全是西伯利亚荒原
的王者,狼的脚印!”
我说不出话来。
John 似乎陷入某种报复性的亢奋,他近乎自虐地笑了笑。
“那时俄罗斯的伊尔库茨克科学中心有个计划,请你的父母去参与,因为是相当大的研究计划,我便休学跟着他们一道去,
你在T市没人照顾,当然也就随着我们。
“工作的地方是位于里斯特温卡镇北方数百公里的科学观测站,离最近的城镇也要半天路程。本来西伯利亚的夜,是绝对
禁止闲逛的,他们研究人员也很清楚。但你母亲为了替一只枭放生,所以只好由你父亲陪着她,走进观测站附近的黑森林。”
John 拿起我的柳橙汁喝了一口,他的眼睛都是血丝,我一声也不敢吭。
“我也不晓得当时 Catherine 老师在想什么,竟然抱着你一块出去放生,她这个人有时就是很异想天开。
“总之他们夫妇俩在回程时,不幸被狼群赶上,观测站在很荒僻的地方,而在野地里,人类永远跑不过狼。我跑出去找他
们时,已经来不及了,你父亲……几乎被狼吃得不成人形,Catherine 紧紧把你抱在怀里,你毫发无伤,但她一只脚被活生生扯
下来,就这样因为失血过多和疼痛过剧而死。”
我的嘴唇微微哆嗦着,友人的表情有些木然,他看着我。
“我本来等你大一点,就想和你说这些事。但是你从那之后,对动物却开始亲近起来,后来竟然开始和动物说话,对猛兽
又充满兴趣,我每回想和你坦白,就觉得好像会破坏掉什么似的,就这么一天拖过一天。
“怎么样,这就是你一直想知道的真相,高兴了吗,Catherine 的儿子?”
他自嘲地笑笑,我从他的语气里,感受到浓得化不开的痛楚。
他又说道,“而现在竟然有只狼跟你告白!哈,对我而言就像杀母仇人一样的生物,竟然说想和你永远生活在一起,还有
比这更荒谬的事吗?”
“那和 Johnny 一点关系也没有!”我醒觉过来,虽然我现在脑袋乱成一团。
John 看起来好悲伤,我从未看过他露出这种自暴自弃的表情。
“就算是……就算老爸老妈是被狼杀死的,那也不是同一只狼啊!西伯利亚狼是西伯利亚狼,Johnny 是 Johnny,你不能把
罪过推到它身上……”
“对我来说它就是!”John 低吼道:“我管它是哪种狼,你口中人畜无害的动物,就曾经杀了你父母,还差点杀了你!”
“但人类也曾经杀了 Johnny 的兄弟!”我瞪着友人,也大叫回去:“因为西伯利亚不知道哪一只狼杀了我妈,你就要我恨死
天下所有的狼吗?
“Johnny 的弟弟什么都没做,就莫名其妙地被人类谋杀!真要说起来的话,如果不是你们侵入狼的领地,在它们出没的时
间擅自打扰,它们也不会把他们当成食物!说到底还不是……”
“啪”地一声,John 竟然狠狠煽了我一巴掌,咖啡馆里的人全看着我们。
我呆住了,以往他虽然还满常教训我,但从来没有打过我的脸,我用右手抚着脸颊,无神地望着他,John 的手发着抖,好
像也没有察觉自己的反射动作。
“我不许你这么说……”他的声音微微颤抖,似乎不敢看着我的脸,他微低着头,把脸埋进另一只手。
“我不许你……说这种话,只有你不可以!Catherine 老师是因为保护你才死的,否则她说不定有机会可以逃走,所以只有
你……不准这么说她。”他缓缓放下手:“只有你……不准这么说。”
他有些语无伦次,只是反复着这句话,过了一会儿,他朝我的脸颊伸手,轻轻抚过。我才发觉那里已经肿了起来。很痛很
痛,但我却不知道真正痛的是哪里。
“对不起,我……”
John 好像和我说了什么,但我什么也听不见,耳朵一片嗡嗡声,我只记得我推开了友人的手,然后转身下楼。友人在我身
后唤我,但我没有停步,我只想尽快逃离这一切,就像我以往所做的那样。
我上了末班电车,到了停机坪,开了直升机回家。一刻也没有停,我什么也无法思考,什么也无法判断,一路上恍恍惚惚,   
还差点撞到一只白鹭鸶。
现在我终于明白,为什么 John 从小到大,对我接近猛兽这件事会这么过敏了。
他是多么害怕旧事重演,他害怕我在西伯利亚大雪的那夜,好不容易捡回的性命,再一次被相同的事物夺去,让他再一次
一无所有。
我在深夜时抵达森林,我走下直升机,走到刻着狼图腾的橡木前,用手摸着代表狼兄弟的镌刻。
John 始终都不肯告诉我真相,现在想想,对 John 来说,虽然失去父母的是我,但事实上 John 的伤痛才是最深最烈的,对
他而言,这等于是第二次失去双亲。所以毋宁说是顾虑我,不如说是他不愿再一次回想起那种痛。
如果是 John 被狼咬死,我想我也会这么做。
我被这样的想法惊了一下。
没有错,如果今天被杀的人是 John……我试着想象那样的情境:我在一片冻原里,发现 John 血肉模糊的尸体……我几乎
不敢再想下去。
那瞬间,我忽然什么都懂了。
“John……”
我忽然觉得好恨,又好难过。为什么这个人不早一点和我说?为什么总是一个人背负所有的重量?
他是用什么样的心情目送我跑下高速公路,奔向狼的怀抱、是用什么样的心情注视着 Johnny、是用多大的忍耐包容着我,
我不想去想象,也无法想象。
他给我的东西太多了,多到我不知该如何报偿。那种感觉已经超越了感激,彷佛他要我做什么,我都不应该拒绝。
但就因为这样,我对他的感觉才更加五味杂陈。
我不想承认他对我的深恩,因为一承认,我就再也爬不出来、再也甩不脱了。
“John,对不起……对不起……”
我扶着那棵橡树,慢慢蹲在地上,像个孩子似的蜷成一团,哭得泣不成声。
直到那一刻,我才清楚明白,我始终还是个不懂事的小孩子。我自以为成长、自以为坚强,但其实一无所有,我逊毙了,
真的。
那天晚上,我跪在树下哭了一整晚,直到睡倒在一片白花丛里,和狼的图腾一起。
隔天我整个脸都是肿的。
被 John 打过的地方也肿,眼睛也哭肿了,John 和 Johnny 都没有出现,我不禁有点庆幸,因为被看到这样子实在有点丢脸,
我的心里还是很沉,于是就在家里休息了一天。
我有太多事情要整理,也有太多的话想和友人说。
开学第三天,我毅然再踏进学校。
城市的人类一切如常,但我现在知道,这些人表面上无忧无虑,其实每个人心底都藏着一段伤痕,每个人都抱持着不同的
心情,活在自己的族群里。
如果我选择做个人类,那么我便不能逃避我的伤痕。
这是属于我的战斗。
踏进学校时,钟才刚响,我照例绕路去了兔子笼。刚走过转角就有人叫住我,我回头一看,原来是 David,我才想起他好
像真的是我们学校的工友。
“啊,David 先生,早安,昨天真的很谢谢你……”
我想起 John 的事,一时间竟有些无措。但是 David 却好像没看到我似的,仍旧是一脸紧张兮兮的样子,到处东张西望。
“David 先生?”我放大声音叫他。
他被我吓了一跳,满头大汗地望向我。“喔!是、是你啊。你不要误会,我、我并不准备要做坏事。”
“……不,我只是单纯和你打招呼而已。你在找什么东西吗?”
“我、我没有在找赃物。”
我觉得这男人的脑袋会自动翻译,我决定转移话题。“对了,你的那只小猴子呢?”我看了一眼他的肩头,随口问道。
“啊……其、其实我就是在找它,它每天都会跟我来学校,但是刚才我去倒个垃圾,转眼想找它,它就不见了,它、它很
少这样主动离开我。”David 手足无措地说。
David 的话让我吃了一惊,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上个学期的事情又浮现在我脑海。
我想起前天开学典礼时,我曾溜出来碰见 David,那时小猴子也在场,要是又被什么人看到,那些人说不定又会拿它来开
刀。
我心中怦怦乱跳,反身便往校舍跑,David 在我背后叫了一声,但我忧心如焚,所以并没有理他。
上课已经过了一段时间,我先在走廊上的铁柜前停下,鼓起莫大的勇气才打开门,我很害怕看到同样的情景。还好并不如
我所想的,里头一片平静,那些人也没放什么奇怪的东西,只是从上学期到现在一直没整理,有点杂乱罢了。
我提着书包冲进教室,讲台上站着另一个人类,正在黑板上忙乱地写着数字,看见我走进来,很不高兴地皱眉。
“同学,你迟到了,请安静一点。”然后他又转回头去了。
我往前天向我丢纸团的那些男同学看去,发现他们也正侧着身子看我。我往自己的座位一瞄,并没有什么异状,我一坐下
来,就听到背后有窃笑声。
但我一回头,他们又都正襟危坐起来,我觉得心里很不安,但又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一直熬到了中午,因为实在不放心,又跑到校园各处找那只猴子。但都没有见到它的踪影,下午上化学课的时候一直心
不在焉,还差点被盐酸烧到手。
我心想,或许那只猴子是贪玩,所以跑去哪里逍遥了吧!我这样安慰自己。
不过那个名为导师的人类,倒是带来令我在意的讯息。
T市在秋季结束前会有一次长达一礼拜的长假,大部分学生都用来温书,以准备接下来的大考。
而那个人类说,攸关学生未来的升学会谈会在那之前。
“请双亲至少要来一个人,爸爸或妈妈都可以,当然最好是全部一块来。”
我想起了 John,这样的会谈,我果然还是得仰赖他。
我想向他道歉,有很多事情想向他坦白,但是友人从昨天开始又找不到人,好像故意在躲我什么。
他总是这样。
好不容易熬到放学,我今天一路低调,以免又被那个人类给盯上。                                                   
钟一打我就悄悄冲出教室,从学校的后门溜了出去,我本来想马上去找友人,但刚出校门就被叫住了。
“喂,你是不是忘记了什么?”
我身体微微一僵,慢慢回过头来。
是班上那群男同学,其中一个人戴着毛帽站在前头,上次用橡皮筋弹我的就是他。
“有什么事吗?”我往后退了两步,靠在学校的外墙上,他们看起来来势汹汹。
“‘有什么事吗?’”
他们模仿我的语调,自得其乐地笑成一团,带头那个人类扬了扬手上的纸,对我扬起下巴:“你还真健忘啊!真不愧是学
校有名的逃课大王。两天前的约定,你这么快就忘了?”
我看着那张纸,这才想起开学典礼那天的事,好像是叫我到后门的巷子里一趟。
他又继续说:“你昨天没来,我还以为你吓得躲起来了,害我们好失望,没想到你今天还有脸来学校,真是令我们惊喜不
已。喂,怪胎,你还真会取悦人类啊!”
我无法判断他们到底想要干么,浅浅吸了口气。“我做了什么吗?”
“做了什么?”那人类挑了挑眉。
“我说,我做了什么让你们不高兴的事,或是什么地方得罪了你们,所以你们才这么看我不顺眼?”
没想到他们竟然笑了,还笑得很大声,好像我的问题是什么天大的笑话一样。
那个戴毛线帽的男的盯着我,微微扬起下唇:“小子,你觉得你很特别,对吧?”
“我不觉得自己有什么特别。”
“你有!你就是觉得自己很特别,怪胎,你瞧不起我们这些天天乖乖上学的人对吧?你瞧不起我们这些每天念书,为了成
绩和升学努力的人对吧?你一面在旁边冷眼看着,一面在心里偷偷嘲笑,这就是你的想法,我有没有说错?啊?”
“我并没有……”
我才说到一半,眼前黑影晃过,然后是剧痛,我才醒觉自己被揍了。
因为那拳来得太突然,我根本来不及闪避,那个男的一拳打在我肚子上,我往后一摔,整个人抵在墙上。周围的人纷纷叫
好,有人喊着:“Oscar,揍扁他!”
我被那个男的抓住了头发。
“怪胎,我告诉你,我最讨厌你这种人,我们每天努力的活着,在压力和期望下拼命求生存,而你们呢?整天动着歪脑筋,
想着要怎样才能跟大家不同。
“我从二年级就开始注意你了,我和你同班过,还当过班长─我想你大概不记得吧?像你这种人,自以为逃课很潇洒、很
帅气,结果我们班从来没有全勤过,就因为你一个人,你知道吗?”
我望着他,这张脸对我来说确实很陌生。
“上学期好不容易找到机会教训你,本来以为你那么久没来上课,大概留级留定了,没想到开学那天,竟然又看到你若无
其事地出现在学校里,而且还考进了这班!我不知道你用了什么肮脏手法,但是我要告诉你,这世界上不是每件事都能那么侥
幸!”
这回换他闷哼了一声,因为我用膝盖顶了他肚子。我对他虚晃了一拳,威胁他往后退,老实说 John 教过我简单的打架技巧,
他说男孩子多多少少会遇到这种事。
John 就非常擅长这些,我小时候,就曾经看过他把一个跟我搭讪的怪叔叔揍飞出去。
那些人看到头头被打,很快全朝我涌了过来。我觉得我应该以逃走为第一优先,毕竟他们人多势众,但我的大计马上就被
打乱了。
“喂,不要轻举妄动会比较好啊,怪胎。”
我疑惑地向他看去,那个男的把手上某个东西举高,看起来像个小铁笼。
他把盖在上面的布掀开,果然就是 David 的小猴子。
我冷冷看着他们。“果然是你们……”
我才说了几个字,我后面的人就一拳朝我打来。我本能地想躲开,但是那个戴毛线帽的少年却放下了笼子,把某样东西高
高举在上面,我瞪大了眼睛,那是液体一样的东西,好像是今天下午化学课用的盐酸,他竟然往猕猴身上洒。
“住手!别这样!”
我大为震惊,本能地就想冲过去。但是站在我旁边的人踢了我一脚,我被踢中小腿,痛得跪了下来,小猴子在笼子里直叫
着:“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我宁死不屈!”
“我们做个约定好了,现在开始,你只要反击一次,我就倒一次盐酸。你既然这么关心猴子的安危,应该不想看到它受伤
吧!”
他边说又边倒了一些,那是未经稀释的实验用盐酸,足以把猕猴的毛烧掉一大块。他又是一拳打在我背上,我完全不敢乱
动,只是瞪着这些人类。
“喂,他还真的就不反抗了耶,这个白痴!”
我听见他们的笑骂,拳脚像落雨一样打在我身上,我却在想另一件事。这是我的错吗?照刚才那个人类的说法,我对于同
类的疏离,反而造成别人的困扰。
我曾经听 John 说过,人是群居的动物,就因为是群居,所以每个人都不自由,我的行为牵动着别人,我的任性也牵动着别
人。
我以为我自己怎么样都行,别人为何要多管闲事,但事实上我已经惹到了别人。
那个男的一脚踹在我胸口,我整个人半趴在地上,没办法去算全身上下有多少伤。还好骨头没断,因为我不想再进医院,
他们把我踹到大马路上,一只脚踩在我的手上。
“唔……”我痛得喘个不停,半开着眼睛仰视着他们,我想这次至少会断根手指,否则他们不会放过我。
但是脚还没踩下来,我就听见了惨叫声。
“呜哇啊啊啊啊─!”
我看见一片血光,好像有什么东西扑了过来。但我额角被打得流血,鲜血遮住了视线,直到那个黑影掠到我身边,我才终
于看清楚了。
“……Johnny?”
是我的灰狼。虽然它出现在这里,我已经不惊讶了,但它似乎没听见我在叫它,即使我不懂狼的情绪表现方式,也感受得
到它正在生气,而且是暴怒。
它朝那些男的低声长啸,露出森然的獠牙,前脚伏低,冷冷地瞪视那些人类。我从未见过它这个样子。
“那是狼!那真的是狼!天呀,我还以为是狗……这个怪胎竟然带着狼!”
“快点逃!快去告诉老师!”带头的那个少年也十分惊慌,转身跟在落荒而逃的同伴后面。
但是就像 John 说的,人类的动作再快也快不过动物,Johnny 只轻轻一扑,就压在那男的背上,然后对准肩膀狠狠咬了下
去。
“Johnny!快住手!”
虽然这些人也有错,但灰狼的样子简直就想杀了这些男同学,我顾不得满身是伤,冲过去抱住了它,企图把他们分开,但
是 Johnny 已经失去理智,紧咬着猎物不放。再这样下去,这男的就算不死,手臂也废定了。
“Johnny,求求你住手!我没事,我一点事也没有,你忘了我们的约定?”
绝不能伤害人类─虽然是很久以前的约定,虽然是个不公平的约定,但我的话似乎终于唤醒灰狼的意识,它松了口,我紧
紧抱住它的头颈,和它一起滚倒在人行道上。
它的口里全是血腥味,混着唾液染了我一手。
我发觉自己的手在发抖,我们是如此不同的生物,我第一次这么深刻地感受到。
“你们在做什么?!”
现场乱成一团,人行道那端传来男人的喝声。我抬头一看,好像是学校的工友,David 也在其中,他第一个跑了过来。
“Johnny,你先走,快点!”我催促着它。要是被人发现它在这里,又伤了人,后果不堪设想。
Johnny 也终于冷静了一点,它看着鼻青脸肿的我。“在下……”
我不等它说完,把它往后一推,又低声说了句“快走”,然后便奔向受伤的男同学。
“有人受伤了,快叫人来帮忙!”我大叫着。那些工友看来很惊讶,有人还去叫了教职员,我托着委顿在地上的少年,他
的手臂伤得不轻,血肉模糊一片,我几乎不敢直视。
十六年前的那个夜里,John 看到的也是这样的景象吗?
“喂,有学生受伤了!去叫救护车!”
“谁去保健室拿担架来!”
其它的同学几乎都吓得跑光了。我忍着满身的疼痛,直到目送那个男的被送上担架,才发觉有人正盯着我看,抬头才发现
是 David。
“你、你还好吗?”
他担忧地问我,我很快想到那只猴子,赶忙跑过去打开了铁笼。
“David 先生,你的猴子……”我心疼地抱着那只小猕猴,它的毛几乎被烧掉一半,伏在我怀里一动也不动。我知道它被
吓得不轻。
“呜……”
“没事了……你没事了。”我轻声对它说。
“他们很粗暴的抓我!把我监禁到笼子里!”它大哭着。
“我知道……现在都没事了。”
“他们还拿很烫的蜡烛滴我!用皮鞭打我!”
“嗯,是他们不好。”
“他们堵住我的嘴,撕开我的衣服,我的扣子飞出去,那个戴眼镜的男人还摸我的脸,说:‘长得很不错嘛,真是个尤物!’,
我一直叫着‘不要不要放开我!’,但是他却把我压倒在地上,把我的双手用领带绑在头上,然后舔了舔嘴唇说:‘你叫啊,你
再叫啊,你越叫我越兴奋……’……呜……我好怕……”
“……不,我想他们应该不至于会对你做这种事。”
猕猴把头埋在我怀里哭,虽然它描述的情节有点夸张,但我知道它确实是被吓到了。我心里还是一片混乱,David 想把我
送到保健室,但我婉拒了他的提议。
要是被学校发现我打架,然后通知 John,那就麻烦了。我并不想被他知道这种事,从小到大都是。
“你、你被他们打了吗……?”
总之,后来 David 向保健室借了个救护箱,就在兔子笼旁边替我疗伤。因为早就放学了,学校的人因为学生受伤的事忙成
一团,我全身到处都是瘀青,随便碰都痛得要命。
“没什么,同学之间打打架而已。”我紧紧抿着唇,尽量盯着前方。
David 看着我,忽然笑了一下。“你……你很像那个小鬼。”
“小鬼?”
“嗯,就是 John。”
“我像 John?”因为有点惊讶,我稍微动了一下,结果棉花棒划过伤口,痛得我差点叫出来。
“嗯,你……和 John 最相似的地方,就在于你们的高傲。”
“高傲?”我并不觉得自己高傲。
“嗯……这、这么说吧,如果说人类的世界为大部分的人类设了一条线,大部分人都会在那条线里存活,就算有的时候想
离开一下,也会因为畏惧别人的眼光而作罢。
“但、但是你和 John 不同,你们一开始就生活在那条线之外,而且是不自觉地、自然而然地选择那个位置。你们旁观着这
些在线内的人,还疑惑我们为何不肯跨出一步。”
“可是我真的没有……”
“那个男孩子,好像叫作 Oscar 吧!”David 并没有理会我说什么,他帮我的额角上药,贴上纱布,又替我包扎扭伤的脚踝,
一面继续说:“我一看见那男孩子讲话的方式,就觉得他和我年轻时很像。
“说、说来惭愧,年轻的我是很拚命、也很守规矩的人,而且很看不起那些吊儿郎当的人。但是又不敢明目张胆地说,所
以都在背后偷偷骂人、偷偷整人,直到我自己也犯下大错。”
我看着这位坏人脸的大叔,虽然他说很像,但我觉得他和那个人并不相同。
“David 先生……为什么会想要念保育相关的科系呢?”我忽然问。
“其、其实是刚好考上就念了。我是个没什么梦想的人。”
“如果……想要为动物做点什么,David 先生认为念那些有用吗?”
“你想和你父母还有 John,走相同的路吗?”David 问我,我支着下巴没说话。
但 David 却忽然举起手来,大力摸了摸我的头,好像长辈安慰晚辈一样,我感到有些惊讶。
“像 John 这样的人,就算他自己没有察觉,但他其实是天才。我们却都不是,大部分的人都不是,我想他一定常和你说什
么学校不重要、学问是纸上谈兵的垃圾之类的话,那些话虽然很有道理,但是老实说是天才专用。
“我不敢担保知识一定能让你的人生更幸福,有、有时甚至相反,但对凡人而言,大部分时候还是挺有用的。”
他放下手来,又开始擦起汗,这个人真的很容易紧张。
“不、不过说来惭愧,也是有很多人像我一样,用知识来做坏事的人,懂得越多就越容易动歪脑筋。有人就说过,学校是
把纯真的孩子变成野兽的地方。”
“野兽……”
“我、我很久以前读过,关于人类这种生物起源的说法。有一说是人类是从猴子这种生物,慢慢进化来的,而从猴进化到
人,花了几千万年的时间。”
他看着伤痕累累的我,有些感慨地笑了起来。
“有时候我常想……到底这几千万年的时间,猴子们有了什么样的变化,而我们花了几千万年的时间,又比猴子多拥有了
什么啊?”
我一拐一拐地走出学校大门时,学校的晚钟已经响了。
我不禁失笑,虽然开学才没几天,我似乎没一天是平安无事地放学,看来要重新回到自己的族群,还真是件困难的事情。
那个被 Johnny 咬伤的同学,已经被送到医院了,听说没有什么大碍,只是可能有好几个礼拜没法正常使用右手,我总算松
了口气。
我马上就想去找 Johnny,不知道它有没有顺利躲了起来。这是我第一次见识狼的愤怒,到现在还余悸犹存,同时我也明白,
灰狼对我说的那些话,并不是随口说说的。
但我才重新背上书包,我的手机就又响了。
是 John 打来的电话。
“……John?”我把电话接起来,但对方却没有说话。我心想他可能还在生气,毕竟我那天晚上,对他说了那么过分的话,
我决定先道歉,但这时 John 却开口了。
“……对不起!”
友人的声音听起来充满悔意,而且不让我有插口的机会,他急急地接口。
“我不该对你发这么大的脾气,你都十八岁了才忽然知道父母的事情,心情一定很复杂,我不但吼你,还……动手打你的
脸,而且还是在那么多人面前……”
他好像憋这些话憋了很久,说不定这两天都在想这件事,一口气不停地说完,我甚至可以想见他在话筒那头面红耳赤的样
子。我先是讶异,后来又觉得好笑,一股莫名的暖意流过我心头:“John,真的很谢谢你。”
“嗯?”
“John……你是我这辈子,最感激的人。”我贴着话筒说。
“……为什么忽然说这种话?”
我没回答他的问题,只是放轻声音。
“我们曾经一起失去过某些人,但是现在我们两个活了下来,虽然不能叫你忘了那些,但是我希望,至少你现在能够活得
很幸福。”
我慢慢地说,因为我觉得,如果我的父母还活着,一定也会对 John 说这样的话。友人听完我的话,沉默了很久,我听见他
微不可闻的声音:
“我的幸福……”
接下来的声音彷佛被他吞落肚里,我再怎么努力也听不清。
“啊!对了,John,有件事想和你说。这个月底是学校的升学会谈,他们说要请家长来,你能来一趟吗?”我忽然想到。
“会谈吗……你也到了这个时候了。”John 好像很感慨地说道:“我知道了,我会去的。”
过了一会儿,他又迟疑地开口,“你……没发生什么事吗?”
“……咦?”我一惊。
“你的声音听起来怪怪的,有点沙哑。”
“不,只是昨天晚上太晚睡了。”我心虚地看了眼手上的伤。
“是这样吗?嗯,那就这样了,到时候见吧。”
“嗯,到时候见。”
我呼了口气,赶紧把手机关了起来。现在想起来,John 真的是很敏锐的人,特别是对我的事情。David 的话一点也没错,
这个男人既高傲又聪明,所以才会经常令我觉得无法捉摸、无法企及。
但是,我并不讨厌这样的 John。
我刚把手机收起来,一道黑影便悄没声息的掩过我身后。有了之前的经验,我很快便知道是谁:“Johnny!你没事吗?太好
了!我还担心你会不会找不到地方躲。”
灰狼好像完全冷静下来了,站在一公尺外静静地看着我,我猜刚才讲电话时它就来了。它的目光落在我几处严重的伤上,
却没有像往常一样,凑过来让我拥抱它的颈子。
“抱歉,在下竟然毁约了。”半晌,它垂下耳朵。
“啊……没关系啦!我只是担心你咬伤了人,人类肯定会找你的麻烦,所以才说那种话阻止你,你做的一点都没错,那个
人再怎么讨厌我,也不该找猴子开刀。”我赶忙安慰道。
Johnny 却没说话,只是缓步走到我面前。
我不由自主地微微一缩,它却伸出舌头,轻轻舐着我手上的瘀青,我有点惊讶。
它仰起颈子看着我:“离开那些人吧。”
“离开……?”
“离开你的族类,虽然我们狼不见得高尚到哪里去,也会为了生存,杀害其它的族群,但至少不会是这么无聊的理由。
“既然你的同类不接受你,那就和在下一起回归森林,在下原不想左右阁下的自由,但现在看起来,在下的想法并没有错。”
它诚恳地看着我。
我有些茫然地抱着 Johnny,这些日子以来发生太多事,我总没有时间好好地思考,许多人对我说的话,我也没法好好消化。
我看着眼前的灰狼,手机里还留着和 John 的通话纪录。我想起 David 的话:人类花了这么多时间进化,究竟改变了什么?
当然,我喜欢 Johnny,和我的狼在一起,能令我感到很安心。彷佛在充满暴风雨的大海里,忽然找到避风港的喜悦。
我也很喜欢 John,但我同时也很怕他。不单单因为他是人类,我无法猜测友人的想法,他总是阴晴不定的发怒,又总是不
赞同我的想法,想要亲近他时,他不是远得无法抓住,就是全身充斥着难解的花刺,让人既想触摸,又怕受伤。
“我还想……再给他们一个机会。”
我听见自己说,感受着灰狼的体温,还有些微的血腥味。我忽然察觉到,我竟然把 John 和 Johnny 放在一起比较。
或许是因为 John 总给我狼的感觉吧!我这么想着。
“一直以来,我遇到很多的人,受过很多伤,但也承蒙很多人的恩惠。Johnny,所以我想再试一次,给人类一个机会……
不,是给我自己一个机会。”
Johnny 望着我,良久,才垂下头来。
“我明白了。”最后它说。
秋季悄悄地来到,天气不再像之前那么热,而学校的人们,似乎也随着气候冷静下来。那件事发生之后,那个叫 Oscar 的
人住了院,很久都没来上课,那群人没了带头的,好像也安分下来,不再找我的麻烦。                                       
只是那个人被狼咬伤的事情,在学生里却传了开来。人类是很会造谣的生物,我小时候,就曾经被人认为会指挥动物攻击
人,现在这种说法更是不径而走。
不过这对我来说,反而有好处,至少那些无聊的人不敢对我轻举妄动。
我和班上的同学还是很疏离,还是一样不得大人的欢心,毕竟这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而且其实我渐渐觉得,大多数的人,
都是对别人漠不关心的。真正会费心使坏的坏人,和真正会对人付出的好人,都是很少很少的。
“最近过得好吗?”
“很好啊。那你呢?”
“和往常一样,没什么特别的。”
自从在咖啡店里,和 John 吵了那一架,得知真相之后,我和 John 之间的气氛就变得有些微妙,虽然我们彼此都和对方道
过歉。
他还是如往常一样,几乎每天都打电话来打招呼,但是一直到秋天来临前,我们都没再见过面。
“今天下午你会来吧?”
升学会谈的那天早上,我也和 John 通了电话。因为上回那件事,我和 Johnny 说,为了它的安全,希望它以后别再到城市
里来见我,它也同意了。
“会,不过R市那边研讨会结束时间不一定,我可能会晚点到,大概过中午吧!你和导师说一声。”友人这样交代着。
“John,我想……”
“嗯?”
“不,没什么,那待会儿见了。”我没把话说完,就挂断了。
因为会谈的缘故,所以今天一直到下午两点都是自习时间,学校里挤满了浓妆艳抹的学生家长,教职员也忙得不可开交。
令我在意的是,那个叫 Oscar 的男同学,竟然也在朝会结束时,缠着满臂的绷带,十分狼狈地来到了学校。
我警戒地看着他,但是他整个早上都很低调,也没有和他的同伴交谈。
午休的时候,他竟然主动向我走过来,把我邀到男厕旁。我怕他又想对我不利,警戒地站得远远的。
“……真的非常对不起你!”
没想到一到没人的地方,他就忽然抱着受伤的手,向我深深一鞠躬。我吃了一惊,反而不知该如何反应:“呃……咦?”
“对不起,我有好好地反省过,是我不好!被那只狼犬咬伤之后,我才知道我的力量是多么渺小,我以前一直很轻视那些
动物,以为它们都是些逊脚,以为自己很强,现在我才明白,原来我有多么自大。”
“这个,其实我也有错……”
“对你也是,我一直误会了你,听说你后来一直都有来上课,也没有和老师打小报告说我们打你,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
之腹,请你原谅我!”他大声地说。
我愣愣地看着他,虽然不明白他转变的真正原因是什么,但事情能这样发展,当然是最好的。
看来人类这种动物虽然善变,但就是因为善变,才有更多的可能性。
“啊,对了,我父母说想要见你,他们也想向你道歉。你可以跟我来一下吗?”
Oscar 说着,也不等我回话,用没受伤的手拉着我便往教学楼下跑。
看他这么殷勤,我找不出话来拒绝,虽然我不是那么想和其它人类见面,何况是别人的父母,再说我也要待在教室等 John
来。但是他却不理会我的迟疑,只是把我往外带。
“你父母……在哪里?”我问道。
“在这里,因为里面人太多了,所以我叫他们先在这边等。你父母呢?”
“我没有父母,不过我的监护人……”我一面解释着,一面被他拉着跑。
他把我带到大楼的一角,就在兔子笼附近,这边平常都由 David 在照顾,但因为今天一次涌进太多家长,工友们都去协助
维持秩序,所以这里空无一人。
我第一次被人类这样拉着跑,觉得有点紧张,又有些高兴。
“到了,就是这里。”
Oscar 停下脚步。我习惯性地走进兔子笼,兔子大娘还在那里,正在替它一窝小兔子讲民间故事,想起不久以前,我还跑
来这里捡我的书包,不禁有些感慨。
原来人类也是可以改变的嘛!只要我愿意给自己一个机会,愿意试着走入人类、理解人类,人类也会慢慢接纳我,我略感
欣慰地想着。
“其实仔细去看这些动物,仔细去倾听它们的声音,就算不能完全懂得它们的意思,还是可以互相理解的,就像人类和人
类彼此一样。”
我在笼子旁蹲了下来,微笑着摸着兔子的毛,朝那个少年望了一眼:“喔,对了,你说你的父母是在……”
我的问句到这里就停止了。
一道长影掠过我的视觉,我还没机会看清楚是怎么回事,就感到后脑被人重击了一记,兔子大娘的影像瞬间模糊,我倒在
稻草上,挣扎地想爬起来,直到这时候,我才发现事情的不对劲。
但已经来不及了,又是一击打在我肩膀上。
“白痴……谁会原谅你这种人?竟敢叫狼来咬我?你好大的胆子……”
我的意识逐渐模糊起来,但留在我耳里最后的声音,竟格外鲜明:
“这就是你的报应!去死吧……怪胎!”
我是在一片黑暗中醒来的。
刚开始我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的头痛得要命,好像被人灌了西瓜再劈开那种感觉。我只觉得周围很冷,冷到我无法
忍受,我贴着像墙一样的东西慢慢爬起来,才发觉我的手无法动弹,好像被什么东西绑在身后。
我这才慢慢想起之前的事。我应该是被人打昏了,再被拖到这个不知名的地方。
我第一个念头是觉得自己很蠢,竟然会如此轻易地相信自己的同类。
把我这样一个十八岁少年又绑又搬的,要花不少力气,光靠那个叫 Oscar 的一个人恐怕办不到,所以先由他把我诱到约定
的地方,再由他的同伙合力制服我,他们大概是这么计划。
今天是三面会谈,很多人会谈后就跟着父母回去了。所以校方也不会发现少了个人,真要发现了,说句惭愧的话,我从学
校消失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可恶……”
如果 John 现在在这里的话,一定会骂我为什么这么笨吧!人类是世界上最会记仇的生物,而我竟忘了这一点,天真地以为
事情会像童话发展般顺利。
我艰难地环视周围一圈,我的手被电线一类的东西绑着,完全动弹不得。上衣也被他们给脱了,赤裸的肌肤接触着冰冷地   
板,当然手机也被拿走了。
触目所及还是很暗,但依稀可以看到几个巨大的铁柜。这个空间完全是密闭的,隐约有烟雾从天花板往下飘。
我忽然明白这是什么地方,这想法令我全身战栗起来。“不会吧……”
学校兔子笼附近就是垃圾场,而垃圾场连着学生自助餐厅,餐厅里有个相当大的冷冻库,专门拿来放隔日的食材。我一年
级时,有只流浪狗趁着中午师傅开冷冻库时跑了进去,结果晚上关门前工友去收拾,就发现流浪狗冻死在那里,僵硬得像根棒
冰。
我不知道他们怎么取得冷冻柜的钥匙,但我十之八九是被关进了那个地方。我也不记得自己昏迷多久,手表好像也被他们
拿走了,说不定才不过十分钟,但也有可能更久,但我的腿已经冷到不住发抖,手指也不太能动了。
我不清楚餐厅的人什么时候还会再开冷冻柜,但我心里明白,在这种地方我绝对撑不了多久。
我试着靠着墙站起来,慢慢地移动到有着微弱光线的地方。还好里头不大,我想那应该是冷冻柜的门,我虚弱地撞了两下,
但想当然耳,完全徒劳无功。
“喂!外面有没有人!有人在吗?”
我大叫了两声,但冷冻柜的隔音效果很好,四下静无人声。我想现在应该刚过中午,今天又是星期天,只有三年级在做升
学会谈,恐怕没人会再来学生餐厅。
我想起了 John,他说他会晚一点来。但就算他来了又有什么用?他要怎么知道我在这种地方?Johnny 就更不可能了,是我
叫它不要来城市里找我的。
天花板传来引擎运转的声音,我想过关掉冷冻机,但一来我的手根本没办法动,二来就算没了冷气,我十之八九也会闷死
在这里。
我无力地坐倒在门边,忽然觉得心中又气又苦,这些人根本就是想杀了我,已经不只是教训我而已了,我竟然做人做到连
同学都非致我于死地不可,还真是有够成功啊!
我靠在角落,像冬眠的小动物一样把自己蜷缩成一团。
但是没有衣物,碰哪里都是冷的,我的浏海结了一层薄薄的霜,我觉得冷极了,这种时候,我竟然想笑,而且是想大笑。
于是我就咯咯笑了起来。
“呵……”
早知道,之前就不应该怕尴尬,去跟他见个面了。我在脑海中描摹着那张总是充斥胡须的脸,一个多月不见,友人的五官
好像有点模糊了,真是糟糕。
我又想到 David 给我看的,John 年轻时的照片,那是我第一次看到这么英俊的 John,真的很迷人。
其实你还挺帅的嘛!我想这样当面夸奖他,即使只有一次也好。
如果我死掉了,Johnny 会回它的故乡去吗?它的故乡到底在哪里?不会真的是墨西哥吧?它说不定会再找只母狼当伴侣,
这样对它来讲比较好,然后生很多很多会讲文言文的小小狼,一家子都讲文言文,想到就有趣。
我想笑,但嘴角却僵掉了。
我觉得自己不能就这样放弃,于是意思意思地又喊了两声。有人在吗?有人发现我吗?
有人知道我从这世上消失了吗?
很好,什么响应都没有,我应该可以放弃了。
听说这种时候,都会很想睡觉,然后在睡梦中安详地死去。但我的神智却异常清楚,我甚至还看到了奇妙的影像,我想着,
如果我可以活着出去,一定要去跟那些人说,科普杂志上说的都是骗人的。
“Catherine,你要去哪里,现在很晚了耶。”
我看见的是西伯利亚,虽然这个冷冻柜应该不在西伯利亚,但我很坚持我看见了,那并不是我的妄想。
“去帮史宾诺莎放生啊,你忘记啦?”
“……我记得你昨天说这只枭叫莎士比亚。”
“喔,没关系啦,我今天忽然想叫它史宾诺莎嘛!反正它都要放生了,白天枭的视力很差,第一次放飞的话,它会因为恐
惧而退缩,就失去了唯一一次重返自然的机会了,所以一定要在这种时候帮它放生。”
“那我陪你去吧!你该不会想一个人在这种夜里逛黑森林吧?”
“好啊,啊!亲亲宝贝 John,要不要和我一起去啊?”
我看到照片中的 John,站在西伯利亚的雪景里,清秀的像朵云,却冷漠得像道冰墙。
“……Catherine 老师,我都已经十八岁了,可不可以请你不要再这样叫我。”
“有什么关系嘛,因为 John 真的很可爱啊,多大都一样可爱。对了对了,亲爱的,我们把 baby 也带去好不好,难得我们
全家一起来这里……”
“老师,别闹了!怎么可以让小婴儿半夜去那种地方?”
“可是 baby 一个人留着会寂寞啊,亲亲宝贝哈尼 John。”
“有我照顾他,他不会寂寞。”
“不行不行,把 John 和宝宝单独留在一起,John 会把宝宝吃掉的。”
“谁会做这种事!我又不是恐龙!”
场景又转换了,风雪像暴风雨一般卷到我眼前,阴冷的森林伸出利爪,朝蔓延一地的鲜血掠夺。我看见 John 充满惊惶的眼
神,慢慢朝我走过来。
那会是我的记忆吗?我觉得冷极了,有样东西一直紧紧抱着我,把她的体温借给我,但就连那样令人怀念的体温,也在大
雪的侵袭下逐渐冰冷。
我以为我会在那样的冰冷中死去。
但 John 却走向我,他发现了我,在这漫无边际的广大冻原里,只有他察觉我的存在,察觉我几乎断线的弱小生命,用他颤
抖的手,把我从已然冰冷的呵护中拯救出来。
我想起来了,从我有生命开始,从我开始认识人类这种生物开始,我就认识他了。他是我第一个触摸到的存在,我在这世
上学会的第一个字,就是他的名字。
John!我呼唤着,几乎是声嘶力竭,但我的身体已经动弹不得。
John!我使尽灵魂深处仅存的力气嘶吼,他的手接触到我的身体,我们俩身上都盖满了风雪。
“John……”我虚弱地叫出声来。
然后我听到猴子的叫声。
好像有猴子叫着:“他在这里他在这里!被害人在这里!”
但西伯利亚冻原上怎么会有热带猴子?我无法思考,只听见不知哪里“砰”地一声,周围的冷空气紊乱起来,有个影子冲
向我,和记忆中的 John 一样真实。
我被那双手拥进怀中,紧得不能再紧。
“我在这里……”
这是西伯利亚,还是现实?
我无法判断,我听到周围还有其它杂音,有人喊着:“快去找医生!还有毛毯!”
但我什么也听不见了,我窝在暖和的怀抱里,不管他是幻想还是真实、是过去还是现在。我只知道,现在的我暂时无法离
开,或许永远也无法离开。
第三章 人类篇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好像在作梦一样。
我搞不清楚哪些是真实发生的事,哪些是虚幻,有次我在某个像救护车的地方醒来,发现 John 还抱着我,一根手指也不愿
松开,我听见他在哭,哭得像个十八岁的少年一样稚气。
我恍恍惚惚地回抱着他,动作很僵硬。
“我还活着……”
我沙哑地说,我想不到还应该说什么,只是重复着这句话。
医护人员试图把 John 拉开,但是这个男人固执地紧抱着我,好像一放开,我就会随风而逝。
“我还活着,John,你不要哭……我没有像我老爸老妈一样死掉,我还活着。”
又有一次,我醒过来,发现自己已经躺在床上,我从来探病各式各样的人中,断断续续地得知我被救出来的经过。
其实第一个发现我不见的人,竟然是 David 大叔的猕猴,自从我把它从盐酸下救出来后,它就常来找我哭诉它的被害人生。
它目睹我被那个人类带走,而兔子大娘又看到我被打昏的经过,听说是一大群的男人。
那个叫 Oscar 的人,在外头人脉似乎很广,趁着三面会谈时,那些人照计划溜进来,他们把我绑起来,讨论要怎么整我,
最后决定把我关到冷冻库里。
“‘他说不定会和那些猪肉和鸡肉聊天呢!’”小猴子跟我转述他们的话。
小猴子发现我被关起来后,马上就去找 David,对他又拉又扯又踹,试图把主人拖到学生餐厅里。但是因为无法沟通,所
以拖了很长的时间,David 一头雾水,还一直以为猕猴是肚子饿了才会这样。
后来他遇到了 John,友人完全没认出他,但他却一眼认出他就是当年的 John。他那时候正在找我,发觉到处都找不到我,
问我的同学和导师,他们不是说不知道,就是态度很微妙,一向反应很快的 John 立刻察觉不对劲。
那只猕猴也很聪明,转而向 John 求救,John 对我和动物的亲密关系很清楚,就跟着猴子冲到冷冻库,从外头撬开了门把
我救出来。
我自己没有感觉,多半是陷入了睡眠式的幻觉。
听说我被救出来时很惊险,医生说只要再晚个几分钟,大概就没救了。我全身上下都是冻伤,手指有个部分几乎坏死,加
上缺氧,差点不死也变成植物人。
不过我觉得我一定有变笨,有一段时间我无法思考,也几乎无法说什么话,像个死人一样躺在床上,好像连怎么流泪也忘
了。
有次我醒来,掌间满是狼毛的触感,温暖又锐利。我知道那是 Johnny,我艰难地伸出手,想要把它抱到怀里,它便把头伸
过来,任我抚摸它的耳后。
我们聊了一阵,它向我道歉,说这次没来得及赶来我身边。
“Johnny,听说我的爸爸妈妈,是被狼杀死的。”我迟疑了一下说道。
“是这样啊。”灰狼静静地说。
“你听起来……好像不怎么惊讶?”
“在下在阁下请求在下回避时,早有预感。”
它温顺地把头枕在我肚子上,我感觉到一阵阵暖意,它忽然侧过头,用复杂的眼神看着我:“就像在下说过的,阁下迟早
会做出抉择的,也迟早必须做出抉择。”
“嗯……?”
“到那时候……我衷心希望,你能做出对你而言最好的抉择。”
它在我睡着时悄悄地离去,我才想起来,它最后那句话没用“在下”和“阁下”称呼。
我想问个清楚,但在那之后,Johnny 就再也没来医院看我了。
在这段如梦境般的时间里,John 始终陪在我身边,几乎一步也没离开。
“John。”后来我终于好了一点,John 坐在我身边削莲雾,让我想到,近几年我好像跟医院特别有缘。
我看着他:“我梦到那时候的事喔。”我没头没脑地说。
“什么?”
“在冷冻库里,我梦见我小时候的事情,还看见了妈妈。”我说。
“别再提那件事了。”友人明显颤了一下,莲雾的头被削了一半。他岔开话题:“对了,关于学校,我擅作主张帮你办了休
学,那种地方你也不想再去了吧?”
“可是……”我有点惊讶,John 的神情却如罩寒霜,
“你被他们围殴,不想被我知道,对吧?还有很多事情,你也都瞒着我。”
“我不在乎那种事。”
“我在乎。”
“我不想逃避,John,你说过的,人不能一辈子逃避……”
“这不是逃避,这是身为人必定有的脆弱之处,因为你是人类,所以你有没办法克服的事,而我也有……我无法忍受再一
次经历同样的事。”John 斩钉截铁地说。
事情就这样决定了,我的义务教育生涯,在这里就告一段落了。但按照友人的说法,我人生真正该学习的课程,现在才刚
刚开始。
最后一次,是 David 来看我的时候。他一开始怯生生地窝在病房门口,好半晌才蹭进来我床边,看见我醒来盯着他,他还
慌乱地摇手:“啊……我、我不是要趁你睡着的时候,拔掉你氧气罩的管子,或关掉你的生命维持装置。”
“……我还没严重到要用那些东西。”
我对他微微一笑,友人去替我办出院手续。
他在 John 的位子上坐下,我们聊了一些近况。David 略谈了一下 Oscar 的事,他对那个少年好像特别在意,我记得他曾经
说过,他和那个人很像。
他说,那个人矢口否认是他把我关到冷冻库里,直到他的朋友出卖他,把他供出来为止。
“他哭得像个泪人儿一样,你真该去看看。”David 叹了口气。
“一直哭着说,怎么会发生这种事,他只想开个玩笑而已,只是同学间的恶作剧,并没有想要杀死你,本来想关个五分钟
就放你出来,但后来冷冻库的门卡住了,怎么都打不开,他只好去找人求救。
“真是的,说谎也要打好草稿,这个犯罪计划,连我都想评零分。”
最后他闭上眼睛:“听说他家还挺有钱的,他的父母本来想捐给学校一大笔钱,让学校息事宁人,不过学校已经先去报警
了,法院也介入了。可惜啊,他已经满十八岁了,那个少年……恐怕得向自己的人生说再见了。”
讲到救我出来的事,David 忽然用奇妙的眼光看着我。据说开门发现我的时候,John 整个人情绪崩溃,抱着我大叫大嚷,
David 一直陪在旁边安抚他,后来还叫来了医护人员,替 John 打了镇定剂,他才稍微平静一些。
“我从没看过 John 那个样子,”他语焉不详地说:“印象中,那小鬼总是冷静的令人生气,天塌下来他也不会皱一皱眉头,
不过这次我改观了。如果你死在那里,他大概会一辈子待在里面不出来了吧!”
小猕猴爬上我的肚子,我含笑看着它,顺便向它道谢救命之恩。
“对了,David 先生,这只猴子……是公的吗?”
“嗯?它是母的啊,为什么忽然这么问?”
“喔……”原来T市真的有雌性动物啊。
我抚摸着它被盐酸烧过,新长出来的细毛,侧头问道:“最近过得好吗?”
“不太好,诈骗集团好过分喔!他们拿了一包石头,跟我说是香蕉,把我的老本都骗走了,一群坏蛋!世风日下!”它义
愤填膺地挥着拳头。
我哈哈地笑了。
或许猴子和人类,真的没有什么不同,唯一的差别只在,人类这种动物,会尽其所能地证明自己与其它物种不同,仅此而
已。
秋季结束的那一天,John 护送我回久违的家。                                                                       
我靠在他那台 Lexus 的后座上,看着友人的后脑勺想事情。
John 最近让我感受到莫大的压力,好像差点丢掉一样很珍贵的东西,好不容易找了回来,就过度地保护一样,John 现在对
我的态度就是这样。
我觉得我与他之间,始终拉紧的那条线,就快要以某种形式绷断了。
“John,我想……”我想起那天升学会谈前,我没说完的话。
“嗯,什么事?”
“我想……我是说如果,如果我想念大学,你觉得怎么样?”
John 安静了一下,强挤出一丝轻笑。
“怎么会忽然这么想?你不是不喜欢学校这种环境吗?”
“大学有点不一样吧?我想念和动物有关的科系。啊,我会自己半工半读,不会给你增加负担的。”我说。
“可以是可以,不过会很辛苦,和你想象的应该不一样,就算是动物系,也不会教你动物会话。而且T市是没有综合大学
的。”
“嗯,我知道,”我平静地说:“所以我想离开这里,John,我想要试着去别的地方,很远也没关系,我想试试看能不能过
另一种生活。”
John 沉默了很久,我觉得他似乎在挣扎什么。
“……再说吧!”然后他说。
抵达我家门前那棵橡树时,令我意外的是,Johnny 并没有在那棵橡树下等我。以前我放学回家,它都是在那里目送着我的
直升机降落,再朝我扑过来,让我开门让它进屋。但是现在,狼图腾下的白花凋零了一片,却没有了灰狼的踪迹。
John 替我把大包小包的行李提下车,看见我站在那里不动,大概猜到我的意图,他微一挑眉,又大步走了进去。
“走吧!这么久都没住人,你的猪窝一定脏得要命,一起打扫一下。”
我依然站着不动,看着颜色微黄的狼图腾,想起当时 Johnny 在医院和我告别时的眼神。                                 
“你终究要做出抉择。”
这是什么意思?我必须拿它和什么东西做选择吗?
我站在那里想了很久,直到友人从屋内走回来,一掌拍在我肩头。
“John,”我拿掉他的大掌,回头看着他:“我有事想和你说。”
“有什么事,先收拾完你的屋子再说。”John 逃避似的撇过头。
“是有关狼的事情。”
“我不想谈这种事情。”
果然,John 掉头就走,开了门进屋里,又开始整理起我的行李。
我追进门内,对着 John 的背影大叫起来:“John,你不能一直活在我父母……活在 Catherine 教授被杀的阴影里啊!”
友人静了一下,缓缓直起身,但仍没有转过身来。
我继续说:“就像你曾经说过,并不是所有的人类,都像想杀死我的那些人这么坏。人类中有像你这样的好人,也有像 David
这样亦正亦邪的人,也有像……我同学那样,可以为了小事情伤害人的家伙。难道狼不是如此吗?”
John 没有说话,只是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好像很累的样子,轻揉着太阳穴。
我绕到他身前,坐在茶几上看着他,放缓了语调。
“John,我最近常想,我为什么会有这样与众不同的能力,为什么这世界上,就我一个人类能和动物说话。你曾经说过,
你在被狼杀死的妈妈怀抱里,把我救出来之后,我就对动物的语言有了反应。”
我伸出手来,覆在 John 握成拳头的手上。“我现在知道了,或许……上天会给我那样的能力,就是因为了解我的遭遇。
“他不希望我因此而痛恨狼、痛恨野兽、痛恨人以外的物种,妄自尊大地活在误解的世界里,所以他把那个大锁打开了,
打开人类身上封闭的门,对万物敞开心胸,让我能够真正理解它们,就像人类理解人类那样。”
我低下头,“所以我能和狼沟通,John,也因此我无法痛恨它们。即使知道它的亲戚是杀死我父母的人,我也永远无法痛恨
它们……你能明白吗?”
John 依旧仰靠着沙发。过了好半晌,他才缓缓直起身来,直视着我的眼睛。
“……所以呢?”他说,他的表情一瞬间凄苦起来。“你现在要跟我说,Catherine 的事情并不能阻止你爱上一只狼,你决
定选择那只狼,和它双宿双栖,希望我这个作代理父亲的祝福你们,你是不是一直想跟我说这些?”
“咦……?”我呆了呆,John 的话令我措手不及。我根本没想到 Johnny 向我告白的事,现在被 John 一提,我的脸颊一下
子红了起来。
“我并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你不是宁可不要人类,也要和狼在一块吗?”他激动起来。
“我没有!Johnny 的事是一回事,我……还没有决定该怎么办。但是 John,我现在是想跟你说,希望你能和我一样接纳……”
“你说的道理我都懂!”
John 提高声音,他看着我:“我并没有不接纳狼,也没有不接纳动物,我并不是因为 Catherine 的事情,才反对你和灰狼在
一起,你懂吗?”
“那是为什么?”我疑惑地抬起头:“John,我还没说呢,你最近真的很奇怪,像暴龙一样,动不动就喷火,明明是小事,
却老是对我大吼大叫。难道你要说,因为你自己是孤独一匹狼,所以同极相斥,你天生就对狼过敏吗?还是你要说……”
“因为我喜欢你!”
John 忽然对我大叫出声。我瞬间定格了一下,随即不知所措地笑了笑。
“啊……我也喜欢 John 啊。虽然常常找你麻烦,又常吐槽你,但 John 其实是我最好的朋友……喔,对了,我最近碰巧看
到你年轻时的照片,发现其实你还满帅的,要是把胡子剃干净的话,还满人模人样……”
我才讲到一半,John 就从沙发上站起来,一脸凶相地靠近我。我根本来不及反应,他就猛地抓住我的肩膀,像老鹰抓小鸡
一样,把我压到墙上,我叫了声:“John……”
但话没说完。
他的脸凑近我,我感觉到胡渣刺人的触感,空气从我唇畔消失了。
John 吻了我,而且不是蜻蜓点水的那种吻。我好半晌才意识到我的友人在做什么,我用力想挣开,但是 John 一手抓着我
的头发,一手钳着我下巴,把我的头死死按在墙上。
我害怕得无法响应,但 John 却没有停止的意愿,他把舌头探入我的唇,近乎疯狂地往里深入,我觉得呼吸困难,胸口涨得
难受。
“……听懂了吗?”
就在我以为我大概要窒息的时候,John 喘息着放开了我,然后退开两步。我呆滞地看着我的友人、我的养父和我的良师,
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我喜欢你……不是对儿子的喜欢,不是对朋友的喜欢,而是男人对女人的那种喜欢!我想吻你,想和你过一辈子,甚至
想和你上床,所以我才没有结婚。你听懂了吗?并不是因为你的存在,阻碍了我的幸福,而是我的幸福,就是你本身!”
我没有说话。
我知道自己应该说点什么。灰狼跟我表白时,我只觉得受宠若惊,甚至还有一点窃喜,但是面对这个从小拉拔我长大的人,
我只觉得震惊,就算月亮忽然掉下来砸到我的头,我也不会有现在一半的惊骇。
“你是因为喜欢我……”
我仍然靠在墙上,我的脸一定白得像纸一样,而且二度缺氧,脑袋也是白的,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你是因为……想和我做那种事,所以才养大我……?”
“不是!”
John 很快地反驳,他手足无措地转过身,又转回来面对我。
“我当然不是一开始就对你抱持那种念头,我第一次看到你你还是颗胚胎,怎么可能会喜欢?不……这不重要,该死,我
在说什么啊!”
他整个脸涨得通红,用额角抵着我的沙发,我从没看过他这副模样。
“我是说,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大概是你十一、二岁的时候,或许更早,我……总之,等我发现的时候,已经
来不及了,即使知道不应该,即使知道会对你造成困扰……我还是无法放弃那种心情。”
他看着我,那双眼又深远又哀伤。
他好像想伸手碰我,但我缩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我对这样的 John 感到恐惧。他察觉到了,马上就收了手,终于放缓了
声音。
“特别是这一次,当我意识到你可能会死的时候,我后悔得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一想到我可能永远来不及表达心意,一
想到我可能永远失去你,我就……”
我的脑子乱成一团,但有条清溪的河流,正慢慢流过我眼前,很多令我百思不得其解的事,也渐渐明白过来。
为什么 John 会对 Johnny 这么厌恶、为什么那天晚上 John 会喝得烂醉、为什么十二岁那年,他会把我从宿舍赶出来。好像
在看一篇长得要命的推理小说,而后终于真相大白时,那种恍然大悟的感觉。
“John,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一直以来,我对你……”好半晌,我听见自己开了口,唇上还停留着 John 的余温,令
我心慌意乱:“我一直把你当成是……”
“停,你不用回答我,我不想听!”
John 几乎是用吼的制止我,他把头从沙发里抬起来,绕到我房里,却又像只没头苍蝇般冲出来。
“可恶,我本来不打算在这种时候说的,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子……”他喃喃自语着,从地上拎了他的手提包,从我家夺门
而出。
我赶紧追了出去:“等一下,John!你要去哪里?”
但友人不理会我,他“砰”地一声关上车门,像上回一样,催动引擎扬长而去,我追了一阵,终于无力地停了下来。
Lexus 的车盖在夕阳下闪烁,我呆呆地望着驾驶席上友人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
“John……”
我在小路上站了一阵子,直到夜风越凉,才茫然地走回我的屋子。
我一路走一路想,这个男人究竟是怎么回事?养了我十八年,忽然莫名其妙地吻我,莫名其妙地跟我表白,现在又莫名其
妙地跑走,他为什么总是这样,令人无法捉摸?
但是我的胸口,却也莫名其妙地闷得难受。
我在橡树下徘徊了一阵子,正准备管他三七二十一,回房睡觉再说,但经过窗下时,我却停下脚步,因为我看到了令我讶
异的东西。
那是狼的脚印。
似乎在那里停留了很久,深深陷入草地,彷佛烙印在上头一般。
第一章 钟情篇
John 消失了。
说这句话一点也不夸张,我本来以为他又像以前一样,闹大叔脾气,去某个鸟不生蛋的国家躲个几个礼拜就会回来。
但自从他在我屋子里,对我说了那一大堆莫名其妙的话,又强吻我之后,他就消失无踪了。
我拚了命地打他的手机,但得到的都是关机的响应。我杀到研究院探询他的行程,才知道他竟然在当天下午向T市研究机
构辞职,在他的小组成员有机会反对惨叫前,就不见了。
我用他给我的备份钥匙打开他的宿舍,发觉里面人去楼空,连他最珍爱的书也收拾得一本不剩。而他的爱车蓝色 Lexus,
也在三天后出现在T市的二手车行里。
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彷徨,虽然过去他经常不在我身边,但消失的如此彻底,还是破天荒第一次。
一开始我还抱着姑且的心理,想说他只是一时发神经,过几个月,说不定就会回来了。反正学校我也没得去了,这个男人
在搞什么鬼,擅自帮我休学,自己却跑了,结果我现在变成无业游民,只能在森林里念自己的书,偶尔到T市图书馆晃晃而已。
但令我在意的是,Johnny 也不再来找我了。
我从森林里的鸟类那里得知,灰狼还一直在我附近生活着,但它却始终躲着我,我想起它曾经和我说过的,我势必要做出
抉择,现在我终于懂得那句话的意思。
夜阑人静的时候,一个人就很容易胡思乱想,Johnny 和我说过的、John 和我说过的,竟像电影字幕一样涌上我心头,从前
不懂的东西,彷佛在惩罚我的迟钝似的,竟一点一滴地慢慢懂了,而每多理解一些,我的心头就像被割了一刀,疼得难受。
“……在下不需要你的回报。在下只是希望表达自己的心意,你是我认定的人,这是永远不会改变的事。”
“我什么都不用做吗?”
“除非阁下有了其它认定的伴侣,否则在下会永远在你的身边。”
你什么也不用做。
我不晓得 Johnny 当初是用什么心情,对我说出那样的话。
但我就这样接受了它的包容,这样任性地、毫不在意地挥霍它的善意,我以为自己真的什么都不用做,甚至不用给予它信
心。
我一直在浪费灰狼对我的善意。
Johnny 那一天,肯定在窗口看见了我和 John 拥吻。我始终没做出明确的抉择,而自以为对方也能抱持着同样的茍且,永
远陪在我身边,或许我终究是人类,习惯将另一个物种当作理所当然的附庸。
我在不知不觉间,伤害了我的狼。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看着 David 给我的相簿,看着 John 那抹若有似无的笑容,终于深切地感受到自己是孤独一人,同时也
理解到自己是个多么卑劣的人。
冬天的脚步近了,树林也染上寒冷的风采,动物们纷纷冬眠,我已忘了我有多久没有足履T市,一个人近乎自闭地窝在我
的小窝里,任凭时间一日日地流逝。
而在寂寞到深处的时候,我才近乎惊讶地发觉,我的内心深处,最渴望见的人还是 John。
笑着问我生日要去哪玩的 John、板着脸骂我没长进的 John,还有总是姗姗来迟,怀抱却比什么人都温暖的 John。
他不在我身边的日子,我才渐渐地体会到,那个人对我是多么无微不至的付出,无论出于友情、亲情抑或是爱情。
我们拥有太多旁人无法分享的回忆,我这十八年的岁月,是倚赖 John 的存在,才变得丰腴。
我一直有个记忆,到如今还十分鲜明,那是我很小的时候,我坐在 John 的膝上,在某个公园,和他一起仰望天空。有只绿
水鸭展翼飞过,我用小手指着它,对友人说:“John,John,是鸟!”
“嗯,那是小水鸭,是种候鸟。现在快冬天了,所以它要去旅行。”
“候鸟?”
“嗯,它们的家在北方,但是冬天的时候,会到暖和的地方,通常是南方避寒,等到来年春暖花开,再集体回到故乡。”
“南方很远吗?”
“不一定,候鸟的移动路径各不相同,有的比较近,有的真的是离乡背井。因为实在太远太远了,所以有些候鸟,终其一
生都在旅行,它们在旅途中结识同伴、寻找伴侣、繁衍后代,最后在漫漫长路中死去,这是候鸟的宿命。”
John 当时,好像还笑了一下。
“不过现在全球暖化,北方也没那么冷了,说不定未来会进化出变种的候鸟,闹革命不再旅行也说不定。”
我听不懂 John 的笑话。
我只知道,当时 John 目送水鸭的眼神,感觉好孤独。
友人的孤独,彷佛是天生的,像北极万年寒冰,即使温室效应也不能轻易化解。在这世上,他只对我一个人敞开心胸,但
我却沉溺于自己的孤独与高傲,不曾发现他向我求救的讯号,他融解了我的孤独,但我从不曾试图融化他的。
直到如今,我感受到对他的强大思念,我才真正明白,一个人想着另一个人,是如何痛彻心肺。我在渐转严寒的风中辗转
难眠,通体冰冷,心里全是友人的影子。
我不确定自己对 John 是否存在着爱情,毕竟正常状况下,我扪心自问,我既不会想吻他,更不会想跟他上床。但是除了这
些之外,我的生命里不能没有这个人,这是毋庸置疑的,无论过去、现在,还是未来。
初雪落下的那天晚上,我抱着姑且一试的心里,再次驾着直升机来到研究院的宿舍。这期间我用尽了方法,想要找到友人
行踪的蛛丝马迹,但都徒劳无功。
我打开沉重的大门,期待看到那张满是胡渣的脸猝不及防地回头,但迎接我的,还是一片黑暗,还有这些日子以来积起的
灰尘。
我本来还怀着一丝期盼,友人会忽然回心转意,但我现在明白,John 是真的不会再回来了。
“搞什么鬼……”
我一拳重重地捶在空荡荡的床上,在那张床上,John 曾经无数次哄着我入睡,但如今却冰冷地像不曾睡过人一样。铁架上
结的薄霜被我击得落了一地,正常不是都会留封信什么的吗?至少说句道别的话吧!把事情讲清楚再走,难道有那么难吗?
这想法让我起了另一个念头,对了,我怎么都没有想到。或许某个人会知道 John 的去向,他在地球上还有另一个朋友,而     
且还是雌性。
我很轻易地在研究院找到了 Ailsa 阿姨,她从研究室长廊那端走来,看见了我,竟然蓦地停住脚步,讶异地张大了口:“喔,
天呀!”
我还来不及开口,Ailsa 手中的资料落了一地,三步并两步地朝我冲了过来。
“你怎么还在这里?”
“……还在这里?”我覆诵她的话。
“你不是应该和 John……难道你们不是一起离开的吗?”
“Ailsa 姐姐,你知道 John 去了哪里吗?”我嗅到一丝希望的曙光,忙抓紧她的手。
我现在才知道自己内心有多么着急和害怕,害怕这唯一的讯息断了,我便真的再也见不到友人。
Ailsa 低头看着我,表情从若有所思,然后恍然大悟,而后又显得有点哀伤。
“来吧,我们去地下室的咖啡厅坐坐,你把详情说给我听。”
她催促着我,她背后有个研究员挥舞着手上资料,对她大叫:“Ailsa 小姐,要开会了!”
但大姐扭头说道:“没空!我忙着拯救地球!”便推着我进了电梯。
我们在研究院附设的咖啡馆里对面而坐,Ailsa 请我喝柳澄汁,自己则点了杯摩卡咖啡。
“John 对你……做了什么吗?”Ailsa 试探地问我。
我搅动着杯里的果粒。“他吻了我。”我说。
Ailsa“喔”地一声,我觉得她有一种“终于做了啊!”的意思在。现在想想,Ailsa 和 John 这么好,应该早就知道友人对我
的意图,这想法令我满脸通红,几乎不想直视这位与 John 同龄的大姐。
我和她大略说了那天的情况,然后低下了头:“那之后,他什么也没说就跑了,到现在已经整整三个月了,还不见他人影。”
“那你是怎么想?”Ailsa 打断我的抱怨。
“怎么想……?”                                                                                                
“他对你说了吧,那你的心意呢?你喜欢 John 吗?”她侧着头问我。
“我……”我张开口,却欲言又止。
老实说,这才是最困难的地方,如果这个问题可以如此轻易回答,我就不用在森林里一想想上三个月了。
“我不知道,Ailsa 姐姐……我真的不知道!我想见 John,他不能这样不声不响地跑走。虽然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喜欢他,
像他喜欢我的形式那样,因为这对我而言真的很突然,突然到……我以往所认识的世界,好像整个被颠覆了。
“可是在我能进一步思考前,他就从我眼前消失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我蓦地抬起头,这几个月来的彷徨、恐
惧、不甘、气苦、懊悔还有思念,忽然全涌上心头来。
我从来不在外人面前哭的,但这回眼泪来得突然,我用双手握紧玻璃杯,泪水全落到杯子里,激起小小的涟漪。
我觉得心脏像块抹布,被人扭转榨干,又扭回来,疼得难受。
“他这样……叫我要怎么办?我该怎么做才好?Ailsa 姐姐,我要怎么做才对?我要怎么做,John 才会回到我身边?”
Ailsa 一直静静看着我,直到我哭够了,抽噎着停了下来,她才叹了口气。
“啧,John 这家伙。”她撇了撇嘴,似乎有些生气,又有些无奈。
“平常冠冕堂皇地说了一大堆,什么不能让你在混淆的感情下表白、不能强迫你做出抉择、还有什么会面对现实等等的,
结果到头来,这个男人还是跟个初恋的小学生一样,选择了最坏的做法嘛!这个卒仔!阳萎!软脚虾!”
Ailsa 肆无忌惮地对着咖啡馆天花板骂着,里头人全往我们这里瞧。我目瞪口呆。
“这样做,不是要逼你转变你的感情吗?虽然没有明说,但实际上做出来效果就是这样……不,他一定不会想那么多,一
定只是因为无法面对你的决定,所以就逃走了,但却造成这样的结果,一定是这样没错。”
我依旧愣愣地看着她,直到她重新转回头来。她的眼神温柔下来,把涂满红色指甲油的手覆盖在我掌上,放轻了声音。
“小鬼,你听我说。既然他已经主动戳破,那我也不必要再有所顾忌,John 他很爱你,非常爱你,爱到超乎你想象的境界,
你是他生命里无可取代的人。”
我微微震了一下,听到 John 亲口说出喜欢我时,我还没有这样的感觉,因为当时实在是一片混乱。但如今从外人口中对我
坦承,我忽然真切地感觉到,John 是真的对我抱持着那样的情感。
“但是就因为太过在乎你。小鬼,你要知道一件事,John 他是非常优秀的人,从小到大,从里到外,都是优秀到无法再优
秀的人类。”
“嗯,我知道。”
“就因为他是如此优秀,所以其实他这个人,没有真正尝过失败的滋味。简单来讲就是,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真正的挫折,
那和实验失败、数据搞错的挫折不同,是把他的人整个否定的那种挫折。
“而你对他的拒绝,就是那一类的挫折,这对他来讲是全新的体验,他感到害怕,也无法承受,所以他就逃走了。”
我听得似懂非懂,又有好多话想问,但 Ailsa 不让我插口。
“我的意思当然不是说,他把你当成一种战利品,想征服你获得成就感。我是想告诉你,就因为太在乎你,他才没办法面
对你。他的优秀造成他的脆弱,他对你的爱又加深他的混乱。只有离你远远的,才能稍微阻止他即将崩溃的自信心,这样你懂
吗?”
我想起 John 那天在我的家里,那副彷惶不知所措的模样,心口的闷疼又一阵阵涌上来,我实在不想见到 John 那种表情。
“可是,我想见他,我真的很想见他……”这回换我不知所措。
“你想见他,是基于儿子对父亲的孺慕,对挚友的关心,还是对情人的相思?”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小鬼,你听好。”Ailsa 看着我的眼睛,不容我有丝毫逃避。
“John 会离开那么久,虽然害怕的原因是有,但像他这种人,一定同时也在寻找调适的机制,他不会一辈子浑浑噩噩下去。
他在试着离开你,看看过了这十八年,有没有可能找出一条没有了你、也能好好活下的人生道路。
“这段阵痛期可能很短,也可能很长,但等他找到了,他一定会回来的。”
“他会回来吗?真的吗?”我几乎站起身。
“我想总会有那么一天,但可能是十年,二十年,当然,我也不排除是一辈子。”
她的话又浇熄了我的希望,我捏紧吸管不发一语。
Ailsa 又继续说:“但你如果下定决心去找他,你就要负起责任。小鬼,我不会帮 John 说话,他闹消失这一步棋确实是走得
很没品,因为他应该想得到,那会使你陷入怎样的一个境地。
“但我也要说实话,假使你真的被逼着随他起舞,你去见了他,那就是给他希望。如果你给了他希望,却不能对他有所响
应的话,他会比永远见不到你,还要更加痛苦百倍。”她严肃地盯着我,“所以你要想清楚,John 这个人对你来说,究竟是什么
样的人?
“假使你只是对亲人的依恋,那么你已经长大了,应该有那分能力忍受孤独;假使只是对朋友的依恋,那么天下本无不散
的宴席,你也不必急着去见他,缘分到了自然会重逢。
“如果你有生活上的困难,我也会协助你,比如想念大学或什么的。”她深吸了口气,把手中的咖啡像啤酒一般一饮而尽:
“假如你有什么非见 John 不可的理由,那么唯一的前提就是,你已经做好了最终的抉择……这是我给你的忠告。”
我听了 Ailsa 的话,一时沉默不语。
我还只是一个不懂世事的高中生,突然就有许多人伸出手来挡住我,逼迫我做出一生的抉择。我觉得很气苦,这些人还真
是相信我的恋爱慧根哪。
Ailsa 彷佛读出我的心意,她捏紧了我的手。
“不要怕,不要觉得有压力。这是你的人生,不要因为那个人对你的恩情,让你做出违逆心愿的决定,问问你的心,它会
告诉你答案。”
Ailsa 送我到研究院的门口,临走前,她又叫住我。
“如果你做了决定,欢迎随时来找我,我告诉你 John 的去处。你放心,你可以慢慢考虑,就像我说的,他这个人很坚强,
放久了也不会烂的。”
我回到了家里,整个人沉入沙发中。
雪在森林里静静地下着,门外一片死寂。
我脑海里还回荡着 Ailsa 的话,照她的说法,John 并没有失踪,只是像 Johnny 一样躲着我而已,只要我愿意,就可以见到
那个人,如果是几天前的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飞过去见他。
但是 Ailsa 的说法,却像铁链一样紧箍着我。
和 John 变成恋人,这是我从来没有想过的事,我无法想象和他手牵手,说着甜言蜜语,然后白头偕老的样子。我也无法想
象,这个男人以对情人的姿态,对我做出任何亲密的举止,就连上回那个突如其来的吻,也让我觉得别扭。
一想到我如果去见 John,就意味这些事情的实现,我就感到踌躇。这个意思是说,我终究还是无法对 John 产生爱情吗?     
但如此强烈的、几乎要啃蚀我灵魂的,那种想要见到 John 的心情,又是怎么回事?
我一开始说服自己,我就知道我输了。我开始有意无意地收拾着行李,今天收一件上衣,明天又收一根牙刷,直觉告诉我,
友人去了很远的地方。
日历一页页撕去,直到圣诞节前夕,我终于收拾完所有的行李,站在积得厚厚的雪堆上,握着手中微凉的手机伫立着。那
一天,友人就是从这里离去,从此一去不返。
我朝小路踏出了一步,背后便传来草丛的声响。
我蓦然回过头,就看那个久违的灰影,高大英挺的身躯、亮丽而微刺的狼毛,我不晓得有多久没有看见它,听见它的声音,
刹那间孤独感几乎被一扫而空。
我的行李落到地上,冲过去想抱住它:“Johnny……!”
“久违了,在下……很想念你。”Johnny 平静地说。
灰狼的身上盖满了雪,彷佛在森林里奔跑了一阵子,胸口微微起伏,吐出淡淡的白烟。我用裹紧大衣的身子紧抱着它,声
音几乎哽咽:“你去哪里了?你为什么要躲我?我以为你再也不会来找我了!我……我也很想你……”
Johnny 摩擦着我的脸颊,感受到它的体温,我觉得安心至极,我摸着它的身体,数月不见,我的狼消瘦许多,但英俊依旧。
我的手臂颤抖着,深怕它再一次从我面前消失。“我真的很想你……”
“……阁下要去见那个人类吗?”
然而灰狼的话,却蓦地把我拉回现实。它的语气始终很平静,但我却不知如何回应它的温柔:“我……”
“阁下已经做了抉择,对吗?”我的狼轻轻说。
“没有,我还不知道……不,我是说,如果可能的话,我想先见到他……”
“如果那个人类见了你,要求你做他的伴侣,你会同意吗?”
“我不知道,我……可能……会吧。”我确实是有点心理准备。
灰狼好像深深叹了口气,它挣开我的怀抱,凝视着我。
“就如在下先前所言,希望阁下能做出对自己最好的选择,如今阁下心意已定,在下衷心祝福。”它在我茫然的视线下退
后两步,然后转过身去。
“愿阁下幸福,在下……就此告辞了。”
“等一下!”我看着它几下踪跃,就要消失在树林里。这举动令我心惊胆颤,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扑上去,把它抱倒在雪
地里。
“告辞是什么意思?你要去哪里?你……还会回来看我吧?”
“阁下已经选择了伴侣,那么就如在下说过的,我愿意放弃,接下来将往何方,在下也不知道,不过吾辈本性习于流浪,
倒也没有什么就是了。”
“不!我不是问这个!你要离开我?你永远不再见我的面了吗?”我嘶喊着。
“就形式的意义上,的确是的。但阁下将永存在下心中。”
“为什么?!”我大叫出声,声音一片沙哑,雪在我周身落下,满布我的头脸,我却毫无知觉。
“我们难道……不能像以前一样,只作朋友么?不用天天腻在一起没关系,但是我想和你谈天、想和你一起听音乐、想和
你聊森林里的八卦,觉得冷的时候,想抱着你入睡,我们以前不都这样吗?为什么要永不见面?我不要这样!”
“阁下是要在下窝在你身边,像城市那些猫狗宠物一样,看着你和另一位人类伴侣亲热、谈笑,甚至交配,然后带着另一
种生物的气味,抱着我入眠吗?”
灰狼的话像一记晨钟,“咚”地一声击中我的脑子。我呆呆地望着它,Johnny 望着雪地的投影,声音充满苦涩。
“在下认识阁下差不多一年,这是在下第一次没在阁下身上,闻到那个人类的味道。在下曾经说过,吾辈热爱自由,所以
也不会束缚伴侣的自由,但在下……还没有高尚到,能和另一位伴侣分享阁下的一切……对不起。”
我依旧愣得像尊泥塑木偶,灰狼说完话,掉过头又要走。我从雪地里站直身,握紧双拳喊着它的名字,它回过头来,我的
眼泪夺眶而出。
“可是我不能……我喜欢你!Johnny,求求你,我受不了再也见不到你,我……我想和你在一起,我不想和你分开……我
是真的很喜欢你啊!”
灰狼顿一下,那双深邃的眼睛温柔地凝视着我。
“但你还是选择了那个人类,对吗?”
“是没错,但那不一样,我对 John……可我对你……我……”
我不知该如何诉说,我真的慌了,整个人跪倒在雪地里,心痛的像刀割般,手脚一片冰凉,几乎像要死了一样,即使发现
John 远走高飞,我也不曾这么惊慌。
我浑身都在发抖,对空间和时间失去了感觉,直到温热的舌接触我的颈子,Johnny 踱回我身边,轻轻舔着我的面颊。
“不要这样,分离是常有的事。人类的寿命如此漫长,你们一生都在邂逅分离,说来惭愧,在下早有预感,也乐见这样的
选择。阁下是人类,理应回归同一个族群,这样对阁下而言,才是最幸福的事。
“无论你如何亲近狼群,狼群也不能给你一个稳妥的家,就像人类排挤吾辈一样。在下是确信你能幸福,才下定决心放手
的。”
我无法说话,泪水模糊了我的视觉,我只能尽其所能地抱紧我的灰狼。我不知道和它在雪地里相拥了多久,我疯狂地拥着
它,甚至亲吻它的额角,试图记住它每一根骨头的形状,直到我四肢冻得僵硬,它才轻轻退开。
“Johnny……”我呜咽着。
“这是个好名字。在下会永远带着这个名字……谢谢你。”
“Johnny!”我再次叫住它,但这回没有扑上去。它依恋地回过头来,我粗鲁地抹掉泪水,知道自己再也挽留不住它,也没
有资格挽留它。
“你会幸福的……对不对?你还很年轻,你说你成全我的幸福,但你也会寻找你的幸福,对吗?”
灰狼低首蹭了一下雪地,然后抬头看着我,眼神仍然满溢它独有的沉稳。
就像我们第一次在动物园里见面,它对我求救,而我伸出援手一样,我们的生命,曾经如此紧紧相系,分享彼此的温柔。
“在下说过了,狼的一生很短暂,一旦做了决定,便终生至死不渝。”
它的话让我眼泪再度失控,我几乎无法站稳。
“但阁下请放心,我永远不会孤独,和阁下相处的时光,会陪着我一辈子,我会在你看不见的地方,成就我个人的幸福……
永别了。”
我伸手扶住那株橡木,不久前,Johnny 还在满丛白花间,对我表达心意。而今它的脚印渐行渐远,我一个人站在雪地中心,
周围一样是无边的白,却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一路颠颠倒倒的尾随,直到再也不能往前,我的两脚也冻僵了。
我看着灰狼越过一道溪沟,背影越来越小,终于放声大叫:“Johnny……!”
我声嘶力竭地叫着,它停下脚步,但没有回头,我最后一次对它大喊。
“我下辈子……下辈子一定会投胎成母狼!然后……然后永远和你在一起,听见没有,我会永远和你在一起!”
风雪疾卷而来,淹没了灰狼的背影。蒙胧间,我看见它回过头来,温暖的语调随风送进我耳畔,那是我记忆里最后的 Johnny:
“不用母狼,公的……就可以了。”
我从来不知道自己有这么多眼泪可流,好像把我过去十八年的泪水,在一夕间用尽似的。灰狼离开后,我痛苦得无法移动
脚步,几乎要昏倒在雪地里。强撑着返回我的小窝,连行李也没捡,窝在沙发上哭个不停。
我不断地落泪,哭累了睡着,醒来又继续哭,几乎不觉得饿,只觉得好无力好无力。我终于明白何谓痛不欲生,我的心痛
到难以想象,好像有什么人拿了把刀,硬生生把我的灵魂刨去一块,伤口空荡荡的,不停渗出血水。
用再多的泪水,也无法补满。
我在夜里沉沉地睡去,那天北方捎来了大雪,我眼角挂着泪痕,在雪地里待得太久,我发了高烧,却无心吃药退烧,因为
心要比身体难受多了。
在痛得难以忍受的时候,我甚至开始恨起我的友人,为什么要爱上我?为什么不保持原来的关系就好?虽然我知道,这种
恨终究是无理取闹,任何人都无法控制自己的心情,就像我不能割舍我的狼,John 也无法欺骗自己,作我一辈子的父亲。
而后我终于在晨曦中醒来,屋外的雪依旧下个不停,我发觉我眼角的泪,竟然有舔过的痕迹。
我立时惊得直起身来,紧张的东张西望,发觉屋外有一行足迹,沉重地点在初雪上。我才知道我的狼去而复返,在大雪夜
里为我舐去眼泪,又默默地独自离去。
于是我最后一次痛哭失声,抱紧我身上的毡毯,上头还留有灰狼的味道,是它叼来为我盖上的。
我知道,我将永远忘不了它,我这一辈子,不管选择何人,都将欠它一颗真心、一分憾恨,这是我的报应。
我又在小屋里过了几天,天气逐渐放晴。哭过疼过之后,我的心竟奇妙地渐渐平复下来,对于去见 John 这件事,终于真正
下定了决心。
我要去找他,我要把事情和他说清楚,虽然不见得全像 Ailsa 建议的那样,但现在我不仅止是一个人,我身上背负着一只
狼的善意,绝不能因为我的犹豫,令它付诸东流。
我有义务要幸福。
我选择在 Cristmas Eve 前一天去找 Ailsa。当我提着大包小包,走到研究院门口时,却意外地看见她已经站在门口等我了。
我有点惊讶,她对我灿然一笑,手上拿着不知什么一迭东西,快步朝我走来。
“好啦,你真的来了,我等你很久了。”
她把那迭东西塞到我手里,我愣愣地瞧着她:“呃……Ailsa 大姐,你一直在这种地方等我吗?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会来?”
“哎哟,也没有啦,我只是偶尔会出来探个头,望一望,最多一天四五次而已,今天刚好就碰上啦!好了好了,别废话了,
我东西都帮你准备好了,你马上就可以去找他。”
“呃……这些是……”
“你的护照和机票,你还没成年,又没出过国,办护照本来要监护人代理,不过这种事情对我爸来说是小 case 啦!要伪造
的也行喔!啊,知道T市的机场在哪吧!要我开车送你去吗?”
我满怀复杂的心情收下那些东西,把它们收到我的随身包里,然后抬起头。
“对了……Ailsa 大姐,John 现在到底在哪里?”我瞄了眼机票的目的地。
“喔,其实你应该也猜得到啦,那是他失去一切,又得到一切的地方。”
Ailsa 望着我,好像想透过我,看见彼方另一位友人的身影。
“西伯利亚的里斯特温卡,科学中心附属观测站,也是你父母曾经待过的地方。”
我觉得自己真是个愚蠢又迟钝的人。
听了这么多关于 John 的故事,竟然还猜不出他的想法,或许我真的从来没有试图去了解他,我所知道的,只是他是个全能
学者外加严肃监护人的部分。而 John 身为人类的情感和想法,我却丝毫不曾去碰触。
我是第一次出国,Ailsa 送我到T市国际机场,帮我办了登机手续,寄了行李。从这里坐飞机到伊尔库茨克要二十多个小时,
我的直觉果然没错,John 真的躲我躲到地球另一端去。
她一直送我到候机楼,然后因为工作被 Call 了回去。
“保重啊,路上有怪叔叔跟你搭讪的话,要叫救命喔!”她大力挥着手,也不管候机楼的人都在看她。                     
这个女子,总是活得如此我行我素,却又莫名令人钦佩。
“还有,帮我痛揍一顿那个混蛋,要不然把他拎回来让我自己扁也行,知道了吗?一路顺风!”
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上了飞机,因为是非假日,机上几乎都是要到国外出差的公司职员,到处都是西装笔挺的男人。
而且我上了飞机才惊骇地发现,Ailsa 这位大小姐竟然帮我订了头等舱,我不安地坐在宽大到夸张的西班牙小牛皮座椅里,
看着眼前的高档视听仪器。
空服员大姐迟疑地把我领到座位上,毕竟坐头等舱的高中生并不多见。
旅途一路很平顺,除了菜单让我看不懂之外。我的斜对角包厢里坐着一位中年大叔,看起来像是某个企业的大老板,从起
飞就频频往我这边看。
“小弟,你要去西伯利亚吗嘎喔?”晚餐过后,他终于按捺不住,跑过来跟我搭讪。
“嗯,啊,是啊。”他讲话有奇怪的尾音,看来不是T市的人。
“一个人嘎喔?”
“对。”
“是要去找女朋友吗嘎喔?还是未婚妻嘎喔?”他可能以为我是哪个企业的小开。
他的问题让我略呆了一下,脑海里浮现那张令人怀念的、布满胡子的脸。想到就要能够见到他,我觉得既害怕,又有点紧
张,脸色微微一红。
“不,是比那些还要重要的人。”我悠悠地回答。
大概是因为坐头等舱的关系,旅途虽然长得夸张,但大体上还算愉快。那位中年大叔对我充满兴趣,不停跑来跟我串门子,
还一直点红酒请我喝。
我实在搞不懂为什么我会这么有大叔缘,但是女性或与我年龄相近的少年,我就完全相处不来。
下机之前,他还抽出名片递给我,上面除了电话外,都是我看不懂的文字,可能是俄文吧!他好像在当地有事务所之类的。
我索性拿出 Ailsa 写给我的指南问他,里面详细记载了到了伊尔库茨克机场后,如何去观测站的方法。
“喔,这个地方很偏僻呢嘎喔,我请人送你过去好了嘎喔。”
那位大叔一出机场,就有两辆蓝宝坚尼和一辆劳斯莱斯在 Lobby 外等他,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一排黑衣人从车上下来,用红
地毯把那位大叔请上车。
然后他手一挥,和某位一样西装笔挺的人交代了几句,那个人就朝我走过来,把我半强迫地拉上其中一辆车。
“请上车,老板交代我,务必把少爷送到贝加尔森林的生态保育观测站,嘎喔。”
看来尾音是会传染的。
北地的冬季风光很美,但也冷得要命。要不是这车子的内装奇佳,暖气也很强,我大概会冷到变棒冰。
陌生的街道在窗外掠过,橘红尖顶的房屋罗列在城市里。车子不断往北开,覆盖满白雪的山头从窗口飞过,最后经过一片
小树林,钻进宁静的湖滨公路。
我看见几辆大卡车轰隆隆地经过,送我来的黑衣男子跟我解释,那是铲雪车,在里斯特温卡,冬季每天都要铲掉几吨的雪,
马路才能正常行走。我听得一愣一愣的,同时也真正感受到,我真的追 John 追到这么远的地方来了。
离开湖滨公路后,路便渐渐狭窄。司机替车轮缠上雪炼,又继续往北开,天色越来越暗,黑压压的森林扑天盖地而来,我
把脸贴在玻璃窗上,怀着恐惧又好奇的心情,瞻仰这片我从未见过的世界。
路边的雪堆忽然翻起,一抹黑影掠过,我警醒地抬起头:“那是狼吗?”
黑衣男子看了一眼,“不,只是只獾。狼不会在这时候出现,嘎喔。”
我松了口气,不知怎地又有点失望,森林里随处可见小动物的踪迹,还有只松鼠滚到马路上来,慢慢的,连马路也不见了,
百里之内一无灯光,车子也停了下来。
“就是这里了,再过去路太小,车子进不去。你顺着小路过去,就可以看到那个观测站,我们就在这里道别吧!嘎喔。”
我下了车,踩在坚硬的雪地上,雪的反光让我睁不开眼。
我把帽沿拉低,再把准备好的雪镜戴上。车上的人和我鞠躬后,就掉头走了,我看着我在车上的倒影,简直像团毛球,不
禁笑出声来,John 如果见到我,说不定还认不出我。
第二章 钟情篇
天空灰蒙蒙的一片,延伸到无边无际的那头,根本分辨不出来是白天或晚上。我伫立在一望无际的大草原上,这是我头一
回脚踏西伯利亚的土地,放眼望去全是白茫茫的雪,只有几只乌鸦嘎喳地振翅朝空飞去。
我忽然觉得心痛,却不知是为什么。
观测站发出微弱的灯光,我摸索着靠近,建筑物上压满了厚厚的雪,外观和T市的研究院有些像,像个冰冷的巨人般矗立
在那。我沿着墙绕了一圈,很快便感受到无边的寒冷,但又不知该怎么进去,进去后又该怎么办。
我忽然听见开门的声音,建筑物的后头有个小门,好像是让里头的人方便进出。小门连着厚厚一层挡雪墙。
开门的是群研究员模样的人,我趁着他们在门口讨论着事情,像老鼠一样悄悄溜了进去,还在积雪上滑了一跤,才艰难地
抓着墙垣爬起来。
因为怕被风雪吹破,里斯特温卡的建筑物几乎不设玻璃窗,我找不到可以窥视的地方,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小小的窗子,
是用来透气的气窗。
我像只溺水的鸟,拚命踮高脚尖,想要看得清楚一点,但我才把脸凑上去,就听见了那个声音:
“喂,把那边那迭照片拿过来一下!”
我一瞬间冻结在那里。仅止是一句话,就能让人如此感动,我不知有多久没听见这个嗓音,熟悉得令人心暖,又陌生得令
人心酸。
“极地的冻土层因为地球气温逐年升高,造成融化过速,而冻土层的组成成分又以碳居多。如果西伯利亚的冻土层全数融
化的话,地球的二氧化碳数量应该会比以往多出二分之一有余,我认为这是主要原因之一……”
我努力地扶着窗沿,那个令我想念近半年的男人背对着我,双手支在房间的长桌上,一脸专注地用笔在大迭资料上比划。
我很少见到 John 工作的样子,他的态度坚决、眼神严肃,随时充满信心,一如他做任何事情一样。
我看得百感交集,看来他在这个地方也过得很好,是认真在寻找他的生存之道,认真地往梦想迈进。
快半年不见,John 的脸还是一样满布着胡渣,还结着淡淡的霜,人好像瘦了一圈,西伯利亚的气候让他更像一只苍劲的老
狼,浑身充满孤独的力量。
这让我又想起那个永远离开我的朋友,心头像针扎一样地痛起来,我忙咬紧下唇撇开头。
我不禁犹豫起来。
这样的 John,真的还会需要我吗?说不定他早已想开了,把我抛到一边,决心把全副精神放在他心爱的地球生态系上,看
到我来,他说不定还会觉得困扰,认为我打扰到他全新的生活。
我缓下踮高的脚尖,静立在挡雪墙间,握拳暖了暖十指,或许我应该立刻掉头。现在回里斯特温卡机场的话,还有回T市
的班机,我应该像从没来过一样,悄悄地回到属于我的森林,而或许 Johnny 还没有走远,我可以找它回来,我们仍可像过去一
样。
“John 先生,我明白了,您的见解很有参考价值。不过您也真厉害,才刚被调驻来这个鬼地方,就马上适应这里的气候,
您不累吗?要不要去起居厅喝一杯?里斯特温卡的 Vodka 可是很有名的喔。”
我几乎就要付诸于实行,但我才动了一下,房里的人好像也告一段落,纷纷站起身来。我看见 John 起身,沉默而缓慢地伸
了个懒腰。
“不,我不累,待会我还想看一会儿早上拍的幻灯片。”
“这么认真?你从昨晚到现在都没睡吧,小心累坏身体啊,年轻人。”
房内大多是年长的研究员,有个满头白发的人拍了 John 一掌,爽朗地大笑起来。会被派驻到观测站的人,好像都是些上了
年纪的家伙,友人是里头最年轻的。
我看见 John 微侧过头,对着长者挤出一丝客套的笑,随即恢复那副令人心痛的冰冷。
“无所谓,让自己忙一点,才不会胡思乱想。”他毫无音调起伏地说道。
我心脏重重一跳,John 深邃的褐眼微现在灯光下,竟布满了血丝,眼眶也有明显的黑眼圈。
John 难道是在说我的事吗?他为了我的事,在胡思乱想吗?
那么我还是应该去见他,让他安心一下,这样比较好吧?我一时心中紊乱,没注意到房内的人开始移动,John 推开椅子站
了起来,他身边的研究员叫住他。
“喂,John,你去哪里?快吃晚饭了耶。”
“去外头走一走,散散心。”他简短地答。
“又去散心?夜晚的西伯利亚有这么好看吗?”
“嗯。”
我心中一惊,门在毫无预警下被推开了,我才发觉那里竟然还有个密不通风的门,可能怕风从缝隙中吹进去,那扇门整个
内嵌,我才会没有看到。等我察觉时,友人已经低垂着头,穿上大衣快步走了出来。
我吓得整个人跳起来,本能地想从挡雪墙外的小门再溜出去。但一急又在同样的地方滑倒,整个人“砰”地一声倒在坚硬
的冰雪上,John 立时敏锐地抬起头来。
“什么东西?”
他会说“什么东西”,大概是这附近常有獾或狐狸之类的生物跑来吧!我捏着鼻子狼狈地爬起来,刹那间与他四目交投。
John 完全僵住了。
“啊……”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我好像闯空门偷鸡被抓包的黄鼠狼,John 的眼睛越张越大,因为我浑身裹紧,还戴着雪镜,他果
然一时认不出我。
我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总之等我察觉时,我已经转过身,一拐一拐地往雪地外狂奔。
“等一下……等一下!”
我踏着观测站外的小路拚命往前跑,离开散发热气的屋子,小路的积雪便越来越松软,结冰的地方也变少了。
我感觉到 John 在后面追我,一面追一面喊着我,我也不明白为何要跑得这么拚命,其实我一直想停下来,但生物本能驱使
着我,让我像只被狼追赶的猎物,结果一脚踩到松开的深雪里,摔了一个跟头。
“哇……呀!”
我听那位黑衣人大叔说,西伯利亚草原上到处都有这种雪洞,有的深达数十公尺,掉下去就和掉进流沙一样,必死无疑。
我挣扎着攀爬出来,还想继续往前跑,但 John 猛地向前一扑,像猛兽一样把我扑倒在小路上,双手钳住我的臂膀,让我动弹不
得。
“放开……放开我,John,放开我!”我无意识地大叫着。
我们在雪地上翻滚了好几圈,周围的积雪被弄得一团乱。
但 John 死都不肯放开我,我们滚到一座像汲水管的机器旁,我的毛帽掉了,雪镜也被扫到一旁,围巾在搏斗时缠到枯枝不
翼而飞。最后我筋疲力尽地躺在冻土上,John 仍然紧抓着我不放。
“是你……真的是你……”
John 自己也喘个不停,浓稠的白雾飘散到冷空气里。
我的脸冻得通红,几乎没有知觉,他把我的脸捧正,跨在我身上凝视我的眼睛,好像要确认我是本尊一样。
我忙挥开他的手,从他身下钻出来,随即又滑倒在路面上,我双手着地退了两下。
“为什么……为什么你会出现在这里?”
John 的语气仍旧很激动,大衣也乱成一团,他缓缓站起身来,我们隔着两公尺对望,我喘息着,觉得双腿发软,几乎没力
气站起来。
“……你还敢说!”
我的声音沙哑,赶忙咳了两下,让它恢复正常。我狠狠瞪视着许久不见的友人,坐在冰冷的雪地上,他看起来更加高大。
“是谁那么突然地在我家吻了我、对我说了一堆没头没脑,听起来像是表白的话,而后又一声不响地远走高飞,连点信息
也不留下?!
“你知道我找了你多久吗?你知道我有多紧张吗?姑且不论我的心情如何,我们十八年的交情,你这样说斩断就斩断,能
叫我不担心吗?你知道我看到空荡荡的宿舍时,心里是什么感觉吗?”
雪镜不知滚到那去了,雪的反光刺得我眼睛好痛,我的眼眶一片红,眼泪也渗了出来。John 看起来也很难受,眨巴着眼呆
望着我。
“为什么要这样逼我?John,为什么?你明知道我很在乎你,明知道我……不可能放着你不管,你明明知道我有多么喜欢
你,你还这样跟我赌气,我才几岁,你不是说要照顾我到成年吗?你老是摆出一副大人的样子,现在却……”
我说不出话来,在这种寒冬中,口舌笨拙的我更加迟钝。我抿着唇撇过头,John 满脸痛苦地看着我,他的手在发抖。
“可是你并不爱我……对吗?”
“我当然爱你!”
“不,你对我的感情并不是爱情,你只是把我当父亲……”
“对!我就是来跟你说清楚这件事!”
我挣扎着站起身来,少了围巾和帽子的庇护,我的头发上结满了霜,脸也冻僵了,但我满腔怒火都燃了起来,根本管不了
这么多。
“你们这些人发什么神经?你也是,Ailsa 大姐也是!我被你一手养大,和你相处了十八年,我一直当你是好朋友,心里也
一直把你视为亲人,对你充满感情,这些感情是用各种记忆、各种点点滴滴累积起来的,全是我生命的一部分。
“但现在你们却跟我说,因为你爱上了我,所以我必须马上把我这分感情切割,分出哪些是亲情、哪些是友情、哪些是爱
情……然后把亲情和友情的部分统统忘掉,只抽取爱情的部分,这样我才有资格追你回来!”
我可能是喊得太大声了,有只小白兔从雪洞里钻出来,朝我们瞥了一眼,又迅速钻回大自然的庇护中。
“搞什么鬼啊,我怎么可能做得到!我又不是镁锌铜片!我哪知道我对你的感情,哪一块是友情、哪一块是亲情、而哪一
块又是爱情?!
“我只知道 John 这个人对我很重要,重要到没有他我活不下去,重要到他不见了我会伤心,重要到……我这一辈子,都不
想和这个人分离!”
我终于大哭起来,我发觉自己最近真的很会哭,大概是从前压抑太过,现在要讨回一笔。
我在雪地里抱紧双膝,哭得全身颤抖,我已经不想理 John 会怎么反应,他可能会失望吧!因为我没有办法响应他的爱情。
我听见他踩着雪地的脚步声,我还在抽泣,掩着脸不想说话。但我的双臂却忽然被抓开,John 蓦地揽住我的头,把我压到
他怀里,就像那日在病房中一样。
“对不起,对不起……”他细碎地说。
我感觉到他鼻酸的声音,我又哭了出来。
“对不起,我不知道,我会让你这么为难,我不该把你逼到这样,我绝不想看到你这样伤心难过,因为我的任性和胆怯,
对不起……”
“你是混蛋!”
我哭了一阵,又大吼出声,这半年来的彷徨,全都在这一声中丢了回去。
我抓着 John 的大衣领口,把他推了出去,双脚用力地踢着,想要阻止他抱我,我从来没这样疯狂地抵抗过人,但 John 承
受着我的拳脚,只是低声细语着。
“对……我是混蛋,我是混蛋……”
“你这个大混蛋!混球!不负责任又霸道的大笨蛋!”
“对不起……”
我不晓得骂了多少难听的话,John 完全没有回嘴,只是静静搂着我。直到我骂累了,半靠在他胸膛上,他才沙哑地开口。
“我不是故意要这样的,我也没有要你把这些感情切离。只是……我后来仔细想过,我在来这里的途中一直在想,现在还
在继续想,你对我的感情,终究还是亲情比较多,还有很大一部分是恩情。
“让你背负着那种负疚感,勉强和我在一起的话,你永远得不到真正的幸福,所以我想,或许你和那只狼在一块,你会比
较快乐……”
“我和它分手了!”我大叫着截断他的话,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大叫有种莫名的快感,我整个胸膛彷佛都扯开了,心肺
肝胆散了一地,没有半点保留。
“什么?”John 反应不过来。
“我和它分手了!不,是它跟我道别了,它说它没有办法忍受我和其它伴侣在一起,没有办法在旁边装傻祝福我的选择。
“虽然 Johnny 是我这辈子得来不易的知己,就像我心头的肉一样珍贵、是我灵魂的一部分,但这世上该死的就是有唯一一
个比它更重要的人,而这个人又偏巧爱上了我,因为我而远走高飞。
“我不得已只好抛弃我第二重要的东西,也要把那个人类追回来……那个人就是你,你懂吗?”
我的眼泪又涌出来,只要想到灰狼和我离别的神情,我的泪就像用不完似的,我在雪地里站直身躯,冷冷凝视着 John。他
已经完全呆住了,只是痴痴看着我。
“你懂吗……?我为了重新找回你,我把什么都丢掉了,Johnny 永远也不会回来了,永远也不会和我见面了,这样你满意
了吗?John,你满意了吗?你还要我承诺我对你的感情绝对是爱情吗?你还要我明确地对你说,我……”
我无法再说下去。John 猛然攫夺住我的唇,和那天屋里的混乱不同,John 的吻像磁石一样,紧紧吸附住我的一切,他用力
地压住我,深入我,像要把我的眼泪和控诉,统统吸到他体内,由他承受似的。
我觉得心一阵一阵地疼,我才察觉到,为什么我初履这片无尽的天地时,会觉得难受,因为我在想,如果 Johnny 在我身边,
不晓得会如何尽情地奔驰,它是这么地热爱自由。
我把那股心痛化作动力,第一次回应了 John,我们探求着彼此的体温,索求着温热的津液,直到两人都呼吸困难,吐着白
雾略微分开。
“趁我还有理智的时候……我还是得问你一次,”他粗喘着气,双眼微微泛红。这样的 John 让我感到害怕,我直觉地认为
他想对我做些什么,他托着我的后脑勺。
“我不是要确认你的感情究竟属于哪一种,但是我不希望你是因为一时冲动,单纯希望我回去陪你,才对我承诺你的感情。
“我答应你,等这边研究告一段落,等我调适过后,我一定会回到你身边。即使你……选择的人并不是我,即使你继续把
我当父亲,我不会离开你。如果我这样承诺,你还是会做同样的选择吗?”
John 的话让我愣了一下。这是真的吗?我可以继续像以前一样,把他当作朋友看待,偶尔向他索求亲情吗?
但我一瞥到 John 的神情,我就明白了,他痛苦得像是有人在他肚子上捅了一刀,显然察觉了我的迟疑。
“你果然……只是想把我带回去吗?”
我心里清楚,John 并没有骗我,以他深厚的责任感和道德观,他真的可以重新板起监护人的面孔,在我身边守护我一生,
看着我结婚生子,和别人共度人生,还会一本正经、以他一贯冷漠严肃的面具为我祝福。
但是这会让他痛苦一辈子,他会每日每夜活在自己感情的泥淖里,就像我不得不送走灰狼的心情那样。
我到现在仍不清楚我对 John 的心情,但我现在只知道一件事,就是我不想看到 John 露出这种表情,永远不想。
于是我首次主动地凑上前,在冷飕飕的风里抱住了 John,笨拙地踮起脚尖,触碰他火热的双唇,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吻人,
只好先用舔的,然后慢慢地、慢慢地朝里深入。
但我才试到一半,整个人就被 John 抓进怀里,他反客为主地捧住我的后脑,一下子淹没我所有的抗议。
我们很快地缠在一块,我们吻得滚了一圈,最后撞在挡雪墙上,John 的唇慢慢游移,从唇移到颈子上,又移回来夺取我的
舌头。
我像只搁浅的鱼,半张着嘴轻轻喘息,神智因为缺氧而迷乱,但空气的冰冷稍稍唤醒我的意识,我忽然发现到,John 竟不
知何时褪下我的大衣,把手伸进毛衣里,正在解我衬衫的扣子,我大惊着直起身。
“等、等一下,John,你……你在干么?”
但 John 彷佛没听见我的声音,粗大的手掌往下攀爬,竟然开始解我的裤子。我隐隐约约明白他想做什么。我活到十八岁,
说天真当然是不至于,但关于那方面的事,我只偶然撞见过一次真枪实弹的演习,就连传说中的A片也没看过半卷。
John 的手越来越不规矩,我终于顾不得他生气,扭动着挣出他的双臂,用力把像狼一样猛扑过来的男人推开。
John 的力量比我大得太多,他踉跄退了两步,又再一次压住了我。
我叫着:“等……John,别这样,哪有人刚开始交往就马上做这种事的啊?我……而且这里是里斯特温卡,零下十六度耶,
就算要做也不要在户外……John!”
虽然用这种方法很丢脸,但我只能这样做了。我用力咬在 John 的肩头,他痛得抽了一下,好像终于恢复了点神智。
他凑近我的耳垂,微不可闻地喘息着。
“不行吗?如果不喜欢户外,观测站里有我过夜的房间,现在他们都去大厅喝酒了,没人会打扰我们。”
他说着,竟轻轻含着我的耳垂,充满情欲地吸吮着,我满脸通红,摇着头再次推开他:“不要……我说真的不要,John……
我……我还没有准备好……”
“没关系,你不需要准备。”
John 紧贴着我的身体,即使隔着厚厚的衣物,我仍然可以清楚感受到他胯下的灼热。
我忽然恐惧起来,眼前的 John 变得不像是 John,像是另一个人。
但与其说是陌生,不如说是我突然察觉,这个从小说床边故事给我听、背着我看候鸟的良师益友,原来也是个正常的男人。
“John,不行,真的不行,我没有办法……至少现在没办法!”
我用力用膝盖顶了他肚子一脚,这是我在校园斗殴中实习来的动作。再怎么说,我也是个健康的十八岁少年,这一脚就算
是 John 也承受不了,他“砰”地一声倒回挡雪墙上,一开始还厚重地喘息,然后他抬头看着我,好像终于恢复些许平常的冷静。
“对不起……”
他向我道歉,但觉得抱歉的反而是我。我从他的眼神里,看到他惯常的孤独感,我开始渐渐明白,John 吸引我的原因是什
么、而我刚才接受的,又是怎么样的一个男人。
我应该要负起责任,但我一这样想,又觉得沉重起来。
“对不起,我太心急了……我不该这样对你……”
但 John 却从身后抱住我,把我整个人嵌进他怀中,轻轻吻着我的头发。
“我知道自己对你做了多么过分的事……我也知道,我掠夺了你的感情、也剥夺了你的未来,我不求你原谅我,也不会逼
迫你。
“我会等你,一年也好、两年也好,十年二十年也没关系,你不用着急,我会永远在你身边,用双倍的爱呵护你,照顾你,
直到你做好准备的那天……你愿意接受这样的我吗?”
我被他纳在臂弯中,听着他的话,不知为什么,有种淡淡的心疼,又有点淡淡的温暖,像林间小镇的灯光,闪烁又昏黄。
我抱住他的手臂,把头枕在上面。
“……我愿意。”
那天晚上,我们就睡在观测站里。这里的研究员有的是当地人,晚上就开着雪地吉普返回附近的城镇,其它大部分都是像
John 这样的异旅者,科学中心在里斯特温卡设有宿舍,可以搭专车前往。
观测站内只有应急用的小房间,我和 John 就在那里落脚。
不愧是 John,他很快地平静下来,和其它的研究员介绍我时,已经完全恢复平日的样子。那些白发皤皤的大叔们都对我很
有兴趣,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听说这里很少有年轻人来。
“喔!是 John 先生的儿子吗?很可爱哩!”
我正想纠正,不过我不知道应该说“他是我男朋友”还是什么的,总觉得这样很难为情,但只说朋友的话,John 说不定又
会伤心。我还在烦恼时,John 却抢先了一步。
“他不是我儿子,他是我朋友。”
我吃了一惊。他看着我,眼神既温柔又包容。
“他是我在这世上最珍视的朋友。”
John 把小铁床让给我,自己在冰冷的地上打地铺,像在T市时造访我家那样。睡觉前,他和我说了久违的床边故事,是关
于一只樱花钩吻鲑如何诈骗海豚,让它倾家荡产的悲情社会冷暖剧,我听得咯咯笑个不停。
最后他给我一个晚安吻,不带情欲,却又十分令人安心。
“明天见。”                                                                                                  
“嗯,明天见。”我看着他如星辰般明亮的眼睛。
隔天我醒来时,John 少见得比我晚起。
我因为第一次出国,太过兴奋,第一道太阳射进来时就跳了起来。
我看着 John 熟睡的脸庞,他的胡子不知道多久没整理,攀爬了整张脸,昨天没有时间细看,他真的憔悴了很多,也老了很
多。
我才意识到我选择的伴侣,比我整整大上十六岁的事实。
我刚想伸手摸他,房间的门就被推开了。
“喔,少年人,你醒啦!”
是观测站的研究员,是他们之中长得最高的一个,好像是当地人,体型像熊一样壮,英文有奇怪的口音。他瞥了一眼睡在
地上的 John,似乎有点惊讶,随即放轻声音笑了。
“他竟然睡得这么好,真是稀奇。你知道吗?你这朋友自来这里以后,一天几乎睡不过两小时,晚上常常一个人徒步到湖
畔,像在想什么心事一样,有时候还会蹲在雪地上哭。小朋友,他是不是失恋啦?”
我听得心头微微一揪,John 为了我,真的吃了很多苦头。
于是我决定先不打扰他,跟着熊大叔去餐厅。我受到研究员们的热烈欢迎,这里因为环境严苛,几乎没有女性愿意来,清
一色都是寂寞的大叔。
壁炉的火在我背后缓缓燃烧着,听说这一带家家户户都有壁炉,在严酷的自然环境下,没有什么人工的电子产品比得上人
类最原始的发明。
仅仅是一炉小小的火,就让满室的早晨温暖莫名。我吃着饶富俄罗斯风味的早餐,心情也慢慢明朗起来。
“这附近有城镇吗?”我咬着干面包问道。
昨晚我和 John 谈过,他在西伯利亚的工作,虽然多少是想要逃避我才接下,但既然做了,他也不想草率结束,最少也要半
个月才能稍微告一段落。
我决定留下来陪他,反正我高中也休学了,考大学则还早,留下来学点在T市那种水泥牢笼里绝对学不到的东西,也是挺
好的经验。
“喔,待会晚点会有专车,把人载到里斯特温卡再回来,那是观光小镇,可以买些补给品,你想去玩吗?”
反正 John 睡觉我也很无聊,这里没办法打手机,我想和 Ailsa 报平安,顺便和她说说 John 的状况,这是我离开前她一直耳
提面命的。为免回去后被她杀死,还是照办比较好,再说我也确实想走走逛逛。
我提着一大包御寒衣物跳上专车,这里早晚温差很大,回程没有蔽护容易感冒。
一路上都很平顺,车子再次经过湖畔时,我终于看见一只狼,不过体型很小,完全没有 Johnny 的气势,被公交车的声音一
吓,就抱头鼠窜地钻回树林。
“西伯利亚的狼越来越少啰!”
我坐在前座,司机好像注意到我的视线,背对着我说:“十几二十年前,这里还到处见得到狼群,附近的人都还要自备猎
枪,避免有狼獾一类的动物闯进家里,但是现在盗猎者猖獗,与中国接壤的边境那里情况尤其严重。
“狼每年大批大批地消失,部分狼种已经被列管为保育类动物,但还是无法禁绝。现在要找到一两群象样的狼,都很困难
啰。”
我感慨地听着司机大叔的话,我那身为人类的父母被狼所杀,但是人类又杀了多少狼呢?说到底,真的就只是因果循环罢
了。
“喔,对了,小弟,你怎么会一个人在这么荒僻的地方?难道是来寻找所罗门的宝藏?你不用回答,我知道一定是!真是
太好了,载着可爱的小弟去探索古老的秘宝,是我当公交车司机以来头号的梦想啊!”
“……请问,阁下有在T市兼职卡车和联结车司机吗?”
“啊!那是我弟弟喔,原来你也见过他啊,呀─哈!”
我在里斯特温卡的车站下车。那是个很美丽的北地小镇,里头几乎都是观光客,来自各国的脸孔缩在层层衣物中,欣赏被
雪簇拥的湖面风光。
街道两旁都是卖纪念品的商店、饶富北国风情的小吃店,还有一家店前面摆了五颜六色的大小俄罗斯娃娃。
不过观光客一多,垃圾和破坏也就随处可见,每棵树下都充斥着拍照人群的喧闹声。
这是开发观光景点沉痛的代价,John 曾这么说过。
我在观光中心的柜台旁找到了可以打国际电话的地方,从口袋里抽出 Ailsa 给我的号码,拨通了她的手机。
才响了一声就被接了起来,我听见大姐爽朗的声音。
“哪位啊?”
“啊……Ailsa 姐姐,是我。”我小声地说。
“咦?耶?小鬼?小鬼,是你吗?是你耶!喔耶─真的是你!你现在人在西伯利亚了吗?等下……爸,我现在正在和很重
要的人讲电话,你不要吵我。
“什么?我正在相亲?你说跟这个像竹笋的人吗?喂,小鬼你等一下,不要挂断喔,挂断我杀了你喔!”
那头传来一阵像是东西翻倒的声音,大姐好像很忙乱的样子,还夹杂着男人的惨叫声,我听见 Ailsa 说什么“去剖开竹子
找你的竹林公主啦!”之类令人费解的话,然后才重新凑近话筒。
“喂,喂!你还在吧?旅途还顺利吗?见到 John 了吗?”
“……嗯!”
“嘿,听起来很有精神嘛!那里很冷吧,风景漂亮吗?”
“嗯,很漂亮。”
“真好,我也好想去喔!喂,这么说来……成功了吗?”
“嗯……算是吧!”我语带保留。但 Ailsa 接下来的话却让我呛了一下。
“所以你破处了吗?”
“……并没有。”
“喔,那是 John 破处啰?”
“……”这位中年阿姨的脑袋都在想些什么?
我向她大略解释了 John 的情况,还有我们在雪地里说的话,当然略过那些令人脸红心跳的情节,并且再次向她道谢。
毕竟没有她,我不会走到这个地方。
Ailsa 专心地听着,末了灿烂地笑了:“这么说来,我们的大神会回来啰?那我就放心了。”过了一会儿,她又问道:“那 John
呢?在你身边吗?”
“啊,他今天睡得比较晚,还在观测站里。我一个人到里斯特温卡玩。”
“这样啊……”Ailsa 说,她顿了一下,好像在思考什么事情,半晌又说:“呐,小鬼,我跟你说喔,你和 John 现在算是情
人关系了吧?”
“嗯……应该是,不过 John 他说要等我。”我迟疑地说。
“那你要注意喔,小鬼。就像我之前跟你说的,你已经选择去见他了,给了他希望,甚至给了他超乎希望的承诺,你打断
了他独自生存的可能性,扼杀了他最后一条生路,他已经没办法活在没有你的世界里。
“所以从现在开始,照 John 这家伙的个性,他会变得很没信心,会很怕失去你,他会把他最脆弱的一面呈现给你。”
我无法想象 John 这个男人脆弱的样子。老实说,到目前为止,我对于自己在 John 心中的地位,还是很存疑。
因为一直以来,我都以为自己只是 John 过健康婚姻生活的绊脚石。
他应该娶个聪明贤慧的大美女共度一生,为什么会爱上我这个平凡无聊的小鬼头,实在令我百思不得其解。
我向 Ailsa 大姐告别,挂断了电话,信步走到堆满积雪的街道上。
有个女观光客正试图和她男友在路旁堆雪人,女的把围巾拿下来,想缠到雪人脖子上,男的却阻止她:“会冷!”然后把自
己的扯下来代替。
我重新戴上雪镜,走到可以眺望贝加尔湖的观景台上,那里仍旧挤满了游客,远方是结满寒冰的蓝色大湖。
我思考着这几天发生的事,还有自己的未来,一时心乱如麻。
但我的身后却忽然传来叫喊,我还来不及回头,手就被人用力扯了起来。
“……哇!”
我吓了一大跳,掉头一看,才发现是 John。
他好像很喘的样子,头发乱成一团,一副从被窝中跳起来就直接狂奔过来的样子,胸口不住起伏,像要杀人一样盯着我,
直到看见我惊恐的眼神,才慢慢放开了手。
“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他好像忽然松了口气,“呼”地一声整个人垂下来,一瞬间似乎老了十岁。
我惊魂未定,结结巴巴地说:“呃……因、因为你还在睡,我想说我从来没来过西伯利亚,想到处逛逛玩玩,那些大叔又
说,今天早上有公交车送人到这里,我就跑来了。”
John 还在喘气,但是脸色已缓和许多,甚至有点不好意思。他不敢直视我的脸,抿着唇转过了头:“我……还以为你回去
了。”
John 嗫嚅地说,语气活像只被遗弃的小狗,我才知道他这么激动的原因,大概是以为我反悔了,回T市去过自己的生活。
我想起 Ailsa 的话,又看着眼前低首不语的 John,感慨之余,竟涌起一丝我对 John 从不曾有过的爱怜。
我忽然伸出手来,牵过 John 来不及戴手套的大掌,轻轻握在掌间。John 惊讶地看着我,我掉头看向湖面,还有那一片不
着边际的森林。
“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了。”我说。
“两个人?”John 皱眉。
“嗯,老爸死了,老妈也死了,今年的西伯利亚,只剩我们兄弟俩了。”
我把头靠在 John 的肩膀上,他听到我用“兄弟”二字,稍稍震了一下,彷佛也想到当年的事情。
我和他曾共同拥有一对父母,然后 John 又成为我的父母,而现在,我们又成了另一对伴侣。我眯着眼眺望深林,百感交集
地长长一叹。
“老爸和老妈,就是在前面那座森林去世的吧。”
John 深吸口气,一瞬间好像有点抗拒这话题,但我紧握着他的手,传递我的体温。那一刻,我觉得似乎有什么枷锁,从友
人的胸臆间,缓缓解放了。
“嗯,那个时候,你还这么一丁点大而已呢。”
他用手比划着,我轻轻笑了起来。
“John,我妈是不是个怪人啊?”
“要说怪也不是怪,就是有点异想天开,老是想一些没有人能理解的事。比如说她一直认为耶诞老公公是蛞蝓,还写了篇
论文叫什么‘我论耶诞老人不是人’,这人明明就是生态保育学教授吧?
“喔、还有,她老是说什么我和你不能单独在一起,因为我会把你吃掉,老是碎碎念这些,真是莫名其妙!”
我听着 John 的话,咯咯笑个不停。
友人又顿了一下,才略带戏谑地回握我的手,“不过现在想起来,老师还真有先见之明,知道我会变成你们家女婿啊。”
“什么女婿!是你嫁到我家当媳妇比较合理吧?”
我大声反驳,和他一起轻声笑了起来。
我们并肩站在观景台上,寒冷的风从周围呼呼卷过,湖面被些微露脸的太阳反射出炫目的淡蓝色光泽,多么宁静,又多么
孤独。
我捏紧身畔人的手,John 的手掌好温暖,充满厚实的触感。
“我……爱你。”我低声细语。
John 有些讶异地望了我一眼,随即伸出大掌覆盖我的发,眉目间尽是包容的温柔:“我也是。”
我静静靠在他身上,我对这个人的爱,是这么的复杂。
这个 Love 里,有对长辈的尊敬、有对挚友的信任,有对于十八年羁绊无法割舍的依恋,也有对于无微不至呵护的感激。
在这许许多多不同的爱里,我不清楚其中有没有爱情,但我告诉自己,只要我们仍旧在一起,总有一天,我会让这句话的
Love,再多一分对情人的 Love,我对着西伯利亚的天空暗自许诺。
因为 John 就是这么一个男人,他是我的父亲、我的朋友,同时也是我的情人。
─全文完
番外 人类恋爱咨询
我放下沉重的行李,眺望久违的T市天空。
去年秋天,我申请到位在C市S大学的动物心理系,因为和T市的距离很远,来回光坐火车的就要花上快一天,所以我选
择住校。
John 起初很不愿意,但老实说他自己也有一堆工作要做,留在T市的时间还比我少,在几经沟通下,我和友人再次分隔两
地,彼此迈向自己的梦想与未来。
一开始重返人类的世界,当然感到很不适应。加上高中时的不堪回忆,让我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慢慢重新适应人群。
S大虽然不是什么名校,我的科系也是很冷门的科系,全系只有十多个人,但同学大多是和善的人。我还在C市的动物园
找了打杂的工作,虽然工作很繁重,薪水也不多,但学到的东西令我很满足。
其实我也慢慢地体会到,过去我所相处的人类同学,并不是天生就是坏人,而是我们都还太年轻,太多青涩、太多不成熟
的想法,无法容忍彼此的差异。
天天磨擦的结果,就是许多不必要的痛恨。如果当初,我们都能更冷静、更睿智地处理问题,或许很多遗憾,便不会发生
了。
说归说,没有那些遗憾,我们也不会成长,这是人类一生必经的路程。
“麻烦到T市自然环境保育研究院,谢谢。”我奋力把大包小包的行李扔上车,和出租车司机交代。
还有一件事不得不提。
那就是从前年秋天开始,我发觉自己,渐渐失去了与动物沟通的能力。
这并不是突如其来的,首先我察觉自己能交谈的生物变少了,昆虫类、两栖类的动物,与人类亲缘较远,语言能力也不高,
从前我还能稍解其意,现在已经连声音也听不见了。渐渐地,就连校园里的鸽子、墙边的麻雀,也与我纷纷绝缘。
然后有一天,我听见路旁的流浪狗对我大声吠叫,听起来和一般的噪音没什么不同,从那一刻起我便明白,我已从此归入
人类的高墙内,再也回不去了。
刚发现这件事的时候,我觉得很惊慌。甚至还会故意巴着动物,用尽心力地和它们谈话,一直聊到累了为止。
有一段时间我甚至想过,这会不会是上天惩罚我背弃 Johnny 的报应,那只曾经对我誓约忠诚的狼,我却残忍地选择了人类
这方,这种想法令我痛苦异常。
刚开始时,我很不能习惯,走在树林间,听见陌生的鸟鸣,还会忍不住潸然泪下,好像从前与你熟识的朋友,忽然全到了
另一个世界,放眼望去只剩你一个人,寂寞得令人心慌。
但慢慢地,我发觉我并不是孤独一人,我开始能体会一般人类的感受,面对来来去去的流浪狗,眼里只有食物,对你不屑
一顾。
在体会那种陌生疏离的同时,我才发觉,以往被我漠视的同类,其实也能发出如此温暖的声音,也有如此可爱的一面。
出租车抵达保育研究院前的车道,我付了车钱,向司机道谢,扛了行李踉踉跄跄下了车。
下火车时,John 有打电话给我,他一听说我要回来,高兴得跟什么似的。我本来想先回老家打扫一下,隔天再去找他,他
却说他今晚刚好有空,叫我直接到研究院找他。
其实我们已经快一年没见过面,不是他在国外,就是我在期末考的水深火热中。
我们仍旧是聚少离多,或许我和 John 都已习惯寂寞,忽然腻在一起太久,反而会觉得怪。我们依然常用电话联络,每个月
的账单费用都很惊人。
“欸?这不是 John 的那个小鬼吗?”
我扛着行李走过研究院长廊时,还有 John 的同事认出我,和我打招呼。我连忙回礼,有些女性研究员对我特别有兴趣。
“耶,真的耶!小鬼长大了喔,身高也抽长了,我差点认不出来说。”
“对啊,我刚刚还在想我们研究院什么时候来了个小帅哥呢!来找 John 的吗?”
长廊尽头就是会议室,我才抬起头,就看到一群研究员走了出来,那个高大的身影也在其中。
我靠在墙边,脸上不由自主地绽开笑容,John 还在跟其它人说话,没注意到我,他侃侃而谈,一如往常充满自信的神采。
我忽然发现自己好怀念这张脸、这个声音,还有这个人的一切,不由地看得痴了。忽然他转过头来,视线和我对上,一时
间怔住了。
“哟,”我抬起头笑道:“好久不见了,John。”
John 眨了眨眼,好像还在打量我的模样,他旁边的人已经先叫了出来:“咦!你是 John 的那个小鬼嘛!什么时候长这么大
了?现在是大一吗?”
“嗯,今年夏天过后,就要升大二了,我已经满二十岁了。”我回答。
John 始终凝视着我,一句话也没说,我又朝他一笑。
“怎么了,才不过一年不见,已经认不出我来了?”
但 John 没回我的话,只是忽然拉过我的手,把我往长廊另一端拉。
我猝不及防,行李“咚咚咚”落了一地,差点跌倒在地,虽然我这发育不良的体质在大学改善很多,但是还是比不上 John
的壮硕。
每回再见到他,都会觉得他变得更强韧、更野性,这男人捍卫地球的战斗,似乎从未停止过。
“等……John,你到底要干什……”
我被他拉过转角,抗议的话还来不及出口,就被他压到墙上。
熟悉的气味贴上我的唇,我明白过来,不由自主地被他牵动着,我们就在转角处拥吻起来,John 异常地激动,好像要把一
年内没吻到的分量,统统补回来似的。我热情地回应他,直到彼此都呼吸困难。
“我、看、到、啰!”
我还喘息着望着 John,就被旁边的声音吓了一跳。我和 John 同时回过头去,就看到 Ailsa 大姐拿着资料夹,一脸暧昧地站
在门口看着我们笑。一年不见,大姐好像一点也没老,仍旧是那样我行我素的率性,她边摇着资料夹边走过来。
“啧啧啧,久别重逢也不是在这种地方,是专程来刺激我这老女人的吗?”
“Ailsa 姐姐,好久不见。”我说。
但 Ailsa 却一脸讶异地望着我,半晌摇摇头。
“哎呀呀,真的是长大了,John,你要小心喔,小鬼可是会成长的生物。”她语焉不详地对 John 摇摇手指,又对我笑了一
下:“叫阿姨就好啦!面对你这种年轻人,我也不得不服老了,真是岁月不饶人啊。”
John 看了我一眼,又望着 Ailsa:“Ailsa,今天下午的研讨会……”
“知道啦,全部帮你 cover 可以了吧?明天早上要和R大学做国际交流,十点以前给我滚回来,这样够不够朋友?”
John 一手搂着我,对 Ailsa 微一点头:“谢谢你了,Ailsa。”
Ailsa 把一手插在口袋里,背对着我们晃了晃数据夹,便头也不回地大步走了。
我心底涌生许多感激,也有许多钦佩,但 John 已迫不及待地拉着我的手,把我带出这间严肃的建筑。
我们把行李先运上 John 的新车,他的 Lexus 在两年前跑去西伯利亚时卖掉了,现在换了一台银白色的 Jaguar。
John 在电话里跟我说过,他在研究院附近买了一间自己的套房,面积虽然不大,但卫浴厨房一应俱全,据 John 的说法,
很适合新婚夫妇居住。
“怎么样,想去哪里?”John 坐进驾驶席问我。
我不禁笑了,以前每年我生日时,他都是用这种口气问我,我望着他晶亮的双眼,这样的 John,也令我好怀念。
“我太久没回来T市了,有什么新鲜的玩意吗?”
“真不巧,我上礼拜三才刚从马达加斯加回来,这一年来待在T市的日子不超过一个月。”John 笑了笑。
“那……好像就只有那个地方了。”我说。
“……又要去那里?”
“你还有别的更好的提议吗?”
现在想起来,我和 John 其实骨子里都是孤僻又不懂得浪漫的家伙。
上了大学后,我虽然因为科系的缘故,跟动物还算有接触,但已经很久没有真正和动物亲近,而且现在看见动物们,会有
一种淡淡的心酸感,这也是我保持距离的原因。
但重新回到熟悉的动物园,从小到大的回忆,一下子全涌进脑海,和 John 并肩走在园区的大路上,晒着树影间投下的阳光,
心中忽然充满了感动。
我在一只骆马前伫足停下,它向我走来,我捧住它的下巴,喂它园方提供的饲料。John 在一旁看着我。                     
“你已经……完全听不懂它们说什么了吗?”他问我。
“嗯,完全听不懂了。”我淡淡地一笑。
刚开始失去这个能力时,我还常打电话跟 John 哭诉。很久以前,这只骆马还会唱“What a Wonderful World”,因为唱得很
难听,所以我记忆犹新,但现在除了偶然的嘶鸣,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那就和一般人类一样了。”
“不,还是有点不一样。”我轻声说。
因为曾经理解过它们、接纳过它们,所以我明白,动物和人类的区别,出自于人类不得不然的误解与过度的自信。
虽然现在的我听不见云豹的 rap,但我知道它们也会哭会笑;听不见长颈鹿的美语教学,但我知道,它们也有血有肉,拥
有一个个完整的灵魂,和你我并无不同。
“对了,学校怎么样,应该还好吧?”
晚餐的时候,我们结束动物园的行程,John 带我到R街的一家西餐厅,我们像真正的情侣一样,在有小提琴演奏的大厅里,
吃着烛光下的晚餐。
“嗯,很好啊,大学满好玩的,只是期末考很痛苦就是了。”
“有不适应的地方吗?我是说人类……”
“慢慢就好了,同学都是不错的人,啊啊,对了,John,我跟你说,我还当选了大学先生喔。”我像个向父母炫耀成绩的孩
子,开心地笑了起来。
“大学先生?”
“原本是只有大学小姐啦,但是现在大学男女平权的呼声很盛,所以就连男性也一块办了,其实就是等于选美比赛啦!因
为还满有趣的,所以我们系上就拱我去参加了。”
“喔……所以你是优胜?”John 看了我的脸一眼。
“嗯嗯,其实一直到最后一个项目前,我都还是第二高票,最后一个项目时才忽然冲高,听说还破S大历年票数纪录喔。”     
“最后一个项目是什么?”
“最后一个项目是……呃……其实也没什么啦,就……穿女装而已,你、你不要误会,并不是多暴露的女装,只是有蕾丝
花边像新娘礼服的那种衣服,我一穿上那个站在台上,大家就一窝蜂地把票投给我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我啜了一口红酒,托着下巴笑道:“喔,对了,后来还有余兴节目,大学小姐和大学先生会在同一天选出来,然后游校一
周,最后还要在创校者铜像前接吻……
“啊……不,其、其实没有真的亲啦。我骗那些女生说,我的初吻要献给未来的那个人,所以她们后来就放过我,只亲脸
颊而已。呃,真的只有亲一下下而已啦,因为他们一直鼓噪,所以在那种情况下,唔……”
我看 John 一直沉默不语,不禁紧张起来,挥着手想解释,深怕他会生气。
但 John 却抬起头,忽然“嗤”地一声笑了出来,满脸温柔看着我。
“看起来……你过得很不错嘛。”
“呃……啊,是啊,还算好啦!”我愣愣地说。
“我本来还担心,以你的情况,上大学会不会还是不适应,又发生像当年一样的事情……能再次走入人群,我也放心得多
了。”他露出欣慰的表情。
“John……”
我有些愧疚地望着他,这些年以来,我实在给他添了不少麻烦,虽然多了情人的身分,John 仍旧尽职地担任监护人的角色,
不时对我嘘寒问暖,即使人远在南极和企鹅追逐,还是会想办法和我道晚安。我看着他微显苍老的眉间,一时间百感交集。
晚饭后,我和 John 到T市的河滨公园散步。走在石子砌成的长道上,放眼望去,街灯下坐满了一对对情侣。
湿热的夏风袭来,带着城市气味的长河倒映着两旁屋舍的灯光,路两旁是河滨常见的小摊子和街头艺人,为城市的夜增添
几分喧闹。
我发觉我和 John 走在一起特别显眼,不时有女孩子停下来对我们窃窃私语,而且和过去不同的是,她们的目标好像都放在
我身上。                                                                                                           
John 却若无其事地挽过我的手,似乎要宣示什么似的,扣紧我的五指,我有些惊讶地抬头看他,一瞬间心口竟微微一热。
我低下头,不让 John 察觉我的神情。
但 John 却轻声对我说,“别担心,我不是……在强迫你什么,只是有点情不自禁。”
我听着 John 的话,心中忽然涌起一股心酸,还有许多的歉疚。
自从我们在里斯特温卡互诉衷情后,John 遵守诺言,一直耐心地等待我,就像当年 Johnny 等待我的答复那样。
但或许是 John 在我心中的养父印象仍然太强,以至于我对于最后一步,始终怀有抗拒。John 也从来不强迫我,甚至连提
也不曾提过。
我在一个卖小饰品的摊子旁停下来,小贩殷勤地招呼着我们,吸引我注意的是个钥匙圈,那是各种动物造型的钥匙圈,其
中一种竟是狼,具体而微的灰狼严肃地瞪着前方,看起来竟有几分 Johnny 的模样。
我不禁拿起来把玩,John 走到我身后。
“喜欢这个吗?”
他也不等我答话,掏出钞票就买下那个钥匙圈,把小狼塞到我手里。
“啊,John……”我很是感激,因为他一定猜到我在想什么。
如今想起 Johnny,想起那次的雪地永别,我的胸口仍会像狠狠被揍了一拳那样剧痛。那之后我曾经不死心地,在T市周边
的森林寻找我的狼,但是都徒劳无功,Johnny 就像个潇洒的骑士一样,背负着对我的忠诚与爱,成全了我的幸福。
至今我仍会常常回想起,那个百花盛开的春天,我和它共度的种种。
在牢笼中的初遇、在猎枪下彼此维护、火车上的旅行、一起搭救人类,还有让我终生难以忘怀的,在一片花海间的告白。
虽然只有短短不到一年的光阴,但每一刻都令我刻骨铭心。
虽然现在再见到 Johnny,可能已经对面不相识了,更何况我已听不懂动物的话,就算重逢也无法沟通。
我曾经想过,如果我当初选择的是 Johnny,是否就能保有我的能力,但如今说这些已是枉然,我在人生的岔点上做了选择,
没有回头的可能了。
很久很久以后,我想起这段往事,才慢慢发觉,我和灰狼的这段感情,其实是非常特别的。
一只六岁的少年狼、一个十八岁的少年人类,我们拯救过彼此的性命、我们体察过彼此的心,地球上再没第三只生物,会
比我们之前更加紧密,那是不带情欲、不带利害、没有猜忌,最纯粹也最坦承的爱。
像这样的爱,我一生中既不曾有过,未来也不会再有了。
我和 John 靠在河堤的栏杆上,把玩着 John 送我的钥匙圈,想着那些旧事。
或许这样的阵痛终究是好的,让我这个迟钝的孩子得以成长,得以明白自己真正要的是什么。我望着身畔的 John,他好像
也想起了什么,望着河的那岸轻轻叹了口气。
“其实我当初离开,还有另一个原因。”他看了我手中的小狼一眼,又撇过头,“那时我有个卑鄙的心思,反正狼最长也只
能再活个十五年,等到它死了,我再重新追求你……现在想起来真是惭愧。”
我惊讶地望着他,这些日子来,John 从来不曾主动提过 Johnny 的事情,更别提像这样示弱。
他又望向我。
“我知道,是我逼得你和它分离,我自视为高等的人类,风度却不如一只狼……虽然说抱歉已经无法挽回,但我还是想向
你说声对不起。”
我承认,最开始的时候,我确实是有点恨 John,认为是他拆散了我和我的狼,但直到 John 向我道歉的这刻,我才发觉,
我在他道歉之前,早已彻底地原谅他了。甚至对一直抱持着歉意的 John,感到有些心疼。
“John,”我呼唤他的名字,一如从前千次万次那样,John 应了我一声,我用大拇指抚着狼吊饰,看着前方微微一笑,“我
好像有点爱上你了呢,John。”
我听见 John 深深吸了口气,又一下子全吐出来。他忽地靠近我,略带警告地握紧我的手腕:“别在这时候讲这种开玩笑的
话,如果你……不想我对你做什么的话。”
我咯咯笑了起来,凝视 John 深色的眸:“可以啊。”
“什么?”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撇过头,看着彼岸的灯火:“我说,可以啊,如果你……真的想对我做什么的话。”
“你是说……真的?”
John 的声音提高,我感觉到他在压抑什么,声音竟发起抖来。我的脸微微发烫,但还是转过头来,牵起 John 的大掌。
“一直以来,让你操了很多心,上了大学,离开你以后,我想了很多很多。我想我对你,并不是全无爱情的,只是我害怕
一旦解除心防、一旦承认了这分感情后,我会再也无法抗拒你的一切。但其实我一直想跟你说……John,我是真的爱上你了。”
我还沉浸在表白的情绪中,就感到整个人被 John 一拉,他竟然往停车场方向走,而且越走越快,我紧张地叫道:“等、等
一下,John,你要做什么?”
“做你愿意让我做的事。”
“咦?等……这么快?不、不先把步散完再说吗?”
“我不想再等下去了。”
John 定定地说,他停下来望着我,眼神竟有一丝苦涩,我才知道,我让他受了多少煎熬。
于是我不再反抗,任由他把我带上车,他坐入驾驶席。
“回你家?”
他眨着眼问我,我连忙摇手,“不行啦,我家快一年没回去,现在一定脏得要命,爬满蜗牛和虫,大概还有蚂蚁在里面筑
巢,我以前就很头痛那些。嗯……搞不好已经被浣熊占据了也说不一定。”
John 以超乎平常的速度开着车,听了我的话,他笑了一下,凑近我的耳朵:“那就只有到我那里去了?你还没看过我们的
新家吧?”
我听到他用“我们”二字,脸上又烫起来。John 愉快地用指尖点着方向盘,我觉得他早就把一切都计划好了。
我们在家门口就开始拥吻,John 一手搂着我的腰,一手忙乱地拿出钥匙开门。他脱去我的外套,又甩掉自己的鞋子,我学
着他的动作。他把我放倒在床上,我们的唇喘息着分离,我才有余裕匆匆一瞥 John 的新家。
四周还是一样堆满了书和资料,我发觉自己正躺在一张圆型粉红色大床上,尺寸是之前那间宿舍铁床完全不能比的。
“这……这是什么玩意?”
我望着压在我身上的 John,他笑着撇了撇嘴:“Ailsa 那家伙送的乔迁贺礼,我看到的时候也吓了一跳,哪个男人会睡粉红
色的床啊?但我也懒得再买新的,反正我待在这里的时间也不多。”
John 伸出大掌,柔柔地抚着我的脸,好像要看清楚我的轮廓,确认我的存在。我的身体陷入那张大床里,感觉到 John 的
指尖顺着我的锁骨往下滑,然后一颗颗解开我的衬衫扣子,再往我的裤头伸去。
我望着 John 的脸,其实直到现在,我对于 John 这样充满情欲的视线,仍是会感到害怕,但现在害怕之余,我竟有一丝兴   
奋。
我低声道:“吻我。”
John 立时从命,我们热烈地吻着,用舌尖夺取彼此的唾液,我觉得浑身发热,John 飞快地脱去自己的上衣,我的牛仔裤也
在不知不觉间脱离身体,只剩下最后的遮蔽。
他的手揽过我的背,在我饶富曲线的背脊上滑动,我的呼吸急促起来。
“还害怕吗?”
他用指尖一路滑下我的臀,又滑回我的背。感受到我轻微的颤抖,John 有些担心地望着我。
我深吸口气:“没关系,你继续。”
“现在我还能停下来,待会就算你哭着求我,我也不会放手了。”John 浅浅笑着。
“吵、吵死了,我才不会这么没用呢!”我感到自己的脸涨得通红。
John 又笑了起来,在我耳边低低说了句“你真可爱”,趁我神智晕迷的时候,他整个人覆了上来,两具赤裸的胴体贴在一
起,紧得没有一丝空隙。我听见 John 的心跳声,和我一样紊乱。
他凝视着我这几年抽长的身体,还有打球练起来的肌理,用手掌来回抚摸着,我害羞得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俯下身来,用唇吻着我的每一寸肌肤,先轻轻啃咬着喉结,然后是敏感的乳尖,他的唇顺着侧腹下滑,没有放过任一个
敏感点。
他的表情激动而神圣,彷佛膜拜一尊得来不易的神祇,以他独有的方式朝圣我的躯壳,最后滑到了我的私密处。
John 隔着布料轻轻摩蹭,难以言喻的快感从下腹涌上我的脑海,我不自觉地轻声呻吟:“啊……”
我的五指抓紧身下的被褥,脚尖微微一抽,他又用唇划过我的腿间。我听见他感慨地叹了口气:“这个身体……”
他一面摩挲着,把手移到我的指间。他的声音充满磁性,带有一丝情热的沙哑,近距离刺激我的感官,我的身体起了明显
的反应。
John 的身体和我一样激动,胯间的灼热默默摩擦着我的腿间,他俯身又吻了我一次。
“这双手……还曾经小到连我的大拇指也握不住,还有这双腿……真是奇妙,曾经是这么幼小的宝宝,现在竟然可以变得
这么性感、这么成熟。不是我吹嘘,你身上的每一吋,都是在我注视之下成长的。”
“对不起喔,我的裸体你已经看腻了吧。”我满脸通红地撇过头。
“再多次也看不腻。”他在我耳畔低语,熄掉了床边的灯,又补充了一句,“吃再多次……也吃不腻。”
我后来终于体会到,John 这家伙,说什么自己讨厌狼,其实自己就是只活生生的大野狼,而且还是最凶恶的一只。
隔天早上,我完全下不了床,像死掉一样瘫软在那张粉色系公主床上,腰部以下痛到欲哭无泪。
John 好心地帮我买早餐,坐在床边喂给我吃,还满面春风地说要帮我清洗,抱着我进浴室里。
结果是,他不但没赶上当天十点的国际交流会,还多请了整整一天假。
John 去清理浴室时,我躺在床上静静地想,或许每个人的人生中,都曾有一段迷惘彷徨的时期。
后来我看了一些书,历史上真有许多孩童像我一样,在年幼时具备禽语的能力,但成年之后,或许是过多的杂音蒙蔽了那
扇窗,又或许是人类这种生物,总有一段时间,会对自己的存在发出各种疑问。
这段迷惘的时期,可能很长、可能很短,有人跌倒了便一蹶不起,但有人爬起来后,却能使自己变得更坚强。
就因为曾经体认到人类的丑恶,才能更珍惜人性中每一分幽微之光,当年 Johnny 成全我复归人群的苦心,我终于完全懂了。
我这分与众不同的能力,正象征着我的青涩,我曾为了它哭过、笑过、雀跃过也痛苦过,而今我长大成人,它也就功成身
退。这样一想,最后一丝萦绕在我心头的遗憾,似乎也就烟消云散了。
“怎么了,想什么这么开心?”
John 坐到我身边,把我拥入怀中。我觉得心满意足,虽然没办法再和动物沟通,在这世界上,我能听得懂眼前这个生物说
的话,那就很足够了。
我的动物恋爱咨询,就在这里划下句点了。但我的人类恋爱咨询,或许现在,才要揭开序幕。
─番外《人类恋爱咨询》完
番外 所谓孤独
那年秋季,我离开了T市。
一方面是因为研究年资已经够久了,在T市这里找不到什么新的研究动机,再加上我从小不安于室的个性,实在不想再被
我那个老爸整天逼着相亲,万一哪天真的不小心嫁掉就糟了。
刚好阿尔及利亚那边的研究分部有职缺,希望有人去那里做一些关于鳄鱼和当地水质的研究,那里的所长还特地写了信邀
请我过去。几经思考之下,我决定到那边碰一碰自己的运气,顺便换个环境。
毕竟我已经不是可以轻易改变的年纪,人过了三十五岁,特别是女人,可以接触的世界就会越来越小。
等有一天,你从床上醒来,发觉自己关在一个狭小的盒子里,什么也不剩。而这就是你的人生。
顺带一提,John 也早已不在T市了。
John 的离开并不突然,不像几年前那次一样,不声不响地就飞到西伯利亚。
我知道他和我一样,是个不喜欢被定点束缚的人,从学生时代开始就喜欢到各地旅行。他可以为了亚马逊丛林里一棵生病
的树放弃高中学业,也可以为了一只困在沼泽里的帝雉,丢掉好不容易在所里取得的领导地位。
也因此,在我和他认识的这一段不算短的时间中,鲜少见他有什么亲密的朋友。他就像候鸟一样,从这里飞到那里,不留
下半点痕迹。
当然,只除了一个人。
“Ailsa 老师,要一起吃午饭吗?”
我把自己堆在柜子底的一整迭资料扛到肩上,大步走到我用来放回收物的纸箱旁。看着我在这里数年的遗迹“啪”地一声
沉到箱子,我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再过三天,我就要离开这个地方,启程到阿尔及利亚。虽然之后可能还要回来运几次东西,但是像这样悠闲地与同事吃午
餐的时间,再也不会有了。
“喔,我这边还在忙,你先去吃吧,Cloud。”
我的同事 Cloud,同时也是有幸跟了我七年还没有被我换掉的研究助理,站在研究室门口看着我。仔细想起来,在这个人
事更迭神速的研究院里,除了 John 之外,他算是少数我记忆中的熟面孔了。
“要我帮忙吗?”
“哈哈,这点资料,本小姐轻轻松松啦!”
“你什么时候上飞机?今天?还是明天?”
Cloud 推了推他那副银框眼镜问我。
“这么想要本小姐走啊?阿尔及利亚的对飞班机要后天才会有啦!”我说。
Cloud 点了点头,和往常一样从口袋里掏出记事本,在上面写了什么。他这个人,生颗脑袋来不知道干什么用的,从第一
天当我研究助理开始,就连我上厕所习惯用几张卫生纸这种事都要记在笔记本上。
虽然这对随兴的我来讲,他算是很好的秘书,不过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不干不脆的男人。
但是 Cloud 记完笔记后,并没有离开,而是站在研究室的门口看着我。
“干么啦?要本小姐请客,窗户都没有。”
“……Ailsa 老师,你真的要走了吗?”他忽然看着我说。
我愣了一下,随即笑着说:“对啦,以后没人会用高跟鞋踩你,也没人会把鳄鱼标本放在更衣柜里吓你,啊啊……也不会
有人命令你男扮女装代替我去相亲,你应该觉得很高兴吧?”
最后那件事是真的有发生过,实在是我被我老爸的相亲策略搞得不胜其烦,刚好那时候 Cloud 刚来我这做小助理。
研究所硕士班刚毕业的他,长得实在是有够娘,黑框眼镜、半长头发,还有苍白到快要挂掉的体格。讲话细声细气的,随
时随地都一脸好学生的模样。
听收发室的B小姐说,他最大的兴趣是跳土风舞。
我 Ailsa 生平最看不起的就是这种弱鸡男,刚好老爸好死不死那天有事,不能陪我去相亲,我就灵机一动,派给他第一个
任务,就是让他代替我去相亲。
当时二十几岁的 Cloud,还真的乖乖地戴上假发、穿上裙子,外加一脸四0年代的浓妆,跑到希尔顿大饭店和对方喝了一
下午的茶,让我得以耳根清净地在研究室做我的鳄鱼品种分布图。
而且好死不死的是,那次相亲竟然成功了。
“……Ailsa 老师,对方说想和我以结婚为前提开始交往。还约我下个星期天去湖心庭看雪。”
“……”
不过相处久了以后,我也渐渐了解 Cloud 的好处,也不再像一开始那么厌恶他。
他虽然细心,但是不琐碎;虽然谨慎,但并不小气。他对自己严格,对别人也严格,但是别人的难处他却很能理解。
甚至有一次还当面对着要我去相亲的老爸说:“Ailsa 老师有她自己的人生,请伯父不要干涉她好吗?”
还让我小感动了一下。
“不,那件事……”不知为什么,Cloud 那张苍白的脸竟少有的红了一下。但他很快就恢复正常:“老师不会再回来这里了
吗?”
“没被鳄鱼咬断一只腿的话,应该是不会吧。”
“这边研究未完成的部分,Ailsa 老师还会继续做吗?”
“如果和阿尔及利亚那边的案子接得上的话,应该会吧!对了,我不是跟你说不要叫我老师了吗?都几岁了,博士班也毕     
业了不是吗?该长大啦。”我笑着对他说。
他沉默了一下,忽然开口说:“……是因为那个人吗?”
“咦?”
“老师……是因为那位叫 John 的人离开了,所以才想离开的吗?”Cloud 问我。
我愣了一下,随即摇了摇手大笑起来:“才没有呢才没有呢!怎么可能啊,那个啰唆龟毛严肃吝啬不干不脆满脑子只有地
球的男人,待在这边时我每天都快被他烦死了,还要替他解决只有小学生程度的恋爱问题。
“他走了我高兴都来不及,Cloud,你是八点档连续剧看太多了吗?”
Cloud“嗯”了一声,低头拿出笔记本来,不知道又在上面记了什么。竟然连这种事情也要记笔记,我还真是服了这个婆
婆妈妈的男人。
记得有一次,我看到他在机场埋头写着出差纪录,还很认真地问过他:
“你为什么一定要把每件事情都写下来,Cloud?”
“我记忆力不好,笔记比我的脑子可靠。”当时还是学生的 Cloud 这样报告。
“人生有些错误不是很美好吗?有些记忆就是因为模糊不清,所以加倍美好。所以说初恋总是最甜美的嘛!”
“我记笔记不只是为了过去,还是为了未来,Ailsa 老师。”
“未来?什么未来?又不是记在笔记上的事就会变成真的!”
当时的 Cloud,只是抬头看了我一眼,露出他那时候还残留着的些许青涩,对我笑了一下,又埋头写起笔记来。
我有些感慨地望着他低头写笔记的侧影,几乎和七年前一模一样。我的人生,不知该说庆幸还是可悲,和我有所交集的人
少得可怜,我家那老爸还常碎碎念说怎么会养到一个这个独立的女儿,害他想享受为人父被萝莉撒娇的愿望都没办法。
所以每一个背影,我都倍加珍惜。
我的脑海里,又出现那张满脸胡渣,总是像狼一样独来独往的某个男人的背影,和 Cloud 的侧影重迭在一起。
我的生命中总是充满这一类的背影。
这一次,轮到我也成为别人凝视的背影了。
我要离开的前一天晚上,研究院里的同事帮我办了盛大的欢送会。他们找了T市最炫的一间酒吧,而且深知我的喜好,楼
梯口进门的地方还放了一只大大的尖吻鳄标本,张牙舞爪地怒视着进门的顾客。
我们拚命的喝酒,整晚讲话讲个不停,中间还有同事准备的余兴节目,不外乎就是一些唱送别歌、真心话大告白,还有赌
赌看谁可以把酒杯推到长桌另一端还不掉下去的团康游戏。
Cloud 作为我的研究助理,还准备了一段感人肺腑的欢送感言,但是因为太像感人的致词了,我反而觉得一点真实感也没
有。倒是旁边的同事替我哭得很起劲,也算是没有浪费 Cloud 的一番心意。
“真没想到,前年刚送走了 John,现在连 Ailsa 也要走了啊……”
John 和小鬼的关系,一直瞒着我以外的其它同事。不过他们开始交往后,只要小鬼一回到T市来,他就会神秘地失踪两三
天,那时候替他 cover 的倒霉鬼当然就非我莫属。
但是欢送会那天,他们却一反常态,John 带着已经从大学毕业,现在随着他到处去照顾濒临绝种动物的小鬼,一起出现在
欢送会上。
我看到小鬼时也吓了一大跳,他已经完全不是小鬼的样子了,皮肤晒得有点黑,手脚都长长了,和 John 一样很有型的五官
里,隐隐约约还有当年那个叛逆小鬼的影子。
但是他的眼神已经完全不一样了,那是属于男人的双眼,看的很远、很坚定,和他的监护人一模一样。更令我惊讶的是,
这小鬼竟不知何时变得这么性感,他和 John 当场拥吻的时候,我看不少男同事脸都红了。
“对啊,真伤心。对了,John 的欢送会那天,还吓了我们一大跳呢!”
一个同事感慨地说着。其它人纷纷接口。
“没错没错,没想到那家伙深藏不露啊,竟然这么另类!”
“唉,连那个怪人 John 都找得到伴。我这个帅哥竟然还单身,有没有天理啊!”
我默默地喝着手上的雪莉酒。
还记得欢送会后,John 和小鬼站在雪地上,手牵着手看着我,John 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默默远望着我,倒是小鬼用他那
变声后的嗓音,代替他轻轻地说了:“Ailsa 姐姐,谢谢你。”
那之后,我还常常会收到他们从世界各地寄来的信件,有时候是非洲、有时候是南半球,有时 John 还会寄些猛禽的明信片
来给我。但见面什么的就再也没有了。
记得很小的时候,老妈病死在加护病房的那一天,老爸牵着我的手,站在医院一望无际的长廊上。
我那老爸虽然有时候挺蠢的,但他其实是个感性的好人。
我还记得他那时候紧握着我的手,彷佛我是他在这世上仅存的珍宝,对我说:“Ailsa,人要不孤单好难啊。”
那时候我还不懂他话中的含意,一直要到我一个人以优异的成绩从大学毕业、一个人离开老爸去攻读博士、一个人踏入漫
长的研究生涯、一个人到亚马逊的丛林里冲锋陷阵、开始频繁地出席亲友的婚宴、不断地接到满月酒的请帖、在久违的同学会
上,看着昔日的朋友一脸幸福地挽着身边的那个人时,我才渐渐懂了一些。
这也是他千方百计想把我嫁掉的原因吧!我想。
去机场那一天,我刻意不和所有的同事说,因为我不想再经历一次感人肺腑的离别场面。毕竟人老了,对有些事情越来越
没有免疫力了。
我打了通电话给我老爸,他现在很幸运地身体健康,跑到印度洋上的小岛度假。我匆匆交代了我的班机和目的地,在他来
得及向我推销下一场和印度象男的相亲前就挂断了。
我一个人坐上去机场的出租车,对着在窗外流泻而过的T市景物悄声告别。
到机场时,时间还太早,我就在早餐吧买了杯咖啡,坐下来边研究阿尔及利亚那边的住宿资料。
旅客从我身边匆匆跑过,广播报出我班机的号码时,我才慢慢起身。虽然知道根本没有人会来找我,我还是习惯性地看了
一下背后,然后往海关走去。
“Ailsa 老师!”
我听见背后有人大喊,那瞬间我的心跳停了一下。虽然我以前总是鄙夷那些生离死别的无聊八点档,什么男主角去追女主
角的火车,或是仰头看着飞机从晴空飞过,回头却发现女主角根本没有上车,站在站台、登机门前朝他灿烂的笑着。
但是我说了,人年纪大了,对有些事情就越来越没有免疫力了。
我看着喘得说不出话来的 Cloud,在我面前扶膝喘气着。                                                           
这对一向严谨的他来讲,可是非常稀奇的事。他什么东西都没带,甚至还穿着研究室专用的袍子,手上却紧紧握着那本他
赖以维生的笔记本。
“太……太好了,总算赶上了,我还以为绝对赶不上了呢!”
他一边喘气一边说。我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半晌才挤出一句话。
“……Cloud?”
我看着他早已脱离当年稚气的脸庞,还有严格说来十分端正的五官。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跳加快了起来。
“干什么?现在要赶来揍我一拳的话,已经来不及了喔。”
我挤出笑容说着。但 Cloud 没有理会我,汗水从他额角轻轻淌下。
“不,不是的。Ailsa 老师,我……我想了很久,昨天晚上我一直在想……”
他稍微缓和了一下喘息,抬起头来和我四目交投。
“有些事情……我觉得非和你说不可,如果什么都不说,就这样让老师离开的话,我们都会后悔一辈子的。”
“你们?”
我愣了一愣。
Cloud 点了点头,朝那头的柱子招了招手,有个身影从柱子的阴影后走了出来。
我愣了一下,那是个高大沉默的男人,好像有些不好意思,他走得很慢,从头到尾都低着头。不过本小姐不记得自己认识
过这样的男人。
“这位是 Albert,老师认得他吗?”
Cloud 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我摇了摇头,Cloud 才自失地笑了一笑。
“啊,说的也是……老师怎可能会认得,因为那次去的人是我啊!”他和那个男人一样,有些腼腆地笑了笑。他们并肩站
在我面前,悄悄牵起了手。
“他是老师当年的相亲对象之一,我代替老师去见的人……同时也是我的男朋友。”
我的脑子一下子反应不过来,只是呆呆地看着他们紧握着的手,登机门的逆光下,Cloud 的表情看起来既温和又幸福。就
好像欢送会那一天,John 牵着那个人的手,在雪地上对着我微笑那样。
“那个时候……我男扮女装替老师出席相亲,结果没想到……对方也是学生,他大了我六岁,在墨尔本的南极水体研究中
心攻读博士学位。Ailsa 老师,你的父亲那次好像为你找了和你相同兴趣的人的样子。
“我们一见如故,聊得很来,不过他这个人真是少根筋,等到约我约了一个月之后才发现我是男的。明明那之后我根本没
有再化妆了啊!”Cloud 叹了口气说。
我终于稍稍明白了一些,也有些感慨起来。没想到我的一念之间,竟促成了他们的缘分。
“你不跟我说,我哪里知道啊!”对方在他身边悄声抗议。
“……正常人都会发现的好吗?”Cloud 一脸无奈地说,唇角却浮起了一丝笑意。
我看着他们两个人,心里的紧张感一时也松懈下来。
一种莫名的暖意从胸口滋生,那是种很复杂的情绪,有些感动,却又有些许的失落,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这些感觉自何而来。
“我们听到 Ailsa 老师要离开的事情……就一直很想,至少一次也好,来向老师你报告我们的事情。如果没有老师的话,
我们就不会相遇,也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我看着 Cloud 牵着对方的手,一起向我深深鞠了个躬。
“谢谢你,还有这些年来的教导……真的非常谢谢你,Ailsa 老师。”
“Ailsa 姐姐,谢谢你。”
那个时候,John 和小鬼依稀也是这样对我说。没想到我一个从来没谈过恋爱的家伙,竟然成了这么多恋人感谢的对象,想
想还真有点讽刺。
广播又播了一次我班机的起飞时间。我回头看了一眼海关,又转头望着 Cloud 和他的情人,这或许是我生平第一次,为了
别人的恋情感到有些嫉妒,但却又无法同时感到由衷的祝福。
就因为带着这种复杂的情绪,以至于他们向我道别时,我一句话也没有说,直到他俩双双转身离开。
“……Cloud!”几乎是反射地,我开口叫住了他的背影。
他诧异地回过头来看着我:“老师?”
“Cloud……你觉得,人可以一个人活下去吗?”我问他。
他愣了一下,随即对我露出我从未见过的温柔笑容。
“老师……一定、一定可以找到自己的幸福的。”
他手上一抛,竟然把那本多年来一直随身携带的笔记本抛给了我,我用双手接住,行李也因此落在地上。但我还来不及问
他“给我干么?”,他就已经和 Albert 双双穿过人群,离开机场的长廊了。
我在很小的时候,老妈就离我而去了,但是因为年纪太小,所以那时老妈的死对我来讲,并不是多难过的事情。
要说真的对我有什么影响的话,那就是造就了我的好强吧。人在自知比别人缺少什么的时候,似乎就会不自觉地武装起来。
我从小就是个很好强的女孩子,常常把幼儿园里的男孩子打到趴在地上哭,就连园长先生也不放过。只要有人敢掀我制服
的裙子,我一定把他们踹到下次连作梦梦到制服都会痛哭。
在求学的长路上,我几乎不曾拚输过男人,成绩也好、体能也好,办起事来的效率也好。我一生不曾给男人开车载过,也
不曾开口求过男人帮忙。
虽然女性朋友总是和我说“Ailsa,你要适时地展现你的柔弱啊。”、“Ailsa,男人都是很爱逞英雄的动物,你不给他们机会
表现是不行的。”
这样的话我不知道听过几百次。但是知道归知道,如果真的照着做的话,我有种感觉,我就不再是我了。
呐,亲爱的老妈,作为一个女人,你当年到底是怎么拐老爸上手的啊?
我在沉默的寂静中进了候机楼,正打算把手机拿出来关机。这时我的手机却忽然响了起来,我有点惊讶,这种时候会是谁
打给我?该不会是 Cloud 在笔记本里夹了裸照所以要来索回吧?
来电没有显示号码。
“喂?”
“喂?Ailsa?你是 Ailsa 吧?”
熟悉的声音流进我的耳际。毫无预警的,我的鼻子竟在那瞬间酸了一下。
“……John?”
“Ailsa?果然是你嘛!你也真是的,要改调到阿尔及利亚怎么不跟我说一声,我和他可以飞回T市去送你啊,要不然到阿
尔及利亚接机也行。”
John 的声音,和以前一样既低沉又充满磁性,带点率性的不耐。我不禁露出微笑,眼眶也在同时间红了:“你少来,你在
那边逍遥快活得很,哪有这么勤快啊?”
“我们刚把一只美洲虎送上管理局的车……这里超热的,你那边怎么样?你上飞机了吗?”
John 用平时老友对话的语气说着,让我不由得又吸了吸鼻子。
“还没有。”
“……Ailsa,你还好吗?”
“很好啊?为什么这么问?”我愣了一下。
“呃……因为平常说什么都会被你吐槽回来,你话这么少还真是稀奇。”
“对不起喔,本小姐就是话很多,胸部又小。”
“……Ailsa,你今天真的怪怪的。”
John 担忧地说,我彷佛可以看到他在话筒那头,深锁着眉头思考的样子。这想象让我不禁笑了出来:“John,小鬼在你那
边吗?”
“没有,他跑去找那只美洲虎话别了。真是,明明已经听不懂了,这种习惯还是怎么改都改不掉,都不知道什么叫危险。”
John 的语气明显听得出不满。我忍不住笑道:“怎么,这么怕小鬼又和某位猛兽私奔啦?”
“才没有!”
我彷佛可以看到 John 脸红的表情。我又笑了一阵,才重新开口。
“John。”
“嗯,怎么?”
“你觉得,我是不是改变一下自己比较好?”
“为什么这么问?”John 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惊讶。
“没有啦……就是,你会不会觉得我实在太不像个女人了?就是太过粗暴、或是太过自信,常常亏人……或是不够淑女之
类的。”
“……是有一点。”
John 说着,竟不知为何轻轻笑了起来。
我有点不满,本小姐难得认真地找他商量,他竟然还取笑我?还有什么叫“是有一点”啊?我正想抗议,顺便警告他下次
见面时先来个过肩摔之类的,John 却又开口了,声音却异常的严肃:
“Ailsa……你只要作你自己就行了,”
我把手机贴近耳朵,因为他接下来这句话,是我无论如何、这一生都不想漏接的话:
“你是世界上最好的女人,要相信你自己。”
要是几年前告诉我,我会为了一个男人的称赞而落泪,我一定会嗤之以鼻。但是或许是年纪大了、或许是寂寞太久了,也
或许是单纯太想念我的老朋友了,我强忍着紧抓住手机,一直到 John 那头的电话挂断了,才敢哭出声来。
我一直哭、一直哭个不停,印象中从我少女时代首度落榜那次开始,就不曾这样尽情地哭过。
眼泪也好,情绪也好,我把自己封闭得太久太久了。
我想我是曾经喜欢过 John 的。不只是 John,我想我也曾有机会喜欢上 Cloud、喜欢上其它同事,喜欢上大学毕业前向我表
白的社团学长、喜欢上在非洲丛林里向我求婚的那个酋长。
我喜欢人类,尊敬人类,也乐于亲近人类。只是因为我的胆怯,和 John 也好,和其它人也好,总是在开始之前就已经结束
了。
我曾经嘲笑过 John,说他因为过于优秀,所以遇见感情的问题就像只缩头乌龟,没想到自己也和他一样。只是 John 有幸
遇到了小鬼,我却始终没遇见生命中的那个人。
“TR航空第256号班机,往阿尔及利亚的旅客,请由5号门登机。再重复一次……”
我坐在经济舱的席位上〈因为这次是公务付费,没办法买头等舱〉,拿出 Cloud 送我的小册子,里面密密麻麻地记载着我
的行程。
从他进研究院这一年当我的助理开始,每一分每一秒都没有遗漏。我的唇角不禁泛起了微笑,这对即将挥别这一段人生的
我,应该算是最好的纪念礼物吧!
我一页一页地翻,翻到了册子的末端。
表格的底端写着:“十月五日,十二点三十分,老师往阿尔及利亚的班机起飞。p.s.还没有决定要不要去送老师。”
我微笑着翻过了这一页,却发现后面竟然还有记东西,我想起了 Cloud 说过的话。
我记笔记不只是为了过去,还是为了未来。
而属于未来的那栏,如童话般记载着:“Ailsa 老师,从此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                                    
“白痴……”
我毫不留情地批评。
只是在候机楼流干的泪水,不知为何又复活了。
“又不是写在笔记本上的事情……就会变成真的……”
我想我这个人,一定是注定要孤独一辈子吧!
但是我拥有许多珍贵的东西,我的朋友、我的同事、我的亲人,还有我所挚爱的这颗地球。或许有一天它都将离我远去,
但届时我将不再孤单,因为曾经拥有过的,会留在我身上,任何人都不能从我身上夺去。
我像 John 从前一样孑然一身,但我有着比谁都富足的生命。这就是我的财富,这就是我。
飞机在做起飞前的准备,声音很吵。我抬手向空中小姐打算要张毯子,坐在我旁边的男人却忽然把他的毯子递了过来。
“小姐,这给你用吧!”
他说话很有T市的乡音。
“咦?不,可是这样你就……”我愣了一下。
“哭得很伤心厚,舍不得离开这个城市对不对?老实说我也很爱T市的说,要不是西伯利亚的哥哥叫我去那边帮忙开联结
车,我也不想离开这么温暖的城市啊……”
“不,我并不是因为这样才哭……”
“没关系,我了解我了解!从小青梅竹马的情郎,为了考取功名而离乡背景,两人约好要在功成名就时把你接过去团圆,
没想到他竟然娶了王爷的公主!
“于是每日以泪洗面的女孩决定要去情郎所在之处一探究竟,顺便惩罚那个负心薄情的坏人。为被负心汉欺骗的伤心女孩
拭干泪水,是我从小以来的梦想啊!呀─哈!”
老爸,你的女儿,说不定真的注定孤独一辈子也说不一定。
但是偶尔有人陪伴的感觉,也很不赖。
─番外《所谓孤独》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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录入币 +1 啊酸 2008-10-18 17: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