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帖内容
蓝蓝天

2009-3-4 11:25
锦长安 第三部~完 BY 冬小树

锦长安
作者:冬小树
妆容
“红花遮素颜呀,胭脂染朱砂。嘴里含着桃儿杏,眼里噙着着泪珠花。”
昨天是梨州下了今年的第一场小雪。对面的青铜色的屋檐底下还挂着点冰凌儿,街上的雪已被清扫干净,露出紫灰的地面来。不断有行人哈着白气急匆匆走过,顿时脚下带起了一小阵“咯吱咯吱”声。
花满楼里却是温暖如春。大厅中央还扣着一个金斗大火盆,浅黑的煤渣扬着淡蓝的火苗,偶尔有噼噼啪啪的响声,却都融化进了花厅上传来的美妙歌声中。
弹琴的女子穿着精致的绿缎镶边小袄,袖口露出的手是葱段般的嫩白,优雅的拨着怀里抱着的柳琴。
“案上古木琴呀,屋里藏金沙。梦里是一帘春锦帐,枕边无人呀独牵挂。”
仍然是举世无双的声音,柔媚的调子,交融着清脆的琴音,撞进每个人耳朵里铮铮作响。
“妆儿姑娘~哎~”坐在下面的某个客人像是喝醉了,冲着花厅上的女子满嘴喷着酒气。“来……下来……天天坐在那上头唱歌……有个什么劲儿……下来陪爷……乐呵乐呵……”
妆儿冷冷瞅了他一眼,手里的动作仍是没有停,歌调突然高昂了起来,轻轻盖过了那腌臜的调笑。
“不……不知好歹了还……”那人晃晃悠悠站起身来,就要往上走,嘴里还不停的嘟囔着:“理还不理爷了……看我上去把你给……抱下来……”
后面突然有一双手搀住了他。原来是贝老板到了,正好看他像是要摔倒的样子,忙令小丫鬟扶起来。
“这不是李大爷么~刚刚不是已经才在银月阁预备下了吗?这会怎么还在这里?现在那娇滴滴的冬梅还在那等着您呢~都忘啦?”贝老板笑靥如花,一边给旁边的小丫鬟使了个眼色。小丫鬟会意,就赶紧的去了。
那人一拍脑门,记得好像是真的预备下似的,“冬……冬梅~”喜滋滋的就跟着去了。
贝老板看他去了,才放心的往上望了一眼。妆儿仍是原来姿势坐在上面,似乎从来没在意底下发生了什么。
而就在这时,店里又进来几个人,被掀开的绸缎帘子往里透进几股凉风。而瞬间产生的那条缝隙里,突然路过了几个人的笑声,听起来竟是兴高采烈的。
妆儿有点好奇的望了出去,原来是几个年轻人正在路上一边走一边说笑。看他们穿着好像都是些官府里的捕快。
而被围在中间那个年轻人,身材挺拔,相貌英俊,竟然是那样的熟悉。
“衍哥!”
阿达笑着凑过头来,“今儿个可真是大喜了!”
闻人衍刚要说话,却又被后面的老广使劲拍了一掌,“你小子挺能耐啊,老祝这次走了,接着就被提拔,当成捕头啦!”接着就啧啧的咂嘴:“今天天寒地冻的,怎么也要意思点什么吧?我这肚子里的酒虫可是闹了一路子的!”
“好好好!我今天请兄弟们喝个痛快!以后还要兄弟们多照顾呢~哈哈!”闻人衍一笑,兴致顿时高昂,就带着他们直奔去了玖醉坊。
“哈哈~喝酒去喽!”
“要说今年的怪事啊,除了那桃花之外其实还有一件,我保证你们都不知道!”
酒劲正酣,哥们几个正敞开了说。老广脸色微红,他神秘兮兮的环视了一下坐着的各个兄弟,看他的表情像是知道一件天大的秘密似的。
“是什么啊?快说啊?”几个小捕快耐不住好奇,就赶着催促他。“别卖关子。”
“别着急啊——说起来这事跟咱们头儿也有点关系呢!”老广笑着瞅了瞅闻人衍。
“我?”闻人衍刚要喝碗里的酒,听见他如是说,也不由得好奇起来:“什么事啊?”
“那天,就是9月15那天,那个京城里的刘大人来的时候……”老广咽了一口酒,“咱们都先给派出去对各处‘严加看管’啦,我记得当时头儿是和小六子去的白栏杆桥那个地方吧?恩……叫什么秦仙亭来着。”
闻人衍稍微一愣,放下手中的酒。“然后呢?”
“后来就咱们董大人回来啦,那个刘大人也来了,就让我把你们都叫回来。我和小李他们就一个一个的往回找,可就在我去那个白栏杆桥的时候……你们猜,我看见了什么?”老广的眼神变得神秘起来,脸上往外泛着兴奋的红色。“我瞧见了妖怪!!”
“……吹牛吧?”阿达不相信:“捕头当时也在那,捕头没瞧见吧?”
闻人衍摇摇头。
“吹牛?——我老广活了30来年还没吹过牛呢!”老广拍着自己的胸脯,信誓旦旦的样子。“不怕你们不信,当时我就看见在那桃花枝上轻轻巧巧停着一只花猫!那猫背上生着鸟的翅膀!能停在那么细的树枝儿上已经很奇怪了,那是你们不知道——那猫的眼珠子还是红的!粉红粉红的,就长得跟那树上的桃花一样!”
在众人的一片嘘声中,老广红着脸在使劲辨别“我真没看花眼!”“那不是猫头鹰!”之类的疑点,桌上顿时喧闹一片。闻人衍心里却突然一阵难受,他端起一碗酒,慢慢离开了座位,自己踱到窗户旁边。窗台上已经积了厚厚的一层雪,外面不知名的树枝蜿蜒到他眼前,上面落的洁白的雪将压着的青灰的树皮映衬的分外鲜明。
——“你对咱们董知府是什么感觉呢?”
——“我不告诉你!”
——“那你对那个于先生呢?”
——“我也不告诉你!”
其实……那天的桃花到底是怎样的我有点忘记了。而那天到底有没有什么妖怪我也不记得了。我只记得那天还没问出口的话就这样被你打断了。好像你已经知道了所有的答案一样。——其实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突然害怕了,害怕你以后就像这样会不在我身边,我却不知道该怎么办……可是我越想让你明白就越难说出口,这到底是什么?而又是为什么?已经过了几个月了,我们真的好长时间没见了……你到底在背着我偿还什么代价呢?还有什么不能我们一起面对的呢?
“六儿……”闻人衍从心底升起一声长长的抽泣,他把手里的酒一饮而尽。“你到底在哪儿呢?”
突然有只雀儿,刚好落在面前的树枝上,侧过头望了他一眼便扑棱一下飞走了,空中却传来一声悲伤的鸣叫。
“欸?”对面的街上忽然缓缓路过一个骑着马的男子,左顾右盼像是在寻找什么东西。闻人衍的目光顿时被他吸引过去,“那是……”猛然醒悟了过来。“……那个‘天儿’!”
闻人衍转身把足够的酒钱拍在桌子上,对着正在争论的不亦乐乎的兄弟们一抱拳:“我突然想起有点急事,大家喝饱酒之后就回衙门吧,先走一步了!”然后不等他们反应过来,就已经疾奔出去了。
其实阿天今天奉命是出来置办年货的,从没想到过会被正好喝酒的闻人衍所看见。
他正因为这几天心情烦闷,便早早的买完东西就把那些押运货物的轿夫给遣回去了,自己却以查缺补漏为借口正在到处闲逛散心。
可是。
“——等一下!”他突然听见从后面传来声音急匆匆的像是在呼唤自己,不禁奇怪的回头望了一眼,却发现是闻人衍,他一边招手一边徒步向自己这边跑来。阿天心里猛然一紧,双腿使劲夹了下马肚子,那匹马立即像离弦的箭那样飞奔了出去。
闻人衍见他一回头看是自己便飞马奔走,更加坚定了自己心中刚刚还不确定的念头。情急之下就一下跃上停在旁边的一匹马,只喊了一句“借马一用,立即奉还!”连是谁的都没看清就已经追了过去。
马蹄重重的踏在积雪上,身后扬起的是一阵又一阵白色的雾。
不知道这样追了多久,当周围的风景已经由熙攘的店铺渐渐变淡,最后来到这种荒无人烟的小树林里时,两匹马的脚步都不禁放慢了下来。
地上是要比城镇里厚好多的雪,冰冷的空气,还有混杂着树叶的腐烂气味一层一层的浮上来,闻人衍觉得自己的鼻子和脸已经麻木到了几乎没有知觉的程度。
而前面的阿天也在马上有些坐不稳,他抓着马缰的手是被冻的通红。
“喂!不要再跑了!”闻人衍知道在这种小树林中,马是不敢跑快的。于是就放低了速度,慢慢的向他靠近着。“你跑不快的!”
阿天连头都不回,只是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接着故意紧勒马缰,妄图甩开他。可是,突然身体一沉,他的马蹄突然陷在了前面的泥坑里,飞速的加速度是突然被截止在那里的,突然而来强大的惯性把还没反应过来的阿天一下给向前甩了出去。
“啊——!!”无比凄厉的惨叫声的拖长音。
“哈?”闻人衍远远看见,不禁心里一乐,赶紧翻身下马跑了过去。轻巧的跃过去阿天的那匹陷进泥里正在哀号的马,当看到那个狼狈的身影在某个雪坑里挣扎,就蹲在旁边歪着头看他。“早说过要你不要跑的嘛~看摔了吧?哈哈~活……”
可是。
在他“活该”的“该”字还没来得及吐出口的时候,他看见了让自己实在是无法相信自己眼睛的一幕。
阿天的帽子在刚才贴落在地的时候被树枝扯散了,满头的长发像锦缎一样散在雪上,黑亮的刺眼。他看起来极度痛苦的脸上挂着涌出来的泪水。
闻人衍瞪大了眼睛,嘴中是不可思议的支吾着。“你……你……你……”
竟然是女子。(待续)
梅红
嗤嗤……嗤嗤……嗤嗤……
嗤嗤……嗤嗤……嗤嗤……
赵邺在睡梦中的时候就听见的“嗤嗤”声,让他在醒来的一瞬间错觉以为是自己从梦中带出来的。但厚厚的窗户纸泛着亮青色,他好奇的披衣起来轻轻掀开了一点窗户,才发现——院子里已经是一片银装素裹。
“昨晚的雪……下的可真大呢。”
院子里已经被扫出来了一条小道,弯曲的伸向前院,并绕过了前面一座屏风。
那个‘嗤嗤’原来是有人在扫雪,赵邺以为是家里的仆人,也就没有在意,便想放下窗户。可是在窗户落下的那一瞬间,在屏风后面出来一个身影,却就是正认真挥舞着扫帚的陆祭。
“呵——”陆祭放下扫帚,对着冻得通红的双手呵口气,然后像放在自己脖子里想暖一下。他从大早上起来就开始,到现在已经扫了大半个院子了,背后有些热的想出汗的痛快感,但惟独手冷的像刚从雪里拔出来一样。
这里是赵邺住的院子,最大的特色就是在院子里面的那一角种着一株梅树,听他们家的下人说,赵邺不管走到哪里都是要在自己院子里种上一棵梅树的。现在那树上的梅花开的正是繁盛,红的似火,虬劲的枝条是力量般的美。
陆祭没怎么见过梅花,说起来梨州是不太适合种这种东西的,倒是柳树,桃树遍地皆是。他就站在树旁,仔细的望着满树的芬芳,竟然从心底里冒出了一种惊艳,是那种艳在表面,却冷进骨子里的气质,是梅花特有的。陆祭打心眼里羡慕了起来。
“都说梅花傲雪,果真不错呢……”
“对呢~”
突然肩膀被一双手臂环绕了起来,陆祭吓了一跳,回头一看赵邺正笑嘻嘻的站在他身后。“没想到你兴致这么高,大清早起来扫雪赏梅花,是不是还要再烫一壶酒啊?”
陆祭赶紧挣脱了他,躲在一边。“我……我早上起来没事干,就……”他望望立在墙壁上的扫帚,“扫着扫着就到你院子里来了。”
赵邺见他又是那副表情,心里有点失落,但立即拢起手来。“这些事情都是下人们做的,你不必做的。”
陆祭是本着“还债”的意图来的,希望能这里待到能还清他出手救自己和闻人衍的恩情为止。但是来到这里之后,他什么都不让自己做,反而让自己觉得非常不舒服。他望着赵邺,正盘算着要不要问他“到底什么时候才可以回家去”之类的问题,但又担心会立即被他拒绝。
“这梅花好看么?”赵邺望着梅花,突然冲他问了一句。
“啊?”陆祭愣了一下,“好、好看啊。”
赵邺扬起嘴角,手捋着下巴,细细欣赏着,像是在观摩一件无与伦比的古玩珍品,或是名家字画——他能写一手特别漂亮的字,屋子里面也收藏了好多的画卷。可是神情是带了些许怀念的,有点惆怅的。这是陆祭从来都没有见到过的。
“你……喜欢梅花?”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也许吧。”赵邺笑了笑,“其实……是因为我娘。她喜欢梅花。”
“娘?”陆祭心中空了很久的空缺被重新提起,他有些吃惊的望着赵邺,任何人都会有自己软弱的一面。
“呵呵。我因为自小生在这种家庭,所以身份地位会看的比什么都重要,相反友情亲情甚至是夫妻之情一切都变得相当平淡——你应该是不能理解的。”赵邺仰起脸,梅花浅浅的影子划在他两颊,生出一种无可名状的极美浮影。“小时候,每年的寒冬腊月,家里总是有一些梅花开放的,红的,白的,粉的,很多很多。据说这是当年爹为了追求娘从很远的地方弄回来的,就一直栽在了院子里最显眼的地方。后来院子扩建,那些梅树都被移到了角落,而原来的地方却是被一些金丝菊,碧云竹,大红牡丹之类的代替了……”
“为什么呢?……是不是因为梅花不适合种在那里呢?”陆祭听那些花草的名字心里莫名感觉都是些俗不可耐的,不禁为梅花有点可惜。
“……梅花其实乃江南之物,被移植到这里已是很不易,谁知大部分竟活了下来。是那些养在屋里的东西怎么能比的?不过那些东西又是有另一批人喜欢罢了!娘不管它们是在大堂中央还是不起眼的角落里,一年一年的悉心照顾,小时候常常听娘说,说这是‘宫粉’,这是‘照水’,这是‘绿萼’,这是‘大红’……她往往就会停下来,静静的想些事情,而最后总是会叹气。”
“哦……我知道了,你在你的院子里种上梅花是因为想她啊。说不定现在她也在家里赏梅呢。”陆祭想象着能坐在厅内,泡一壶茶,槛外是晶莹的雪和梅花,也是一种无上的惬意呢。
“……我倒真想她能过来看我种的梅花呢。”赵邺脸上浮起柔软的伤感,“她如果真能来……我把这整个院子全种上梅花又如何呢?”
“那她……”陆祭刚想问“那她来就好了嘛”,突然听见前院里远远的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才一拍脑袋,“啊——我忘了,我是来扫雪的,前面还有好多没扫呢!”说完抓起扫帚就往外跑去。
“等一下!”赵邺伸手将他拽住,“谁这么大胆让你扫雪?!这些人皮都痒了?!”说着拔脚就往前院走去。
陆祭看见他有点生气,情急之下就一把拉住他的手,“是我……”
赵邺愣住了,有点不相信的回头,自己的手的确是被他紧紧抓在手里的。自从陆祭那日跟从自己来到这里之后,对自己几乎都是退避三舍,平常连话都不肯多说一句。可是今天……
陆祭看见他脸上似惊似喜的神情,才醒悟过来,一下放开了抓着他的手。有点不知所措的站在那里。手里的温热感觉,像是藏进了掌纹里,慢慢的流淌,渗进了皮肤,又溶进了血液里。
“我……是我……”他支支吾吾的想说什么似的,“我自己要做的……不关他们……”终究没有说完,他就跑了出去。而瞬间突然间变得竟是那么漫长。
赵邺看着他转过前面的屏风,发现地上是他遗落的扫帚,就拾了起来。忽然一阵风飘过,几瓣梅花从树上被吹落了下来,躺在雪上,红的像是耀眼的霓虹。赵邺轻轻的扫着,脚下踱着步子,围绕着那颗梅树,静静的想。
“娘……”他直起腰来,望着正微微摇动的满树梅花,“无论想做什么事情,都要不顾一切,不然后悔要一辈子——是您说过的。孩儿正按您说的去做,您在天之灵,能保佑我么?”
“好了!”
同素堂的谷大夫拍拍手,“这位公子的脚是崴伤,骨头没什么大碍,回去拿药用水煎了,立即敷上就好了。”
闻人衍点点头,然后去柜台拿药。剩下阿天坐在那里,一只脚被架高,□的脚踝上肿起来好大一块。
“喂……”她望着结账回来的闻人衍,忍不住喊他:“我没事了……你帮我雇辆车吧,我要回去了。”想了想又补充上一句,“银子我付。”
闻人衍看看她,撇了下嘴。就要拉她起来。“能不能起来走?”
阿天扶着他小心的想站起来,无奈伤脚刚刚一着地面,就疼得钻心。“啊——”
“唉。”闻人衍摇了摇头,叹口气,半蹲在她前面。“上来。”
“嗯?”阿天不知道他想干什么,于是愣着没动。“你……要干嘛?”
“上来我背着你走啊——难道你想这样单脚跳回去?”
“啊?……哦。”阿天这才明白,但突然要接触到陌生男子的身体是自己从来没有过的,有点不知道怎么办。她看看蹲在前面的闻人衍,又望望门外面好像很遥远的路程。便心一横,轻轻伏在他背上。1 9
闻人衍稍一用力,便把她给背了起来,拔腿就往衙门走去。
“哎……你去哪里?”阿天看他好像没有用雇车的意思,情急起来。“不事雇车的吗?”
“衙门啊——哦,大夫刚才说立即敷药比较好,回去先把药弄好再雇车也不迟吧?”
“啊……啊?”自从在他面前暴露除了女子身份后,阿天竟然怎么也找不回从前的样子来,好像这是一条牵扯着浑身弱点的线,被扯出后一发不可收拾。“我去……你屋里?这……”
闻人衍停下来,好像听不耐烦的站在那儿。“好啊,不愿意去我们就在这里好了。”说着竟真的做出要松手的样子来,阿天身体一沉,不由得紧紧抱住他的肩膀。“你……!!”
闻人衍的一抹笑意隐藏在嘴角,故意哼了一声,背起她径直回了衙门。
“喂……我来弄吧?”
回到屋里,闻人衍从伙房里煎了药,看见阿天正自己往脚上敷药,由于太痛,她弄得手忙脚乱还是没弄好,还溅了不好药渣在身上。
“……不用!”阿天并不领情,仍然自顾自的在那里敷药。
“好好……”闻人衍就这样坐在一旁,眼睁睁看着她在那里急得满头大汗,无动于衷。“喂!问件事,你知道六儿……陆祭去了哪里么?”
阿天听他突然问到陆祭,不禁一愣,手中的膏药不注意又滑了下来。“……哎呀!”
闻人衍一把抢过她手中的药膏,坐在那里把她的脚放在自己腿上,双手搓热之后往她脚上受伤处轻轻一暖,接着啪的一下就把膏药贴上了,干净又利落。“好了……说吧。”
阿天见他竟然不顾男女之别随便摸自己的脚,刚想有点恼怒,可是他又三下五除二帮好了自己,又不由生出来点感激。所以一时间像是五味杂陈浮上心头,她没有说话,只是摸着自己的脚,默默发呆。
“喂!……”闻人衍看她又在那里发愣,“我刚才问你话呢!”
“为什么……”阿天终于开了口,她的表情隐藏在屋内的烛光里,声音已经恢复成原本女子的,柔柔的,好像还夹杂点失落。“天下有这么多的女子,你们……你们……”她终于低下头去,“偏偏只喜欢他一个?”
话是无比轻巧的,却重重撞进闻人衍的耳朵里。为什么?自己好像真没想过到这个问题——世间异性相吸,似乎是理所当然的,又像是被规定好了的。但是,比这个更加理所当然的更加真实的不是由于自己么?如果真的喜欢上了一个人,管他家世如何,管他相貌如何,管他身份如何,他是男是女又如何?这世上真的有太多不公平。
“那么你是知道了……”闻人衍顺着她目光望过去,最后定格在被灯火映的忽明忽暗的墙壁上。“六儿他是不是去你家公子那里了?上次在花满楼,就是你来报的信,我知道。”他定了定,“不管你家公子他是什么身份,我都要……”
阿天抬起头,静静打断他的话,眼神变得空明而悠远。
“可是你……不可能赢他的。”她望向闻人衍。“没有任何可能。”(待续)
猫仙
闻人衍在夜幕还没降临的时候从外面雇好了马车。然后又将阿天从屋子里背了出去。
和车夫讲好了价钱之后,闻人衍看见她已经在里面坐好,想不起来还有别的要提醒的或者注意的事情了,一言不发便想转身回去。
“喂!……闻人衍!”马车将要启程,阿天却突然隔着窗户,破天荒的叫了他的名字。
“吁?”闻人衍回头看看她,以为是因为忘了拿什么东西。“还有什么事?”
“我……”阿天沉默了几秒,语气比刚才鼓起勇气时明显又轻了许多,却希望能被他听见。“我姓管,叫天彤,你、你能记住吧……还有……谢谢你。”说罢,又看了他一眼,就立即拉上了窗户。前面的车夫手中的马鞭已经高高扬起,带起了一阵灰蒙蒙的尘埃。
我姓管,叫天彤。你能记得吧。
管天彤。
闻人衍愣在原地,望着马车渐离渐远的背影,雪地上是被碾出来的两道清晰的印记,微微出神。
“为什么世间女子这么多……而你们只喜欢‘他’一个?”
闻人衍觉得自己可能有点醉了,刚才打来的酒已经喝得差不多了。他无力地趴在桌子上,看着眼前的烛光由一个突然变成好几个,在自己目光里支离破碎的展开又合拢。而管天彤刚才说的那些话控制不住的一遍又一遍回响在耳旁。
“哼,就是……我为什么会喜欢个男人?真是天下头一号大傻瓜……”闻人衍有点自言自语,他抬头用迷醉的眼睛看看整个屋子,今晚比起往常来好像都更要黑,自己的影子被映出来竟然是那样的庞大和空洞,像是被描在了墙壁上挥舞着孤独和寂寞,淋漓尽致的。“不过还有一个傻瓜……他也喜欢你啊,六儿。但我跟他没法比……他是什么身份,我又是什么身份……六儿……你是因为这个才跟他走的?……不对!你不可能……我们一起多少年了,你想什么我都知道……可你为什么要突然走掉……我一直都不明白……难道……难道我们一起不好么?”
他并不擅长喝酒,但听管天彤说完一切之后,他已经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心情来面对了,操控不了的情绪在体内横冲直撞,而长久以来心内那一根绷紧的弦就这样断裂了。
“我家公子他是当今七王爷的幼子。而你是什么?”管天彤说。
“他家财万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而你呢?”管天彤说。
“他能给所有他想要的东西,而你能吗?”管天彤说。
这些话,像万箭穿心般瞬间彻底的将自己的自尊击的粉碎,从未为谁折过腰的傲气竟然变得体无完肤,而自己竟连句为自己申辩的话都想不出。
“他……是个‘小王爷’。你要什么就能给你什么……你想要什么?我一样能给你!……可你为什么不回来……只是因为……因为他是‘王爷’么……”闻人衍展开陆祭留下的那封信,“‘我去偿还该偿还的代价了’——你欠了他什么?你要还多久?……你说把什么都给我了,可为什么现在就剩下我自己在这里喝酒?……如果这封信是个借口的话,”他又从脖子上掏出陆祭的玉芽儿,映着烛光看过去,碧玉透绿的颜色,被染的暖黄,静静放着光芒。“……那这个又是什么?那天晚上到底是什么意思……六儿,你在哪儿?你告诉我……”
你告诉我。
我宁可什么都不要。
我只要你在我身边。
昏黄的灯光渐渐的暗下去,曾经的嬉闹声还残留在窗台上没来得及消失掉,没褪去的雪还留着一丝余晖,夜里面隐藏着丝丝缕缕牵绕不断的相思,和悲伤的呓语。
不断绝。
“衍哥?”
陆祭突然从梦里惊醒过来。好像是闻人衍的声音,像藏在屋子某一处的黑暗里面的。但随着渐渐的清醒,那声音却变得越来越模糊。
才发现是梦魇一场。
陆祭叹口气,窗外偶尔的猫叫让他有点心烦意乱,有点睡不着了,不由得就坐起来。“衍哥他现在干什么呢?……这么长时间没见面,他还好吗?”
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突然听见窗外好像有个东西唰的一声过去了,他急忙回过头,外面只剩下白剌剌的月光,其余什么都没有。“神经过敏吧……”陆祭下床想过去把窗户关好,却猛然反应过来。“……今天明明下雪,怎么可能有月光?”又回忆起刚才时有时无的猫叫来,全身不由得使劲打了一个寒战。“……这腊月天气里,外面哪可能有猫?!”
刚想着,突然身后咯噔一响。接着是一声轻轻的猫叫。
“喵~”
陆祭亲眼看着在房间的角落里,一对格外明亮的眼睛,正在蹲在那里直勾勾的打量自己,而眼神里是与众不同散放着粉红色晶莹的光。
“你……你是什么东西?!”陆祭几乎有点吓得魂飞魄散,他往后退了一步,回手抓起了一根灯柱,准备在那个不知道是鬼是妖的东西扑上来时拼死一搏。
那个东西并没有动,只是那双大眼睛在忽闪忽闪。就这么僵了一小段时间,那东西突然起身,冲着陆祭往这边走了过来。
“不要动!!”陆祭抓过灯柱冲它一指,但手是抖得特别厉害,黄铜灯柱在背后天光的照耀下也跟随着一闪一闪的颤动。
“——你不认得我了?”一个声音突然响起来。是像那次在秦仙亭里一样的那种奇怪到了极致的声音。“我们还曾见过的吧?”
“……桃……桃花仙?”陆祭明显的愣了一下,脑海中一下闪过当日里那个奇异的画面。“我那次并不是做梦?……你是‘桃花仙’?”
这时周围又开始变得暗起来,就像在黑夜里看某一处时间长到渐渐看不清楚那样。陆祭又一次的被卷入黑暗中,但是周围没有那些星星点点的桃花瓣做点缀了。他像被抬起来,然后浮在了半空中,脚下是空虚没有着落点的气旋,而身上的衣服还有头发竟然是不断舞动着的——自己好像是正在乘着风飞。
“你……你来找我……做什么?”陆祭正努力的回忆着那天所有的东西,但是好像某段记忆被谁挖掉一样想不起来,他像上次一样并不怎么害怕了,就试探着问。但前面也是一团黑暗,整个空间似乎只剩下了他自己,刚才一直在闪烁的那双粉红色眼睛也消失不见了。“喂……你在哪?”
可是从自己的声音发出,一直到连尾音都消失掉以后,一直都没有得到回答。
陆祭再一次的慌张起来。可是。眼前忽然闪出了一道光亮。伴随着隐隐约约腾起的烟雾,伸展出两条粉金色的流苏来。继而是纯白色长长的发丝,顺着某一个方向张扬的飞舞。继而是遮盖在长发下的白皙的皮肤,继而是绝世的面孔。如同是正在完成一次成功的蜕变,像茧化成了蝶。
盛大而又华丽的光芒,粉色和白色互相纠缠,耀眼到让人无法呼吸。
陆祭渐渐睁大了自己的眼睛。
像海潮一般的光芒缓缓的平息下来,陆祭终于可以看清楚,但视线被久久定格住,没办法移向别处。
站在自己面前的是一个绝美少年。他轻浮在半空中,脑后是与身体长的不太协调的银发,被粉金色的带着长长流苏的绳子绑成随意的辫子,蜿蜒的围绕着自己。眼睛仍然是透明的粉色,看起来是无比的盛气凌人。唯独在脑袋上竖着一对纯白的耳朵,似乎像是猫的,正微微抖动。——这是唯一在威严的光环下让人感觉是别样的俏皮,是无比可爱而灵动的。
“你……你……你……”陆祭嘴巴有点合不拢,他已经不能仅仅用‘吃惊’来形容自己的感受了,他指着那个少年,张大了嘴巴,无数的疑问比如“你是猫还是人”等都同时涌上喉咙,却不知道该先问哪一个。
“住口喵!”少年很不屑的望了他一眼,“本尊都还没有说话,哪有你先开口的机会喵?!”声音已经转换成和面孔相适宜的娃娃声,似乎还只不过八九岁光景,但句句像是带了十几分威严,句尾是形同猫叫般的儿化音让人听起来几乎要忍俊不禁。
一种复杂又奇怪的触感,攀爬上陆祭浑身的神经脉络,他甚至有点忍不住想扑过去将他抱进怀里的冲动。
“这是本尊第一次现身出现在‘人类’的面前喵!”少年很凶恶的样子盯住他,很不情愿却又不得不说。“若不是时间有点不够,怎能容你们如此放肆喵?!”
“时间不够?”陆祭强忍住自己心里麻麻痒痒的感觉,“什么时间……不够啊?”
“你们破坏了我好不容易才布好的‘桃花大阵’喵!还把我的桃树砍得一颗都不剩喵!”少年似乎有点怒火中烧,长长的头发在一抖一抖,耳朵也直竖起来。“若不是你们,‘长安门’也不会这么早就非要开启了喵!”
陆祭想起当时那一片又一片的桃树被砍到的情景,倘若不是因为这些桃花,自己和衍哥也不可能就这样被分开。他突然有些黯然,心痛之后却是更多的忿忿不平从心底迸发出来。“……那些不管我们的事!!我们都尽了力去做了的!可是……可是……”他握紧拳头,“我们却什么办法都没有……那些是有权有势的人!你们有能力为什么不自己去保护?为什么不和他们去理论?!……反而……反而怪到我们头上来……”
“你……你……”少年似乎被吓到了,刚才嚣张的气焰已经减下去大半,蛮横的声音竟然也变得委屈起来。“……你不能这样对本尊说话的喵!……你这样非常不对喵!”
“……欸?”陆祭反而被吓了一跳,他有点不相信的看着这个自称‘本尊’却又十分胆小的神仙,甚至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表情来面对。
“……若不是婉大人,我为什么要来找这个人喵!”少年自顾自的嘀咕,然后正色对着陆祭说道:“你身上有桃花印记,自然应该来担负着‘开启长安门’的责任喵!这是注定的喵!不许你耍赖喵!”
“什么‘长安门’?……什么是‘注定我开启’?”陆祭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但冥冥中感觉或许是真的有使命在自己身上,就像前面桃花盛开的时候自己就曾有过这种强烈而又隐晦的感觉的。“‘桃花印’?这都是些什么?”
“……不要总是问这些乱糟糟的东西喵!本尊为你解答很费力气的喵!”少年有些不耐烦,“你身上有桃花印记,自然有权利知晓能帮你‘开启长安门’的有缘人——本尊就提醒你一下喵。世上只有有三个人可以帮你,一个是写字的先生,一个是唱曲的姑娘,一个是吹口哨的娃娃,他们三个之中任何一个都有能力帮你开长安门喵!所以,哎呀……时间到了,本尊该走了喵!还有……今天的事情不能告诉这儿的任何人喵!”
“……等一下!拜托你说清楚一点!”陆祭急躁起来,那少年含糊不清的话里夹杂着无数个‘喵’字同时在耳朵里横行霸道,耳膜都差点生出倒刺来,而自己还是一头雾水,“我从来都没有什么桃花印,也完全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啊!”
可是那猫耳少年身体正在渐渐消失中,原来闪亮的光和色彩已经消失了大半,好像马上就要消遁于空气中。陆祭有点慌了,伸手向他消失的方向抓去,却扑了一个空,原本一直托着自己的风也正在逐渐的消弭,陆祭感觉自己所在的空间在突然间失重,他也一下落了下去。
“啊——”
自己像噗通一下被扔在了床上,却又像刚刚从床上惊醒。陆祭满头大汗的坐了起来,周围仍是黑漆漆的,没有一丝曾经发生过什么的痕迹——刚才所发生的一切好像才是场真正的梦魇。
“……是梦?”陆祭惊魂未定,左右看看,不由的怀疑起来。可是,耳边又突然响起来那个声音。
“——除夕过后,一定要去‘惊蛰桥长安店’,那里自会知道你想知道的喵!”
“……长安店?……是于先生?!!”陆祭向四周望去,但声音过后仍是死一般的静寂,窗外又奇妙的升起白光,一个身影轻巧的从那里跃了过去,就如同刚才一样。
陆祭突然感到肋下一阵疼痛,好像有什么东西被刺了上去似的。他急忙点上灯,揭开自己的衣服一看。
——赫然是一朵桃花印记。(待续)
烟火
时间过得飞快。短短时期已经接连下了三场雪了。
马上就要到除夕了。
“怎么可以这样啊?就算是‘探亲’好了……难道这样也不行么!”陆祭茫然看着伙房里徐徐冒起的青烟,整个院子里都在忙于张灯结彩,来来回回的仆人们跑来跑去,不断从自己身边擦过又擦过,而没有一个人停下来听他把话说完。
“你,把池塘里的冰砸开。”管天彤刚刚从隔壁房里出来,像条游鱼一般在整个院子里来往穿梭。距受伤那天已经过了好些时日,她崴伤的脚早早便痊愈了——而当日被别人问起来的时候,只说是自己不小心从马上摔了下来而已。而此时因为要张罗着过年,她正指挥着众家丁仆人奴仆丫头,虽忙得不可开交,但没有一丝紊乱。“……把那几条大金鲤捞出来,收拾干净预备着。”
陆祭忽然看见了她,像看见救星一样赶紧跑过去。“喂……”
“那个!你把库里的缎子收拾出来一些,除夕夜里有用……嗯,颜色要鲜艳些的。”管天彤飞快的盘算着过年要打理的东西,种种样样必须要立即规划出来个头绪——这是王府里的除夕,几乎是一年中最为盛大的日子了,所以是非同寻常的,绝对是丝毫马虎不得。她正在全神贯注的想,完全没有注意到陆祭站在她身后。“……还有,大红蜡烛,和往日宫里派发下来的那些香火,香炉应该还有一些——灶王爷是要拜的!”
“喂!……”陆祭终于有点按耐不住了,他从早上起来盘算了一肚子的话,一直到现在都还没说出去。
“嗯?”管天彤才刚发觉身后有人,以为是谁忘了吩咐过的任务,赶紧回过头来,却发现是陆祭。“你……有事吗?”望着他的眼神在瞬间变成不可理解的无比复杂。
“我……”陆祭虽然在脑子里已经预先设想了无数次的对话场景,但是当话涌到嘴边,却总是难为情起来。长篇大论的前提和铺设完全被忘记干净,就只剩下:“我……我想回家。”
“回家?”管天彤愣了一下,“回什么家?——你说是回‘梨州’?”
“恩!”陆祭坚定的点点头,“马上就要过年了,我不能再在你们家里呆着……我该回去了。”
管天彤看他一脸认真期望的表情,心里立刻明白了他所指的‘家’到底是谁的身边,她有点拿不定主意,因为自己知道,当陆祭一旦来到了这里,以赵邺的性格是绝对不会轻易再放他走的。“那么你想……”⒚
“我想拜托你给他说一声……我是回家‘过年’的……应该不会太久就会回来的。”陆祭心里隐约感觉自己这一个看着是那么理所当然的请求,但真的很可能被遭到拒绝。——就像是作为一个欠债者是没有权利提出任何的条件或者理由的,可是……他用近乎求救的眼神望着管天彤,迫切希望她能有办法帮到自己。
“……”管天彤心情是纵横交错的杂乱,她从很久之前某一刻起,就已经看透赵邺或者是闻人衍他们心中确定好了的最重要的东西各自是什么,而自己心中某种微小的奢望是注定要被深深埋藏在最深层的。眼前这个正等着自己帮助的人,却拥有着比自己要有千倍百倍的优势,像股巨大的洪流,压迫在一根极其重要的神经线上,却牵绕着风景不同的两个彼岸。她突然不知道该回答些什么,答应他,或者拒绝他,可是嘴里连一句推脱的话都说不出口。
“少爷他……”毫无意识下吐出来的话,接下来却是苍茫一片的空白。
“我?——你们在说我什么?”忽然间,赵邺的声音从他们身后的方向传出,他好像刚刚起来的样子,正舒服的伸着懒腰,看起来心情挺不错。“天儿,上次让你们买的烟火在哪?——好久没有自己放过烟火了呢。”
“是。”管天彤忙答应了一声,正好可以抽身走开了,剩下陆祭还站在原地有点不知所措的望着她。
“怎么了?满脸都是有事的样子。”赵邺看他忧心忡忡的,不禁有点好奇。
“我……”陆祭看着自己的计划正渐渐的泡汤,终于还是鼓起勇气来,他直视着赵邺,一字一句的说道:“我想回家。”
“不行!”口吻是丝毫没有商量的余地的。
“为什么?……我是回家过年,过年!”陆祭没想到他会拒绝的这么快,一下便什么也顾不上了。“就算是长工,也应该有‘回家探亲’的权利啊!”自己是自愿过来‘还债’的,应该要比长工还要优越许多吧。
可是。
“不行!”赵邺转过身去,依然是冷酷决绝的声音,“你现在也许连长工都还比不上呢!”
“欸?”“连长工都比不上”在陆祭耳里确实是一句杀伤力不小的话,心中最底限的优越感被冲击了,让他一时不能理解,“为……为什么?我又没有卖身给你!”
“哼。”赵邺嘴边浮起一抹冷笑,吐出来的话好像烈性的鸩酒,像倾盆大雨一样铺天盖地,冲破了陆祭的最后一道防线。“回家探亲?长工们都是有家的。可是——你哪里还有‘家’?”
某一种东西断裂的感觉,绷紧的琴弦被锐利的指甲不小心划断,空气抽丝般的膨胀起来,发出细微却又宏大的声音。
陆祭使劲咬着嘴唇,不可思议的望着他,残留住的最后一点温暖也被无情的抹掉了,突然现实起来的残酷是透骨的冰凉。他涨红了脸,在原地呆立了几秒钟,终于毅然转头向外走去。
“你去哪儿?!”从来没有人敢这样在自己面前这样做过,赵邺天生而来的傲气被陆祭重重的无视着,他从心里竟然是无法接受的,“站住!!”
陆祭像没有听见似的,大步已经跨过了门槛,连头都不回。
赵邺有些恼羞成怒,他回身一扯,伸手抓住了陆祭的手腕,重重的向后面拖去。他的手劲竟然是如此之大,大到陆祭无法挣脱,眼睁睁看着自己被他拽着走,只好使劲的捶打他的手。“你放开……放开我!!”
啪!陆祭被重重的摔在了床上,他的背被硌的猛然一痛——虽然有时也和闻人衍这样打闹,而他每次都是轻轻的,绝对没有像这般用力过。他揉着自己酸胀的手腕,怒气冲冲的望着赵邺。
赵邺挡在床前,微微气喘,只是冷眼看着他,神情与以往的温柔是大相径庭的。“你——”心里其实本已经打算好了的话到了嘴边却突然被扭曲到不近人情。
“留下吧。”变成了“别想走!”
“留下过年吧。”变成了“你是必须要留在这里的!”
“留下我们一起看烟火吧。”变成了“你一辈子都别想离开!”
明明曾设想好的,夜色里,雪地上,偌大的庭院里。红色的蜡烛,红色的灯笼,红色的桃符。墙角的梅花,池内的锦鲤。最为盛大的烟火表演,奔腾的火花,绚丽的光色,震在耳朵里贯穿心里的声音。
一切而一切的,不受拘束的,温暖和美好,在晚上就会开出震撼人心的花朵来。
只是,你能不能等一等。
再等一等。
陆祭看着他从无比气愤的望着自己,然后慢慢变成失落,最终一言不发走出门去,身后响起来的沉闷到死关门的声音。
“……吃饭了。”好不容易挨到晌午时分,赵邺才重新回来推陆祭的门,这是他从来没有过的陌生行为,无比别扭的干涩心情后面竟然是是无可奈何不得不做的事情,连他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会是这样。语气勉强强硬声音已经明显的软了起来。“快出来……吃饭了。”
可是里面丝毫没有动静。赵邺有点奇怪,他一把推开了门。
屋子里一个人都没有,面对着他的窗户大敞开着,往里正呼呼倒灌着冷风。
天色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暗下来了。
梨州的百姓家家户户已经在门前挂上红灯,要么摆上蜡烛,棕红的桃符上或写春词或书祝祷之语,屋内灶王画前香气缭绕。
街上依然是人声鼎沸,往日少见的烙画、面人、布衣、玻璃工艺、年画、泥塑、吹糖有全部重新现身出来,摆在路边。到处皆是喜气洋洋的,迎新辞旧岁的气氛在空气里缓慢扩散。
整个梨州街上一片年味。
梨州府里的官差大部分都回家去了,不回家的也结伴搭伙出去喝酒,整个梨州府除了门前两盏大红灯之外,唯一亮着灯的就是闻人衍的房间了。
桌上仍是那个昏黄的灯火,小小的烛光只照亮了某一小部分的范围,而余下的都是大片大片的灰暗。
闻人衍正趴在桌子上,望着那个玉芽儿发呆,刚才也有人拉他出去喝酒过,可是自己无论如何也提不起来心情,表情落寞的像是正在充满屋子的阴影,人再坚强也会有终于忍不住流露出来的一天,黑暗的孤独从心里散发出来,回放到了屋子里,又折射到外面喧闹的夜景中。——以往这个时候,总会和陆祭从外面买回好多东西,屋里点满蜡烛,一边划拳一边喝酒,纷扰的气氛里似乎又波动着他们以前留下的声音。
“衍哥。”他总会这样叫。为什么脑子里总是回响起你的声音,亲切和熟悉,一切还像是那么真实的?
衍哥。衍哥。衍哥。
“衍哥……”背后突然响起的声音与幻想渐渐相重合,毫无预兆的,是以往那些回忆里从来没有过的真实的。
闻人衍愣了,不敢相信的回过头去,心里是重重‘咯噔’一响。(待续)
长安
——总有一天,终会有人会得知这个地方的存在吧?
——总有一天,他终会想要去破解这个秘密的吧?
被隐藏的十八年像隔世的喧嚣,时间竟然长久到几乎是一光年的错觉。被寄存在记忆的浅土层里的,清楚的像是将要呼之欲出的秘密,那是曾经要共同守护住的。无论是断绝的誓言,还是无情的分离,都是当初说好了要一起面对的,十年,百年,千年,一个轮回也好,几生几世也好,都不许变。
——生老病死都要一起,没人能把我们分开,这是我们约定好了的。
——所以,你不许比我先死。
“衍哥……”
陆祭扶着门框,掩饰不住的疲惫清楚的挂在眼神里,像刚刚找到家的孩子。
闻人衍盯着他,眼里变幻出无限的复杂的理由,惊诧,欣喜,想念,激动,那样理所当然平滑的铺展开来。这些日子无数次梦到过的场景真实的出现在眼前,在脑海中聚集成闪亮的光点。
“衍哥……我回来了!”
“你……”闻人衍抽动一下嘴角,表情在瞬间却变得突然冷漠了起来。“是哪位?”
刚想扑进来的陆祭一下僵在了门口,好像全身血液霎时凝固成了冰。他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然后拿袖子使劲的擦了擦,不可思议的望着闻人衍。“我是……六儿啊。”
“六儿……?”闻人衍向屋里某一个角落望过去,皱眉做出努力思考的模样,“哪个‘六儿’?”
陆祭被吓到了,他定在门口,“‘陆祭’啊——衍哥,我是陆祭啊,小六子,六儿……”他使劲的像寻找些他们两个在一起的交集点,但是潜藏在回忆里的太多太多了,一起涌上了胸口,竟是怎么也说不出来。“……你不可能不记得啊……衍哥……”
闻人衍站起来,缓缓踱到他旁边,无比慎重似的捏起他的下巴,很仔细的看了又看。“……的确有点像呢。”
“像……?”陆祭顺从着他的动作,同时很不知所措的看着他。“……什么?”
“我曾经也有个‘六儿’,但我的‘六儿’很乖,从来都不会自己留封信就跑出去,一下毫无音讯四五个月,害我担心的要死——我的‘六儿’很听话。”闻人衍长舒一口气,语气平缓的似乎在讲述一个故事。陆祭听着他那不动声色的思念,熟悉的声线在瞬间绽放,一股暖流静静涌上眼睛。他使劲眨眨眼,强制着让自己没有哭,只是轻轻拉住闻人衍的衣服,很轻很轻的说着。
“我回来了……那个‘六儿’回来了……不会再留封信就跑出去了,以后会很听话很听话的……否则……”他的话还没出口,闻人衍已经竖起一根手指挡在他嘴前,然后就一把把他给抱住,双臂是丝毫不留情面的,将全身的力气都使了出来,像是要把他给镶嵌到自己身体里。
陆祭有点窒息似的喘不过气,但他一点也没有挣扎,只是把头埋进闻人衍的胸脯里,轻轻闭上了眼睛。
夜色如水,像一波沉淀了许久回忆的湖水。遥远处有钟声隐隐传来,穿透天际是空冥的声音。
“我们这样子不守岁是不是不太对啊……今天是除夕哎。”听着外面除夕的钟声,陆祭枕在闻人衍的胳膊上,笑着问。
“谁说的,你以为你今天晚上还能睡着?”闻人衍对他露出一丝坏笑,“把我自己扔下这么多天,我今天晚上必须全部要回来!”
“……你想杀了我么?”陆祭往旁边挪了挪,无比惊恐的看着他。
“嗯……饶你几次也可以,不过你要告诉我,你当初为什么要跑出去?——为什么要去‘那个人’家里?”闻人衍支起脑袋,一副讨价还价的表情。
陆祭舒了口气,静静的回忆起来,当时的事情很复杂,不过他准备把全部都告诉他。
“什么?!为什么这么大的事情不告诉我?!”闻人衍一下坐起来,他对陆祭对他解释的一切事实,当听说陆祭是去赵邺那里以‘时间’作为代价交换回来自己的自由,有点感到不能接受。“六儿……难道你觉得这样值得么?”
陆祭望着他身上残留下来的浅浅的鞭痕,轻轻的摸着,没有说话。
“我出来的代价如果是你要离开我,我宁可不出来!这又和在牢里有什么区别?!”闻人衍有点激动,他看看陆祭,“这么些天……他……没对你怎么样吧?”
陆祭摇摇头,“他对我挺好的——只是这次我自己偷跑出来,觉得真的有点对他不起呢。”
“那往下准备怎么办——他一定会找来的……”闻人衍紧锁着眉头,他知道,以赵邺的身份权利,是绝对不能容忍陆祭这么对他的,而且他要找到他们,绝对是不费吹灰之力。
“衍哥。”陆祭突然扯扯他,掀开盖在自己身上的棉被,露出结实的小腹。“你看。”
借着昏黄的烛光,闻人衍才刚刚看清。那应该是半朵桃花样的印记,娇艳欲滴,栩栩如生,像是被绣了上去的。“这……这是……”自己记得以前却从来没见到过。
“桃花印。”陆祭有些黯然,自己是某一个使命的拥有者,即使连自己都不知道那应该是怎么样的一个使命。但好像是天注定一般的钉在心上的,是不得不完成的。“衍哥……或许我们有一个地方可以去……也许在那里能逃得过他吧……”他顿了顿,望着闻人衍,“只是……你愿意跟我一起去吗?”
闻人衍心里是说不清的感觉,但是已经打定了主意不要再和陆祭分开,心里唯一对不住的就是对自己有养育和提拔之恩的董大人。
考虑了良久,他抱了抱正期待的看着他的陆祭,心里仿佛是下了莫大的决心。
“……当然,无论是去哪里——是天涯是海角,只要跟你在一起。”
天还未亮。而守岁的人们都还在静静等待着天亮的那一时刻。
闻人衍和陆祭换了衣服,连行装都打理好了。闻人衍将自己的腰牌,官服连同给董知府的一封信轻轻摆放在桌子上。他们四下不舍的望望,终于还是狠心离开了这个太熟悉的小屋。
当来到门外,梨州府门前是硕大的红灯,在晨曦中轻轻摇摆。闻人衍拉着陆祭,回身对着整个梨州府——这个他们从小生活惯了的地方,和代表着严父一般的董知府,郑重的跪下,将一切的感激和不舍化成无比悲痛而决绝的叩首。
或许我们会离开很长一段时间,或许我们以后不会再回来。
但这里永远被当作是心里最为亲近的地方存在着。
那个被称作是‘家’的地方。
长长久久的存在着。
“我知道你们会来的,陆公子。”当他俩来到惊蛰桥时,却意外的发现于先生正站在那里拢手而立,似乎早已猜到了他们会这个时候来。他望望闻人衍,笑道:“闻人公子,我说过我没有把陆公子藏起来吧。”
闻人衍尴尬的笑了笑,当时找不到陆祭之后,他像发疯一般跑来于先生的长安店里,曾认为是于誊将陆祭给藏匿了起来,此时冲着于先生抱了抱拳:“当时情急,冒犯了先生,还请见谅。”
于誊笑而不答,只是对着他们做了个请的动作,自己就已经向长安店方向走去。
“两位请坐。我去泡茶。”于誊将他们引入内室,安排他们坐下,便出去了。
陆祭虽然不是第一次来长安店,但却是第一次进来他店的内室里,这里最令人惊奇的就是四周挂着的全部都是长长的锦缎,不过尽是些好似未制作完工的淡色锦绸,娟白的布面上有的只绣了一两座亭台,有的上面只是一两只飞鸟,几块碎石,一抹长空,每一个都是惟妙惟肖,但全部都不完整。
“当时那个‘桃花仙’说过,让我来找于先生,他会告诉我一切我想知道的东西,怪不得他知道我们今天回来呢……他一定也认识那个‘桃花仙’吧。”陆祭告诉闻人衍,然后望望四周,看见除了锦缎之外,发现在案上也铺着有几幅字画,旁边摆放着笔墨纸砚,都如同赵邺房里的东西。“难道……他就是我要找的第一个人——‘写字的先生’?”
“什么‘写字的先生’?”闻人衍听得糊里糊涂,“还有那个‘桃花仙’?都是些什么东西?”
“我昨天说的那个很奇怪的梦啦……那个奇怪的少年好像就是‘桃花仙’,当时我们在秦仙亭碰到的应该也是他。”
“秦仙亭?……啊!”闻人衍突然想起来几天前在玖醉坊内,老广说过的那件奇怪事情。“那只猫?”
“你怎么知道?”陆祭奇怪的望着他,闻人衍应该是从来没有见过那个东西——那只猫。
这时,于先生已经进来,手里端着两杯碧绿的茶水,往外正散发着茗香。“久等了,两位。”
“于先生。”陆祭接过茶,“我想问你一些东西。”
于誊坐下,恬淡的浅笑挂在嘴角。“是不是‘桃花仙’,‘桃花印’还有‘长安门’?”
陆祭一定,然后赶紧点头。“先生您都知道么?这些东西是什么?——他们和我有什么关系?为什么我身上会突然出现那个桃花印记,那个‘桃花仙’又是谁?”连珠炮似的疑问从喉咙里发射出去,他心中有太多的疑团,现在迫切的想知道答案。
“‘桃花印记’么……”于誊很淡然的看着他急切的表情,“并不是‘突然’出现在你身上的,它是从你出生,到现在都一直存在的,只是现在到了应该出来的时候了而已。”
“什么?”陆祭一愣,连闻人衍都很奇怪的看着他。
“或许你能感觉到,这次的‘桃花事件’并不是偶然的——应该说这次的桃花专门是为你而开的。”于先生轻轻抿了口茶,脸上的表情并不起一丝波澜。“若不是上次被全部砍掉,或许一直到现在它们都还在开着呢。”
“但是……桃花开放,和六儿又有什么关系?”闻人衍忍不住问道。
“‘天长之子已经成年,十八年前不曾完结的恩怨,十八年后势必成为莫大之祸!’——这次桃花只是一次预兆,或者说是一层屏障,‘九月花开,正违天意’——这是‘反叛’的意思啊。”陆祭听他说什么‘天长之子’,什么‘莫大之祸’,都不太理解,但是却着实被最后一句‘反叛’吓到,他有点颤抖的看着于誊,“我……不懂……是什么意思?”
“世间有太多的不为人知的定数,你现在不懂也是正常,但是到以后你一定会懂,而到了那时……”于誊的神情在瞬间黯淡了下来:“或许就太残酷了……”
“残酷?……为什么会残酷?”陆祭望了闻人衍一眼,不由自主的问:“难道是会……‘失去’谁么?”
于誊笑笑,并没有回答陆祭的问题,而只是看了看天色。“卯时马上就要到了,把你的‘玉芽儿’交给我吧——是‘长安门’开启的时间了。”说着就已经站起身来。
“等一下!!”陆祭一把拉住他,“可你还什么都没有说呢!”心中纠缠不清的疑团像是迷雾一般,依然没有听到一个可以解释所有的答案。“还,还有……于先生,你是谁?当初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家世,你为什么会认得我的玉芽儿?还有‘玉芽儿’又跟‘长安门’有什么关系?”
“有些东西,是被注定了的。是谁说都没有用的,怎么说你都不会理解的。直有亲身经历了……有些东西有些人也是这样,时辰不到时,任谁都看不出他们莫大的作用来。”于誊望着他,脸上是神秘到极致的笑容。
“譬如——你的玉芽儿就是开启‘长安门’的钥匙。而我,只是一个‘指路人’。”
说完,他就走到屋子中间,是那些挂着的,然后一直拖到地上的奇怪的锦缎相互纠缠的地方,小心拿出陆祭交给他的玉芽儿,放在掌上,然后对着前方,虚空的画了一个圆,同时口中念念有词。
陆祭他们完全听不到他在念什么,只是很惊诧的望着他奇怪的举动,好像是以前看过的那些茅山道士们在作法,但是动作竟是优雅到了极致的。
突然,屋里荡起了细腻的微风,厚重的锦缎同时向某一个方向开始扬起,连同他们的衣摆都跟着随风飘扬。那些锦缎中稀少的房舍楼台亭阁人物花鸟,像是全部被蒙上了一层水汽,从开始变得模糊,然后又渐渐清晰,最后竟然缓慢旋转起来,恍惚间幻化成了最真实的场景。
而于先生手指指向的方向,出现的是一波宏大的水纹,似乎是一池碧水被倒置过来挂在了那里,水面上微微荡漾着欢快的频率,像蜻蜓点过水一般扩散了出来。
“这就是——‘长安门’了,你们进去吧。”于誊看起来好像有些疲惫,但还是一如既往的微笑着。
“这……”陆祭吃惊的瞪大了眼睛。
“这里面是什么地方——我们是不是必须要进去的?”闻人衍挡在他前面,一脸严肃的盯着于先生。
于誊照样笑了一下,“这里面是什么地方我也不清楚,或许是鸟语花香,或许是荆棘遍地,但里面有你们想找的东西。——进去或许是你的使命,但是你也有丢弃的权利,不过……”于誊看看他们俩。“我知道,你们现在更需要一个可以避身的地方,而那个地方,最好是谁都找不到。是不是?”
陆祭看了看闻人衍,他已经下定了决心。“衍哥……不管是什么地方,只要是你在身边,我都不怕。”
闻人衍也笑了,“——我说过的,无论是天涯是海角,我都愿意陪你去。”
心里竟然是那样的鉴定,即使前面是深不可测陌生的路。
但是有你,我不怕。
因为是你,我不怕。
他们拉起相互的手,温热和温热是紧紧贴在一起的,是说好了以后不会松开的。前面是悬崖也好,是深渊也好,只要我们一起去闯。
他们的身体渐渐溶进了那汪水里,从头到脚,好像是渐渐沉进了湖底,一点一点的消失不见。
在于誊的肩膀上,突然幻化出粉白色耀眼的光芒。
然后出现一个拥有长长银发的猫耳少年,粉金色的精致的绳子在他身后挽成一个大大的蝴蝶结。就那样停在他的肩膀上。
“为什么是你亲自送他们进去的喵?这样对你很不好的喵!”少年有些恼怒的望着他,话里是明显的不满,但藏着深深的痛惜。
“呵呵。”于誊没有回答他的话,像是卸下了一个很沉重的担子那样轻松,然后笑了笑。“小桃,今天是人间的新年呢。我们要不要也去逛逛街市呢?”
“好啊好啊~去看布袋戏喵!去买冰糖葫芦喵!我其实早看好了街上卖的糖人喵!给我买给我买喵!”叫小桃的少年粉红色的眸子里突然放出兴奋的光,他咂着嘴,在于誊肩膀上欢快的跳来跳去,然后撒娇似的蹭他的脸。
“呵呵……听说糖人也有做成鱼的形状哦……是他们说的‘连年有余’么~”
“不要喵!最讨厌吃鱼喵!”
“哈哈……”
——“你说,‘长安’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是‘长生安乐’?还是‘长久安详’?要不然就是……”
——“是什么?”
——“恩……有你‘长’远的在我身边就特别的‘安’心吧?”
长安。
或许已经代表了世间最美好的事物吧?那应该是长长安安的存在着的吧。
因为是‘长安’。(待续)
桃源
周围好像是静静的流水声。
哗啦哗啦哗啦。一直环绕在自己耳朵旁边的,是那种流水撞击石头所发出来的声音,清脆的悦耳。
陆祭不愿意睁开眼睛,他恍惚猜到了自己应该是在做梦中,否则在鼻子里不可能有那么浓重的青草味,湿湿的,似乎刚刚下过雨,浓郁的翠绿似乎都已经溶进了嗅觉里,夹杂着泥土的芳香。
——在做梦。
——不想醒来。
可是阳光是直射在自己眼睛上的,暖黄的触感是那么真实。好像还有不知名的鸟在叫,盘旋的声音,忽近忽远的悠扬,然后突然被淹没在风吹过的树林的哗哗声里面。
——这是什么地方?
陆祭猛然睁开了眼睛,首先望见的竟然是天空中无垠的蔚蓝,太阳在某一个角落静静的刺着眼。而周围刚才听到的流水声,鸟声,风声;嗅到的青草香,泥土香;感受到的温暖和湿润,在瞬间竟然变得那么的清晰和强烈。
“什么地方?——这是哪里啊?”他坐了起来,比看到眼前一切的美丽景色更为吃惊的是自己从来没有来过的这个地方,是哪儿。
陆祭想拿手来揉揉眼睛,可是才发现手指上还缠着旁边的另外一只手,记忆忽然明朗起来。
“衍哥……衍哥……”自己旁边躺着的正是闻人衍,正以无比安详的姿态睡着,陆祭有点着急的晃着他,“起来啊!起来!”
“嗯?……天亮了?”闻人衍像往常一样习惯性的想拉起被子盖住脑袋,借以挡这刺眼的阳光。但是手冲旁边摸了摸,却只摸到凉丝丝的感觉,像是草。“嗯?!”
警觉性一下消除了全部的睡意,他睁开了眼睛,却看到是陆祭的脸。“六儿?……这是哪儿?”
陆祭摇摇头,不过向四处望去,周围竟然是他从没遇到过的美丽风景——身体是几乎被淹没进草里的,身后逐渐密集起来的树林和前面清净的流水像条绝美的屏障。太阳从碧蓝的天空中照耀下来,温暖的感觉像笼罩了大半个世界,偶尔的阴凉是那样恬淡的静谧。
“难道这就是——‘长安门’里?”闻人衍也惊叹于这里搭配的如此完美的幻觉里。“我们来到了‘长安’了?”
陆祭已经冲着前面的小溪跑了过去。“衍哥——这是真的水啊——不是在做梦哎!”他把袖子挽得高高的,爬上了一块被溪水冲刷的光滑的石头上,将一把把的凉意往脸上使劲扑。“凉凉的好舒服啊——”
闻人衍心里不禁有些奇怪,“……现在应该是冬天啊,不过这里为什么这么暖和?”穿着棉衣的他此时已经感觉背后是一片炽热了,“看这里的感觉,应该是夏初吧——不过怎么可能?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是个很好的地方啊。”陆祭无比兴奋的接过他的话,“说不定这个地方从现在开始就是专门给咱们准备的呢!”他趴下身去,看着渐渐透亮的水里自己清晰的倒影,顺着溪水流过去的方向,是几乎望不到头的青绿,天空在某一处突然变成靛青色,沉甸甸垂了下来,一些高涨起来,一些又低矮下去,如同横在激流里的石头,透明的溪水在它们身上留下白哗哗的痕迹。
“这里天好热啊……我想洗个澡哎……”身上保暖的棉衣此时变成厚重的累赘,热烘烘的黏在陆祭背上,感觉不舒服极了。
“哈哈……这里好像都没有人,你爱怎么样都行喽~”闻人衍难得看见陆祭这么开心,终于放下心中的担子,也跑过去,蹲在陆祭旁边,看着身下的流水,心情一时变得无比舒畅。“嗯……虽然不知道是哪里,但的确是个好地方呢……”
“这里好像书里写的‘仙境’呢~”陆祭笑得像个孩子。
“‘仙境’……某人当时看见大街还说那是‘盛世’呢!”闻人衍意味深长看了陆祭一眼,然后撇起嘴角哈哈笑起来。
“……”陆祭斜了他一眼,然后立即狡猾的笑起来。“衍哥,耳朵凑过来。”
“干嘛?”闻人衍有点奇怪,毫无意识的就凑近了过去。“要说什么?”
看他毫无防备的就过来了,陆祭调皮的一把扯住他的耳朵,轻轻的一扭。
“哎呀!!好痛!!——你个坏小子!”闻人衍耳朵突然被他拧住,不禁大叫了起来,“耳朵要掉了要掉了……我错了我错了……快放开吧!”
“不要……放开了会被你报复的!”
“绝对不绝对不……我发誓!”闻人衍举起手来,满脸真诚望着他。陆祭这才放心松开手。“怕了吧……看你以后还敢说我……”笑嘻嘻的嚣张表情。
但笑容还没来得及从嘴角消失,就已经被闻人衍饿虎扑食一般给扑进在了水里,忽然溅起的水花,高高的扬起,又重重的落下来,散开砸在两人的身上,在阳光下小小绽放了一朵绚丽的彩虹。
“你发过誓……说不报复的……骗人!”陆祭被水打在脸上,睁不开眼睛,断断续续的喘不上气来。
“我发誓绝对不!会!不!报!复!的!”闻人衍哈哈笑的万分邪恶,却紧紧抓着陆祭,以免他会被底下的水给呛到,然后故意凑到他的脖颈处,轻轻的呵着痒。“嘿嘿……六儿啊……咱们好像还没试过在水里的吧……”
“……!!”陆祭一下猜到他想干什么,使劲的拼命挣扎。衣服全部都已经湿透,在旁边溅起水花。“不要!不喜欢!”
闻人衍笑着弯下腰去,水面上映出他们互相的倒影,某一个弧度被圈成了整个圆,轻轻荡漾,慢慢伸展。
依旧是风吹过树林,水流过山涧,鸟划过天空。美好刚好存在在温暖里。
这或许将会是我们,最好的时光。
“少爷!少爷!”
“——找到了吗?”赵邺听见从外面传来下人急匆匆赶来的声音,赶紧站了起来,一脸急切的问。
“没有……已经去了梨州府衙,并没人看见陆公子回去过,但是……”那个下人欲言又止,只是小心的望着他。
“但是什么?!”赵邺一掌击在桌子上,响声立刻贯穿了屋里僵硬的空气。“说!”
“但是……但是……据他们府里的人所言,当天起闻人衍好像和公子一起消失不见的……似乎是不告而别。”
赵邺一下愣住了。他闭上眼睛,狠狠的倒吸了一口凉气。脸上是无可奈何的悲痛。
“……滚!”
其实早已经猜到了你会去找他,而我只是想让你留在我身边而已,可你为什么始终都不愿意?
陆祭竟然是有生以来第一个可以值得让自己魂牵梦绕的人,赵邺感到在自己心中某一条通途上遇到了从来都没有过的巨大的阻碍,一种与生俱来的占有欲望刚刚强烈的迸发。
“陆祭……我一定要找到你!!!”
在他坚定无比的眼神里,手中握得那支笔,刹那间就从中间断裂开了。
令闻人衍他俩想不到的是,在树林里竟然还有一座小房子。
“看来不是完全没有人啊……”闻人衍看着那座用茅草搭成的房子,似乎是已经很久没人居住的样子,里面盘旋成了鸟的天堂,在他们靠近时,突然出现许多只鸟,然后匆忙四散飞出。“……是以前守林人的房子了吧?”
“不过正好呢,免得我们夜宿山林了。”陆祭倒是很兴奋,左看看右看看,房子是被泛黄的老竹子做的,而屋顶是一层一层堆砌起来的茅草,屋子脚是被架高的,几根坚硬的竹刺被固定在地上纹丝不动——简陋但看起来还是比较结实的。
走进去,踩在地上是轻微的吱呀吱呀声,空空荡荡的,只有一个落满了灰的小竹桌子,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放着。上面竟然放着一些火石之类的生火之物,倒像是谁特意准备好了似的。
“难道真的只是守林人的屋子么……”闻人衍心里有点奇怪,不过看起来的确是很长时间不曾有人居住过的样子,才逐渐放心下来。“我们把这里打扫一下,今天就住在这里好了。”回头看见陆祭抱着刚才那一堆湿透了的衣服呆站在那儿,“还是先把火生起来,烤烤衣服吧……免得一会果真有人来,看到我们这副样子,真吓一跳也不一定哦。”然后就瞅着他笑。
“怎么啦……告诉他我们其实是这里的野人好了,有什么好奇怪?”
“……亏你想得出来。”闻人衍向远处望望,“这么说的话,这里应该离城镇不远,明天我们出去看看,看能不能买一些必备的用品回来。”
“不过……这里……”陆祭有些踌躇,“我是说……这里不会真的是‘长安’吧?——那么我们岂不是到了‘前朝’里?”他心里其实一直都在压着这样一个问题,他们穿越了那扇于先生开启的‘长安门’,从寒冷的梨州一下到了这样一个鸟语花香的所在,里面是让人想不通的东西。
“恩……不管怎么样,只能明天出去了再说。”闻人衍想了想,“——肚子饿了,去找点吃的东西好了先,溪里有鱼,在这林子里好像还有兔子的……出去看看吧?”
“恩~!”陆祭很兴奋的跟着他走,心里竟然期望就这样过一辈子好了。
“你还会打猎吗?……说不定真的还挺有当野人的潜质哦~”
“……少来了,那不打猎了,我们就出去吃草填肚子好了。”
“不要……吃草那不变成了羊嘛?”
“——没办法,那只好就当‘野人’喽?哈哈哈……”
笑声越来越远,在他们刚刚离开的茅草屋里,有点偏西的阳光通过旧旧的小窗户透了进来,刚好照在刚才角落里的桌子上。但谁都没有注意到,那桌子像是已经被固定在那里的,像是和整间屋子连在一起的,无法移动的。桌子底下是一小片不容易被发现的幽深的黑暗,默默的窝藏在那里。
像是藏了一个还没浮出水面的秘密。(待续)
旧识
那似乎是在一条路上。
陆祭看见的是一个高大的背影。自己正跟在他身后,然后手是被攥在那个宽大的手掌里的。
他是个身材高大的男子,高大到自己要仰着头才刚刚能看到他蜷在头发里的耳朵,以及裁的很整齐的鬓角,而自己的表情,竟然是无比放心的依赖和轻松,就是兴冲冲的他的屁股后面被拉着走,手肘要举得高高的,这样才能勉强跟得上。
他突然转过脸来,在自己左顾右盼的时候,是猝不及防的。
逆着刺眼的阳光,他大半部分面容都是被隐藏在光芒里的,唯一能看清楚的是稍稍翘起的唇线,祥和的笑容挂在嘴边。但会感觉的到,他望着自己的眼神是温柔的,是一种包含着深深切切的怀念的——好像前半生看习惯了的,后半生却猛然会想念起来的。
而自己现在就是那种强烈的感受。口里浮动的是最自然原始的声音。
“爹爹——”
“喂!——瞎喊什么呐?”是闻人衍的声音,并且伴随着手指轻轻击在自己脸上的声音。
“唔?……”虽然极度的不想睁开眼睛,但是后背被硬硬的地板硌的是那么不舒服。而且天已经大亮了。“我刚才喊什么了吗?”他揉着眼睛,刚才的梦境瞬间已经完全记不起了。
“嗯!”闻人衍点点头:“挺严重的两个字——你在喊‘爹爹’。”
陆祭愣了。——多少年都没有喊出口过的称呼了,突然在自己面前被说出来,竟有种陌生的亲切感。他敲敲脑袋,“我刚才好像做梦了——但是梦到的什么一点也不记得了。”突然看到闻人衍眼睛下面浓浓的附着一层黑眼圈,就好奇的伸手摸了摸:“吓……跟熊猫一样,你没睡好嘛?”
闻人衍斜了他一眼,然后就地躺下,边打着呵欠边用着含糊不清的声音说:“我受不了了……困死了,我睡一会先,你不要乱跑哦。”
“什么嘛……怎么天刚亮就又躺倒啊?”陆祭爬过去拽他。其实他并不知情,就在昨天夜里闻人衍是一直都没有合眼,因为这里毕竟是荒郊野外,住的又是这么一个弱不禁风的小茅草屋,于是他只好坐在这里整整守了陆祭一晚上。“喂!不是说今天要去附近的镇里看看么?”
闻人衍已经没有力气再理他了,刚想摆摆手让他安静会。却突然听见远处响起清晰的脚步声,而且是越来越近——正在渐渐向这里走来。
他立即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突然的动作把陆祭吓了一跳,他吃惊的望着闻人衍,就像闻人衍吃惊的望着门外一样。“衍哥……?”
“……有人来了!”
“你……你们?”
门被打开了。推门进来的是一个女子,当两个陌生人毫无预兆的突然出现在她眼里,是深深切切的吃惊不已。“——你们是谁?!”
闻人衍本以为来的应该是林子里的猎人或者是樵夫,没想到竟是一个年轻女子。那女子看起来似乎要比自己还要大上一两岁,身上穿着只是民间的普通衣裳,但却拥有者一种无法形容的气质,好像是深深透进了骨子里的。而她的脸……闻人衍几乎要惊呆了,他不可思议的望着那女子的容貌,又回头看看陆祭,嘴巴竟忽然忘记了合拢。
“你们……怎么会在这里?”女子稍稍向后退了一步,极为镇定的把手缓缓藏到了身后,似乎手里拿的是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似的。她的眼神也在瞬间凌厉起来,锐利的光芒扫过闻人衍的脸,却在陆祭面前停了下来。“……啊?”她显然也已经注意到了某些自己不敢相信的部分。
而陆祭也满脸吃惊的望着她。
从眼睛,到鼻子,从眉毛,再到嘴角。自己和那个陌生的女子,竟然是如此相似!
“你……你是……?”
“从梨州?”
望着女子脸上不敢相信的神情,闻人衍就硬着头皮进一步向她‘解释’:“我和我弟弟原是梨州人氏,后来是在去沧州寻亲路上被人下了迷药……醒来之后就已经到了这个地方了……”他和陆祭本来就是梨州人,所以不管是去哪里寻亲或是干嘛,用‘被人下了迷药拖到此处’解释都可以蒙混过关,没人会调查这些东西的。
女子似乎还是将信将疑,不过她也没有继续再追问下去,而是将眼睛再次望向了陆祭。“……你们俩是亲兄弟?”还不等他们回答,“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父母是谁?”
“我……”陆祭自从看见她之后,先是狠狠的吃惊了一下,因为第一次看见和自己这么神似的人,而且是个女子。但接下来,无论听她说话声音语气,还是她的细微的动作表情,每丝和每毫,在自己心里都像盛满了水的容器,源源不断溢出来的莫名的亲昵感。
“他叫六儿,我叫阿衍……我们并不是同胞兄弟,只是从小一起长大而已。”闻人衍抢在他前面,已经回答了出来。
女子已经听出他并没有对自己如实相告,不过只是微微一笑,就站起身来,轻轻扑下裙子上沾染的灰。“我叫婉桥。家就住在附近……两位可愿到舍下去小住几日?”说完她就温柔的望着陆祭,自己的话里没有任何客套之意,希望他能拿定这次主意。
陆祭望望她,又看看闻人衍,然后不由自主点点头。“那……就要多劳烦了。”
婉桥笑起来。一股异香从她周身散发出,静静的渲染了整间屋子。
“这个树林难道只有这么小?”跟着婉桥从那件小茅草屋里出来之后,只是少许的绕了几个弯就竟然已经到了出口处了,这里的树渐渐变得稀少起来,闻人衍望望前面不远处是熙攘的街市,可是明明记得昨天在同陆祭找东西吃的时候还转了好长时间的,于是心里是特别的奇怪。
婉桥却只当他是自言自语,并没做任何回答,然后就对他们向前指去。“在盛兴米行对面的那个就是我家的宅子,两位请先到前面等我。——我还有事,去去就来。”
“你要自己回去树林?”陆祭看她像往回走的意思,“你在那里还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吗?”他认为那个茅草屋一定是婉桥家的,以为她要回去收拾或打扫。“有没有我们能帮上忙的呢?”他从心里萌发出一种奇怪的感觉,自己竟然一点都不想离开这个叫婉桥的女子——但并不是单纯的喜欢,而是她身上似乎有些特殊的东西,让自己是如此的依恋。
“不用的,六儿。”她的笑容在陆祭看起来是那么的熟悉。她拍拍陆祭的肩膀。“你们先去那里,报上我的名字,他们自然就知道了。我马上就回来。”说完把他轻轻一推。
“说不定有咱们去不方便的事情呢。”闻人衍拉过陆祭,对着婉桥行了下礼,“那么我们就先去叨扰了。”说完便拉着依依不舍的陆祭向刚才得知的那个地方走去了。
婉桥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忽然变得心事重重。抬头又望望陆祭,心里出现了一种奇怪的错觉,是复杂又缜密的。她下意识的轻轻抚摸自己稍微隆起的腹部,那里面蕴藏着一个刚刚形成的小生命——是自己这个年轻母亲最伟大的荣耀,也是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
而就在他们走远了之后。婉桥挥起袖子,手中的某样东西在空中静静闪过一丝光亮,接着是一阵无形的香气,缓慢的弥散开来。整个树林立即变得模糊起来,像镶嵌进一个巨大的泡影里,渐渐在里面化成了水墨一般的笔迹,被浓墨重彩的描在了身后锦缎一般的天幕上。
最后消失不见了。
“……你不会喜欢上人家了吧?”闻人衍看着陆祭有点心事重重的样子,就对着他半开玩笑的笑起来。“她可是有身孕的人了。”从刚开始见到婉桥时,闻人衍已经注意到了她身体稍微的变化。
“别瞎说!……不是喜欢,我感觉我跟她好像啊!也不是那种一模一样,但感觉上就是……我也说不清楚,这种感觉好奇怪啊!”陆祭皱着眉头,心里的感觉是无论如何都无法表达出来的。
“恩……的确哦。六儿……你没有一个失散多年的姐姐吧?”
“我怎么会知道……”陆祭耸耸肩膀,“我对在5岁以前的事情一点都没有印象,就是有也说不定哦。——对了,你有没有发现这里的街道都是很熟悉的感觉啊?”
“恩……的确呢。”闻人衍才注意到,“好像咱们梨州啊,但是又有点不太一样,但也说不出来哪不一样……”他左右望过去,“是这里了!——‘盛兴米行’嘛。那么对面就是……”
一座还算是高大的门。旁边围拢着的是青灰色的石头砌成的院墙。
陆祭呆呆的望着,无法形容的熟悉和模糊。藏在心里最深处熟悉的记忆,在马上就要想起来时却变成不可捉摸的空白。就这么一层一层堆积着,交错着,摩擦着。
似乎在自己5岁时是记忆的开端,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一座冰冷的围墙。
他望着那座院墙的某一段角落,抓住了闻人衍的手,脚步在瞬间萎顿了下去。
是那座冰冷的围墙!(待续)
拜访
“原来你们是婉儿的客人。”
接待陆祭他们的是个看起来温文儒雅的年轻男子,他初见陆祭的时候也是不由自主的神色一凛,但只是一瞬间便平复了下去,更没有多问什么。当闻人衍报明来意之后,就很客套的将他们请入了客厅。
这家的院子并不算大,和赵邺的家比起来简直是相形见绌,没有蜿蜒的走廊,精致的荷花小池以及上面的稻草凉亭。但是陆祭却有一种无法比拟的亲切感,自从自己踏进大门开始,有一股暖流要从心脏喷薄而出一样,然后跟随着血液流进了身体的各个角落里的。
——这就是‘家’的感觉吗?
他一路贪婪的吮吸着,视线转过时突然发现在院子里还种着几颗桃树,桃花刚落的样子,嫩绿青涩的果实坠在枝上,然后藏进殷实茂密的细长叶子中。
像等待成熟的孩子。
“请问您是不是姓‘陆’呢?!”
还未坐下,陆祭就已经迫不及待的问起来,他心里迫切的希望着某个答案的产生,“是姓陆”或者“你怎么知道?”,无论哪一个肯定的语气都好,而自己的身体在控制不住的微微颤抖。
“哦……?”年轻的主人回过身来,很有涵养的笑着回答:“在下姓‘柳’,‘柳树’的‘柳’,名秉休。——可是公子您为什么会这样认为呢?”
陆祭一下跌落在椅子上,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失望,心里像是空了一大块,嘴里是没知觉的回答。“没……我只是问问……”
闻人衍看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已经明白了大半,就笑着对柳秉修抱拳行礼:“在下阿衍,这是小兄弟六儿,是外地人氏,由于点原因误闯入郊外那一片树林里,幸亏遇见夫人,安排给我们一个安身之处……贸然打扰,还请见谅。”
“郊外的……树林?”柳秉修脸上神色凝重起来,就和婉桥刚刚见到他们的神情几乎一模一样。“你们……怎么会去那里?”
“请问……那里有什么不对么?”闻人衍很奇怪,看他们谨慎的样子,感觉是由于自己好像是闯入了禁地一般。“夫人刚才也是这样询问……难道那不只是一片普通的树林?”
“啊……不,不。”柳秉修连忙笑着掩饰。“只是当地人都很少会去那里的,你们可能不知道,那片树林乃是不详之地,所以有些吃惊而已。”
“不祥之地?”闻人衍回忆着昨天亲身经历的美景,实在是无法和“不详”联系到一起,于是更加好奇起来:“那为什么叫它不祥之地呢?”
“呵呵。这应该是我们这里的旧谈了。”柳秉修喝一口茶。“那还是三年前,这片林子是突然出现在我们城郊的,就像是从天而降一样,茂密树林,小溪流水,全部都像是一夜之间平地生长出来,当时还被人们称为是‘神赐之地’呢。”
“还有这种事情?”陆祭感觉好像这是说书先生的书本里才会出现的事情,也跟着好奇:“那为什么又变成不祥的了呢?”
“这片树林出现之后,人们就蜂拥进去打猎,伐木,打水……直到有一天,有个人突然在树林里面消失,人们都以为他只是失足跌落山崖而已,谁知后来竟然在树林中间找到了他的尸身,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损伤,是直挺挺的躺在那里的,而最奇怪的事情是他双手紧捂住耳朵,似乎是不想听到什么声音一般……”
“这也可以解释啊……是不是突然发病死去呢?说不定和树林没什么关系呢?”陆祭觉得要只是这样便盖棺定论未免也太说不过去了。
“如果只此一件也就罢了。……后来凡是去过那片林子里的人,一个接着一个的消失不见,都是在几天后才会在附近发现他们的尸身,他们或紧捂双耳,或护住头部,面目并不狰狞但动作已经奇怪之极,像是听到了什么可怕的声音,是活活被吓破胆而死的……后来官府就封了这片树林,再也没人敢去了。只是这片树林似乎真有妖气,时而出现,时而消失,不过已经没人再去,所以人们也就不以为意了。”
“……那他们听到的到底是什么声音呢?”陆祭有点想不通,他觉得昨天那个地方花香鸟语,是一点都看不出来丁点‘不祥’的意思来,此事一定有蹊跷。“那我们也算是进去了,会不会也……”他看看闻人衍,心里产生出莫名的不安。
闻人衍从刚才起就皱着眉头,像是一直都在想事情,听见陆祭的声音,就抬起头来。“柳先生……夫人也曾进去了树林,难道……”
“……婉儿么?”柳秉修语气忽然变得沉重,眼神也一下黯淡了不少。“她……”
这时门外响起声音,三人不约而同向那里望去。
“——是婉儿回来了。”
由于昨天晚上的确是没吃饱的缘故,闻人衍和陆祭在柳家吃的这顿饭是格外的不顾形象,像两个饿极了的孩子一样狼吞虎咽之后几乎要接着随口一句“再来一碗!”。
竟然不会有一点拘谨,就像晚上定然会有暖黄的灯火,打在窗台上白亮亮的一定是月光那样自然。
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随便。
柳秉修和婉桥是笑着看着他们的。
“不用急的。”婉桥不由自主的伸手过去捏掉陆祭粘在脸上的几粒饭,“别噎着。”
奇怪的触感让陆祭使劲一愣,他咽下一口饭,有点茫然的望着坐在对面的两人。藏在自己身体深处的记忆似乎有点蠢蠢欲动,如春天里冻结的泥土稍微的松动,在心里确实是无比震撼的声音。
以前也应该有人是这样吧?动作轻缓而温柔,某些透着温暖的气息是这样擦过脸颊的。
“怎么了?要不要喝点汤?“婉桥看他是用异样的眼神望着自己的,不禁有些奇怪。她望向柳秉修,而柳秉修却又是专心致志的望着陆祭的。
呼吸声正在寻找各自可循的轨道,那些熟悉的感觉在出现之后被渐渐放大,环绕在半空中。
在心里穿梭了太过久远的往事。
时间是静静的度过某一段洪流,无论是多少年前的思念,还是几世纪后的眷恋,在同一个通道里拉了过长的距离,我们以前经历了却忘记的,拥有过之后又漏掉的,现在或许是时候要找回来。
统统找回来。
他们后来是被安排住在了旁边的厢房里。
“你说……他们会不会跟我有关系呢?”躺在床上,陆祭对于从今天以来自己就开始产生的以前从未有过的新奇的感觉兴奋着,他碰碰睡在旁边的闻人衍。“我觉得我跟他们一定有着很不同寻常的关系——我能感觉的出来!”
“是么?……不过现在我们到底到了哪里都还不知道,不过说来,柳家夫妇果真是好人,把咱们接回家里还招待咱们,如果真的当我们是陌生人的话……”闻人衍突然打住了,只是默默的看着天花板,不再做声。
“怎么啦?……怎么不说了?”陆祭爬起来看看他,觉得他神情有些古怪,“想什么呢?”
“我在想……咱们去的那个树林,——那些人为什么会离奇死亡呢?……还有他们听到的应该是什么声音呢?”
“婉桥姐姐不是说了吗?那其实是一种传染病而已,是当时官府为了掩人耳目而放出的谣传啦,没有什么好担心的啊。”陆祭看见他好像是忧心忡忡的样子,一点都不像平常那个乐观向上的好青年。
“呵呵。”闻人衍表情突然变得沉重起来,他看着陆祭,是很认真的看着他。“……六儿,假如有一天我离开你了,你自己能好好照顾自己么?”
“嗯?!”陆祭突然听到‘离开’的这个可以让人痛彻心扉的字眼,不禁吓一跳,他一下子坐了起来。“你说什么?你要去哪?你不要我了?”他神情是无比紧张,刚才酝酿着燃起的兴奋劲一下消失的无踪影。
“……都说是‘如果’了。”闻人衍很无奈的看着他。
“‘如果’也不行!‘好像’‘大概’‘可能’‘假如’‘也许’统统都不行!!”陆祭紧紧楼住闻人衍,手指是使劲别在一起的,像是要把他锁进自己怀里。“不管什么时候,你不许比我先离开!任何情况下都不允许!”
“……哈哈。”闻人衍侧过神来,很专注的看着他笑起来。“也是哦……你这么笨,要是哪一天连我都不要你了,你自己怎么活呢?哈哈。”
“……不要这么说。”陆祭低下头,脸埋在他身上,声音是受阻一般的,但全部都传进他的身体里。
“我会长大的,以后会老去,但不管怎么样,都要和你在一起。”
不管怎么样,我都要和你在一起。
闻人衍从耳朵里生出一种无法抗拒的温暖,然后渐渐传遍全身。他抱紧陆祭的肩膀,眼神却在一瞬间,变得无比复杂。
我当然不想离开你。
如果有这个可能的话。
我宁可一辈子都不离开你。(待续)
偶遇
“如果你告诉我现在还在做梦的话,我一定不会愿意你叫醒我。”
陆祭眼睛离不开摆在桌上的那杯青绿色的茶,表情被隐没在缭绕的茗香中,声音透露出是另一层次上的惊讶。“衍哥,你确定了我们已经离开了‘梨州’?”
闻人衍一样很奇怪,他端着这杯刚端上来的山前青左瞧右看,然后又放在鼻子前面嗅一嗅,眉毛挑起来的是浓重的疑惑。“嗯……的确是‘山前青’呢,除了梨州,别的地方的茶叶子不可能这么新鲜啊。……说起来,这家店也叫做‘裕隆茶馆’呢。”
“像极了……”陆祭环视着四周,又把脑袋向窗外扭去。外面并不是声势浩大的花满楼,就像坐在同一个地方,而外面却不知不觉的变换了风景。整条街是同往昔相似的热闹非凡,相似的车来客往,相似的人声鼎沸。他望着从对面某间赌坊门前藏蓝的布帘一直连接到高高挂起的白色‘赌’字招牌正迎风飘扬,每间店铺房檐上坠着脱了色的铜陵,油腻到看不出颜色的彩绸,缓慢腾起的烟雾,各种口音的叫卖。交错成一股巨大的洪流,黏着深深切切的怀念,刺进自己的眼里。
“衍哥。”陆祭用手支在桌子上,冲着闻人衍嘻嘻的笑:“你说现在要还是那天的话,就是梨州灯会的前一天——咱们是溜出来玩的,我绝对绝对就不会要求这么早回去了。”
“哼。等了半个多月一次淘懒机会,就给你这么白白浪费了,还好意思说。”闻人衍好像真的回去了那个早春4月,同样的时间,是同样让人昏昏欲睡的慵懒氛围,还似乎是同样的地方,两个人同样的位置,甚至连嘴里喝的都是同样的茶。
“对啊,当时还有个唱曲的,你就那么往后面一指——”陆祭学着他当时的样子,伸手冲着店中央指去,却突然愣在那里。“咦?”
“怎么了……看见什么啦?”闻人衍看他动作定在原处,就扭头也往后面瞧去。
独自坐在和他们对角的一张桌子上的,正在掂壶给自己倒茶的,但神情里堆满了憔悴和苍白的,竟然是那样一个熟悉不过的面孔。
“……谢老板?”陆祭瞪大了眼睛。“——是‘海棠店’的谢老板?!”
“吱——”
婉桥在确定了外面的确是没有人之后,才将屋门紧紧关上,然后从里面再拿横栓插好。
“小桥,听说你们家来了两个外地人?……可一定要提防着他们点!”屋里坐着的除了她夫君柳秉修之外还有两个年纪相若的人,其中那个坐在左首椅子上的女子谨慎的向外看了看,一脸严肃:“这种事情绝对不能让外人知道!”
“他们一早就去逛街市了,说是午饭不回来了,我刚才查看过,没有人。”婉桥冲她淡淡一笑,就坐在了她旁边。
“还有,他们怎么会突然出现在你那片树林里?”女子露出很不可思议的表情,“他们到底是什么身份?——要知道,若是‘普通人’随便进入的话,他们什么样的下场你我比谁都了解。”她语气平渐渐平缓,可是声调却是惊人的冷酷。
婉桥一呆,只轻蹙了一下眉,但还是没有说话。
“那么……我昨天就收到了江管家的信,九王爷说东西一定要在九月底之前赶制出来的。”对面说话的是神情严谨的年轻男子,他从怀里掏出一盏信纸,小心的递给柳秉修。“秉休,你看。”
“九月底?……不是说在除夕之前就可以么?怎么突然提前了这么多?”那个穿淡黄衣服的女子一下站了起来,神情很是紧张:“莫非……宫中事情还会有变?!”
“薰儿……你等秉休看完了信再说。”男子示意她坐下,然后又看着柳秉修。“怎么样,是不是九王爷等不及了?”
“……等不及,又能怎样?”婉桥低下头轻轻抚摸自己的腹部,音调是平淡没有一丝起伏。“这些东西本来就是一个赌注罢了,赌赢了一步登天,赌输了万劫不复,为什么好好一段人生,偏要被折成如此极端的模样呢?”
泛黄的信封上写的是刺眼的‘长安’两字,这是九王爷和他们约定好了的暗号语。
“长安……长安……真的是’长久平安‘么?……怕说是想‘更朝换代’更贴切些吧!”柳秉修叹口气,“婉儿,阿薰,你们俩是咱们唯一能赢的筹码,不然咱们几个永远都只能是任他摆布的棋子。赢了输了都没有什么意义,现在不过就是尽了力去做就是了。”他折上书信,交还回去。“肖书,你回去马上写封信回禀江管家,说咱们尽力而为……婉儿有了身孕,身子不适,还望九王爷能体恤。”
董肖书赶紧答应,“我马上就回去写,嫂子也要保重身体……那么薰儿,咱们走吧。”
阿薰随他站起来,然后又走到婉桥旁边,对她语重心长的叮嘱道:“上次我带来的那些药,早晚三次,不要忘了,什么都没有身体重要!”
婉桥笑了笑,“嗯。”也站起来准备送客。
阿薰突然站定,像刚刚想起来什么似的,回头望着她。“小桥,我的‘海棠红’还差三味材料就差不多齐全了,那么……你的‘返魂香’呢?”
“少爷。”
管天彤走进赵邺的房间,看他正在默默对着满墙的字画发呆。“马车已经备下了,王爷说要咱们尽快赶回京城……少爷,请上车吧?”
“……天儿。”赵邺并不回头,“你们先回去吧,你们告诉王爷,我……还有些事情,想再留些日子。”
“少爷……您知道王爷的脾气的……”管天彤有点迟疑的望着他,“陆公子……这么多天都无踪影……说不定……”她明白赵邺此时最不甘心的,心里最放不开的,就是陆祭。
“……和他无关。我心情不好,想多住些日子散散心……你就这样跟王爷说就可以。”赵邺语气变得无比坚定,似乎是已经打定了主意,不容许再出现别的变化。
“可是……少……”管天彤深知如果此行赵邺不回去的话,王爷一定会大发雷霆,那么后果不堪设想。她无奈之下只好硬着头皮,希望继续劝说能使他回转心意,而自己心里其实难过到快要冲破控制的底限。自从除夕那天陆祭逃走,一直到现在为止,他们几乎已经把梨州翻过来个遍,但丝毫没有陆祭和闻人衍的消息。好像他们一夜之间就在人间蒸发了。
而这时,门外的小厮突然来报,打断了她还未说完的话。
“小王爷!门外有人求见!”
“……谁?”赵邺缓缓转过身,心里很奇怪在梨州谁还能认识自己,便一挥手。“招他进来,去大堂。”
来者是一个自己从来都没见过,应该说没有一点印象的女子。
她怀抱古琴,身着一身青色衣裳,及其窈窕的身段,只是容貌却是一般。低着头静静跟在招她进来的小厮身后,像一抹青翠涂成的剪影,走在门外细碎的石子路上。
“你是……”赵邺实在是记不起来是否曾经见过她。
“民女妆儿,拜见公子。”妆儿冲他轻轻福了一福,是动听而轻柔的声音。她在得到允许之后便很自然的坐在旁边的椅子上,一切都没有任何出奇之处。只是她怀里抱着的那把看起来像是古桐木做成的柳琴,根根琴弦在空气里缓缓作响,好像有人正在用无形的手指拨弄一般,似有若无的调子在那个地方浮现,一声一声。
“你有什么事?”
“妆儿是为了帮公子一个忙而来的。”妆儿冲他微微一笑。
“是什么忙?”赵邺有些好奇。他想不到自己有什么是需要这样一个女子帮忙的。
“送公子去一个地方。——一个公子想去的地方。”妆儿语气像平静的湖,眼睛里划过的却是深邃而飘渺的光。“公子您想找的人所在的那个地方。”
赵邺唰的一下站了起来,伴随着无比急切的声音脱口而出。“哪里?!”
妆儿用手指抹了一下柳琴的弦,清脆的响声突然散发了出来,铮铮回荡在空气中,摇曳起一阵微小的波澜。
“是‘长安’。”(待续)
往事
“婉儿。”
柳秉修挂起来刚脱下的外袍,忽然回头看见婉桥正呆呆的坐在桌前出神。窗外的月华如水,屋内是灯火昏黄,忽明忽暗光影氤氲的交界面,共同折射进她的眼睛里,淡出来的却是一种莫名的忧伤。于是就走过来搂住她的肩膀。“怎么啦?不舒服么?”
婉桥侧过来头,靠上了他的身体。“没……就是在想一些事情而已。”
“想什么呢?”柳秉修笑了,拉过凳子坐在她身旁,手掌贴上她微隆的腹部,动作轻缓而温柔。“你现在明明是最不易操劳的时候,却偏偏要在这里胡思乱想。”
“我在想——我们的孩子——长大了会是个什么样?”
“样子么……当然是像咱们俩——急什么?等生下来,咱们就好好把他养大,到时候自然就知道了~”柳秉修笑着探下身去,用耳朵代替了手的位置。他闭上眼睛,像在聆听一支宏大的乐曲,现在还只是细腻的开端,但不多久之后就将会演变成某种热烈非凡的声音。
婉桥伸出双手抱住了丈夫的身体,把他紧紧楼在怀里,就像是已经把她生命中所有最珍贵的东西都抱在了怀里,久久不肯放开手,哪怕只有一刻,就想这么静止着,然后永远的保持下去。
“真希望能看着——咱们的孩子——”她的声音就如潜伏在海里的暗流,躲在汹涌澎湃下深黯而空明的幽远。“慢慢长大了——然后长高了——然后——”
眼里突然泛起了粼粼的波光。
“然后……”
可是一滴眼泪已经划过脸颊。
第二天。
“……六儿。”
“唔?”陆祭正埋头专注的扒拉碗里的饭,突然听到婉桥叫他,就赶紧抬起头来。
“吃过饭来我房间吧……我有点事情想让你帮忙。”婉桥望着他。
“好……好啊。”
陆祭从没想到,是不是每个人家里都会有这么一间小暗格,他奇怪的看着婉桥只不过扭开了某一样东西,帘子后面竟然就很突兀的出现了一道门。
“这是……?”小门是很隐秘的藏在那儿的,神秘的像是正通往着另一个世界。
“没什么好奇怪的。”婉桥笑笑,她推开门,招呼陆祭跟进来。“这只是我制作香料的小房间而已。”
的确,婉桥家里到处都是沁人心脾的清香。就像他们最初遇见她的时候,那种环绕在她身边的香气,是无论如何都难以忘记的。
“那……要我帮什么忙呢?”小屋里一定要点上蜡烛才勉强能看清楚,但是里面尽是一些他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形状奇特的工具器皿之类,还有就是一些不知名的瓶瓶罐罐很整齐的排列在角落,这是在自己可见范围内看到的所有的东西了。“这些都是些……香料?”
“嗯。”婉桥转身从一间小橱里取出一样东西,看形状似乎是个香炉,徐徐冒出的是淡紫色冷冽的轻烟,在黑暗中如同微弱的萤火波纹幽幽闪动。
“这是……”陆祭觉得一股浓郁的异香突然扑面而来的,灼热的酥麻感是从鼻孔里一直攀延到大脑的,自己身体里的每一条神经都犹如进入到冬季里的水渠,瞬间结成冰冷不可动摇的凝土。
身体几乎没有了任何抵抗的能力,就那样心甘情愿的醉在了铺天盖地的香气中。
陆祭软绵绵的倒了下来,各种光色从眼睛的余晖里缭乱起来,最后渐渐沉浸到黑暗里去。
“你到底叫什么名字?”
“……陆祭。”对面问话的女子是那样的熟悉,而自己像没有了意识的躯壳,身体里的一切都是被一样一样摊开了摆在她面前的。
“……陆祭?”
……
浮动在周围的是淡蓝色的水影,陆祭感觉耳边有呼啦啦轻微的声音传来,不是风,更不是雨。身体出现了一种沉淀在心里已经千百年已经渐渐泛黄的古旧的触感。
自己好像是刚刚经历了大梦一场,刚刚才睁开眼睛,眼前是既陌生又熟悉的背景。
眼前是黑白的光影,深浅,明暗,全部都是极致的黑到极致的白。中间漂泊着的是黯淡的深灰色。
自己正眼睁睁望着这一整段的旧时光。
“祭儿。”
一个温婉的女子伸手插进自己腋下,轻轻巧巧的将自己抱进了怀里,语气轻柔的像是自言自语。“假如有一天爹和娘都不在你身边了,你还这么小,能不能自己照顾好自己呢?”
陆祭听见这句话,顿时悲伤像有流水涌进来。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好伸手去摸那个女子的脸,但怎么也够不到,而女子将自己的手握了起来,然后轻轻贴在嘴唇上,她闭上眼睛使劲的呼吸着,灼烈的气息似乎要渗进自己的皮肤里。
“婉儿!”一个男子急匆匆跑进自己的视线里,深色的凝重挂在他的眉毛之间。“阿薰她已经把什么都说了——九王爷的人马上就要到这里了!……你快带着祭儿从后门走,我在前面拖延时间……你们能逃多远逃多远!!”
“修哥……我们说好的!要走一起走!”
“没有时间了!祭儿还太小……你们快走!!!”
女子不可思议的望着他,神情像结成的冰。她抱着自己被男子急切而大力的向外推去,但脚步却是矢志不移的坚定,陆祭清楚的看见她有眼泪涌出眼眶。
男子在讲什么陆祭已经完全听不清了。他只是呆呆望着摆着自己的女子眼中那些湿润的东西是怎么急速的滑下来,又是怎么消失在自己身上的。
推搡的动作,周围的风景,一切都变成了慢镜头。
陆祭觉得有种东西痛在自己身体的某一处,不由得开始放声大哭。
“祭儿……”
周围是静静铺满了街道的大雪,身后是一座冰冷的围墙,淡灰色直愣愣的矗在刺眼的雪中,孤寂而苍凉。
女子用手仔细整理着自己露出皮肤的领口,正有凉风不断从那里钻进来。
“娘和你爹说好了的……不管什么时候都要在一起,娘对不起你,娘实在是放不下你爹一个人在路上……”她声音哽咽在喉咙里,点点滴滴冰冰凉凉的东西正落在自己脸上。她从怀里掏出来一样东西系在自己脖子上,那是条红红的线上坠着一块月牙儿状的玉,正晶莹的散发着光芒。
“祭儿……你不要记恨娘,以后有一个人会很好的照顾你……娘知道娘自私,可是娘不能食言。可能你以后要面对的东西太多太多了,娘只能洗去你这几年的记忆了,这是最后能给你的……别记得我们,可能会更好些吧……”
陆祭满脸惊恐的望着她,伸出双手试着去抱她,嘴里是带着哭声的“不要”。女子一闭眼,手轻轻一扬,接着是铺天盖地的莫名的香。
自己无力的倒了下去,甚至连扭头的力气都没有了,只剩下眼泪还在往下流。耳边是呼啸的风声,灼烈燃烧着火焰的声音,木头断裂的声音,某些厮杀的声音,利器划过皮肤的声音,还有夹杂在里面的,最为清楚的,就是那踩在雪上的,决绝的脚步声,离自己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脑子里美好的回忆正一点一点被吞噬,陆祭尽自己最大努力牢记着他们的脸,一直到自己无能为力,一切都淹没在空白里的时候。
他突然开始拼命的哭喊。
“那就是你了。你叫什么名字?”
不知过了到底多久,走过来的是不认识的少年,明亮的眼睛正好奇的望着自己,笑容像阳光一样荡漾在脸上。
陆祭呆呆的看着他,一时忘记了哭泣,只是看着他出神。
“我叫闻人衍——我是来带你走的。”
少年笑着冲着自己伸过来手。
——我是来带你走的。
——你是来带我走的。
陆祭没有任何的迟疑,就那样把手伸了过去。
陆祭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是躺在婉桥的床上的,他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内容在睁开眼睛的那一霎那完全忘记了,只记得在梦的结尾处,是自己把手向某一个人伸了过去。
“你醒了?”婉桥坐在自己身边,惊喜的抓着他的手,而旁边站着的是柳秉修和闻人衍。都是满脸急切的望着自己的。
“我……刚才怎么了?”陆祭揉揉眼睛,关于刚才在脑子里竟然只留下一片空白。“我记得婉姐姐是叫我去帮忙来着……”
“你这家伙!”闻人衍赶紧把他扶起来,轻轻的打他一拳,示以不满。“只是搬个东西竟然会晕倒?!也太柔弱了点吧?”
“我晕倒了?”他有点不相信的望着婉桥和柳秉修,“我只觉得我好像做了一个长梦,梦到了好多人和事,但是……”他敲敲自己的脑袋,“我怎么什么都记不得了?”
“现在已经没事了。……那些不管怎么样只是梦而已。不要想了。”柳秉修弯下腰,很仔细的看着他,眼神却里是让人难以捉摸的东西,而婉桥也是同样的眼神,让陆祭感觉很奇怪。
“你们……怎么了?”
“你突然晕倒把我们都吓坏了……还好意思说‘怎么了’!”闻人衍扶他下来,对着柳秉修他们夫妇行礼答谢,“不知如何感谢两位……对我们两个不相识的陌生人如此热忱,不管是现在或是将来,若有可以用到我的地方请尽管开口!否则我们真的无以回报!”
婉桥站起来,她轻抚着陆祭的脸,眼睛里是掩饰不住的激动和关爱。直到过了良久,她才转身对着闻人衍,也拉起他的手来。“阿衍……你什么都不用为我们做,好好的待六儿……不管什么时候,一定要答应我,好好的对他,行吗?”
闻人衍一愣,陆祭却抢在他前面说道:“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的,他本来就对我很好啊,这个你们放心好了!”
婉桥点点头,她又望了望他们,却突然有眼泪落在手上。
“好奇怪啊……他们怎么对我突然这个样子啊?……好像那种……那种‘爹娘对自己的儿子’的感觉,你说呢,衍哥?”在回房的途中,陆祭越想越奇怪,虽然刚才已经完全记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但是从自己醒来以后柳氏夫妇的神情和举动已经像烙印一样狠狠印在自己心里。
但是旁边一阵沉默。陆祭很自然的望过去。“你怎么不说话啊?”
不过,他看见的是闻人衍却是正靠在某根柱子上,高大的身体弓下去半截,脸色苍白的捂着胸口,正大口大口的喘着气。竟然是异常痛苦的样子。
“……衍哥?!”(待续)
宿命
“这是已经收拾好的东西。没什么好给你们的……那就这样吧?”婉桥将一个灰色包袱给仔细的系了起来,然后交给陆祭。
“这……婉姐姐……突然发生了什么事?”陆祭急切的望着她,并不接包袱,“是不是我们做错了什么事……为什么突然要我们走?”
“当然不是……”婉桥摸摸他的头发,不舍在眼中形成逆流的长河。“只是这里……哪里都没有自己原来的地方安全,你们回家去吧……这里呆不长久的。”
“可是……”陆祭还是觉得有点不大理解,他想起赵邺,突然想说“可是回去会被人追”来着。
“要是这样的话,那我们就不再打扰了。”闻人衍摁住陆祭的肩膀,打断他没说出口的话。“这一段时间我们兄弟真的是麻烦两位了,心里很过意不去,只是不知以后还能不能相报……”他昨天突然晕倒,到现在还面色苍白,说话不禁有些气喘吁吁。
婉桥只是难过的看着他们。“没事的……你们都会没事的……”
“让婉儿送你们回去吧……她知道你们回家的路。”本来一言不发的柳秉修这时开了口,他走过来,拍了拍陆祭的肩膀,眼里是隐藏不住的难以割舍。“你长大了,该有个男儿的样子了!不能总依赖着别人,以后……总要学会照顾自己。”口吻却像极了父亲特有的语重心长。
陆祭没有再说话,他望望柳秉修,又望望婉桥,最后坚定的点点头。
还是在原来地方。那条小街蜿蜒通往的尽头。
陆祭和闻人衍不可思议的望着发生的这一切。
突如而来的风旋转在脚下,像是谁生出的翅膀,透明的羽毛抽出杂乱的丝线,闯进他们诧异的视线里漫天飞舞。婉桥在前面站定,轻轻扬起手臂,风将她的袖子吹成一朵绽放的花,浓郁的香气瞬间迸发。
如同当时于先生为他们第一次打开‘长安门’的那一刻,眼前就是这样出现了模糊的水纹的,原本明朗的一切像是隔了雾气,慢慢聚集,慢慢靠拢,再慢慢扩散,树影,长草,溪流,苍穹和云彩各自的轮廓影子一般浮现——清晰的背后仍旧那一片忘不掉的桃源。
“就是这里了……你们刚来的地方,穿过它之后,就能回到你们原本的地方。”婉桥转过身来,默默的看着他们。
“这……这片树林原来是你……你做出来的?!”陆祭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么你……你也知道‘长安门’了?!你也认识‘于先生’了?!……婉姐姐,你到底是谁?!”
“‘长安门’么……”婉桥垂下眼帘,睫毛上滚动的是晶莹闪亮的光芒。“那只是人们的一个‘奢望’,一个‘愿望’罢了……这里同样有阴谋,有权势,有霸气,有杀戮,或许比起你们原来的梨州,这里会是变本加厉的残忍……总之这里并不适合你们。——关于‘于先生’。他是我的一个旧识了。他不会害你们。”
“不对——你应该知道关于我们的一切是吧?”闻人衍借口问出:“我们会莫名其妙的出现在你制作好了的树林里,然后遇见你,被你带回家,这些是不是都被策划好了的?——你到底是谁?你想要做什么?这个地方,是哪里?”
“怎么会?——我宁可你们一辈子都不要来这种地方!”婉桥抬起眼,散乱的目光几乎要分崩离析,已经无法用‘悲伤’能来形容出的复杂深深藏在里面,“你们回去之后,过你们原来的生活,就当这一切都没发生过!我们造成的恶果,我们自己来偿还就够了,‘长安’不是什么好地方,从此以往,再也不要回来!”
陆祭惊呆了。他一把拉住婉桥,“你知道的!你一定知道是吗?我的爹娘他们是谁?他们是怎么一回事?!于先生说的话我不明白,你一定要告诉我!他们在哪里,为什么我会一点都不记得他们……是不是他们不要我了?董大人说我是从雪地里捡回来的,我不相信!婉姐姐……你告诉我好吗……”他使劲摇晃着婉桥,心里认定了她一定知道些什么,就像好不容易抓住的一根救命稻草,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再放弃了。
“你……你的爹娘……他们是……”婉桥望着他,嘴唇是控制不住的颤抖。陆祭渴望的目光是一根细微锋利的针,她心中最软弱的那个地方被狠狠刺痛了,夹杂着巨大而悲痛的洪流几乎就要冲破最后一道防线。
突然。
周围的风猛烈疯狂的旋转了起来,像不小心触动了被扭曲了的空间,刚才清晰的景色瞬间被拉扯的变了形状,狰狞的裂开的是可怕的笑颜。
“快!快走——不然没有时间了!”婉桥慌乱起来,她不由分说的拉住陆祭和闻人衍并将他们向前方用尽全力推去。
强大的力量将陆祭不由分说的卷了进去,在他身后似乎正在缓缓关闭着一扇关于时光的门。陆祭赶紧回过头去,从将要合死的门缝里望见了婉桥捂着肚子正倒下去的身影。
“祭儿——”
这是陆祭听到的最后一句呼唤。
原来是这样么?
我终于见到了你们,无论是梦境里还是现实中,无数次相遇的场景就这样毫无预兆的被重现。
像你会拉住我的手,抚摸我的头发。
像你会重重拍我的肩膀,而目光里是凝重怎么都遮掩不住的疼惜。
然而只有那么一刻也好。但为什么当时要扔下我自己,而又为什么要在最后才告诉我答案。
这就是你们说的‘宿命’吗?因为是上天规定好了的,谁都无法改变的,让我们就这样眼睁睁的分离一世又一世吗?
为什么?
到底是为什么?
——“衍哥……”
——“嗯?”
——“我答应过你的,不管什么时候都会很坚强,但这次就允许我哭一下吧,就一小会……行吗?”
在虚无缥缈的空间里,旁边是惨烈呼啸着的风,不时有什么打在皮肤上,火辣辣的疼痛,藤蔓一样分出了无数个细小的枝丫。
“——不要喵!!!”
眼前的景物渐渐真实起来,等一切变得清晰起来之后,才发现又回到了熟悉的场景里。刺眼的阳光穿过窗户打在地上,激起来的那一层暖金鲜艳的颜色里,是一匹又一匹的锦缎,滚着金黄色的毛边,横七竖八的躺在那里,涣散出绮丽的光芒的。
——正是于先生长安店的内室,他们当时动身去‘长安门’的地方,现在又重新回到了这里。
但是还没来得其反应的时候,白晃晃的一团已经扑在陆祭身上,伴随着是相当凄厉的叫声的。
猫耳,泛红的眼眸,银色的长发。陆祭将它本能的抱进了怀里。“——桃……桃花仙?!”
正是自称‘桃花仙’的小桃,他像是被某种力量抛了过来,恰好摔在了陆祭身上。只是现在他满脸泪痕,整齐的头发被泪水黏在脸上乱七八糟的缠在一起,先前的盛气凌人消失在狼狈不堪里。
“你怎么会?!……这里怎么回事?!”陆祭才发现,这间屋里凌乱不堪,像是被谁洗劫了一样。“于先生……于先生呢?”
小桃没有说话,他奋力挣脱了陆祭的手臂,发疯一样向门外奔过去。
陆祭和闻人衍奇怪极了,“……莫非发生了什么事?”他们也赶紧跟随着小桃跑了出去。
像很久以前一样。几乎让人错觉根本没有任何的变化的。
充满着阳光的抱厦里,吱呀摇摆的绿竹躺椅,旁边的小案上是盏清淡的花茶。似乎还在徐徐冒着热气。
于先生无比安详的躺在那里,睫毛覆上眼睛。长发静静贴着前额,手臂自然地垂了下来,手中是没握紧的折扇搭在地上。
就这样静止在那里变成一幅画面。好像喘息声再稍微大些就会将他吵醒,然后会揉着眼睛坐起来说“你们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一样。
可是。
小桃正趴在他身上,摇晃着他的身体,疯狂的哭喊。
陆祭大睁着眼睛,他脑子里是一大片空白。神经错乱到无法用来思考。他缓步走过去,本能想去拉拉于先生的手,以为他会马上醒过来一样。
“……出去喵!”
小桃突然停止了哭声,没有回头,嘴里发出的是残酷到无情的命令。“你们都滚出去喵!!”
陆祭愣了,呆呆的望着他,定在原地不知所措。
闻人衍从后面走过来,轻轻拉过他的手。“……我们出去吧。”他脸色苍白,看了看于先生,拉着陆祭轻轻的走了出去。
阳光像漫长的甬道,从他们身后自行的摇曳和转折,古旧的门发出吱呀的声音,在空中回荡了几下有戛然而止。
“……为什么要赶小桃走喵?”
小桃伏上于誊的身体,就像往常那样,将头深深埋进他的衣褶里面。歪着脑袋看他在某一个平面的尽头睡着,眼泪突然像硕大的珍珠一样冒出来。
“为什么一直到最后你都不想要小桃留在身边喵……婉大人她也是这样,走之前一样将小桃丢给了你,你又要将小桃丢给谁喵……小桃很讨人厌是么……为什么你们都肯不要我……”
他抬起头来,伸长脖子,拿额头去蹭他的脸,可是原本熟悉不过的温热触感消失了,代替的是透骨的冰凉。
“你骗人……你说人死了之后都是什么声音也听不见喵……可是小桃看见你笑了喵!”小桃对着自己的手拼命的哈气,然后暖在他的脸上。“是不是这样热了就会醒过来?你想要什么你说啊……小桃会帮你找……你要吃什么……小桃以后会听话……乖乖的吃鱼……可你听见了吗……”
于先生恬淡的表情是那样浮在脸上,微笑好像仍然挂在嘴角,只是永远的定格下去,再也不会消失。
小桃发出的声音越来越微小,最后哽咽成了一声又一声的抽泣,可他还是努力不懈的暖着他的脸,一遍接着一遍,最后自己手掌里落满了黏黏的泪水,变得滚烫和冰凉。
“……你别不要小桃喵……我会听话……你不能丢下小桃……小桃在跟你说话,你为什么不答应……”
“……我们说好了会在一起喵……你耍赖要赶小桃走……你怎么这么坏喵……”
“……婉大人说过你会照顾小桃喵……可是你们都说谎……”
小桃哭得声嘶力竭,不过始终得不到一丁点的回应。最后他抬起脑袋,只是呆呆看着他,门外天空上缓慢飘过的云影,在他脸上映出闪耀的光。
“……那小桃去找你好了……已经约好了一辈子要在一起……小桃不食言……”
光芒从他眼睛里发散出来,是矢志不移和放大了的坚定的眷恋,是发过誓的决不再动摇。
“我相信……你会来接我的吧……”
屋子里突然传出了某些动静。
坐在不远处的陆祭和闻人衍感觉到了不寻常的声音,他们飞快的跑过去。
可是已经晚了。
断裂的窗子下面,一只黑白相间的小猫蜷缩在于先生的怀里,潜伏在一小滩阳光上,已经安静的睡着了。
没有鼾声,安静的如同时间静止。闭上的眼睛组成了最后的风景。
突然有安静的风吹过,擦过门外招牌上垂下来的铜铃发出叮咚叮咚的响声,微弱绯红的是远处的夕照,将整个长安店招牌拉紧成无限长的影子。然后给某些东西镶上了橘红灿烂毛茸茸的边。
耳朵里剩下了消除不了却又不可触及的余音,延长然后穿过了无尽的时空。
“喵——”(待续)
琴声
“这到底是……为什么?”
陆祭蹭着墙壁慢慢滑下来,噩梦一样的情景狠狠的刺痛了他的眼睛。于先生和小桃的尸身平和的躺在苍白的阳光里,原本的喧闹好像还在空气中沉浮没来得及散去,但此时却安静得像幽深的海底。“我还有好多事想要问你……于先生……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到底是谁害了你?”
“……或许跟婉姐姐说的那些话有关系吧。”闻人衍走过来扶住陆祭肩膀,轻轻叹口气。“就是她在我们走之前说的,‘我们造成的恶果,我们自己来偿还就够了’,不过20年前到底隐藏着一个什么样的秘密,我们都还不知道……”
“于先生死了……连桃花仙都跟他去了……我们还能问谁?”陆祭无力的歪进他怀里,浑身的力气都好像瞬间被谁抽走,身体快要变成空荡荡的躯壳。“婉姐姐……她到底是不是我娘?……我们去的‘长安’究竟是不是20年前的梨州……这些我还都没来得及明白……可现在什么都晚了……”
闻人衍环住他的肩膀,低沉下去的眼角转过陆祭不曾看见的勇气,然后默默的咬着嘴唇。
“要不……就再去一次‘长安’吧。”
“嗯?”陆祭回头望着他,眼里突然划过一丝光芒,接着变成转瞬即逝般细小。“……可是连于先生都不在了,我们怎么去?”
闻人衍把手伸进陆祭的领口,掏出来他的玉芽儿,“你是身带桃花印的人——应该一样可以打开那扇‘长安门’。”
还沾染着他的体温的玉芽儿,伏在闻人衍的手里,闪过一缕暗青的薄光。
“妈的!随便赖账也要看看主人是谁!你那点酒钱爷还不惜要了,来啊,给我好好教训这碍眼的家伙!”
喧嚣的街头,一个年轻男子被恶狠狠的从某一家店里推搡出来,在他还没来得及爬起来的时候,紧跟着出来的几个满脸横肉的打手已经挥起了毫不留情的拳头。
“重重的打!”带着浓重本地口音的尖细嗓子响在不远处,声音周围是荡起来的尘灰,翻滚在市井的半空中。“不识好歹的家伙!”
等到拳头实实在在打在了身上,沉闷的痛觉从某一处敏感的爆发,谢老板才刚刚从酒气里清醒过来一点。他眯起的眼睛被散落在额前的头发掩盖住了一半,另一半里面是自己正努力够着掉落到前面的酒瓶的手。
“还想喝酒?!——做梦吧!”一只脚重重向那只目标物踏去,清脆的响声之后是清凉的液体迸发出来,带着冷冽的醇香,溅在自己脸上。
谢老板无力的倒了下去,闭上眼睛。恍若前世的镜头画面重新显现在脑海里——某些墨香,酒香,荷香,混杂着手下熟悉无比的胭脂香,竟然真实的又像重新回到了面前,而周遭吵闹的厮打声,耻笑声,议论声,甚至是遥远的叫卖和吆喝声,却正在渐渐平息下来,从中过滤成一条纯净的声线,久违到像是往事重提。
“你……还好么?”
你还好么?——他慌乱的睁开眼睛,刚才杂乱的人群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散开,透过漫天扬起的灰尘自己看到的竟然是自己魂牵梦绕的面孔。
“你……你终于回来了么……”双手挣扎着抓住她的手,“是你么……是你么……‘翡儿’?”
青衣女子没有挣脱,任他狠狠的抓在手里,只是一滴眼泪突然从眼角滑落。
“是我……我是‘翡儿’。”
“你怎么弄成了这副样子?”
谢老板不可思议的望着翡儿的脸,这和他以前,应该说是记忆中朝夕相处的那张绝世面容已经大相径庭了。他不由得伸手去摸,“翡儿你……”
翡儿垂下眼帘,轻轻避过他的手,将他扶到一处无人的地方坐下。便是那座似乎能与梨州交接的神秘树林中破旧的小茅草房里。“这么长时间……什么改变不了?你岂不也是……”她几乎不忍再睹谢老板现在这幅困窘到极致的落魄样子,以前那个气度非凡的公子像幻影一样消失掉了。
“不可能……不可能!……你一定是用‘海棠红’改了容貌吧?!”谢老板发狂似的想要去撕翡儿脸上的假面,但手突然静止在半空中,“你为什么要改变容貌……这么多年来你都在哪?”
“我?……翡儿不是一直都陪在你身边么?不是你亲手将她送上刑场的么?”冷淡下来的声音像是溶洞里万年化不开的坚冰,翡儿直勾勾的盯着他:“那日胭脂案破,大张旗鼓押送要犯的时候,你又在哪里?!”
“我……我……”谢老板张口结合,眼前浮现月白的脸,可是那恬淡优雅的笑容已经永远变成了过去时。
“……还有我的妹妹藕荷……”翡儿痛苦的闭上眼睛,紧皱的眉心里牵绕的是浓到无法释怀的自责和后悔。“……她惨死在马蹄之下,这又该怪谁?!”
“藕荷……藕荷她……”谢老板脸色惨白,那时当他得知了藕荷要将‘海棠红’的原料——也就是胭脂案最大的证据送去给陆祭的时候,为了自保他别无它选,只好指使了月白痛下杀手,但一切的一切,却都是化作了翡儿的样子。“……这是月白的主意,我们……没有办法。”他低下头,心虚到嘴唇都忍不住的颤抖。
“当时我离开江南,离开你们的时候……因为是你们,我才敢放心的将藕荷扔下……可是……可是……”她说不下去了,想起自己见藕荷最后一面的时候,就是在以修胭脂盒子为理由去了海棠店,藕荷看见自己时眼里那些往外汹涌的激动和感伤,是自己一辈子都忘不掉的,可是自己却始终不能认她,只是戴着一副冰冷的假面孔,眼睁睁的任由她自己一个人无尽止的悲伤。
“翡儿……那些年前,你为什么突然要离开?……而现在你怎么又能找到这里来?”谢老板心里有太多的疑惑,这里面有太多不为人知的秘密,而翡儿的突然消失和突然出现让他最为困扰。
“哼……这个就是所谓的‘长安’么……”翡儿并没有回答,“这里就是以后所有的一切的悲伤发起的根源地!你以为你躲在这里就能平安无事么?……难道你现在过得很安心么?”
“安心?——哈哈哈哈!”谢老板摇摇晃晃站起来,“安心吗?……我也问过自己好多遍呢!月白顶替了所有罪名代我去死之后,还有什么能让我安心的?!这个鬼地方!……你不知道吗,所有不相干的人只要进来这个‘长安’里,都不会什么好下场!!我不知道谁开启的‘长安门’来着,难道这都是上天已经注定好了的?!但我进来的时候就已经中了那个该死的诅咒了!……‘三声叹息’啊!中了这个诅咒的人活不过三声叹息啊!当那些冰冷恐怖的幽魂在你身后叹气的时候……你以为我会安心吗?!我怎么才能安心!!”他惊恐到极致的面孔已然扭曲了起来,一种‘三声叹息’的诅咒像致命的毒素,已经贯穿到他的五脏六腑。
“‘三声叹息’么……贝老板没有骗我……果真是有这种诅咒的……看来那些双手捂着耳朵死去的人们并非是因为何种疾病,而都是妄自闯入‘长安’里的!”翡儿一惊,她重新望向谢老板:“不要再躲了,回去认罪吧……得到过总是要还的,我们都躲不掉的……你现在的样子果真是你想要的吗?”
“认罪?!我为什么要认罪?!……月白已经把什么都承认了是她做的,现在已经死无对证了,我为什么还要多此一举去认罪?!”他瞪着血红的眼睛,仰天长笑,“哈哈哈哈……现在不好吗?活着不好吗?苟延残喘也好,苟且偷生也好,只要是是还活着!我——”
哧。轻轻的一声。好像是谁抚了一下怀里的琴弦,散发出的是震撼人心的乐章。
谢老板看见自己的胸膛已经被某件利器贯穿,暗红色如胭脂般灿烂的的鲜血正汹涌着向外迸发。而身后是握着剑柄的翡儿。
“翡儿——你……”
“谢哥……还记得吗?这是你送给我的古木琴,我一直都带在身边,从来都没离开过它。琴里是用你亲手放进去的剑做的琴轴,现在我将它一并都还给你。”翡儿嘴角上扬,眼泪从旁边划过,牵引着两条悲伤的印记,像永恒的沉默。“谢哥……凡是中了‘三声叹息’的诅咒的人都是要死的,没人能逃得过……能活着固然是最美好的,可是,像这样带着面具的‘活着’,你真的还期待么?”
谢老板没有再能发出声音,他像节枯木一样倒了下去。最后的一瞬,他的眼睛是望向翡儿的,没有怨恨,也没有残念,不是鄙夷,更不是责怪,而是一种埋藏在心里一直得不到释怀的——解脱,像终于穿透黑夜,看见了远处天幕上熹微的曙光那样。
是深深的解脱。
翡儿放开了手,剑柄带着其应有的重量斜倾了下去,同时一滴泪水沿着她下颚落下,打在地上凌乱的琴弦上,划响一道长长的悲鸣。
窗外树林像被谁打乱了水纹一样起了波澜——有人再一次的进入到这个结界中来。
翡儿向外望去,没有说话,她知道等她来揭开一切谜题的人到了。
正如她想象中的那样。
全部都如期的来到了。(待续)
断章
寒雀满疏篱。
争抱寒柯看玉蕤。
忽见客来花下坐,惊飞。
蹋散芳英落酒卮。
痛饮又能诗。
坐客无毡醉不知。
花尽酒阑春到也,离离。
一点微酸已著枝。
“果真哎!——莫非只要是有这个玉芽儿就可以来回穿梭的不成?”当陆祭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看到的又是这个熟悉的树林时,他回头望着闻人衍,满脸都是毫不遮掩的兴奋。仿佛是刚破解了一个还不为人知的秘密。
而闻人衍只是笑笑。
“那么说,以后这个地方,是我们想来就能来的喽!”陆祭将玉芽儿小心的戴好,“真没想到它还有这个效用~——那我们现在就去找婉姐姐吧!”
“……不用了。”
在突然旁边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熟悉的像早已储存进了耳膜里,陆祭他们不由得吃了一惊。“是谁?”
前方不远处那间小茅草房的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了,然后从通向地面的小竹梯上缓缓走下来的,是拖沓在身后的青绿色长裙。“……你们不用再去找她了。”
“——妆、妆儿?!”陆祭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眼前的这位和自己出现在同一个不可思议的空间里的女子,竟然就是花满楼里唱曲的姑娘——妆儿。
“陆公子……自上一次在藕荷的坟墓之前相别,又过了好长时日了吧?”妆儿缓缓走到他面前,冲他淡淡的一笑:“其实上次应该谢谢你的,可是……”她眼里透出悲伤,没有再说下去。
“你?你是藕荷的……?”闻人衍过来,很奇怪的看着她。妆儿和陆祭之间说的诸如‘坟墓之前’,‘谢谢’之类的话在他记忆中如同蜻蜓点过的水面,完全没有印象。“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能来这里?”
“我就是藕荷的亲姐姐——翡儿。”妆儿垂下眼帘,抬起手穿过秀发伸到自己的脖颈后面,轻轻一撕。刹那间,似乎像锦鲤跃出了水泊,是枯叶掩不住的芳华,平庸的假面下藏着竟然是最耀眼的颜色。相比于让陆祭他们震惊的美貌,更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她的声音。
“另外,我也是你们所知道的——‘长安’的第二个指引者。”
“你说……这果真是20年前?我们现在竟然是在‘过去’?!”
翡儿点点头,“我知道你在疑惑些什么,我会把我所知道的全部都告诉你……毕竟这是最后的时间了。”
“什么叫做‘最后的时间’?”陆祭突然萌发出不好的预感,他急切的望着翡儿。
“这个‘长安’并不是真实的世界——这里是被制造出来的,是为了储存当时的记忆,或者说是‘妄想要改变历史’所做的努力……而制造他出来的,就是你娘婉桥。”
“婉姐姐……她果真是我娘?……她为什么当时不肯认我?而是让我离开?而我为什么又对她一点印象都会没有?”陆祭脑海中多余出的是5年的空白,自己最珍贵的关于他们的记忆像是被谁抹掉了,而自己却从小被视为是‘不详’的孩子,而这一切一切的根由,都沉没在虚幻的时光中寻找不到丝毫的踪迹。
“你娘婉桥,你爹柳秉修,还有……他们的朋友……”翡儿双手紧紧的抓着自己的衣襟,浓重的犹豫渗透进声音里变得有些吞吐。“他们共同进行着一个天大的秘密……很重要……他们是被利用的,而这个人很厉害,是我们不能想象的高度……他的命令是没有办法不遵从的……”
“到底是什么秘密?……我娘怎么能造出来这样的东西出来?我一切都不明白!我要去找她,我要亲自问清楚!”陆祭站起来,说着就要向外冲去。
“等一下!”翡儿吼出声来,一把扯住了陆祭的衣服,眼神也瞬间变得异常凌厉。“……她早就已经不在这个地方了,你去了也没有用!”
“为什么?!——他们去哪儿了?!”
翡儿也站起来。“他们很好。你不必担心……他们最关心的就是你,只要你平安无事的话,他们无论在哪里、无论是怎么样都是无所谓的!你娘她身份与常人不同,这一切事情的发生都是冥冥中自有定数……是任何人都无法改变的!”
“翡儿姐姐,你告诉我,利用我爹娘的那个人是谁?是不是他害死了他们?!”陆祭抓住翡儿的肩膀使劲的摇晃着:“我们现在既然回到了20年前就一定有办法阻止这件事情的!”
“没用的……”翡儿悲伤的摇摇头,“这只是一个‘幻境’罢了,是个还没有制作完成的‘幻境’,当年因为这个树林不知害死了多少无辜的人……这些都是要偿还的……”
“可是……为什么那些人为什么会死去?”许久没做声的闻人衍突然问起来。“他们是不是……听到了某种声音?”
翡儿点点头。“因为婉桥没有能力去支撑这么庞大的法阵,常人若是随便闯入便会遭受可怕的诅咒……所以酿成大祸……婉桥她后来甘愿自己来偿还,她一直都在研制一样东西,直到她去世,都还没有完成,也正是因为这个……所有悲剧的开始,都是因为这个东西。”
“到底是……什么东西?”
翡儿望着他,嘴里缓缓吐出几个清晰的音符。
“返魂香。——你娘她制作的就是传说中的秘宝——返魂香。”
“不管怎么样。——我能说的到此为止。‘长安’门在子时之前便会关上,从此应该没人再会打开,你们要尽早离开这里!”翡儿站起身来,稍稍整理一下皱了的衣裙,便回身要走。
“等一下啊!……为什么‘没人再会打开’?我的玉芽儿能送我们过来的!”陆祭再一次拉住她,迫切的问道:“你为什么也可以来到这里?你又是为什么会知道这些事情?——你还什么都没说呢!”
“你娘留给你的玉芽儿只能支撑到今日子时,从此以后不会再有效果——这就是注定了的。而我……”翡儿微微一笑,“你应该已经知道,有三个‘指引者’可以带领你进入‘长安’,我们都是与这里有着千丝万缕无法道清关系的人……我能打开‘长安’门自然不假,但以我的能力只能跟随某一个‘要进入的人’一起进来的……因为我……”她抬头望着那件小茅草房被风吹的微微扇动的窗户,“……毕竟也有些事情该要做个了结了。”
“那如果我还想来的时候呢?”陆祭虽不太明白她话里的某些意思,但他始终都放不下这段穿越了20年的时光。
“……你不会想再来的,除非……”她回头望望立在一边的闻人衍,“如果你能找到另外的‘指引者’的话。……还有,跟我一起来的公子,他已经在惊蛰桥畔等了你好久了。”
“公子?……是谁?!”陆祭突然醒悟了过来,“是赵邺对不对?……是你将他带进来的?”
“听我说……”翡儿伸出手抚摸着陆祭的脸颊,眼睛像含着哀艳的黑夜,摇曳着不定的光。“有些人,既然已经选择了就不要再犹豫,否则当你全部都失去的时候,心里会有多痛,是现在怎样都无法想象得到的。”
说罢,她轻轻一笑,转身便上了竹梯,稍微倾斜的小门在她身后慢慢合上。
陆祭当时愣在原地,当他反应过来,就只听见在屋里,发出了奇怪的声音——竟像是有剑穿破了胸膛。
“翡儿姐姐!”他连忙冲了进去,猛地打开那扇门。
里面什么都没有,只是有阳光斜斜刺透了墙壁,宛若在空气中被撩起的细腻的丝线,以无限柔和的姿态铺满了某一方空地。
而在那片阳光里。是碎了一地的古琴,正暗自散发着凄切的光芒。(待续)
死别
“我……想去惊蛰桥。”
陆祭鼓足勇气望着闻人衍,虽然觉得很难开口,但他还是义无反顾的说出来:“他在那里等我……他为了找我自己来到这里,翡儿姐姐说的对,我……我必须要去跟他做个了断。”
闻人衍看着他,眼神里是陆祭从没见到过的复杂。他似乎想说点什么,但又立即被忍住,只是静静抚摸着陆祭的脸颊。从眉梢,到嘴角,手一丝不苟的在慢慢滑行。
“我会很快……就回来的。我一定会很快回来的!我答应好了你不会再跑,我不会再食言的!”他的手摩挲在自己皮肤上能感觉出是异常的凉。陆祭依然以为是他放心不下,他握住闻人衍的手,越来越坚定的语气从口中迸发出来:“衍哥,你在这里等我,好吗?”
闻人衍照样没有说话,他将手停留在他的眼角那里,轻柔的捏弄。
“这里……以后还总是会流出眼泪来呢。要怎么办?”
“什么?……衍哥,你在说什么啊?”
闻人衍摇摇头,冲他一笑,“没有……你去吧,我在这里等你。”然后慢慢的想放开手。
而手在放开的那一刹那却被陆祭一把重新抓起来。他盯住他,将自己眼睛里最坚韧的一面呈现给他看。
“我会很快的回来的!我发誓……一定要等我回来啊!”
“好。”闻人衍只是笑。
要等我啊。
好。
一定不要离开啊。
好。
要等我啊。
好。
陆祭最后向闻人衍望了一眼,便转身往出口方向跑去了,身影突然幻化成暗绿色的飞鸟,直到消失在了前面不远处斑驳的树海里,再也看不见了。
闻人衍静静的坐在那里,嘴角的微笑还没来得及褪下,背后已经开始响起了落雷一般重重叠叠的叹息。
“你果真会来。”
站在前方惊蛰桥处的是无比熟悉的背影。当陆祭气喘吁吁的跑到时,赵邺转过身来望向他。“我说过,你一定会来的。”
“你……你……”陆祭停在原地,双手支住膝盖,不停的喘气。“你怎么会来这个地方?”
“为了你。”
赵邺走过来,伸手将他一把拉进怀里,眼里透出严重的凌厉的光——多少天来积压进心里的复杂到无法宣泄的情感像极了此时蒙了灰的天,暗墨色的阴影笼罩住了云朵,阴霾的似乎即将要下雨。“告诉我……当时为什么要不告而别?”
陆祭被他紧握在手里,反应在身体上的灼痛感却滋生出来无限的勇气。于是就勇敢的回望着他,“因为……跟你一起的生活,并不是我想要的!我为什么还要留在那里?”
“……你!”陆祭的答案是赵邺没有预料到的决绝。苦苦的搜寻和等待像被引燃了导火索,他心里面徒然升高了温度,火烫的神经,交错着灼烈的血液,在身体里横冲直撞。陆祭看见他的眼角在颤抖,一丝丝怯弱像浮出了水面的河鱼,但还是倔强在那里,“……你说过你向往自由,但为什么还要把我强行放在身边——难道我的‘自由’就需要你来控制吗?!”
握在陆祭手腕上的力道突然在瞬间消失掉,就在他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陆祭身体一晃,语气化作自己始料不及的无法相信。“……你?”
赵邺望着他,渐次黯淡的目光里是无法用言语表达的痛楚。
“你……呆在我身边,原来都被你当作是种‘束缚’吗?”
“我……”陆祭揉着自己的手腕,突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
他犹豫的样子,呈现在赵邺心里是被扩大了的意外的寒冷。多么想听到的‘不是’或者类似于这种任何的一个否定答案,都变成心里最深切的奢望,他突然有了一种没办法说清的感觉,就像是脚下的秦江水,20年如一日的流过,却没有带走过一丁点的东西,哪怕是回忆。
自己连一点权利都没有么?或许这一切都是强行的,是由着自己的性子的,连短暂在一起的时间的理由甚至都是被标上‘还债’了的,这些都深深的痛在了心里无法自拔。
陆祭看见他愣在那里的样子,自己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是最恰当的。“那个……‘长安’门在子时之前要关闭的,你……跟我们一起走吧?”
“你是在关心我么……”赵邺看看他,嘴角是无可奈何的笑,“‘你们’?……我反而会感觉这个地方更适合我吧?毕竟是‘长安’呢,而且一切都还没发生过,是不是这样下去就什么都不会发生了?”
陆祭没明白他到底在说什么,却突然发觉有一丝丝凉意打在脸上。刚才明媚的阳光早已经隐去,替代的是漫天冷淡的云,像一笔无意迤逗的墨迹,凌乱的涂在他们之间。
“要下雨了!”陆祭发现赵邺随身带着的伞,忙伸手取了过来,想撑开挡住这声势渐大的雨幕。
可是,就在他忙着撑开伞时,无暇注意到厚重的油纸和青竹的伞骨是怎样渐渐盖过赵邺认真凝视着的眼睛,而就在伞打开的那一瞬间,在自己脸颊上产生的是一种突如其来的温热的触感。
是赵邺俯下身,穿过自己的手臂,和那把红木伞柄。对自己,毫无预兆的,深深的一吻。
陆祭呆在了原地。
头顶上环绕起雨滴打在伞纸上特有的清脆,桥栏上,江水里,一点一点的漫延开来,从近到远,再折回去,渐渐生成薄薄一层氤氲的水汽。
模糊的让人看不清楚。
“衍哥!我回来了!”
眼神里透过的是密集排列的树干,在细雨里呈现出雨天旖旎的姿态,地上湿漉漉的草,还正散播着的安静的芬芳。
闻人衍仍在坐在那里,仿佛在看什么正出神。
“喂!不耐烦了吧?”陆祭一屁股坐在他身边,想将自己刚才盘算了一路的话全部说给他听:“衍哥~我想好了呢!等会咱们回到梨州,就去找个地方隐居起来好了~……不知道咱们梨州有没有像这里一样的地方……其实我也是挺希望回到以前的日子呢,无忧无虑每天走在大街上也是挺享受的!就是不知道董大人愿意不愿意原谅咱们……”他突然发现旁边没有任何的反应,就推他一下,“不是睡着了吧?给你说话……”
手掌是毫无力度的推出去的。却没有任何的力量被反弹回来,就那样推了出去。
闻人衍的动作瞬间散了开来,冲着某一个方向倒了下去,身子擦过脚下的竹梯,发出咕咚咕咚的滚动声,深远和悠长。
“……衍哥?”
陆祭几乎是连滚带爬的奔到他身旁的,双手想拉起他的身体,却如同在拉一截没有生命的枯木,和印象中的温热的身体截然两样。“衍哥……衍哥!”陆祭的声音不由自主的蒙上了水汽,他捧着闻人衍的脸,用颤抖到呜咽的喊声,声线断的几乎连续不起来。
“你不要吓我!衍哥!你怎么了……你快起来啊……”
可是手掌接触到是没有任何温度的冰凉,紧绷的皮肤恍若隔了千年是陌生到极致的触感,陆祭大声的叫喊,但是有一股自己控制不住的干涸正在自己身体里面渗透,他抱起闻人衍,使劲的抱着,希望用自己的体温能抵抗住来自他身体内部的冰冷,但是这一切都无济于事,没有丝毫的效果,无情的寒意依然是大面积的覆盖了过来。
刚刚才住了的雨又重新密集了起来。声势比刚才似乎还要更猛烈一些,雨滴划过天际带着厚重的粼光,漂泊在他们身边。
陆祭背上的衣服被一点一点的打湿,一片连着一片,深深浅浅的颜色,组成斑驳的痕迹。
“衍哥……衍哥……衍哥……”
陆祭从心里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绝望,他已经不知道自己嘴里到底再喊些什么,没有了字句,只是从心底传过来的呐喊,浮上来已经漫过自己能承受的住的水平线,任何的声音,夹杂着那些所有不知所谓的记忆,像大海涨潮一般,一层一层的被推向岸边。
——想什么呢?又看到‘盛世’啦?
——可是我说过要保护你的啊,你这么笨,又没大脑,还不会说话,要是不看着你的话……你不就死定了?
——那么……我答应你这个愿望。
——乖啦,我说过我会保护你的,是一直一直的保护你,直到……直到再也保护不了你为止。
——不是每个人都会那么轻易‘失去’的,那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不要胡思乱想啦。
——呐,假如哪一天我也死了,你还是不是也哭成这样啊?
——可是我突然发现了一件比起这件案子来对我来说‘更重要’的事情诶。
——呐,你别想赖了,注定要赔给我了。
——可我一直都喜欢你。
——他年纪还小不懂事,我……甘愿替他受罚。
——这次,你再也跑不掉了。
——我说过的,无论是天涯是海角,我都愿意陪你去。
——如果有一天我离开你了,你自己能好好照顾自己么?
——我在这里等你。
太长了,太久远了,可为什么我会记得这么清楚?我原本以为这都是要忘掉的,因为你会在我身边,我没有必要去记住以前所有的东西,而你会提醒我的。而为什么……这些话都像是刚刚发生过,你的话音似乎还没有完全从耳边消失掉,便已经全部都变成回忆了?
为什么?
陆祭分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在回忆中还是在梦中,脸上是雨水还是泪水,心里埋藏着的到底是什么时候的悲伤,他只是毫无目的的哭着,怀里死死抱着的是说好了要跟自己厮守一辈子的人。
可是那些誓盟呢?
都没了。
全都没了。
天已经没有预兆的黑了。子时到了。
陆祭身后突然出现一个巨大的光圈,周围摇曳着的是特们看惯了的波澜,交错着苍白和幽兰融合的光影——长安门准时的打开了。
陆祭感觉自己的身体正在被一种引力吸住,而自己连丝毫的反抗里都没有。
他死死的抓着闻人衍的手,但他的手指突然从自己的手掌里滑落了下去,陆祭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离他越来越远。
越来越远,一点一点的变小,直到莫名的强光填满了眼睛,什么都看不到的时候。
这就是永久的分别。
“啊————”
半空中,好似是已经被隐藏进了的夜幕里,传出了一声长长的,撕心裂肺的恸哭,然后响彻天际。
雨好像又大了些。
树上的叶子在雨线中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似乎能看的清楚油绿的叶面上,水滴四溅的慢镜头。
而又有某些被遗落的种子正在萌发出来,推开了厚重的土壤,已经悄悄地冒出头。
更新换代,轮转交替,生生不息。
缓慢的,迅速的,不能猜测的,无法控制的。
一只鸟栖在黑暗的树枝上,忽然扑啦啦的飞走,穿行了过去。
在远处传来一声悲伤的啼声。①☆⑨
——长安。
——那是长安。(完)
奢华戏
雨打晚秋,桃生寒霜,乍看胭脂红似嫱妆,一宿梦浮香。
忆旧时光,愈忘愈长,回望长安痛能断肠,夜夜蛩声伤。
——自题
随着马僮的一声轻喝,宽大的车轮在路面上碾成一条厚重的痕迹,慢慢停了下来。
“公子……已经到了。”
车上的宝蓝纹缎帘子被掀起,赵邺探出身来,眼睛猛然间触到外面直射过来的阳光,视线瞬间被大片亮红的色调横切,他不禁打开折扇遮上额头。
依然是以前来惯了的地方,几乎因为某一个人的缘故已经化作心里一个无比冗长的记录点,在尘灰交错的记忆里仍熠熠发着光。
其实才并没有多长时间,但暗铜色的大门在错觉里变得更加古旧,厅堂上挂着的匾额模糊的几乎要看不清楚。
“梨州府么……”赵邺翻身跳下马车,稍稍仰头微笑。
“距上一次来……究竟又过了多久了呢?”
似乎前几天天还阴着要下雪,却又在忽然之间晴朗起来,初春的暖阳将整个梨州笼罩,每一个细节里都被镀上金黄然后静静流光溢彩。
熙攘的街道繁盛一如往昔,像依然碧波荡漾的秦江水,只是偶尔流动出细微的水褶。
“喂!!——小贼!别跑!!”
人群之中,一个小捕快正气急败坏的来回穿梭,跟着前面正急速奔跑某位君子的背影穷追不舍,口中喊出来的是相当生涩的调子,之中偏偏夹杂着丁点的家乡口音——应该还是刚上任不久。在梨州街市上,官兵捉贼这种事情,像是长久存在并不间断的风景,人们顶多会驻足观望,想起来摸摸自己钱袋是否还在,然后就是侧身躲避飞跑过来的兵或者是贼。
等小捕快气喘吁吁的跑到拐角,才发现前面的目标早已经逃得不知踪影。他茫然的站在那里左右张望,拿袖子不断抹着脸,身上的衣服紧紧贴在背上,已经被汗浸透呈现出鲜艳的歆红色。
“……追不上的话,不如就放弃吧。”
忽然有声音传来。某一处用来歇凉的茶棚靛青的颜色恰好遮住余光一角。小捕快就茫然转过头去。
“陆……陆大哥?”
陆祭将搁在对面凳子上的腿挪下来,站起来双臂向外伸展使劲伸了一个懒腰,才慢慢走过来。
“你看——人都跑了老远了,就这么追下去可是会累坏的。”陆祭拿手压住他肩膀,然后抬眼望过去,通往的两条路上阳光刺眼,车马行人,亭台楼阁,影子相互交错不断浮动,映在眼里突然生出海市蜃楼一样不真实的错觉来。
“可是……”小捕快有点不甘心的望着他。
陆祭嘴角一扬,使劲拍了拍他肩膀,“回去吧,这边两条就交给我了——记住,以后若是追不上的,就直接放弃好了,否则只会白费力气的。”
追不上的话,不如就放弃吧。
很熟悉的话,曾经明明是某人拍着自己肩膀说的,没想到自己终有一天也会这样说出来。
看着小捕快渐去渐远的身影,陆祭出了一下神,但还是转过身来,目光落在刚才自己坐过的地方。
破旧的桌椅在藏蓝色的篷布下隐约能感觉到有时光流动,曾经熟悉的触感残留在上面似乎正随风微微发散,像酝酿了已经很久的老酒,其味清香甘醇,下肚之后却潜移默化变成辛辣无比的痛,始料不及。
而两盏山前青还兀自微微冒着热气,只是一杯满,一杯残。
陆祭站在原地,微笑忽然消失在嘴角。
“官爷,是不是茶凉了?小的给您重新端来。”小二看他对着桌子发呆,就以为是嫌茶冷了,赶紧跑过来凑话儿。
陆祭才回过神,摆摆手示意不用,然后摸出几两钱,扔在他手里。接着便走出了茶棚。
“好——官爷您慢走。”身后留下的是赔笑的吆喝。
自己从长安回来好像过了很长时间了,只记得当时还是朔雪腊月,现在已经是春暖花开,陆祭懒得去算计日子,就这么一天一天过着。董大人仍旧收留了自己,就像是多少年前一样,依然是没要任何的理由,似乎什么都还没发生过。
陆祭甩甩胳膊,瞧瞧日头似刚过午时,却并不准备回去。——房间里也是空荡荡的,因为无论是在外面还是家里,都只有自己而已。
“衍哥……那么咱们现在去哪呢?”
每当要计划着去下一个地方的时候,总会有熟悉的声响突然浮出来,相应而来的是怎么样的画面——平常都是自己跟在他的屁股后面,逛街和喝茶,看戏或泡澡,全部都是听着闻人衍相当干脆的一个响指。“啪!——那我们现在去……好了!”
于是手指不由自主捏成响指状,干涩的响在自己面前,声音细瘦干巴,刚刚冒出头便被微风带走然后消失的无踪影。
“那我们……”
我们……我们去哪里呢?应该去哪里呢?又能够去哪里呢?
陆祭就这么站在街头,前后三条岔口通往着各自的方向,皆丈量着一定距离的遥远。午后骄阳似火,影子缩进脚底浓的像砚台里纯粹的墨点,衣褶上却勾出耀眼的毛边,金黄色亲密连着紫红的衣服,一面亮,一面暗,都摆出来呈现在那里。
可是又泱泱飞走。
“哎……听说了没?小柳巷刚搭的那个戏台子要开场了!”
“咦?这么快?……不是昨儿个才来到的?我打那儿经过的时候可是明明连个拉唱的家伙都还没瞧见!”
“……先别瞎猜,看看去。”
两个人从陆祭身边经过,接着便甩起袖子急匆匆的说着跑过去了。
“小柳巷的……戏台子?”陆祭歪着脑袋想了想,最近并没听说梨州有新来的唱戏的,明明是想让人凑热闹的场子,为什么又偏偏选在小柳巷这种偏僻的小巷子里呢?
“那么……去看看吧?”
陆祭还是头一次看到小柳巷里还能有这么盛大的集会。
看起来的确是刚搭起来的戏台子,油绿的麻布铺在脚底,而外面挂的是猩红的大宽幔子,卷在旁边的柱子上呈现出无比厚重的质感,而顶上未盖严的篷布一端还露着暗黄褪色的竹竿。
小小的帷幔里已经挤满了人,大多是呆着没事跑来准备听闲戏看热闹的,一个一个张头探脑的往里瞅着。
陆祭站在最外面,使劲踮起脚都望不见里面,他跳了跳,才发现那台子不过一丈见方,只是除了一座屏风,几乎别无他物。
“听说这个班子前天才从钱塘赶来,谁知今天就租了场地开了场子!”
“我见过的——来来回回不过就是三五个人而已,根本连出《鸳鸯枕》都凑不齐,就搭了这戏台子——倒想看看他们到底卖的是哪一出!”
“哎哎哎……听说第一场是白听不要钱的!”
身后两个做生意的小贩正拢着手聊天,陆祭回头看了他们一眼,又望望戏台,怎么都猜不出这到底是什么戏,只好等着开场。他们面前的烧饼锅随意的架在炉子上,冰蓝的火苗卷着煤灰正徐徐冒出,不时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
一小阵微风卷起,陆祭一下感觉被迎面吹过来的煤渣迷了眼,他忙向旁边退了两步准备揉一下,却刚好看见——
透过手指和前面来回晃动的人影,街口缓缓正走来一辆马车,被浅浅的银灰绢布缠绕,刚生出嫩芽儿的柳条柔软的摇曳在轿面上如同上演着生动的皮影戏,一长串的铜铃用绒绳串起来,底下是长长细细的流苏。
还有那股熟悉到能透进骨子里的檀香。
是赵邺。(待续)
唱九音
“公子。这里正搭戏台呢。”
刚刚路过小柳巷,赵邺便命令停下车子,隔着帘幕就能听见外面怎么都掩饰不住的喧嚣声,整由远而近地传过来。
“……戏台么?”赵邺挑开帘子,颇有兴趣的望出去。相比起刚才一路寻过的几条街相比,这条小巷应当算是最为令人不起眼的,浓郁的柳荫几乎遮住小半个巷口,显得窄小而偏僻。而此时——极不相应的嘈杂中,隐约含着一丝一缕,是那种敲在铜锣上又轻轻弹回来的金属质颤音,像极了热闹非凡里突兀的一点凉,一波,三折,过滤了还残留着余热的空气,任凭生出了无限的吸引力。
“——那走,咱们也过去看看。”
“公子!”管天彤有些慌张,日头已然开始偏西,苍茫的天际边缘泌出来一点点的血红色,云被映的泛黄。“可是老爷特意吩咐过的,不能太晚回去啊……”
“担什么心?——回去就说为了搜罗给老爷寿辰上要订的戏班子耽误了会不就成了?”赵邺依然是很好奇的样子,眉头稍微一皱,不再给她任何相劝的机会。“走。”便一下放下帘子来。
微风从重新滚动起来的车辕中间穿梭过去,向上卷过檐角挂的铜铃,带起一阵断绝不开的串响,然后散播出去——叮咚,叮咚。
叮咚叮咚。
叮咚叮咚。
陆祭转身的时候好像不小心擦到一串铃铛,身后急促而突然响起来的声音吓他一跳。赶紧伸手去扶,才发现竟然什么都没有。
叮咚叮咚叮咚。铃铛响得意似的变得声势浩大,故意炫耀般的声音一不小心生出枝蔓,牵绕在陆祭眉心不忍散开。又在耳边突然延展出来持续磅礴的轰鸣。
“这……这是……”
陆祭下意识捂住耳朵。但那声音像空气般无孔不入——从指缝里,发丝间,甚至每一寸的皮肤纹理中逐渐渗透。自己整个身体形同虚设,任由这种声响滋生出嚣张的丝线,东西南北,上下左右,恣意穿梭。
“你怕……这个声音么?”
当声响达到了某一个顶端,陆祭甚至感觉到自己的意识都几乎快要被剥夺的时候。一切动静都戛然而止,继而被代替的是一个陌生的询问语气,声线是如此纯净,让人错觉像是鼎沸噪杂到极致却生出美妙的花。
陆祭惊呆了。这句话持续环绕直到贯穿自己,藏在暗处却摄人心魄。
他有点不可思议的回过头。
宽大的墨绿布幔后面,露出半边单薄的身体,浅白调子的衣服从肩膀垂下层次分明的布折然后微微翘起。是个好看的少年。年纪仿佛与自己相若。
“你……你是……?”陆祭不敢相信刚才那扰人心智的声响竟然会是这样一个少年发出的。
少年拨开布幔走了出来,冲他淡淡一笑。“陆,祭?”
“欸?——是啊,你怎么知道?”陆祭听自己的名字从他口中缓缓吐出,是别样惊艳的出乎意料。
“我看出来了呢。每人的名字其实都写在自己心里的。——我姓默,名九音。” 少年冲他伸出手来。嘴角扬出去的微笑线条最终消融在旁边一个浅窝里,瞬间光色流转动人。
默。
九音。
“你是这里的——那个?”陆祭看他出现在这里,‘这里的戏子’几乎要脱口而出。不过看他好看是很好看,但是戏明明快开场了,却仍然没有上妆换衣裳,好像又不是。
默九音歪着脑袋想了下,还是笑着点了头。
“那你……”他的声音相当动听,但又好像不喜欢说话的样子,陆祭无意识地就开始想找一切话题引他说话,就像是在逗一只会唱歌的百灵一样。这感觉突然窘迫极了。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反倒是他先开了口。
“我是因为……”总不能说‘我是为了躲某人才跑到你们戏帐子后面来的’吧?但一时又想不起来有更合适的理由来搪塞。陆祭正在努力勾织借口来填充下半句的空白,却听见刚才的铃铛声,再一次更清晰的响起来。不由得一惊。
“是不是因为这个?”默九音换回微笑。
“你……刚才那声音……你是怎么弄的?”一闪而过的过程没有被注意到,陆祭打心眼里存在的依然是不可置信。
微微得意的笑很自然地又浮上水面,默九音轻轻抿起嘴唇,瞬间,悦耳的铃铛摇晃声从陆祭身边幻化而出,洪水一样从四面八方铺泄而来。——若不是沉下心来能听见中间细微的喘息声,陆祭无法让自己不相信,那些还闪着璀璨耀眼的光的铜铃,是否还在自己身边。
叮咚。叮咚叮咚叮咚。
明知是错觉,依然还是那么的真实。
敏感的声音持续着,陆祭没有勇气再次捂上耳朵。这东西和某些墨迹,某些触感,某些梅树,某些檀香甚至是某些零碎的马蹄声一样,缠绕住心口里那一根还藕断丝连的软肋,久久不肯放手。
……赵邺。
其实,我是想见到你的,有很多事情想问你。你怎么从那长安城里出来?你还是否安然无恙。
可是我还是像往常那样逃掉了,只剩下这些繁琐的东西渐渐攒聚终于化成一张惊鸟之弓,不断扯动出空旷的颤音。和终究流不出经年的响。
叮咚,叮咚,叮咚……
前台忽然躁动起来。
人群不断涌进时的喧哗,夹在桌椅拖动的嘈杂中,纷乱里融合着刺耳,竟然也可以凑出来相得益彰的和谐。
——戏要开始了?
默九音悄悄扯开一点遮在前面的幔子,下面的听众们或坐或站或蹲,不过都是一脸焦急的期待,都想看看这场似乎连人手都凑不齐的戏到底要如何开场。陆祭也凑着那被拉开的一丝缝隙里好奇的望了出去,目光刚刚抵达,表情便立即凝固在了脸上。
站在后排的某位公子,与众不同的光鲜衣着格外扎眼,犹如一场淡墨渲染过的雾蔓延到某一角突然明亮了起来。
连扇子合起来轻击手掌的动作都是再熟悉不过。
赵邺——他果然来看戏了?陆祭稍微吃惊了一下,他认为这种小场面的市井戏台怎么可能能吸引住他的视线——除非……除非他已经看见了自己?
陆祭不敢确定,他还是控制不住的再次拨开幔子,小心地探出半张脸去。
几乎在同时。台前搁置的屏风被人移过去了些,自己所在的这一端忽然不知所措的被生生曝露在众目睽睽之下。而从那一处打来了灼热的目光,就如刚刚离弦的箭,在恰好捕捉到了的时机中,滑进了自己的视野,迎面扑来的气息里是毫不掩饰的欣喜若狂。
被他……发现了?
陆祭一呆,意识完全跟不上事情的突变,就这样愣在了原处,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然而袖子被一把拉住,在被往后扯过去的力道中,陆祭看见的是旁边默九音凝重下来的表情。
“……会被看见的。”默九音伸出一根手指挡在唇前,再对他轻轻一笑。“戏,马上就要开始了。”
“呃?”
声音究竟是怎样响起的。
是手指抹过琴弦,微风吹过竹林,水滴滴过屋檐,莺啼掠过花枝,忽然聚拢在了一处,似乎暖阳透过了云层,似乎冰雪融在了掌心,一点暖,又一点凉,一层欣喜,再一层悲伤,四面八方都是被蒸发了正在逐渐膨胀的声音,交错着溶进各个感官里,沉淀成最永久的绝唱。
陆祭已经听不到台下有任何的杂音,是否他们都和自己一样已经屏住了呼吸。他微仰起脑袋,望着默九音精致的侧脸,他闭起的眼睛下面是自然卷起的睫毛,轻柔翕动的嘴唇上面,是从另一侧过渡回来柔软的逆光。
是你在唱么?
这么美的声音。是不是我的幻觉?可是涨在心里满满的究竟是什么?快要溢出来。
陆祭突然想到了很久以前。飘着雪的阴暗围墙下面,冲自己伸出来的手掌。
——跟我走吧,我带你回家。
——跟你走吧,你带我回家。
在脑海中被剥夺掉了的记忆之后是惨兮兮的空白,直到你拉起来我的手,接续上的是这辈子里最为美好的时光。
然而现在呢。你在哪?
究竟在哪?
默九音抬起眼角,看见陆祭坐在原地出神或者发呆,睫毛下忽而闪出熹微的光。他音调在瞬间高昂了起来,声音里突然幻化出一只色彩斑斓的鸟,昂头向天际飞去。
——扑啦啦。(待续)
忘君生
当陆祭从戏台子里走出来的时候,夜色已经悄然降临。
自己竟然忘记了时间。就呆呆的坐在旁边,听默九音唱着精美绝伦的独角戏,一出又一出。那种激荡人心的音符似乎还响在耳旁的,吟唱含糊不清的余韵绕着回忆的轴线,连自己忍不住都要哼出来。
散场的人们已经差不多零零碎碎走开了,要么是静静回味,要么是咂咂赞叹,反正几乎都是带着一路的不可思议,随着渐远的人声,然后消融到夜色中去。
身旁不知是谁的马车驰过。急促的脖铃儿声拉回陆祭的一根思维来——赵邺呢?
……居然给忘记了。陆祭有些懊恼的敲敲脑壳,自己明明为了匆忙躲开他才一头扎进了戏台子里面的,但是自从隔着幔子望到他之后,到现在发现已经不见他了的时候,却无论如何怎么也放不开了。
这不正是自己想要的结果么。陆祭继续往前走了两步,始终是撑不住心里那份膨胀的越来越厉害的失落感,还是下意识回头望望。
然后。嘴巴张开一时竟忘记了合拢。
——颀长的身形在不远处站成好看的姿势,身后的灯光微黄洒下来刚好落在了他身穿的浅色长袍上。华美的光线反射出去差不多快遮住半张面孔。正抱怀微笑,望向这边。
“——我就知道,你总会回头的。”
刚才还热闹非凡的戏台子里,现在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因为没有料到会一直唱到晚上,寥寥的数根蜡烛分别在几个角落里燃起独有的光火,靛蓝一层,暖红一层,明黄一层,之后就沉浸进了无限大的黑暗里。
默九音坐在正台上,刚才轰鸣般的喝彩声似乎仍然还有余音环绕。不过已经是早已预料好了的。
“……九公子。”
背后是戏班老板的声音,他的口气仍然是一如既往的客气和谨慎小心,陪笑的脸有一半隐藏进了灯火的阴影里,皱纹在暗的地方看起来像坑洼不平的沟壑,愈显得狰狞。“今天再次辛苦你了呢……”
默九音稍转回一点身子,轻轻笑了下。“习惯了。您怎么还没去?”
“我只是想问下……王爷吩咐下来要找的人是否已经找到了呢?”
“我不是说过,一旦找到就会告诉您的么?”默九音已经猜到他要问什么,只是仍然淡淡的笑。
“呵呵,那是自然自然。只不过,今天唱戏那空挡儿,倒是有个年轻人和公子您呆在一块儿,莫非就是……”戏班老板故意拖长了音调,斜眼瞅着默九音的脸,努力妄图想看出来一点半点的什么变化来。“当然~这人到底是不是,那还得公子您说了算的,就是要是您一不小心看走了眼的话……嘿嘿,那可不只是老朽吃不了兜着走的问题了……”
“……老板。”默九音抬起手腕,将那里无意间压出的褶皱捋平。声音依然婉转动听。“咱们的下一场戏——会到什么时候开始呢?”
梨州府。
董知府小心翼翼插好门闩,这才回头,稍带责怪的目光里还包含着深深切切的放心不下,一如多年。“你……怎么就堂而皇之的进来了呢?万一被人看见……”
“看见?……看见又能如何?18年前我曾发誓再不踏入你这府门半步,这次既然破了誓,难道还怕被人看吗?!”女子转过身,头上凤钗随之摇晃,一身轻响。是贝老板。
董知府摇摇头,“你我现在年纪都老了,当初的事情就不须再提了……你这次来又是为什么?”
“哼哼。董大人,你仍当我是那个无知少女么?当我的花满楼其实仅仅就是座空窑子么?……过几天九王爷就要下梨州了,今天他家公子不是已经来打过招呼了么?……你让我怎么还能装作不知道?!”
董知府一颤。他掩饰似的坐了下来。躬身的时候恰好把脸埋进灯影里。“九王爷下梨州……梨州灯会就要开了,王爷说他只是来看灯的……”
“看灯……你这话能骗住自己吗?18年之约就要到了,他是来看‘返魂香’的啊董大人!!”贝老板上前一步,几乎是痛喊出声。
“……贝老板,当初既然决定了你我二人不相往来,你何苦再寻到府上损了名声?天色晚了……你请回吧。”董知府挥下袖子,做个请字。
“——你?!”贝老板气急,声音提到极致却瞬间松散下来,眼神里的傲气和凌厉一刹那消失了,接着化作柔软的悲伤。“你究竟是何苦呢?……书哥。”
书哥。
久违到快要想不起来的称呼。董知府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听到的,一切都截止在18年前的回忆,冲破了拦截重新涌回了原处,如同铺散开无论如何都归拢不住的暖流,泛滥在心中。
他实在是忍不住再次望她,目光仿佛接触到那么多年前的容颜,放出不可思议的光芒。
“书哥……一十八年了。想想才知道我们原来已经过了这么多年了,那年你提任梨州府衙,我就伴你在这里开了花满楼,每日每日隔街相望,可明明同在一处地方,却定好老死不相往来……何苦呢?又何必呢?”贝老板轻叹一声,那些包裹好了藏进身体里面的苦楚,不知觉已经微微探出了头。“其实有时我会想,这难道就是宿命吗?早知道如此,当时就真不如随了小桥他们夫妇一起,粉身碎骨也好,身首异处也好,也不必捱这么多年了吧?”
“薰儿……”董知府闭紧眼睛,这些东西他何尝没有想过,只是当初背叛了柳秉修和婉桥是他董肖书这辈子做的唯一的也是最不可饶恕的事情了,是怎么都弥补不了的。自从那一刻起,心里的煎熬18年来度日如年,竟活生生苍老了许多。“你我真的是苟活了这么多年……或许明日死了,也算是解脱。”
“书哥。想当初九王爷要挟你我四人共制那返魂香,他的目的谁又能猜不到?‘返魂返魂,起死回生,魂知途而往返’——无论他的想法多怪诞多荒唐谁又能说些什么?又敢说些什么?只是返魂香这种上古秘药岂是想制便制得的?从最开始接下来就注定好了不会有好结果的吧?接,会死;不接,一定会死……横竖都是那一个结局,但当初小桥她为什么硬要接下来呢?”
“为了‘活着’吧……只要还‘活着’,总会有办法的……不管怎么样,她和大哥这么做肯定有他们的道理的……但当初事情差一点败露,是你向江管家揭的底吧?我们明明说好了要同生共死的……你、你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情来呢?!”董知府抬手轻轻击在茶几上,引起茶盅碎响一片。
“哼。她知道‘活着’难道我们就不知道了?如果没有我的‘海棠红’这最重要一味料她又如何能做出‘返魂香’来?!整件事情本就由她接手,可是无论我催的多紧她却迟迟不肯动手,仿佛事不关己一般,那时眼看时限就要到了,谁知道此事却被泄露了出去……按理说我们根本是一个也逃不掉的,若不是我及时向江管家说明,你我怎么又能活到现在?”
“你说明……你说‘事情是他们泄露出去的而我能继续做得出返魂香’是不是?!九王爷单单饶了我们的性命时我已在怀疑,他与你我订出18年之约的时候我终于明白,害死柳大哥夫妇的罪魁祸首就是我们!!”董知府一下站了起来,多年的罪责折磨了他十多年,现在终于要揭示出来了。
“书哥!!……我当时难道只是为了我自己吗?……难道……难道你已经忘了‘生儿’了吗?”贝老板痛喊出声。
“……生儿?”董知府愣了。
“哈……书哥,当年我要嫁入江南谢家的时候你丝毫都不阻拦,当你知道是我告发的真相时又决绝拂袖而去发誓跟我断绝一切关系……我怀着你的孩子又把他生下来……我的苦楚你又如何能知?!”
“我的孩子?!……他!他是谁?!”董知府大惊,他知道与自己青梅竹马的薰儿一怒之下嫁去江南,后又回来重与自己共同承担返魂香一事,却从来不知她还有一个孩子。
“……你见过的。生儿他后来跟随我来到梨州,在惊蛰桥畔开了一家胭脂店,就名‘海棠’。”贝老板垂了眼睛,“他随了那家姓谢,但名字是我起的,叫‘君生’!”
“谢君生……谢君生……”这个名字的意思难道是为了证明自己从来没后悔过么?……董知府不禁打了一个寒噤,他一把拉住贝老板。“薰儿……那他现在在哪?!”
“在哪……我也不知道……书哥,胭脂案之后我担心他出事就将生儿送进了‘长安’,但我现在却怎么都找不到他了……”贝老板声音里透出惊恐来,她以从来都没有表现出来过的无助望着董知府:“书哥……书哥你说生儿在小桥她们造的那个‘长安’里面,小桥不会对他不利的是吗?我在他小的时候因为返魂香就来到梨州,然后再也没回去过,生儿他一直到前不久才寻到梨州来……为了他能平安我还不能与他相认……现在我找不到他了怎么办?你说我该怎么办?”
“‘长安’?!……你进的去‘长安’么?你怎么把生儿送进去的?”董知府知道整个‘长安’是婉桥自己用糜香加术法制造出来的幻境,里面记录着什么大概除了她之外谁都不知,当听说贝老板能将生儿送进那里,重重的疑惑顿时涌上心头。
“你也许不知道,小桥在临走之前已经将这‘长安’留给三个有天分的孩子,现在只有他们才打得开这长安门。我千方百计打探着了一个收在自己身边,指望着哪一天要是捱不过了就逃进里面去的……可是我将生儿送进长安里之后没多久,那孩子竟也跟着不知所踪……直到现在都还没找到……”贝老板已然六神无主,她索性把一切都说出来:“另外打听到那个在‘海棠’店原址上做锦缎生意的于老板,他竟然也是那‘长安人’!我总记得在哪里见过他的,但一时想不起来,就准备去找他时……“
“‘长安店’?……是了,那里的老板姓于,那日竟然离奇死在店里,莫非也是你……”董知府回忆起来,贝老板为了达到目的绝对会不择手段的,他太了解她了。
“不……我没有杀他。”贝老板懂他的意思,“我若杀了他谁还能带我去找生儿?我到了那里的时候他就已经死了,那不是我干的!”
“这么照你说……如果他也算是的话,然后能进去长安里的只剩下最后一个了?这最后一个又在哪里?”董知府锁了眉头,他已经完全提不起精神去追查什么离奇案件了,他现在最想做的就是能找到自己的亲生骨肉,剩下的一切都已经不重要了。
“要找最后一个犹如大海捞针,谈何容易?……你我的时间不多了,与九王爷的之约是个必输之赌,你知道我也知道……若是你我就这么去了,剩下生儿一个人留在那长安里,教我如何放心的下?!而且……说不定、说不定那返魂香——也就藏在那长安里面的!!”
“返魂香?……你说小桥最终说没有返魂香是假,其实她造出这场幻境就是为了藏匿返魂香的?!”董知府身子猛然一颤。
“如果是这样的话……”贝老板倚在椅子上,斜看氤氲的烛光在地上映出光影分明,终于她再也按耐不住,缓缓说出自己酝酿了好久的念头来。“书哥……看来只剩下这最后一个办法了。”
“是什么?”董知府愁眉不展,他正苦苦思量在这短短时间内怎么才能找出那第三个孩子进入长安时,贝老板的话犹如漫天波涛中的一根救命稻草。“什么办法?”
“就是……你留在府里的最后一个筹码,”贝老板顿了下,盯住董知府的眼睛突然变得深不可测。“小桥留下来的儿子——陆祭那小子了。”(待续)
梨州灯
“陆祭!”董知府脸色惊变。他不可思议的看着贝老板。“你……你怎么会知道他……他是柳大哥的……”
“书哥。”贝老板却是意外的平静,“小桥他们被杀的那一天,唯独她的儿子幸免于难,就是你悄悄带走了他吧?其实在当时胭脂一案时我就已经发现,这孩子本该姓柳,却被你取谐音然后化为‘陆’字,另外他和小桥的模样实在是太过相像,怎么都瞒不住的。”
“……不错。是我收留了他。”董知府转身,“为赎我们当年对他爹娘犯下的错,我只能这么做。”
“……为赎罪也好,求心安也好。书哥,你一定不会知道,你留下他来养这十年也许正是为了今天啊。”
“你是说……”
贝老板抬起脸,灯影在她脸上分割出来明显的明暗面,明艳和深邃,张扬和内敛,跋扈和幽怨,一面盖过了另一面,然后最本性的东西浮现出来,既坚硬,又柔软。“我说……陆祭他定然可以再次打开长安门,我们就能找得到生儿,甚至是……返魂香。如果能将他交给九王爷的话……说不定……说不定就……”
在她余音还未吐完的时候,紧闩的门突然发出嘶哑的吱呀声,似乎有风吹过门槛。董知府一惊,赶紧跑过去扶住静听,发现只是月影摇晃树枝轻颤,并没有人,这才稍稍放下心。但是汗水像涌泉一样悄然浸透了衣衫。
“你……到底在怕些什么?”贝老板眼神复杂,“书哥,你从来都是这样,十几年了竟还是一点没变么?”
董知府回头望她,似乎想说什么,又重新咽回肚子。只是定定地望着她,抑或是包括她在内的那一片空间,所有都被概括进目光里,之后呈现出来的是温吞到不确定的犹豫光景。
或许将陆祭交出去就能保得住薰儿,生儿和自己。
或许要陆祭打开长安门就能找得到返魂香。
但是。
18年了,自己几乎无一天不悔恨在自己犯下的罪孽中,越想解脱却被压得越紧。若是继续延续这罪恶的话……自己若真能活下来,那以后的岁月里,究竟又会是什么样?
“薰儿……”
不如就这样吧。就这么去面对吧。生或者死,总会有来到的一天的。
“天太晚了……”
似乎已经拿定了信念,心里竟凭空生出不一样的踏实感。他轻轻扬起嘴角,看着贝老板,眼睛里有不知名的东西模糊过去,仿佛一下又回到了18年前。
——幽兰生前庭,含薰带清风。泛黄的诗句忽然间就这样弥漫了天地。
“该回家了……”
贝老板的身影就匆匆消失在了尽头的暗夜里。华服带过的树叶发出细碎的声响,一如水里飘散过去的波纹。
董知府呆呆的看了一会,就准备回身进去。却听见旁边有人轻轻唤他。“董……大人。”
本能的回过头来,身体不由自主的猛然一晃。
月光正好打在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上,升腾起来不真实的虚幻感——像极了幻觉。
是陆祭。
几乎没有人能注意到这场灯会与往年有多么不同。
人们照样供上火神娘娘的画像,香烛烟炉,鲜果米酒——无论是形式还是规矩都与以前一般无二,自吃过午饭之后,老人小孩们就迫不及待等着晚上那奢华无双的盛大灯会了。
傍晚来临之前忽然下了一阵小雨。路面接着就泛起了天青色。刚刚挂起的灯盏映出潮湿暖黄的光。长街两色,一眼望过去,就是先一片浅青,再一片淡黄,地上的积雨变得明晃晃般不清楚,不过也就这么交错着连到尽头了。
陆祭漫不经心的走在街上,夹杂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任眼角里掠过去大朵大朵浓墨重彩忽明忽暗鲜艳的色块,似乎再也没了以往那种在灯会前几天就已经开始的兴奋难耐了。就像是刚才还在天边缱绻的残云,忽然就被风吹散了。
于是再也找不到了。如同永远的消失了。
从身后跑出来一群小孩,嬉闹着蹭过陆祭的衣角,接着就散开消失在了前面的人群中。陆祭本能的躲闪,也许用力稍过了些,头顶上帽子随即冲某一个角度倾斜了下去,刚好盖住了眼睛。
又是帽带松了。陆祭伸过手准备重新系好,却似乎已经有人先他一步扶住了帽子,手法娴熟到系的完美。
——“哈哈,笨死你算了。”
伴随着响起了熟悉而久违的声音。
陆祭愣住了,接着不可思议的转过头去,跌入视线里的果真是那张再熟识不过的面孔,正带着戏谑的表情对他嗤嗤的笑。
——衍哥。闻人衍。
“你、你……”陆祭脑子里延伸出去一段空白,却在某个位置被狠狠截断。他来不及给自己反应的机会,赶紧伸出手去抓他衣襟。手指却触到冰凉的空气。
于是对面的笑容一下模糊了,接着就如同片片雪花从自己指缝里一样飞离,四处飘散然后消弭于沾染着光火的夜色中。怎么抓都抓不住。
莫非是幻觉。
——“衍哥你过来看看啊!”
——“好。”
陆祭似乎看见自己从自己身边跑过,死命拽着闻人衍,一起捧起某盏灯煞有介事积极讨论着,笑声里偏偏衍生出古旧的甜蜜。然后消失不见,然后再出现,再不见。直到充斥满了整条街。
全是我俩。全部都是。
无数个声音破空而出,在自己耳畔绽放出微小的火花,带点沙哑的回忆,混合在刻印进脑海里挥不去的景色里,竟生出别样相得益彰的悲伤。
‘镜前红妆无人弄,花下单饮相思露。水旁自唱谁人顾,月上独砍桂花树。’这是多久之前的灯谜了?也记得已经有人说过答案了。陆祭不知道自己当时是如何一笑而过得忘记,现在却又清清楚楚的记起。
——镜花水月的寂寞,自然是个‘情’字。
是情字。好像昨天你还在跟我说笑,一转眼,却已经天人永隔。
陆祭有点感觉快控制不住自己了,眼眶里有东西要满出来,忍了很久的悲伤变得沉重非常,压的就要喘不过气。他赶紧跑起来,埋着头绕过繁华的灯市和熙攘的人群,直到一个僻静的小角落里,缓缓蹲下身子,眼泪霎时像绝了堤的洪水。
衍哥,衍哥。已经多久了,我到现在都仍固执的感觉你在我的身体里还没离去,我当时发过誓要代替你活下去,直到你回来的那一天的,无论多困难都会坚持下去,可是这诺言……我终究快守不住了。
昨天我终于明白了以前所困扰的——身世,长安,爹娘,董大人他们的对话让我多难承受你知道吗?我多希望那都是假的,都是梦,可还是都残酷得如同排山倒海一样压过来。眨眼间,最亲密的人,最信赖的人,最相信的人,全部崩塌了。我突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该做什么,该怎么面对,想不起来了,全部都忘了。现在就只还剩下一副躯壳,在世上苟延残喘。
我是不是该去继续弄清真相?继续装作浑然不知或者……复仇?
可是我累了。
我真的累了。
泪水扑簌簌落下滑进指缝,化作黏稠调不开的愁绪。回忆和想念卷起来心底更深一层的悲痛。对面街上灯影绰绰华盛无双,一如戏文上关于盛世的剪影,妖娆又浮华。
这是盛世么?这就是盛世吧?这是长安么?这就是长安吧?
可是。
没有你的盛世岂是盛世,没有了你的长安怎能长安?
长安,竟是长久安眠。
有风吹过。挂在街头的彩灯左右摇晃起来,薄纱般的灯壁中清楚的透过摇曳烛光,底下荡起长长的流苏。被吹皱的秦江水面上,目不暇接得送走流年似的一串光华,微微闪耀。
灯影下闪过一张面孔,直直的望着陆祭所在的方向。拉远的漫长视角里,五颜六色飞过去地是无比复杂的虹。
“六儿。”
声音再次响起,就像风摇树影一样自然而平滑,微微晃动的呼吸声更加确定了真实的存在感,就发生在身后。“六儿。”
陆祭的动作嘎然而止,抽泣瞬间凝固在脸上。他没敢回头,只是任这声音从身后传来,擦过身体线条,直至契合而亲密的被缓缓覆盖。
“六儿……你还好吗?”声音里沉淀着温暖的香。令人无法形容的感觉伏上耳膜,轻轻喘息。
“衍哥……”陆祭嘴角扬起,眼里又模糊了一层, 深深切切的似乎要淹没在里面。
我可以回头么?我真怕我回过头去将又会变成一场幻影。而那一声一声保存在耳朵里弥足珍贵的回响,我还不想它消失掉。
“六儿……”声音又拉近了些,几乎就是贴着自己的发梢攀延上去,再顺着肩线滑下来,然后将陆祭整个包围住。
陆祭伸出手指试图触摸,温热顺着指尖滋生,像灌入了暖流游动在冰冷的身体里,一点一点,千丝万缕,最终汇成声势巨大的海洋。
你回来了。你回来了是么?
陆祭想开口说话,嘴唇颤抖到无论如何都发不出声音,他贪婪地摸着那片温度,腮边突然滚过斗大的泪珠。(待续)
沉香宴
像做了一场梦。
铃声由远及近传来,最后碎在自己头顶散落下来,夹杂着些许温度的香气环绕。陆祭睁开眼睛。蓝天。
温柔的目光倾泻进了自己眼睛里,涨满了,洒出来,溅在颊边,鼻翼,唇上;似有若无的暖,若即若离的痛,身旁湖里的粼粼波光,远处闹市的点点灯火,折射出来的影子填满了整个视野,代替了梦里漫天的飞雪的,终究是他,还是他。
“终于醒了。”赵邺一笑,伸手要拉他起来。
“为什么是你?”陆祭躺着没动,不带任何表情,静静看他。
“以为你会吓一跳的,”赵邺拢回手,在他身边坐下,长袍下摆随意散了一地。“若我也不在的话,你醒了旁边空无一人,多凄凉。”
陆祭闭上眼再睁开,浮了一层水雾上来又湮下去。坐在旁边的侧影挺拔修长,看了让人挪不开眼睛。“……那谢谢你。”
赵邺收了笑,望过来。细长的眸子里汪着沉静的湖。“你听好,”声音微热,随着喉结抖动而缓缓散发。“他不在了,我还在的;谁不在了,我都在的。”
陆祭瞪大眼睛,直勾勾的望向他。
有什么卷起落下,缓慢舒展,昔时留在脑海中的背影还没来得及消失,相守的诺言偏又渡过时间的长河,从什么时候起,到什么时候止,千万年的流下去。
任谁不在了,我还在的。
马蹄声响在了长街那头。昨天欢闹了一夜的烟火还没散去,阴阴郁郁的遮住了一部分刚刚初生的骄阳。
岩青色的轿子被簇拥在队伍的中央,缓缓而来。人群被格挡在几步之外,纷纷好奇地张望这盛大的队伍。“轿子里头就是打京城来探访的九王爷呢!”声音从人群中炸开了便迅速打着旋延展出去,几乎每个人都伸长了脖子在等着看着。
街道两旁挂起的灯笼随风招摇,花红混了柳绿,鹅黄接了石青,千娇百媚的绽开一路。队伍刚好走过花满楼,风吹起轿帘一角,里面露出一片暗红。贝老板站在二楼听雨阁内,刚好对上轿子里那对锐利的目光,她浑身一战,悄悄缩向身后厚重的布幔子中。
董知府早已经带人在路口等候迎接,看见队伍远远出现,慌忙迎了上去。“王爷千岁——”轿子刚停,周围的人便跪倒一片,整齐的呼声排山倒海围拢过来。董知府跪在轿前,躬身垂首。“得知王爷亲身驾临,下官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董知府。”九王爷轻轻掀开帘子,嘴角微扬。“你我一别二十年,终归又见面了。”
“‘迢迢渔火接瑶穹,三尺珠煌争月容。’——这两句俗话竟也不错,梨州灯会果真名不虚传呢。”九王爷一展华袍从轿子里踱出来,眯眼望着那似乎连到天尽头的长灯,微微扬起眉毛,“可惜……本王是不是等错了好时候呢?”
“启禀王爷,王爷若想看花灯只需挨得片刻,申时一到下官便立刻命人点灯供王爷赏玩!”董知府连忙上前,一句‘等错了时候’狠狠撞进他的耳朵,脚步都几乎站不稳。“此处人多乱杂,恐伤了王爷尊体,下官在府中已备下酒筵,望王爷肯屈尊赏临!”
九王爷没说话,兀自走到一盏花灯前面,用手轻轻转过来念道:“‘燎沉香,消溽暑。鸟雀呼晴,侵晓窥檐语。’——这是本朝的词吧?没想到誊在这纸灯笼上还别有一番味道,你知道本王喜欢这词内哪一句么?”
“下官……不敢妄猜。”董知府实在捉摸不透这个年轻的王爷在想什么,自己现在像是每一步都踏在琴弦上岌岌可危,额上不禁已沁出豆大汗珠。
“是‘沉香’二字,天下有多少名贵香料在本王心里都遥遥不及这个,想这梨州也是地灵人杰风华宝地,本王这次便要从此处寻出来些‘沉睡之香’来燎,否则……”九王爷摘下灯笼,漫不经心的把玩,却又抬起眼睛来:“就不要怪本王在这里‘久作长安旅’了。”
董知府一震,差点跌倒,他想说什么,却又什么都说不出口。九王爷只是将灯笼随手丢给旁边的人,便越过他又重新坐回轿子里,轻轻扬手。
“去府衙赴宴。”
赵邺此时早已经在衙门口等候,吩咐随从下人在大厅内设宴摆席,待一切安置妥当,天已快过午。其实在九王爷决定要下榻梨州的时候,他便早早来到这里,借观察之名到处找寻陆祭的下落,直到前几天在小柳巷的戏台子里又重新看见他。自从从‘长安’回来之后,心里就像藏了一个多大的秘密一样,某些被遮掩了好久的秘密似乎马上就要呼之欲出。
或许跟‘长安’有关,或许跟陆祭有关,或许跟父王有关,甚至跟自己有关——凭空从心里生出一种预感,却连自己都分辨不出那是什么。
“小王爷。”身后有人喊他,赵邺回头却发现默九音从府里走出来,一身白衣,风轻云淡的笑。
“你?怎么在这儿?”赵邺有些奇怪,戏班子现在应该在后院预备好了才是。“有事?”
“不许出来吗?若为了‘等王爷大驾’呢?‘”默九音轻伸个懒腰,嗓音是一如既往的动听:“……院子里太闷,我只是逃出来透透气。”
“快回去。这里不是你等的地方,待会上了台子自能让你见个够。”
“小王爷。”默九音打断他的话,“你难道一点都不奇怪昨晚陆公子为什么会一个人躺在湖边么?”
“……莫非是你?”的确,何尝不奇怪,陆祭从睁开眼睛到离开,始终一言不发,对自己是前所未有的冷漠,而以前也不过只是慌忙躲避。赵邺蹙起眉毛,一把抓起他的手腕,眼神凌厉。“你都知道什么?”
默九音颔首看赵邺捏的发白的骨节,摇摇头,“若是你那天能带他走……”话未说完,就轻轻挣脱了他的手。
赵邺愣住了,再抬起眼时,默九音已经在几步之遥。
而在同时,街口荡起车马声,随着一声长长的呼喊。
“王爷驾到——”
更衣洗尘,斟酒倒茶,眨眼间戏已上台。默九音仍是原样从锦绣花纹屏障后面走出,长长的袖口柔软几乎拖到膝盖,风打过来,就连同扎束头发的月白丝绦轻舞飞扬,整个人要美到极致。
他不行礼也不问好,上来便落落大方对九王爷,让人纳罕:“不知王爷要听哪一出?”
九王爷似乎并不介意,他轻抿一口茶,“你准备的哪一出?”
“淮南慢曲《祭柳•藏香案》。”白衣的少年淡淡回答。
九王爷先点点头,抚掌笑起来,“本王的雀儿果然乖巧——可好戏总要留到后头才更有味儿,本王想先听个别的,你随便挑一个来唱就是了。”坐在九王爷身后的赵邺听见他说‘本王的雀儿’时,不由自主的望着台上默九音,大吃一惊。
仍是无需任何丝竹声乐伴奏,默九音用手指挑开被吹到额前的头发,也不报曲目,稍微沉吟一下,就轻启朱唇,行云流水的声音。
“我歌长安晚,长安夜夜光——”
正是当日妆儿在裕隆茶馆里弹唱的《长安曲》,神秘到不知出处的曲子,被两个同样神秘的人来演,只是一人独奏,一人高歌,一则珠落玉盘,一则荡气回肠,靡靡之音,摄人心魄,绕梁不绝。座下一众人等,几乎听得呆了。
虽然当日在小柳巷已经领略过这天籁,赵邺还是委实赞叹,那声乐似乎并不应该存在在这凡世间,空灵悠远像是来自于某方天界。
他突然想起陆祭来,和刚才默九音那一句‘为什么不带他离开呢’欲说还休的话,才发觉自己从一早就一直没见到他,于是心又被重新提起来。“莫非他不在府里?”赵邺越想越不安,就随便找了一个借口离席,急匆匆绕到后院来。
梨州府后院直通向的那一排长屋,就是众衙役寝居之所了。赵邺走到最左间,看那门虚掩着,就伸手推开进去。
门映在地上的影子裂开一个不规则三角,当中是自己,一直延伸到屋子内去。这里边是陆祭和他声声念念的那个人住的屋子了,一张桌子并两处睡榻,简单的无可是从。里面空无一人,连榻上桌上都素净的让人有些心寒。可是往日的欢声笑语好像还在,被压缩了嵌进每一缕还流动着的空气中,被光一照,便膨胀起来撑满了整个房子。
赵邺尴尬的立在门口,进不得也出不得,阳光蹭的后背发痒。身旁好像随时都会有声音从哪里传来说‘你来了?’似的。
你来了?——我来了,可是你去了哪里?
脑海里升腾起久违的声音。赵邺走进去坐在他床铺上,手指陷入被子中感觉不到一点温度,冷漠和冰凉。
就像自己对他说‘我知道你会回头的’他却一言不发跑掉;就像自己对他说‘我会在你身边’他只是冷冷的望着自己一样。
听着门外的曲子快要唱尽,赵邺起身准备回去了。忽然一个小衙役跑过来,气喘吁吁的对他行礼。“小……小王爷,刚才听总管大人说王爷听完这出要随他去内室,外面的事情由您照看,现在……现在请您快去。”
赵邺点下头说‘知道了’,便打发他回去。这才从屋子里出来。而前院飘来的正是《长安曲》的尾音。
一度长安锦,都指返魂香。
长安也好,返魂也好,什么都好,只要我再遇见了你。
就带你离开。
前院果真已经散场,九王爷带来的随从们被安排下去吃酒,只剩下些府衙里的下人们在收拾桌椅,连默九音都不知道去了哪里。赵邺叹口气,刚想吩咐,却发现从屏风后面,一个小随从悄悄绕了过去。赵邺一眼辨认出来那就是陆祭。
是他!赵邺感觉心跳明显加速。原来他一直都在的,只是混在人群里,自己竟然一直都没发现!赵邺三步并作两步追上去,却看见陆祭轻悄悄跟在九王爷和董知府的身后,掺杂在他们的心腹随从后面,已经走得远了。
“他……跟在父王后面做什么?”赵邺奇怪极了,便不做声尾随在后面,直到看着他们进了内堂。(待续)
雁卷翅
“王爷……实属下官无能……‘返魂香’仍然没有下落……”
董知府已经战战兢兢跪在地上。九王爷似乎没留意,随手逗弄一盆室养海棠,嫩红的花油绿的叶子,扎在暗赭泛黑的土里,开得别样娇艳。等九王爷细细看了几眼,才缓缓开了口:“唔……二十年前柳家夫妇承诺献出这珍宝返魂香来,可他们私报于我皇兄才不得不死,而你们承诺给本王二十年时间来寻找他们藏好的返魂香,如今……莫非如今打定了主意是想赖账喽?”
“下官万万不敢的!这二十年来每一天无不尽心尽力在寻找返魂香的下落……无奈当年柳兄……柳秉修夫妇太早作古……即使将梨州上下翻了个整遍都仍没有下落……寻此物如同大海捞针一般,望王爷宽谅!”董知府神情恳切,但声音还是微微发抖。
“喔?是这样么……这么说来,让本王空等二十年,你竟是个无罪的人了?”
“下官不敢!……下官只望王爷能再宽限些时日……下官一定重新勘察!”
九王爷踱到案几前,轻翻案上的那本《宋诗抄》:“哼哼……若你本意并不想找,即使再给你二十年也不过是同样结果——你算定了你只是孤身一人本王耐你不何是不是?”说完少顿一下,“听说这梨州里除了灯会桃花,可就数那娇媚无双的花满楼了吧?要不要——”
“王爷!!……是下官实在无能为力啊王爷!!恳请还让下官一人承担!!”董知府已猜出他要走哪一步棋子,连忙扑倒,将所有责任统揽到自己身上。
“好啊~你要承担也不难,只要你说出来你还隐瞒了什么,本王说不定还真就网开一面呢。”九王爷提笔将那书页上‘含薰带清风’一句圈起,然后抬眼看他。
“下官……下官实不曾隐瞒什么……”董知府被他戳中内心柔软处,咬咬牙,仍硬着头皮答道。
“这样啊……”九王爷玩味似的将那句诗庙了又描,最后重重划去。“董大人啊董大人,你忘了咱们还欠着一出戏呢不是?”接着拍拍手,“九儿你出来吧,把咱们那出戏唱给董大人听听。”
让所有人都吃了一惊,默九音从布幔子后面随声出来,目不斜视只望着九王爷,依然是浅浅的笑。“王爷要听么?”
九王爷端起茶,“唱吧,让他们也开开眼,看本王笼子里养的金丝雀唱的有多动听。”
默九音的眼里淌过一丝怅然,但转瞬即逝,他慢慢转过身,衣襟擦过海棠花,溅了一地碎香。“是……藏玉案,祭柳。”
默九音刚刚拉起起音,在大家都屏住呼吸的时候,谁都没注意到。
九王爷前面的布幔子突然飞扬起来,一根长剑从中迅速冲着他胸口递了过去,在空气中扯出尖锐的响。而拿剑的,正是潜藏进来的陆祭。
九王爷大惊失色,而其余所有人都没来得及反应,眼看剑尖就要刺穿他胸口。
‘哧——’的一声,是剑锋划过衣服的声音,尾端被淹没进皮肉化作永恒的痛。陆祭以为成功了,但当他兴奋的抬起眼的时候看见的却是赵邺细长的眼睛,因疼痛而紧紧皱起来的眉毛,从额角滴下来的汗珠。剑已经狠狠刺进了他的肩膀。“……你!”
赵邺看着他,欲言又止,只是死死的抓着他的剑。血从手掌中流到剑上,再滴下来,最后落在地上,红的斑斓。
陆祭变得无比错愕,他万万没有想到赵邺会在千钧一发的时候挡在前面。这时旁边侍卫已经急忙四周蜂拥了过来,大喊着‘保护王爷!’和‘有刺客!’将陆祭从赵邺身边毫不留情地踹开。陆祭没来得及防备,身体飞出去狠狠撞在后面的柱子上,一阵猛烈的疼让他伏在地上几乎起不来。董知府赶紧扑过去一把抱住他,“祭儿!!你怎么会在这儿?!”
九王爷惊魂未定,他亲自扶着赵邺,站起来大声怒喝:“来人啊!!来人啊!!快找大夫来!!……董肖书!!你好大的胆子!!!”
此刻外面的人都已经跑了进来,将整个内堂围个水泄不通。陆祭和董知府都被钢刀架在地上动弹不得。董知府看看陆祭,轻轻隔开刀刃,对着九王爷又重新跪好。“王爷!……此事皆由下官而起,与这孩子无关,他只是受下官指使,恳请王爷看在他年纪尚小,放他一条生路!”
“哼!……放他一条生路?你自身都难保还想保别人?!”九王爷一掌击在案上,怒颜相对。“就地将那小子杀了!!”
“王爷!!”
“——父王!!”
董知府和赵邺同时痛喊出声。赵邺用力过度牵动伤口,疼得钻心,仍死死扯住九王爷袖子。董知府更是跪前一步,声音悲怆,“王爷!!难道您……不想要那‘返魂香’了吗?!”
九王爷大震,“董肖书!!你这是在威胁本王?!”
董知府直起身子,他呼吸平稳,静静地说:“此物所在之处除了下官,再无第二个人知道,还望王爷三思。”
“好!!好你个董知府董大人!!——你们都出去!!“九王爷一甩袖子,命那些围进来的随从全部退出去,他走下来,指向陆祭。“九儿!!跟我说那小子到底是谁?!”
默九音轻轻抬头,看看陆祭,“九儿不知。”
“你!……连你都要蒙蔽我?!”九王爷万没想到他是这样回答,一把抓住默九音的手腕,骨节咯吱作响。“本王遣你在此数月你就回报给本王一句‘不知’?!你要唱的戏呢?!”
“王爷。”默九音垂下眼睛,“戏只是戏文,而我只是一介戏子,笼雀焉知苍雁卷翅——除唱之外其他事,还请恕九儿无能。”
“好!好!——仗着嗓子几分清丽不是?本王今天就成全了你!!”九王爷盛怒之下,他扣紧默九音的脖子,猛然用力。默九音嘴角先是苍白,继而渗出血丝,他静静闭上眼,并不反抗。
“等一下——”声音从角落传来,是陆祭。他挣扎着要站起来,无奈力气不如身旁两个侍卫,又重新跌倒。
“让他说。”九王爷放开默九音,整个内堂的目光全部集中到那一处。
陆祭站起来,他走过去扶起来董知府,“关于返魂香在哪,大人不知道,只有我知道;关于我是谁,”他又望向默九音,“他更不知道,只有我知道;你所有想知道的,问谁都没有用,因为只有我知道。——九王爷,我就是二十年前被你亲手逼死的柳氏夫妇的儿子啊,你记起来了么?”
赵邺大吃一惊,他睁大眼睛望着陆祭。董知府已经泪流满面。“祭儿!……你何苦?”
陆祭看看董知府,看看默九音,又望望赵邺,最后将目光定格在九王爷脸上,唇线冷冷弯起。
“杀了我。”他说,“杀了我,你所有想得到的,就都有了。”
浑身都是痛不欲生的轮廓,火辣辣的顺着皮肤蔓延,直至碰触到手边冰凉的枷锁。黑与红在眼皮上交错翻滚,那感觉像是撕裂了神经又重新进行缝合,还记得起来的人情世故时而清晰,时而又裂成碎片,落了满地。
刺骨的冰水毫不留情的扑向自己——陆祭缓缓睁开眼睛,耳边霎时腾起一阵绵长的嗡鸣。
“王爷,他醒了。”
“……唔。你下去吧。”在自己前面坐着的那个身着华服的人终于显得有些局促不安了。已经多少个时辰了,就在这个黑暗的小牢狱里,一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王爷,从洋洋得意到焦虑不宁,陆祭舔舔干裂的嘴唇,突然生出一次不大不小的胜利来。
“你还是不打算说是吗?”九王爷踱来踱去,看似悠闲的翻弄着火炭上烧红的烙铁,温暖的橘红火苗从黝黑的煤炭中缓慢喷薄,烧的几乎半透明的刑具泛着几近华丽的光色,定格成眼中再一次即将到来的血腥暗号。
陆祭有些失神的望着这些东西,焦烂腐臭的气味已经与自己的身体融合,丝丝缕缕从破烂的衣衫中流出。从哪一处,到哪一处,疼的钻心,以致快要淹没了知觉。自己从来想都没敢想过的过程,没有任何预兆的就降临了。
九王爷走过来捏起他的下颚,缓缓将烙铁靠近,在灼热的空气里画着圈。“陆祭,你这孩子既聪明又漂亮,被弄成这样不是太可惜了吗?……你知道本王想要什么的,来,只有你知道那返魂香的下落,只要说出来,何必再受这么大苦楚呢?”他的语气意外又温柔下来,陆祭看看烙铁又看看他,他长着和赵邺一样漂亮的细长眼睛,像极了那晚他喃喃对自己说‘自己还在’的时候,暖在心里流成了水,陆祭心一下就软了下来,身体也软了下来,自己整个世界几乎都软了下来。
九王爷看他意识一点点的萎靡下去,以为事情有了转机,连忙拉起来陆祭,声音又温柔了一层。“说吧孩子,那东西在哪儿呢?说了你就不用再受皮肉之苦了。”
陆祭咬了咬嘴唇,终于示意他把耳朵凑过来,轻轻的喘气。
“你瞧,我娘正在你背后看着你呢。”
九王爷大惊失色,冷汗从背上密密沁出一层,他猛然回过头去,却看见在黑洞洞的背景里,只有炭火独自跳跃着。
陆祭冲他仰起戏谑的嘴角,他不禁盛怒,抽出火烫的鞭子狠狠抽了过去。刹那间腾起的是皮肉烧焦的青烟和撕心裂肺的喊,声声交织中,血如同鲜艳的桃花瓣般冉冉升起。
“我死……都不会……放过你……”
赵邺浑身一战,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接着从左臂传来撕裂似的痛。
“呃!”他头昏昏沉沉的,一时怎么都想不起自己身至何处,身边灰蒙蒙的,好像堆积起的是阴霾的天。
“少爷!您醒了?”守在一旁的管天彤连忙跑过来,将端着的茶递到他手里,然后撑起帐子。
“我怎么会在这里……我睡了多久了?”
“自昨天从梨州回来,已经将近一天一夜了。”
“哦……”赵邺点头,刚把杯子送到唇边,却突然愣住了。“阿天……陆祭呢?”
管天彤僵了一下,紧接着动作迟缓了许多,她张张嘴,却没能发出声音。
赵邺好像明白了些什么,不安像浮云一样在心底迅速聚拢。他也不再问,伸腿就要下床。管天彤赶紧扶住,然后用身子挡住他的去路,“少爷!!”
“……他被带回来了是吧?你跟我说他怎么了?!”赵邺一把抓上管天彤的肩膀,青筋如同虬龙盘旋往上。
骨头被他握的快要折断,管天彤只好点点头,”他被带进了地牢,但王爷已经特意吩咐过任何人不许接近……还有只要让你知道之后……”她低下头,“身边所有人,一概不留!”
赵邺身子颤动,茶杯应声落下,叮叮咚咚碎在脚底。他一言不发,轻轻推开管天彤,袖子从她还未握紧的手中抽去,大步流星的迈出了门槛。
管天彤愣在了原地,看赵邺的身影从眼前一直融化进了逆光里再到消失,最后泛出泪光来。
“哧——”
衣服再一次被鞭子撕开,布丝抵挡不住炽热蜷成皱巴巴的一团。曾经光滑的皮肤上遍布着隆起来的伤痕,从一点向四周鲜艳的蔓延。陆祭已经几次晕死了过去,意识随同身体一样被揉碎了几乎拼凑不起来。火热和冰凉交替着,无比贪婪地撕咬自己,由一点到一寸,终于变成千万丈的吞噬。
怎么都快承受不住了。
九王爷熬红了眼睛,手里的鞭子都已经握得变了形,闷热潮湿的地牢里贯穿着两人的呼吸,此消彼长,快透不过气来。他抹抹汗,刚要转身的时候,发现在陆祭的腰间,隐约透着一朵桃花,迎着火光,开得格外艳丽。
他来了精神,就躬身凑过去。那花好像刺青一样,走近了却感觉是镶嵌进了皮肤里面的,一层一层的花瓣交叠着,栩栩如生。他情不自禁伸出手,缓缓触那桃花。
忽然。
周围变得明朗起来,阴暗霎时被突然闯进来的光芒代替,一切风景交替出现,好像同时闯进了多少人的记忆里。
清风和流水。细雨和瑞雪。明月和暖阳。
碧绿的垂柳,娇艳的桃花。悠扬的琴音,久远的歌声。嫣红的胭脂,流金的锦缎。沁人的美酒,浓郁的香茶。
最甘甜的,最绚丽的。最美好的,最难忘的。
——齐齐绽放出来。
九王爷惊呆了,他慌乱的抽回手指。接着所有的东西都如同大雾一样被风吹的干干净净,一瞬间的美就这样消失殆尽。他又重新落回那个小牢房。
“这……这……”九王爷惊魂未定,他惊恐的环顾着四周,大口大口的喘息。
陆祭落下一串呻吟。有个东西从他身体的某处掉了出来,在地上敲出‘啪’一声响。
是一个缝制精美的小锦包,金黄的缎面上绣着桃花。
返魂香。(待续)
惊蛰雨
九王爷按耐不住心里的狂喜,他颤抖着拾了几次才将那小锦包拾起来放在手里。他小心的捧着,感觉约有一两来重,细细捻去,里面应该是研得极细的香粉。
他刚要说什么,却从后面传来杂乱的脚步声。九王爷猛地回过头,发现竟然是赵邺,他身后还跟着几个在原本应该外面看守的侍卫。
“混账东西!!谁允许你们进来的?!”九王爷勃然大怒,那几个侍卫立即吓得面如灰土,忙不迭的跪了下去讨饶几句,然后便一个接一个的连滚带爬地又跑了出去。只剩下赵邺自己站在原地,定定的望向这边。
“父王……你……”他目光绕过九王爷,直直盯住了被吊在对面墙上的陆祭——他被打的已经浑身是血是泥,头发凌乱不堪的由汗水和血黏在脸上——原来那个清丽的模样,完全被淹没在这夹杂着火光的黑暗中。“你……”他怎么都说不下去了,有东西狠狠戳进了心中的柔软处,鼻子跟着泛起青涩的酸,像波浪一层一层涌过来。赵邺使劲的凝起眉毛,将眼泪努力吞咽回去。
“邺儿,你来了也好,我刚刚已经将返魂香拿到了!”九王爷轻捋着小锦包,眉宇间是遮掩不住的喜色:“以后这千万年的江山,长命百岁的终归是落回了咱们手里!!”他说着便想打开锦包,却又迟疑了一下,眼冲向陆祭。“……这香……会不会有诈?”
赵邺一直望着奄奄一息的陆祭,九王爷的话如掠过耳畔的青烟,转瞬即逝,什么江山,什么长命百岁,都好像和自己没什么关系。他现在只想冲着他走过去,然后能不顾一切带他走。
“邺儿,来,你拿着这个,给他吸一口。若这东西有毒,岂不是上了大当!”听到九王爷突然唤他,赵邺一愣,慢慢接过了那个小锦包。
暗淡的影子在手心里浮动,积累起城堡似的惆怅,化作千斤重。
陆祭已经昏迷过去了。他在半梦半醒中似乎又回到了梨州府的小屋里,趴在床上还不想起来,任阳光已经洒了自己一身,暖得人心里发痒。而闻人衍在旁边悠闲地抹着佩刀,吹着口哨,然后他转过头看自己,笑着好像要说‘太阳晒屁股了’了一样。可怎么都不想起来,边计算着这样闲适的日子自己还能心安理得享受好久,以致连梦里面都是香甜无比的,所以每次都能赖到他过来不厌其烦的叫自己。
“六儿……六儿……”
“陆祭……陆祭……”
声音熟悉又陌生,一声一声,河一样要持续下去不知疲倦似的,又好像两个人的声线像风筝一样缠绕在了一起,缠得自己紧紧的怎么都挣脱不开。陆祭不情愿的微微睁开眼睛。睫毛离开眼睑的一瞬间,衍哥却和阳光一起,连同那股声音,都消失掉了。
……那暖暖的感觉呢?火辣辣的疼恢复回来,又遍及了全身。
从空气中逐渐剥离出来的是赵邺的脸。他的眼圈泛红,漂亮的细长眼睛周围,好像擦过了胭脂,是自己从来没有见过的模样。
“你来了……”声音沙哑的怎么都收拢不到一起。可你来了,终于还是来了。
“我来了。”赵邺心疼的看着他,伸手想扶他一把,但是怎么都找不到一块完整的皮肤落手。心里紧接着一阵绞痛。
“不要浪费时间!邺儿你在做什么?!”九王爷看赵邺迟迟没有动作,不禁有些不耐烦,他亲自走过来抓住赵邺的手,往陆祭的脸上凑去。
眼前的金色一晃,陆祭倏然清醒了。那沾染着熟悉感觉的锦包,是不是娘亲自放进了自己身体中的?——唤着那久远的回忆,倒带似的从某一处里开始复苏。凄然的大雪,凄然的分离,凄然的长安梦里是凄然的奢望。爹,娘,闻人衍,一个接一个的离去,自己曾经拥有的,自己不曾拥有的,想要的,得不到;得到的,又失去……陆祭望着面前的那个人,是他亲手弄散了自己应得的那份美好,一次又一次撕碎了抛向风中。陆祭拼命的挣扎着,胸口腾起难以控制的剧痛,上升,再上升,最终从口中酝酿成一次悲凉的、长长的嘶吼。
“啊!!!————”
九王爷大惊失色,“……他、他疯了吗?!”就急忙想拉回赵邺。
赵邺没有动,接着上前一步抱住了陆祭,紧紧的贴住他的脸。“没事的,没事的,不要怕……”任由陆祭在他怀里喊叫和挣扎,死死不松手。
陆祭被突入而来的温暖感染,他用尽了最后一点力气,渐渐安静下来,筋疲力尽的靠在他肩膀上。“返魂香是我的……你们为什么要抢我的……你们为什么都要抢走我的?”
赵邺看看他,又看看手上的返魂香。九王爷知道他在想什么,就劈手抢走返魂香,松开了口就要往陆祭鼻子上搁。赵邺一下攥住了他的手。“父王……要试的话,让我来。”
九王爷奇怪的看他,却又听见一个声音。是赵邺身后的陆祭。“你们不是要试它有没有毒么……这是我的东西,自然该是我。”
于是他探过头,长长久久的嗅下去。
在香气扑鼻的一刹那,有一滴泪自他眼中潸然而下。
看他并没有怎样,九王爷这才放下心来。在刚收回手的时候,身子却如同枯死的木桩一样固定在那里,动弹不得。他睁大眼睛,看着赵邺将手指从他肋下轻轻移开。
“邺儿!!……你?!!”无论如何,他都没有想到赵邺会突然点了自己的穴。
赵邺眼神复杂,他冲他郑重的跪下来。“父王……不管怎样,我都要带他走。一切后果,孩儿自会来负荆请罪!请原谅。”说罢便挥剑斩掉拴住陆祭四肢的绳索,抱起呆掉的他,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
“邺儿————!!!!”九王爷声如惊雷,从他们身后飞扬起来。一字一句,清清楚楚。
“来人呐!!!!给本王抓住他们!!!!!违令者,杀——无——赦!!!!!”
赵邺用自己的外衣裹住陆祭,紧紧抱着他。院子里已经围满了侍卫,将出口堵得水泄不通。每一个都是小心翼翼的盯着他们,虎视眈眈却又不敢轻易靠近。
“让开。”赵邺立在中间,深吸一口气。但周围侍卫只是面面相觑,都没有动的意思。
“我让你们让开!!!”赵邺怒吼一声,抽出长剑,如银蛇般灵动。他手起剑落,瞬间已经有两人倒在脚边。侍卫们不由得一惊,但又很快重新围了过来。陆祭睁开眼睛,看着他认真的线条,从横起的眉毛,延伸到坚毅的下颚,还有渐渐浸红了衣裳的血——是自己昨天刺得那一剑,刚才的动作分明已经牵动了伤口。他心里就痛下去:“放我下来吧。……不值得。”
赵邺没有说话,丝毫不乱地紧抱着他跳跃,闪避,转身,好像他手里拿的是挥洒自如的笔,那些血是浸骨飘香的墨,脚下踩得是殷厚丰实的纸。陆祭又闭上眼睛,耳朵贴在他胸脯上听着那愈来愈快的心跳声,眼睛里不觉有东西漫上来,逐渐染湿了大半个天空。
天下起了细雨。雨水混合着血水,从地上千沟万壑的流回去,再汇集到一处。赵邺顾不得许多,他奋力抢到门口,眼看就能跨出去的时候,左肩却突然传来沉闷的痛,刺穿了整个身体。“……呃!”赵邺手臂一软,剑不小心脱手飞了出去,咣当落在了不远处,溅起一片水花。
众侍卫暗喜,连忙围过来,唰的将剑尖指向手无寸铁的赵邺。赵邺退后一步,雨打湿了睫毛,绝望一点一点沉下来,他只是一言不发。
“能下来走吗?”不经意间,陆祭听见他压低的声音,于是点点头,便扒着他肩膀要下来。
“下来了就立即贴墙向前,那里停着我的马,然后骑上之后往东南冲出去……总之你要快!”这是接下来听到的,整句里没有找到关于他自己的一丝一毫,陆祭动作顿时僵在了那里:“……那你呢?”
“你不用管我,”赵邺把他放下来搁在身后,“——快!!”
陆祭并没有动,只在原地愣愣的看他。“……你在干什么?”眼看就要坚持不住,赵邺不禁急上眉梢。
“为什么不一起死?”
为什么不在一起。赵邺顷刻觉得雨丝好像又密了一些,浸透了衣服贴在皮肤上,一点点黏,一点点凉,密不透风的丈量着某些距离,近一点,再远一点,悲凉的亲昵或亲昵的悲凉,都融化在了那似乎还浮于最表层的温暖里。
“别让我一个人走,别说要在哪里等我,别留下我一个人。”陆祭头埋得很低,死死扯住他的袖子。声线在寂静的时空里被拉的笔直,轻轻刺破了他的耳膜。
雨落下之后是无比清晰的留白,在耳边延续了千声万声的响。就像惊蛰过后的草长莺飞,从一切角落里开始滋生起来。
赵邺拉住陆祭的手。
“我们走。”
我们一起走。
侍卫们绝不肯放过这么绝好的机会。在赵邺抬起脚步的那一霎那,他们几乎在同一时刻围拢了过来。
眼看剑尖就能触到他们的衣袖时,‘咻’一声轻响,有东西自他们脸颊边划过,像是某种暗器,极细微的撕破了表皮,却种下多少倍的重伤。侍卫们慌乱起来,纷纷本能地捧住脸。赵邺也异常错愕,他透过重重叠叠的身影,终于瞥见了一抹白色。
“是你?”
默九音合死那盏杏黄纸伞,旁若无人似的,笑吟吟的走过来,“你们要去哪?”
“你……刚才你对他们做了什么?”赵邺只知道他是一介戏子,却没想到他能在一瞬之间令所有侍卫陷入恐慌。
默九音刚要回答,身后已经递过来一把长剑——是刚才反应过来的侍卫们。默九音竖起伞隔开,然后稍微抿嘴,声音里幻化出一只利箭,轻轻穿破了那人胸膛。没有血,他举手投足都像极了在台上的文雅段子,极致美妙的调子里竟能藏起锋利的剑。
赵邺他们瞪大了眼睛,怎么都无法相信。默九音一笑,“我声音都能撑起来整座长安,又有什么不可以?”话音落下,眼角流过一丝凄然。
“那么说……那次的‘长安门’,是你打开的?你就是另外一个‘长安人’?”陆祭不可思议的望着他。
默九音点点头。这时,已经发现是错觉的侍卫们恼羞成怒,他们知道再这么僵持不下的话谁都很可能随时丢命,于是都举剑杀气腾腾地劈了过来。“捂住耳朵!”默九音退后一步,挡在他俩前面。
那是什么声音。
在手指触到耳朵的那一刻起,像藤蔓一样攀爬上来的,是盛大而隆重的歌喉。无法抑制也无法抗拒,就从身边缓慢盘旋后,突然就高昂起来。
透过指缝仍然能透进来的调子。并不刺耳,却含着陌大的悲凉。好像有亿万只鸟从天上飞过,齐齐的哀鸣犹如从九天之上落下重重的叹息。如影随形的钻进每个人的耳朵,混进神经,溶进血液,最后抵达心底,牵扯出你最脆弱,最柔软,最无法承受的哀伤来。
刚刚还凶神恶煞的侍卫们被猝不及防的声音彻底击溃了防线,纷纷倒在地上,再也无法动弹。默九音跟着也一个踉跄,恍惚要倒下去。他拿伞支撑了好一会,才又缓缓站起来。“快走吧……我只能帮你们这一次了。”
他脸色苍白,细细的水滴凝固在脸上,不知道是雨还是汗。但是声音异常嘶哑,仿佛与刚才的天籁并不是发自同一个身体。
“你呢?……你没关系吗?”
默九音看看他俩,微微一笑,再摇摇头。赵邺只好对他抱了下拳,“多谢!”便拉着陆祭急匆匆去了。
当他俩身影消失在视线之后,默九音才忍不住的拼命咳嗽起来,接着喉咙一甜,一口血喷薄而出。——刚才那一曲已经抽干了她所有的力气,身子疲软的找不到支点。默九音挣扎着站起来想往地牢里走,却又体力不支地仆倒在地,泥水高高的溅起,雨一样再落下来,他雪白的衣裳上的点点痕迹,像是谁用心画了一笔写意。
这时,一柄剑搭过来横在他脖子上,寒光闪耀,明晃晃的映着那人冷峻的脸。
默九音抬头看过去,随即眼神变得柔软。“九……”酝酿出的话在嗓子里变幻成一团温热,却无论如何都发散不出来。默九音静静闭上眼睛。
有东西离他远去了。永远的去了。
就像他再也不能发出任何声音了。(待续)
香魂返(大结局)
耳边是马蹄声。
踢踢踏踢踢踏永不停歇似的。掠过的蒿草,踩过的水洼,各自发出各自的响,来不及散开,就积聚在身后,在空气中温暖的发酵。
刚下过雨,从泥土里迸发出一阵又一阵的芳香不断。那都是那些抵不起这漫漫的时光的才剥落下来的生灵,一层一层沉淀,像厚重的传说们,堆积在最上面的也就是最新的故事,还没腐烂掉,还没被埋葬,喜怒哀乐就这么仰天露着,然后再被一道道马蹄踏过去。
天还亮着。
陆祭觉得眼皮渐渐沉下来,他拼命的又睁开。“去那儿?”
“去香州,然后坐船南下。他们不会找到的。”赵邺一丝不苟的赶着马。
“回梨州吧。”
“啊?”一声马嘶,步调在余音中渐止。赵邺很不解的看着陆祭。
“回梨州吧。我想回去了。求你了。”
秦江岸边的垂柳已然抽出了新芽。那些柳条到不了夏天就能直接垂到江面上,再和倒影连起来,往往无止限的长下去。陆祭想起来小时候被人欺负了,闻人衍总会领他跑到这边来,密密麻麻的柳枝把视野遮的一丝不留。闻人衍就骑到树上,啪一下掰掉最长的那一根柳条,扔给下面呆呆望着的自己。
“给你做顶帽子。”他嬉皮笑脸的抹着汗,“这帽子有神力,戴上他们就看不见你了。”
他们看不见我了。
而我看不见你了。好长好长时间都看不见了。
陆祭望着那垂柳出神。
“要回府衙吗?”赵邺碰碰他。他知道他回这里来最想去的地方。
陆祭点点头。他又倚在赵邺怀里,从那里簇生出的那抹温暖,让自己贪婪的不得了。
路面上几乎没有行人,刚下的雨把青石板的路面洇的又暗了一层。而两边在前不久才挂起的花灯,还有几盏仍在远处,早已经不亮了,只是摇摇欲坠的挂在那。
途中又经过花满楼,往日里花枝招展的门面从印象里消失了。人来客往,嘻声喧闹好像还在昨天。可现在看来不过是一个破败的楼子而已,两顶雪白的纸灯笼挂在门梁,上面是庄重的‘奠’字。
“进去看看吧?”赵邺停了马,把陆祭从上面抱下来,然后看那白底黑字的灯笼,愈发刺眼。
贝老板还在。
她好像知道他们会回来似的,独自坐在原来的溅雨阁里,在那一堆断壁残垣中,轻轻的梳着妆。
“贝老板……”陆祭不禁轻轻唤她。
她缓缓转过头来,呆滞的目光里突然闪烁出光芒来。“生儿……生儿你来了?”她不由分说一把抓住了陆祭的手,一同坐在镜子跟前,她自豪的捋着发髻,然后又极为小心的插上了一朵精致的绢花。——原来她疯了。
赵邺刚要上前来,陆祭赶紧冲他使了一个眼色,赵邺会意,就静静出了房门。
贝老板完全没看见似的,她紧握着陆祭的手,拽着他往镜子里看。“你说……生儿你说,娘好不好看?一会你爹就要来接我了,我这样……可不能辜负了他。”
“好看。”陆祭说,继而又重重的点头。“真好看。”
贝老板眼睛笑成了月牙。她兴奋的似乎有些不知所措,拿起梳子,接着放下又要拧开胭脂盒子。乌黑的长发挽成绝美的髻,骄傲的盘在头上,眉梢眼角虽还挑着一股风流,但还是遮掩不住她脸色苍白。她正捏着小竹板缓缓调着胭脂,暗红,鲜红,桃红,红的像血一样的胭脂膏子被研的细细的,色泽从那细小的盒子里凝脂,一瞬间又滋生出几千种红来。“生儿你看~”贝老板手法娴熟,“这就是海棠红呢,你那胭脂店里的人,哪一个能比娘调的好的?——啧啧,这鲜艳的胭脂,娘可是为了能永葆青春费了好大心思才做出来的!”她突然动作慢下来,眼神聚拢在某一处移不开:“可又有什么用呢?……这又不是返魂香,保住了容颜保不住命,到头来,谁又肯去看你一辈子呢?”
返魂香。陆祭的心口狠狠痛了一下。
“我爹呢……”陆祭忍不住开了口,其实心里的暗影从看见那两盏奠灯就已经开始变得浓重了,可他仍然不敢相信,还是开了口。
贝老板好像被吓了一跳,小竹板一下落了下来,染红了一小片地板。她噤若寒蝉的望着陆祭,两只眼睛左右环顾了一下,就附到他耳朵边上轻轻的说。“他在长安呢。他躲到长安去了,这么谁都找不到他了……他说来接我,我跟他到了那里,就永远也不分开了。”
陆祭一怔,“……长安?”
贝老板又得意起来:“任小桥再聪明也不过如此!她弄到了返魂香,又弄个长安放在里面,还留下来什么三个两个的写字的,唱曲的来当钥匙——何必多此一举!我的胭脂可是想变成什么样子就变成什么样子……可是你爹爹他太傻了,他偏偏查封了你的海棠店,这胭脂一下变的路人皆知……我没有办法,我只能把你藏在长安里!”
“你……知道去长安的路?”
“小桥虽然跟我情同姐妹,她却什么都不告诉我!……还好我千方百计的弄到手一个妆儿,要不然你怎么去得了长安呢?”她神色一下黯然了,“可后来我再也找不到她了,她把我的生儿带到哪儿去了?……你知道吗?这能去长安的有三个人,除了妆儿,可我还知道一个!现在只有他,才能带你去长安。”
“是……谁?”
贝老板拿起毛笔,细细的描着眉毛,她稍稍的从镜子里抬起眼睛,忽然笑了。“那写字的先生……现在可不就在门外站着呢么?”
赵邺站在门外。
这盛极一时的花满楼就这样破败了。当时他被父亲给派遣到这里来找返魂香的时候,明明还热闹的紧。对面就是听秦阁了,想到当年那个一脸惊恐的小捕快被自己给定在床上的情景再次浮现,赵邺不禁弯起了嘴角。
门吱呀一声开了。陆祭从里面走出来。
“怎么样了?”赵邺转过身,“是不是知道了些什么?”
陆祭不说话,静静看着他。
“……知道怎么去‘长安’了吗?”赵邺有些奇怪。
陆祭点点头,又摇摇头,接着他说:“咱们不去了,咱们回家。”
咱们回家。
而就在这时,在他们身后的溅雨阁内,传来了轻轻的响动。像是有什么摔在了地上,碎了。
他们连忙冲了进去,却只看到贝老板跃下栏杆最后的身影。
“她去长安了。”陆祭一下变得虚脱无力,他撑不住地靠在了赵邺身上,又慢慢滑了下去。“……她还是去了。”
赵邺轻轻揽他在怀里。在他耳边静静地说。
“来。跟我走吧,我带你回家。”
他们没有去香洲,更没有坐船一路南下,赵邺骑马绕过了秦仙亭,那边的桃树似乎又重新长了起来,也许明年春天依旧能抽出嫩芽。
“你相信吗?于老板可能是我的亲戚,据说他是从20年前来的。”
“我相信。”
“你相信吗?我小时候被他们叫成‘桃花妖的儿子’,或许我娘就是桃花妖。”
“我相信。”
“你相信吗?这世上一直存在着一个‘长安’,可是根本就没有返魂香。”
赵邺一愣,但随即笑了。“我相信。——你的长安到了。”
陆祭从他怀里使劲抬起脑袋,看见的是无比熟悉的地方,红木镀金的牌子上反射着秦江里粼粼的波光。——‘锦长安’。
“以后就住在这里吧。”赵邺把门打开,里面的灰尘铺了好几层,可布置还是一切如常。那些锦缎像一段记录的见证,挂在临风那面墙上渐渐泛黄。阳光像被碾碎的薄冰,不安分的镶嵌在上面,喧闹的跳动。
“你决定了吗?”陆祭站在门口看着他笑。
“嗯。就在这里了,我们这样只需要天天守株待兔等着有人来把我们抓走,而不是惴惴不安的逃亡了。”赵邺也看着他笑。他把他拉进来,“你在这里好好坐着,我去买点东西来,想吃什么?”
“都好。”陆祭歪着脑袋想了一想,“福记的包子吧,好久没吃了。”
马蹄声又远了。陆祭默默看着他出门,上马,然后一点一点远去。秦江水还是会多少年如一日的流下去,等垂柳绿了又黄,九月的桃花还会开吗?
你能原谅我的悲悯吗?
梨州街,花满楼,裕隆茶馆。海棠店,锦长安,惊蛰桥。
偶然的相遇,像是低沉的弦音,嗡的化开一片。波纹似的散开,一层叠着一层,一环推开一环,到彼此最终不能继续逾越的界限,便形成了莫大的漩涡。
还有机会跟你一起喝茶看盛世吗?
还有机会跟你一起扫雪赏梅花吗?
事过境迁。白驹过隙。从来不敢想象的就这样过去了,想到的,想不到的,都来到了,又过去了。擦过自己身体的时候总会留下绵长的疼,结成丑陋的痂,再剩下古旧的疤。
所以你能原谅我吗?
陆祭闭上了眼睛,他觉得疲倦极了,终于怎么也坚持不住了。黑夜跟预料中的一样来到了,纯净的黯然里面还跳动着些许不肯划去的名字。像惨淡的星光,或凄哀的渔火,在最远处,缓慢的游弋着。
于是,
——你能吗?
赵邺跑了好远。满城都没有看见福记包子,他只得去买了其余的吃的和一些必用品,便匆匆往回赶。
路过了梨州府衙,白色的封条贴在在灰暗的门上,犹如被封印起来的蛛网。而新的知府还没有来上任。
就好像是一个入口。一旦被贴上了‘神秘’的条幅,它背后总能衍化出另一个喧嚣的世界来。
如同那一场长安。
就那么一场长安。
“我回来了!”赵邺一步跨进了锦长安,却看见陆祭安然的靠在椅子上。阳光洒了他一身。
赵邺想走过去,却迈不开了步子。他手里的东西哗啦掉了一地。
他脚下突然荡起幽暗的水纹,像潜伏在心里的暗潮。一点一点的翻滚上来。
“天晴了呢。”
“有好些日子没敢出门了吧。地里的庄稼会坏掉的。”
“新任的知府啥时候来?”
“谁知道,好好的知府怎么说没就没了?灯会才刚结束不久呢。”
“听说啊……他们暗地里研制了啥物件好想要毒死皇上呢……”
“嘘嘘……别瞎说,当心有人听见了。”
一个接一个的传说。连续不间断的传说。在某个地方或某个角落里,继续延展。
“喂喂,听说了没?家住南街的老夏家,在那桃花树上拣着一个好东西!绿莹莹的跟月牙儿似的,到夜里还会发光呢!”
“该不会是个宝贝吧?……说起来这些年的怪事还真多,有人说在秦江亭里经常听见有人唱歌,也不知真假。”
“不会吧?唱的啥歌?”
“唱的……”
好像有声音远远传来,几个人赶紧屏住了呼吸,侧耳听去,好像又什么也没有。就在刚要继续高谈阔论的时候,那声音却忽然清晰了起来。无比凄婉,又无比动听。
我歌长安晚,长安夜夜光。
你给我长安,我共你安长。
愿与君长安,此生永安长。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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录入币 +2 大魔王 2009-3-4 13: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