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帖内容
蓝蓝天

2009-4-18 17:26
[红尘迷醉]星云之湖(强强) BY 花生宝宝

文案
纤瘦的人儿无声无息地漂浮在湖中央,月光盈盈地洒在少年的脸上,如梦似幻。身下是血色猩红,衬着少年额间刺目的血迹,越发地诡美。荡漾在水中的银发如绽放在血海的百合,铺了满湖,水波动,轻盈柔顺如丝。
“你是谁?”
“我又是谁?”
“我是你的主人,记住,是永生永世,唯一的主人!”
内容标签:欢喜冤家 情有独钟
搜索关键字:主角:云遥、沉星

星云之湖
作者:花生宝宝

“你和云儿真像啊……”男人醉眼朦胧地看着他,似乎透过他那张清秀的小脸正在看着另一个女子。“心似浮云般缥缈,聪明、冷静,还有无人可比的,没心没肺!”
年幼的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深邃的黑眸中无风无波,完全不似一个本该嬉戏童年的孩子。
“你呀,真的和我一样的性子。”母亲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掐了掐他粉嫩的小脸,“说不定你这与生俱来的冷静,比我有过之而无不及。如果你能够得到魔龙之角,我就传位于你,可好?”
他摇头,“不要,没兴趣。”
母亲忍不住大笑,“真是个玲珑心肝的小家伙。” 满座众人皆松了口气。
他有一个英俊才华横溢的父亲,可是与母亲相比就变得失去了光华,因为他的母亲是冰魔族最不平凡的女人。他的母亲美丽、聪颖、冷静过人,是魔族中少有的英明女主,深得族人爱戴。母亲有四位丈夫,政治的婚姻无所谓公平与否,她是否真的爱过谁,他不知道,因为她在旁人眼里对待任何一个都从未表现出不同。他有六个同母异父的兄弟姐妹,他们当中,只有血统最纯正的人才有资格成为冰魔主,而他,是血统最不纯正的那个。
其实他很早就知道,兄弟姐妹当中只有他与母亲最像,很小的时候他就会和母亲欣赏同一幅画、发表同样的见解,作出同样的选择,而更多的时候,是噙着同样捉摸不定的笑。或许正如母亲所说,他天生的心机与冷静周遭无人可比。
家族的权力,他没兴趣,家族内的明争暗斗,他冷眼旁观,只要没有人来妨碍他纨绔公子式的的生活,一切都无所谓。
天才总是寂寞的,但是,他很享受寂寞,因为只有心无杂念才没有人能打扰他冷静的思考。
随着年龄的增长,他明白了自己的与众不同,也找到了自己的人生方向。他是天生的智将,能发挥他全部才华的地方这世上只有一个,那就是权力的最高点。
自诩可以成为第二个子悠的他,并没有那样的想法。只有痴人才会选择毁灭一个世界的方式来创造一个世界,那样太浪费时间,而且站在权力的顶峰并不适合他。他不喜欢争夺,也不想成为众矢之的,他想要的,是要成为魔帝之下的首席军师,创造一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盛世。
有英明的君主才会成就千古流芳的贤臣,东方夜岚刚好就是一个符合所有他标准的明君。他欣赏夜岚的行事风格,只有这样的君,才能给他一个大展身手的空间,于是他决定,成为夜岚的臣。
那一年,母亲开始在六人之中寻找合适的继承者,于是给出了三个考验的选择。一,用十年的时间治理一座荒城;二,用十年的时间得到岚帝的认可,三,得到魔龙的角。
在冰魔族的祠堂里供着一张狰狞的面具,面具上有一只角,那是据说只有与魔龙定下契约的人才能得到的角。传说在远古之时有一位冰魔族的少年与魔龙定下契约,他得到了魔龙的力量并因此领导着冰魔族人逐渐强大起来。这是冰魔一族强盛的传说,自那之后便留下了一个关于面具的族规,只有能与魔龙定下契约之人,才有资格带上面具。
但是魔龙不同于魔兽,普通人无法找到他们生活的地方,更少有人能让其臣服并定下契约,因此那张面具一直被供在祠堂里,从未有人带过。
对于前两种考验,他没有兴趣,或者说,考验的结果不是他最需要的。血统并不纯正的他,此刻真正需要的是强大的力量,可以改变一切无可置疑的力量。
“魔龙的角,我会带回来给你看。”他道,嘴边依然噙着玩世不恭却让人不敢小觑的笑。
有人惊讶也有人不屑的嘲笑,三件事中只有这一件是没有期限的,也许是十年,也许是百年,也或许,一生也无法做到,所以没有人会选择这个看似宽容却最难的考验。
“五弟,你要想好,百年以后你即使做到了,魔主这个位置也不会是你的。”
他不介意,因为他的理想不仅仅只是冰魔之主,他要成为左丞。在那之前,他必须强大起来。
女子也笑着,似乎早就料到了他会如此选择,捏了捏少年的脸,道:“那么,我等你回来。”
于是,少年背起行囊独自离开了冰之碧落。
第一章
清晨,被唧唧喳喳的鸟儿吵醒,他揉了揉眼睛,“嗯……”
“小家伙醒了?饿了吧,先喝点粥。”耳边传来清澈悦耳的声音,他茫然地转头看去,只见一位身穿黑色粗布衣衫的少年正对着他笑。虽然衣衫朴素但是难掩那一身逼人的贵气,倒像是大户人家的贵公子。
他眨了眨绯色的眼睛,第一眼便注意到少年那一头漂亮的银发,飘逸如丝,在阳光下闪着柔和的光泽。他笑得很好看,淡淡的笑容很干净,感觉不到任何杂质。琥珀色的眼睛亮晶晶的,与他额间黑色的晶石一样给人一种亲切的感觉。
他歪头看着,皱了皱眉。“我不认识你。”
少年给他喂了一口粥,道:“我是你的主人,现在不就认识了。”
“主人?”他绞尽脑汁地回想,却发现记忆里一片空白,“我不记得你,我又是谁?”
少年依旧笑着,很有耐心地解释道:“你叫沉星。”
“沉星,沉星……”孩童喃喃地重复着,觉得对这个名字似乎很熟悉,“你叫什么?”
“云遥。”少年深邃的眼眸里依然没有情绪也不见任何波动,仿佛是平静的湖面,沉静得令人感到恐怖。
“云……遥?”沉星忽地全身颤抖起来,胸口似乎压抑着什么,可是却又什么都想不起来。这个名字让他熟悉,也让他觉得心神不宁。他见过他,一定见过他,可是为什么记忆仿佛被抹去了一般?“如果你是我的主人,为什么我不记得你?”
云遥放下粥,将小小的身子抱在怀里,沉星颤了一下,没有反抗。“听着,小家伙,你是我在沉星湖边捡来的,所以从今以后,我是你唯一的主人。”
似命令又带着几分不讲理的话语被强行灌输进沉星的脑海,一时间,小小的人儿愣住了。他的记忆里什么都没有,陌生的世界、陌生的人,仿佛被抛弃了一般,他除了眼前这个自诩为主人的少年之外,一无所有……
云遥低头看着沉星径自陷入沉思,七八岁孩童的脸上露出与年龄不符的深沉,于是忍不住笑了起来,掐着他的脸道:“啧啧,真是个美人坯子,长大之后一定是个倾国倾城的绝色。”
于是沉星在对这个人的评价里除了霸道之外又多了一条好色。
雏鸟总会将第一眼看见的生物当作自己的母亲,虽然沉星不会这样,但是很显然对云遥有着说不清的依赖。失去记忆的他,对一切都处于懵懂阶段,尽管什么都不懂,但是接受和适应能力很强,很快便适应了一切。
云遥所居住的茅草屋很朴素,屋外便是外魔界最有名的沉星湖,环境优美景色宜人。他是个大夫,医术如何沉星不知,见他平日免费为村民看病,偶尔收些诊资也不过是野味柴米之类,日子过得相当清贫。
对一切事物似懂非懂的沉星并不像村里的其他孩童,有时候他会歪着头静静地看着云遥忙碌,云遥转过身去看他,他又别过了头,也不知道小脑袋里到底在想什么。
“你好像对我不太信任。”云遥俯下身子平视着他。
沉星歪着头看了看,几乎可以在对方的眼眸里看见自己的绯瞳。“为什么我的眼睛与别人不同?”村子里无论男女老幼眼睛的颜色都很淡,是那种浅浅的暗灰色,他的眼睛,是红色的,而云遥的眼睛则是深邃的琥珀色。银发的云遥与银发的自己,他与他都是与众不同的,沉星知道,即使平时看不出特别,他却有这种奇怪的感觉。
“因为沉星是特别的。”云遥似笑非笑地解释。
“特别的?”沉星歪着头,“那么为什么我的头发和你的头发都是银白色?”
云遥闻言大笑,“傻沉星啊,难道你忘了么,你我相似是因为你是我的仆人。”
“记住,我是你的主人,唯一的主人。”说这句话时,云遥的表情完全似平时的嬉皮笑脸,深沉得仿佛变成了另一个人,可是不知为何沉星的潜意识里却认为这样的他才是他所认识的那个人。
他是谁?自己又是谁?没有过往的记忆、也找不到曾经的自己,沉星不知道自己的人生将何去何从。绯色的眼眸一黯,沉星茫然地点了点头,不明白内心闪过的那一丝失落来自哪里。
接下来的日子无风无浪,云遥每日为村民看病,沉星便负责抓药,两人就像是相依为命的兄弟,日子过得很平凡也很充实。
“大夫,我娘想请您今晚到我家吃饭。”临村的少女娇羞地对云遥道。
“这个……”云遥略带迟疑,“沉星一个人在家,我不放心。”
“当然要带着小沉星一起来,我娘说也要谢谢小沉星呢。”
“多谢,那么恭敬不如从命了。”云遥回了她一个完美的笑容。风流公子多情笑,潇洒,又有着贵公子优雅的气质,这样的笑容看在任何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眼中,都会脸红心跳情愫暗生。
那少女的脸果然一下子红了,羞涩地笑了笑,转身跑开了。
“啧啧,长大了或许也是个美人。”云遥色眯眯地看着少女远去的背影,沉星不齿地撇了撇嘴。“当然,还是我的沉星最值得期待啊。”他又道,满脸兴趣地看着沉星,仿佛那双色眯眯的眼里已经看见沉星长大之后的样子了。
沉星一阵恶寒,不屑道:“色狼!”
“这个你就不懂了,所谓食色性也,美人谁不爱。欣赏美人就是欣赏人生,等你长大了就会明白。”他悠然地笑了笑,即使此刻展现着令沉星鄙夷的色狼嘴脸,那笑容也依然没有给别人留下肤浅的印象。
不知道是他笑得太真,还是,他笑得伪装太多……
云遥很好色,这是沉星第一天就得出的结论。说起美人就滔滔不绝,看见美人就双目放光,甚至会刻意接近,完全没有身为大夫的端庄形象,倒像是十足的纨绔公子,尽管如此,村民们还是很喜欢他,因为他的赞美从不做作。
他是否真心,沉星不知道,只是不得不承认,当云遥赞许一个人的时候,他的表情让人感动。
“喂。”看着收拾药草的云遥,沉星唤道。
“叫我主人,或者叫我云。”又是强势略带命令的口吻。
沉星摇头:“不要。”
“为什么?”云遥停下手中工作,抬眼看着他。
沉星撇了撇嘴,道:“云是缥缈之物,不真实,我不喜欢。”
云遥轻笑,“那么,就唤我遥吧。”
闻言沉星一怔。少年面如美玉,笑起来别有一番风流气质,可是不知为何,沉星总觉得他的笑容里没有真心。看不透也摸不着,云遥将一切隐藏在眼眸深处,或许现在还能让人看到冰冷,但是假以时日,将不会为任何人任何事起半分波澜。毫无理由的,沉星就是明白,眼前的人即使看起来再无害再无优雅与自己再相似,他终究是不了解他,每每看见那样的笑容都会让他有种莫名的心烦意乱。“遥远的云……人如其名。”
云遥扬了扬眉,眼底依然没有任何波动。“曾经也有人这样说过。”
“我真的是你在湖边捡来的?”沉星问。
“当然,所以我是你的主人。”云遥霸道地回答。
沉星嘴角一撇不置可否,继续道:“这么说来,我的家就该在这附近,可是一个月了也没有人认得我。”
云遥耸肩,“也许你的家不在这里,或许只是像我一样被沉星湖的美景所吸引罢了。”
沉星奇道:“看你也不像是外魔界的人,你到底是哪里人?”
云遥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我是冰魔族人,如今算算,在沉星湖已经住了八年了……”
“为什么会选择在这里生活?”
“这个嘛……”他顿了顿,眼波深处变得有几分透明,然而很快又被平静所掩盖,“因为这里的煞气最重。”
“煞气?”沉星一愣。
“整个魔界曾经最血腥、杀戮最重的地方,无数冤魂无法超脱怨恨最深的地方,就是这里啊……”云遥指了指窗外清澈的湖水,波光粼粼的水面折射着柔和的光,早已看不出曾经血流成河的沙场景象。
沉星盯着湖水,脑海里依旧一片空白。“我的名字也是你起的么?”他问。
云遥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模棱两可地笑了笑,道:“你就是沉星,沉星就是你,至于这个名字的出处有意义么?”
沉星没想到会听见他这样的回答,愣了一下。是啊,他已没有过去,又何必去追究名字的由来……迷失在沉星湖中的自己,究竟,丢失了怎样的记忆?“我到底,忘了些什么呢?”他歪着头看向窗外,喃喃自语。
云遥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如镜的湖面被风拂过,荡起片片涟漪。他仿佛又看见了那日一轮明月之下沉溺在湖心的少年。
纤瘦的人儿无声无息地漂浮在湖中央,月光盈盈地洒在少年的脸上,如梦似幻。身下是血色猩红,衬着少年额间刺目的血迹,越发地诡美。荡漾在水中的银发如绽放在血海的百合,铺了满湖,水波动,轻盈柔顺如丝。有一瞬间,他的呼吸为他所夺,直到将他从湖水中抱起,他才惊觉自己的失魂。
那双如血一般的赤瞳曾经空洞地越过他看向天空,再然后,一片死寂。
“忘记了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要记得你今后的每一天。”云遥似笑非笑地回答着,目光早已飘远。
第二章
血,触目惊心的血,如红绫般绝艳的血……
鲜血染红了眼前的世界,他茫然地用手背擦了擦,额间血流不止,才发觉,那是自己的血。一抹痛楚袭来,瞬间痛得撕心裂肺,他不知道为什么,只觉得这感觉让他痛苦万分。“啊——”
“沉星,沉星?”云遥搂着他,发觉衣衫早已被汗水打湿粘腻腻地贴在身上,黑暗之中只听见他痛苦压抑的呻吟。
“痛,我好痛——”孩童发出略带着哭腔的呓语。
“哪里痛?”云遥问道。
“头,我的头好痛……全是血,为什么我什么都看不见……”尚未完全清醒的沉星胡乱地挣扎着,仿佛已陷入这种痛苦无法自拔。
云遥怔了怔,随即将他搂在怀中温柔地抚上他的额头。“只不过是梦罢了。”他轻声道。
感觉到熟悉的气息,沉星停止了挣扎,慢慢地放软了身子贴在他的胸前,感受着云遥身上所散发出的力量。云遥挥手点燃了油灯,在昏黄的光线下只见沉星稚嫩的脸上布瞒了潮红,多了几分惹人怜爱的脆弱。
“真的好痛……”沉星张开迷茫的绯瞳有些撒娇地呢喃着。
云遥暗自叹了口气,只有此刻,他才会觉得沉星还是个孩子。对于沉星这种尚未完全清醒的样子云遥早已见过无数次,只是每次都会惊讶于他毫不掩饰的信任与依赖。乖巧、听话、懂得撒娇,只有在睡迷糊的情况下才会看到,他清醒的时候,哪里像个正常的孩子?
云遥手臂一收,索性将他抱在自己腿上,一下一下地安抚着。“过去了,已经全部都过去了。”
沉星抓着他的袖子不放,静静地看着他,最后将目光静止在云遥额间的黑色晶石上,带着几分茫然。仿佛是一种无意识的行为,他缓缓地伸出了手,抚上云遥的脸。当软软的指尖探上他的额头,沉星体内的魔气忽然产生了异动,翻江倒海般地汹涌而出,将茅草屋内的结界撞得几乎粉碎。
云遥心中一动,知道是沉星体内沉睡的力量在修复,但是这种修复过于急切,他的身体却无法承受。
沉星双眸蓦地一亮,赤瞳殷红如血,仿佛要将一切都吞噬在血海之中。
“唔——”他痛苦地扭动着,云遥见状握住他的手放在胸口,将自己的力量传递过去。“沉星,镇静下来!”
陷入幻觉之中的沉星根本不听,眉头紧皱挣扎得越发的激烈。怕他受伤,云遥只好再次抱紧了他,无法动弹的沉星正忍受着巨大的痛苦无从发泄,于是狠狠地咬在云遥肩上,直到鲜血入口。
血从白衣上渗出来,腥气冲撞着沉星的全部感官,血腥味的真实与幻觉的世界混淆在一起,让他越发地分不清是梦还是现实,死死地咬着云遥不肯松口。
肩头阵阵痛楚,到最后几乎麻木,云遥深深地叹了口气,将他抱得更紧。“现在,还不是时候。”他低喃道,“你会变得更强,但是,不是现在。”
汹涌的魔气被云遥压制吸收,然后缓缓地送入了沉星的体内,片刻之后屋内混乱的气息渐渐归于平静。感觉到沉星安静下来,云遥拍了拍沉星的背。
沉星茫然地松了口,怔怔地看着眼前一片血红,有些不知所措。那样子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做了错事等待惩罚的孩子,云遥莞尔,起了捉弄之意,道:“你是小狗么,那么喜欢咬人。”
沉星歪头看着他,没有回答。就在此时,窗外忽地传来一阵凄厉的鬼哭狼嚎,沉星仿佛猛地从梦中惊醒一般身体剧震,睁大了眼睛,“是什么声音?”
屋外,阴气暴涨,鬼魅之影被月光一照投射在窗户上,映出魔物狰狞的样子,是魔界最低级的食人魔物。
“风声罢了。”云遥抬手点指他的额头,以近乎催眠的语气道:“睡吧,夜还长……”
阴风阵阵,打在门窗上发出诡异的声响,暗夜中穿梭的黑影若隐若现,然而这小小屋内的一隅却仿佛隔绝在恐怖气氛之外,只有宁静与祥和。沉星在云遥的怀中缓缓睡去,渐渐地,眉头舒展。
肆虐的魔物越来越多,更有大胆的想冲破门窗,云遥却一点也不在意。“连你们也察觉到了么……”他自嘲地笑了笑,“才刚刚开始,便已按耐不住兴奋了。”话音未落,琥珀色的眼眸忽地变成深沉的幽潭掀起巨大的波澜,无形的杀气自他的身上迸射而出,隔着窗子没入黑暗,将屋外魔物尽数包围。顷刻间,鬼魅之影无声无息地消失,窗外又是清冷月夜。
“果然,无论是魔族还是魔物,贪婪都是天性,一群自不量力的跳梁小丑!”伴随着毫无温度的话语,云遥眼底的平静一如往常,甚至连嘲笑也让人看不出笑意。垂下的长睫遮住了如墨的黑瞳,再次抬眼之时,灯火下又是那双琥珀色明亮的眼睛,无风无浪。
沉星的力量开始复苏,这比他预料中的时机要早,或者说,要更糟糕一点。
推开窗子,屋外夜色正浓,刚刚那些肆虐狰狞的魔物也仿佛只是错觉,柔柔的风拂过,树叶沙沙作响。云遥盯着山林的深处,透过晚风传来的气息,远处似乎有什么正在窥视着这里。连那些最低等的魔物都已经察觉到了,沉星的脆弱和觉醒,只要在沉星尚未完全恢复之前吃掉他,就可以得到他的力量。
“真是一群贪得无厌的家伙,但是想要得到他的力量,也要问问我这个主人同不同意。”云遥一声冷笑,将窗户关闭。
第二日沉星醒来之时,早已不记得昨夜的梦魇,只觉得神清气爽,全身上下所不出的舒坦。左右环顾,云遥并不在屋中。平时云遥总是比他起得早,所以沉星也没太在意,简单地梳洗完毕,推门而出却发现今天简陋的医馆内患者特别多,而且大多都是严重的外伤。
云遥正忙的不可开交,见他醒了,于是道:“来帮忙,伤者太多了。”
“怎么回事?”伤员大部分是临村的村民,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几个,还有一些人正在等待包扎。
一旁的老村道:“昨天魔物袭击了村子,像发疯了一样,真是太可怕了。”
沉星一愣,他知道外魔界的魔物会在夜晚出没伤人,可是家家都有应对措施,平时也都相安无事,昨夜怎么会伤了这么多人?“家里没有灵符么?”
“白灵符谁家没有几打,可是昨天魔物太异常,拼死也要冲进屋子,法力稍弱的白灵符都碎了,还有几家房子也塌了,伤了不少人,不过幸好大家都活着……”老村长愁眉不展,看了看满屋伤患更是唉声叹气。
沉星转头看向云遥,“昨晚我们这里也受到袭击了么?”
云遥耸肩,“一夜好梦,我怎么知道。”
沉星还想说什么,云遥将一瓶创伤药扔给他便径自忙碌起来。路路续续又有更远的村子送来伤患,两人也无暇再多说,一直忙碌到夜幕降临。
所有人的伤口都已处理完毕,医馆又恢复了往日的冷清。沉星累得倒在地上,一点也不想动,抬眼看着云遥善后,才发觉他的神情也有几分疲惫。似乎在他的印象中,云遥从不曾有过狼狈的表情,即使再艰难的事情他也会笑着去完成,然而此刻眉宇间那一抹难得一见的黯淡让沉星怔了怔。
“又在想什么?你这鬼灵精怪的小家伙,操心太多会变成小老头哦。”云遥回头调笑道,又是一副不正经的样子。
沉星暗自撇了撇嘴,注意到他肩头渗出了点点猩红,猛地坐起来道:“你受伤了?”
云遥歪头看了看,不以为意地道:“没什么,天没亮就开始忙着救治病人,所以忘了上药。”
“是魔物?”沉星的第一个反应就是魔物袭击,虽然云遥没说,可是他不认为这里什么都没发生过。
“不是。”云遥揉揉他的头,“我自己清洗一下就好。”
屋子外面就是沉星湖,湖水清澈,两人偶尔都会去湖边清洗,因此沉星也没太在意。此时刚刚入夜,天边一轮弯月皎洁出尘,映在湖面上别有一番动人。沉星夜色,是外魔界有名的美景之一,尤其在盛夏之时,岸边开满鲜花,花香阵阵水波荡漾,美得别致。
阴寒之气悄无声息地凝聚着,感觉到空气中异样的波动,沉星猛地想起一事,入夜之后正是魔物最活跃的时候,昨夜袭击村庄的魔物很可能还会出现,若是寻常魔物也就罢了,怕就怕如村长所言魔物变异。云遥此刻身在没有结界的屋外岂不是很危险?想到这里沉星一把推开门冲了出去,“喂——”话语戛然而止。
月下,如银色月光的白发飘散开,映着月辉,潇洒绝尘。沉星愣了,看着水中的云遥缓缓地转过身来,俊逸的五官棱角分明,微微扬起的嘴角有种温柔的无情。
“沉星夜色,果真是独一无二的美景。”云遥略带沙哑的声音在湖面上飘荡开来,传得很远很远。
湖中的他、岸边的自己,这一幕对沉星来说,有种异样的熟悉。‘沉星夜色,果然名不虚传。’记忆的深处,是谁在湖水中央轻笑。
‘美人出浴,当是沉星绝色……’岸边,又是谁在静静凝望。
一瞬间,模糊的记忆与眼前的一切重叠起来,被遗忘的事情似乎将要破茧而出,然而也只是一瞬间景象的重现,之后痕迹皆无。沉星倒退了两步,越发地迷惘。
“夜色再美看过就好,最近魔物泛滥,晚上不要擅自出屋。”云遥撩起一捧湖水洒在肩头,清洗着血迹。
沉星刚自恍忽中回过神来,听见这话嘴角一抽,“你不是也独自出来了!”
云遥扬眉,“哦,原来小沉星在关心你的主人。”
沉星最厌恶的就是他这张玩世不恭的嘴脸,本不想理他转身便走,眼角的余光瞥见他肩头的伤痕,怔了怔。那个伤,怎么看怎么像——牙齿印……
“你又招惹哪家的美人了?”他忍不住问。
“扑通——”云遥脚下一歪,栽进水中。
沉星见湖面半晌没有波动,吓了一跳。“喂,你不会是淹死了吧?”见云遥依然没浮出来,于是不由分说地跳了进去,结果还没潜下去便被人揪着领子拎了起来。
“小沉星,舍己救人是好的,但是也要量力而为呀。”云遥刻意晃了晃他,以显示两人高度的差距。
沉星弄得一身湿,都还没来得及看清一切就被他晃来晃去,气得脸红脖子粗,手脚并用地挣扎着:“放我下来!”
云遥松手,沉星再次掉进水中。好不容易浮上水面,沉星气呼呼地打了一下水面,湖水溅了云遥满脸。
这一番折腾,两人都有几分狼狈。看看时间也不早了,云遥索性将他拎到自己近前,道:“回去吧,我讨厌看见丑陋的东西。”
所谓丑陋的东西自然指魔物,沉星也没反抗,任由他揽着上了岸。靠得进了,才看清他肩头的牙印,沉星心中一动。云遥喜欢招惹美人,但是做事有度,很少有真正的身体接触,这点沉星最明白。能伤到他的人,大概只有他身边的自己吧。
“这个……不会是我咬的吧……”
云遥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没承认也没否认。恰在此时,周围风向忽转,污秽之气扑面而来,无数魔物悄然出现。
第三章
“回屋!”云遥低声道,拉着沉星转身便走。
借着黑暗遁形的魔物虽然级别不高,但是速度非常之快,未及两人走到茅草屋的结界范围之内便已袭来。
近在咫尺的腐尸残骸夹杂这令人作呕的腥臭,云遥手臂一扫,将魔物消灭。
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着这些低等卑劣的生物,沉星心头隐约地浮上一种烦躁,抓着云遥的手也不知不觉地握紧。
仿佛是察觉到两人力量的差距,魔物的攻击纷纷转向沉星。湿漉漉的触角以迅雷之势扑过来,眨眼间便缠住了沉星的小腿。
云遥眉头微蹙,刚要将沉星抱起,却见沉星绯瞳一闪,额间红色血印乍现,周身的魔气开始毫无预兆地扩张。
“死!”沉星一声轻喝,杀气如火肆虐,野火燎原一般将四周魔物烧成灰烬。云遥来不及阻止便见沉星似疯了一般,五指伸开犹如利爪,割裂腐尸撕烂魔物,所到之处血肉横飞。杀戮,唤醒了他心底的某些记忆,这种毫无美感的动作更像是一种天性,残忍又无情。
“沉星!”云遥想抓住他,却只撕下了他的袖子,再看沉星,仿佛变成了另一个人。原本红润的脸上苍白得几乎透明,而额头一点猩红却越发地明显看起来似伤痕又似胎记,他双眼空洞地睁着,早已看不进去任何事物。
烧焦的气味刺鼻,魔物也已全部消失,但是沉星的力量却并没有因此而收回,反而更加肆无忌惮地向四周扩散,很显然,沉星失控了。
没想到他会因魔物的杀气而失控,云遥只好掠到他身后想将他打晕。然而抬起的右手还未落下,沉星绯瞳闪了闪,猛地转身,抓向云遥。毫无意识的攻击,已将身边出现的一切视为敌人,云遥侧身闪过,利爪又至。
“呼——!”那双没有焦距的眼睛似乎在盯着云遥,带着一种极度的仇恨。云遥抬手覆上他的额头,轻轻一击之后,沉星小小的身体终于软软地倒了下去。
夜,再一次恢复了宁静。两人的身旁已是一片狼藉,星光闪烁着,映照在沉星湖上,却是那么恬静而灵秀。沉星蜷缩在云遥的脚下,渐渐地苍白褪去呼吸平稳,只有额间那一点红色依旧,朦胧的光线下,给孩童增添了一抹与年龄不相符的妩媚。
“妩媚……”仿佛是突然间意识到自己竟然将这个词用在孩童的身上,云遥忍不住莞尔。站立了许久,终于俯身抱起沉星返回小屋。
沉星似乎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一位黑发的少年。阳光、绿树、水光点点,那人长长的黑发似云似雾,模糊在梦里,看不清他的样子,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以前没见过你,你不是本地人吧?’
‘每天都来这里,也不见你做什么,难道是为了看景色?’
‘我在等人。’
‘哦?那么你等到了么?’
‘也许……天知道……’那人轻笑。
午后的阳光照得眼前一片白,除了绿树与水波,他能看见的只有那人的黑发,柔顺如丝,亮如绸缎……
指尖动了动,感觉到那一缕柔滑的发丝拂过,沉星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抓住了云遥的头发。如月光的白,与梦里那人的黑发完全不同。
“懒虫别睡了,我们去集市上逛逛。”云遥似笑非笑地拍拍他的脸。
村子里的人都有赶集的习惯,但是像这样两个月一次的集市,却是规模最大的。村民全部聚集到七星村,商品买卖、货物交换,一时间热闹非凡。
沉星难得见到这么热闹的景象,东看看西看看便被琳琅满目的商品晃得眼花缭乱,最后更对着各种各样的小吃流口水。
云遥好笑地看着他,给他买了一包点心,问道:“还想吃什么?”
沉星左右看了看,指了指一旁的铺子道:“莲子羹!”
在外面找了一个空桌坐下,点了两碗莲子羹,沉星便美滋滋地品尝起来。抬头见云遥的目光四处游移,于是奇道:“还要买什么?”
“想买一件特别的东西,不过买东西也要看缘分。”
沉星嘴角一抽,埋头继续吃莲子羹。云遥见状索性将自己那碗也递了过去,道:“太甜了。”
游移的目光终于落在不远处一个衣着朴素的青年身上,云遥看看那青年脚下的商品,嘴角扬起一抹满意的笑。“在这里等我,不要乱走。”交代了几句,便起身向那青年走去。
那青年看起来很平凡,做买卖也不喜欢吆喝,再加上所卖商品都是一些不起眼的东西,所以摊子前面几乎没什么人。这些都不是吸引云遥眼光的原因,真正让他好奇的,是这青年所卖物品一点也不适合在外魔界这种民间集市上售卖。
青年见有客人便问道:“这位公子,想买什么?”
云遥没有看他的商品,反而先玩味地打量着青年,衣服的颜色是寻常的灰色,腰带也是纯色的黑没什么图案,而鞋子却能隐约看见刺绣的花纹,整个人看起来很平凡,却难不倒云遥的眼。看似普通的服饰却价值不菲,用料也很讲究,那双鞋更是出自林波最好的鞋匠之手,这青年身世不凡。云遥随意拾拿起一把折扇,‘唰’地打开,无字也无画上面一片空白。
“公子喜欢这把折扇?”青年温和地笑了笑,“一两纹银。”
对于一把折扇来说,这样的价格是寻常人家不能接受的,这也是青年一上午没有收入的原因。云遥优雅地合上折扇,在青年眼前晃了晃,“仅这扇骨也值五两,掌柜的在做赔本买卖么?”
青年脸色一红,挠了挠头,嘿嘿笑道:“买卖也要讲究缘分啊。”
云遥扬了扬眉,又拾起一块黑黑的石头,把玩了一下,目光微凝问道:“漠北矿出产的滴水晶石……多少钱?”
“竟然能看出这颗晶石的不凡,公子真是行家。”青年一听马上来了兴致,双目放光地侃侃而谈。“漠北矿在年初已经绝产,这是最后的绝品,若不是遇到识货的行家我也没打算出手,既然公子喜欢,我就送给公子,交个朋友。”
闻此言,云遥忍不住笑了。那青年却不等他回答,径自收拾了摊位,道:“难得在外魔界遇到高人,不知公子能否赏光与在下共饮?”语气一变,想结交的意图很明显。
云遥何等聪明,马上便明白了这青年练摊的真正目的,只怕也是为了结识奇人吧。回身看了看远处的沉星,见小家伙还老实地坐在那里,点了点头,道:“饮酒就免了,以水代酒交个朋友。”
青年喜上眉梢,便在不远处的茶水铺里找了个安静的位置。甫一坐下,云遥问道:“漠北矿是‘琪乐无穷’的产业,阁下是林波琪家的人?”
青年一怔,随即对云遥施礼,道:“在下琪冬。见公子风采不凡,想必非富即贵,不知如何称呼?”
云遥笑笑却没有直接回答,只是不经意地把玩着晶石,道:“如此上品虽然是原矿石,但稍加打磨绝对价值连城,真的要送我?”
琪冬诚恳一笑,道:“公子也知道,原矿石重在打磨和加工,若非识货的有缘人便无法展现其全部的价值。在下虽是商人,可也不忍心见宝物蒙尘,它的好,只有公子看得到。”
这样的回答虽然有几分恭维,却对了云遥的胃口,打量了他一眼,笑意更浓。“在下医者一名,没什么特别之处,只怕琪公子要失望了。”
琪冬脸一红,干笑了两声,道:“其实,我也只是想用这种方法多认识一些高人,并没有恶意。公子若是不嫌弃的话,这柄折扇也送给公子吧。若有唐突,他日到了林波在下请公子喝酒赔罪。”
青年一脸真诚,与所谓奸商的形象一点也不符,云遥暗自笑了笑,毫不客气地将折扇收下,自怀中掏出一块令牌递给琪冬,道:“生意人总要钱货两讫,这信物算是抵了今日滴水晶石的价值,琪家内部之事我也有耳闻,日后或许会用得着。”
琪冬愣了一下,接过令牌翻转一看,竟是林波城主的上宾牌。“公子是……”
“无名医者,绰号医不死。”
“多谢先生!”
不再多言,云遥起身告辞,摇了摇折扇径自离去。返回粥铺的时候,却发现沉星不在,不由得皱了皱眉。
“少年人的性子,果然还是不够稳重啊……”喃喃地叹了口气,云遥开始向四周搜索银发孩童的身影。
恰在此时,远处魔气肆虐,一阵惊恐的呼喊传来,伴随着血腥味让云遥心下一凛。
“啊——!”
“救命!”
“有怪物——是魔兽,快跑啊!”
声嘶力竭的惨叫声不绝于耳,云遥找不到沉星,心中更是不安,于是飞身向着混乱之处奔去。
四周的人早已四散奔逃,哭救声惨叫声交迭,而那些跑不掉的人瞬间已魂飞魄散。血流如河尸横遍野,便在残骸堆积之上,有两只魔兽正疯狂地攻击着众人,其中一头巨大的狼撕咬着满身是血已经看不清容貌的孩童,那孩子的发似乎是红色,又似乎不是,鲜血染红了云遥眼中的一切,心中突然害怕那孩童就是沉星。
云遥飞身上前,扬起折扇剑气扫过,魔狼的身体被瞬间撕裂,撒下血雾漫天。
在狼爪下抢回了那奄奄一息的孩子,可是脆弱的生命最终在他怀里咽气,云遥抱着他,心头思绪纷纷扰扰,一时间竟然忘了行动。
另一只魔兽似乎被云遥激怒,张开血喷大口扑过来,未到云遥近前,便被人砍成了数段。
“他妈的!我剁了你!”青衣的男子又补了几刀,只把那魔兽剁得血肉模糊才觉得痛快。收了刀,却见满目惨烈之中黑衣的公子怔怔地站着,一头银发映着血河清冷得出尘。
“兄弟,不会吓傻了吧?”青年拍了拍云遥的肩。“是你的亲人?”
云遥这才回神,低头看了看早已死去的孩子,慢慢地放下,叹了口气。“不是……”不是沉星……
那一瞬间,他似乎,失去了平常心……只要一想到那孩子也许是沉星,他就觉得自己一向过人的冷静似乎开始动摇,温和的面具亦开始出现裂痕。而正是意识到自己的失常,云遥心中便有种无奈的惊讶。
“我叫孟不凡。”那青年一边指挥村民收拾残局,一边看了看云遥,“看你身手不错,第一次动真格?对付这种杂碎就不能手软,要见一个砍一个。”
嘴角微微扬起,眼眸深处波澜不兴,云遥又恢复了往常的冷静。“多谢壮士提醒,我在找人,不知——”话未说完,便见有人冲出人群向他跑过来。
“喂,你怎么了?”沉星见他衣衫上都是血吓了一跳,拉住他的手道:“有没有受伤?”
看见那张关切的小脸,云遥轻笑,眼底一如既往无风无浪,只是在那双小手的主人握住自己的手时,情不自禁地抱住。
“喂——”沉星不解,却难得顺从地接受了这个怀抱的温暖。
“不是让你老实地等我么?”质问的话语一点也不温柔,甚至更在沉星屁股上狠狠地一掐,痛得沉星抬腿便踢了过去。“我去茅厕不行啊!你自己跑到这里来才吓死人,早知道懒得理你了!”说完又踢了一脚,被云遥索性整个抱了起来。
“别碰我,你身上血腥味太重。”沉星大喊大叫。
“兄台……”一旁的孟不凡唤道,“今日有幸并肩作战,我最喜欢结交高手,请问兄台高姓大名。”
云遥抱着沉星微微一笑,道:“沉星湖畔小小医馆,医不死随时恭候。”
孟不凡大喜,“改日定会拜访。”
“买到你要的东西了么?”沉星拽了拽云遥的袖子。
“嗯。意想不到的收获。”
救治完伤患,两人离开七星村已是下午,空气中漂浮的血腥味还是让沉星皱起了眉头。魔兽与魔物不同,很少会主动攻击村庄,今天的事情实在太异常了。
“魔物横行魔兽肆虐,是不祥之兆啊……”老村长叹气。
“天异常,难道是因为魔界将有大事发生?”隔壁的大婶也一副学者的神态认真地分析。
云遥轻笑,“天若变,又岂会是这种征兆?”说话时,眼睛却一刻也不曾离开过沉星。
沉星费解地迎上他的目光,完全看不懂他眼神所包涵的意思。
以沉星湖为中心,四周的魔物与魔兽已经开始异常的活跃,这个原因,只有云遥最清楚。想起今日自己的失控,云遥无意识地模到怀中那颗尚未被雕琢过的滴水晶石,心中已有决定。
‘若无法冷静下去,那么,便放手吧……’
记忆里,母亲平静的笑容不曾有丝毫的波动,只有那说出口的话语带了些许不易察觉的伤感。
第四章
在沉星湖畔有一株很特别的树,要说究竟是怎样的特别,沉星也说不出来,只觉得云遥似乎很喜欢。偶尔能看见他站在树下,目光淡然无波地看着满树绿叶,也不知道在想什么。虽然云遥的目光总是那样平静,沉星却能看出平静之下的认真,所以,他知道云遥很喜欢这棵奇怪的树。
“会开花么?”沉星仰头望着那棵大树,足有三人合抱才能围住的粗壮树干,代表了它不容小觑的树龄。
“会。”云遥淡淡一笑,“今年会开花吧……”
他的语气很奇怪,似是笃定又似是猜测,沉星歪头看了看他,奇道:“难道它不是每年都开花么?”
“五年一开花,五十年一结果,却要等五百年才会成熟。能亲眼看到九幽树开花,小沉星千万不要错过哦。”云遥半开玩笑地道。
沉星惊讶,这树竟然就是传说中能长出起死回生九幽果的九幽树,难怪云遥这么喜欢。想到这里不由得多看了几眼,“怎么不见有果实?”
云遥莞尔,指着九幽树树梢道:“九幽之花,五日便落,但是会将精华全部贯注于树梢,等待五百年一颗的果实成熟。所谓五十年结果五百年成熟只是不确切的说法,九幽树的确每隔五百年才会有一颗果实,但是只在一夜之间成熟,平日是看不见果实的。不到特定之日,果实根本不可见。”
沉星恍然大悟,认真地点点头,“原来如此,我说你怎么总是喜欢看着这棵树,原来是在等不知道哪天会出现的九幽果。”
云遥被他的表情逗乐,揉揉他的头,却没有解释什么。“那么以后你陪我一起看着吧。”
沉星点头,果然很听话地坐在树下,一动不动地看着。
云遥笑笑,眼底闪过一丝波动。“其实,九幽果并没有传说中起死回生的功效。”
“那为什么……”沉星不解。
“九幽,又名……引凤。”
沉星的心莫名地一动,似乎想起了些什么,又似乎全无头绪。恍惚间,又听见了记忆深处传来的声音,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
‘你等的人一定会来么?’
‘会的。因为这里,有引凤。’说话间,那人的黑发被风吹乱,飘摇着,有种难以描述的风姿。
‘你勾起我的兴趣了。’
‘是么?’那人哈哈大笑,‘那么,你陪我一起等吧。’
引凤……云遥说完已转身离开,留下沉星茫然地看了看九幽树,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脑海里浮现的声音代表什么。但是从那日起,沉星莫名地喜欢上了这棵树,喜欢静静地看着,看着枝繁叶茂的九幽树伸展着昂然的生机。可是究竟想从九幽树上看出些什么,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医先生,医先生!”孟不凡的大嗓门打破了小小医馆内的宁静。沉星回头望去,见孟不凡正抱着一个浑身是血的女子匆匆跑过来。
“快救人!”
云遥打开大门,将两人迎了进来,一见那女子的伤口,不由得眉头一皱。“又遇到魔兽了?在哪里?”
“在景村郊外。”孟不凡抹了一把身上的血迹,道:“袭击了商队,我去晚了,九死一伤。”说完啐了一口,“最近真他妈的不太平,连景村都出事了。”
“先清洗伤口,沉星,准备一下。”时间紧迫,云遥也没再多说,立刻投入了工作。
“交给老弟你了,我去处理其他人的后事。”说完,孟不凡又匆忙地走了。
沉星抬头看着云遥忙碌的身影,心中蓦地生出一种违和感。若不是孟不凡的那句‘老弟’,他或许早就忘了这个一做起事来无比认真的医者,其实,还是个少年……
三个时辰之后,孟不凡只身返回,面色沉重。
“孟大哥?”沉星自从认识孟不凡,很少见他露出这种压抑的表情,于是问道:“发生什么事?”
“刚得到消息……”孟不凡声音沙哑,停顿了片刻叹了口气,“刘家村一夜之间遭魔兽屠村,全村三百余口无一幸免。”
“啊——”沉星一震,一旁歇息的云遥也睁开了眼睛。
“什么时候的事情?”
“三天前。”
“真可恨!”沉星咬牙切齿,“魔兽都疯了!让我遇到绝对碎尸万段!”
“我记得刘员外请了不少护院,能力不凡。能一夜之间杀光所有人,这次的情况有点不一般……”云遥冷静地分析着。
孟不凡沉思了片刻,道:“我要亲自去刘家村看看,或许能查到蛛丝马迹。”
沉星一愣,“你去查?”
“废话!空有一身力量不为百姓服务岂不是浪费。”孟不凡翻白眼。
云遥心中一动,看了他一眼,道:“孟兄如此身手,若一生守在外魔界终究无人赏识,是否考虑过到内魔界大展拳脚?”
孟不凡叹了口气,“实不相瞒,我的确有此意,不过……也要真的有人赏识啊。”
云遥笑了,像是鼓励似的拍拍他的肩,道:“只要有目标,没什么做不到。”
孟不凡大嘴一咧,笑得有几分豪爽,“有老弟这句话,我倒真的要去外面闯闯了。”
送走孟不凡之后,受伤的女子也被亲人带回家休养,医馆再一次恢复了宁静。窗外日暮西山,风有些冷,似乎总有着净化不去的血腥味。
受到魔兽和魔物攻击的人越来越多,外魔界正在改变,所有人都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却没有人说得清原因。
云遥坐在油灯下,拿出怀中的滴水晶石开始细细地雕琢,沉星坐在一旁看着,一时间两人谁都没说话。
云遥的雕刻手法很特别,以指尖将魔气凝成薄薄的刃,一刀一刀地轻轻地划下去,漆黑的晶石便落下一层细不可见的尘砂粉末。沉星一直都知道他身上拥有不凡的力量,但是到底是怎样的力量,他不知道,只觉得这种雕刻打磨的手法闻所未闻,所以从未打扰过他工作。
看着那颗原本有鹅卵石大小的晶石在他手中一天一天地变小,沉星也忍不住会说:“你这么磨下去要磨到什么时候?想要留下多少几刀不就解决了?”
云遥只是笑笑,“我要的不是一颗石头,而是用心去打磨所能发掘出的力量。”沉星不懂。
摇曳的灯光下,云遥的脸上忽明忽暗,如精雕细琢的面容此刻更多了几分柔和,一缕银丝垂落耳际,加深了这一刻的动人。
沉星的心蓦地一紧,终于明白了所谓‘美人’的含义,也难怪,云遥总是美人不离口,见到佳人就眉开眼笑。
“喂,你的理想是什么?”沉星以肘支着下巴问道。
“叫我主人。”云遥头也不抬地回道,“当然,你若肯用你的小嘴喊我一声遥,我会更高兴。”
沉星不是第一次被他调戏,之前总是撇撇嘴不以为意,可是此刻不由得脸发烫。哼了声,道:“难怪孟大哥说你没节操,对着小孩子也能发情!”
“此言差异。”云遥抬起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小沉星也会有长大的一天嘛。”说着更恶劣轻佻地刮了下他的脸。沉星顿时火冒三丈,猛地推开他跑到一边,决定不再和此人交流。
过了片刻,见云遥依然没有说话,沉星跑到他近前盯着他,咬牙切齿地问:“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云遥挑眉,觉得这样的沉星实在很有趣,让人忍不住想逗他。“我的小沉星啊,难道主人我没有教过你待人的礼仪么?”
沉星嘴角抽了抽,终于忍不住踢了他一脚,道:“回答问题,死主人!”
云遥放下晶石有些懒洋洋地睨了他一眼,“你就那么想要我死么?沉星……”
那压抑的声音让沉星一惊,再看他的眼眸深处,却没有丝毫波动,仿佛之前的一瞬间只是错觉。“我……不是……”
“我是医者,医者的理想嘛,自然是救死扶伤。”
前一秒的愧疚顿时烟消云散,沉星气得嘴角抽搐,这种恶心的论调他要是相信他就是白痴!但也因此,让他明白了云遥并不想让他知道。
在沉星湖畔一起生活了近四个月,几乎朝夕相处的模式让沉星越发地不懂云遥。若放在任何一个正常的家庭里,云遥是有为的少年,俊美、优雅,待人和蔼、医术高超,他有能力也有资格追求更积极的生存方式,或者说,活得更有抱负。但是,他没有。直到今天听见云遥劝孟不凡到内魔界闯荡,沉星才突然开始认真地思考这个问题。平静的日复一日,从未见过他谈论理想或者日后的打算,对于一个正直青春的少年来说,云遥缺少了少年该有的热情。
沉星不懂,云遥所追求的生活到底是怎样的。
“小沉星长大之后想做什么呢?”云遥问。
沉星茫然地摇了摇头,“不知道。我对未来没兴趣。”
云遥一愣,随即敲了他一记,道:“小小年纪,怎么如此消极!”
沉星失神。其实他察觉到了,自从那个黑发男子频频出现在他的梦里幻觉之后,他的内心总有种疲惫不堪的感觉,即使这个身体再年轻,他也没办法掩饰自己灵魂的毫无生机,尤其是午夜梦回之时,这种感觉格外强烈。
有什么东西……耗尽了他的心神……
云遥依旧在一下一下地打磨着晶石,散落在桌子上的黑色粉末铺了薄薄的一层,沉星上前为他收集起来,这些粉末另有用处。
“你到底要做什么东西?”沉星歪着头问道,那石头磨到现在也依然是个椭圆形,连花纹都没看见。
“代替力量的东西。”
沉星心中一动,“什么时候才能完成呢?”
云遥拿起晶石对着灯火细细地打量着,滴水晶石的形状一如最初,只不过正逐渐变小。这是一种上等的原矿石,矿石所蕴含的力量绝对让人惊喜,很多人对于这种矿石有着强烈的偏爱,却并不懂得如何去发掘矿石的潜质。雕刻成装饰品,是对矿石价值的亵渎,打磨成美丽的精石镶嵌在武器上,则带了太多的杀气,只是这些对于云遥来说根本不需要。他要一点一点地打磨,压缩晶石的力量再渗入自己的力量,然后慢慢地,接近矿石的核心。沉默了片刻,他道:“若在平常,至少要半年才能完成,不过现在……已经没有太多时间了。”
听他这样说,沉星才发觉他最近打磨的速度的确快了许多,但是这个没有时间到底是指什么?能让他用那么专注的目光注视着,甚至要用心地一下一下削成粉末,这样枯燥乏味的行为,一点也不符合云遥的性格。“很重要的东西?”
“嗯。”云遥应道,“送给很重要的人。”
沉星又一次沉默,对于他们来说,彼此仍然是陌生人。目光渐渐地游移,书案上那把折扇吸引了他的注意。自从云遥买了把折扇回来,并且经常用一种很欠扁的神态大模大样地摇着折扇四处骚扰良家少女,沉星早就有冲动把破扇子撕烂了。
似乎是感应到了沉星的怨念,伸出去的手还没有碰到折扇,身后便传来云遥调笑的声音:“这把扇子很贵重哦,你要好好考虑一下是否有能力赔偿再下手。”
沉星不服气地哼了一声,拿起折扇‘刷’地打开,见上面依旧一片空白,便问道:“用了这么久也没见你画个美女或者写几句诗词,你真的很喜欢这把折扇么?”
“无心醉之美景,又无心仪之佳句,宁缺勿滥。”云遥高深莫测地笑着。
沉星知道他本就是个风雅之人,刚想嘲笑他清高便心中一动,起了恶作剧的念头。“既然如此,我来执笔如何?你照顾我这么久,作为回报,我为你画一幅扇面。”
云遥眯起眼睛凝视着他,“你会画?”
沉星眨了眨无辜的大眼睛,笑了笑,“虽然不是很出色,但是独一无二。”略显狂妄的话语出自孩童之口,总是让人觉得忍俊不禁,可是云遥笑不出来,只觉得那小小孩童的眉宇间尽是一股逼人的英气。很纯粹的骄傲、毫无杂念的直率,甚至有着目空一切的清高,这样才是真正属于他的气质吧,一个本该存在于尘世之外的人……
“既然是你为我所绘,我便期待着。”
沉星转过身去背对着他,脸上一阵窃笑。生活的乐趣,果然还是要依靠自己的。
第五章
“请问……”门外站着羞涩的少女向医馆内张望,细细软软的声音问道:“哪一位是医先生?”
沉星一抬头,这少女的容貌,称得上附近村子里最漂亮,于是他的第一个反应便是一脸黑线。
接下来果然不出所料,只见眼前黑影一闪,一缕银白的发丝掠过,云遥便笑吟吟地站在那少女面前。“在下医不死,不知小姐找在下有何事?”即使他背对着沉星,沉星也能想象到此刻云遥脸上那万年不变轻佻又‘猥琐’的笑容,忍不住一阵恶寒。
女孩恍惚了片刻,脸颊绯红地低下头,“嗯……其实……”
沉星不由得再次在心中叹气,即使明知道这家伙滥情又没节操,也不得不承认其魅力非凡。瞥见自己昨夜完成的作品,心中一阵窃笑,轻咳了一声将画好的折扇递了过去。云遥头也没回地接过,继续对着那女孩露出从未失败过的自信笑容。
“爷爷病了,想……请先生出诊。”
“好,没问题。只要是美人相求,我医不死自当顷尽所能。”说着他刷地打开折扇轻摇,一副风流公子的优雅。
女孩听他夸赞自己,脸上更加娇羞,怯怯地抬眼,一瞬间脸色古怪,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云遥愣了一下,顺着她的目光低头一看,只见自己的折扇上画着简单的绿荫层层流水潺潺,笔法很简练,但颇具韵味,树下栖息着一只‘可爱’的小乌龟,瞪着一双大大的眼睛,旁边写着一行小字:本公子玉树临风潇洒倜傥,美人,我帅么?
“噗——”一旁轻伤未愈的李大哥端着药碗一口喷了出来,呛到咳不止,沉星见了连忙上前抚他的背,道:“大哥,这药我煎了一个时辰,浪费不得。”
李大哥呛红了脸,一句话也说不出。
见云遥嘴角抽了抽,女孩也觉得尴尬,便收了笑声,继续腼腆地道:“我家住在七星村,先生何时可以出诊?”
云遥气定神闲地把折扇翻了个面,将小乌龟转向自己,又露出无敌笑容,“随时可以,小姐可要歇息片刻?”
女孩认真地摇了摇头,可是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向下转移到折扇的另一面,顿时一僵。
云遥再次顺着她的目光看下去,便见那把摇啊摇着的扇子上依旧画了淡墨山水,只不过画了两只小乌龟,一只黑色一只红色,旁边又书一行小字:美人,你就从了本公子吧。黑色的头上还束着公子巾,一把折扇摇啊摇颇有几分云遥平日的样子。云遥的脸色青了白白了红,也不知道是该生气还是该苦笑,收回折扇转身恶狠狠地瞪了沉星一眼,他还从来没有在佳人面前如此尴尬。
“沉、星!”
“噗——哈哈哈……”沉星见了他的表情大笑不已,最后干脆在地上打起滚来,能让他出丑,不枉他挑灯夜战画了两日。
“你的表情……哈哈哈哈……太好笑了……哈哈哈……”
云遥以折扇敲了他一记,怒道:“胡闹!
沉星收了笑声,抬眼看了看他,虽然看起来很生气,可是眼底太过平静,于是撇了撇嘴。绕过云遥走到那女孩面前,露出纯真的笑容,却痞痞地说了句:“这种烂人有什么好,美人,不如你以后做我的娘子吧。”
“咚——!”李大哥彻底晕倒。
“什,什么?”那女孩第一次被这么小的孩子告白,愣了半天也没反应过来。
所谓近朱者赤,在云遥这种色坯子身边久了,不想学也学了三分。云遥看沉星回头对自己做了个挑衅的表情,忽然觉得有点头痛。一把揪住他的耳朵,在他耳边低声道:“好小家伙,你倒学会调戏少女了。”
沉星学着他的样子挑了挑眉,“你平时不就是这么做的么?”
云遥哭笑不得,可是看在沉星眼中,那表情太过表面依然无法影响他的内心,不由得失了兴趣。“本来一点也没影响到你,却还装做生气的样子,真无趣!”
云遥似苦笑地叹了口气,宠溺地揉揉他的头,“你啊,让我拿你怎么好……” 俯身抱起沉星捏了捏嫩嫩的小脸,然后以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对沉星道:“乖乖地等我回来,无论发生任何事都不可以离开医馆方圆十丈,记住,任何事都要等我回来解决。”
沉星暗自哼了声,你说等就等么,凭什么那么听话!不理他继续煎药,过了一会儿见云遥跟着那女孩将要离去,忽地转头问他:“我画得好么?”
云遥拎着药箱回身一笑,“出人意料的好。”
屋外明媚灿烂的光线透过大门照射进来,云遥站在门口的身影仿佛溶入光晕之中,模糊了他的五官和表情,只有银发飞扬着,剔透晶莹。
沉星眯起眼睛看着,现实渐渐地梦境重合,却转瞬即逝。直到猛然惊觉自己的失神,云遥与少女早已离去。
极度无聊地渡过了大半天,下午的时候孟不凡风尘仆仆地返回。沉星起身迎上前去,孟不凡还未开口说话便拿起桌上的茶壶咕咚咕咚喝了几大口。喘了几口粗气才发现云遥不在医馆,不由得一愣,“先生不在?”
“到七星村出诊去了。”沉星跳到椅子上哉游哉地晃着双腿,歪头问道:“刘家村那边情况怎么样?”
“这个……很糟糕。”
沉星立刻来了兴致,严肃地问道:“有多糟糕?”
孟不凡皱眉地叹了口气,刚要说什么,可是看了一眼坐在椅子上脚都踩不到地的小家伙,他开始觉得跟沉星讨论这种问题有可能是对牛弹琴。
“呃……还是等先生回来再说吧。”
沉星挑眉,“把我当小孩子,所以不想跟我说?”
孟不凡眼角一跳,沉星这一脸指责的样子倒真的有几分云遥认真时的气势。“怎么会,只不过那边实在……唉……”他又叹了口气,继续道:“惨不忍睹,那种景象,连我这种看惯生死的人都觉得心惊肉跳,真的不想再见到那么惨的景象了……”
“全村无一幸免?”仿佛感受到他语气中的悲愤,沉星不由自主地颤了一下,觉得有些冷。
孟不凡沉痛地点了点头,“现在刘家村已成死地,无论白天黑夜都有魔物出没,小孩子的尸体没找到,但是根据现场残破的情况及血迹来看,可能已经葬身魔兽腹中。”说到这里才猛然想起来沉星也不过是个孩子,看他脸色有点苍白,便伸手抱了抱他。
“是什么魔兽所为?”
孟不凡沉思了片刻,摇了摇头,“看不出。”说着从行囊里取出一块染上黑红血迹的布条,道:“从碎布的裂痕上看,像是牙齿,但是又没有撕裂的感觉,所以暂时想不通。”
沉星拿过那块碎布,只觉得血腥扑鼻,皱眉嗅了嗅,除了血腥味之外还有种奇怪的气息,可是又想不起来是什么。歪头问道:“伤口是什么样的?”
“这……”孟不凡有些犹豫地看了看他,“等先生回来吧,如今距出事那天已过八日,尸体早已开始腐烂,你毕竟还小,不要过早介入此事。”
沉星只是嗅着血腥沉默着,忽地心中一动,“孟大哥,你带回来了?”
孟不凡表情一滞,但没有否认。虽然知道这种行为不妥,可是为了弄清真相他还是带回了一人的尸首,并没有告诉村长,怕节外生枝,此刻那人的身体被冰封在村外的山中。
“孟大哥,带我去看看。”沉星抓住他的胳膊,以不容抗拒的语气道,“也许我能看出点什么。”
孟不凡犹豫,“不行,你看了会受不了的。”
“放心!”沉星扬眉,“我只是忽然有种预感,寻找真相或许可以由我开始。”
孟不凡看了看天色,还觉得有些不妥。“我若擅自把你带走,先生也许会怪罪啊。”
沉星哼了一声,道:“那个急色鬼为了挽回面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难道你要等入夜再走?况且你这么厉害,难道还怕保护不了我?”
“呃……”孟不凡果然心动,点了点头,“也好,我们快去快回。”
天似乎阴了许多,两人离开沉星湖畔的时候,有云遮住了骄阳烈日,风起,带来雨的气息。那人的棺木被放置在一个隐蔽的山洞,为了防止血腥味引来魔兽和魔物,孟不凡用冰封了棺材,并在山洞外设置了三层结界。小心翼翼地打开结界之后,孟不凡回头对沉星道:“我先进去清理一下,你稍等。”沉星点点头。
片刻之后,孟不凡举着火把引沉星走了进去,山洞内有股难闻的阴湿气味,沉星也没在意,全部的注意力全都放在了简易棺材上。
那人的身体已经被孟不凡用布包裹好,只露出大腿上恐怖的伤痕,沉星探头一看,只觉得恶臭扑鼻,想来这尸体的其他部位早就腐败不堪了。想到这里不由得看了看孟不凡,这人虽然长得很粗犷却是个极细心的人。
“看出什么了?”孟不凡在一旁问道。
沉星沉默,从孟不凡手中拿过棉布裹在手上,探向那早已腐烂的伤口。孟不凡眼角一跳,“你真是个孩子么?”
伤口的肉外翻着,血早就流尽干涸,但是骨头上深深的利齿印还是让沉星呼吸局促起来。“是咬痕,但没有撕裂……真奇怪……”以魔兽杀人的手段来说,一旦咬住必定会撕裂猎物的尸体,可是这具尸体看起来只是被咬了一下。
“我查遍刘家村所有完整的尸身,伤口——全部如此。”孟不凡说完,忽地发现自己所言是一个多么恐怖的结论,凶手可能是一群同时出没且有组织的魔兽,或者,真凶只有一个……
又拨弄了一下那些血肉,一股与腐朽之气截然不同的气味淡淡地飘散过来,沉星皱了皱眉,似曾相识,却又想不起来,但是他可以肯定自己以前绝对知道。“这个气息,很熟悉.。”
孟不凡大喜,正要继续追问,山洞内的湿气却猛地呼啸而过,瞬间吹熄了火把。两人同时转身,如临大敌。
一场大雨耽搁了云遥返回的时间,待到雨停之时,已是入夜。从七星村返回湖畔,一路上并没有受到魔物的攻击,云遥心中隐隐有种不安,等到推开医馆的门,这种不安终于得到了证实。沉星不在,而且,根据残留气息判断,已经离开至少三个时辰了。
“真是个不安分的小家伙。”云遥苦笑着叹气,目光微凝, 渐渐地便能分辨出残留在空气中的追踪香,确定了方向便毫不犹豫地向山中寻去。
猛烈的山风扑面拂来,空气中飘荡着淡淡的血腥味,虽然很淡,对于身为医者的云遥来说却格外容易辨认。不由得眉头微蹙,加快了脚步。
走入深山,蓦然出现在眼前的景象让云遥一惊,满地散落着魔兽的尸体,血流成河惨烈非常,而尸体的中央倒着一人,刀被扔在一边,不知生死。
“孟兄?”云遥连忙上前从怀里桃出一颗药丸给他喂下,孟不凡咳了口血才幽幽转醒。
“先,先生……”
孟不凡气息紊乱,但尚无性命之忧,云遥看见他身上的五指抓痕已猜到了七八分。又拿了两颗疗伤药递给他,道:“能自己回去么?到医馆等我。”
孟不凡点了点头,云遥不再多言,欲沿着血迹继续向深处继续寻找,走了一步却被孟不凡喊住。“先生……”
云遥回身,孟不凡略带担心地看着他,“沉星他……”
“我知道。”云遥不以为意地一笑,沉星又发狂了,不过幸好没出人命。“我不会为难他,你自己小心。”语毕转身离去。
解决了几只低级魔兽,追踪香的香气被浓浓的血腥味掩盖,树丛里散落着点点血迹,云遥俯身查看了一下,顺着血迹渐渐地再一次找到了沉星的气息。
月上中天,林中晚风轻抚,四周静悄悄的,静得格外诡异。一袭白衣,染血的白衣,如月光般的银发与水色月华融合在一起,柔柔地披了那人一身。脚下是魔兽破碎不堪的尸体,血流了一地,那人就那样静静地站在血泊中,月光下却犹如神圣不可侵犯的仙子。
找到沉星的时候,云遥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幕绝对纯洁与绝对冷酷糅合在一起的画面,殷红的血染了沉星一身,甚至头发上也溅了片片血迹,血沿着指缝滴滴答答地落下,分不清到底是魔兽的血还是他自己的。
听见身后的脚步声,沉星缓缓的转身,不再是七八岁的孩童样子,而是十二三岁的少年,脸颊上血迹斑斑,却依然能分辨出不同往日的气质,多了几分少年的英气与俊逸。沉星一双血瞳怔然地看向云遥,然后歪着头茫然地眨了眨眼,似乎不认得他。
云遥叹息着走近,温柔地为他擦了擦脸上的血迹,“你啊,总是这么让人不放心。”
沉星没动,怔怔地看着他,皱了皱眉,“疼……”
“哪里疼?”云遥低声问。
沉星抬起满是鲜血的手指了指自己的额头,“这里,很疼……”
云遥轻抚着沉星眉心的红色印记,然后缓缓地覆上自己的唇温柔一吻,怀中人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死死地捉住了云遥的袖子。
“还记得我么,我是你的主人——”云遥在他耳边轻声道。
沉星看着他腰上的折扇,拿出来打开,扇面早已被魔兽的血染得一片模糊,于是露出了像受伤的小动物般可怜的表情,撒娇地道了句:“脏了……”
云遥轻笑,收回折扇抬起他的下颌,“你会为我再画一幅吧。”
少年懵懂的目光一下子清澈起来,于是他笑了,带着几分惊艳的媚色。“当然,主人。”
第六章
双手掬了一捧水,缓缓地自沉星头上浇下,清凉的湖水渐渐洗去发间暗红的血渍,复又是耀眼的月光白。握住他的手,细细地清洗着手上的血迹,连指缝处也不放过,直到修长的手又恢复了往日的无暇。
“杀戮不适合你。”云遥低头看着他,又捧了湖水洒在沉星肩上。“尤其是这种血腥的手段。”
沉星应了声,静静地看着云遥为自己清洗身体,许久才道:“我不记得了。只觉得那些东西很讨厌,清醒过来的时候你就来了。”
云遥睨了他一眼,很正经地道:“身为主人,我不知道你这种野蛮的手段从哪里学来的,实在有损我颜面。”
沉星嘴角抽了抽,没搭话。过了一会儿歪头想起孟不凡,便问道:“孟大哥没事吧。”
“已经睡了。”云遥一边洗一边道。
沉星湖上水波不兴,月光温柔地洒落,在水中映出两人的倒影。
“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看见自己的影子,沉星皱眉。
云遥笑了笑,“这是力量的证明。”看着眼前少年的身体,心中多少还是产生了些波澜。沉星的力量在恢复,尤其是受到外界刺激的时候恢复更迅速,有了力量身体便会长大,只要情况稳定,就不会出现年龄倒退的情况。
“还会继续长大么?”沉星问,难怪总觉得自己的心理年龄一点也不像小孩子。
“当然。”云遥为他理了理飘荡在水中的银发,柔顺得好像绸缎,有些爱不释手。“或许,用不了很久。”
沉星不语,靠在他怀里突然被他这种温柔的动作弄得一怔。记忆里,云遥总是喜欢似笑非笑地捉弄自己,何曾有过这么怜惜的行为?自己的发在他的指间滑过,却因为浸了水而变得柔顺异常,紧紧帖服着看上去倒像是纠缠着他的手指。心中蓦地一动,却不知道所为何故。
两人的发色一致,在水中更是纠缠在一起,有些分不清是谁的。沉星撩起云遥的一缕发,任由凉意掠过掌心,喃喃道:“为什么,是白发……”
“因为我是你的主人啊。”云遥的回答等于没回答。
湖水有些微冷,但是彼此的身体很温暖。沉星不由自主地靠过去,搂住,缓缓地放松了自己。“好累……”
“那么好好睡吧。”云遥抱起他跃上岸,披了袍子包裹住两人返回了医馆。
“明天会不会又变成小孩子……”沉星窝在他胸口闷闷地问。
云遥的胸前一阵震动,轻笑出声,“不会,小傻瓜。”困意袭来,沉星沉沉睡去,睡着之前脑海里唯一闪过的念头,便是这种愉悦的感觉,似乎是曾经的奢望。
曾经奢望的究竟是什么?他不记得,也想不出来,只觉得累极了,身心疲惫。
第二天一早醒来,面对孟不凡张着能塞下鹅蛋的大嘴,沉星耸了耸肩,也不打算解释。至少他长大了,颇有成就感。而那具不知名的尸体在经过云遥的亲自验尸之后付之一炬。
“如何?”孟不凡将自己的认知一一分析出来,想听听云遥的意见。
“伤口上有一股特别的气味,我分辨不出。”沉星说出自己的发现。
“是一种毒素。”云遥道。
“毒?”孟不凡惊讶,“不可能,那人的骨头没有发黑。”
云遥扬了扬眉,“那么你说,致命伤在哪里?”孟不凡一时语塞。
沉星看他自信满满的表情,心中一动,“你是说,没有致命伤?”昨夜他看到的只是那人的受伤部位,而身体的其他部分腐坏严重,所以并没有看见。
云遥一指点住沉星的唇,笑得格外轻佻。“那人死于痉挛,心脏痉挛,不能呼吸、没有心跳,身体机能便会衰竭,但是这种毒绝不会渗入骨。”
不知为何,沉星的背脊感到一阵恶寒,脑海中想到了什么,却不敢说。见沉星脸色微变,云遥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叹道:“看样子是个相当厉害的家伙。”
隐藏在暗处的魔兽究竟有多少,没有人知道,那些冷血残忍的家伙究竟来自哪里也没有人知道,世道不太平,所有人都过得提心吊胆。平静了十几日,又传来有个百人左右的小村子被屠村,所有人终日惶恐,不知道未来何去何从。
入夜,一声轻叱打破了夜的寂静,一抹黑色自天空掠下,然后疾速落在医馆的窗外。窗户被忽地打开,云遥伸手让那只作为信使的鹰落在自己肩上,拈了个指决自鹰体内取出一团模糊之物,渐渐地凝成一封信,细细读过,目光微敛。
“时间真紧张啊……”他喃喃着,回头瞥见桌上依然尚未完成的晶石,眉头微蹙。不知不觉地抚上自己额间的黑色精石……还不够完美,要想达到与他媲美的力量,尚需要时间,但是在那之前,他需要测试一下……
“在做什么?”沉星迷迷糊糊地揉了揉眼睛,见云遥静静地坐在窗边,不由得奇道。黑色的晶石被扔在桌上,灯火摇曳下晶莹如宝石,空气中漂浮着淡淡的酒气,沉星皱眉,“你喝酒了?”
云遥缓缓地转过身来,举着酒杯晃了晃,“举杯邀明月,如此良辰美景,不饮一杯有负天恩。”
沉星走过去挨着他坐下,伸手想接过他的酒杯,却被云遥悠然地躲开。酒杯在空中画了一个完美的弧形,碰到了他的唇边随即蜻蜓点水般离开,云遥笑着将剩下的半杯一饮而尽,动作优雅流畅,有说不出的潇洒。抿了抿嘴,回味无穷,果真是好酒。末了,还认真地对沉星道:“酒是穿肠毒药,你还太小。”
“切!”沉星咬牙切齿,一把拿起一旁的酒壶,学着他的样子豪爽地喝了一大口,呛了一下,却格外痛快。
一丝酒液沿着嘴角滑下,云遥以食指为他抹去,动作很自然就仿佛还将沉星看作那七八岁的孩子。没来由的,沉星觉得脸上发热,轰地一下,脑中一片空白。似乎,有些热……烧得他浑身似火头晕目眩……
“说了不让你喝酒,这海棠春后劲极大,一口就能醉倒壮汉,何况是你。”云遥放下酒杯摇头苦笑,“你啊……”
沉星晕沉沉地晃了晃,倒在云遥怀中。云遥没动,看着脸上布满红潮的少年,一伸手将桌上的晶石吸在两指间,缓缓地镶嵌到沉星的额头上。
银芒乍现,随即一阵冷气四散,桌上的烛火闪了闪终于熄灭。沉星的双眸蓦地睁开,一片空洞的绯红,又如血海翻腾,掀起千层巨浪。“啊——”他挣扎着动力一下,毫无意识地捂住额头,仿佛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魔气肆无忌惮地释放着,迫得云遥不得不放开他,眼睁睁地看着一团银光将沉星层层包裹。光团之中,瘦瘦的人影渐渐地长大,随后在飞扬的银丝中抬起头来,最终化成十七八岁的样子。
有一瞬间,云遥产生了些许恍惚,静静地看着沉星用一种极端冰冷的目光看着自己,仿佛在看着陌生人。
晶石的力量还不稳定,所以沉星的样子有些若隐若现,此刻配上那头月色的银发和那双妖异的血瞳,看上去妖魅异常。云遥知道他的记忆很混乱,反正此刻也不在乎他能恢复多少,只要有力量就好。满意地看了看自己的试验成果,他又倒了一杯海棠春,似笑非笑地递过去。“一醉解千愁,要不要喝一杯?”
沉星冰冷的目光没变,内心却是混乱不堪。他分不清眼前之人究竟是谁,只是看见那绝美却懒散的笑容一瞬间觉得很痛、很冷。冷到骨髓痛到心里,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太过平静,平静得让他开始怀疑自己的存在是不是虚幻。
飘忽的身影伸出一只手接过酒杯,指尖碰触,一人温如玉一人冷若冰。沉星仰头喝下,随即将酒杯一扔,猛地搂住了云遥,对着他的唇就吻了下去。云遥也没反抗,只是扬了扬眉,送上门的他焉有拒绝之理,况且又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感觉到沉星口中的酒液并未咽下,于是云遥伸手扣住他的头,与他的舌纠缠起来,酒液滑动在两个人的口中,直到这冗长的吻结束,早已不知滑入谁的腹中。
沉星的气息有些不稳,软软地靠在云遥胸前,绯瞳蒙上一层水汽,显然意识已陷入混沌。云遥又在他唇边轻啄了一下,未扶住他腰的手抬起,将晶石拿在手中。光晕散去,少年的身体再一次恢复成十二三岁。
“抱歉,我还没有那么饥不择食。”突然觉得自己这句话很好笑,云遥忍不住大笑了起来,笑够了才伸手捏了捏沉星的脸,道:“敢调戏主人,小沉星,你胆子不小。”抱着他放在床上,看了看他被吻过之后红润又饱满的唇,不由得再次眯起了眼睛。“味道不错,小家伙。”
沉星似乎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里,很开心。
记忆中似乎总有一个特别的背影,阳光下长长的黑发飘散开,模糊在光与影交错的花叶之间,自己就那样默默地跟在他身后,不急不徐,似在交谈,又似乎在深思。
恍惚间,那人回身,风起无声,眉目却是模糊的。‘有此美景,不如举杯痛饮。’
‘拼酒么?’他轻笑,‘奉陪到底。’
躺在树下仰望着天空,光线透过枝杈间的缝隙照射下来,明媚又不失温暖,那人也挨着他坐下,一缕黑发不经意地拂过指尖,多了几分随性的洒脱。
侧头望去,满目所见,皆是那一头乌黑如缎的发……
那人拔开酒壶的塞子,仰头灌了一大口,然后略显豪爽地用袖子擦了擦嘴边的酒液,将酒壶扔给他。也学着他的样子豪迈地喝了一大口,神清气爽。
‘你喝酒的样子,真令人赏心悦目。’那人笑道,接过酒壶又喝了一口。
他猜自己的脸一定红了,有一瞬间,他很想扑过去吻他的唇,想与他一起分享美酒,想与他的舌纠缠嬉戏。于是,他真的那样做了……突然间,一切又变得恍惚起来,头痛欲裂,痛苦不堪。
“嗯——”猛地坐了起来,沉星发现自己浑身已经湿透了,摸了模自己的脸,很烫,复又摸了摸唇,竟然有些颤抖。是梦,一个真实得可怕却甜蜜得心痛的梦。他梦见,他吻了那个人,可是后来,那个人却夺了他的主导权……□纠缠、分开,舌与舌复又纠缠在一起……
轰地一下,沉星为自己这个怪异的梦而感到脸红,烦躁地抓了抓头,仿佛唇与唇碰触的感觉还很清晰,更怪异的是,梦到后来,那个人竟然变成了云遥!
“啊——!”沉星觉得自己快疯了,梦见谁不好偏是那个好色的家伙!
“怎么了?”云遥端着早点进来,看见沉星一脸臭臭的仿佛做了什么极其后悔的事情。沉星盯着他微微弯起的唇,半晌无言。
见他发呆,云遥坏笑着凑过去,低声道:“昨天的海棠春,味道如何?”再一次让沉星脸上彤云一片。才喝一口就醉了,真是太丢人了!
早饭一如既往地只有粥和几碟咸菜,两人吃的格外慢,动作都一样的优雅。筷子一动,夹住一块小菜,抬眼,发现对方的筷子目标也是同样,沉星不知为何情绪忽然波动了起来。越是这样平静,越觉得压抑,然后便是丝丝入骨的痛,说不清道不明。
“遥……”说出口的话让沉星自己也愣了,这种称呼、这种语气,对他来说很陌生。
云遥抬眼看着他,“嗯?”懒洋洋地回了一句,不动声色。
忽然外面传来凌乱的脚步声,门被猛地推开,露出年轻男子狼狈的身影。“不,不好了!医先生!”
那人上身全是血,云遥知道情况紧急,连忙上前扶住,“发生何事?”
“西河村,遭袭。孟大哥——”话未说完,那人坚持的一口气松懈下来,彻底昏倒在地。
事态严重,云遥检查了一下他身上的伤口,又是咬痕没有撕裂,淡淡的气味飘散着,不由得皱了皱眉。将那人交给沉星,道:“九幽树的叶子可疗伤,你明白如何做。我去支援,他醒了之后记得去通知七星村的魔界卫军善后。”
接过昏迷的男人,沉星一看到这种熟悉的伤口形状,心中登时清明如镜。多日未解的疑团此刻忽然在脑海中浮现,“蛇。”他忽然道。云遥停下脚步转头看着他,只听沉星继续道:“小心,那家伙,是蛇!这种蛇毒叫逆龙香。”
云遥点头,飞身而去。
第七章
云遥走后,沉星开始为那人疗伤,医馆里有云遥提前采摘的九幽树叶,当时只为试验,想不到此刻倒是用上了。捣碎了叶子敷在伤口处,男人被麻痹的神经终于感受到了疼痛,大叫一声痛得翻滚在地上,药品散了一地。
沉星见九幽树的叶子不够用,只好出门再采些新鲜的,幸好九幽树就在沉星湖畔,省了不少时间。一边摘叶子,一边感觉自己有点心神不宁,似乎,忽略了什么事情。
将翠绿的树叶拿在手中细细地观察,纹路清晰仿佛能看见透明的液体自其间流淌,晶莹剔透。随意地扯下一瓣放入口中咀嚼,味甘苦,回味却是清爽宜人。九幽树叶是蛇毒的克星,大部分蛇毒都能解,当然‘逆龙香’也不例外。想起逆龙香,沉星的手一顿,很奇怪自己竟然会记得这种蛇毒的名字,可见曾经是多么记忆深刻。
凡中逆龙香者,半个时辰内若不医治必死无疑,沉星心中一惊,回头看了看医馆,心中想起了什么。从出事地点到医馆,少说也要半个时辰的路程,何况是一个受了重伤的普通人?那个男人,不是在西河村附近受袭的!
想到这里,沉星快速转身欲返回医馆,结果脚迈了一步又硬生生停了下来。
远远地,走来一人,白衣飘摇发如青烟,身形轻盈却给人一种莫名的压力。待到走得近了,沉星才看清那人的容貌,面色白得几乎透明,眉目的颜色也极淡,甚至眼瞳也仿佛是空洞的雪,五官却有些雌雄莫辨,从身形上倒还能分辨出是个男人。
沉星只觉得自己浑身上下的寒毛一根一根地立起来,这是面对敌人的本能。
“他真舍得留下你一个人……呵呵……”那人轻笑着,将目光锁定在沉星身上一动也不动。
微风吹过,带来清香的水汽,同时夹杂着某些似曾相识的气息,沉星心下一惊,是逆龙香的气味。
“是你——”沉星暗自握紧了拳头,早就知道魔兽中有修炼到高级别的可以幻化成人形,想不到今日一见,竟是这么一个让人心生恐惧的人。
男人满意地笑了笑,“初次见面,我的名字,叫银颉。”最后一个字话音未落,如鬼魅般的身影已闪到沉星近前,出手便是绝狠的一击。沉星闪身躲过,但还是慢了一步,五指抓伤了他的脖子,更将他的前襟也一并扯烂,沉星踉跄着倒退了两步,感觉到脖子和胸前火辣辣的疼。这是力量上绝对的差距,虽然他自信自己一点也不弱,可是对方绝对是劲敌。伤口的疼痛感开始模糊,沉星知道自己中毒了。
银颉一甩手,将破碎的布条扔到一边,指缝上残留着沉星的血肉,放入口中舔噬着,笑得越发得意。“味道真不错,我已经迫不及待地想吃掉你了,小家伙。”
那人的舌头如毒蛇的信子吐了一下,细细地舔干手上的血,沉星一阵恶寒,只觉得想吐。“那些无辜的人是你杀的?甚至吃掉了那些孩子?”
银颉怪笑了两声,“自然,未成熟的幼体最美味,难道你没尝过?”
沉星捂着嘴干呕了下,胸中却抑止不住怒气的汹涌,“你果然是禽兽!即使有了人的外表,也一样让人觉得恶心。”
男人大笑起来,“随你怎么说,现在你的守护者不在,吃掉你对我来说轻而易举。为了骗他离开,我可是用了很多功夫,你看,我的手都在发抖,一想到能吃掉魔龙就兴奋无比。”
“什么?”沉星只觉得轰地一下有什么在心中炸开了,身体晃了晃,几乎栽倒。
银颉扬眉,“原来,你什么都不知道,真是可怜的小家伙。不过无妨,以后,我来疼爱你。”语闭他的身形猛地化成一条白色的巨蟒,以迅雷之势扑向沉星,内心陷入迷惘的沉星根本躲闪不及,被他一口咬在了肩上。
鲜红的血液飞溅出来,沉星被蟒蛇压倒在地,肩上的血汩汩流出,瞬间的痛楚撕心裂肺,他觉得自己的意识已经开始恍惚了。
逆龙香,这最霸道的蛇毒顷刻便渗入了他的四肢百骸,身体麻木,只能看着近在咫尺的牙齿一寸一寸地刺入身体,甚至连骨头碎裂的声音都清晰得恐怖。
“啊——!”
“魔兽!有魔兽!”
四周传来惊恐的叫声,恐慌的人们很快便被银颉的魔气吞噬,蛇尾一扫,吐血身亡。沉星挣扎着想斩断蛇头,可惜抬起的手无力,甚至根本无法集中精神。“云——遥——”那个该死的混蛋,竟然这么白痴的中了调虎离山之计!
“沉星!”所有惊惶失措的喊声之中,夹杂了一道清晰的呼唤,沉星心神大震,轻易便在人群中找到了那一抹特别的身影。
云遥的表情很平静,与往日没有任何不同,甚至眼中也看不见任何波动。那一刻,沉星心中有种说不出的失落,身体的疼痛早就被麻木了,可是心还是会觉得痛。如果我就这样死去,你的心也依然不会有任何波动么……
巨蟒的周围形成了一道独特的结界,普通人根本无法近身,云遥的身旁有人想要冲上来,可是都被他制止了。此时银颉早就在翻滚中将沉星死死缠住,只要沉星彻底失去反抗能力,便可将其吞入腹中。
隔着遥远的距离,沉星模糊的眼前仿佛又看见那一抹云,飘忽不定无形无踪。那人对他笑了笑,唇边绽放出令人捉摸不定的笑,他说:“吃掉它!”
沉星听不见声音,却看得清他的口型,瞬间大震,似乎明白了什么。 感觉到沉星不再挣扎,银颉松开他的肩蛇身却缠得更紧了。
“和我融为一体吧,成为我的血肉,成为我的力量,小家伙,吃掉你我将更加强大!”血盆大口张开,一股阴寒至极的魔气夹杂着极端的咒语冲击在沉星身上。沉星只觉得蛇腹似乎是个无底深渊,巨大的引力几乎让他的身体与灵魂分离,挣扎间,他的身体逐渐变小,最后甚至变成了另一种陌生的形态,来不及思考,便被完完全全地吸入了蟒蛇的腹中。
“啊——”有人抽气尖叫。
“沉星!”孟不凡急了,挣脱开云遥的手气急败坏地道:“你为什么栏着我?那家伙把沉星吃了!我要为沉星报仇!”
云遥没有解释,只是一动不动地盯着那依然在上下翻滚的蟒蛇,看着蟒蛇的肚子忽大忽小,周身魔气混乱地交替着。
“等。”他道,“想吸收沉星,也要看它有没有这个力量。”
所有人都屏息地看着,全都盼望着那个孩子能够破开蛇腹而出,可是过去半柱香的时间,蟒蛇依然在痛苦地翻腾。
“拿弓来。”云遥对一旁的人道。有人递过一把弓,云遥将早在手心里捏出汗的晶石夹在两指尖,魔气一动,轻声道:“焚!”燃烧的魔气将晶石包裹,煅烧使得黑色晶石越发晶莹剔透,最后甚至出现了红色的裂纹。一滴血沿着裂纹渗入内部,随即那些红如血丝的裂痕越来越大,如同被剥了壳的卵,黑色晶石薄薄的外层破碎剥落,留下的却是晶莹剔透如水晶的银白精石,最后的一步完成,滴水晶石也已在魔火中重生。云遥将精石搭在弓上,遥遥地瞄准银颉的腹部,嘴角扬起一抹轻笑,“让我来祝你一臂之力,送给你的,我的小沉星。”
“嗖——”地一下,精石破空而去,顷刻间便没入蟒蛇的肚子,蟒蛇被云遥凌厉的气所伤,痛呼一声,自空中跌落下来,翻滚着掉进沉星湖。
孟不凡在一旁看得冷汗涔涔,有点惊恐地看着云遥,低声问:“你知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么?”
云遥点头,“自然知道。”
孟不凡虽有预感,可是还是不太敢相信,“你认为,这世上有人能吸收魔兽的力量么?”
云遥笑了笑,“或许没有,但是,沉星,绝对可以。”
沉星湖中水花四溅,如同汹涌的海面一样浪涛滚滚,蟒蛇的头和尾交替着出现在湖面,又很快沉下去,后来蛇的形态消失,露出一个白衣青发的陌生人,竟是银颉的样子。他艰难地爬上岸,吐了口血又开始浑身痉挛,接着容貌再变,沉星伏在地上大口地吐着血。
这一番变化惊呆了所有人,然而一切并没有结束,银颉与沉星交替地出现,魔气也在互相吞噬,力量此消彼涨斗得难解难分。
伴随着银颉一声痛苦的喊叫,一切魔气归于平静,那人努力地站起来,看着云遥,想得意地笑,可惜脸上的表情僵硬。
云遥藏在袖中的手颤了一下,终于强迫地松开,唤了句:“沉星……”
那人将手展开,露出完好晶莹的精石,云遥走上前拿起,动作很轻柔,目光也很平静,可是接下来的动作却让人出乎意料。只见云遥指尖凝气,倏地划过那人的额头,迅速地将精石镶嵌其上,那人大叫一声翻到在地,抱着头滚来滚去,痛苦不堪。
云遥冷冷地笑了笑,“你赢不了他,也骗不了我,因为他的主人,是我。”
汹涌的魔气开始燃烧,却是如雪色的白,光华之中那人不再挣扎,而是慢慢地蜷缩在一起,又慢慢地伸展开。浮光在空中消散,沉星站起来,额头淌下丝丝鲜血,懵懂的目光越发深邃,显示出与往日不同的深红色。云遥走过去轻柔地拭干他额头的血痕,少年已经几乎和他一样高了,吸收了魔兽的力量又有精石做辅助,他的状态基本上恢复了曾经的七八成,但这,已是极限。
“沉星,我知道你一定做得到。”他轻笑,眼中平静毫无波澜。
沉星一把揪住他的衣襟,周身的气息降低到冰点。“你早就知道这家伙的阴谋,为什么不告诉我!”
“你的体内有抗毒性,虽然缓解得慢了一些,但我想,这家伙对你构不成威胁。他的力量对你有用,与我料想的一样。”云遥不以为意地笑道。
“你利用我!”沉星掐住他的脖子。
云遥气定神闲地掰开他的手,抚了抚脖子,道:“无所谓利用,只不过你入了他的局,而他,入了我的局罢了。”
“我送你的精石,还喜欢么?” 他问。
“啪!”沉星冷冰冰地甩了他一巴掌,“那根本不是等价的东西!”
云遥一怔,“记忆恢复了?”
仿佛打开了一扇禁忌的门,往事如浮光掠影般倏地涌入脑海,沉星脸色忽然一变,血再一次顺着嘴角流出,他咬着牙不让自己倒下,可是胸中郁结的怒气与心碎让他浑身颤抖面目扭曲。
“恨我么?”云遥问,“记住,我是你的主人,一生一世都不会改变,我的沉星。”
沉星的情绪终于在最后四个字出口的时候完全崩溃,还没有彻底稳定的魔气再一次狂乱地肆虐起来,更混乱的记忆让他将眼前之人当作生生世世的死敌,毫无预兆地攻向云遥。
两人在沉星湖畔对战,原本四周安定下来的人群在一次沸腾起来,所有人都以为沉星发了疯,四散奔逃。
“喂,你们两个到底怎么回事?”孟不凡急得跳脚,却没办法阻止那两个人的厮杀,因为沉星的杀气太过决绝,让人望而生畏。
“你太累了。”云遥一把抓住沉星攻击过来的胳膊,毫不留情地击向他的胸口,低声道:“现在将魔兽的力量为你所用,才是你最该做的事情。”
“云遥,你欠我的,永远也还不起!”
一口鲜血喷出,倒下前,少年如是说道。一种名为心碎与绝望的情感写在沉星的眼中,云遥默然,抱住他,什么都没说。
还不起么……云遥淡然地笑了笑,或许,他从未想过还他什么。
沉星湖畔再次恢复了祥和与宁静,云遥侧头瞥见那棵九幽树,一时间思绪飞扬,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秋日如梦的黄昏。
那是个很美丽的邂逅,即使多年后的现在,云遥也从不否认那夜的沉星夜色是最美的。
第八章
依稀记得,那是一个秋日的黄昏。他一路循着那独特的香气,停下飞驰的脚步,入眼的,是一片无波的镜湖。
桔红色的夕阳一半已沉入湖中,天边红霞似火,映得湖面也仿佛在燃烧,岸边垂柳依依,不远处开满了不知名的野花,微风拂过阵阵清香。
好美的景色……他不由自主地感慨着。
忽然心生疲惫,在花团锦簇之中躺了下去,腰上传来阵阵刺痛,想是伤口又裂开了。
空气中除了水汽与花香之外,还漂浮着另一种淡淡的气味,吸入肺腑,似乎能抚平他受损的心脉。他知道,他终于找到了,这因冤魂无法超度而使得阴气至盛整个魔界煞气最重的地方。即使过去几十年,也无法抹去的血腥味,是能让他受损的身体快速复原的良药。
沉星湖,一个曾经被血染红被无数尸骸填满的湖,如今是外魔界最美丽的地方。
静静地看着夕阳沉入湖底,光明被黑暗取代,拂过水面的风霎时多了一丝阴寒与冰冷。解下衣服,缓缓地走入湖中,湖水没过腰际,被刺痛的伤口周围开始抽搐痉挛。仰天、凝神阖眸,至阴至寒的煞气自四面八方涌入身体里,对于魔来说,这是最好的养分。
想起离开家时,那人气急败坏的样子,指着他直说:“胡闹!胡闹!你可知入世代表着什么?我魔龙一族自在逍遥,你何必为了这种小伤步入红尘。有我在,修养几个月也就好了,听我的话,不要惹事。”
他笑了笑,“这种伤我还不放在眼里,只不过,想出去看看罢了……”
红尘俗世?他其实带着几分好奇。所以一意孤行地离开了那个世外桃源,几乎是偷偷摸摸连招呼都没打。想不到真的让他找到了,沉星湖……
睁开眼,才发现不知何时已是圆月偏升,细碎的月光照在湖面上,连他的身上也披了柔柔的一层,风扬起他的发,是透明的莹白。
岸上有人。
倏地转身,便见岸边一人似笑非笑地打量着自己。柔和的月光照在那人脸上,有种沐浴春光的错觉。就是那样一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俊美少年,一身黑衣,发如墨,嘴边噙着几分倾慕的笑,似在欣赏美玉。
少年的气质,是他欣赏的类型,清新、自然,又不会太过至纯。
两人无言地对视了片刻,发觉自己的失神,他别开眼睛,掬了一捧水洒在自己身上,像是在沐浴。如此幽静的湖畔,这般宜人的夜色,或许连人都会因沉醉景色而乱了心吧。“沉星夜色,果然名不虚传。”他对陌生的少年笑了笑,“醉人的景色,让人忘我。”
那少年也在笑,很温和,眼中却有着难以掩饰的雀跃。“的确能让人忘我,如此美人,让在下神魂颠倒。美人出浴,当是沉星绝色……”他有着一把清亮的嗓音,语气柔柔的,将心中的感慨与赞赏表露得一览无遗。
很奇怪,对于少年露骨的赞许他一点也不反感,只是在听见那句‘沉星绝色’的时候心中的某一处,莫名地颤抖了一下。还未来得及回味思考,那少年便已径自说道:“本来也想洗澡的,想不到这么有缘能遇见公子这样特别的妙人。在下云遥,公子如何称呼?”
“沉星。”
“哦?”云遥面露惊讶,“不会是假名吧,公子可知这湖名为何?”
沉星不以为意地一笑,“知道,沉星湖。我双亲定情之处。”
“当真,是妙人。”笑容再一次绽放,月光下那眯起的眼睛里仿佛有流光溢出,沉似深渊。
风吹过湖面,带起阵阵涟漪,一人在水中,一人在岸边,如此良辰美景下,在两人心中留下的印象只有惊艳二字。
云遥的目光落在他渗血的腰间,眉头微蹙,“受伤了?气血逆行,这伤不一般……”
能看得出伤不一般,想来他也不是普通人,沉星用湖水抹了一把,道:“你懂得医术?”
“略懂一二。”说着他自怀中掏出一个瓷瓶,扔给沉星,“这是我配的伤药,气血逆行无法完全调理,对伤口还是有用的。”
沉星接过瓷瓶道了声谢。
萍水相逢,没有深交的必要,洗净身上的血迹,沉星穿好衣服从容地离去。他的身份特殊,即使背着族人入世也不能与其他人太过接触,所以生活起居都相对秘密。
但是自那日之后,他有了每夜到沉星湖洗澡的习惯,一来疗伤,二来,也在有意无意地等人。
云遥每天都会到湖边等他,有的时候带些点心,或者是一包卤味,只说是买了太多吃不下,要与沉星分享。沉星也不拒绝,每次都吃得津津有味,但是很少谈论彼此的事情。或许是太过自负,对眼前之人有了某种莫名的信任。一定是因为第一次见面的时候留下了太好的印象,彬彬有礼、谈吐优雅,每一个动作都流露出那人一身高贵之气,甚至他的兄弟身上也没有那种浑然天成的华贵,于是,沉星把他当成了第一个朋友。
吃着每日花样不同的零食,沉星其实也猜到了对方的有意而为,可是那双眼睛如此真诚,渐渐地便失了戒备。况且,沉星少年心性,一向不喜欢为难自己,既然有美食,何必费神多想。
某个温暖惬意的午后,沉星信步来到沉星湖畔,习惯似的踱到一棵粗壮的大树下,伸出手,细细地抚摸着龟裂的树干。树上传来那人慵懒的笑声,道:“你很喜欢这棵丑树?”
丑树?沉星大笑,“这是九幽树。”
云遥潇洒地扬了扬眉,“真看不出,竟然是传说中的神树,据说能起死回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沉星心中暗叹,凡人哪里明白九幽树真正的用处。仰头望去,那人斜靠在枝叶繁茂的树杈上,一副自在逍遥的样子,低低地笑了声,道:“我看你每日都会爬上树,以为你知道它的价值。”
云遥阖眼享受着温暖的阳光,道:“我只是喜欢这种惬意的感觉罢了。”过了一会儿,又问道:“伤好了?”
“有你的灵丹妙药,好了八成。”
云遥睁开眼睛,向树下的沉星伸了伸手,沉星纵身跃上树,握住他的手借力坐在他旁边。几日的相处,倒是培养了几分默契,不过对彼此的了解还是很苍白。
云遥近距离打量着他,“一直想问你,以前没见过你,你不是本地人吧?”
这是他第一次问起沉星的私事,沉星也知道自己整天神出鬼没会让人产生好奇,于是点头道:“嗯,来自遥远的地方。你呢?”
云遥看向远方,道:“我是冰魔,家在碧落。”
碧落与沉星湖的距离对沉星来说不过是几天的行程,但是对于任何一个魔族人来说,都是相当遥远的距离,于是不由得惊讶地看着他,“千里迢迢来到外魔界,是为了什么?每天都来这里,也不见你做什么,难道是为了看景色?”
“我在等人。”他淡淡地回答。
沉星颇有兴趣地哦了声,“那么你等到了么?”
云遥轻笑着弯起嘴角,“也许……天知道……”
就是那样云淡风轻的一个笑容,让沉星的心中仿佛被扔了一颗石头,咚地一声,有什么,泛起了涟漪。
午后的阳光照得眼前一片白,除了绿树与水波,便只有云遥柔顺如丝的黑发,随风飘摇着,伸展着,绘成一副动人的画。
沉星想,他或许,对这个人产生了兴趣。“要一直等下去么?”忍不住好奇。
云遥很认真地点头,“我会一直等下去,十年、百年,或者千年。”
接下来便是一阵沉默,沉星继续抚摸着身下的树枝,那粗糙的感觉与绿叶划过指尖的触感,让他有些恍惚。
“你呢?为了什么留在这里?莫非,是为了九幽树?”
沉星摘下一片叶子放入口中品尝了下,笑了笑,“是啊,我要等九幽树结果。”
云遥颇为惊讶,“五百年结一次果,看来你的执着并不亚于我。”
沉星没有回答,只觉得叶片的味道很特别,他喜欢。
“起死回生九幽果……”云遥低叹。
“不。”沉星摇头,“我只是,想把九幽果送人做贺礼。”
要等待五百年才能得到的贺礼……云遥靠着树干上闭目轻笑,真是一个,可爱又直率的家伙。
同样是为了等待什么,同样是执着之人,此刻沉星对云遥真的有了惺惺相惜之感,这样的朋友,很特别。当云遥笑着说:“反正我们两个也不知道究竟要等到何时,不如,就在这里住下吧。”沉星甚至没有任何犹豫地点头应道:“好。”
于是,沉星湖畔多了一间茅草屋,很简陋,但是,很惬意。与周围的景色相得益彰,有种入了画境的恍惚。
沉星喜欢和云遥一起欣赏美景,谈天、对弈,甚至饮酒,接触得越久就越发现云遥是个很风雅的人,虽然有时候对美人的执着强到令人汗颜,但他博学、风趣,谈吐之间流露出的气质,总让沉星想要更深地了解他。沉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竟然对族人以外的人产生了兴趣,甚至愿意陪着他一直住下去。他不是魔,受族规的限制不能跟着一个凡人在红尘中驻留,尽管他知道,云遥其实不是凡人。
云遥的气质高贵,只看见那双如墨的眼眸便可知,他有着怎样非凡的力量。想来,他也知道自己不是普通人了,普通的魔族怎么会有这么一双如血般妖红的眼。
世间的事,总是有太多的偶然与巧合,就在两人认识的第二年,九幽树开花了。一夜之间满树落白,在沉星守护了五天之后,孕育出一颗晶莹剔透的果实,九幽果。
云遥看见这样的情形,忽地笑了起来,笑道:“沉星,不必等待五百年,你真是好运气。”
沉星回头看他,笑得比自己还开心。
“送给很重要的人么?”他问。
沉星其实并没有想到能这么快得到九幽果,虽然是想送给那人做礼物,可是……叹了口气,苦笑道:“他连老婆都没有,我送他这个,估计会抓狂。”
“嗯?”云遥不解。
沉星将九幽果收入怀中,笑了笑,“九幽果没有起死回生之效,只是安胎之物。”
“噗——”云遥喷了茶,“安胎?安胎的药物有很多种,这个很特别么?”
沉星继续道:“效果是一样,只不过,作用的对象特别罢了。”九幽果,是魔龙的安胎之物,因为魔龙血脉特殊,若没有九幽果则不能完全受孕,他本想,在那人大婚之时做贺礼……
“不会是给男人用的吧?”云遥表情古怪地看着他。
“扑哧——哈哈哈哈……”沉星大笑,“云遥,你的想法总是与众不同。”
笑够了,才想起来,自己离家已经一年了。那人没有发疯的出来找,估计忍耐也快到极限了,不如趁此机会回家看看。心中有了打算,便与云遥说了。
云遥神色淡然地看着他,眼中却流露出几分不舍,“还会回来么?”
沉星看了看远山秀水,微微一笑,“会。”就这么允了他,他不知道自己这种心情代表什么,只是不想,改变现在这种生活。
离开沉星湖,他是一路飞回家的。距离千山万水,他也不过飞了半个月,期间刻意驻足了几个小镇,买了些新奇的东西带给家里人。
双脚甫一着地,便被人抱了满怀,一如曾经的数落,毫不留情地几乎刺破了他的耳膜。“沉星!你还知道回来!你要是再没消息,我出去把魔界翻个底朝天也要把你揪回来。”
沉星眨眼笑了笑,“小黑,我给你带了好东西哦。”
金发的少年瞪了他一眼,虽然还在生气,但毕竟是青梅竹马的好友,见了面自然什么脾气都没了。“什么东西?外面的世界就那么好?”
沉星也不回答,掏出九幽果递给他道:“送给你的,虽然你现在还没有意中人,不过,我心意一片,你一定要收下。”说完还刻意暧昧地眨了下眼。
“九、九幽果!?”少年面色黑了几分,转瞬又红得像个苹果,“东西现在对我无用,你是哪根筋不对,竟然跑到外面找九幽果?”
“哎呀哎呀,早晚你会用到的。”沉星拍拍他的肩
听见这话,少年也不知道想到什么,腾地一下怒火就上来了,将九幽果扔到沉星手中,大叫道:“胡说!这种东西小爷我一辈子也用不着,你自己留着吧。”说完气呼呼地走了。
“小黑?”沉星一愣,随即明白过来,大笑不止。
“噗——哈哈哈哈……你以为我要给你用吗?哈哈哈……小黑,你还是这么可爱……哈哈哈哈……”他好像真的忘了,魔龙一族体质特殊,九幽果能改变魔龙的体质,某种情况下,可以令雄性体受孕。
第九章
魔界的最深处,有一片一望无际的汪洋,浩瀚的海,无时无刻不在酝酿着汹涌的波涛。海的尽头是什么,没有人知道,因为,那是一片死海,称为永生之海。无所谓死亡,是为永生。
永生之海上有个奇异的空间,百花争妍、四季如春,是沉星的故乡。
魔龙一族是整个魔界最特别的存在,不受任何人的束缚,自由、随性、强大,远离了乱世红尘,静静地生活在永生之海的深处。他们有着自己的信仰,有着自己的生存方式,也有着独一无二的领导者,魔龙之王。
墨龑继承王位的时候,沉星还是个孩子,看着那个与自己青梅竹马的好友坐在王位上,一副冷漠强势高高在上的样子,沉星忽然意识到了两人之间的距离,那是王与平民的距离。即使依然可以像曾经那样打闹嬉笑,天与地之间,注定永远没有平等可言。那种不得不仰视他人的感觉,明明近在咫尺,却让沉星觉得那样的遥远,远得仿佛亵渎了彼此的友情。
“我的王啊,我离家这么久,你怎么还没有找到心上人?”沉星托着下巴看着墨龑。
墨龑哼了一声,道:“我喜欢自在逍遥,要心上人干什么?况且,用得着我去找么?”
见他依旧一副自大的样子,沉星痞痞地一笑,伸手撩起他耳边的金发,道:“当然,我们的王这么英俊潇洒,族里的美人整日对你暗送秋波,这种情况似乎比以前更甚了。”那样子,倒像是十足的登徒子。
墨龑俊脸微微变色,一把拍开他的手皱眉道:“不过一年,你跟谁学得这么不正经?”
沉星的手在空中一顿,随即收回来把玩着自己的头发,绯瞳闪了闪。“在外魔界,认识了一个朋友……”
“嗯?”
“那人很神秘,第一次相遇的时候我在洗澡,他就像个急色鬼一样看着我,可是说出来的话却彬彬有礼。”说到这里沉星忍不住笑了下,“也不知道他是故意表现的那样色眯眯,还是生来就是一副色狼样子。但是,他对美好的事物从不吝啬于赞美,认识久了,连我也喜欢欣赏美人了。”
墨龑的眼角跳了跳,想说什么,却发现沉星早就陷入了自己的沉思中,目光变得朦胧又悠远。“沉星你……”
“刚开始的时候,他每天会给我带各种可口的点心,拿我当小孩子哄着,可是他又能比我大几岁?呵,我又不是那种能被点心轻易收买的小家伙,怎么可能为了那一点点的好处随便相信一个陌生人。不过……那点心味道真不错……习惯真是可怕的事情,不过一个月,便已习惯了身边有那样一个时而温柔时而不正经的朋友。”
“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了……其实不该和那样的人有太深的接触,他太危险了,即使笑得一脸无害,我也能感觉到那种潜在的危险。”
“小黑,我是不是在放任自己做一件极其危险的事情?”他怔怔地看着墨龑,问他,也在问自己。
“沉星,别走了。”墨龑握住他的手,“外面的世界太乱,不适合我们。你知道,身为魔龙,既然要自由就不能留在任何魔族身边,否则,后果你担不起。”
沉星笑了笑,“可是,我答应了他要回去的……”
应了他,便知道不能违约,否则,会时刻惦记着寝食难安。于是半年后,沉星再一次回到了景色宜人的沉星湖畔,看见那久违的笑容,听见那人如常的调笑,心莫名地沦陷了。
离开的时候是盛秋,此刻已经生机盎然的春天。云遥依然靠坐在九幽树的树干上,手里捏着一枚树叶把玩着,随意散开的黑发显得他更加洒脱。见到树下的人,习惯性地伸出手,沉星一跃而上,握住他的手在他身边坐下,一如未曾离开之前。
“你还是这样,没变化。”
云遥笑了笑,“一去半年,你也没什么变化。”
沉星嗯了一声,身心都放松了下来。这样的相处对两人来说已经成了一种习惯,只是,不知道何时会发生改变。沉星忽然想起,云遥留在这里是为了等人,终有一天还是会离去,于是自嘲地笑了笑,这种偷来的安宁能拥有多久便拥有多久吧。
“你等的人一定会来么?”沉星问。
“会的。因为这里,有引凤。”
沉星的心中咚地一声仿佛被扔了一颗巨石,千层浪起,惊得他出了一身冷汗。侧头看去,云遥依旧是那样云淡风轻的神色,黑发被风吹乱,飘摇着蛊惑人心的风姿。
引凤……他知道了什么?抑或是,开始怀疑自己?云遥,到底知道多少?
想从那双黑瞳深处看出波澜,可是沉星看不透,什么也看不透。于是僵硬地笑了笑,“你勾起我的兴趣了。”
“是么?”云遥大笑,“那么,你陪我一起等吧。”
自此,便是沉默。沉星不知道自己内心的恐惧来自哪里,只觉得,再这样下去,他将要万劫不复。
修长的手揽住他的肩,很自然的行为,似乎是怕他从树上掉下去,沉星暗自深呼吸,感受着那掌心传来的热度,烫得他莫名失神。
午后的风很清爽,温暖的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让沉星泛起睡意。或许是这一路长途跋涉真的累极了,不知不觉,竟然睡着了,靠在云遥的肩上。
云遥没动,抬头望着天边的薄云,嘴角弯起一抹捉摸不定的笑意。或许,还有时间。
生活又恢复了之前的样子,日出日落、平静祥和,云遥每日除了给村民看病,便是坐在九幽树上沉思,沉星则会抬头凝望着他,不知道想什么。偶尔注意到沉星的目光,云遥会懒洋洋地对着他一笑,心情好的时候笑容也带着几分邪恶,跳下树轻挑地撩起他的发,与沉星开着不着边际的玩笑。这样的生活太平静,平静得让沉星心慌,可是不想走,也不想改变,他已习惯了有这样一个人在身边。
只是他与他之间,其实仍然是陌生的。
云遥从不曾问过他的身世,沉星也从不探寻他的过往,朝夕相处的两个人都明白,问了,便会打破这种平静,一切也将无法回头。
所谓的朋友,竟然是建立在如此脆弱的信任上,看似美好的生活,根本不堪一击。忍不住自嘲,“我这是怎么了?”
走在前面的身影顿了顿,“星,你在发呆。”
沉星飞身掠到云遥近前,笑了笑,“是你走得太快了,遥。”
那人忍不住摇头莞尔。
云遥曾经对沉星说:“我叫你星,你叫我云,这样不会太生疏。”
那时沉星摇头,“我讨厌云。”
“嗯?”那人长眉立了起来,须臾自信地大笑,“谁家姑娘不为云遥动心?”
沉星忍不住叹气,“云,是缥缈之物……”太遥远,也太虚幻,就像眼前这个人一样,即使相处了几年,也依然无法碰触到他的内心。“遥远的云……我叫你遥吧。”这样便不会觉得不真实。
云遥不以为意,“随你喜欢。”
看着眼前那长长的黑发在阳光中飘散开,沉星忽然发现自己又失神了。真是,最近到底怎么了?
修长的身影有着比少年更完美的身材,却又比村中其他男子显得瘦弱,可是他一点也不弱,至少,他的肩靠起来能让沉星觉得安心。只是远远地看着,便觉得他这一身风流傲骨多么的与众不同,沉星默默地跟在他身后,任由那光与影模糊了花叶间的背影。
恍惚间,云遥回身,风起无声,青丝飞扬。“有此美景,不如举杯痛饮。”
“拼酒么?”沉星笑起来,“奉陪到底。”
于是躺在树下仰望着天空,光线透过枝杈间的缝隙照射下来,暖暖的一点也不刺眼。云遥也挨着他坐下,靠得近了,甚至可以感受到他身上的温暖。一缕黑发不经意地拂过指尖,多了几分随性的洒脱。
云遥拔开酒壶的塞子,仰头灌了一大口,然后略显豪爽地用袖子擦了擦嘴边的酒液,将酒壶扔给他。“好酒!”只是看着,便觉得这番动作豪迈不失优雅无人能及。
沉星也学着他的样子喝了一大口,顿时觉得神清气爽。放下酒壶,发现云遥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你喝酒的样子,真令人赏心悦目。”
赏心悦目?是了,第一次相遇是时,他说:“如此美人,让在下神魂颠倒。”那时候沉星便知道,眼前这个人的赞美,像河边的卵石一样廉价,可是他却视若珍宝。
脸上不由自主地染上一抹绯红,看见云遥拿起酒壶喝了几大口,原本略薄的红唇经过酒液的润泽似红莓娇艳欲滴。酒液滑过云遥的下巴、沿着喉结一路滑下,没入微敞的领口,沉星的身体轰地一下烧了起来。
这样的感觉让他觉得茫然,可是又万分兴奋,甚至,想扑过去吻他的唇,想与他一起分享美酒。指尖颤抖着,不知所措,酒非烈酒,沉星却醉了。
逃避似的喝着酒,一坛一坛,直到眼前之人的样子开始模糊,沉星的心却越来越清醒。
他终于明白,从他答应云遥回来的那天起,他,已经万劫不复。
云遥眯着醉眼将最后一坛酒递给他,沉星的手已经抖得拿不住任何东西。酒坛啪地碎了一地,酒味弥漫着,他却再也支撑不住,向后倒了下去。
“星——”云遥一把拉住他,却因为用力过猛,两人一起滚在一边。
当沉星意识到自己压在云遥身上的时候,感官控制了他的身体。缓缓地,覆上云遥的唇,只是碰触,已经让他浑身无力。他的唇是冰的,而云遥的唇很热很热,似乎是一团火,能将他化为灰烬。
云遥有一瞬间的呆愣,随即翻身将沉星压在身下,彼此身上的酒气混杂在一起,浓得呛鼻然而依然无法模糊那种身体相契合的感觉,太清晰,也太兴奋。
“怎么这么凉呢?”云遥双手抚摸着沉星的脸,尽在咫尺的黑瞳泛着浓浓笑意,眼底却是混沌一片。
他醉了……沉星甚至怀疑,他醉得比自己还厉害。
灼热的唇再一次贴上沉星冰冷的唇瓣,如火一般温暖着那两片颤抖的冰冷,辗转、□,直到那娇艳的红唇有了同样烫人的温度。
云遥低声笑了笑,“我温暖你……”
醉了,化了,崩溃了……沉星搂住他的腰,闭上眼睛承受着那令人战栗的吻。不知何时,他已经把自己的心,丢了,此生,怕是再难寻回……
那一天,云遥只是吻了他,再然后便醉得不省人事。醒来时,云遥已经不记得那焚尽一切的吻,对沉星的态度也一如往日,有情无情、有心无心,一目了然。他忘了,可是沉星记得。
一个早已丢了魂,另一个却太清醒,所以沉星很清楚,他与云遥,不会有结果。可是依旧眷恋着那份温暖,眷恋着他的温柔,如果能得到这一切的只有他的朋友,那么沉星愿意永远做云遥的朋友。
倾慕的人近在眼前却不能靠近,情愫在一天一天的增长,让沉星饱受煎熬。可是他不能让云遥发现,若是发现了,也许连朋友也做不成。于是沉星小心翼翼地守护着这份心情,佯装做云淡风轻,与他嘻笑、谈心,眼睁睁地看着他刻意接近那些妙龄的少女,心越是压抑,越近乎疯狂。这世上没有什么比这更残酷,每一夜每一夜地折磨着沉星的灵魂,积累的情感快要溃决,沉星知道,到了该离去的时候。
云遥看见沉星在收拾东西,一点也不惊讶,只是坐在窗边看着他,“要走了?”
“嗯……”若再不离开,沉星不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事。
“五年了……”或许对于凡人五年的光阴不长不短,但是对于他们这样的魔来说,五年,还是太短暂。窗外湖光水色,一如相识的那个黄昏,什么都没变,变的是人心。“你这一去,不知道何时才会相见。”
沉星怔了怔,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的侧面,道:“我想,以后都不会见面了吧……”
“是么?”云遥转过头来,平静无波的黑瞳对上沉星血红色的波澜,太过鲜明的对比,够残忍也够决绝。
这就是他与云遥的结局,动情、与漠然。沉星深深地吸气,阖上双眼不再看他,无力地笑了笑,“真的不会回来了,不知道以后你还会不会记得我。”
云遥没有回答,而是洒脱地笑起来,“离别在即,今夜的饯行之酒你我一定要喝个痛快!”
你果然,对我无心……沉星悲哀地想着,罢了罢了,若是孽缘,也该了结了。
第十章
夜空中浓云遮月,凉爽的风拂过湖面,带来清新的水汽。门前摆了一张石桌,青梅煮酒,沉星与云遥两人相顾无言。
分离在即,沉星心中益满了不舍,可是不能后退,当断则断,否则伤心的终究是自己。
“为什么想离开呢?”云遥为他斟酒。
“离家太久,而且,外面真的不适合我这样的人……”魔龙,就该生活在永生之海上,不为任何人停留。
云遥淡然一笑,“那么,祝你一路顺风。”举杯,一饮而尽。
沉星放下酒杯,抿了抿唇奇道:“今天的酒与往日不同,好烈。”
“酒名为海棠春,堪称烈酒之最,是我最喜欢的一种。”云遥一边说道,一边又为两人斟酒。
沉星心中不免惊讶,相处了这么久,今日才知道,云遥喜欢的酒是这种名为海棠春的烈酒,一直以为,他喜欢的是那种淡香的清酒。果然不够了解他,也许是知道日后再无相见之日,他才会把喜好说给他听吧。
“的确……好烈的酒,但是这味道,我喜欢。”苦涩地咽下一口,头已经有些发沉。
云遥盯着他的目光里多了一些往日看不见的玩味,似乎在等待什么,又似乎在挣扎着。两人一杯接着一杯地对饮,气氛却是从来没有过的压抑,沉星在忍,怕自己忍不住向对方表露心意,而云遥在等,也在犹豫。
酒过三巡,两人都有些醉了。沉星捂着头喃喃道:“不想醉,醉了,就看不清你的脸了……”
云遥将早就准备好的醒酒茶递给他,道:“那么,就让自己努力清醒吧。”似是而非的话语,不知道究竟是说给谁听。
沉星拿着茶杯靠在树下,望着星空转而又看向身边之人,这种惬意的生活,终将结束了。“陪我看日出。”
“好。”
入夜后的晚风带着几分料峭春寒,打在皮肤上阵阵轻颤,沉星摸了摸自己的脸,觉得有些热。最后的一夜,说没有遗憾是不可能,但是沉星,真的没有勇气。
“你从没问过我的身世……”忍了许久,说出的却是这样一句话。
云遥笑了笑,“你也从来没问过关于我的事情。”
“是啊。”沉星摇头苦笑,“那么现在,能问么?”
云遥拿起酒壶灌了一大口,转头看着他,眼眸深处闪动着某种决然。那样子,看得沉星心中一惊,似乎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觉到了他的内心,这是最真实的云遥,不刻意、不掩饰,静得让人心寒。
“我出生在一个不同寻常的家庭,一妻多夫。”声音似乎从缥缈的远处传来,沉星一愣,想了想,道:“我的家乡也有这样的事情。”据说,魔龙之王若是女子则会娶很多男妃,但是这种情况并不多见。
“我娘是一个很冷静的人,冷静得让人看不见七情六欲,所有兄弟姐妹中,只有我和她最像。”
沉星啜了一小口,暗自苦笑,“想象的到。”
“冷静的人,永远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自己正在做什么,以及现在所做的一切是不是最正确的选择。”云遥的声音很平静,沉星只觉得冷,一阵阵战栗,耐不住这刺骨的春寒。
“所以……”云遥对沉星微微一笑,“我想要的、所追求的,永远不会犹豫,也不会放手。”
四肢开始发热,可是内心却升起令人无法抑制的寒意,沉星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却发现自己浑身无力,身体不受控制地倒了下去,被云遥揽在怀中。
不好的预感越来越强烈,沉星强迫自己镇定地笑了下,道:“你,给我喝了什么?”醒酒茶,一定是那杯醒酒茶。
“九幽花茶……”云遥的声音冷冷清清,不带任何情感。
沉星一僵,不敢继续深思,也不想承认,只是茫然地看着他:“为什么……”
“九幽花,以鲜血尘封,三年再配以干花入茶,沉星,我为你已经准备了整整八年。”
“你,你——不可能——”沉星死死地抓住云遥的胳膊,不敢相信地瞪大了双眼,这种九幽花的秘术,不可能有魔族知道,不可能!盯着那人近在咫尺的黑瞳,一望无尽的黑暗,也是一望无底的神秘。他怎么就喜欢上这样一个人,一个冷静得骇人的冰魔。
云遥静静地搂着他,在他额上印下一吻,唇虽热,情却是冰冷的。
沉星觉得自己的伪装开始出现裂痕,内心中涌上难以言语的恐惧,“原来,自始至终,你根本没醉!”醉的是他自己,被情感蒙蔽了的自己。
云遥却笑了,“我一向千杯不醉。”
沉星的心冷了下来,那日两人拼酒的情景依然历历在目,此刻却觉得格外讽刺。连海棠春这样的烈酒都无法让他醉倒,那夜他装醉又算是什么?他吻了他,还能如此装作毫不知情,甚至眼睁睁地看着他在这场没有情爱的闹剧里挣扎也无动于衷!“云遥,你明知道我对你……你觉得玩弄我的感情很过瘾么?”沉星沙哑地控诉,可是已经没有力气推开他。
云遥就这样抱着他,任风吹过,青丝白发纠缠着,在夜色中近乎妖异。
“知道我一直等待的人是谁么?”他轻笑,也不等沉星回答便继续道:“九幽,又名引凤。沉星,你知道吧,所谓引凤的真正含义。”
“招龙引凤……”那声音宛如来自遥远的冰河,将沉星所有的祈祷与最后的希翼尽数化为绝望与虚无。
沉星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云遥知道了,最初的最初,便知道了一切。他在等他,等这个傻瓜一样的自己,主动上钩。“你知道我的身份……”
云遥点头,“第一次见你,便知道了。”
“沉星湖是整个魔界煞气最重的地方,能在这湖中疗伤的,只有以煞气为生存源泉的魔龙。沉星,我等了三年,竟然真的让我遇到了。”
“九幽果,是魔龙受孕之物,所以我在等,百年、千年,只要活着,就一定会遇到为繁衍后代而来的魔龙。只是没想到,等到的是你这样一个小家伙。”他又在沉星的脸上亲昵地抚摸着,沉星却只觉得冷彻心扉。
假的,假的!全是假的!
一个人为了自己的目的可以不择手段,可以如此冷静地筹划了八年,甚至不动声色地陪在他身边,谈笑风生、对酒当歌,那些过往满是温馨的一幕一幕都成了骗局,全是假的!
沉星满腔爱意终于被这个真像击碎,一切都是假的,那个曾经无限美好的邂逅如今想来是那么可笑,可悲的是他竟然真的陷进去了。曾经以为,他们是真心相待的朋友,也曾经以为云遥待他也是特别的,原来自始至终,只有他沉星像个傻瓜一样被蒙在鼓里,骗得血本无归。这一局,输得彻彻底底。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声嘶力竭地吼着,却只能听见自己内心崩溃破碎的声音。“既然骗了,又何必坦白?云遥,你想要什么……”
云遥缓缓地覆上他的额头,轻柔地抚摸着那颗黑色的精石,一字一顿地道:“沉星,我、要、你、的、角。”
“不——!”唇开始泛白,身体的感觉也越来越麻木,只有额头上的精石灼热得好像要将一切焚成灰烬。沉星知道,自己将要恢复真身,九幽花茶的秘术,能让魔龙显原形!
“哈哈哈……”沉星用尽全部地力气推开他,不由自主地大笑起来,笑得悲怆寂寥。“竟然是角!你要我沉星的角!哈哈哈哈……原来,你费尽心机,不过是要成为我的主人……呵呵呵呵……”喉间一股甜腥涌上,沉星的力量骤然提升,强大的魔气在周身鼓动,托起纤瘦的身影缓缓升空。银发在空中飞舞,如血的眼眸里有着傲然和绝望,“休想!”
倏地一声龙吟,一条银色的龙出现在魔气萦绕之中。月华如水,镜湖无波,银色的龙鳞闪着清冷的光华,血瞳之中的傲气映得天地间黯然失色。龙生独角,角为墨黑,得龙角者,奉之为主。此为古训,亦为天命。
“想成为我的主人,也要看你有没有这个能耐!”话语未落,魔火滔天,在湖面上掀起巨大的波澜。
云遥长袖一拂,将沉星的攻击轻易化解。“没用的,沉星,九幽花茶的作用你比我清楚,如今的你没有胜算。”
沉星根本不听,龙头一沉直扑向云遥,云遥足尖点地腾空旋身,眨眼便已经落在沉星的背上。沉星慌了,力量被封,只有不顾一切冲上云霄。
云遥抓住他的角,用力按下,道:“沉星,我势在必得,但是不想伤你!”
“你已经伤了我!”而且体无完肤!沉星一腔悲怨与怒火无处宣泄,在空中疯狂地翻腾,想把那只牢牢禁锢自己角的手甩开,却只是适得其反。空中电闪雷鸣,乌云压境,不一会儿便大雨倾盆。
“沉星,我只要你的角。”
“不!”
雨中绝望的龙悲鸣着,挣扎着,几乎是以自残的方式横冲直撞。云遥不忍见他这般,忍不住大喝了一声:“沉星!”右手凝气,剑气如虹,伴随着轰隆隆的雷电,瞬间将龙角斩断。
“啊——!”撕心裂肺的惨叫响起,空中的身影猛地痉挛,终于无力地跌落下来。
原本平静的沉星湖水翻涌着,涌上来的却是鲜红的血,滚滚如涛。
云遥浮在空中,任由冰冷的雨水打湿了身上,沉星的角在斩下的瞬间便已化成黑色精石,握在手中与那少年常年冰冷的体温不同,烫如炙火。他就那样静静地看着,看着血流成海,将沉星湖染成殷红。不知道过了多久,翻腾的血色湖水终于归于平静,纤瘦的少年面色苍白地自湖水中浮了上来,额头的鲜血刺目的红。
看着那张日夜相对的脸上出现了一种近乎绝望的神情,那样子,脆弱得让人心痛。云遥一瞬间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情愫,那是与往日不同的强烈情感,似乎自己与沉星一同饱受着身体上的痛楚,锥心刺骨。第一次云遥迷惘了,他不知道他与他之间,在今日过后,会变成怎样。于是阖上眼,想让自己平静。
“遥……你可曾,对我有过真心……”,虚弱的声音自湖上传来,是如百合般绽放着极致妖艳的少年。
空中的云遥睁开眼,握紧了手中的精石,死死地握住。嘀嗒、嘀嗒……鲜血合着雨水沿着指缝落入湖中,溶入血海。
那人的目光依旧清澈如初、平静如初、亦动人如初……沉星终于了然,原来,原来,被一切业障所迷惑的人,只有他一个啊……
云遥,你可知道,你想要的东西沉星一定会帮你,哪怕是我沉星的命,我也会毫不犹豫。可是,不甘心啊!
不甘心只有他一个人在这局中迷失沉沦,不甘心那双黑瞳依旧平静无波,不甘心不甘心!所以,只有角,魔龙的角不想给你!
你可以是任何人,可以是朋友或者敌人,但就是不能成为我的主人,那样,只会让我们之间越来越远。就像当年仰望着王座之上的青梅竹马,那种生生撕裂一切的距离,永远也无法平行的遥远,不想再一次见到。
可是,又能怎样……
主人。从今后,云遥是主沉星是仆,一生一世也没有资格站在他身边,这一辈子只能成为他的附属,以及,坐骑!
“呵呵呵呵……”虚无的笑声飘荡开来,开启了远古的誓言,一字一句刻入两人的内心,从此以后,往昔不复。
“皇天在上,吾龙沉星,今日抛弃族姓,愿奉云遥为主,一生一世侍奉左右。主人之愿便是吾沉星之愿,穷尽吾一生誓死为主人效忠。生不离,死方休!”
每说完一个字,沉星便觉得心中犹如刀割,力量渐渐地散失,然而空中的人则越来越强大,直到誓约完成,那人的一头青丝也尽数化成银发。
雨停了,露出一轮明月,映着那人一身出尘气质,远远地看上去,遥不可及。
云遥,遥远的云,是永远也捉摸不定的云啊……
呵呵呵……我的主人,这样的结局你可满意?
不带有任何感情的绯瞳似乎被寒冷冻结了,流光之中闪动着无情与空洞。 呵……泪悄无声息地留下,顺着眼角落入冰冷的湖水中,一圈一圈小小的涟漪却如沉星内心翻涌的海浪,久久不息。
“沉星,我的沉星……”那人跳入湖中握着他的手将那颗鲜血淋漓的精石贴在自己的额头上,然后缓缓地抱住,低声呢喃着:“我会补偿你……”
补偿?沉星无力地看着天上的云与月,看不见星光呢……
早在多年前,我便已把心交给了你。云遥,你可知,我的一切若不是用你的心来换,永远都不会等价,又何来补偿?
绯色的眼瞳空洞地看着眼前的人,随即越过他落在空寂的远方,似乎想将这个人永远地自内心抹去。力量不再,他也不能再维持少年的样子了,闭上眼睛,沉星任由自己陷入了黑暗。
云遥,你我之间,也许真的,结束了。
第十一章
“皇天在上,吾龙沉星,今日抛弃族姓,愿奉云遥为主,一生一世侍奉左右。”
“生不离,死方休。”
那日的誓约言犹在耳,每一个字都清晰地刻印在云遥的脑海中,他从来不知道,那个总是笑得毫无芥蒂的沉星会有那般决然的表情。对于沉星,他说不清到底是什么心情,曾经为了得到魔龙之角而布下这一局,直到一步一步地按照自己所想变成现实,却没有得到预期的喜悦。他向来是冷静的人,决定的事情,也从不会犹豫,可是一旦达成,又不明白自己到底失去了什么。
他说:“沉星,我会补偿你。”
那少年却凄然地笑着,“云遥,你欠我的,永远也还不起!”
还不起,究竟是什么意思……他夺走沉星的力量,所以照顾他一生一世,如此,也算公平,不是么?
云遥不明白,他知道沉星喜欢留在他身边,否则不可能一起生活了那么久才想要离开。可是那一天,他突然要走,云遥只好用了最后的一招,九幽花秘术。他是冰魔的后人,曾经仔细地钻研过前人留下的关于魔龙的只言片语,所幸天生非凡,竟然让他查到了九幽花的秘密。于是,云遥成为沉星的主人,一切都按照他的计划毫无差错,可是为什么,伤他伤得那么彻底?
当那个被他从沉星湖中救起的少年渐渐退化成孩童,张开双眸迷惘地看着他,用弱弱的声音问道:“你是谁?”云遥的心忽地一阵抽搐,说不清是松了口气还是有些失望,这一刻才清楚地意识到沉星的心到底有多痛,痛到宁可选择忘记。
沉星忘记了曾经的一切,包括他自己的身世以及两人在一起生活的点点滴滴。云遥像照顾新生的婴儿一般照顾着这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家伙,看着他单纯的笑,看着他直率的表露自己的情绪,看着他偶尔会流露出的依赖,云遥也会不由自主地笑起来,想象着若有一日他恢复记忆,想起曾经种种,会有什么样的表情。
若是永远也无法恢复记忆,那么就这样下去也不错。只是,偶尔独酌的时候,会想起曾经无数个月朗星稀的夜晚,那个与他一同把酒言欢的少年。依稀风动,少年身上荡漾开的气质,有种不属于他这种人的自然平和。
放下酒杯,云遥坐在床边看着依然昏迷不醒的沉星,深邃的目光看不出任何情绪的波动。沉星的面色虽然苍白,但是气息平稳,想来吸收那魔兽的力量让他耗损了不少真气,因此迟迟不醒。那条作恶的银蛇也算是高阶魔兽,竟然贪心不足地想要吞噬沉星的魔龙之力,聪明反被聪明误,刚好成了云遥的棋子,如今已被沉星完全吸收融合。也因此,沉星恢复成两人初见时的样子,只是,银发稍长。
晨曦的光线照在他的脸上,衣衫半敞露出光洁的脖子和胸前若隐若现的红豆,银白的发长长地披散开,垂落在地上,当真是媚色天成。云遥不得不承认,沉星是个不知不扣的美人,在外魔界生活这么多年,眼前这少年是第一个让他不忍心亵渎的美人。他喜欢美女佳人,但并不会把他们放在心上,只有沉星,让他觉得自己的欣赏与赞美是一种亵渎。
云遥的五指插入他的发间,任由那柔软的银丝滑过指间,柔和的光泽让人爱不释手。沉睡中的沉星动了动,略显苍白的唇颤抖了下,让云遥想起那夜装醉时有些炽热的吻。于是手指不由自主地抚上他的脸,有些凉,比寻常人的体温低许多,“好凉……”
唇敷上,□包容,直到不再冰冷才抬起头来,对上沉星迷惘的目光。
“醒了?”
绯红的眼眸有着疑惑,然后渐渐地由迷离变成清澈,云遥知道,他彻底醒了。两人就这样静静地对望着,一上一下的姿势有着说不出的暧昧,弥漫在两人中间的却是另一种诡异。云遥在等,等他恢复所有记忆,
“发生了什么?”沙哑的声音让两人都是一怔,沉星按着额头微微皱眉。
又忘了……云遥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希望他记得还是希望他忘记,只是再一次面对这个结果,不免心中苦笑。原来沉星真的不想再记起那一切,铁了心要将过去抹掉。
摸了摸他的头,云遥道:“有一只魔兽想要吃掉你,反被你吸收了,还记得么?”
“唔。”沉星仿佛想起了什么,捂着眼睛叹了口气,“记得,他说他叫银颉。可是我为什么完全不记得后来发生了什么?”
“也许是因为意识陷入混沌状态,所作所为都是潜意识的行为罢,总之你醒来就好。” 说着,云遥给了他一个深情的拥抱。
沉星被他抱得手足无措,愣了愣,迟疑地回抱了他。“我好像又长高了。
云遥若有若无地笑了下,“不是长高了,而是变得和以前一样……”
“以前?”沉星茫然地摇了摇头,“我不记得。”
云遥没再说话,将沉星扶起,让他枕着自己的肩,将米粥端到他的近前。“你睡了两天,先吃些东西。”
怦怦的心跳声让沉星微微一怔,随即有些赧然,抬眼看了看云遥,如此近的距离足以让他看见对方墨瞳中映出的自己,深深地注视着,却看不到那人的心底。
“怎么?”
摇摇头,接过米粥一口一口地吃起来,长长的睫毛微微颤抖着遮住了沉星眼底一片流光。什么是开始,什么是结束,什么是未来,他已经完全混乱了。
“遥……”沉星抬起绯色的眼眸看着他,“我是你的仆人么?”语气有些疑惑也有几分认真。
云遥犹豫了片刻,回答:“我是你的主人,一生一世的主人。”
“主人……”沉星笑了笑,似乎接受了这个事实,“即使我没有过去、不懂得照顾别人,甚至没有能为你分忧解难的力量,你也不会丢下我是么?”
云遥见他一脸认真,轻笑着揉了揉他的头发,“傻瓜,我怎么会在意那些事情。”
沉星的脸微微泛红,露出孩童状态时羞涩的表情,嗯了一声,没再说话。其实他很想知道,云遥到底会在意什么,只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沉星休息了几日便恢复的从前的生活,每日帮着云遥照看医馆,日子倒也平静。魔兽袭击村落的事情终于得以解决,村民们也都知道了那作恶多端的银蛇已被沉星打败,沉星也因此变成了家喻户晓的英雄人物。
医馆一下子变得热闹起来,云遥与沉星两人本就是美男子,同样银发出尘,站在一起一人沉静温和一人朝气似火,越发地耀眼。再加上云遥本就花名在外,不时有妙龄少女跑到医馆里帮忙,只为与两人说上几句话。
云遥向来不会拒绝美人,时不时逗弄几句,惹得小姑娘们脸红不已。
沉星知道自己与他的主仆关系,因此总是很本分地避开这种情况。一个人在药房里研磨草药,听着外面女子的嘻笑,只觉得一室春情虚假得可笑。透过帘布的缝隙看过去,那人正谈笑风生,只一个笑容一句赞美便让那些情窦初开的女子春心荡漾,然而他从容自若的样子却与少女们的失神成了鲜明的对比。没有人注意到云遥眼底的平静,也没有人能听出他语气中的淡漠,那些人只是雀跃地放任爱慕,却看不透那个人的无情。
沉星捂着胸口喘息不已,靠在桌旁几乎站立不稳,云遥的眼神,让他的心仿佛被刺了几个窟窿,甚至能听见血水逆流的声音。那一刻他才清楚地意识到,他是害怕的,害怕云遥用那样的目光,看他一辈子……
“沉星——”
在倒下之前,他被云遥一把抱住,挣扎着笑了笑,沉星道:“没事,有点累而已。”
云遥皱眉:“你……”
挣脱开他的手,沉星深深地吸了口气,露出一抹平静的笑容,“我躺一会儿就好。”转身走入卧室。
云遥愣了一下,看着他的背影眉头微蹙。
沉星一头银丝长及脚踝,虽然只是随意的束在身后,可是一静一动之间不经意地总能流露出清秀动人的气质,那是尚未雕琢的美玉,更像是,等待浴火重生的凤凰。
魔龙有着天生的孤傲和倔强,驯服沉星让他心甘情愿地臣服,或许对身为饲主的云遥来说天经地义。可是云遥也明白,他不能成为沉星的饲主,因为他的沉星,比任何人都倔强骄傲,绝对不会允许任何人践踏他高傲的自尊。但是那一日,沉星低头了,虽然最初是那样强烈地抗拒着,可是最终却以一种绝望的神情向他低头。所谓还不起的究竟是什么?他想要的,又是什么?
枉他一世聪明,事事料得先机,可是对于眼前之人,总是猜不准他的举动。
来自碧落的家书一封比一封催得急,家族中的势力已经开始分化,少魔主之位的争夺愈演愈烈,只他一人尚游历在外,倒成了其他兄弟姐妹拉拢的对象。嘲弄一笑,云遥随手将书信烧成灰烬,想起家中兄弟们带着怜悯的语气,似乎每个人都觉得得到魔龙的角是不可能的事情,殊不知,他云遥根本不需要他人的怜悯与施舍。
离家九年,也是时候回家复命了,只是,想起沉星,云遥不免皱眉。带着这么一个单纯的家伙回去,只怕会被家中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手足利用到死,魔主之争非是儿戏,自古成王败寇,而踏脚石的下场永远只有一个。
到底要不要带着沉星一起离开,云遥心里其实早有决断,既然选择了他,那便是一生一世不离弃,沉星是注定要跟在他身边了。家书一封未回,云遥也迟迟没有动身的意思,只因为他并不急于太早让沉星卷入这些是是非非。
屋外夜色正浓,沉星擦着湿漉漉的头发推门而入,见云遥垂目沉思不由得一愣:“怎么还没睡?”
“月色正好,举杯小酌。”云遥坐在窗边晃了晃手中酒壶。
沉星疑惑地皱眉,“你是不是有心事?”
云遥莞尔,“喝酒就是喝酒,何来心事?喝一杯吧。”也不等沉星反应,径自为他斟了一杯。两人各自把玩着酒杯,许久未言。沉星抿了一口,酒很淡,几乎没什么味道。
没来由的,云遥想起曾经那个毫无顾忌地大笑着与自己拼酒的沉星,而眼前这个,过于沉默,也拘谨了许多。death19.com
“最近怎么不见孟大哥?”
“被我卖了。”云遥略开玩笑地回答。
“噗——”一口酒喷出来,沉星没想到他会与自己开这种玩笑,“啥?”
云遥心情很好地大笑道:“前段时间魔兽横行,你昏迷那几天右相大人路过此地,听说了事情经过,很欣赏孟不凡。有人赏识也算没白白浪费他一身修为,所以他跟着大人去了内魔界,从此仕途坦荡。”
沉星眉头微蹙,“为什么右相不提拔你?”说这话倒真的没为自己想过,虽然魔兽之乱中真正除掉银颉的是他与云遥,是否受人赏识他却并不在意。
“不怪我挡了你的前途?”云遥扬眉。
沉星摇头,“他人于我,无关。”
云遥笑了,道:“说得好,我们不需要他的赏识。”
“那么你……”想了想,沉星终于还是没问出口。云遥却似乎明白,答道:“世上之人千万,自有千万种命运,我的天命,与他人不同。”谈笑间狂傲与自信浑然天成,眉宇间尽是运筹帷幄的泰然,沉星看在眼中,撼动心底。这样风骨傲人的浊世佳公子,必非池中之物,若能倾尽一生侍奉在侧,或许不算委屈,只是……
夜色深沉、万籁俱寂,两人各自独酌,片刻无言。
“去睡吧。”
“是。”沉星起身,缓缓地从云遥身边走过,忍不住停下脚步低声叹息。“主人……”
“嗯?”
“您觉得,我是否有资格站在您的身旁?”
盯着沉星清瘦的背影,云遥愣了一下。“你只要站在我的羽翼之下就好。”
沉星的绯瞳骤然黯了下去,嘴角扯出一抹牵强的笑,沉默了一会儿,低低叹道:“原来如此……”
所谓天与地的距离,不过就是如此罢。注定的关系,也注定了他与他永远不能站在一起,一者为主一者为从,永不会平等。
心痛,抑或是绝望,沉星已经无法分辨,只觉得一颗心孤单得有些冷。胸口有种撕心裂肺地痛,仿佛有什么要冲破他的心脏跳出来,无法压抑也无法将悲伤逆转。
那一夜,多年来大大小小的旧伤似乎在瞬间复发,让沉星痛不欲生足足昏迷了三日。
第十二章
“你只要站在我的羽翼之下就好。”
原来如此,云遥不需要并肩而行的人,心高气傲的他,只会成为所有人仰望的存在。然而,身为龙族的沉星,又怎可能放任自己成为他人的附庸?天生孤绝高傲的,岂只一人?所以云遥所要的服从,永远不会是沉星所求的平等。
他想狂笑,可是笑意涌上只有无尽的苦涩。这种心情,只有沉星自己一人明了。
倏地睁开眼睛,很快适应了四周的黑暗,沉星猛地坐起来,惊动了身旁之人。
“嗯?沉星哥你醒了?”声音稚嫩又带着初醒时的沙哑。
“二两?”是村里送来当学徒的孩子,云遥却不在。
二两揉了揉眼睛,又打了个哈欠,道:“沉星哥你睡了好几天,先生今早出诊去了,又放心不下你,所以让我守着,喝水么?”
“不必,你去睡吧。” 黑暗中看不清沉星表情,冷淡的声音让二两没来由打了个冷战。
二两闻言应了声,摇摇晃晃地爬上了另一张小床。
屋外一阵冷风吹过,将窗户猛地吹开,流泻进来的月光照在沉星脸上,映照着眼底一丝猩红一闪而过。
“什么?邻村又有魔兽吃人?”二两一边碾着草药,一边与前来买药的小姑娘聊天。
“啊,我听说小草哥哥一家死得好惨,满屋子的血,现在那村子里连白天都阴风阵阵。”
二两一阵激灵,缩了缩脖子,不由得喃喃道:“最近真的一点也不太平,先生怎么还不回来。”说罢,转头看向一旁的沉星。
沉星只是抓药,对两人的谈话置若罔闻,这些事情,如今对于他似乎没什么意义,所以连询问的心思都没有了。
门帘一挑,眼前人影晃动,沉星抬头,对上云遥静默的目光。“回来了。”
“嗯。”
“先生,您终于回来了。”二两急忙起身迎上前,帮着接过药箱。“王伯的病没什么吧?”
云遥摇头,“估计今夜熬不过去了。”
“啊?”二两一惊,“那您怎么……”
云遥睨了他一眼,“先生我又不是神仙,生老病死是天律,为医者尽人事听天命,所能做的只有尽力多给他些时间交代后事罢了。”
沉星闻此言心中一动,抬眼看向那人,眉如远山、目若深潭,表情自始至终不曾有半分动容,即使身为天下间最该有怜悯之心的大夫,他也绝不是心慈手软之辈。
二两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原来我们都会死啊,好可怕。”
“死二两,不许胡说八道!”一旁的小丫头生气地打了他一巴掌,疼得二两抱头哀嚎差点掉下眼泪。
“我们,又能活多久呢……”沉星低喃着,转身去端茶。身为仆人,自该有仆人的样子。
将二两早早地打发回家,医馆也提早关了门,喝着茶,云遥若有所思地盯着沉星,过了半晌才开口道:“邻村又出事了。”
沉星点头,“听说了。”
“一家五口尸骨无存,我去看过现场,根据血迹来看,应是被什么厉害的家伙撕碎了,尸体后又被魔物蚕食殆尽。”
“主人有何看法?”沉星眉头微蹙地思考着,抬眼看向云遥,却不期然地看见对方眼中一闪而过的探寻。“你怀疑我!”沉星心头一震,即使他永远看不透云遥,多年相处却能让他轻易猜到那目光中探寻的含义。“你怀疑是我做的?”
云遥没否认,敲了敲茶几,道:“我只是在思考真相。这手法,让人感到相似。”
沉星双眉微挑,咬牙切齿道:“我又不是疯了,为什么去杀人?主人,是您疯了还是我听错了?”他刻意强调了主人二字,听在云遥耳中有种不舒服的感觉。
“沉星不会,但,银颉会。”一字一顿,声音冷漠无情,沉星的心口仿佛被人剜了几刀,血淋淋的甚至可以听见血滴落的声音。
原来,在云遥眼中,他不像沉星……当真可笑,真正的沉星又该是什么样子?他不是的话,还有谁是?!
压抑的心情此刻再无法掩饰,沉星猛地冲到云遥的面前一把揪起他的领子怒道:“云遥,你到底有没有心!我自问没做过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情,你却连最起码的信任都不给,好绝情的人!”
云遥眉宇间依旧是云淡风清,抬手托住沉星的后脑压到自己的近前,端详着,忽地笑了起来。“这样才是你正常的反应,沉星。”
“诶?”沉星一愣,怔怔地放开他。
云遥复又坐下,端起茶杯小啜一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道:“我以为你的脑袋也被咬坏了,还好,直率一点,才是你啊。”
沉星这才明白原来云遥在试探他,愤愤地瞪了他一眼,“不管你信不信,我说没做过就是没做过!你到底想要说什么?”
云遥放下茶杯笑了笑,“从你醒来那天开始就变得不太一样,我一直在想,其实,关于过去的一切你都记得吧?”
沉星转过身苦笑了一声,“不完全。我记得你我的初遇,记得你我相处的点点滴滴,可是,不记得我究竟是谁,不记得后来发生了些什么。”
听见这个答案,云遥不免一愣,好一个选择性的记忆。“真的?”
“废话!”沉星喊道,痛苦地抱着头大叫道:“所以我很乱,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今天这样,我们明明是朋友不是吗?为什么会变成这种关系?我一点也想不起来,云遥,为什么?!”
面对沉星失控似的追问,云遥无言以对。只是走到近前搂住他,紧紧地搂住,让他渐渐平静下来。胸前有些湿,沉星竟然哭了。
“主人,主人,竟然是主人……”似呢喃又似叹息的呼唤,一声比一声悲切,至刺进云遥的心里,带着滴滴血泪。“我不想这样,一点也不想……”
他到底,是找了一个有力的助手,还是一个脆弱的小鬼呢?云遥不免苦笑,到底要将沉星放在何种位置,他开始想不清楚了。轻柔地抚摸着沉星的发丝,云遥无声叹了口气,“相信我,沉星,我们现在的关系,要比朋友更长久、更稳定。除了死亡,没有什么能改变这一切。”
沉星只是死死地抓着他的前襟,颤抖着,泪水无声滑落。这片刻的温柔,哪怕是残梦一片,他也不想放手。
拭干沉星脸上的泪,云遥看着怀中这脆弱的孩子,少了关于身世的记忆,他似乎变得更加脆弱,那个高傲的沉星何曾有过如此凄婉的表情?会流泪、会指责,会用如斯复杂的目光看着他,比之前懵懂的孩童更加让人心生怜爱。于是云遥轻轻地吻了他的眼角,尝到了咸咸的泪水。
似乎成了一种习惯,唇碰触到沉星略微冰冷的脸颊,便想要去温暖他,于是云遥一寸一寸地吻着,直到覆上他的唇,相濡以沫。
这是沉星最清醒的一次,没有酒醉,不曾昏厥,完完全全地感受着云遥的吻。唇齿相依并没有太热烈的震撼,这个吻与云遥的人一样给人一种淡淡的感觉。沉星闭上眼睛,用生涩的技巧去回应着,纠缠着,几乎耗尽了全部的感情,想用这仅存的希翼,换取对方片刻的疯狂。
身体开始轻颤,最先动情的人,便是输了。
沉星狼狈地推开他,低低问道:“为什么,吻我?”
习惯吧,还有,吻他的感觉不错……
云遥想这样说,但想了想,终是淡然一笑。“风流之人喜欢遵从感官从不违背欲望,云遥一向如此,还是你讨厌我这种安抚的方式?”
安抚的方式?沉星绯瞳一暗,冷冷一哂,原来这只是他安慰人的方式,当真特别。“主人难道不知道,这算是轻薄么?”
“彼此乐在其中,又有何不可?”云遥反问。
沉星只想笑,大笑,可是弯起的嘴角却怎么也笑不出来。他不知道云遥的心到底是因为太坦荡而不滞一物,还是因为太缜密而容不下那微妙的心思,这个人太多情,也太无情。心中明明没有风月情爱之物,却偏偏一副情圣的样子,只要是看得上眼的便能得到他泛滥的温情,关爱无心,温柔无心,是最伤人的无情。
“没有人能像主人一样对这种事情云淡风清。”沉星别开眼睛苦笑。
“哦?”云遥玩味的一笑,看见沉星的表情心中一动,他是不是,忽略了某些事情?正想着,空气中传来鸟儿振翅的波动。
“扑啦啦——”窗边落下一团黑影,是那送信的鹰。云遥单手一拂,从信使身上拿到家书,不甚为意地展开,这次却是冰魔主的亲笔信。莞尔一笑,收了信,道:“看来这次真的不能再拖了,这沉星湖,以后也许只能成为记忆了。”话语之中,难免多了一丝伤怀。
沉星手一颤,呼吸有些急促。“要离开?”
“嗯。”
“那……”我呢?他想问,却终是没有开口,怕听见不想听见的答案。末了,只问道:“什么时候动身?”
“过几日把这医馆的事情了结就走。经营了这么多年来,突然要拱手送人真有点舍不得。”云遥玩笑似的说道。
“只是舍不得医馆?”沉星反问,“没有舍不得的人么?”
云遥认真想了想,道:“美人嘛,哪里没有,至于朋友,不同的地域不同的时机,总会遇到不同的朋友,也没什么好惋惜。”
确实是符合云遥个性的回答,沉星再一次深深地体会到此人的无情和处处留情。所有的人,对于他来说,都只是不同时期不同价值的东西罢了,得之容易,弃如敝屣。
见沉星眼神暗淡,云遥揉了揉他的发,道:“胡思乱想什么?你这样子,让我怎么带你回去?”
沉星心下大震,“您,要带我一起走?”
“自然。”云遥点头,照顾他一生一世,是他对沉星的责任。只是眼前这个失了往日傲气的沉星,能否照顾好自己实在是个问题,“你现在这样子,不放在我身边,我真的不放心啊。”
听见这个回答,沉星心中是雀跃的,至少云遥不会弃他,即使得不到奢望的情感,也足够了。只是,心中有一个声音冷冷地质问:甘心么?不甘心么?付出那么多,失去那么多,你在他心中不过是一枚棋子,难道就这样任人宰割?心中还是有希翼的吧,想不想得到更多?想不想知道,他究竟在乎你多少?
暗自苦笑,云遥心中无情爱,再多的希翼也是徒劳。
那声音又是一阵冷笑:想不想试试他究竟有没有情爱?
一句话似乎蛊惑了沉星,再次抬眼时,已少了前一刻的忧郁与轻愁。
“您,没爱过什么人吧……”沉星坐在窗下随手推开了窗子。没动过情的人,才能做得到无情。
“我爱这天下,爱天下的美人。”唇边勾起一抹淡笑,指尖则触到了沉星被风拂起的银丝。
闻此言,沉星转头一笑,清清爽爽不带半分犹豫,也无一分感情。点点流荧,映衬着美人朱唇冰肌,秀气的眉,绯色的眼,眉宇间本该是少年的英气,此刻那绯瞳却带了几分媚色。
“遥,我喜欢你。”笑颜未变,细语轻言自沉星口中说出,让云遥一震。
他的眼中似乎有万盏华灯七彩霓虹惑乱人的心神,看的云遥心中怦怦直跳,竟然毫无意识地回道:“我也喜欢你啊。”
“不是那种喜欢……”沉星抬起头沿着云遥的胳膊慢慢游移,有些轻佻,最后指尖落在云遥的唇上,淡淡一笑,“遥……”
侬音软语,丝丝勾魂,沉星沙哑的声音引得云遥失了魂,然而下一秒便在他冰冷的指尖下清明过来,心头一沉,敛了玩笑之色,这才意识到沉星竟然在诱惑他!捏住沉星的下巴强迫着抬起他的头,直直地盯着沉星不同以往的目光,云遥扬眉道:“沉星,这迷梦之术跟谁学的?”
第十三章
“迷梦术?”
沉星表情不变,依然是那样媚惑地笑着:“许久以前,遇到过一个梦族之人,他说,这样可以知道一个人的真心。”
“真心?那么你看到了么?”云遥的手缓缓覆上他的双眼,虽然这迷梦术并不娴熟,并不能让云遥这种级别的人完全被迷惑,但是那双眼睛云遥也不能看得太久。
“看不到。”沉星低喃,猛地拉开他的手将云遥扑倒在桌子上,在他喉结上轻轻一吻,“您没有真心啊。”
云遥脸色微变,此刻终于明白,沉星求欢的意味竟是这么明显。“沉星,你可知自己在做什么?你可知你的行为将意味着什么?”推开他的头,对上沉星流萤飞舞的双眸,越发地像斑斓梦幻。
“我——想吻你。”冰冷的唇落下来,云遥有一瞬间失神在他的双眸中。沉星拉着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身上,衣衫半褪风情撩人。
掌下的肌肤如他的唇一样冷,却跳动着灼热的□,云遥呆愣了片刻,不得不承认,这样的沉星勾起了他的兴趣。
冰冷的唇生涩地吻着云遥,从唇角到颈项,然后缓缓地解开云遥的前襟。云遥伸手握住,阻止了他的行为。
“这就是你要的么?”云遥翻身将他压倒在桌子上,静静地俯视着沉星。
沉星绯瞳如水,流光扫过,如晚霞渲染的色彩,依旧不见半分清醒。迷梦之术,为君编织华丽绚烂的美梦,可迷惑他人,亦能迷惑自己。
“我要的……”沉星茫然地笑起来,“呵呵——你给不了啊,我最无情的主人。”语音悲怆难掩寂寞,云遥的心竟被揪得呼吸困难,情不禁地吻下去,将沉星凄苦的笑意轻轻吻尽。
这样的发展是云遥始料不及的,似乎被沉星的迷梦之术蛊惑,又似乎是自己放纵了自己,当他的唇□地掠过沉星的锁骨时,有什么火被点燃了,轰地一下,烧尽了他最引以为傲的冷静和理智。
一把扯开了沉星的里衣,少年瘦弱的身躯就这么轻易地展露在他的眼前,没有人碰触过的肌肤看起来晶莹剔透,秀色可餐。云遥沿着他的锁骨轻吻着,缓缓地移到他胸前粉红色的凸起,忍不住含住以舌尖逗弄。
“呜——”沉星挺起身子将自己完全暴露在云遥的唇下,因为过于□的爱抚而颤抖不已,眼中流光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染上□的迷蒙。银白的长发披散在古朴的木质桌子上,如流泻的月光,美得令人窒息。
云遥抬起头来看着沉星为□而迷乱的神色,用手或轻或重地揉捏着被爱抚过的□,沉星双颊绯红喘息地扭动着,早已无力抗拒什么。
没有经历过情事的身体敏感而脆弱,很快便在云遥的□下有了反应,云遥伸手向他□探去,轻轻地握住了那已然抬头的欲望。
“啊——”一声惊叫,打破了两人混乱的纠缠。云遥猛地清醒过来,几乎被手中抖动的火热灼伤。
身下之人早已意乱情迷,原本微凉的身体因为动情而发热泛红,颤抖地扭动着,看起来是那样脆弱无助惹人怜爱,可是云遥却觉得寒意阵阵手脚冰凉。
他到底在做什么?
“遥……”沉星低声唤道。
云遥终于冷静下来,目光扫过沉星的脸,见他依然深陷□,于是握住他的欲望轻轻一动,惹得沉星急促地呻吟。云遥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一只手扣住他的身体,另一只手则开始来回爱抚沉星的欲望,狠狠地吻上他的唇,沉星一声尖叫淹没在这突如其来霸道的吻里。
青涩的身体轻易地沦陷在深吻中,唇舌纠缠,云遥霸道的舌疯狂地在他口中搅动着,几乎深到喉咙。沉星从未体验过这种欢愉,这样刺激又激烈的深吻伴随着云遥的手不停的爱抚,没有多久便喷射出来。
呻吟和喘息尽数被吞没,云遥狠狠地吻着蹂躏着他的唇,几乎是撕咬着,登时血腥味在两人口中散开。
□散去,沉星在剧烈的喘息中渐渐清醒过来,云遥的脸明明近在咫尺,却好似有着万丈深渊阻隔,感觉不到对方一丝的心意。你,果然是无情的……沉星瘫软的身体无力地自云遥怀中滑下,坐在了地上。
一时间两人都没说话,就这样静静地谁也没动。
许久,云遥道:“清醒了吧……”
“嗯。”沉星看见云遥手上白色的液体,胸口一阵压抑,慌乱地拿起衣服想要擦干净,“对不起,弄脏了……”擦了几下,却依旧黏腻腻的,于是捉住了他衣服的下摆有些不知所措。竟然像个女人一样求欢,他一定是入了魔。
“沉星。”云遥抬起他的头,为他抹去嘴角的血迹。“我家中有侍妾,也曾养过男宠,你想像他们那样么?”这一刻,他的声音是冷的,如万年的寒冰,冷得刺骨。目光也不是平日里掩饰的温和,那样的静,那样的冷漠,毫无温度。
不,不想。沉星在内心嘶吼着,可惜嘴唇颤了颤,一个字也说不出口。他到底做了些什么?心中有一个声音嘲弄地冷笑:或许今日过后,他会把你当成男宠一样厌恶,你的尊严你的傲气就此毁了。身体不由得轻轻颤抖,一时的冲动,他竟然做出如此愚蠢的事情。
云遥为他披好衣服,用毫无情感的声音道:“听着,沉星,我也不想你成为那样的人。但是,我的身边不留无用之人,若是轻易迷失了自己,你便没资格留下。”语毕,绝然而去。
沉星怔怔地坐在地上,摸了摸嘴唇,丝丝的痛。迷失自己?原来云遥以为他只是一时的迷失么?哈……
回不去了,他与云遥之间的关系,永远也无法回到最初了。不再是当日对酒当歌的朋友,也不再是相敬如宾的主仆,更不可能成为平等的恋人,沉星啊沉星,这一切,都被你毁了。许久,一声轻笑,“主人啊,您要逼我到何种地步……哈哈哈……”沉星大笑起来,觉得自己是如此可悲,像个娼妓一样送上门云遥都不要,当真可笑。已经是极限了吧,他所求的所等的,永远也得不到。
天空渐渐暗下来,似乎被层层乌云遮蔽,阴霾,压抑。
沉星穿好衣服站了起来,一缕银色飞扬着,露出少年清秀的面容和渐渐泛白的眸子。“你究竟要逼沉星到何种地步?沉星的心,已经快要崩溃了呀……”曼声妖娆,点点流光勾勒出少年绝美的身姿,可惜,无人欣赏。沉星踉跄着推开门,修长的身影慢慢消失在阴雨中。
轰隆隆一声雷响,电闪照亮了天空的一角,也阻隔了两个人的世界。
云遥知道自己失算了。少时流连花丛得美人芳心无数,后来确立了人生的目标更是精于布局算无遗策,然而这次,真的失策了。曾经只是想得到沉星全然的信任和百般依赖,却不曾想过,得到的是这种爱恋。
虽然他够冷静,可是双手依然在颤抖,掌下肌肤的触感如同镌刻在脑海里一般,无法忘记也无法忽略。沉星的情感,竟是这般、这般的炽热,那个高傲的少年,用怎样的心情爱着他,这种燃烧生命的情感,云遥,无法明白。
于情,他不陌生,于爱,他不懂,真的不懂。任他七窍玲珑心也无法体会到爱的真谛,母亲曾感叹过:“我们啊,是同一类人,不懂情爱,注定天生冷漠。”
那时他曾冷笑:“爱?一切超出理智范围的情感,不需要。所以,不懂也罢。”
从未在乎过他人的爱慕,只有这一次,这一次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失了冷静。这种情况很可怕,一旦不再冷静,就代表他的自制力有了缺陷,这在即将到来的权利争夺战之中将是致命的破绽。多年的努力即将功成,云遥不能允许自己有这样的破绽,因此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须臾之后,又恢复成那个冷眼看世界谈笑风流的云遥。
情?爱?他不知道,也不需要知道。至于他和沉星之间的关系,依旧是主仆。他并不希望沉星沦落为暖床的工具,那样对他不公平,但是再无其他,仅仅如此。
屋外电闪雷鸣,瓢泼大雨狂乱地落下来,很快整个世界一片茫茫水色。云遥静静地等着,沉星却再也没有回来。
午夜将至,雨却越下越大,似乎没有停止的迹象,云遥放心不下便拿了油纸伞出门寻找。能让沉星冷静下来的地方只有沉星湖,雨点落在湖水里,圈圈涟漪连成了片,湖中却没有那少年的身影。
“沉星——”呼唤的声音夹杂着魔气在风雨中飘荡,方圆百里回应的却只有无休无止的雨声。
就在此时,轰地一声惊雷落在远处的森林里,雷光与火光交错着,空气的波动仿佛排山倒海一般夹杂着血腥味扑鼻而来。云遥心中一沉,脚下一点,飞奔而去。
“沉星!沉星,是你吗?”云遥呼唤着,然而急奔到近前举目所见却是骇人的血色与人兽的残骸。
驻扎在林子外围的商队被屠杀,货物散落得到处都是,甚至连马匹也全部倒在血泊之中,凶手早已不见踪迹,只剩下一群级别不高的魔兽在尸体中疯狂地撕咬着。大雨倾盆,将四周染成死亡的血色。
云遥只觉得心跳加速,有一股不好的预感。魔兽们察觉到云遥恐怖的力量,因此纷纷逃走,顷刻间,只余满目血河与残肢。
云遥很快便查出死者的死因,竟然与当日银颉屠村时的情况一模一样,目光微凝,越发地觉得沉重。
瓢泼大雨扰乱了空气中魔气的流动,雨水合着鲜血汇流成河又泯灭了杀人者的足迹,云遥念动咒术,透过冰魔之眼将仅存的信息收集起来,随即循着微薄的魔气继续追踪。
“沉星,千万不要做出无法原谅的事情,否则……”
从林外一路追出,抬头却见远处红光漫天,云遥心下明了,村子起火了,雨水浇不息的火,是魔火。
“救命——!”
“啊——”
“呜呜,爹,娘!”
绝望哭喊的声音被雨声淹没,一夜之间,竟成惨绝人寰的地狱。云遥赶到近前的时候,已有士兵在帮忙灭火安置伤患,心中又压抑了几分,来晚一步,凶手再次逃之无踪。
“快点,里面还有小孩子,救人。”身着盔甲的青年正在指挥众人,“妈的!这魔火真霸道!谁会灭火术?”
云遥一愣,侧头看去竟是跟随右相到内魔界任职的孟不凡。
“孟兄?”
孟不凡也是一愣,“先生,你怎么会在这里?”“
云遥也不想多解释,道:“先救火。”语毕拈指诀,冰之魔气霎时化成一条银龙,直扑向火海,几个起伏便将魔火熄灭。
“幸好有你在。”孟不凡长出了一口气,“啊,这里还有许多人需要医治。”说着便拉住云遥匆匆忙忙地奔向一旁的帐篷。
“你不是去了内魔界?”
孟不凡点头,随即又皱紧了眉头,“右相大人派我详细调查魔兽异常的事情,想不到刚一回来就又有魔兽作祟。先生——”他猛地抓住云遥的胳膊,“我看过了,这次的伤者,与之前那个银蟒所杀之人特征一模一样。”
云遥长睫微垂,眼底一片平静,“我知道。东边林子里有个商队遭到屠杀,情况也是如此。”
孟不凡面色沉重,“这外魔界,到底是怎么了?”
“被诅咒了吧……”有人喃喃道。
一时间众人都沉默了。
第十四章
倒塌焚毁的房屋、哀鸿遍野,大雨模糊了眼前所有一切,只有凄厉的哭声将雨声淹没。
“轻伤者送到军医那里,重伤送过来,剩下的人在废墟里看看是否还有生还者。”孟不凡一边指挥一边对云遥道谢,“先生,辛苦你了。”
“医者天职,不必道谢。”
“卫长,又找到一个孩子。”有士兵匆忙来报。
孟不凡大喜,“有没有受伤,赶快救治。”
那士兵犹豫了一下,道:“轻伤,但是——”正说着,那孩子被另一个士兵抱了过来,远远地便能听见他狂乱的哭喊:“不要!不要过来啊啊——!”
闻声,云遥又是一愣,那孩子竟然是自己医馆的学徒,“二两?”
“你认识他?”
云遥点了点头,“他的父母呢?”
士兵道:“家中众人均已身亡,只留下他一个。”
云遥默然,世事难料,却是这般残酷。伸手想要为他把脉,却被他慌乱地躲开。“二两,是我,你清醒一下。”
“我看到了,看到了!”二两发疯地叫喊着,目光呆滞已然神智不清,“是沉星!沉星啊!”
电闪猛地在夜空炸开,随即轰隆一声惊雷,将二两惊恐的眸子映照得清晰而诡异。“沉星哥……沉星哥……啊啊啊啊!别过来,别过来,不要杀我我不想死!啊——”
惊悚的呼喊在雨夜里显得越发地骇人,孩童几乎精神崩溃的神色让每个人都感到恐惧。孟不凡呆愣了片刻,转头看向云遥,“先生,他说沉……”
昏暗的夜又闪过几道雷电,轰隆隆之声绵延不绝,大雨倾盆的角落里,云遥面沉如水,静得好似暴风骤雨的前夕,带着浓浓的压迫感。雨水打湿的银发贴着面额上,遮住了那双深沉不见底的黑瞳,云遥慢慢地转过头,道:“这场魔患,必须要有个了结。”
“先生!”孟不凡从未见过云遥露出这种令人感到压迫的气势,心中一惊,按住他的肩道:“不会是沉星的,我不信那么乖巧的孩子会做出这种事情,这其中一定有误会。”
云遥淡然一笑,“是与不是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一定要有人阻止他。”
孟不凡怔怔地松开手,越发地觉得看不透这个医术高超的大夫,他的反应太不正常了,身边最亲近的人发生这种事,他竟然能保持如此冷静。这种冷静,让他无端感到冷。“你,不信任他?”
云遥依旧轻笑,“孟卫长,派几个人到我的医馆拿药,只有九幽树叶制的九幽丹才能解此毒,迟了药石枉然。里屋药柜第三层第二格便是,剩下的就交给你了。”说着,他身形一动,已然出了帐篷。
“先生——!”
“沉星的事情,我来处理。”清冷话语飘远,孟不凡追之不及人已消失在黑暗中。
雨点急促地打在云遥身上,却被他的护身魔气挡开,散成无数迷蒙的水汽,飞驰而行的身影在雨夜里好似一道云霞倏然掠过。
“沉星……”
真的是沉星么?即使有再多巧合,再多的疑惑,云遥也不会妄下断言,至少,要亲眼见到沉星才能确定。
循着微薄的血腥味继续追踪,最终却停在了沉星湖前。茫茫水色一望无际,遥远的尽头则是两人朝夕相处的医馆。
少年站在水中默默地清洗着身体,白衣染血,银发落红,即使大雨也无法洗去那浓重的血腥味,周身的湖水已被染红。发觉有人看着自己,于是转身对上云遥淡然无波的目光。
哗哗的雨点似乎连成了幕布,飘飘渺渺地将两人的身影阻隔,一人岸边,一人水中,静静地凝望。时光倒溯,他们似乎也曾经这样看着对方,只是再也看不清楚彼此的样子。
一夜之间,不复从前。
“不必再洗了,血腥和罪,是洗不掉的。”云遥平静地道。
沉星仰起头,原本绯色的眼眸如今已是漠然的灰白色,带着几分嘲弄地笑了笑,“罪?”缓缓起身步出湖中,将长衫披好,一系列的动作从容而优雅,镇静得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沉星挽着头发走到云遥近前,不屑地轻笑:“何罪之有?”
“你——”云遥眯起眼睛盯着他,“是你做的吧,之前那一家人是你杀的,今晚的也是你。”
沉星湿漉滴水的手缓缓地抚上云遥的脸,低低一笑,“你说是,便是吧。”出其不意地用力一推,人已借势向后腾空而起,欲驭风而走。
云遥早有准备,因此见他眼底波光一闪便已猜到三分,眉宇轻轻一动,唇角微扬。
轰隆隆一声天雷乍响,空中的沉星一下子撞在结界上,火花四溅,登时被结界束缚。
“结界?”沉星脸色微变,“你对我早有防备?”
“这种手段,便想逃么?银颉。”冰冷的声音来自云遥口中,隔着雨幕也能让人感觉到那种刺骨的冷冽。结印之咒自额头的黑色晶石之中释放出来,顷刻将沉星层层包围。
沉星被巨大的网笼罩住,根本挣脱不开,索性放弃了挣扎,无力地从空中跌落下来。灰白色的眼瞳渐渐变成绯红色,“真可悲啊——”轻声一叹,眼角眉梢却一直带着那嘲弄的笑,“用我的力量来束缚我,主人,这就是你所谓的保护么?”语毕,眼神渐渐暗淡,彻底失去了意识。
“沉星——”
那一语嘲讽,宛如利刃刺在了云遥的心上,几乎将他的理智击溃久久喘不过气来。抚摸着少年苍白的面容,云遥第一次认真地审视这一切,不由得呢喃:“是我错了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大雨依旧哗哗地下着,如同心碎之人的眼泪,这一夜,有无数人永远地闭上双眼,也有无数人,彻夜未眠。
在医馆内部设下强大的结界,云遥守在结界外等待着沉星醒来,结果天还未亮,便被人猛地撞开了大门。
“先生——”
云遥回头,见是孟不凡,于是问道:“伤患都安置好了?”
“嗯。”孟不凡气喘吁吁地靠在门边,一眼便看见了床上的沉星,愣了下,“我实在放心不下,沉星他……”
“我也不知为什么会变成今天这样。”云遥轻声叹息,看向床上微微转醒之人,眼底幽静无波。“知道么,沉星,有些错,是不可以犯的。”
“行差一步,万劫不复。”
沉星慢慢地坐起来,扶着额头道:“意思是,也有你摆不平的事情么?”
云遥淡漠一笑,“何苦……沉星,折磨你自己就是在折磨我。”
“为什么?因为你是我的主人?”沉星嗤笑
“我从来不知道,你说话如此犀利。”
沉星闻言缓缓地抬起头来,绯瞳如血似笑非笑,嘲弄的语气与昨夜一般无二:“多谢您的恭维,我的‘主人’。”
云遥倏地站了起来,猛地释放掌气将沉星按在床内的墙上。一旁的孟不凡见了脸色大变,急忙上前道:“冷静,先生,冷静下来,这么掐会出人命的。”
“人命?”云遥冷笑,“出的还少么?”
“沉星!”孟不凡急了,“解释啊!否则我们真的救不了你。”
少年嘴角渐渐淌下红色的血丝,却依旧在笑着,“是我做的,所有一切,都是我。”
“你,你,你——”孟不凡呆愣住,完全不知所措。
就在此时屋外传来喧哗之声,村民们不知从何处得到消息,愤怒地聚众在一起要将沉星处死。
“先生!把沉星交出来!杀人偿命,凶残的魔兽不能留!”
“杀了他!杀了他!为我儿报仇啊——!”
云遥不由自主地手上用力,目光越来越冰冷,“沉星呢?你把他怎么了?”
“沉星啊,已经睡着了。”随着无情的话语,沉星的眼眸渐渐变成了灰白色,意味着沉星的意识早已经被魔兽银颉所取代,云遥心下一沉,没想到沉星的意志已经薄弱至此。
“想杀我么?呵呵呵……”他轻笑,“这是沉星的身体哦,我与他并非是单纯的寄体关系,我死了,他也活不了,到时候你们的契约就毁了,没有了魔龙的角,你的远大抱负不过是痴人妄想,你要的权利和你的一切努力都将付诸东流,所以,你不能杀我。”
屋外村民愤怒的叫喊声一波一波地传来,轻易地将银颉间歇的笑声淹没。
“我们来做个交易,你放了我,我代替他活下去。反正你保护他只是为了责任,如今责任没了,我们分道扬镳。如何?”近在咫尺的灰白眼眸静静地盯着云遥,明明是沉星的容貌、明明是沉星的声音,却是那么陌生,那么冷淡。
代替沉星活下去?那么沉星又在哪里?不,即使沉星只是他的责任,这种事情,他绝对不允许!
“休想!”云遥冰冷的目光越发深沉,猛地将对方拉到自己近前,“沉星,你出来,我要听你解释。”
“没用的,你的沉星已经不在了。”
“不可能,沉星不是这么容易被人操控的人。”
银颉妖娆一笑,“你以为是我做的么?哈哈……咳咳咳——真可笑,我还要感谢你呢,亲爱的主人。如果不是你,又怎么会让这个小家伙的意志有了破绽?”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云遥怔了怔,从何时开始,沉星的灵魂被魔兽趁虚而入,甚至迷失了自己?
“怎么,你不知道么?”血不住地从银颉嘴角流出,他冷笑,一只手覆上云遥的手腕,握住,恶意地狠狠揭开两人之间的伤疤。“他对你的爱慕你竟然能无视至此,也难怪他的精神会崩溃。爱愈深,却得不到回应,他可怜的灵魂是那么脆弱,艰难地守护着这种心情,你又是怎么待他的?朋友?你负了他。主仆?你又无法保护他。情人?你可曾给过他任何情爱与关怀?”
云遥被逼问得哑口无言,尽管早已猜到沉星对自己的感情,但是从对方的口中如此嘲讽冷漠地说出来,震撼实在太大了,镇静了许久才冷静下来,“你怎么会知道……”
“怎么可能不知道!”银颉嗤笑,“从我进入这个躯体的那一天开始,这个脆弱的小家伙便不停地在梦里挣扎痛苦,你们的一切我全都知道,看得一清二楚!他是用怎样痛苦的心情去爱你,又是怎样压抑着小心翼翼地不让你知道,可叹你就是如此冷漠无心。连我都看不下去了,高傲魔龙啊,怎能甘心成为凡人的附庸,又怎么能忍受如此廉价的感情折磨他自己?其实他早就恢复记忆了,但是却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你,只能佯装不记得。你背叛了他的信任,夺走了他的自由,他可曾怨恨过?为了你,他抛弃了仅剩的尊严与高傲,换回的又是什么?我真的很感谢你,如果不是你如此绝情,他不会被我控制,我想你应该猜出来了吧,在你说只要他站在你身后的时候,他的内心就已经被我入侵了。如何,有没有一丝的悔恨?哈哈哈哈……”
“不要再说了!”云遥怒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是他,逼得沉星迷失了自己!沉星,你想要的与我所能给予的,究竟差了多少?云遥不停地问自己,却找不到答案。
“为什么不能说?”声音陡然一变,不再尖锐却也清澈了许多,少年抬起绯色的双眼,已是泪流满面。“事已至此,我为什么不能说出来,遥……”
一声轻唤,宛如晴天霹雳,云遥怔怔地松开手,踉跄着倒退了一步,“沉星?”
“轰隆——!”一声惊天巨响,医馆在漫天红光的爆裂声中化成一片废墟,大火顷刻间吞没了一切。
第十五章
“娘啊——”
“救命啊!”
“不好,快逃,魔兽又要伤人了!”
魔火肆虐,将医馆重重包围,原本守在屋外的村民们也不同程度地受了伤,沉星湖畔登时成了火海汪洋的地狱。
“沉星——!”
火海中先后飞出两道身影,一人高高在上浮在空中,一人护住孟不凡落在火海之外。
木质的房屋顷刻间焚毁殆尽,热浪夹杂着魔气扑面而来,灼热得让人呼吸困难。云遥将孟不凡护在身后,眼睛却始终没有离开那泪眼婆娑的少年。
医馆被毁,但结界尚在,红色的火光在少年苍白的脸上映出一片红霞,盈满泪水的目光染上火的色彩,已经无法分辨眼眸的颜色。是沉星,还是银颉?云遥心中飞快地思考着,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冷静分析。
“真大意呀……”少年拭干眼泪,邪邪轻笑,“只是几滴眼泪便让你失了防备么。”
“杀戮、吞食生命,这样做究竟对你有什么好处?”孟不凡瞪大了眼睛看着空中的少年,“沉星是那么乖巧的孩子,你怎么可以将他的灵魂污染?”
“呵……”银颉轻笑,“难道你不知道,魔兽生来便执着于血腥和杀戮。鲜血的味道,让人疯狂啊……”
云遥握紧的手缓缓地松开,心头一丝清明,目光越发地深邃难测。“肮脏的家伙,我不会让你继续玷污沉星的灵魂。”
银颉闻言哈哈大笑,“你以为,你能分得开我们么?我和他早已融为一体,我死他亦亡。”
“沉星!”云遥喝道,“我不记得我所认识的沉星如此懦弱!你高傲的灵魂怎能被这种低贱的魔兽控制,想要什么,想得到什么就给我睁开眼睛!”
清冷的声音在火海中回荡,震慑了所有人。银颉以指腹随手抹下唇角的血迹,冷冷一笑,“是你让他绝望,是你让他放弃一切,怎么,现在又舍不得了?可惜,他听不到了。”
“如何,放了我,你想要的一切都不会失去。”银颉继续怂恿着。
“不能放!”众人喧哗起来。
“先生,杀了他,他身上背负数百条人命,如此手染鲜血的孽障留不得!”
云遥的心中涌上了不明所以的烦躁,若只是为了魔龙的角他只能放过银颉,但是周围百姓的愤怒与怨恨,不可能轻易放过罪魁祸首。杀,或者不杀?恨则杀之,利用则放之,可是又有谁想过沉星的命运?
自始至终沉星都是无辜的,可是无论是得逞的凶手还是愤怒的村民,没有人想过沉星会怎样。不知不觉,真正沉星的存在,已经被抹杀在恨与血腥之中了。
“杀人的魔鬼,我诅咒你!”疯狂的女子哭泣着向银颉投去石块,被银颉随手一拂挡了回来。一旁的孟不凡见石块来势凶猛上前抵挡,力量相撞轰地一声,硬生生在地上击了一个大坑。烟尘散去,众人犹自震惊,“面对柔弱妇孺你竟然也要下这般杀手,果然是不可救药的禽兽。”
“你杀了我父母麟儿,我跟你拼了!”年轻力壮的男子没有被这恐怖的力量吓倒,反而举起武器投掷过去,其他人也群起而攻之,一时间现场异常混乱。
银颉不以为意地一笑,“这等低贱的生命,我已经没兴趣了。”语毕,杀气肆虐,魔气如利刃割向平凡的□。
突如其来的对峙让云遥别无选择,眉宇一动,额上晶石光华乍现,念动咒语结印收缩,瞬间压制住了银颉的杀气。凝气成剑直扫银颉,穿透了他的防护屏,银颉闷哼一声,被剑气所伤血溅落下来。
被困结界之中,又受云遥束缚,伤及胸口痛得银颉柳眉倒竖,当真动了怒。“我说过,不要用我的力量来对付我!”最后一字说完,右手一扬,强大的魔火直扑云遥。
宏大的魔气掀起滔天巨浪,云遥双手结印,将攻击尽数化解。四散的魔火点燃了湖畔的青草,附近的的村民受到波及,被魔火烧伤痛苦哀嚎,其余众人不得不后退脱离两人的战场。
火中的云遥,此刻已彻底恢复了平日的冷静。看了看那胸襟染血一脸愤怒的少年,又看了看周围的村民,心下明白, 此间之事,已不能善了。
沉星,你可看见,此刻围绕在你周身的那些怨灵和恨意?这些血债,注定要无辜的你来偿还。救不得,因为,我是冰魔少主,不能违背民心。帮不了,因为我不能在此失了全局,沉星,我从未遇到过如此两难的选择……
“我不会让你继续用沉星的名义作恶。”云遥淡淡地道,从士兵的手中接过一把长弓,搭箭缓缓地扬起。“沉星,我想你也不希望自己高贵的灵魂被这等污秽之物沾染,现在,帮你解脱。”
“先生!”孟不凡一把按下弓箭,慌乱地喊道:“那是沉星啊!即使受人控制,可是沉星是无辜的。一箭正中眉心的话沉星也,也会……你难道真要亲手杀死他!”
“你错了。”云遥静静地看着那个曾经很熟悉的少年,“选择放弃的是沉星自己,宁可被污秽的东西沾染也不肯坚强面对,太懦弱的沉星,我不需要。”他所认识的、曾经与他朝夕相处的那个沉星,已经永远地沉睡,而眼前这个,只是被银颉支配了的人偶而已。
孟不凡对上云遥冰冷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没有其他办法么?”
“或许——”云遥淡淡一笑,“有。”伴随着最后一字说出口,箭离弦,以迅雷之势夹杂着云遥的魔气刺向银颉。
“啊——!”一阵电光火石之后,银颉大喝一声将箭的力量尽数击碎。眼眸由白转黑,魔兽的力量急速暴涨,刹那间狂风肆虐,结界震动起来,开始出现不规则细小的龟裂。
众人惊恐万分,“不好,他要冲破结界!”
云遥收了弓眉头微蹙,之前的箭只是试探,然而没想到银颉的力量比他预料得要强大得多。“绝对不能让他逃走。”此刻寻常的箭已经不能伤他,除非是——
“怎么办?”孟不凡大惊,“一旦让他逃走,沉星就真的回不来了。”
“沉星,你太让我失望了。”再次扬弓,弦上却是空空如也,云遥一只手缓缓地抚上额头,沉吟片刻,“如果你真的这么希望彻底解脱的话,就用自己的力量吧。你的角……”
释放的咒语如梵音咒唱,结界之中的银颉受到感应忽地停止了挣扎,不顾结界的灼伤茫然地抓住阵网,怔怔地看着云遥。
银色的光华在少年的额头忽隐忽现,就在咒语即将结束之时一声清啸打断了云遥的念咒。“姓云的——!”声嘶力竭的声音来自那阵网之中的少年,绯色的眼眸如夜色晚霞,让人心神迷乱。
“不好了,他暴走了!”
结界疯狂地震动着,掀起漫天飞沙走石,少年的身影渐渐虚化,随即在一片光华之中化成银色巨龙,威风凛凛。
“果然是魔兽!”
“杀人者真的是沉星。”
见到这一幕,村民的反应越发激烈,已经没有人在乎什么是真相,只剩下被欺骗的愤怒和失去亲人的仇恨。然而只有云遥明白,这,才是沉星,手微微颤抖地放下,慢慢地紧握成拳。
“先生!不要犹豫!你会被他的眼睛迷惑!”士兵跑过来提醒云遥。
“魔兽不能留,否则后患无穷啊!”
“沉星……”
魔龙被结界伤得浑身是血,只有绯红的血瞳尚能看出属于少年的坚韧悲愤。“你以为你是什么人!魔龙的角何等高贵,是你想要便要说不要便不要的么?”
悲愤低沉的质问声传到云遥心底,莫名地动容,随即,唇角微扬。“那么,证明给我看,你的坚持。”
“我绝对——不会输!”沉星咬牙,“角,是我交付你的,你若敢放手,我绝不原谅!”最后几句话说完,沉星的体力已是极限,再次痛苦地在结界之中挣扎。云遥却因此松了口气,至少,沉星没有放弃。
“孟兄,你身上有何法器?”
孟不凡半天才反应过来,想了想,从怀里掏出几枚银钉,“只有这种没有咒术的银钉。”
云遥随手拈起一枚,划破指尖以血刻下咒术,孟不凡脸色微变,“先生,你,你——”
云遥低低一笑,“一枚镇魂钉,足够了。”将那两人的灵魂一同封印,剩下的,他选择相信沉星。
镇魂钉搭上弓弦,扬弓,拉满月,如冰的魔气席卷世间,刹那间天地色变。“我说过,有些错不能犯,否则行差一步万劫不复。银颉,为你的所作所为赎罪吧。”
凛冽魔气吹得方圆十丈内草木摇曳,长弓与云遥融为一体,镇魂钉遥指阵网之中渐渐转变成银颉的沉星。镇魂钉若中眉心,两人无论是谁都无生的可能,如果稍微偏移的话——
“沉睡吧,用你的傲气证明给我看,把那个家伙永远扼杀在你的体内。沉星,我不会将你抛弃,还有——……”轻声一唤,一句承诺,一点无奈。伴随着一道银芒划破冰冷的魔气,夹杂着封印的银钉瞬间没入沉星的额头。
“啊——”鲜血飞溅,银龙翻腾挣扎着,痛苦嘶吼的声音震耳欲聋,所有人屏息地看着,有人忐忑亦有人欢庆。
身体渐渐地缩小,沉星只觉得头痛欲裂灼热难耐,意识模糊起来。那个人抿着唇看着他,眼底流露出沉星从未见过的表情,封印压制了他所有的力量,身体不受自己控制地跌入湖中,冰冷的湖水灌进口鼻,却已经完全感觉不到痛苦。
云……遥……
他说,等我——他听见,云遥最后所说的那两个字,他也清楚地看见,那时云遥眼中波动的情绪。终于有这样一天,让他见到那个波澜不惊的人露出那种痛苦的神色,即使只有一瞬,沉星也已心满意足,死而无憾了……
也许,他并不是全然的无情,恍惚间,沉星忽地明白了什么。我会等,等你再次将我唤醒,我的,主人。
光晕渐渐散去,阵网结成了密不透风的结界,渐渐地将沉星的身影包裹住,缓缓消失在湖底。再也看不见那双动人的绯瞳,再也听不见少年隐忍痛苦的喘息,一切,都结束了。
云遥盯着那渐渐平静的湖面,久久无法平静,手不由自主地再次抚上额头的黑色晶石,冰冷的触感与那少年的唇一样。将沉星与银颉一同封印,是现在最好的选择,既可免去沉星被村民伤害,又能镇住银颉,他亦可全身而退,但是,这种明明最冷静的选择却让他有种卑鄙的愧疚。心,乱了。
一切终归于平静,众人回过神来,问道:“这样就可以了么?”
孟不凡解释道:“只要没人解开封印,他将永远被封印在此。”众人闻言大声欢呼,喜极而泣地不住地对云遥磕头拜谢,云遥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有一些茫然,云遥嘲弄地一笑,不知不觉间他最引以为傲的冷静,已经崩溃了。“沉星,我似乎,低估了你对我的影响……” 不知要何年何月才能解开封印,从此以后身边再没有那样一个让人操心的小家伙,没有人陪他喝酒,没有人对他笑得那样灿烂,从此以后……再没有可以让他失去冷静的理由,孑然一身,一如最初。一想到这些,原来他的心,也会痛。
“喀拉——”长弓经受不住云遥的魔气,碎裂成片片冰棱,散落了一地。低头看见满地长弓碎片,云遥恍然回神,对了,这不是逐日弓,所以承受不住他的力量……
他擅弈,年少时最喜欢和母亲下棋。开始的时候总是输,渐渐地长大了,心反而静下来,输少赢多,那时母亲说他心中无物空怀天下,语气很是赞赏。于是,送了他一把逐日弓,因为只有全然的心中无物才可以使用逐日一击命中。
再后来,对弈和骑射之术再没人能胜得过他,母亲每每赞赏,总是一句:‘心中无物空怀天下,很好,青出于蓝啊。’语气中多了很多感慨。很多年后他才明白,那时候的母亲已经做不到全然的冷静了,心里装了太多的事太多的牵挂,再高超的棋艺不能冷静对待又怎么可能会赢。
心中无物么……既然是无心之人,又为何会感到心痛呢?
曾经承诺要保护沉星一生一世,如今却不得不亲手封印了他,选择用漫长的等待来抚平一切恩怨,究竟是对还是错?对于云遥来说,感情的事情依然陌生,但是,这种痛真真实实地让他感受到了莫名的慌乱与怅然,也终于明白,沉星于他而言,并不如表面那样简单。
结束了,他与母亲的十年之约,他在外魔界的流浪,以及那些充满别样温馨回忆的日子,全都结束了。
沉星,我想,我该离开了。再次见面之时也许你我都已冷静,长眠于沉星湖中的你,要在这漫长的时光里与银颉周旋,我信你。等我,十年、百年、千年,直到所有人将你忘记,直到杀人如麻的银颉永远地封印,我会再次将你唤醒。因为,只有我是你唯一的主人,我们有着注定无法分割的羁绊。
一生一世,沉星,如果这就是你所认定的人生,那么,我允了你。所以下一次,无论任何理由,绝不会再将你放弃。
第十六章
黑暗、空寂……他的人生一夕之间由斑斓的五彩世界变成了一片虚无,四周静悄悄的,甚至连自己呼吸的声音都听不到。
缓缓地睁开眼睛,同样空寂的黑暗中有一道散发着白光的身影静静地站着,背对着他不知道在想什么。
“真是绝情的人啊……”那人嘲弄地一叹,“竟然这么狠心地把你我封印在此,他连一丝愧疚也没有。难道这就是你想要的结局?”
他没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他。
“不会觉得伤心么?我替你不值,小家伙。”那人转过身来,灰白色的眼眸里少了一些嘲讽,多了一些漠然的平静。
“没用的。”沉星疲惫地闭上眼睛,“我已经不再迷惘,所以,如果你还有力气挑拨我不如养精蓄锐准备迎接我的反击。”
银颉扬了扬眉,飘到他近前俯身看着他,伸出双手扣住沉星的脖子,低声道:“反击?信不信,我现在捏断你的脖子?”
沉星迷迷糊糊地笑了笑,“请便。”简单的两个字,充满了高傲与自信的洒脱。
银颉怔了怔,当真下不了手。沉默了片刻复又掐住沉星的脖子,一用力,少年的影像瞬间消散,空荡荡的空间里又只剩下他一人。
银颉看了看自己的双手,没什么真实的触感,于是闷闷地叹了口气。“也对。我们都没有实体,掐脖子也不是这种掐法。”灵魂被封印,只有在清醒的时候才能凝聚成形,一旦失去意识就会消散在黑暗中,这样下去,他们谁也消灭不了谁。
“那个混蛋为什么要用这种封印?”银颉越想越气,“喂,小家伙,不要睡了,陪我说话吧。”可惜,无人回应。
“真冷清啊……”银颉撩了撩自己额前的长发,四周漆黑一片,静得让人觉得寂寞。“算了,我也睡觉。”盘腿打坐,闭上眼睛,安静了片刻又睁开,“睡不着……”
沉沉地睡了一觉,再次睁开眼睛依旧是一片虚无。银颉正打坐,却在发呆,见他醒了于是道:“他来过了,向你辞行。”
“哦。”沉星应道。那人是封印和结界的施术者,声音可以传达进来,这也算保留了最低程度的交流罢。
“哦什么哦!”银颉揪起他的衣领,“他走了,那个混蛋把你抛弃了,你难道不生气?他去过他的逍遥人生,却把你一个人扔在这里体会空虚和寂寞,我都替你窝火!”
沉星不以为意地笑了笑,“那又怎样,一切是我自愿。”
银颉额上青筋直跳,道:“问题是我要出去!你想被困在这里是你的事情,我可不想跟你耗下去。”
“那么——”沉星拿开他的手,“杀了我。”
银颉被他这满不在乎的样子气得咬牙切齿,“你以为我做不到么?”
“你做得到。”沉星点点头,“只不过,暂时不行。”
“为什么?”银颉发愣地问。
“因为,我要继续睡觉。”
银颉觉得自己快发疯了,之前用心魔诱惑他的时候觉得这小家伙好骗得很,如今看来却并不是那样。想来,为情所困的人都会变成傻瓜,一旦解脱,如脱胎换骨清明得让人不能小觑。想到这里,有些惊讶地松开了手。
“你好像很平静?”
沉星在空中翻了个身,背对着他片刻沉默。被云遥亲手封印,说不伤心是不可能的,但正是因为这样他才能更深刻地体会到云遥高人一筹的冷静。为所当为,绝不犹豫,当云遥长弓遥指的时候,他看见了对方灵魂深处的理智,那是凌驾于一切感性之上绝对的冷静与睿智。不怒、不喜、不悲,即使无奈也不会对自己的选择有所迟疑,正是那样决断的云遥,才让沉星下定决心甘愿承担一切。
他一直都知道云遥的无情和多情,虽然恨着他的冷静却从来没有像那日一样,觉得那个人的冷静决断是如此风姿卓绝令人望而嗟叹。像是被蛊惑了一样,冷静得让人恐惧的云遥却让他入了魔,所以,沉星选择了与他一样的决然。
摒弃了一切,沉星觉得自己平静了许多,悲喜哀愁似乎都是一场梦,梦醒了,都沉淀了下去,徒留下那个人令人战栗的冷静。
“怎么?又消沉了?”银颉凑过去想摸摸他的头,结果发现沉星阖着双眼已呈半眠状态。“不许睡!你这个白痴!”银颉使劲地摇晃着他。可惜沉星需要养精蓄锐,因此径自睡去,不一会儿,又消失在黑暗中。
银颉对着空荡荡的黑暗一阵抓狂,最后一声长叹,“我到底在干什么?”
被封印的灵魂,被封印的人生,等待两人的只有漫长无尽的虚无,甚至是永无天日的绝望。
“沉星,好久不见……”低沉的声音回荡在虚无的黑暗中,沉星猛地清醒过来,心被丝丝揪痛。
“那个负心人来看你了。”银颉扶着下颌饶有趣味地说道。
“那家伙还在吧,我感觉得到。”云遥道。
沉星看不见他的表情,却可以想象得到对方此时眼底一如既往的平静。他的心是冰湖,永远不会起波澜,但是声音却让沉星觉得好温暖。
“离开这里之后,我见到了岚帝。得君上赏识,做了君上身边的药师,其实,也算是利用了你。”接下来一阵沉默,沉星单手遮面,静静地听着。
他怎能不懂,如果没有银颉魔患之事,如果没有当日云遥的大义灭亲,魔帝又怎会见识到这个人不同凡响的冷静决然。
“药师的身份只是一步棋,我好像从来没告诉过你,为何会执着于魔龙的角。沉星,我的母亲是冰魔主。”
冰魔主……沉星忽地想起,在记录魔龙一族历史的《永生志》里曾有过一段关于龙王翼与冰魔少年相识的记载:‘适时王为储君,遇一冰族少年,相谈甚欢以为挚友。王爱之,朝夕不离甚于手足,允以生死契约,少年遂成魔主。’所谓的‘生死契约’,大概,就是翼王的角……如今回想起来,那寥寥数语颇为暧昧,似乎隐藏了太多的东西。
冰魔族的族志里也有相似的记载吧,所以云遥才会知道关于魔龙的事情,这么说,他与曾经那个冰魔少年一样,如今已经是冰魔主了罢。
‘允以生死契约’……想起书简上这几个墨黑的字迹,沉星不由得生出几分感慨。翼王是魔龙族历代龙王中的佼佼者,骁勇传奇的一生让无数后辈倾慕,然而他究竟是抱着怎样的心情甘愿成为那个人的附庸?唯一的解释,只有爱……高傲的魔龙,除了真爱不会对任何人付出全部,所以,代表魔龙力量与地位的角,一定要对方以真心来换。那么,他自己呢?
“这是我第一次来看你,也或许,会是最后一次。”云遥又道,“接下来有太多的事情需要处理,怕是不能再到沉星湖来看你,沉星,希望下次见到的,是完整的你。”
沉星闭上眼睛淡淡地笑着,却怎么也掩饰不住心底的惆怅。
那人又是一声轻轻的叹息,“看见了么?沉星……”
“九幽花开了……”
似情人耳畔厮磨的低喃,沉星只觉得眼底涩涩的,深深吸了口气抬起头,仿佛透过无尽的黑暗看见了湖畔那棵开满鲜花的九幽树,月色下绽放的九幽,花香沁人心脾,久久不散。
“真想摘一些做成花茶。”他似乎拈了一片花瓣放入口中,表情淡淡的,眼底幽静无波。
沉星仿佛看见那人轻轻笑了一下,满树繁花被风一吹片片飞舞起来,化成绝美的飘零。几乎近在咫尺了,似乎可以感受到那人伸出手穿过层层结界触摸到沉星的脸颊,好似花瓣拂面般的温柔,让沉星的心莫名地悸动。渐渐靠近的面容越来越清晰,唇慢慢地贴合到一起,轻柔的吻与曾经记忆中的一模一样,沉星记得,他的唇总是比自己的要灼热,几乎要融化掉他的一切。
心中大恸,忍不住心酸终于一滴泪自眼角滑落下来,落入银颉的掌心,却又转瞬消散。
“这是你第一次在我面前流泪,小家伙。”银颉抚着沉星的脸,静静地审视着他,眼神中流露出难得的认真。
沉星恍然回神,眨了眨眼,眼前哪里有那个人,黑暗的空间中只有银颉近在咫尺地看着自己。
“你比我想象的要坚强,我真是越来越中意你了。”银颉在他唇上轻轻一吻,“忘掉他,来爱我吧。”
唇与唇的碰触依然没有真实的感觉,却让沉星越发地想念云遥的唇和云遥的温暖。无动于衷地推开他,沉星冷哼了一声:“你脑袋进水了么?禽兽大叔。”
禽兽、大叔?银颉眼角跳了跳,见他毫不为言语所动摇,暗自皱了皱眉,“如此玉树临风的青年站在你面前,你竟然不识得,可悲啊。”
“抱歉,我只看见我自己。”
银颉大受打击地继续打坐,半晌,轻声一叹:“至少,我不会抛弃你。”
沉星不语,却因为这句话想起了曾经那个要保护自己一生一世的承诺。世事无永恒,那么究竟什么才是不会褪色的誓言?
银颉没有等到预期的反应,却见沉星闭上眼睛,慢慢地让自己完全融于黑暗。“果然,变得不太一样了……”喃喃着,四周再次恢复了寂静。
时光仿佛就此停滞,不知道白天还是黑夜,不知道春夏寒暑,百年抑或是千年,被时间所抛弃的两个人就这样在封印中渡过漫长的岁月。没有争执甚至有种相依为命的错觉,渐渐地,银颉觉得自己变了。最初只是开玩笑地对沉星做出言语上的□,然而,在沉星清醒的间隙,那些闲聊的点点滴滴慢慢地渗透到银颉的灵魂深处,有些东西已超出了他的计算。
“你一直清醒着?”沉星撩起几乎长过脚踝的银发,看着几乎与之前保持着同样姿势的银颉。
“是……”银颉盘膝而坐,单手托着下巴。
“多少年了?”
“不知道。”
沉星愣了下,终于忍不住问道:“不累么?”
“不。”
“不寂寞么?一直这样醒着,到处都是黑暗,就好像被遗弃了似的。”起身伸了个懒腰,一成不变的黑色仿佛永远也没有尽头。
“我讨厌黑暗。”银颉淡淡地道,语气多了一丝深沉,“黑色,让人觉得冰冷绝望,只有血,才能让我感觉到温暖,鲜血的颜色是最美的,就像你的眼睛。”说着,他伸出手缓缓地抚摸着沉星的脸。“人们都说魔兽是天生存在于黑暗的生物,可是我已经厌倦了这种黑暗。光明的、温暖的,那种可以在太阳下享受极致疯狂的人生才是生命真正的意义。也许,你不会懂……”
沉星当然不懂,即使是被封印在黑暗中的现在,沉星也不会明白银颉的心情,因为不需要,也不想懂。“当执著到极限的时候就会变成偏执,血债越多越不可能生活在阳光下,我觉得你并非天生嗜血冷酷的人,为什么不让自己冷静下来。”
银颉轻笑,“你在说你自己么?”
“你该好好休息一下,然后,过平凡的人生。”
“平凡?”银颉面带嘲弄,“不可能的,像我这种修炼到接近顶峰的魔兽对鲜血的渴望永不会停止。而且,我不想睡,因为睡着了,也许会永远无法醒来。”
沉星低下头,低声呢喃:“魔兽……都不睡觉么?”
银颉嘴角抽了抽,在沉星头上一拍,道:“别忘了你自己也是魔兽!”
“别把我和你这种低等生物相提并论。”沉星哼了声。银颉也没反驳,反正这种无意义的争吵已经发生过无数次,争辩与否都没什么意义。
沉默了片刻,沉星忽地长长一叹,“银颉,我们来决生死吧。”
银颉愣住,“嗯?”
随手抽了一根发带将长发系住,沉星缓缓地站了起来,“既然你不可能停止对鲜血的渴望,也不肯长眠,我们只有这一种方式了结一切。”
银颉的瞳孔渐渐收缩,敛了之前的玩笑神色,“想不到,你也变得如此心狠了。”
沉星漠然一笑,“你以为我睡了这么久是为什么?是为了与这个结界的空间融为一体。醒着也好,睡着了也罢,这个空间已经完全变成我的领域,银颉,你没胜算。”
银颉眯起眼睛定定地看着他,许久,展颜一笑。“太小看你了,你总是出我意料。做出这种算计,是打算把我的灵魂彻底消灭吧,不过你还是太善良,出其不意的话说不定能成功。”
“我知道。”沉星平静地道,“所以,我绝不会犹豫。”右手凝气,魔气化成银色光球渐渐地凝缩在一起。
银颉一步一步地走上前,却是全无杀气地握住沉星的手。沉星一惊,正要反击银颉却死死地抓住他的手顺势‘噗’地刺入了自己的胸膛。
沉星不敢相信地瞪大了眼睛,手没入银颉的胸口,对方却一脸淡然。
“银颉,你做什么?!”
“魔气在体内爆裂的话,就算是我的灵魂也不可能无恙,沉星,来吧。一次失手,你将永无机会了。”
凝聚的魔气带着些微的颤抖,没想到是这种结果,沉星彻底傻了。
“你果然不舍得杀我。” 他的唇边绽放得逞的笑意,“既然你不做,那么算我赌赢了。”
沉星大怒,却不知道该抽出手还是该释放魔气。
“在你把我彻底消灭之前,我选择退出。”银颉低低叹了口气,身体被穿透不见血也没有痛楚,只是意识开始模糊起来。
沉星瞪大了眼睛,“你,卑鄙——!”
“对,不战而逃,确实卑鄙。”银颉呵呵一笑,“但是,我想,我的确该好好地睡一觉了。清醒了这么多年,这漫长的时光让我觉得无趣,只有与你聊天的时候才觉得自己是活着的。小家伙,我,真的很中意你。”
沉星脸色微变,原本的计划就这么被打乱。即使之前银颉说过很多次类似的话,然而只有这一次才让人觉得是真心话,他不是云遥,不可能那么冷静,面对银颉近乎哀伤的告白,他狠不下心。
“沉星,你是个温柔的人,所以,我不会让你杀死我。我要活着,永远活在你体内,当你需要我的时候,唤我的名字。”
“银颉,你……”沉星只觉得他的身体开始变得透明,目光却越发地清澈。
“只要你的内心存在一丝迷惘,我银颉,就会再次醒来。沉星,暂别了……” 白色的身影渐渐虚化,透明的唇在沉星唇上印下一吻,随即彻底消散,空寂的黑暗中只留下再无杀意的沉星。
“真是个,卑鄙小人。”
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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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星不懂银颉,就如同银颉其实并不了解他一样,虽然共用一个身体却是两个截然不同的灵魂。他不知道银颉为何会选择这种结局,但是如果只是长眠的话,或许比其中一方必须永远消失要好吧。尽管如此,沉星却不会再给银颉任何迷惑他的机会。想要的东西就用自己的双手取得,这是当时透过云遥眼中的自信与果断所读出的结论,所以,他已不再迷惘。
“不会再让你醒来的,禽兽大叔。”
仿佛是感受到了沉星的心意,也或许是因为渡过了太漫长的时光,封印的效力越来越弱。在一个夏末的午后,沉星湖受到异样魔力的感应,荡漾起阵阵波澜。
力量薄弱的封印经受不住外力的冲击,结界悄然崩溃。沉星自长久的睡眠中睁开眼睛,往事一幕一幕地涌上脑海,仿佛做了一场梦,醒时泪流满面。
虽然封印的法力已经弱到不及当初的十分之一,但是真正让沉星获得自由的人为的影响。无心也好,有意也好,总之,有人闯入了结界范围,并解开了封印。
是谁?是谁将他唤醒?
沉星自湖底慢慢浮上水面,一丝茫然一丝雀跃,内心深处依旧有着小小的渴望:云遥,我的主人,将我再次唤醒的人是你么?
“是谁,是谁……吵醒我?”
究竟沉睡了多少年,外面的世界是否依然如故,还有没有人记得他?当云遥见到他的时候,会有怎样的表情?沉星忐忑地想着,忽地有了恶作剧的念头,于是让身体保持着银颉蟒蛇时的样子,邪邪地笑起来。
湖水中央步入他领域的是两名俊美的男子,当水汽化成的漩涡渐渐散去,沉星看见那两人的容貌,瞬间绯瞳黯淡。
“我还不想死!姓寒的,赶快想办法。”相对年轻的少年向同伴大喊。
不是,不是云遥……
或许,他是失望的,经过如此漫长的岁月,睁开眼时第一眼看见的却不是想见的那个人,再多的思念再多的情绪都被迫散去,留下的只有无言的悲伤。
此时那两人也看清楚了蟒蛇样子的沉星,登时变了脸色,须臾之后那少年大叫:“我讨厌蛇啊啊啊啊!”另一名男子也不由自主地护住少年向后躲避。
沉星忽地很想笑,虽然他不是蛇,但是的确不怎么喜欢银颉那种讨人厌的类型。“好饿,好饿啊……”腹中空空,他已经饿得没什么力气了。略有些吃力地浮动到那两人近前,对姓寒的青年道:“吵醒我的人,是你?”那人不语。
“那么,是你……”沉星又看向少年,究竟,这两个人中谁拥有解开封印的力量?
“你想吃掉我们?”青年挑眉问道。
吃掉?沉星心中大笑,倒是个好主意啊,原来他现在看起来是这般丑恶。这才认真地审视这个人,表面上虽然显得很局促像个平凡书生,可是那双眼睛太幽深,即使伪装起来沉星也依然能看出几分与云遥的相似。这个青年,与云遥是同一类人,危险、深沉,但是与云遥深藏心底的冷静相比,这个人的伪装相对温柔多了。
“我已经饿了太久了,既然你们吵醒了我,让我吃掉也是天经地义。”沉星装模作样。
“什么歪理!”那少年哼了一声,“这就是你对待恩人的态度?”
瞥见俊美少年表情虽有慌乱眼中却并无太多惧意,沉星暗自赞赏。那少年瞪着一双清澈的眼睛几分愤怒几分不甘,像极了随时会乍毛的小猫,让人忍不住想继续逗弄,于是沉星决定继续做戏,只是这个时候他还不知道,与眼前这两个人的相遇将给他的命运带来怎样的改变。
“为了报答你们,我就一口吞下免得你们受苦。”沉星说完便张开大嘴。
“慢着!”那青年伸出手挡在同伴身前。“人终有一死,我也不在乎,不过,在死之前有心愿未了,可否让我与他说几句心里话?”
沉星见他说得一本正经,差点没忍住喷了,但是又觉有趣,于是配合道:“反正你们也逃不出我的手心,说几句话也无防。”
青年轻轻一笑,转身猛地一把将少年抱在怀里,动作娴熟两人的身体几乎完美地契合。沉星怔怔地看着那两人耳鬓厮磨地靠在一起、窃窃私语着,瞬间有种触景伤情的寂寞。 单纯不谙世事的少年,还有完美伪装洞悉一切的青年,这样的组合像极了当年的自己与云遥,沉星在那少年清澈的眼眸单纯的表情里几乎看见了曾经对云遥全然信任的自己。时光交错,往事与现实重叠起来,沉星怅然,不知道眼前这两个人会不会步上自己与云遥的后尘。
“情话说完了?”沉星用蟒蛇的尾巴拍打水面,湖水翻涌起来。
“乖孩子。”青年在少年脸颊上一吻,敛了笑意。
少年捂着发红的脸狠狠地瞪了对方一眼,“我不是小孩子!”
沉星见了那两人不自觉流露出的表情,心中微微一叹,他们和自己所走的路,终究是不同的吧……
“黄泉路上好作伴,我真是仁慈啊……”沉星用身体翻搅的湖水,想用溅起的水花遮住自己波动的目光。玩笑似乎开得有些过头,沉星心绪紊乱,已经装不下去了,心想吓吓他们也就罢了,因此作势张开了大嘴。
然而只是稍微停顿的间隙,那少年拈指诀念动口诀,喝道:“魔兽,停!”
蓝色气焰闪现又顷刻泯灭,沉星被那特殊的力量所蛊惑,定定地停在少年面前。这力量,好特别。
就在沉星发愣之际,青年长袖一抬,将沉星额头上的镇魂钉再次拍入他的额头。沉星痛苦地大叫一声,翻滚着跌入沉星湖。妈的!不过是一个玩笑,用得着下这么狠手么!痛得沉星额上青筋直跳,叫道:“你们等着,此仇必报!”
再一次真切地体会疼痛,沉星一时有些无法忍受,痛得他一口气差点没上来,灌了好几大口湖水。有些虚弱地化成人形,沉星又饿又痛,在水中又漂浮了好久才有力气摸上自己的额头。镇魂钉的法力已失,但是痛楚却是真实的,沉星呲牙咧嘴地拔下那棵银钉,一边哀嚎一边暗骂那家伙手太狠,“那个混蛋,绝对是故意的!”泄愤似的把银钉揉成银珠,想扔,最终还是放入怀中。
“自作孽啊……”沉星苦笑,没事装什么魔兽骗人,真是自讨苦吃。随手又抹了一把头上的血迹,这一抹,却是脸色微变。
精石——云遥送给他的精石,不见了!
“是那个时候——”那个青年偷了他的精石!沉星的怒火腾地烧了起来,那是云遥曾经温柔待他的唯一证明,即使那个人再差劲再冷漠,他也不想丢掉它。
“出来!臭小子,给我出来!”循着两人的气息疯狂地追到村子里已是深夜,沉星依旧借用了银颉蟒蛇的形态,因为他不可能用魔龙的样子如此丢脸地四处追债。“把精石还给我——!”
那两人躲在屋子里不肯出来,沉星恼怒,却也不想伤人,因此震毁了两人的房子。听见那少年依旧躲在地下哇哇大叫,沉星凑到透气孔前,吐了吐红色的信子,“把精石还给我,还给我!”
不知出于何种目的,那青年怎么也不肯交出精石,沉星索性耗下去。最终那两人把身上所有的灵符都用尽了,沉星大笑,想要撬开地砖,结果眼看就要成功,地面下忽地凝聚起强大的魔气。砰地一声巨响,蓝色的魔焰夹杂着诡异的魔气自地下冲出,沉星受了重重的一击,被瞬间震飞。
“嗷——”(抱歉,魔兽的叫声应该是这样,咳……)
被那少年的力量轰然击退,沉星又一次落入湖水之中,身体全然放松再次恢复了少年的形态。力量不完全,只能保持十五六岁的样子,沉星浮在水中撩起湿漉漉的银发,透过指缝与发丝的间隙,看着月光如水,照在沉星湖畔一片朦胧。
“沉星夜色,好美啊……”喃喃自语,真实的触感,真实的月光,还有,真实的自己。仿佛自解开封印的那一刻就一直浑浑噩噩,此刻,当真清醒了。
与那少年短暂的接触让他明白,那孩子的力量有着不平凡的特质。封印也正是因为受到这种特质的影响而瓦解,原来,解开他封印的,是那个少年的机缘巧合。
“真的,不是你……”
单臂遮住双眼,水沿着肌肤滴落在脸上,与眼角的液体混合在一起,已经分不清究竟是泪还是湖水。漫天星光洒落,月色无尘,整个沉星湖静悄悄的,只有沉星压抑的呼吸间或地传来,搅动着黑夜的悲伤。
(睁开双眼,原以为就会看见,
往日熟悉温润如玉的容颜
犹如在身边,徘徊记忆的边缘
岁月如年,沧海变桑田
一种思念,可以让人走多远
两个世界,要如何才能相见
早已忘记了时间,埋藏了想念
雪冰冻了指尖,我却没感觉
紧守当初的诺言,回到相遇地点
想象你我之间,从没有改变
即使我魂萦梦牵,还是琴声幽远
回首梅落满肩,泪无法停歇
雪飘落的画面,像飞花满天
这前世因缘,今世心愿,能不能实现
回首暮已成夜,思念化云烟……)
“喂,小伙子,跑到这里游泳是很危险的。”
湖岸边传来男人的声音,沉星睁开眼睛看去,原来不知何时已是旭日东升。那男人一身渔夫打扮,看样子正准备去打渔。
渔夫将船划到沉星近前,竹竿递过来道:“累得游不动了么?上来吧,我送你上岸。”
沉星怔怔地看着眼前的竹竿,又看了看男人友好的笑脸,许久一言不发地抓住竹竿爬上了小船。
“小伙子,看你有些面生,不是这附近的人吧。”
沉星低低应了一声,“以前,住在这里。”
那渔夫依旧一边开朗地笑着一边与沉星聊天,东加长西家短,好似多年的老朋友,上岸时得知沉星无处可去,于是热情地邀请他到家中做客。沉星深深地吸了口气,侧头看着他:“大叔,我叫沉星。”
男人愣了愣,随即呵呵傻笑了声,“嗯,好名字。”
这种反应出乎沉星的预料,原来真的已经过去太久了,沉星湖畔的魔族啊,难道你们已经忘记那个曾经双手沾满血腥的恐怖魔兽了么?
沉星一言不发地跟着渔夫到渔民家中,村子里的人都很好客,对他格外照顾,恍惚间,时光仿佛又回到了曾经的湖畔医馆,但是,终究不一样。小住了一日,身体状态也恢复得差不多了,沉星将银珠作为酬谢留给了渔夫,自己则带了一壶酒告辞离去。
站在沉星湖畔,九幽树依旧繁茂如初,岸边野花盛开如旧,年复一年。外魔界的魔族寿命不过几百年,而沉星长眠的时间对于他们来说,太漫长了。曾经吃人作恶的魔兽已变成茶余饭后的传说,曾经湖畔的医馆也早已痕迹皆无,据说发生过几次水患原本沉星湖附近的村落也已数次迁移,只有湖畔的景色千年依旧,物是人非。
“说什么让我等你!”
“说什么会亲自解开封印!”
咕咚咕咚地喝了几大口酒,热辣辣的感觉从喉咙一路滑到腹中,烈酒醇香,回味久远却让曾经酒醉时深吻的感觉越发清晰。沉星抬手用衣袖擦了擦嘴,猛地将酒壶扔进了湖中。
妈的!云遥,你又骗了我!
想抛弃我?休想!想背弃诺言?休想!想用时间让我忘记你?休、想!你不是神,所有的事情都不会轻易如你所愿,云遥,魔龙不只高傲,而且很执着。我会让你知道,冷静下来的沉星远比你想象中的要疯狂。
太过漫长的时光或许可以磨灭一切热情,也许情感会沉淀,累积的却是思念。沉星再一次扫视了自己曾经长眠的地方,眼底一片平静,在银颉做出选择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下定决心不再迷惘,即使热情散去,爱了就是爱了,他没理由退缩。高傲的魔龙不适合自怨自艾,是朋友如何,是主仆又怎样,即使两人站在无法平等的地位,他沉星也会用自己的方式把关系变成平等!
理清思绪,沉星转身离去,目标,云遥所在的内魔界。很巧的是,在外魔界边界小镇出阳他再次遇见了那两名解开他封印的男子。那两人因为房屋被沉星毁坏,也决定到内魔界去,沉星本就对那少年感兴趣又想起自己的精石还在对方手上因此笑嘻嘻地迎上前。用属于少年的天真表情搭讪道:“两位哥哥也要出城到极地去么?可不可以让我与你们同行?”
“我叫沉星。”
“噗——”喝水的少年喷了个天女散花,想来对沉星二字心有余悸。
沉星见他一脸被雷劈的神色,心中差点笑出内伤,越发地觉得这个名叫小乐的少年有趣得紧。转头对上另一人的目光,带着几分深思和探寻。他说他叫寒月,倒是个不知名的人物,但是那双眼睛看起来太危险,与云遥一样危险。与这样的两个人同行,这旅程大概不会寂寞了。
与形形色色的人组成临时的团队,沉星负责保护众人的安全,从未有过这样的经历,倒颇有些新奇。
“沉星,你真是太厉害了!我对你的崇拜如滔滔江水啊~”小乐揽着沉星的肩大笑。
沉星潇洒地撩了撩银发,“美人如此有心,不如跟了我吧。”
“少来!”小乐一拳挥过去,沉星轻笑着躲开。
少年对他一颗真心全然信任,笑时如阳光没有一丝阴郁,怒时情真意切无半分虚假。付出的是真诚得到的自然也是真诚,朋友,这样才是真正的朋友。旅途艰难、魔兽作祟,幸好小乐的存在调剂了枯燥的生活。渐渐地,沉星被小乐那灿烂的笑容和豁达乐观的天性所吸引,心境也逐渐开阔起来。
这一路发生了太多的事情,是巧合,是必然,抑或是阴谋,沉星莫名地被卷入了足以让魔界风云色变的命运洪流,想用心地去保护小乐只能一再推迟与云遥相见的时机。千年的时光,漫长的等待,思念千丝万缕汇聚成汪洋,即使岁月模糊了身边所有,只有那人的一切历历在目,相思不能忘。
第十八章
沉星跟随小乐与寒月从外魔界到内魔界,在即将穿越极地的时候遇到鬼魔布下的埋伏,混乱过后,小乐在一片光华中失去踪影。没有了要保护的人,沉星心中一阵失落,几人的临时旅行组合也就此解散。分手前,寒月对沉星道:“告诉你的主人,明月醉之主将不日拜访。”
主人么……
沉星暗自叹气,这个人果然看透了一切。虽是答应了,但是那所谓的主人在哪里,他并不确定。
经过这几个月与众人的接触,沉星从他人口中知道了越来越多关于云遥的消息。那人现在已是冰魔主,又是魔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左丞大人,所有人一提及他无不充满敬仰和尊崇。
云遥,确非池中之物。每每想到这些,沉星总会回想起沉星湖畔那平凡的几年,如此胸怀远大的人能甘愿在外魔界的小村庄里做一名小小大夫,必是有了相当的算计,而那次的算计,是为了沉星。不愧是冷静睿智的冰魔主,沉星淡然苦笑,曾经他是需要他的,那么在几乎功成名就的今天,他是否,还需要一个没有角没有强大力量的仆人?
说不清到底是什么感觉,曾经的一切恍然如梦,是非对错如今已经没有意义,因为那人的无心,也因为自己的执着。
沿着预定的路线继续向内魔界前进,到达极地荒漠的一个小镇时刚好听说鬼魔主病重,药师医不死前来问诊,沉星心中一动。
药师……
‘药师不过是一步棋。’那人曾这样说过,那么是不是代表云遥也来到了极地?不自觉地握紧双手,等到回过神时,已经走出了酒馆。沉星靠着两人之间仅存的羁绊试图找到那人的一丝气息,然而偌大的极地风云变幻,气息混杂在众多魔兽之中变得难以辨认。幸好药师的确已来到极地,沉星沿着那人残留的气息一直追下去,当真找到了药师临时落脚的驿站。
在屋外徘徊许久,沉星不知道自己该以怎样的表情去面对他,愤怒?狠狠地一拳打过去?还是悲伤?抑或是,不顾一切地抱住他?沉星捂住脸暗自叹息,时隔多年,明明已经下定决心,他怎么就胆怯了呢!
忐忑不安地敲开大门,映入眼帘的是一名花季少女,亭亭玉立清秀动人,沉星愣了愣,竟有些不知如何反应。
那少女也是一愣,打量了沉星片刻忽地恍然大悟,问道:“公子何事?”
“请问,药师大人可住在此处?”
少女掩唇一笑,“是沉星哥吧,先生说你的气质与他相仿,果然呢。请进。”
竟然认得他,沉星一阵茫然。这女子与云遥是什么关系?莫非,是云遥的……接下来不敢再想,木然地进了驿站,心跳已有些加速。
入得屋内,有仆人端茶倒水又摆上时令果品,倒像是招待贵客一般。沉星暗自一叹,终是,生疏了罢。
“真是不巧,先生出门了。”少女道。
不知为何,沉星松了口气,坐了一会儿将目光转向那少女,问道:“姑娘如何称呼?”
“我叫琪青儿,你就叫我青儿吧,以后有的是时间相处呢。”少女巧笑嫣然,甚是活泼。
沉星被那一句‘以后有的是时间相处’惊得不知所措,终于忍不住问出疑惑:“你知道我的事情?”
琪青儿点点头,“听先生提起过,虽然只是一点点。”
“哦?他——先生说过什么?”
琪青儿想了想,道:“先生说你是跟在他身边最重要的人,每次说起以前的事情都会夸奖你做事最得他心——”
“喀吧!”不知不觉捏碎了手中茶杯,碎瓷片割破了手心,沉星却浑然不觉。跟在他身边的人……仆人?
“啊,流血了!”琪青儿惊叫,“我帮你清理包扎。”
掌心传来阵阵的刺痛,却比不上内心的痛,沉星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转头对琪青儿展颜一笑,“无妨。”
琪青儿慌忙上前掰开他的手取出碎片,又掏出手绢为沉星擦了血迹,幸好这里不缺少止血的药,因此很快做了简单的抱扎。这一系列的动作格外娴熟,看样子也是跟在云遥身边久了,沉星神色一变,换上潇洒不羁的样子调侃道:“青儿姑娘这手法实在高超,跟在先生身边多久了?”
“十几年了,我原本是想跟着先生学些医术,日后也好悬壶济世,不过实在天资有限,还有很多要学呢。”
原来,是徒弟么……沉星轻轻一笑,“先生身边都是些妙人啊。”
姑娘家被人如此调戏哪里还能保持之前的镇定,琪青儿登时脸颊绯红,后退了几步,见沉星笑起来一脸优雅尤其是那双绯色的眼眸更隐藏着千般魅惑,不由一叹:“果然,和先生一样呢。”
听见这话,沉星的笑容却是要崩溃了。云遥曾经什么样他一清二楚,见了美人就会上前搭讪,说出的话恭维又让人觉得天经地义,自己这样子有七成学自他,想不到过了这么久,依旧未变。那个人,自始至终,没有心。
“他,什么时候回来?”沉星问道。
琪青儿换了表情却没有直接回答,似是欲言又止。半晌,才道:“其实,先生短时间内不会回来。”
“什么?”沉星一愣。
“这次出来先生有很多事情要做,前几日先生留下了所有侍卫和下人,说是有些私事独自上路。我之所以会留在这里,是为了等一味药材。”
沉星心中有些乱,怔怔地听着,想了想又问道:“那么,什么时候能见到他。”
琪青儿看他有些失望的表情,好心安慰道:“先生离开之前,交代过我,如果银发绯瞳的少年来找他——”
“他说了什么?”
琪青儿犹豫了片刻从药箱里拿出一封信,道:“先生说,算算时间你差不多也该来了,如果身体恢复得差不多,就履行自己的职责。这封信先生让我交给你,里面有先生交代你要做的事情。“
沉星不敢相信地盯着那封信,直气得怒火翻腾。好,很好,多年未见,苦苦等待,没有解释也就罢了,他所想的第一件事情竟然是遣他做跑腿小厮!不愧是运筹帷幄的云遥,不愧是他的主人,当真把他利用得彻底!
一把接过那封信,手颤抖了下,唰唰唰撕成碎片。
琪青儿似乎早已想到他会这样,并没有表现出惊讶,一言不发地从药箱里又拿出一封信,与之前那封一模一样。
这下沉星的火气腾地一下烧了上来,赌气地接过又撕了个粉碎。琪青儿再拿出一封,沉星照样撕碎,如此你来我往竟撕了十封。
琪青儿继续拿出一封递过去,沉星咬牙切齿:“还有多少?他倒是不厌其烦!”
琪青儿笑了笑,“没有关系,先生说,想撕多少有多少。”
沉星怔怔地看着,忽地敛了怒火,“这是最后一封吧。”
琪青儿惊讶,“你怎么知道?先生说,撕过之前那些,你也差不多气消了。”
“呵呵呵……”沉星捂着额头轻笑,“知我者,莫若你啊……”声音有些沙哑更显悲凉。低头接过那封信缓缓地拆开,内容果然无一句寒暄和蜜语,全部都是交代他接下来要做的事情,与其说是信不如说更像是公函。看着那熟悉的字迹,沉星越来越冷静,只觉得心中空荡荡的,连宣泄怒气的地方都没有了。
信读完之后,一把魔火烧尽,沉星仰天长长地叹了口气。
不敢见他么?还是心有愧疚?抑或是不知道该解释什么?所以才会用这种方法磨了他的怒火和热切,那个冷漠无心的云遥,竟然也会逃避?!他沉星都没逃,那个混蛋逃个屁!
“荒漠绿阳是么……既然是你吩咐的任务,我便去吧。”
在驿站小住了几日,沉星收起七零八落的心启程去荒漠绿阳。临行前,琪青儿为他准备了一张地图,指着极地与内魔界交界处的血魂断崖道:“这是我和先生约定的会合地点,大概一个半月后我就会到达,如果没有意外情况的话,先生也会在那里等你。”
沉星接过地图仔细看了看,记住了地形和路线,收入怀中。“谢谢,我尽量早点赶到。”
云遥所交付的任务是调查血魂断崖的秘密,沉星虽然知道那人身居要职却不太清楚他到底想要做什么。魔界自魔帝失踪,血魔主暂代魔帝之职,虽然表明上平静暗地里却是波涛汹涌,各魔族之间虽无战争但嫌隙难免,鬼魔被困于极地多年,早就蠢蠢欲动,挑这个时机调查绿阳,怕是云遥又有布局。
仔细想来,这是两人相识至今云遥第一次委派重要任务于他,这个任务一旦接下就代表一种主仆关系彻底变成现实,沉星虽然明白,却不能违背。抛开那些让人烦躁的私人感情,沉星伪装了自己的容貌,刷地展开折扇在胸前徐徐摇了摇,俨然一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样子。
荒漠绿阳表面上看起来只是一个普通的绿洲小镇,然而沉星在这里住了一段时间便发现了惊人的与众不同。白天是绿阳,到了晚上就会变成恐怖的地狱,一个不知名的小镇到底埋藏了多少秘密,沉星越来越觉得有趣。
每隔七八天便换一家客栈,如此住了一个多月,沉星终于查到了些蛛丝马迹,然而恰在此时,在客栈内遇到了失踪已久的小乐。
伴随着小乐与伊楚的出现,沉星再次被卷入鬼魔追杀,原本的计划也被打乱,沉星只好带着两人再次踏上逃亡之路。前路茫茫不可知,三人于慌乱之中逃出绿阳,身后却是鬼魔穷追不舍的追杀,沉星为救两人身受重创,原本就并不完整的力量更开始向体外扩散。眼看琪青儿所言的会合地点就在眼前,沉星却再也无力走下去。
“沉星,你撑住!”小乐抱住他,慌乱地为他擦着唇边血迹。
身体时而虚时而实,沉星知道自己撑不了多久,仅存的力量几乎已无法让他保持人类的形态。他似乎,嗅到了湖水的气息……
“小乐……”拼劲最后的力量将两人带出包围,沉星也渐渐地平静下来,“听着……我已经,不能维持这样的形态了……你们继续向日落的方向走下去,若见到湖,将我,将我沉入湖底……”只有水才是魔龙休养生息的源泉,沉星很想大笑,却笑不出来。谁能想到,自沉星湖清醒的他在时隔不久的今日,又不得不选择再次长眠湖底。
“沉星!”小乐大惊,紧紧地握着他的手为他输送魔气。“我们不会丢下你,绝对不会。”
沉星咳了几声,身体慢慢地变虚变小,化成十四五岁的少年样子,“带着我对你们没好处,湖边,会有一人能带你们……离开这里……”说到这里不得不捂住嘴将喉咙处彭湃的血压制住。如果可以相信的话,云遥,你会代替我好好照顾我的朋友吧……沉星决心赌一次。
看着少年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沉星扯出一抹虚弱的笑:“不用担心……我,只是需要……好好的……睡一觉……”缓缓地闭上双眼,莹白的光晕自身体扩散开来,渐渐地将少年的身躯吞没,留下的却是银白色的魔龙。
失去意识前,沉星在心中暗自长叹,这一睡不知道又要多久才能醒来,这是否就意味着他与云遥,注定要蹉跎下去?再接下来的事情,什么都不知道了,浑浑噩噩地睡去,朦胧中一道白色的身影出现在面前。
“啧啧,你还真狼狈。”那人嘲笑道,撩起沉星的一缕发丝放在唇边吻了吻,“我开始怀疑你到底是不是魔龙了。”
一掌拍开银颉的手,沉星哼了声,“你懂什么!他们是我的朋友,这种想要保护他人的心情,你这种人怕是一辈子也不会懂。”
“是啊是啊,我可没有你的菩萨心肠。”银颉继续嘲笑。
沉星不置可否,沉默了片刻抬眼看了看他,道:“为朋友两肋插刀,银颉,你没有朋友吗?”
“朋友?”银颉嘿嘿冷笑,“那是什么东西?”
沉星一声轻叹,阖了双眼。“不要打扰我,我想休息了。”
银颉见他又要睡去,凑到近前低声道:“你的意思是,从现在开始这个躯体交给我?”
沉星倏地睁开眼睛,冷冷地瞪着他,须臾目光柔和下来,“身体元气大伤,即使交给你也寸步难行,还是死了心罢。”
银颉扬了扬眉,佯装认真地道:“我考虑考虑。”
沉星露出些许疲态,再次放松着闭上双眼,银颉沉思着欲闪离开,却被沉星一把捉住了手腕。 “你——?”
“陪我。”沉星道,声音低低的,却很温柔。
银颉何曾见过他如此和颜悦色,心中一阵悸动,却听沉星继续道:“这段时间不许你擅自使用我的身体,陪着我。我们是朋友,不是么。”
朋友二字让银颉顿时不知如何应对,看着被沉星抓住的手腕,又看了看对方长睫低垂的平静,许久,轻笑了起来。“不愧是——他的仆人……”
“陪着你也好,至少这次可以摸到你,也可以——吻到。”说着,他低下头欲吻上沉星的唇。
沉星头一歪,沉默不语,心中却升起了对银颉的愧疚。明知道他对自己的兴趣,也明知道他的意图,却用如此卑鄙的手段将对方困在自己身边。然而银颉尽管知道,还是心甘情愿地跳进陷阱,所以,他愧疚。
夜色深沉,秋风拂动岸边的黄叶沙沙作响,月色下,湖水荡起阵阵涟漪,漩涡中心渐渐地浮现出银发白衣的青年。仿佛是水中的精灵,衣袂与发丝随风缓缓地飞扬着,缓缓张开双眼,绯色的眼眸似乎没有焦距,懵懂地看着漫天星光。
“沉星……”
岸边传来一人平静淡然的呼唤,青年慢慢地转身,对上那人幽深的黑眸。银色的发丝交相呼应,黑瞳与绯瞳静静凝望,同样无情无波。或许,只有在剥开彼此的层层伪装之后,才能看见黑眸深处的欣喜波动和绯瞳掩藏的妒火怨恨。
许久,青年的唇边扬起一抹似有似无的笑意,以冰冷的声音道:“很遗憾,他不想看到你,云遥。”语毕,绯瞳一黯,再次化为光晕消失于湖底。
“是银颉……”云遥站在岸边默默地看着,沉思片刻拈指诀在湖面设下防止银颉用沉星的身体再次逃脱的结界,随即转身离去,自始至终表情都无悲无喜。
第十九章
沉星一觉醒来,内伤虽大部分痊愈,却已不知道今夕何夕。血魂断崖外的临时医馆早已人去楼空,徒留下沉星熟悉的丝丝气息。四周弥漫着死亡的血腥味,看样子,曾经发生过残酷的战事,沉星在四周查看了一翻,越发地担心小乐。
循着精石微薄的气息一路追下去,终于在红雨飘摇之夜找到了安然无恙的小乐,虽然情况比之前更加复杂,沉星却也因此松了口气。
沉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到处所见的是满地尸骸堆积,红雨与血水混合在一起,早已分不清哪里是血哪里是雨。小乐半跪在地上神色哀伤,身旁躺着一人,生息皆无,显然已死去多时。
沉星的目光缓缓移到那人的脸上,心下一颤,几乎变了脸色。那人的脸上覆盖着黑色丑陋的面具,面具上有角,像极了魔龙的角。即使不曾见过,沉星也能想到,这面具代表何种意义,只有与魔龙定下契约的人才有资格戴上的面具,是冰魔主权利的证明。
云遥?沉星镇静了下。不,不可能,因为他感觉不到云遥的气,而且这张面具,似乎是仿制品。
沉星拍拍小乐的肩,“相信我,那家伙死不了。”
小乐凄然一笑,“可是那些人何其无辜……我没有资格杀死那些人,即使恨着他们也不能夺走他们的生命,以杀戮并不能终结杀戮。”
“以杀止杀是魔界定律。”沉星暗自一叹,为了各自的利益朋友尚可相负,又何况是毫无关系之人。只有力量才是决定一切的根本因素,无论你是谁,只要身在这个崇尚杀戮的魔界,就必须要接受这种定律。
“沉星,这个世界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小乐坚定地摇头,“只要改变人心,魔界将不再是噬血的地狱。我虽然不能建立一个完全没有杀戮的世界,但我想试着让魔族学会宽容。”
沉星为少年眼中的果断和坚决而动容,这个曾经对魔界一无所知的孩子竟然真的自始至终保持了一份纯真,究竟经历过多少事情才能让他成长得如此令人惊讶。眼底涩涩的,忽然有些伤感,曾经自己也是如此拥有一份天真,如今却早已抛却在云遥身后,是该说自己不幸,还是该说小乐太幸运?
罢了,罢了,幸与不幸皆已没有意义,他也只是想尽量保存下眼前这仅存的一点清澈无垢,即使魔界变得污秽,即使所有人都不再纯真,只要这个少年能将信念坚持到底,他愿为他做一切事情。
远处黑云翻腾,远远地飞来一人,黑衣金发,在月下光彩非凡。沉星一怔,竟然是,墨龑……
“哟,好久不见,小黑。”虽然是轻松地打着招呼,却难掩语调的颤抖。
墨龑上前一把揪住沉星,怒道:“再说我黑,我吞了你!”
近在咫尺的眼眸闪动着欣喜,即使如此粗俗的举止也让沉星觉得格外亲切。多久了,到底多久没有见过这个年幼时的好友,是他不配做他的族人,不但丢了魔龙引以为傲的角,而且被封印在沉星湖如此之久,只是一味地陷入自己的挣扎,却从不曾想过家乡尚有人关心、爱护着他。
原来,他一直在辜负他人……沉星心底泛起点点涟漪,伸手揽住了那人的肩,幸好,他们还是好朋友。
看着墨龑化成黑龙负着小乐腾空而起,沉星嘴角扬起了感动的笑容。
“魔界乱世,你好自为之。”那人用睥睨天下的狂傲语气说着,沉星浅笑不语。
不知不觉间,他的朋友已不复曾经的青涩。墨龑已是足以担当一族重任的王者,而小乐也已经历了无数次的惊险与悲喜,只是无论是与朋友的共患难还是在杀戮中的生死挣扎,所有这一切沉星都不曾经历。小乐在磨练中不断地成长最终选择了自己的路,有了人生的方向,尽管用心地交这个朋友,有些事情,沉星依然融不进他的人生。他与他,是不同的个体,在小乐的人生故事里沉星只是一个旁观者,可是属于他自己的人生又在何处?
天边泛白,清晨的阳光透过薄云投射在沉星的眼中,映出一片温柔的色彩。晨曦之中,街道上缓缓走来两人,一人白衣一人黑衣,沉星的目光渐渐凝结,顿时心中一片空白。
黑衣在刺目的光线中显得格外醒目,银白的发仿佛被染成了阳光的色彩,柔柔的,在风中飞扬。那人半张脸覆盖在黑色面具之下,唇边依旧噙着三分笑意三分优雅,眼眸被浓浓的墨色遮住,不露半分心思。
意料之中的重逢,却也是意料之外的相遇。
千年一别,谁也没想到再次见面会是这般情景。容颜依旧,心境却已经不同,曾经种种一幕一幕地浮现在沉星的脑海,恍如隔世。
“好久不见,小星星,恭喜你痊愈。”与云遥同行的寒月似乎也察觉到两人之间气氛的诡异,于是调侃道。
“扑哧——”云遥笑起来,“小星星?我看是大猩猩还差不多,哈哈哈哈……”
沉星曾经设想过很多种可能,也曾拟好无数句话作为开始,却被云遥这一笑,搅得什么都忘了。那人潇洒淡然,一如曾经每一次对他调笑时的样子,带着几分促狭和玩世不恭。他以为他们之间的第一句话会更感慨,此刻却只剩下一种无可宣泄的颓然。
沉星的嘴角抽了抽,咔吧一声掰断了手中的折扇走到云遥面前咬牙切齿道:“这么多年不见,我为你出生入死难道你就没别的话要说么?!不嘲笑我你能死啊!”
怒火冲天,一双绯瞳亮晶晶地瞪着云遥,宛如回到了很多年前沉星失忆的那段时间里两人相处时的模式。如果一切都不记得,一切都仿佛没有发生过,无论是背叛还是情感都回到最初,他与他之间,还是否能依旧云淡风轻?时至今日,云遥才忽地发觉,那样的记忆已经成了他生命的一部分。
“哈……”云遥收起折扇看着他,“说到这个,你什么时候尊敬过你的主人,多一点恭敬你活不了么?”
两人无言地对视,尽管如此针锋相对彼此心中却都明了,不是想要争辩出个谁对谁错的结论,而是这种对话,是一种习惯……无论过去多久,这种铭刻在灵魂深处的习惯,早已无法改变。
不,不对!沉星在心中长叹,他不想与云遥争论这些,他想听的也不是这些话,久别重逢,即使是普通朋友,也不该这样。
大概他与他,此刻都冷静的过了头。
终于,沉星选择妥协,缓缓地单膝跪倒恭敬道:“主人,沉星回来了。”
这是沉星第一次以如此庄重的语气唤他‘主人’,云遥心中微微一滞,许久展眉轻轻地叹了口气,柔声道:“辛苦你了,欢迎归来,我的沉星。”语毕,缓缓地将他扶起。
一句‘我的沉星’再次扰乱了沉星的冷静,反抓住他的手腕,不自觉地微微用力,怔了怔,却终是没有表现出来。
云遥本以为他会像曾经一样露出那种让人怜爱的神情,或者用期待的目光看着自己,然而,没有。沉星抬起头来,一双绯瞳虽然闪动着波光,却再无曾经的依恋,云遥心下一震。经过千年的时光,这个曾一度为情所苦的青年,已经自枷锁中解脱出来,他已不再爱他了吧……这样,尚好。
给不了沉星承诺,也给不了他幸福,又怎能让他的目光一生一世追随自己?情长乱心,沉溺于此对谁都没好处。不由自主地,唇角微微弯起,云遥说不清自己是否有种失落,轻轻地勾起他的下巴,逗弄道:“多年不见,你越发地让人心动了,这样看着我,我也许会忍不住吻下去哦。”
沉星瞪着他,没想到此人脸皮依旧厚过千层底,明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思还敢开这种玩笑。哼了一声,一把拿下他脸上的面具扔到一边。
面具下,是云遥略带惊讶的容颜,墨色的眼眸里映出沉星燃烧着赤色火焰的眼。
“你这张脸真让人生厌。”沉星道。话是反话,只是近在咫尺地看着,便已经可以感觉到自己气息渐乱。
沉星些微的混乱又怎能逃过他的双眼,两人靠的进了,连对方脸颊上丝丝红晕也看得一清二楚。 云遥‘刷’地打开折扇,挡在自己与沉星之间,心中不免有些动摇。“怎么,今日有心情调戏本公子?”
又是这种态度!沉星暗自咬牙,云遥,你如果以为沉星还是曾经的那个沉星,你就大错特错了!心中决断猛地扑向前,沉星拿开折扇对着云遥的唇不由分说地吻了下去。
扑通一声,云遥被沉星扑倒在地,略显惊讶地看着近在咫尺的容颜,几分不解,还有几分莫名的兴奋。“沉星?”呼吸的气扑在彼此面上,连带着沉星慌乱的心跳也能清晰地感觉到,绯瞳光彩夺目,有种迫人的魅色。
沉星,你不是已经冷静下来了么?不是已经决定将我自你的心里拔除?这漫长的时光,难道不足以磨灭一切?
沉星压在云遥身上,内心早已紧张得一团慌乱,见他眼中闪过种种情绪,一瞬间仿佛能够读懂云遥的心思,心却忽地松懈了下来。原来,他也不是无懈可击的,至少这一刻,他的疑惑全部写在脸上。
“多亏了你,我的确冷静多了。只不过冷静不代表放弃。千年一梦,磨灭不了执着,魔龙的字典里没有放弃二字。”
他一字一顿地低声说道,长长的银发垂落下来,在两人之间形成了一道美丽的瀑布,神色却尽显魔龙的高傲气度,云遥眼神微凝,恍惚间仿佛能听见自己心脏不规律的跳动。
久别重逢,说没有欣喜是假的,只是多年来早已习惯了用平静来掩饰一切,所以即使有片刻的悸动也不允许自己表现出来。然而此刻,云遥忽地对这个恢复光彩的沉星有了情不自禁的冲动。
一手托住他的后颈向自己压过来,云遥翻身将沉星压在身下,双唇也覆了上去。
唇瓣相贴,已不是之前那种浅尝辄止,而是近乎粗暴疯狂的深吻。沉星回应得急切,似乎是为了弥补这漫长的离别和千年的相思,舌与舌纠缠着,间歇的喘息声让这个吻越发地带着□。
从相遇到相知,再到日后种种欺骗挣扎,一幕一幕仿佛都在这场唇舌缠绵中涌入两人的脑海,前尘往事孰是孰非沉星已不再纠结,反而一种坚韧与执着排山倒海地传递给云遥,这种感觉是如此强烈而通透,几乎让云遥卸了伪装的面具。
长吻结束,云遥体内的气息有些乱,沉星也已目光迷蒙,攀着云遥的肩好久才回过神来。
离别太久,彼此几乎快要忘记对方的体温与气息,只是这样简单地拥着,便已失神。仿佛都沉浸在这种重逢的真实感中,两人谁都没说话。
阳光洒在两人的身上,蒙上淡淡的一层光晕,皮肤迷离的色彩使得云遥原本看似冷漠的线条变得柔和起来。沉星定定地看着他,以为自己会就此慌乱下去,却没想到不一会儿便清醒过来,唇舌纠缠的感觉依旧清晰,低声一叹:“真实的感觉令人怀念。”
云遥暗自扬了扬眉,虽然也对两人这种重逢过程感觉不妥,但还是让自己笑得多了几分轻佻。“的确令人怀念,味道不错。”指尖碰触,抹去沉星唇上的津液。
被这算不上调情却有几分温柔的动作弄得一僵,沉星忽然意识到,也许分离的时光太过漫长,他与他已经变了,不知不觉间对于彼此的了解已有了些微的偏差。垂了眼遮住心中的波动,沉星漫不经心地勾起一抹浅笑,“主人,您似乎做了失礼的事情。”
不再是当年那执着疯狂的样子,也看不出任何压抑的痛苦,沉星的变化被云遥看在眼中,心下多少有些惊讶。一切像是一个局,又像是一团迷雾,遮在两人中间谁也看不真切。云遥将面具戴好遮掩了半张脸,波动着点点星光的眼眸眯成了一条缝,黝黑深沉让人看不透。“咦,美人投怀送抱焉有拒绝之理。”经过千年的分离,他似乎有点捉摸不透这个小家伙了。
沉星嘴角抽了抽,“兔子不吃窝边草。”
云遥见他的神色上终于露出当年的真性情,忍不住大笑,起身向沉星伸出手,道:“起来吧,接下来还有重要的事情。”
的确,主人重要的事情自然也是他最重要的事情,其他一切皆是浮云。将云遥眼中高深莫测的沉静收入眼底,沉星也敛了怒火,无妨,时间消磨了他的热情也沉淀了他的冷静,反证他已不再迷惘,所以有足够的时间周旋下去。
第二十章
护送着假冰魔主的遗体离开梦都,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地行走在旷野之上,随着梦都的山峦越来越远渐渐地风起,满目萧条。
云遥抬头看了看天,轻声叹息:“魔界,要变天了……”
沉星站在他身后也抬头看去,远处乌云重重,看样子要下雪了罢。
自从两人重逢,云遥与寒月一直忙于各种布局,沉星几乎没有机会和他正面说上几句话,每次想说什么,却看见对方眼底的深沉便生生忍了下去。这样的云遥,他不熟悉。
他所熟悉的,是每日嬉笑度日为别人问诊的大夫,而不是眼前这个殚精竭虑筹划魔界前途的左丞。
直到重逢那天寒月向他坦诚一切,沉星才知道自己究竟卷入了什么事件。原来小乐是魔帝的后人,寒月则是右相,朝中局势微妙,这一行人自是为了保护小乐夺回权利救出他的父母,这千年难得一遇的魔界政局动荡竟然让沉星撞了个正着。
魔龙本不该介入这种红尘纷争权势的争夺,但是无奈,沉星已认了主人自然不能置身其外。因此从离开梦都开始,沉星就一直收敛了所有私人情感跟在云遥身后处理他所吩咐的一切事宜。那人看似不羁的笑容里究竟隐藏了多少阴谋诡计,又承担了多少常人难以想象的责任,在这短短几天里沉星看得彻底。
没有惬意的生活气息也没有百无聊赖的调笑,有的只是一次又一次严肃到让人压抑的对魔界前途未来的探讨与谋划。曾经的朝夕相处形影不离已经成为记忆深处的虚幻,此时此刻,沉星似乎才真正认识了云遥这个人,一个与记忆中截然不同的人,他的人生、他的职责,还有他的理想。仿佛天生就该当如此,毫无顾虑地为自己所追求的人生付出一切,他云遥,注定是那运筹帷幄高高在上指点魔界前程的智者。
雪,漫天的雪,如鹅毛般簌簌飘落下来,满目所见皆是那一望无际的白。
雪中那人的长发闪着柔柔的光泽,与周围的一切比起来是那么协调又是那么光彩夺目。沉星站在云遥身后静静地看着,只觉得雪夜里他的背影仿佛溶入了这个沉静的世界,除了雪什么都没有。沉星知道他在思考,因为只有在思考事情的时候才会让周遭的气氛冷下来,如同那人无时无刻不冷静的心,冷得连七情六欲也察觉不到。
感觉到身后注视的目光,云遥微微转身却没有见到那道灼热目光的主人,不由得心下疑惑。举步进了帐篷,桌上放着食盒,酒杯餐具早已摆好,寒月一人独坐。
“你又一个人出去思考问题了?”寒月见他进来,于是倒了两杯酒。“我猜你一定还没吃晚饭所以单独来陪你,怎么样,我这个兄弟待你不错吧。”
云遥淡淡一笑,不置可否。他也知道寒月这人与自己一样,一旦陷入严肃认真的思考中便会废寝忘食,这么晚跑进自己的帐篷大概也是因为错过晚饭所以来这里蹭饭的。这些日子为了制定更详尽更缜密的计划,他们都已心无旁骛,偶尔错过晚饭沉星会亲自做几道小菜送过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沉星似乎真的成了一个隐藏在他身后的仆人。拿起筷子夹了一块腊肉放入口中,点头道:“沉星的手艺越来越好了。”
寒月把玩着酒杯看着他,似笑非笑,“那是我教导有方。”
云遥嗤笑:“你什么时候变成他的老师了?小月月。”刻意将最后那两个字咬得很重,满意地看见寒月嘴角抽了抽。
寒月放下酒杯一下按住了他拿着筷子的手,凑过去低声道:“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他从离开梦都开始便向我讨教了很多饮食烹饪的问题。”
云遥一愣,沉星是为了他特意去学下厨?看了看这几道不算精致却很可口的菜,一时间心中被莫名的东西填满,有惊讶,也有丝丝的波动。末了,终是给了寒月一个高深莫测的笑容,“原来右相大人也精于厨艺,所谓君子远庖厨,右相大人倒是个例外。”
忽略云遥语气中的嘲讽,寒月不以为意,“啧啧,得了便宜还卖乖,云你真是我见过最身在福中不知福的人了。有人忙前跟后地照顾你,可怜我孤家寡人夜夜守空房忍着寂寞相思啊。”
云遥伸手勾了他的下巴,轻佻地笑道:“我倒是不介意为美人排解寂寞。”
帐篷内的烛火忽地闪了闪,光影交错着,两人同时一怔。
寒月的眼睛转向门外,感觉到熟悉的气息渐渐飘散,不由得轻轻笑了起来。“云,是多情亦无情的云啊。”拿起筷子夹了一片笋干,正要放入口中却瞥见云遥令人玩味的样子。那是什么表情?有趣了,寒月心中一动故意张大了嘴将笋干嚼得津津有味,对云遥炫耀道:“嗯嗯,笋干炒得不错,不枉费我手把手地教啊,其实小星星也是个妙人。”说着还故意眨眨眼,“说起来,小星星与我也算有过同生共死之谊,我很喜欢他那直爽又傲气的性子,可惜,怎么就跟了你这么个不懂得欣赏的人。”
云遥见他佯装惋惜的样子,无所谓地扬了扬眉,道:“这些话我会一字不差地传达给主上。非魔城内谁人不知我云遥最懂的怜香惜玉,月,你管得太多了。有此闲心不如好好考虑怎么帮你的心上人。”
寒月难得与他这么轻松地调侃,自然不肯放过他,继续道:“难道我的心上人不是你的心上人么?”
寒月的心上人是小乐,而小乐是两人的主上,云遥自然把他放在心上,这种说法其实也说得通。云遥点头,“主上的确在我心上。”
冰冷的空气再一次波动起来,厚重的棉布帘被撩开,露出沉星面无表情的脸。云遥愣了一下,虽然早就知道他在外面,也明白沉星一定听到了他们大部分的谈话,可是能如此静默地出现着实让云遥看不透。沉星将茶具摆好又一言不发地离开,自始至终没看云遥一眼。
“沉星。”云遥唤道。
“在。”沉星停下脚步毕恭毕敬地回答。
眉头暗自皱了皱,也说不清楚两人之间汹涌的到底是什么情绪,云遥一哂,“谢谢。还有,早点休息。”
“是。”沉星低垂着眉目躬身退出。
似乎,和从前不一样了。云遥能够感觉出差别却不知道该如何去修复两人之间的关系,再加上近日忙于公事,已经很久不曾与沉星谈心了。
沉星又何尝不想改善这种关系,只是不知不觉间就这么走入了沉默的歧路,想要说些什么的时候已经时不我待错过了最佳时机。犹豫着看了看他,已不知从何说起。
这两人之间的异样看在寒月眼中,把玩着酒杯笑了笑,“沉星似乎变了,你对他……”
“还有五日。”云遥打断他的话语。
“嗯?”寒月扬眉。
“还有五日就到达非魔城的范围,时局多变已经不允许我们考虑私人的问题。”
寒月莞尔,“是是是,我知道,你一向公私分明。接下来的计划尚有最关键的一环没有确定,你究竟如何打算,如果没有合适的人选那么就由我去。”
云遥沉思了片刻,道:“这是下下策,你是君上留下来的暗棋,不到万不得已不能暴露。”
“那么……”对视了一眼,寒月已猜到云遥所想。
“让沉星去。”
食指敲了敲桌案,两人都在冷静地分析这一步之后的所引发的全部可能,以及一旦失败要如何应对。
“他答应了?”
云遥不以为意地一笑,“我会亲自向他说明。”言下之意倒是不需要商量,无论要做什么沉星都不会拒绝。
寒月放下酒杯眉头微蹙,“不是我不相信沉星的能力,只是这样下去你能放心把任务交给他?”
云遥沉默片刻,随即淡淡地睨了他一眼,道:“我信他。”
对于沉星与云遥之间的纠葛寒月并不清楚,虽然心有疑虑却也没再多言。两人默默地吃过晚饭后再一次投入严肃的探讨,累了乏了便在地毯上小憩一会儿,然后继续讨论计划的细节,直到东方泛白。
离开帐篷之前,寒月回身看了看依旧沉思的云遥,踌躇片刻,道:“我不知道你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些什么,大战在即,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云遥愣了一下,摆了摆手,“多谢关心,我有分寸。”
寒月心中一动,却什么也没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或许云遥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一向冷眼看红尘的他,竟然也会有逃避的一天。
大队人马继续在风雪中前行,云遥和寒月一同在马车里补眠,沉星则守在云遥身边目光淡淡的,却好似有一种探询。
寒月睡足了睁开眼所见的便是沉星如此让人深思的目光,眨了眨眼,暗自一叹。爱上一个冷漠无心的人注定痛苦,更何况那个人是冷漠的极品。
“醒了。”
“嗯。”寒月坐起来扭扭头伸伸腿,“这几天窝在马车里浑身不舒服,我还是去骑马吧。”说着也不等沉星反应便径自闪了出去,身姿潇洒地落在马背上留下还在沉睡中的云遥与看似平静的沉星。
沉星身子微微向一旁顷过去俯视着云遥,马车里静悄悄的,除了云遥悠长的呼吸声就只能听见沉星不太规则的心跳。
耳畔几缕未束起的银发垂落下来,随着马车的颠簸有节奏地波动着,沉星缓缓低下头,几乎快要将自己的唇贴上对方的。
就在两人尚有一拳之隔的时候云遥忽地睁开了眼睛,没有一丝茫然也不见半分慌乱,静静地盯着眼前之人,倒让沉星莫名地紧张起来。
“主人……”
“沉星,有一件任务交给你。”云遥道。
沉星一僵,脸上佯装镇静的表情几乎要龟裂,“任务?”
“只有你能完成的任务。”云遥这样说着,语气不算轻松,嘴角依旧带着淡淡的笑意,只是眼底望去毫无波澜。
沉星很快冷静下来,端坐好点头,以生硬的语气道:“请主人吩咐。”
“三天后你趁着夜色离开营队,不要让任何人知道,一定要赶在大队人马之前进入非魔城。”
沉星知道事情并不会如此简单,否则以云遥的个性不会用如此慎重的语气,不知不觉间神色也越发地严肃。
云遥继续道:“血魔女主身边的近臣以长老冷雪心最阴狠也最有野心,如果朝中政变她必定会有所行动,你改换装扮潜入此人府中,找出她最后赖以翻身的屏障,必要时釜底抽薪。此番布局盘根错节,任何一环出现差错都会影响整个局势,我知道你的能为也相信你的应变能力所以放心把这个任务交给你。”
云遥冷静地分析着种种可能,每一种危机变化都会附带三种以上的对策,沉星此刻不得不佩服此人的深谋远虑。静静地盯着云遥的眼睛,仿佛被那双黑不见底的眼眸吸入了深渊,如此一丝不苟的冷峻神色,如此从容指点江山的大气,让沉星几乎紧张得浑身颤抖。就是这个样子,就是这种气质与风采,每每让他看到都不能自已地激动兴奋。
平时淡漠温柔的云遥虽然也能让他动心,但是眼前这样的云遥却能让沉星爱到万劫不复即使灰飞湮灭也在所不惜。察觉到自己的指尖微微颤抖,沉星垂下双眸暗自握紧了拳头,“明白。我明天会向您做一个详尽的计划,主人。”
云遥的目光微微波动了下,轻声一叹:“你我明明不是这种死板的关系,何必叫得如此生疏。”
沉星一愣,随即扯出一抹嘲笑,“不叫您主人,我该叫您什么?以你我如今的关系,我该称呼您云遥?抑或是,遥?”
被这几句话呛得一时无言,云遥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说出了这种话。其实称呼什么的他从来不会介意,只是每次听见沉星那带着忧郁的‘主人’二字,他的心就说不出的压抑,仿佛堵了颗石头,有点喘不过气来。
“唤我遥吧,像以前那样随意就好。”
沉星目光一闪,带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欣喜。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嘴角微扬,道:“遵命,遥。”
云遥一脸无力,“你是故意的么,小家伙。”调笑的语气与当年一般无二。
沉星脸上那一丝笑意荡漾开来,随即变成了开怀的大笑,此刻他终于可以确定,不管他与云遥之间错过了多久,他在这个人的心里依然是特别的,无论是朋友,还是仆人。
第二十一章
计划一旦开始就不能再改变,就如同离弦之箭,再无改变方向的可能。沉星严谨地研究了云遥的计划,随后在脑海中勾画了此行的细节,包括如何混入冷府、如何取得冷雪心的信任。一切准备就绪,是夜,沉星向云遥辞行。
似乎料到了沉星辞行的时辰,云遥准备了一桌酒菜静静地等候。
随着沉星撩起门帘的动作,冷风忽地吹进了帐篷内的每一个角落。桌上蜡烛忽明忽灭,一旁端坐的人神色却始终没有任何变化。
“坐。”云遥亲自为沉星斟了一盅酒递到他的近前,“一杯践行酒,祝你此行顺利。”
沉星接过一饮而尽。蓝天整理。
或许是察觉到气氛有异,云遥为他夹了一些菜笑了笑道:“难得寒月亲自下厨,除了主上也就只有你有此殊荣了。”
沉星长睫微垂,半晌才道:“主上于寒月是唯一,于你而言呢?”
云遥的手微微一顿,回答的语气格外严肃:“主上于我而言,比任何人都重要。”
“任何人是么……”沉星嘲弄一笑,“我以为我一辈子也不会看到这一天,你竟然能让人停留在你心里。”
“沉星!”云遥皱眉,“你应该知道,主上于我们而言是怎样的存在。”过了一会儿见沉星的气稳定下来,继续将酒盅斟满,“第二杯,沉星我可以信任你么?”
沉星怔怔地盯着他的脸,想从他的表情里看出什么,然而云遥的心始终隐藏在黑暗的最深处,他什么也看不透。无言地接过,双手一拱,道:“你知道,只要是你的愿望,哪怕让我粉身碎骨我也不会有半分犹豫。”仰头,烈酒入腹,
第三杯酒再次送到近前,沉星依旧注视着云遥的眼睛,他知道云遥并非不信任他,只是不够确定。
“沉星,感情会蒙蔽理性,我希望你在完全冷静下来之前,不要有任何行动。”
伸手接过酒杯,两人却谁也没动。沉星犹豫了片刻,问道:“你觉得我现在不够冷静么?”
“我只是觉得,你的情绪太外露了。”云遥平静地说出事实,却让沉星觉得有些难堪。自己一腔柔情到了这个人的面前竟然变成如此冠冕堂皇的讽刺,他也不想这样!苦涩地笑了下,“如果可能,我也希望自己的情绪能如你一样波澜不兴,或者,放开这该死的顾忌更激烈一些。”语毕,将酒饮尽。
烈酒灼烧着胃,让他觉得脸上如火如荼地烧了起来,说不清到底是窘迫还是些微的怒火。‘啪!’地一声摔碎了酒杯,沉星施礼决然而去。
“沉星!”云遥唤住他。
沉星没有回头,静静地等着。
云遥压下自己波动的情绪,轻声一叹:“朝中局势瞬息万变,一旦进入非魔城生死全由自己,你自己小心。”
沉星没想到他最后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怔了怔,缓缓地转身看去,只见那人唇边噙着云淡风轻的笑意,眼眸深处是一望无际的深海,唯一能看出来的只有一丝关怀。
一瞬间,沉星改变主意了。
倏地扑到他的近前,猛地吻住云遥的唇。云遥先是一愣,不曾抗拒竟被他扑倒在地。
似是一种宣告的吻并没有太多技巧,但是这露骨的原始冲动却能轻易勾起人的□,云遥没有推开他,而是引导着让他学会如何接吻。
沉星青涩的吻技哪里能敌得过云遥这情场老手,不一会儿便已失去先机,被吻得呼吸困难手脚乏力。
松开沉星,云遥半坐起来看着他,不知道他到底做了何种决定。
沉星双手按在他肩上,许久才将汹涌的□平息下来,一抬眼,绯瞳亮如一团焰火。“我问你,我是你的什么人?你要把我置于何地?”
没想到沉星会这么直接地追问自己,云遥沉默了半晌,终是忍不住轻声一叹。“沉星,我这个人自幼寡情,没什么朋友,亲情于我也很淡漠,曾经,也想把你当我唯一的朋友。”
“只是朋友么……”
“那时明知道你对我抱有何种情感我本也是不打算回应的,毕竟,你我之间的关系在你选择妥协的时候已经注定。”
沉星扯出一抹无奈笑意,“妥协?不,那只是绝望罢了。”
“我既已答应照顾你一生,你又何必折磨自己?”求不得,便宁可连自己也毁掉么?这种心情云遥无法理解,也不想理解。
“你知道我要的不是这种照顾!”沉星忍不住吼出声,“谁在乎你的道歉,谁在乎你的解释,谁稀罕你的赎罪?!你根本不明白那个时候我为什么会绝望!”
云遥没有被他的怒火吓到,依旧静静地看着他,声音淡然无波:“那么现在告诉我,你为什么会绝望?”
沉星嘴角动了动,却是什么也没说出口。
得不到答案,云遥继续道:“那日不得已将你封印在沉星湖,我不会道歉,即使时光倒溯从头来过,那时候所做的也是最好的选择,所以,我不后悔也不会道歉。”
“我知道。”沉星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口气,抓住他的双肩不由自主地收紧,“如果后悔,便不是你了。可是后来为什么没有亲自来接我?我记得你承诺过,我等你千年等来的却是小乐与寒月,如果小乐永远不出现,你是不是打算让我永远沉睡下去?”
云遥没有否认,缓缓将目光离开沉星,盯着即将燃尽的烛火声音变得深沉起来。“亲自将你封印,其实也有愧疚,但是那时相对于愧疚更多的却是茫然,所以我做了一个决定。”
沉星猛地看向他,眼中带着些许期待。
“如果再次见面,你所期望的人生依然未变的话,我许你一生一世。”
“你……”沉星浑身巨震,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种话,是云遥这种人说得出口的么?许下一生一世,用什么来许?云遥,你可知这句话一旦变成承诺,他沉星便永远不可能放手了,即使最终会换来一身伤痕灰飞烟灭甚至两败俱伤。
“沉星,你的存在影响了我的冷静。”云遥再次看向他,目光平静如初只是语气多了几分笃定。最初意识到这个问题的时候,他着实震惊了许久,毕竟能遇到让他真正失去冷静的人或事对一个智者来说不算一件好事,因为,那将会成为他的弱点。
“所以你放任我被封印,不肯主动让我解脱出来?你在逃避,还是在害怕?”
云遥一直无法理解沉星的心情,即使被银颉毫不留情地痛骂也没办法让自己感同身受。爱情,太缥缈也太遥远。再次见面之时两人都变了,尤其是沉星抛弃了自怨自艾的哀愁取而代之的是焕发着别样生命力的热情,不可否认,那个以不容抗拒的强势语气说着:“千年一梦,磨灭不了执着。魔龙的字典里没有放弃二字。”的沉星,让他的心莫名地震动。仿佛被蛊惑了一般,剧烈跳动的心宣告了他不再冷静。“我不知道!”云遥叹气,“况且结界终有法力消弱的一天,在我没想清楚之前,我不会允许这世上有带给我破绽的人存在。” 他承认,放任沉星被封印的确想故意漠视他,可是事到如今,已经无法漠视了。
听到这样的答案,沉星不知道自己是该欣喜还是该无奈。云遥对他是特别的,但究竟有多特别,怕是他们谁也不知道。话题到此已经将之前不能剖析的一切变得透明,两个人都陷入了沉默,过了许久,沉星才幽幽开口回忆起曾经的事情。
“其实,我不恨你。骗我也好、夺了我的角也好、甚至让我失去今生的自由,我从未恨过你什么,只是觉得可悲罢了。我所求的和你所给予的似乎总是不能达成一致,过去的那些就都算了吧,是非对错背叛欺骗什么的就此一笔勾销。”嘲弄地笑了笑,不由得语气越发地严肃:“那么,你之前的决定是否还有效?”
云遥一愣,没想到他这么直接就把过去那些是是非非抛却了,是该说他太大度还是该说他太执着?明白这句话背后的含义,云遥忍不住叹息,“我想你应该明白,不管以后怎样,我对于曾经做出的决定永远不会后悔。经过这么长久的冷静与沉淀,你的答案,又是怎样?”
沉星展颜,笑容一扫往日忧郁带了几分释然与洒脱,凑到云遥近前坚定而果断地道:“你我再次相遇的那天我就已经告诉你我的选择了,我没打算放弃,现在没有,以后也不会!”
“很好。”云遥喜欢这种理性可以控制一切的结果,既然两人都已决定,那么就再也没有必要纠结于一些可能毫无疑义也可能永远也堪不透的事情。沉星的存在就好像是一颗随时会爆炸的隐形炸弹,不知何时便会将他卷入莫名的迷惘之中,与其终日茫然地面对不定因素不如主动把随时会变成致命弱点的因素化暗为明。不用考虑自己喜不喜欢对方,也不想知道对方爱自己究竟有多少,既然沉星的情感让他产生迷惘,就让他把虚无缥缈的迷惘变成可以看得见的火山。“那么,我奉陪到底。”仿佛是一种契约,我许你一世,你还我一生,就是这么简单。
沉星知道,这已经是云遥目前所能接受的极限了。云遥这个人,精明得过了头也冷静得过了头,唯独对感情的事情不屑一顾,即使他再迷惘再混乱也不会允许自己身边有无可解的事物存在。想来这世上只有他这种人才会想要把爱情从感性变成理性,所以他选择把沉星留在可以控制的范围内,至少不会变成他的麻烦。
对上沉星欣喜若狂的绯瞳,云遥忽地心情很好,仿佛被这发自内心的笑意所感染,忍不住勾起他的下巴吻了下去。
这是一个奖励的吻,然而对沉星来说这代表一切正渐入佳境。恍惚间,沉星有些了悟,要让眼前之人爱上他,需要一些手段并改变作战方案。
温柔的吻让酒意渐渐地弥漫,沉星浑身不能自已的颤抖着,无力地倒在云遥怀中。
彼此的鼻息带着莫名的灼热,云遥低头看着他,沉星双颊染上绯色,双眸仿佛溢满水光,盈盈波动欲语还羞。这种表情,云遥第二次见到。第一次是在沉星尚未被封印之前,那个雨夜,他近乎惩罚地挑拨了他的□,最终又残忍地将他从云端推入地狱。云遥还记得那时沉星的样子,从未经历过情事的身体瘫软在他怀中,绯瞳里一片迷蒙,却能看见更多的渴望。最原始最真实的欲望写在眼中,无论任何时候,这个高傲的小家伙从不会掩饰自己的内心,快乐也好悲伤也好,即使是短暂的绝望全部映在他的眼眸深处,与他简直是完全不同的人。
沉星用迷恋的目光注视着他,颤抖的唇微微开启,索性主动抱住他仰头轻轻啃咬他的喉结,云遥为此呼吸一窒。
“沉星你——”
决定了,早已下定决心,从他自黑暗中再一次睁开双眼见到这个世间第一缕光明开始,他已将那些畏首畏尾踌躇不前的情绪尽数抛到脑后。不爱他又怎么样,负了他又怎么样,甚至利用算计他全都不在乎了,他沉星认定了这个人就绝对不会放弃。“遥……”沙哑的一声轻唤,缓缓地凑到云遥耳边,近乎喘息着道:“可以抱我么?”
云遥一震,被沉星的样子惊得心跳停了一拍,只觉得脑中轰地一声理智被炸得七零八落,不敢相信自己的身体竟然有反应了。这一刻他才真正意识到,沉星竟然天生一副媚骨。
周遭的温度陡然升高,甚至沉星一贯微冷的身体也仿佛着了火,那火汹涌地蔓延着,几乎把一切烧成灰烬。
向来在情事中都能保持一丝清明的云遥有生以来第一次产生这样的感觉,仿佛天生冰冷的内心在这一刻活跃起来,冷漠的面具破碎冷静与理智亦不翼而飞。
不记得是如何开始的,也不记得是谁吻了谁,当两人的唇瓣贴合在一起时,□灭顶。
云遥略显粗暴地将沉星压倒在床上,狠狠地吻着他,舌尖探入口中与他的舌纠缠。在沉星主动的配合下这个吻几乎耗尽了两人肺部全部的空气,霸道的舌巡视着柔弱的口腔,酥麻的感觉自脚底升到头顶,无法闭合的唇溢流下两人的唾液,尽管无错沉星依然用尽力气抱住云遥。
衣衫被撕扯得乱七八糟地缠在身上,两人胸膛贴着胸膛,下身的火热亦战栗地摩擦着。云遥觉得自己疯了,喘着粗气按住沉星的喉咙,低声道:“是你招惹的,沉星,让我失去冷静的代价你承受不起。”
被云遥扼住咽喉,沉星面色桃红呼吸困难,嘴唇一开一合仿佛溺水般用带着□的目光看着他,似是渴求,又似是引诱,唯独没有半分忧郁和怨言。这种目光,云遥受不了。即使明明觉得他们不该这样,可是在这种目光的注视下一切都崩溃了。
用力的手改为抚摸,沉星忍不住溢出一声呻吟,勾住云遥的脖子拉近了彼此的距离,云遥低下头含住他的唇渡气又变成深吻。
“记住了,遥……”喘息间,沉星嘶哑的声音传来,“我不是女人,能让你失去冷静的人,只有,我——沉星!”
第二十三章
第二十三章
说起来,冷菖蒲这个人很容易看透。个性沉稳心机却不深,虽然平日里不喜与人接触只对药材药方等东西感兴趣,但是那善良温和的本性还是给沉星留下深刻的印象。
冷家在非魔城是一个很大的家族,尤其在家主冷雪心做了权倾朝野的大长老之后,势力之大几乎一手遮天。魔界女子一向特立独行甚至上了战场也不逊于男人,冷雪心这个人更是以阴狠著称,因此在女子掌权有意施为之下,冷家越发地阴盛阳衰,女子个个骁勇男子却迫于压力变得畏首畏尾温温吞吞。冷菖蒲本是侧室所出,母子二人在冷家女子当道的情况下备受歧视,待到成年之后又看不惯官场上的尔虞我诈,因此早就表示出无心仕途的倾向。冷雪心知道这个孩子虽胸无大志骨气倒是硬得很,不肯低眉折腰难成大事,干脆将他放任在外。冷菖蒲也乐得自在,自幼对医术情有独钟,多年研习倒小有所成,后来在太医院混了个小小的医官。不必奉承那些达官贵人,每日看看医书研究疑难杂症,没多久又在城内开了一家药铺也算学有所用。
这平凡的生活让冷菖蒲甘之如饴,本以为就这样清净地过一辈子,哪里想到有心人早已关注于他。这个有心人,自然是左丞云遥大人。
自从知道魔帝有意清除冷家势力,云遥就开始着手布局,调查了所有冷家后人之后,对这个默默无闻故作老成的冷菖蒲上了心。太医院大大小小的医官不计其数,而云遥平时所假扮的药师医不死在太医院地位超然,想接近谁或者想临时带几个人研习医术自然得到无数人的响应。冷菖蒲本身对药师大人心存敬仰,所以相处之间从不保留,藉由公事上的几番接触,老狐狸早已将对方的心思性格摸得一清二楚,心知此人虽然对冷家专权跋扈的行为不置一词却绝对不会助纣为虐。不帮不阻,对云遥来说却是绝佳的跳板。
严格说来,冷菖蒲是一个有自制也相当自律的人,但也是一个不轻易介入他人是非的人。让这样的人自动入局必须要巧,原本云遥的计划虽与沉星所表现的有所出入,但归根结底效果是一致的。一个备受欺压的少年有着不屈的精神,哪怕是遇见好心人伸出援手也要像刺猬一样保护自己不轻易妥协,那种神色与目光,正中冷菖蒲这种人的死穴。所以沉星知道,当冷菖蒲对他的表现忍不住笑起来的时候,鱼已经上钩了。
身上的伤口差不多都已结痂,染上风寒的身子也在调养下渐渐康复,虽然还是戒备不肯轻易妥协的样子,至少沉星开始装作试着接受冷菖蒲的好意。
房间的窗户大开着,窗外一片银装素裹之中几株红梅悄然绽放,刺骨的冷风扑面而来,吹乱了沉星一头黑发。沉星仅着中衣坐在窗下怔怔地发呆,连屋内的暖炉熄灭也毫无察觉,直到冷菖蒲端着汤药走进后院,远远地就看见红梅映衬之下那一抹落寞的色彩。比之梅色,竟还要惊艳……
一时间冷菖蒲竟然被自己的心思吓到,只得别开眼睛放下药碗关了窗户。“怎么又在吹冷风?”
“这梅,比我家乡的好看。”沉星假装不经意地收起那方丝帕,端起药碗一口气喝完。
相处了几天,冷菖蒲也知道这小家伙别扭得很,明明很怀疑却假装漠不关心,明明看向周围人的眼神温和却装得很冷漠,即使面对他这个恩人也看不出什么感激,就好像林子里掉过一次陷阱的小动物,戒心极重。看那一身伤痕累累,只怕没少吃苦,想到这些,冷菖蒲越发地好奇这个名叫阿星的少年的经历。
“这几株是以前的老掌柜栽的,大概也有百年了吧。”冷菖蒲解释道。
沉星眼中闪过好奇,随即又被掩去,看得冷菖蒲越发觉得好笑,也不点破只是坐在一旁为他诊脉。沉星并不躲闪,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冷菖蒲抬眼近距离地打量着少年的样子。初见时他脸上一片血迹,完全看不清容貌,这几日用了上好的伤药细碎的伤口渐渐愈合,如今只留下粉红的划痕,倒露出了出人意料的清秀俊美。沉星的身上有一种特别的气质,看得出有好的家世和修养,究竟是谁那么过分地对待他?冷菖蒲的目光略微下移,沉星中衣的领口微微敞开,露出一块未曾褪去的青痕,就像是某个人在他身上留下的专属证明一般,不由得皱了皱眉:“身体,感觉如何?”
沉星一愣,见他盯着自己的脖子看顿时明白何意,咬着唇转过头去,口气生硬地道:“好多了,多谢冷大夫。”心中却在回忆那一晚云遥令人战栗的热情,初尝□的滋味,不能说□,但毕竟那是自己痴恋了这么多年的人,一想起体内就有一股灼热窜烧起来。
察觉到沉星的颤抖,冷菖蒲以为他想起自己的经历而害怕,连忙揽住他安抚道:“没事了,没事了,都过去了。”
这个人……果然简单得让人不能置信。沉星蜷缩着靠进他怀里,平静下来之后立刻推开了他。
“抱歉。”冷菖蒲主动道歉。
沉星不语,许久抬头正视他:“冷大夫,谢谢你多日的照顾,点水之恩,来日定当涌泉相报。”
“你要走?”冷菖蒲没想到他这么想离开,“你孤身一人,有何处可去?”
沉星沉默,眼中却是一片泪光闪烁。
冷菖蒲心中一叹,觉得这少年终是压抑不住委屈了,于是用力搂住了他,道:“没有关系,无处可去的话就留在这里。药铺里刚好缺个抓药的,你要是不嫌弃就给我做个帮手。”
沉星双肩微微颤抖,伏在桌子上低声啜泣起来。冷菖蒲抚摸着他的背,觉得自己越来越不可思议了。
救这个少年回来,也许只是一时冲动,冷菖蒲并不经常主动去做这种事,即使做了也只会像对待普通病人一样,伤好了送点银两从此不再过问。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对这个少年放不下,每次看见那略带戒备和失落的目光就有种同命相连的怜惜之情,所以一次又一次地做出令自己惊讶的决定。
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觉得这个小家伙骨子里有一种高傲,不肯轻易受人恩惠,心中的委屈也不想让人知道,既然小家伙无处可去那么就让他主动留下他吧。
“识字么?”
“嗯。”沉星鼻音很重地应了声。
“那就好,再休息几天就到前面来帮我吧。”果然是有钱人家的孩子。
“好。”许久,沉星闷闷地道了声:“谢谢。”
又休息了一日,沉星便主动要求到药房里帮忙,冷菖蒲知道他不肯白受人恩惠也就没反对。抓药煎药的工作沉星早就娴熟了,冷菖蒲略微惊讶:“以前做过这种事情?”
沉星点头,“家里也开药铺,只不过我对医理一窍不通……”
“哦。”这是沉星第一次主动提起自己的事情,冷菖蒲好奇起来:“家住何方?”
沉星垂下头,“梦都。”
梦魔属地远在千里之外,又因其他几族与梦魔有些隔阂,冷菖蒲对于梦都倒是一点也不了解。见沉星下意识地摸出怀中丝帕,表情淡淡的,知他睹物思人也不便多问。
其实那丝帕也不过是普通物品,沉星拿在手中无非就是个幌子,虽然装出哀伤的样子心中却在思念云遥。冷菖蒲哪里知道这些,只当他家乡有红颜知己,无端灾祸降临不得已分离。
沉星数着日子,每日与冷菖蒲如此打理药铺倒也轻松自在,只是不知为何云遥的消息却迟迟不来,心下忐忑。这一日,冷菖蒲一早匆匆出门,只说是太医院有公事便留下沉星一人看着药铺。沉星心中一颤,知道他等的人终于来了。
果然,正午时分非魔城的中门大开,一时间人声鼎沸,官道两侧挤满了人。
“发生何事?大家这是要去哪里?”沉星强忍着激动佯装好奇。
“阿星,你不知道吗?左丞大人故去,大家都去为大人送行。”隔壁茶馆的小二正忙着挂门板,看样子要暂时打烊。
“左丞大人……”沉星激动得差点飞奔出去。
店小二惋惜的叹气,“左丞大人是个好人啊,虽然他总是带着那么个凶神恶煞似的面具,可是人很和善。”
“是啊,总比其他作威作福的家伙受人爱戴。大人这一去,怕是又便宜了那些混蛋。”人群中有人愤愤不平。
“左丞右相都不在了,这朝中还不知道要乱成什么样,原本就已经被那个女人搞得乌烟瘴——唔唔唔,你干什么?”那人被旁人捂了嘴。
“疯了你,说这些想死啊!”
那两人兀自争论,一旁众人跟着叹息:“听说大人在梦都被刺杀,说不定就是梦都的人搞鬼。”
“好人总是不偿命啊……”
云遥诈死,这一计他早已详知,只是在别人口中听见这些总觉得带来的冲击很大。
被其他人拉扯着关了药铺,跟随着汹涌的人潮一直走到街角处,远远地看见一片素服的大队人马缓缓地走来。由于血魔女主早就昭告天下,左丞的葬礼要以王侯之礼对待并亲自迎接灵柩,因此官道两侧早被禁卫军守住,沉星也只能站在人后藏在角落里,搜寻着那熟悉的身影。
轻易地在队伍中找到了他,虽然化了妆发色也变成墨黑,可是沉星只一眼便能认出云遥,不是云遥的伪装不够好,而是他们之间的羁绊太深。
似乎察觉到沉星的情绪波动,云遥缓缓地抬起头,用一种平凡到茫然的目光扫过去,目光交汇又刹那间错开,依旧平静无波。那一刻,仿佛周围的一切都消失了,车轮碾过雪地的声音、人群的吵杂的声音以及队伍中的哭声、乐队吹奏的丧乐,一切的一切都消弭在两人交错的目光里。其实距离很遥远,沉星却觉得他似乎就站在他的面前。
多日不见,思念早已泛滥,沉星恨不得立刻就飞奔过去。可是不行,他必须要完成任务,甚至想对那个人笑一笑都做不到,只能像个偶人一样定立在那里,完美地表演着他此刻所扮演的角色。
队伍渐行渐远,直到人群淹没了云遥的背影,直到纷飞的雪寂静地落下,沉星仰面朝天,承接了细碎的雪花。
没有交流也没有互动,沉星没有看错,那一刻云遥眼中真的沉静得如一潭碧水,甚至连他自己当时也是心中一片空白。有了那样亲密的关系之后,本以为两人再次相见会面红耳赤心跳加速,或者情绪激动不知所措,然而什么都没有,他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冷静。
是不是冷静与镇定也会传染,否则他怎么越来越不像原来的自己?
沉星不知道云遥心中到底是怎么想的,只是忽地有一个念头跳入脑海让他不得不去思考,阻隔在他与云遥之间的,究竟是什么?
在雪中想了很多,从相遇到生活中的点滴,可是脑中一片混乱已经完全抓不到重点,沉星长叹一声放弃纠结的想法。回到药铺抓药煎药,待人依旧是冷冷淡淡的样子,旁人早已习以为常,倒是冷菖蒲不知道乱猜测了些什么,照顾沉星越发地殷勤了。
沉星的行动说是按照云遥的计划行事,其实主动权完全掌握在沉星手中,因为自他离开那日起,两人之间的联系完全隔断。要做戏就要做得完美,此后每一步行动都要沉星自己斟酌把握时机,虽是给了他绝对的信任,危险度也相当高。
这一日冷菖蒲有事去了太医院,铺子里只有沉星一人,正忙着抓药,门帘一挑,走进一个发色淡金衣衫华贵的男子。
沉星的瞳孔不由自主地一缩,竟然是他的青梅竹马兼魔龙族的王,墨龑。
“客官,需要点什么?”
墨龑假装不认识他,随手拿出一张药方道:“按着这个方子抓两付。”
“好的。”沉星垂目接过来,可是手却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他知道,这里有云遥给他的传话。
那张纸与寻常药方无异,只有在沉星亲自打开的时候才会显现出隐藏的内容,沉星佯装抓药却在瞥见云遥字迹的一瞬间猛地怔住。
主上失踪,暗中营救,随时待命。
小乐失踪了?到底怎么回事?沉星很想抓住墨龑问个清楚,可是很快忍了下来。趁着抄方子的间隙问道:“客官的方子很奇怪,我从未见过这种搭配。”
墨龑漆黑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将内心的火焰小心地掩藏起来,笑了笑道:“家里的小猫总是喜欢跟着那个混蛋跑,它要是能永远听我的话就好了,所以我想了一个方子,这是配傀儡丸的辅药。”
沉星嘴角一抽,差点把毛笔扔过去,这个混蛋,知道他现在有任务在身不能反击,竟然如此明目张胆地取笑他。不过没关系,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墨龑的弱点,所以日后有的是机会扳回一局。
接收道沉星眼底的闪烁的算计,墨龑一时间有些恍惚。这样的表情,他有多久没有见到了?他与沉星自幼一起长大,沉星个性比他活泼所以总会找到一些奇怪的方式捉弄他,直到后来墨龑即位,两人的关系也就慢慢地变得淡下来。其实墨龑很喜欢以前的沉星,喜欢那个总是什么都不放在心上却肯为朋友两肋插刀的沉星,他比族人都乐观却也比任何人都脆弱,因为他太高傲了。高傲到一旦心灵受到伤害,宁可躲到无人之地独自舔舐伤口也不会接受他人的怜悯,也正是因为这样的性格,让他能在挫折中用自己的力量重新站起来,变得比他人更坚强。
第二十四章(已修完)
墨龑犹记得即位那一年,沉星远远地跪伏在他的脚下,在所有人仰慕与尊崇的目光中他却用一种受伤的眼神看着他,那个时候他就知道,沉星远没有他表现出来的那样开朗。他一直想修复两人之间的关系,可是沉星始终无法忍受同伴朋友与君臣之间的距离,总有什么东西横亘在他们中间,再无法亲密也无法更进一步。那些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光,就此一去不复返了。
后来的日子里墨龑看向沉星的目光渐渐发生了改变,他知道,他曾经真的对沉星动过心,所以沉星察觉到异样,逃了。逃到魔族的地方,逃入尘世,宁可在外流浪也不愿意面对他过于灼热的目光。多年后,他带着九幽果回到永生之海,言谈之间总会围绕着那个人,想起那人时绯色的眼眸灿若星辰,流露出发自内心的愉悦,墨龑明白,他已彻底错过了他。
再后来,沉星回到了那个人的身边,可是这一次离别却用去了千年的时光。墨龑不知道沉星到底为什么被封印,尽管心急如焚却不能救他,一来做不到,二来沉星也不会允许他见到他最脆弱的一面。
封印解开的时候,墨龑感觉到了,所以处理完族中事务便只身离开了永生之海。然而他循着沉星的力量找到的却是一个陌生的男人,云遥。直到看见云遥额头上的黑色晶石,墨龑才知道原来沉星早已把角给了他。角对于魔龙来说代表的不仅仅是力量,而是抛弃自由托付一生的信任,俯首称臣为奴为仆,绝不会背叛。他即使死也不愿意沉星失去自由,那样的忠诚相伴不离不弃,曾经是墨龑想得到却也永远也得不到的,可是那个冰魔族的男人,竟然如此简单便得到了。墨龑嫉妒,也怨恨。
他讨厌云遥,明明是个城府极深的人,可是偏偏喜欢装作贪恋美色的肤浅之徒,总是用花言巧语掩饰他的内心与目的,善于欺骗和算计,墨龑平生最恨这种人。不是没想过一掌拍死那个混蛋让契约终结,或者用强硬手段把沉星的角夺回来,可是最终他什么都没有做,因为透过沉星的角传递出来的只有宁静和平和,沉星心甘情愿。
再次见到沉星,是在一个雨夜。尽管他不想介入魔族之间的恩怨,可是身在红尘之中总有事情无可避免。那一次的相遇,聚散匆匆,墨龑甚至没有好好地和他说上几句话,还没来得及倾诉这千年的思念,两人便又匆匆分离。
墨龑知道沉星为云遥做事,每当想起这些便为他抱屈。魔龙明明该远离俗世的恩怨,明明可以过着不被人束缚的生活,沉星却偏偏选择了这样一条艰难的道路。是因为爱么?沉星,你对他的爱有多少,他对你的爱又能回报多少?
在墨龑看来,沉星根本就是选择了一条毁灭之路,有时候越想越气,也有冲动抛下他不管,自己一个人回永生之海当他的逍遥龙王,可是每次都下不了决心,每次都放不下,最后任由自己陷在这乱世红尘之中。
“客官拿好,一共一两银子。”
沉星的话语打断了墨龑的思绪,猛地抬头四目相接,墨龑露出了一个安心的笑容。接过纸包,在怀里摸出银子放到沉星手上,趁机握了握他的手,沉星吓了一跳连忙抽回手,墨龑不由得呵地笑起来。
“做什么!?”沉星怒道,真怕他定力不足扑过来抱住他。
墨龑倾身探过柜台,轻佻地笑了笑,随手挑起沉星耳边的发丝,暧昧地道:“小兄弟,我刚发现你是我喜欢的类型。”
明知道他担心小乐的安危还笑得那么灿烂,看着那张笑脸沉星真想给他一拳。“客官,自重。”平静地后退了半步。
墨龑依旧保持着倾身的姿势,两人靠得很近,他甚至将黑发放到唇边亲了下,用传音术道:“我知道你担心小乐,放心,魔界帝星未陨,他身负天命没有性命危险,而且我会守在宫里。倒是你……”他皱了皱眉,“上次就想问你了,到底惹到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
不干净的东西?沉星一怔,随即察觉到体内的气息有些异样。墨龑身上有一种无形的王者之气,会让魔界所有魔兽心生敬畏,之前两人的距离稍远所以感觉并不明显,如今他近在咫尺,体内属于银颉的那部分魔气产生了波动。面对魔龙之王,自负狂傲如银颉这般的魔兽也要俯首,虽然有点不甘心,但是正在沉睡中的某人的确被这种压迫感惊醒了。当然,醒来听到的第一句话便是:你惹到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
银颉暗自抽了抽嘴角,鄙夷地看了那个一身珠光宝气的家伙一眼,“俗不可耐的黑鬼!”
龙有逆鳞,而墨龑身上的逆鳞刚巧就是一个字:“黑。”他最恨别人说他黑,虽然那是事实。
要说墨龑这个龙王虽然在情感之路上受些挫折,但他是魔界龙族唯一的妖龙,地位崇高人生也基本算得上一帆风顺,可是唯一令他不满意的就是自己的肤色。他是黑龙, 所以化身成人形以后,肤色也比寻常族人暗,偏偏他独爱那些耀眼灿烂的配饰,再配上他那头淡金色的长发,效果更加明显。
墨龑额头上青筋一根一根地跳起来,虽然沉星平时总是‘小黑小黑’地叫他,可是除了沉星以外任何人敢说他黑,绝对‘杀无赦’。“不干净的东西,敢说老子黑,等我把你撕碎了喂狗。”
“小黑……”眼看他要暴走,沉星试着安抚。
“小黑?”银颉怪笑了一声,“呵……好名字。”
于是正踩中某人的雷区,墨龑气得牙痒痒,但碍于银颉与沉星两人无法分离,暂时对他束手无策,心里却暗中打算等哪天他们两个彻底分开了,绝对要狠狠地折磨他一番。
这梁子算是结下了。
“你在干什么?!”一声厉喝自门口传来,墨龑还没来得及回头便被一人大力地拉开,不得不松开了沉星的头发。
墨龑眼珠子一瞪,之前一直发泄不出来的怒火再一次烧了起来,睨向那个不知死活打扰他和沉星叙旧的家伙。“我还要问你一副要吃人的表情干什么呢?”这一瞪倒流露出几分迫人的气势。
冷菖蒲的脸色也不好看,刚刚远远地看着这个人抓住沉星的头发一脸暧昧,只觉得胸中怒火骤燃,也没多想便上前拉开了他。被男人如炬的目光看得心下一惊,再看向沉星,抿着嘴长睫低垂似乎受了委屈,于是上前安慰道:“他没把你怎么样吧?”
沉星摇头,未及回答便听见墨龑一声嗤笑:“我能把他怎么样。”
“你!”冷菖蒲皱眉,这人虽然看起来雍容华贵气势非凡,可是说话时的表情饱含轻蔑多少减损了他的气质,便要上前为沉星讨个公道。
“冷大夫——”沉星拉住他的袖子,低声解释:“我没什么。”说着给了墨龑一个立刻消失的眼神。
墨龑会意,“掌柜的,我还会再来。”又是轻蔑地一笑,拿着药包扬长而去。
看着‘闹事者’走了,冷菖蒲还想继续关心一下沉星,被沉星一脸生疏地拒绝了。低头看着自己手中空空如也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心情,这小家伙戒心太重,苦笑了下,埋头整理药材。
然而沉星的心情却起了小小的波澜,尽管有墨龑的宽慰,他还是会担心小乐的安危。那个孩子太单纯,即使在魔界经历了数次生死危机,他也不是那种有危机意识的人,所以这次失踪事件说什么也让他放心不下。就这样忐忑地又等了几天,始终不见墨龑再次送信,沉星开始焦虑不安。
一个雪夜中骤然绽放的雷火,打破了非魔城的寂静。轰隆隆的一声巨响,不知道哪里的房屋被魔气爆破,天边闪烁着紫色与红色交错的光华让沉星与冷菖蒲同时一惊。
是非魔宫的方向!沉星心下震动,突然额头刺痛万分,慌乱地后退了几步差点跌坐在地上。
“阿星,你怎么了?”冷菖蒲吓了一跳,见他脸色苍白连忙拉过他的手腕探他脉息。
“没,没事……有点累……”沉星努力保持镇定。是召唤术,竟然是那种生生相息只在他与云遥之间感应的召唤术!这是第一次,自从与他定下契约以来,这么多年来第一次用召唤术召唤他,沉星怎能冷静!心下惊讶不止,却也明白一定是用重大的事情,否则云遥不会用召唤术。
冷菖蒲没探出什么异样,只好对沉星道:“太晚了,你去休息吧,剩下的我来。”
沉星点点头,有些迫不及待地回到自己的房间,差一点连表情的伪装都忘记了。幸好冷菖蒲并没在意,只是盯着刚刚闪耀着紫红雷光的天边沉思不已。
回到房中,沉星在额头上以指画符,很快便接收到了云遥的传信:主上在天魔殿,务必平安。又是一句命令,但可想而知云遥是多么的急切,生怕晚了一时半刻营救行动失败。沉星心系小乐的安危,也顾不得自己此刻的身份,解了力量的封印飞出房间直奔非魔宫后宫而去。
沉星几乎与墨龑同时到达,营救的行动出奇的顺利,尽管受到了阴谋者的反击众人也因此受了不同程度的伤,但是最终小乐逃离了血魔的囚禁。
几人中除了小乐重伤昏迷之外,沉星的伤也颇重,本想着继续回到冷菖蒲的药铺疗伤,却被墨龑几乎是暴走地将他拖回了众人藏身的府邸。
云遥与寒月早就等得心急如焚,见四人返回都松了口气。沉星第一眼便看见了云遥,依旧是那样冷静的神色,只在看见昏迷不醒的小乐时眼底微微波动流露出几分焦虑,沉星暗自笑得苦涩,何时才能让他为自己露出担心的神色?
“怎么伤成这样?”寒月箭步冲上来,从伊楚手中接过小乐。
伊楚无奈叹了口气,“稍后细说,赶快医治。”
“云,快点。”寒月的语气有些急切,抱着小乐飞身入了卧室。云遥紧跟其后,瞥见沉星血流不止的手臂,眉头微蹙:“你——”
“无妨,我自己会包扎。”沉星平静道,心里明白小乐对于大家的重要性,相比较起来自己这小小的皮肉伤简直太无足轻重了。
云遥点点头,毕竟此刻主上的伤势更让他担心,随手从怀中掏出一个瓷瓶扔给一旁的墨龑,交代道:“先止血,房里等我。”
沉星看着他毫无留恋地转身离去,心里骤然空了一块,即使是奢望,即使只有一句安慰,他也希望云遥能走近他多停留一刻。
墨龑觉得沉星的目光格外刺眼,忍不住在他后脑上拍了一下。
“干什么?”
似乎察觉到自己反应有点过激,墨龑讪讪一笑:“没什么,手抖了。”
“小黑~”沉星用未受伤的胳膊一把搂住他的脖子,使劲拉到自己近前痞痞地笑道:“是不是这么多年没人捉弄你,皮痒了?嗯?”痛,真的很痛。
“再说我黑,跟你绝交!”嘴上虽然反驳着,动作却很温柔地扶着他进了屋,因为他察觉到沉星的身体在发抖。手搭上他的脉,墨龑脸色一变:“你受了内伤?”
情况比预想中的严重,沉星被小乐的天魔剑所伤,剑气顺着伤口血液逆流蹿入体内,一下子内息大乱。之前因为大家的注意力全在小乐身上,倒忽略了他的内伤,再加上伤他的人是小乐,沉星也不想让他内疚便一直压抑着,此刻心神不宁已疼得满头大汗。
墨龑急得想出去唤人,被他一把拉住:“别,等——”一阵眩晕袭来沉星仰面倒在了床上,就此人事不省。
再一次睁开眼,面对的是云遥略显阴沉的脸色,沉星用了很长时间才确定自己看到的不是幻觉。“小乐他……”
云遥沉默了片刻,终是一声轻叹:“还没醒。”
沉星有些慌了,“伤得很重?我没想到……对不起……”如果不是为了保护他们几个,小乐根本不会受那么重的伤,任务算是失败吧……沉星闭上眼睛,不想去看云遥失望的目光。按照平常的习惯,接下来他会很理智地分析这次行动的失误与不足,可是等了许久,也没有等到对方的声音。
温暖的手抚上他的脸,沉星一震猛地张开眼睛,看见了云遥眼中的温和。
算不上温柔,仅仅是温和,但绝不是平日那样的冷静无波。沉星只觉得身体僵在床上无法反应,嘴唇微微嚅动却连一个字也说不出。
“你做得很好。”云遥的手缓缓地移到他受伤的手臂上,“但是,有一样我很不满意。”在沉星慌乱的注视下,他一掌按在了伤口上。
“啊!”沉星痛的差点昏倒。
云遥笑了笑,可惜是一种阴沉的笑容,继续说道:“你知不知道再晚一个时辰你这条胳膊就废了?”
沉星张了张嘴:“我……”
“为什么不告诉我?还是你觉得自己不值得珍惜?”手上加重了力道,这一次沉星咬着牙没有喊疼。
云遥俯下身凑到他的面前,两人的鼻尖几乎相贴,低低地道:“沉星,记住了,这条胳膊如果不想要,也要给我。”说完松开他,脸色冰寒地走了出去。
沉星怔怔地躺在床上,好久才回过神来。不敢相信,他不知道云遥也会生气,可是他真的生气了……是因为自己不爱惜身体?
挣扎着起身,看了看自己的胳膊,那种独特的包扎手法出自云遥之手,即使他刚刚那么用力地摧残过,伤口并没有裂开。一瞬间,沉星觉得心情很好,想笑,莫名地又想哭。
那之后云遥不再来看他,却也不肯让他离开,只好让墨龑假扮成阿星在冷菖蒲的药铺里装病。
得知小乐终于清醒,沉星迫不及待地去探望,面对他的却是少年漠然失魂的目光。沉星知道小乐在囚禁期间受了伤害,可是他没办法开导他,也没办法抚平他心里的伤,那个曾经笑起来一脸纯真,曾经哭着抱住他说讨厌蛇的单纯少年正面临着人生痛苦的成长,然而他不是能令凤凰重生的火,只能黯然叹息。
探病的时间结束于云遥冷漠的打扰,沉星不知所措,云遥却一把抱起他走出了小乐的房间。
“管好你自己再去操心别人。”他道,动作很温柔。
这一次,沉星笑了。搂住他的脖子偷偷笑起来,即使这温柔只是宣告对他的所有权,他也认了。至少,这是一个好的开端。
伤好之后,沉星再一次回到了药铺。年关将近,城内却有点草木皆兵的暗流涌动,从外地赶来的高手们乔装改扮着涌入非魔城,一时间城内客栈酒馆爆满,然而这些事情平民百姓根本不会关心。
冷菖蒲虽然与冷家疏离多年,但是每当过年的时候总要回家住上一个月的习惯依然保留着,今年亦不例外。除夕前一天,冷菖蒲打发了药铺里其他学徒回家过年,最后只剩下他与沉星两人。觉得扔下沉星一个人实在可怜,况且又受不了他眼中的寂寞悲凉,冷菖蒲做了一个决定。
“阿星,过节了,你有何打算?”
沉星依旧抓着那块丝帕,想了想,眼中一片落寞,“反正大家都回家了,我留在这里也好。”
“到我回家来吧。”冷菖蒲道。
沉星猛地抬眼看着他,眼中满是不可思议与波动的希翼。不想一个人孤独地渡过,又不愿意接受旁人无故的示好,沉星将这种矛盾的心理拿捏得十分到位,让冷菖蒲瞬间投降。
“家里人多,过年的时候热闹一些。”
沉星忍了忍,仿佛下定了决心似的说道:“冷大夫,你对我很好。只是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饭,你想要什么?”以退为进,以守为攻。
冷菖蒲被他问得哑口无言,张了张嘴,只得轻声一叹。“我什么都不要,阿星,人活着要学会信任,我把你当弟弟,跟我回家吧。”
沉星倔强地转过头去,握紧丝帕的手指不经意地颤抖着,许久颤声道:“好。”
掩饰不住的激动,也掩饰不住紧张,沉星不敢看冷菖蒲满是信任与关怀的目光,恍惚间猛地想起很多年以前的事情,自己如今这般,岂不是与当年欺骗自己的云遥一样?
第二十五章
井水冰寒刺骨,沉星试着以指尖探了探,忍不住打了个冷战,下一刻手便被人拉住。“你在做什么?”冷菖蒲皱了皱眉。
沉星抬眼看了他一眼,“洗衣服。”
“这种事有下人做。”语气不免有些无奈。
沉星抽回手漠然一笑:“我就是下人,自力更生不对么?”
以为他在嘲笑自己,冷菖蒲心中一黯,对上沉星的眼睛却没看见任何轻蔑于是苦笑了下,道:“抱歉,我在府里没什么地位,让你受委屈了。如果真的想自己洗衣服就用温水吧。”
沉星无所谓地扬了扬眉:“有事?”跟着冷菖蒲住进冷府,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可是他真没想到这个人在冷家不受重视到令人乍舌的地步。住的是最偏远的院子,平常只有他母亲和陪嫁丫鬟两个人,院子里一片萧条,尽管他也是冷家无数少爷之一,可惜平日里连上门耀武扬威的人都没有。被人无视到这种地步,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啊。
冷菖蒲将一个小包裹递给他,道:“这是为你准备的衣服,换上吧。除夕夜府里人要在一起吃年夜饭,你是我的客人,虽然没什么特别的关照,我能做的就是带你一起出席。”
这样做算是表示他的尊重么?沉星心中轻叹,扬眉问他:“家族的聚会让我这个外人参加没关系么?”
冷菖蒲摇头,“我已经跟管家说过了,没有问题。况且我在这府中无足轻重,多一个少一个也不会有人介意。”
沉星不由得古怪地看了他一眼,冷菖蒲笑了笑:“怎么?”
“你真是个怪人,生在这种有权有势的家族竟然能如此云淡风清,换个人说不定早就费尽心机地往上爬了。”death19.com
冷菖蒲抿着嘴,抬头看了看依旧阴沉的天空,许久轻声一叹:“人各有志啊。”
除夕夜的团圆饭筹备了一整天,沉星闲来无事跑去厨房帮忙砍柴,原本冷菖蒲还想阻止,可是见他似乎乐在其中也就不便说什么。快到黄昏的时候,一切准备就绪,沉星换上冷菖蒲送的衣服,方巾束发,并不算华贵的样式却显出他特别的气质。与下人和冷府主子们的服装不同,沉星月白的长衫料子倒是普通,只是领口和袖口的地方绣了红色的浮云纹,朴素中多了一点点喜庆色彩使得整个人变得更加清秀俊美,尤其是那双眼睛,淡漠中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高傲,与当日那落魄衣衫不整的少年简直判若两人。早就知道这少年容貌俊美,不过是换了一身装束竟然有如此惊人的效果,冷菖蒲愣了许久,才从惊艳中回过神来。
冷氏家族人口众多,晚宴时桌子摆满了大厅,虽然人头攒动但井井有条并不忙乱。沉星与冷菖蒲的座位靠近门边,基本上已是最偏僻的位置,同桌的几名男子均是冷菖蒲的表亲。
高居首座的人自然不会注意到沉星这个所谓的‘客人’,只是他气质不凡同桌之人先是惊艳好奇,随后露出了充满兴趣的样子,便趁着尚未开席主动搭讪起来。
“菖蒲老弟,这位公子是?”
“在下的朋友。”冷菖蒲回答的言简意赅,脸色依旧漠然,沉星也没打算理他,反正他现在扮演的角色不允许他露出任何好奇的目光。
那人讨了个没趣,只好继续在一旁站好,等待家主入席。
伴随着一阵环佩碰撞的叮当声,掌管冷家生杀大权的上位者们缓缓地步入厅中。为首的是一名手持权杖身穿紫红色罗裙的女子,未看清容貌便被她一身寒气逼得一颤,身后跟着七八个男男女女,神色如出一辙地冷峻。
冷家之主,冷雪心。
沉星看向那名传言中冷酷无情堪比修罗的女人,不由得心中惊讶。云鬓如墨,眉若远山目如秋水,朱唇含笑艳若桃李, 第一眼,她给人的感觉是美艳动人,但那只是错觉。魔界之人越是法力高强者越是驻颜有术,冷雪心的确有倾国倾城之姿,但是如秋水的眼眸深处是血海冰棱,含笑的朱唇却是一种令人感到压迫的冷酷,没有人敢对她露出恋慕或者亵渎的目光,因为所有人都知道她的狠。能权倾朝野的女子,岂是泛泛之辈。
也许是沉星的呆愣太过明显,冷菖蒲伸手按下他的头,低声道:“低头,不要看。”这种惊艳的目光惹恼了她,没人能救得了。
冷雪心缓缓走到主位,冰冷的目光随意地扫视了一下,并没有在沉星身上停留,倒是她身后有一人仔细地打量了所有人。
那个人的目光很冷,沉星感觉到那种带着探究的猛兽似的眼神在自己身上停驻了许久,几乎让他的伪装崩溃,于是不安地抬头看去,那人却移开了眼睛。男人的样子与冷菖蒲有三分相似,只是眉宇之间杀气甚重,眼角微挑更带着几分阴狠。
“是我三哥,冷长龄。”冷菖蒲皱着眉头声音压抑,“不要单独见他。”
“嗯?”沉星不解。
“他……有些奇怪的嗜好。”冷菖蒲不知道如何解释,只得含糊其辞,然而沉星却早已明了。
冷长龄喜欢年轻美丽的孩子,这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但是沉星不觉得自己现在的样子能得到他的关注,毕竟这稍有变化之后的容貌与冷长龄那些柔媚小巧的侍妾小倌相比差远了,且以冷雪心的多疑绝对不会让他有机会接触他。
冷雪心入座后吩咐开席,本来应是合家欢乐的日子,气氛却一直很压抑。冷菖蒲附和着众人举杯遥祝,却瞥见冷长龄那深思的目光一闪而过,心下一动。
他带沉星回来是不是错了?三哥性情与冷雪心最相似,为人狂妄霸道,目前又最得宠,对看得上眼的一向不择手段,原以为自己的客人他不会染指却忽略了他的霸道。掌心已全是汗水,冷菖蒲不由得将目光转向冷雪心,可惜后者根本没有看他。
他这细微的目光转移被沉星捕捉到,按下心中好奇继续漠然地喝酒。酒过三巡之后乐师舞姬飘然入场,冷长龄举杯起身从主桌开始向长辈敬酒,他察颜观色巧舌如簧,只把长辈们逗得开怀大笑,连冷雪心也微微笑着,一时间气氛倒是缓和了下来。敬完长辈,他脚步一转,晃晃悠悠地走向角落的一桌。
众人均好奇,知道这个三少爷心思一向难以捉摸,不知道他打算做什么。却见他走向冷菖蒲,驻足,淡笑,眼底已有了七八分醉意。
冷菖蒲一惊,倏地站了起来。
“七弟,好久不见。不介意陪哥哥喝一杯吧。”歌舞初歇,霎时间厅中一片寂静。
以冷长龄在冷府的地位,根本不需要做到如此地步,何况长幼有序,冷菖蒲哪里敢接受他的敬酒,对上那人细长冷冽的双眸,一阵寒气自脚底灌入直刺心底。“三哥说笑了,该是小弟敬三哥一杯。”
平日里根本说不上一句话的两人竟然好似感情深厚地把酒言欢,在场众人没人会相信冷长龄有好意,纷纷猜测是不是冷菖蒲不小心得罪了他。
冷菖蒲也有点不安,他虽不是弱者但是面对这个三哥也会心惊胆战,尤其多少能猜到他对沉星的兴趣。
果然,冷长龄目光一移,好像刚注意点沉星似的,眯起眼睛微微一笑道:“听管家说七弟带了朋友回来,想必就是这位公子吧?”
冷菖蒲无奈,只能介绍道:“他是我的朋友阿星。阿星,这是我三哥。”
“三少爷。”沉星起身施礼。
“阿星,”冷长龄微微靠近了些许,“真是个妙人啊……”说着顺势摸上沉星的手,沉星脸色一变,挣脱开倒退了两步。
“三哥!”冷菖蒲沉声,上前挡住他将沉星护在身后。察觉到身后人气息的混乱,知道沉星害怕,尤其是经历过那种事情之后犹如惊弓之鸟,好不容易让他放下戒心如果再受刺激怕是谁都不认了吧。
冷长龄放下酒杯眼光迷乱地笑了笑,“七弟,把他送给三哥吧。”
冷菖蒲的脸色彻底变了,但是碍于他的地位他不能翻脸,只好忍着怒火道:“三哥你醉了。”
冷长龄倒是不以为意,瞥见冷菖蒲死死地抓着沉星的手,嘿嘿一笑,“一向寡情的七弟什么时候也懂得怜香惜玉了?这小家伙长得眉清目秀眼中带媚,想必与七弟‘关系匪浅’。”
“阿星是我的朋友,请三哥自重。”不对劲,真的不对劲。冷菖蒲愤怒过后觉得今天的冷长龄有点不对劲,这人虽霸道不讲理但是从来不会如此故意生事,那么到底是为什么?眼光转向首座,已有求助之意,然而冷雪心依旧无动于衷,不免心中骇然。
“啪——!”
众人倒吸了一口冷气,原来冷长龄又要动手动脚被沉星狠狠地掴了一巴掌,冷长龄酒后脚步不稳差点摔倒,眼中闪过一丝猩红杀气:“你竟然敢打我?!”
冷菖蒲心中暗叫不好,以三哥的个性一旦动手沉星必死无疑,此刻也顾不得什么了,连忙抓住他的胳膊。
眼看将要造成混乱,冰冷无情的声音自首座上传来:“真是太难看了!长龄、菖蒲,回房反省,少在这里丢人现眼!”
声音不大,但是那种让人无法抗拒的压迫感让三人之间汹涌的杀气瞬间消散,冷长龄晃了晃,仰面栽倒。众人凑过去七手八脚地把他扶起来,却是已经失去意识了,有人摇头:“哎呀,三少爷真是醉糊涂了。”
不管冷长龄是否真的醉到不省人事,此刻这种昏过去的做法倒是轻易躲过了冷雪心的怒火,冷菖蒲也想昏倒,可惜不行,也不敢。僵直着身子护住沉星,不敢看首座上的家主,脑中飞快地思考着如何向她解释这一切与沉星无关,可是到了嘴边的话语又怕弄巧成拙而不敢开口,一时间气氛异常尴尬。
沉星的手被他握得生疼,闪烁的目光看向冷菖蒲,委屈愤怒的样子让四周众人心生怜惜却不敢表露出来,纷纷讪讪地别开眼睛。冷雪心显然已有些不耐烦,权杖在地上重重一戳,惊得众人惶恐不已。
“把三少爷送回房,没我的允许不准离开院子!”
“是。”管家亲自扶起冷长龄离开大厅。
“姑……”冷雪心冷眸一凝,顿时让冷菖蒲闭了嘴。
“菖蒲,你对我给你的处罚有异议?”
“不敢。”冷菖蒲慌忙跪倒,松开了沉星的手。
冷雪心淡淡地扫了他一眼,道:“下去吧。”
冷菖蒲还在犹豫,冷雪心哼了一声:“我只允许你一个人离席。”
语气已如此严厉,冷菖蒲不敢违逆也不敢表现出对沉星过多的关注,只好给了他一个安抚的眼神匆匆告辞离去。
沉星无措地站在一旁,被冷雪心充满压迫感的目光盯视着,紧张得连手都在颤抖。单独面对这个如修罗般的女人,需要的不仅仅是勇气,还有冷静和智慧。沉星知道,要给对方留下一个微妙的印象很难,成败在此一举。
“你叫什么?”声音懒洋洋的,却不容违逆。
沉星慌乱地跪下去,颤声回答:“回长老,我叫阿星。”
冷雪心看了他片刻,对众人摆了摆手示意歌舞继续,随即身后的丫鬟为她斟满了酒,白玉似的的手指摩挲了下酒杯,指尖微扬,立刻有人会意将酒杯端起缓缓地走到了沉星近前。
这一举动着实让人受宠若惊,沉星此刻的身份虽是冷菖蒲的客人但在冷雪心眼中其实无异于一个下人,权倾朝野的长老要与一个贫民小子喝酒礼数上总是有些怪异。这酒是一定要敬的,沉星只得接过酒杯走到冷雪心的近前,单膝跪地谢礼:“谢冷长老赐福。”声音有些发颤,连执杯的手也不停地抖。
将他的紧张看在眼中,冷雪心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冷笑,“你怕我?”
沉星低着头不知如何回答,但是溅出的酒液却出卖了他的情绪。任谁见到冷雪心此时的目光都会害怕吧,沉星知道这女人的厉害因此不敢做出虚伪的举动,只是放任了对危险惧怕的本性,那微妙的恐惧感完完全全是最本色的演出。
冷雪心见他忐忑不安地抬起头眼中流露出极重的戒备,抿了一口酒继续道:“今日除夕,喜庆之时醉酒总是难免,长龄酒后无心,不过是误会一场,你既是菖蒲的朋友,就此和解了罢。” 态度算不上和气,但维护冷长龄的意思很明显,沉星咬着唇点头应是。
接下来冷雪心对他再无任何关注,沉星屈身退离,直到舞乐之声被远远地抛在身后才不由得松了口气。
后背已经被汗水浸透了,沉星不知道自己的表现是否完美,但是对方的心机之深却让他如履薄冰。
对于一个忽然出现的可疑者,冷雪心没有完全忽视也没有太多的观察,然而正是这样恰到好处的审视才让沉星感觉得出这个女人的可怕。不管她是否怀疑自己,整场晚宴之中都不曾流露出任何情绪,只有一点很明显,那就是警告沉星禁止接近冷长龄。
随手折了一支枯枝,沉星反复地回想着之前的情景,冷长龄行事毒辣一向很得冷雪心的欢心,冷雪心也从不掩饰对他的赞赏和偏爱,但是他却从那短短的几句话中发觉了一丝怪异。
以冷雪心唯我独尊的阴狠性子和冷长龄在冷府的地位,她何必多此一举地警告沉星?或者说,她本应不屑于说出这种话来,然而当着全府众人的面给足了冷长龄恩宠的同时,也将冷菖蒲的地位贬低得更加微不足道。
冷菖蒲的地位……
“喀吧!”枯枝折断掉落在雪地上,屋中人影晃动,那人紧张地走到窗前低声问道:“阿星,是你么?”
沉星抬头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冷菖蒲的门前。
他推开窗子有些急切地看着他,昏黄的光线下沉星的样子有些模糊不清,冷菖蒲越发地紧张:“姑姑没为难你吧?”
沉星沉默片刻,摇了摇头:“没有。”
也许,云遥的猜测是正确的,冷家的秘密或许真的与冷菖蒲有关。
第二十六章
除夕夜一场小小风波让冷菖蒲与冷长龄两人各自被禁足,沉星作为事件的当事人之一自然也不好意思在府里四处走动,索性与冷菖蒲一起思过反省。不用面对冷长龄那过于嚣张又露骨的眼神,也让他松了口气,只是相对于城内的紧张气氛整个冷府则过于平静了。
非魔城内波涛暗涌,朝中局势更是瞬息万变,冷菖蒲的院子虽然在冷府最偏僻的地方,但是轻微的风吹草动并没有被刻意掩饰。比如哪一天冷长老在朝上怒杀了几个文官,又比如哪一天有人遣了媒人为冷府小姐说亲,或者大公子请了一些江湖朋友来做客,每天晚上推杯换盏歌舞升平,沉星偶尔能从下人的谈论中察觉蛛丝马迹,但也仅止于此。至少冷雪心不会想要冷菖蒲关注政事,所以那些最准确最新鲜的‘趣事’绝对不会在第一时间传入他的耳中,只有在送饭的丫鬟来时才会多嘴地说上几句,当然,沉星也可以认为这是冷雪心对他的试探。
好不容易等到管家带来冷家家主的解禁命令,荒凉的庭院迎来了一位出人意料的客人。
“啧,七弟,你这里还是这么破旧凄凉,四娘一个人住得惯么,要不要我送几个丫鬟过来?”语气张扬又带着几分咄咄逼人的嘲讽,冷长龄大摇大摆地走进来时冷菖蒲和沉星正蹲在地上研究院子里贫瘠的土壤是否适合种植药草。
两人同时转头,逆光下男人的背影显得异常高大,甚至模糊在暗影中的脸也比平日神秘,只可惜接下来的话打破了这美好的印象。“瞧瞧,我最清心寡欲的七弟在干什么?弄得像个粗俗的下人,你也是冷家的公子,怎能和那些低贱的农夫一样做这种事?”说着还刻意扫了沉星一眼。
沉星心中鄙夷,对这种不识人间疾苦不屑于劳动的大少爷最是看不起,因此拍拍身上的灰尘起身一言不发地站到冷菖蒲身后。
冷菖蒲早就习惯了他的挑衅,起身笑了笑,道:“没想到三哥会来,进屋坐一会儿吧。”
冷长龄似乎不打算放过他,走到两人近前挑剔地看了看,对冷菖蒲道:“坐?七弟你这里有好茶么?”
冷菖蒲一时语塞,但依旧保持着友好大度:“三哥说笑了,府里的好茶怎比得上姑姑赏给三哥的那些上品。”
冷长龄轻轻一笑,目光带着几分睥睨,“算你识货。”
沉星觉得这两人一问一答实在没什么营养,躬身告退便要离开,冷长龄则先一步拉住了他的胳膊。
“三哥——”冷菖蒲脸色变得难看,实在不明白这个三哥为什么一而再地执着于沉星。
沉星也不明白,因为他能看得出冷长龄看他的眼神里没有□,只有一种……淡淡的,阴狠。
“阿星,陪着七弟在这里弄这些脏土有什么意思,不如陪我到外面走走。”语气一如既往地霸道。
沉星扯了扯才将手抽离,抬眼瞪着他,眼中的恼怒一目了然。冷长龄也不等他拒绝,又道:“还是说阿星喜欢劳作或者种花?”侧头冷冷地扫了冷菖蒲一眼,“七弟,你不会忘了府中有不允许擅自动土的规定吧?”那眼神,充斥着露骨的敌意,仿佛不经意间就可以将人千刀万剐碎尸万段。
禁止动土根本不是这个意思吧,沉星暗自翻白眼:“三少爷,阿星只是个平民,怎能与三少爷结伴出游。”
冷长龄眯起眼睛,捏住沉星的下颌强迫他与自己对视略带威胁地道:“阿星,你真的要拒绝我?”
沉星有些两难,为了任务他倒是很想接近这个人,但是阿星的角色却必须拒绝,正要推开他,空气中猛地传来一阵冷气。
“长龄,你在这里做什么?”冷冷的声音传来,三人同时一僵。
“姑姑。”
“见过冷长老。”
冷雪心手持权杖缓缓踏入了萧索的院落,她平日在人前很少露出自己的容貌,因此大多时候都穿着黑色的斗篷,今日也将容颜遮了起来,只不过恰是正月,换了紫红色的斗篷。在三人脸上审视了一番,收了寒意转头对冷长龄轻声道:“管家新买了些玉器,你对这些颇有研究,去帮他鉴别一下。”
知道冷雪心有意将他支走,冷长龄犹豫了片刻不情愿地领命离去。转身的一瞬间,那略带敌意的阴沉眸子不经意地扫过冷菖蒲,让沉星心里打了个冷战。
沉星不会自恋到以为那敌意源于自己,只是这种针对性极强的感觉仿佛由来已久,那么到底是怎么回事?正胡思乱想着,猛然惊觉冷雪心在看自己,登时出了一身冷汗,慌忙告退。
冷雪心也没阻止,对冷菖蒲道:“有好多年没和你好好说过话了,陪我走走吧……”
两人渐渐地走远,沉星松了口气,却也越发地觉得似乎忽略了什么事情。冷雪心竟然会主动来看冷菖蒲?在冷家换了任何一人都可能,唯独这个常年被疏离在外的冷菖蒲不可能。由此可见,冷雪心对他多少有些特别,沉星费解,想起冷长龄离开时的眼神,脑中灵光一闪,突然明白了。冷长龄恨冷菖蒲,这种敌意根本就是一个长期积累的结果,而沉星,刚巧成了爆发的理由。
之所以有敌意,正是因为冷雪心对冷菖蒲微妙的态度。不经意间,总有一点宽容,即使这宽容早已被疏远所淹没,可是这种疏远,换一种角度来说又何尝不是保护?可以免去他在府中势力明争暗斗的挤压下平静地生存下去,又能暗度陈仓。
沉星仿佛大彻大悟了一般地笑了下,刹那间风轻云淡冬雪初融,只是他根本没有注意到院外阴寒的目光。
“阿星,你笑起来很特别。”
沉星吓了一跳,抬眼看去正是去而复返的冷长龄!
意识到事情不同寻常,沉星不由自主地倒退了两步,声音有些颤抖地道:“三、三少爷?你怎么……”
“你叫什么?”他静静地站在沉星面前,仿佛第一次见面一样问着他的名字,漆黑的眼眸深处波动着淡淡的杀气,唇角却留着一丝笑意。
沉星暗骂自己大意,能被冷雪心器重的人又岂是真如他表现出的那样争风吃醋之辈?太大意了,这个人心机之深绝不容小觑。
“我叫阿星,三公子不是早就知道?”
“是么?为什么刚刚我觉得你笑起来很陌生。”仿佛看着玩物一样看着他,缓缓地伸出五指,猛地爆发出阴狠张狂的魔气。
杀气扑面而来,沉星毫无防备地受了这一掌,闷哼一声跌出数丈狠狠地撞在院墙上,口吐朱红。“你……干……什么……”
冷长龄并没有收掌,掌气的压力未曾消除死死地压在沉星身上,扬起的沙尘打在他的脸上,一时间沉星狼狈不堪。
沉星知道,他在逼他,逼他反抗。
这种咒术与魔力很强,会让沉星的伪装一点点的崩溃。沉星陷入危机,冷长龄却不给他犹豫的机会,手上力量加重,狠心要逼出沉星的真实身份。
“说!你到底是谁?!我在你的身上嗅到了不平凡的味道,小家伙,不想死就说实话!”
“唔——”喉咙似乎被扼住,呼吸困难眼前模糊,如果现在反抗,这么多天的努力就会功亏一篑,沉星不想输,可是如果真的放任下去,他相信冷长龄一定会杀死他,因为这个人够狠。
脑中飞快地分析着形势利弊,压抑的魔气快要到极限了,沉星知道,这样下去即使自己不反抗也会露出破绽。虽然药物的作用不会因为这种攻击而使伪装失效,可是他体内的魔气受到波动,将会破体而出,到时候冷长龄就会察觉魔龙的气息,事情将一发不可收拾。
千钧一发,抉择已迫在眉睫。“住——”沉星艰难地抬起了手,心中有些悲凉地不得不承认,云遥托付给自己的任务怕是要失败了。
“慢着!沉星,交给我!”脑海中忽地响起一个人的声音,沉星先是一惊,然后犹豫了。这一个瞬间很短暂又似乎很漫长,沉星想了很多,想起云遥冷静无波的目光,想起自己接受任务时决绝的心情,也想起了,与银颉这个人的过去种种。到底要不要相信他?恍惚间握紧的掌心松开,身体放松下来慢慢地陷入了黑暗。
沉星软软地倒下去,四周汹涌的魔气却忽地发生了变化,冷长龄颇玩味地收回手,挑眉看着这个少年,心中一阵冷笑。“你果然不是普通魔族。”
昏迷中的沉星缓缓地抬起头,原本灰色的眼眸渐渐地变成了更加浅淡的银灰色,起身抬手随意地拭去唇角血迹,狼狈的表情也换上了一副玩世不恭的冰冷。
“你是谁?”冷长龄显然发现了对方气息的诡异,眉头微蹙地盯着他看了看,又不确定自己的想法:“你是魔兽?”
“是。”银颉大方地承认,“寄生于魔族体内的寄生兽。” 这话自然是谎言,不过银颉并不想让他知道真相。
冷长龄本以为对方是某些势力的探子,哪里想到竟然是魔兽,更觉得这个阿星很诡异,于是又问道:“可有契约?”既然是魔兽,就很可能与某人定下契约从而成为那人的傀儡。
银颉轻笑:“是否有契约难道你看不出?”
冷长龄盯着他的额头看了一会儿,只见白皙的皮肤上除了一点淡红色的伤痕之外再无任何咒印,倒是证明了这个魔兽的自由之身。只是他还不能相信这个人对冷府没恶意,“为什么到冷府来?受人指使?还是另有目的?”
银颉毫不在意地笑了笑,“不,到这里来纯属偶然,如果不是你强行唤醒我,只怕我还在睡觉。”
“这么说来,是阿星有意而来?”
他语气咄咄逼人,银颉也不恼,潇洒地撩了下额前的发丝,扬眉道:“这孩子虽倔强却也单纯得很,你那个七弟救回他时他根本不知道对方的身份。怎么?对他有兴趣?我无所谓,不过最好在我离开这具身体以后再下手。”
他的态度明显让冷长龄觉得有趣,看不出到底是在维护沉星还是根本毫不在意,思考了片刻说道:“像你这种级别的寄生兽怎么会选择如此弱小的□?他很特别?”
银颉笑得暧昧而模糊不定:“我喜欢看他挣扎屈辱却又倔强不认输的样子。”
“你的喜好真是古怪。”
“谢谢恭维,这是寄生兽的乐趣。”
“他知道你的存在?”
银颉摇头,“他只是很困惑而已。”
“呵呵……”冷长龄忍不住笑起来,他能看得出,这只魔兽很狂妄,甚至很可能嗜杀,近乎于同类的感觉让他觉得异常兴奋。他们都是嗜血之人,没有弱点,因为这种冷血嗜杀的性格会让他们亲自抹杀一切弱点,所以与人结盟的可能性很小,更不可能受人摆布。这只魔兽是自由的,不到万不得已,他也不想与他为敌。“这里是否有你想要的东西?”
“呵……”银颉有些惊讶,很快明白对方的顾虑:“放心,我对魔族的事情没兴趣,而且天冷的时候我只想冬眠。”银颉的语气难得带了几分轻松的玩笑,让冷长龄知道他不会多管闲事。
拥有如此法力的魔兽冷长龄还是第一次遇到,能力修为至此必有超凡的傲气与疯狂,如果可能的话,魔兽的力量最好能为他所用。想到这里,冷长龄向前走了几步,站在他近前道:“既然如此今后你我井水不犯河水。当然,如果对这个人腻了,你可以来找我。”最后一句话几乎贴在了银颉的耳边,眼底闪烁着狠绝的疯狂,想要撕裂同类的兴奋让他热血沸腾。
银颉一愣,随即轻柔地抚摸上他的下颌,低声问道:“想奉献你的□?嗯?”笑容邪恶又带着几分蛊惑的暧昧。
“不,是给你一个契约。”
“呵呵呵……”银颉大笑起来,仿佛很满意这句话,“魔族的孩子,你在玩火。不要妄图控制我,你没资格。”
用沉星那张平日单纯无邪的脸说着如此邪魅阴狠的话语,冷长龄不得不承认,这是一种视觉上的冲击,但的确让他兴奋异常。他城府极深,面对这狂妄的拒绝并不会表现出生气的样子,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推开了他。
“看在你和我一样狂妄的份儿上,我会考虑。”银颉不再理他,轻抬手臂径自从他面前走过。
一阵邪意很浓的魔气在冷长龄面上拂过,再抬眼时,那人衣袂飘忽长发妖娆,宛如不真实的虚幻一般飘入了屋中,瞬间气息消失无踪。冷长龄知道,魔兽已再次沉睡,醒来的依旧是那个倔强又无能的阿星。
这件事,到底要不要如实告诉冷雪心?冷长龄静静地思考了片刻,黑瞳闪了闪,拂袖而走。
第二十七章
冷风从门缝灌入屋中,微微吹动床帐,床上的人动了动,无意识地将身子缩进棉被。
呼……
空气中有种莫名的波动,不,不是气息的流动。沉星眉头微蹙,却仍然没有醒来。
似乎有什么东西穿透了某种空间,那细不可查的风声仿佛是空气在骤然镂空的区域里横行,只是离得太远,若非凝神绝对不会察觉。
再然后,是若隐若现的回声,又或者是遥远的空间层层叠叠所产生的交错回响,每一个轻微的波动和声响都有种悠远空旷的感觉。声音一点一点地接近,波动越来越浮躁,沉星想知道那究竟是什么,于是让自己的意识一沉再沉,直到沉入未知的虚无——
“沉星!”脑海中骤然响起的呼唤打断了沉星的意识追逐,倏地张开双眸自梦中惊醒,只觉得浑身湿漉漉的,汗水黏腻在身上冷得他阵阵发抖。
“沉星,你疯了么……”
意识中传来的是银颉略显紧张的声音,沉星头痛欲裂又有些茫然,不知道自己刚刚到底经历了什么。“我,失去意识了?”他支撑着坐起来,仿佛生了一场大病,恹恹的提不起劲,但是神智逐渐清醒。
见他恢复正常,银颉不自觉地松了口气,道:“没见过你这么笨的人,差一点就要意识溃散了。”说着哼了一声,自言自语道:“真是,我为什么要救你!让你消散在我的意识深处这身体就是我的了。”听语气对自己的多管闲事很失望。
沉星没有主意到他悔不当初的语气,只是靠在床边回想着自己失控的原因。他好像在黑暗中迷了路,然后听见某种声音,似乎是空气穿过回廊的声音,引得他想追寻下去。
“银颉,你刚刚有没有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
“刚刚……”银颉沉默了片刻,声音透着几分古怪:“你在我的意识里。”
“啊?”沉星一愣,原来他与银颉交替期间自己莫名其妙地进入了银颉的意识。“你的意识里总能听到那些奇怪的声音?”
银颉想了想,道:“也不是,只不过在某种巧合下会感觉到相近空间的异常。”
也就是说,那声音只有以银颉的状态才能听到。“到底是什么声音?”沉星喃喃自语。
“好奇心太重不是什么好事。”银颉懒洋洋地道,“为了把你从我的意识里驱逐出来耗费了太多心神,我要睡了,你自己小心。”
“恩。”沉星无意识地回答,思绪开始逐渐清晰。他可以肯定那不是幻觉,而是某种空间被强行打开之后所产生的细小波动,而这空间的位置……
想到某种可能,沉星猛地从床上跳下来,手按住地面凝神向下探寻,可惜没有察觉到任何异样。如果他猜测的不错的话,那些波动来自于非魔城的地下。或者说,冷府的地下有古怪。
得到这个结论,沉星暗自松了口气,多日的伪装周旋终于能找到一个突破口也算不枉此行,至于如何确认自己的猜测,恐怕还要与冷长龄多接触才行。只是一想到冷长龄那让人摸不透的城府,又觉得太过主动实在可疑。沉星正暗自发愁,却不知道冷长龄当真对银颉有了兴趣,从那日之后便天天不请自来。
一次两次说是偶然还能让冷菖蒲自我安慰,可是一连四天冷长龄都是这样主动接近,冷菖蒲有点烦躁了,他的三哥什么时候换了喜好?
“七弟,陪三哥我出去走走。”冷长龄态度友好地拉着冷菖蒲便要往外走。
冷菖蒲皱眉,“多谢三哥的好意,只是今天药铺有事要处理,恕小弟失礼。”
邀请被拒冷长龄倒不怎么在意,转头看向沉星道:“阿星不会很忙吧?”
沉星表面佯装不理,内里确是心动。由于冷长龄的刻意,这几天的接触的确多了起来,可是调查工作却也因此搁置,不但无法私自外出,甚至连在府内的活动都被人看得死死的。现在虽然与冷长龄来往过甚可惜目前为止连他的院子都没进去过,总得要想个法子进去探一探。
这边沉星与冷长龄各自心怀鬼胎,另一边冷菖蒲自然不肯让把阿星独自留下,最终三人结伴出了府门。
冷长龄似乎无所事事,跟着两人在药铺忙活了半天,出了铺子便顺理成章地领着两人在街上闲逛。其实正月里本就天寒地冻,家家都忙着乐融融地欢度新春,少有铺子开张营业,只有一些特殊行业依旧生意兴隆,几人走着走着便走到了非魔城有名的花街柳巷。
冷菖蒲目光如炬,不知道他的三哥打什么主意。
沉星对那些花枝招展的女人没什么兴趣,随意地看向街边,目光一滞,竟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
“阿星?”冷菖蒲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是一个男人,瘦瘦高高的,拿着把折扇不时四处张望举止猥琐,然后偷偷摸摸地进了当铺。
如今这季节肯定用不上折扇,男人估计是想换些银两,非魔城内正酝酿风暴,龙蛇混杂之地总会有人趁机做些鸡鸣狗盗顺手牵羊之事,当铺这买卖倒也红火。
“认识?”或者曾经欺负过阿星?冷菖蒲不由得皱了眉头。
沉星摇了摇头,敛了目光将波动的心情掩饰起来。其实他看的并不是那个男人,而是男人手里的折扇。不知道为什么,在这冰天雪地的时刻,那把不合时宜的折扇勾起了他心中的记忆。
还记得当日自己为云遥所画的扇面,也记得那时他看见扇面时的表情,后来那把扇子沾了血污,而他们之间单纯的关系也如扇面一般染上了再也洗不去的颜色。一时间思绪纷飞,情绪的变化无法抑制地从眼眸深处流露出来。
他目光停驻之处冷菖蒲没有看到,冷长龄却注意到了,尽管沉星控制得及时,可是那一瞬间怀念又伤感的眼神冷长龄尽收眼底。
“莫非,你喜欢折扇?”他佯装无意地问沉星。
沉星愣了一下,有些窘迫地别开眼睛,“没什么。”
“又或者,是睹物思人,在想哪家的姑娘?”他凑过来调笑。
沉星的脸更红,别扭地躲开他的靠近,冷菖蒲则不着痕迹地把他护在身后。仿佛终于发现了有趣的事情,冷长龄凤目微微地眯起来眼眸深处黑漆漆的让人看不真切,笑了笑道:“说起折扇,我倒是有些特别的收藏。”
“特别的?”
“扇面的字画出自大师之手,千金难求。”说话时脸上带了一丝炫耀,连冷菖蒲也不由得好奇起来。
“不知是哪位大师的墨宝?”
“这嘛……呵”冷长龄一脸神秘地笑了笑。
沉星心中一动,却想起当年云遥看见扇面上图案时的表情,眼中带了几分飘渺的笑意。
这一笑,双眸如浮上一层迷雾多了一点说不清的东西,温和得仿佛能融化冬雪,让人一看便知在思念什么人。冷菖蒲自与他相识,这样的笑容一次未见,仿佛一瞬间阿星变成了陌生人,不知道为何,心里有种怪怪的滋味。
显然三个人心思各异,只是此刻能有同样话题已属难得,冷长龄自然不肯错过,青楼也不逛了趁热打铁邀请沉星到他的院中观赏字画。有此契机沉星也不会放过,装着样子犹豫了片刻,拗不过冷长龄的强势只得同意。
冷长龄的内院显然比冷菖蒲那萧瑟的地方热闹得多,院子妆扮得喜气洋洋,美婢秀童进进出出,一看便知主人有多受宠于冷雪心。
果然是天上地下的差别啊……沉星暗自撇嘴。
进了屋,沉星与冷菖蒲二人被请入客厅喝茶,冷长龄则到内室去换衣服。冷菖蒲端着茶盅看了看四周,对沉星笑了笑,道:“这么多年,我这是第一次在三哥这里做客。”
沉星好奇地打量屋内陈设,转头看他一脸怡然,不由得更加赏识起这人的心胸豁达。同样是冷家的公子,如此强烈的对比下还能笑得这般淡然,不得不承认冷菖蒲看得很开,也或许,他所求非此吧。
两人又坐了一会儿,有丫鬟过来请二人入书房,刚走了几步,后面又有丫鬟跑过来对冷菖蒲施礼。
“七少爷,老夫人请您回去。”
冷菖蒲一愣,既然母亲命人来唤估计是有事情,可是又不能把阿星一个人丢在这里,再抬头看了眼前方带路的丫鬟,也不好拂了三哥的面子,心下有点为难。
沉星知他担心自己,淡淡一笑,道:“我想三少爷不会为难我。”
“我去去就回。”冷菖蒲暂时无计可施,只好拍拍他的肩跟着丫鬟匆匆离去。沉星则继续穿过回廊,一直走入到书房。
冷长龄并不在屋中,待丫鬟退了出去,沉星才得以戒备地打量四周。装作对一切都好奇的样子四处碰碰摸摸,然后不小心将书架上的书碰落在地上,借着捡书的机会掌心按在地上,感受着地气的波动。
‘银颉,有听到风声么?’
‘无。’
虽然他与银颉同属魔兽,但是银颉比他更接近黑暗,因此在虚无的空间里感受会比他敏感,所以当那空间产生微妙的异变他才能透过银颉的意识听见些微声响,然而此刻一切平静如常,这附近没有任何异样。
沉星眉头微皱,这几天他一直在冷府各处暗自探查,可惜一无所获,如今连冷长龄这里也感觉不到异样,难道那日所感受到的只是偶然?
那么又是什么造成了当时的偶然?沉星隐约觉得事情可能并非是自己想的那样,或者根本就想错了方向。
又等了一会儿冷长龄才走进屋中,见只有沉星一人略微惊讶:“怎么不见七弟?”
沉星心中好笑,时机掌握得刚好,只怕是他暗中做了手脚,也不拆穿,只装傻解释道:“刚刚老夫人派人来请,所以先回去了。”
冷长龄点点头,随手拿起桌上的一把折扇递过去,道:“他倒是没这个眼福,阿星你来看我的收藏。”
沉星接过来,小心翼翼地走到窗前展开,冷长龄则一直紧紧跟在后面。
其实那天被他用武力压迫之后,沉星对他多少有些忌惮,所以一直装作将那天的事情忘记了,态度也表现得如最初那样微妙,尽量不与他有太多交流。冷长龄则对银颉的存在十分好奇,想着法子让那只眼高于顶的魔兽再出现在自己眼前,可是这么多天一直没有机会。
此刻屋中就他们两人,冷长龄缓缓地抬手敷上了沉星的后颈。沉星吓了一跳,手中的折扇还未打开便掉在了地上。
“三少爷!”沉星慌乱地转身,却被凌长龄一下子堵在窗边。
面色苍白的少年矮了男人半头,几乎被男人整个圈在怀中,冷长龄细细地打量着他,低声调笑道:“阿星,你比我院中的那些孩子要有趣得多。”
沉星惶恐地一把推开他,怒斥道:“三少爷,如果没别的事情,请恕我告退。”
冷长龄冷笑着扬眉,趁着沉星转身的瞬间一记手刀劈在他的后颈上,沉星失去意识倒在他的怀中。
“如此有趣的玩物,我怎能轻易放过?”他将沉星抱在床上抚摸着他的脸颊,笑得异常诡异。大手一件一件地解了沉星的衣服,直到露出少年纤细匀称的身体,抚摸着他光裸的肌肤,冷长龄仿佛在审视一件工艺品,低声道:“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问的自然是银颉,可惜床上之人沉睡不醒无人回答。
冷长龄也不急,掌心缓缓地覆上沉星的额头,微微用力压下去,魔气进入沉星的体内四处流窜,身体不受控制地轻颤起来。“醒来。”
痛苦的折磨只换来少年无意识的扭动和满身汗水,那只高傲的魔兽却不肯出现,冷长龄扬了扬眉。“喂,你不想见我?可是我想和你说话。”
抚摸的手一路向下,滑过沉星的胸腹,揉捏着他修长的腿,冷长龄冷冷一笑,思考着要用什么方法逼得那家伙现身。“让我来想想,做些什么能让你睁开眼睛呢?”
‘砰——!’大门被人猛地撞开,伴随着一阵寒风细雪,冷菖蒲脸色阴沉地走了进来。
“三哥,失礼了。”眼见到床上的沉星已□,冷菖蒲胸中怒火翻腾,想怒骂却根本说不出来,因为他怕自己一开口会造成更难以挽救的后果。
冷长龄起身掸了掸身上的雪花,表情冷漠地看了他一眼,起身走到一旁喝茶,而后者用被子裹住沉星抱着他一言不发地出了门,向自己的内院走去。
下人们一脸震惊地看着七少爷怒气冲冲地抱着一个人从三少爷的院子里出来,仅从被子下露出的一缕黑发根本分辨不出男女,只是大家对三少爷的古怪嗜好早已习惯,没想到这次竟然惹得一向唯唯诺诺的七少爷亲自掳人,众人纷纷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有如此魅力。
其实沉星一直醒着,躺在冷长龄的床上又趁机用意识探索了四周的空间,银颉的意识被他强行侵入扰得他也不得不清醒过来。只可惜收获甚微,还白白被人摸了个遍,又让银颉夸张地嘲笑了一番。
冷菖蒲将沉星抱回卧室,想为他穿好衣服,可是手不停地抖指尖总是会碰触到微凉的肌肤,柔滑的触感竟有如女子的细腻,长长地出了口气,也说不出自己到底是什么心情。
衣服穿了一半,沉星睁开了眼睛,两人都是一愣,气氛异常尴尬。冷菖蒲趁机退了出去,知道今天这一闹怕是要有闲言碎语了,他眉头微皱,决定过了元宵节就带着阿星回到药铺,远离这是非之地。
可是他低估了下人们对这种暧昧事件的敏感度,不过几个时辰就已经传遍了整个冷府,一来二去又很快传到家主那里。冷雪心听过之后沉思了片刻,将冷长龄唤到近前亲自过问了此事。
“你要是真对他有兴趣,让菖蒲把那孩子送给你吧。”
冷长龄自然高兴,面上有些犹豫,道:“七弟的个性姑姑也知道,此事怕是不成。”
冷雪心淡淡扫了他一眼:“在我面前他还没胆量拒绝。”
第二十八章
“魔之子与血魔女主约战红雾山?”
沉星拨弄灯芯的手顿了顿,心下微惊表面上依旧不动声色地问道:“有趣,哪里来的谣传?”最近没有人给他传递消息,连小乐要与汐颜千寻决斗这件事竟然还要透过冷菖蒲才能知道,想来外界的局势又发生了变化,云遥又不想干扰自己的行动,索性已把他彻底当成了局外人。
冷菖蒲眉头深锁地叹了口气,“不是谣传,是真的。听说这个魔之子来自外魔界,是岚帝唯一的后人。如今约战血魔主看样子是想用流血最少的方式夺回帝位,倒是个做事干脆的人,可惜汐颜女主手握重兵不可能轻易放弃权利。”
“魔界真的要变天了。”他低声说道。
沉星寂寥地一笑:“这个天下是谁的,与我们何干。”
冷菖蒲默然。
夜已深了,沉星神色倦怠不愿意和他多谈,冷菖蒲也不好打扰。推开门便瞥见自己的卧室窗边停了一只白色的小鸟,那鸟儿见到他便振翅低飞,知道是冷雪心召唤于是冷菖蒲跟着鸟儿悄悄地掩门而出。
冷雪心唤来冷菖蒲自然是因为白天对冷长龄的承诺,闲聊了几句便要他将阿星送给冷长龄。
“不行!”冷菖蒲断然拒绝,可是在看见冷雪心冰寒目光的瞬间心中一惊,态度也软了下来。“姑姑,阿星不是下人,又没有卖身契,侄儿做不得主。”
冷雪心低垂着长睫缓缓地端起茶杯抿了一口,不甚在意地道:“菖蒲,让外人入住你的内院,已经违反了约定。”
冷菖蒲瞬间面色惨白,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他知道冷雪心的绝狠,拂逆了她的人一向生不如死,他倒是不怕,可是还有娘……
冷雪心也不说话,此时无声的压迫感却非常强烈,她在等,等冷菖蒲妥协。果然,一盏茶过后,冷菖蒲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知道错了?”
“是。”冷菖蒲伏在她的脚下毕恭毕敬地道。
冷雪心抬了抬眼,“那么该怎么做,你自己想吧。”
低伏的身躯微微一颤,沉默了片刻说道:“回姑姑,我明日一早就把阿星带回药铺,绝不妨碍任何人。”
‘砰!’没想到会给自己这么一个答复,冷雪心猛地放下茶杯,杯托应声碎裂,茶水溅了冷菖蒲一头。
冷菖蒲不敢抬头,依旧跪着重复了一遍:“姑姑,我会带他走,不会再让他与三哥有任何接触。”
冷雪心高深莫测的目光看着他,如同芒刺在背,不过是片刻时间已让他如坠十八层地狱。“这几年你倒是比以前更有胆识了。”
听她的语气冷菖蒲觉得事情尚有转机,于是镇静下来决定使用哀兵之计。“姑姑,这是侄儿自离家之后第一次想交个朋友。”
“朋友……”冷雪心冷冷一笑,“菖蒲,身为冷家人注定是不能有朋友的,有些东西强求不得。”
冷菖蒲没有说话,保持着倔强的姿势跪伏在她脚下。冷雪心似是漫不经心地继续说道:“那孩子不寻常,即使对你没有恶意,可是他住进你的内院,我本意是要杀掉他的。”
“姑姑!”冷菖蒲又向前挪动了一点,脑海中想起阿星说道:‘这个天下是谁的,与我们何干。’时那不甚在意的神色心中更加笃定:“阿星对冷家没有企图,我信他。”
冷雪心目光渐寒,冰锥似的几乎要将冷菖蒲的后背穿透,“你是认真的?”
“是。”冷菖蒲知道此刻他绝不能犹豫,否则阿星必死无疑。
“那么,你要为你的信任付出怎样的代价?”她问得轻柔淡漠。
“我……”
屋外寒风呼啸,雪片冰凌拍打在门窗上,发出细碎的声响。沉星起身披了衣服,拎起茶壶倒了杯水,茶水早已冷了,他转动着茶杯皱了皱眉。在冷菖蒲离开的时候他便猜到了,冷雪心的召唤一定与日间的事情有关,弄成这样也在情理之中,只是冷雪心的心思他始终猜不透。
如今府外云遥他们正努力与血魔主周旋,他孤身一人在此虽然凶险却也是所有人的暗桩。
在冷府停留的时间越久,就越是感觉不到波澜,冷府像是一个巨大的漩涡将一切都吸入其中,却不留下半分痕迹,掩盖在虚幻下的外表沉静得仿佛是一滩死水,沉星越发地感觉到无形的压力。必须要尽早离开这里,否则迟早会被困死在死水里。可惜调查一直停滞不前,如今连冷长龄那里也探查不到异样,接下来的路着实难走了。
目前为止整个冷府只有冷雪心的院子不曾进入,莫非真正的秘密就在那里?沉星敛眉深思,总觉得事情并非如此简单,若说冷府的秘密会造成那种莫名的气息波动,岂不是会惊动很多人?那么到底有什么方法能避过所有人的而真正成为不被人关注的秘密呢?
沉星想,他或许真的猜错了方向。
随意地推开门,他一边思考一边穿过屋檐下的长廊,此刻冷菖蒲的母亲早已入睡,院子里黑漆漆的除了风声再无任何声响,当真静得好似早已荒废了一般。沉星心下一动,意识深处涌动于黑暗中的声音,空间被撕裂的风声,还有地下浮躁不安的波动,这些事情似乎有些熟悉,他以前在哪里似乎感受过……
撕裂空间的——风声……
沉星蓦然停下脚步,他想起来了,在荒漠绿阳的时候,曾经亲眼见过那种用精石铺砌道路造成空间扭曲的隧道!就是这种微妙的声音,成千上万的精石堆砌出来的法力能生生撕裂空间,当人在隧道里走动时带来的风声就是这种感觉!
沉星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把所有事情关联起来前思后想之后便豁然开朗。他记得当时在极地鬼魔族妄图用这种方式打通一条极地到内魔界的隧道,只是他离开时隧道并没有到达内魔界,因此没有把这两件事联系起来,如今看来,这隧道不但穿透了内魔界,竟然快要到达非魔城了。
如果这条隧道彻底完成,颠覆整个魔界恐怕也不是难事。
得出这个结论,沉星倒一下子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如果隧道的尽头在冷府的话,那么他的猜测便有了合理的解释,而如今的问题是,出口到底在哪里。
开凿隧道一定会惊动法力高强的人,即使有很好的结界作为掩护也不能完全阻隔空间扭曲时产生的波动,尤其是出口处影响会更剧烈,所以一定会选择偏僻之地。这样想来,整个冷府最偏僻的地方,怕是只有——沉星的唇角勾起一抹高深莫测的笑,想不到误打误撞倒是来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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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为你的信任付出怎样的代价?’
冷菖蒲沉默许久终是无言以对。
最终冷雪心轻轻叹了口气,“罢了罢了,你要信他我不管,看在你的面子上我可以不杀他,不过你既然要带他离开就走远些,永远不要出现在非魔城。”
永远离开?冷菖蒲倏地抬起头来,没想到得到的却是这样的结果。“姑姑的意思是……让侄儿永远不要回来?”
冷雪心拿起一旁的权杖轻轻拍了拍他的脸颊,与她冷漠的目光不同,权杖之上覆盖的魔气炙热如火,热气扑面。“菖蒲,冷家人不会信任任何人,既然你选择保护他就要付出代价。用他的一生来回馈你的保护,而你,要用下半生的时间验证你廉价的信任。”
“可是我娘……”
“你认为我会让你带走她?”
冷菖蒲默然,在冷家没有人敢和冷雪心谈条件,自己是这么一颗微不足道的棋子,想保护阿星就要放弃在母亲膝下承欢,如今既已做了选择她亦不允许自己后悔,骑虎难下最终咬了咬牙只得拜别冷雪心。
沿着曲折的甬路返回自己的院子,依旧如往昔般萧条荒凉,静得好似荒无人烟,然而这偏僻的小院子里有他的母亲和奶娘。记不清到底有多少年了,自从那一次他中毒大难不死,这个院子便开始逐渐门庭冷落,最终变成了只有三人相依为命的寒舍。他是冷家的七少爷,性子却像极了母亲,无欲无求不喜争权夺利,如果能让他选择,他愿意一生做一名悬壶济世的大夫,平平淡淡,与所爱的人相濡以沫,可惜冷家之人从生到死都身不由己。所以当冷家家主以天人之姿出现在他面前愿意给他一个选择的机会时,他毅然选择了平凡。
“你可以去做你想做的事情,你的母亲我会派人照顾,冷家的一切也可以与你无关,但是你要保证自此以后不能让人随意进入那你的内院甚至卧室。”
常年不在家中居住,只偶尔过节时才会回来看看母亲,得知她生活得很好,心中宽慰。渐渐地他们都习惯了这种刻意的疏离,外人看来他或许脱离了冷家的桎梏,可是又有谁知道,他根本从未挣脱冷家人身为棋子的命运,只唯一不同的是这样的生活是他真正所希望的。
他的内院里究竟有什么他并不知道,也从未察觉到异样,只是比其他兄弟姐妹的院子清冷了些、荒芜了些,春来时杂草丛生无人管理,秋末时落叶纷飞只有自己动手清扫,冬雪落后,举目皆是银装素裹,那样的雪景能一直看到梅落满肩。他和母亲喜欢这样的宁静祥和,甘之如饴。
他不知道冷雪心到底想干什么,也不知道自己选择保护阿星是对是错,只是单纯地不想他死,远离非魔城,也许对他们都好,也或许这只是冷雪心的另一步棋罢了。不管结局如何,以后总要想个法子把母亲也接出去,胡思乱想着搭上房门,尚未推开便感觉到屋内有陌生的气息,心下一惊,猛地推开了门。
“谁!?”
黑暗中屋内站着一人,闻声回过头来,却是沉星。
“阿星……”冷菖蒲只觉得全身的血液开始逆流,寒气直透心底。他的卧室本就是禁地,这种时候阿星不请自来,无疑是给了他当头一棒。“你在这里做什么?”
沉星平静地转过头,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的墙面,冷菖蒲顺着他的淡然无波的目光看去,如坠冰窖。
屋内很暗,若不仔细看根本看不清楚,原本窗边的茶几挪了方位,衣柜则转了角度,甚至床下亦多摆了一面铜镜。借着屋外微弱的光,屋内闪过一道昏黄光线,冷菖蒲目光下移,看见了沉星手中的另一面铜镜。
沉星一言不发地燃起油灯,将铜镜缓缓举起,光线几次折射之后投射在床内的墙面上,接着墙面产生了黑色的漩涡。
冷菖蒲心知不好,不管这一切孰是孰非,他只知道一旦让沉星成功,冷雪心必定不能善罢甘休,于是猛地扑过去:“住手!”
然而还是晚了一步,光晕配合着咒语打开了异动的空间,巨大的吸力自黑暗中无限扩张,沉星被他扑倒在地上,四周物品却飞旋着被吸入漩涡。
“该死的!你到底做了什么?!”冷菖蒲额上青筋直跳,第一次对自己过于信任一个人而产生了恐慌和震怒。
旋风呼啸着,有着几乎要将人撕裂的力量,两人若不是俯身死死地抠住地面差点就要飞起来。沉星没有回答,默然地盯住漩涡的中心,巨大的吸力几乎将两人也吸进去。还好,隧道没有完成,这个空间并不完整。心里微微放松下来,挪开冷菖蒲的手,顺势一推将他推出房外。
“阿星!”冷菖蒲没想到沉星有此力量,出其不意跌在雪地上,寒风夹杂着漫天飞雪,一时间纷纷扰扰模糊了视线。
“我不知道所谓的秘密会离我这么近。”低低地叹了一声,“本不想给你添麻烦的……”
沉星知道自己已不能再留下来了,其实并不想这么早被冷菖蒲发现,可是开启空间的咒术一旦开始便停不下了,此刻既然已知道了隧道的确切位置也就没有理由继续留下来周旋了。
缓缓地起身,回旋的冷风吹得他衣袂翻飞,束发也被吹散,黑发飘扬起来几乎要被吸入漩涡,屋内灯火明灭闪烁了几下随即熄灭四周一片漆黑,唯有他的黑发在微弱的光线下渐渐被漂白成月光色。冷菖蒲大惊,无法言语地看着沉星渐渐蜕变成陌生人,即使眉目依旧相似可是那样独特的气质却是他不曾见过的。
沉星静静地看着他,灰色的眼瞳恢复成了如血的红色,周身魔气翻涌,与漩涡的吸力相互纠缠制衡,最终形成了一个圆形的屏障。
“离开这里,冷菖蒲,冷家是非之地及早抽身。”
身影渐渐虚化,平静的话语消失于漩涡深处,如月光般的银白发丝隐没在黑暗中,冷菖蒲怔怔地看着沉星投身于扭曲的空间,瞬间气息皆无。
空间封闭,四周再一次恢复了平静,一阵冷风吹过,掀起床帐微微飘动,除了满屋狼藉印证着刚刚的一切,却哪里还有人影。
“阿星……”
他最不愿意见到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从此以后是敌非友,冷雪心绝不会放过他们……纷飞的碎雪打在冷菖蒲身上已经完全感觉不到冰冷,反倒是内心深处的恐惧凝成了万年不化的冰霜,冷得他不住地轻颤。事已至此,已不能回头,要想在冷家保全母亲就要付出代价,想到这里冷菖蒲心一横,体内魔气横冲直撞,一口鲜血喷出,仰头倒在了雪地上。地上很硬很冷,没有了魔气护体冰天雪地中手脚很快被冻得僵直失去知觉,陷入昏迷之前,耳边似乎听到了母亲惊恐的呼唤。
沉星义无反顾地进入了空间的漩涡,黑暗内部汹涌的魔气好像是无数魔兽的狰狞,狠狠地撕扯着他的□,但是他不能后退,因为他想知道隧道的开凿到底到了何种地步。就在快要到达隧道边缘的时候,体力已经接近极限,沉星咬了咬牙,终于忍不住喊了一声:“云——遥——!”
召唤术,唯有魔龙契约的双方才能使用的法术,无论身在何处,只要能传达给对方便能做到心神合一。
远处的云遥心有所感倏地站起来,额间白光一闪,与此同时沉星的身影骤然消失在黑暗中。
再次睁开眼感受光明时,沉星已经在云遥怀中了。
第二十九章
身陷漩涡中的身体骤然一轻,随即如断了线的风筝一般自空中跌落下来,沉星收回魔气闭上双眼,只觉得四周不再是黑暗,朦胧的烛光闪了闪,失重的身躯跌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沉星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慢慢地有了真实感,睁开眼睛看见的是云遥深邃如海的黑瞳。
云遥抱着他,小心翼翼地放松手臂,见他醒来于是抬手拂开他脸颊的发丝,低声问道:“发生何事?”
沉星闭上眼睛复又睁开,想从他怀中挣脱出来,无奈云遥不肯放开而是将他放在了床上。“我找到冷府的秘密了。”
“哦?”
“隧道,极地到内魔界的隧道,出口就在冷菖蒲的房间。”
闻此言云遥眉宇微动,他倒是没想到冷雪心最后的杀手锏会是这条隧道,想来是与鬼魔有过密谋协议。大战在即,原本已将非魔城内布置得万无一失,如果再有鬼魔从中作梗局势将会变化,到时候谁输谁赢亦未可知,看来还要再拨出一批人马看守冷府。正想着,眼角瞥见沉星面色苍白,不由得问道:“离开的时候可有遇到麻烦?”
麻烦……沉星暗自苦笑,只怕冷菖蒲的麻烦要来了。“被冷菖蒲发现,所以不得不提前结束任务,但是他不知道我的真实身份。”说完抬眼看他:“抱歉,扰乱了你的计划。”
“无妨。”云遥沉吟着,以冷雪心的个性一定会有对策,接下来要马上采取行动,片刻也不能耽搁。心中有了决定,云遥起身准备出门与寒月等人商量,走了几步又猛地察觉事有蹊跷,回身箭步走到床前一把搭上沉星的手腕。“你亲自进入了隧道?”
沉星点头,“是,不过隧道没有完成,只有几个空间交错扭曲。”
云遥脸色微变,以冷雪心的谨慎怎么可能让人轻易进入隧道,探了探沉星脉息心下一沉。
沉星察觉他神色异样,直起身子问道:“怎么?”
云遥缓缓抬起双眸定定地看着他,道:“毒咒。”
沉星一怔,刚要张口说话却觉得喉间一股腥气冲出,一口鲜血涌了上来,喷了全无防备的两人一身。
“沉星!”云遥连忙搂住他,再看沉星的脸已呈青色。云遥心知冷雪心所用的毒咒绝非寻常方法可解,迅速从怀里掏出回天丹送入他的口中。毒咒发作不同于寻常毒药,毒素会在脉门处聚集,因此云遥毫不犹豫地抓住他的脉门指尖凝气一剑割了下去。伤口细而浅,但是很快有黑血流出,他用舌尖舔了下,以身试毒。
“你……”沉星无力地推拒着,毒咒虽然是一种咒术但是他的血液终究有毒,这人怎么能如此大意。再想阻止却也来不及,心下一阵激动竟然晕了过去。
云遥研习医术多年,基本上也是百毒不侵,所以试毒试药这种事常有,但这毒咒竟是霸道非常,只沾了一点点便已觉得有体内魔气凝滞气血逆行之兆。了解了毒咒的毒性和发作特征,他心里也有了解毒的法子,毒咒的解法分两部分,一部分是毒一部分是咒术,毒素可以配出解药,但咒术就有点棘手。
下毒咒的人肯定是冷雪心,时间紧迫云遥此刻也不可能把那个女人抓过来解咒,况且即使捉来了以她的个性也没用,毒咒霸道而今唯一的办法是强行分离。解毒过程稍微漫长如果坚持不住的话沉星很容易迷失自我,若在平常也就罢了,只是此刻他体内有双魂稍有不慎走火入魔会被银颉趁虚而入。
云遥想了想,一手按在沉星心口将他强行唤醒,低声道:“沉星,醒过来。”
沉星幽幽转醒,却觉得身体僵直痛苦不堪,眨了眨眼努力让自己保持清醒。
“听着沉星,我要为你解毒,但是你千万不能迷失自己的灵魂。”
墨瞳尽在咫尺,如子夜般深邃,沉星几乎可以看见对方瞳仁里映出的自己。是担心吧,怕自己的灵识被银颉取代,最近似乎一直在让他担心,努力地点了点头,嘴唇微微嚅动想说话,可是一点声音也发不出,反而因为情绪的波动又是一口血吐了出来。
云遥明白他的意思,轻柔地抹去他唇边血迹,低低一笑,“很乖。”
沉星脸色微微尴尬,虚弱地拉住他的袖子想说什么,云遥低头凑过去听见他断断续续地说道:“别让小乐……知道。”
“好。”大战在即,任何会影响小乐情绪的事情都必须隐瞒,况且沉星中毒的事情他本来也没打算让别人知道。
“我会将你的身体在清醒状态下冰封以压制毒素蔓延,解毒过程会有些痛,但是一定要忍着。”
能让人心生动摇的痛苦岂止会是‘有些’,知道云遥怕他胆怯沉星闭上眼睛,嘴角扯出一抹笑意,低声道:“吻我……一下……”若在从前,他绝对不会允许自己如此弱势地露出祈求的神色,但是此刻躺在云遥身下,感觉着他的掌心将暖暖的魔气送入自己心口,那种被人珍视呵护的感觉真好,仿佛置身在明媚春光之下,原本因中毒而僵硬抽搐的身躯也被温暖,慢慢地舒展开来。
吻,只有云遥的吻才能给他更坚定力量。
云遥从不会为这种事情费神犹豫,因此低头吻上他的唇。唇瓣相贴,掌下的魔气也发生了变化,沉星只觉得唇上一暖一股气流直冲胸腹,微微张口舌尖主动缠了上去想要得到更多,气息交叠之时难免情绪波动,也稍微缓解了身体的不适。接下来冰寒之气自胸口开始慢慢向四肢蔓延很快覆盖了全身,须臾之后伴随着令人昏厥的痛楚,他全身已被冰封,只有心脏周围暖暖的被保护了起来,意识彻底沉入黑暗。
云遥收回手,打开药箱取出银针,快速地刺入沉星手脚经脉。沉星虽然被冰封,但是冰表面上看去只有薄薄的一层,落下的银针很快被寒气包围,与冰层融为一体。
暂时控制了毒性,云遥开始着手配制解药,幸好他身边从来不缺少奇珍异草,解药没多久便配制出来。
冰魔之气封住了沉星的血脉,他的手脚已开始发黑,毒素正在聚集。接下来便是以银针放血,云遥含了一口药汁哺给他,同时快速行针。划破自己的指尖以血在沉星胸口写下咒文,每写下一笔沉星便不由自主地抽搐一下,毒气在咒术的作用下开始从身体抽离,仿佛抽出筋脉一般的痛苦让沉星的身体抖动得更加厉害,几乎连冰封也无法压制住。
沉星在剧痛中醒来又痛得昏厥过去,尽管药物中有迷药成分,可是咒术分离的过程最痛苦的是灵魂。如此昏昏醒醒晕晕沉沉被折腾得筋疲力尽,恍惚间才明白之前云遥为何怕自己迷失,这般痛苦寻常人的话只怕早就疼得放弃了罢。
但是他沉星不是寻常人,不会在痛苦中妥协,偶尔能听到云遥平静而坚定的声音,能感觉到按在心口的那只手始终温暖有力。
“沉星,不要抗拒,即使疼得受不了也不要用魔气抗拒,放松……”
“我就在这里,很快就好,很快。”
无穷无尽的痛苦几乎耗尽了全部的耐性,若不是听到那个人的声音,沉星自己也不知道能不能坚持到最后。无论是清醒还是昏迷的时候银颉都不曾说过一句话,自始至终也没有表露过对他的态度,然而沉星心知肚明,如果自己这次真的放弃了,银颉绝对会接收这具身体,所以他不保护也不破坏只等最终的结果。
整个过程持续了两个时辰,直到毒咒完全解除两人几乎都已虚脱。沉星迷迷糊糊的,听见那人在他耳边低低叹气:“你啊,最近怎么总是带着伤出现在我面前。”调侃的语调一如从前,只是似乎有种松了口气的错觉。
沉星想睁开眼对他露出笑容,想告诉他自己已经没事了,可是眼睛根本睁不开,甚至一根指头也动不了。很多事情放心不下,想起小乐与汐颜千寻的决战,想起云遥与寒月的计划,这些他全都不知道,也许接下来还有事需要他配合,很多很多的任务,更甚者,他和云遥之间的事情至今还没结果……
“你太拼命了。”他说道,语气说不清到底是责备还是关怀,“没有必要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沉星,你以前不是这样做事毫不留余地的人。”
你又何尝不是如此?沉星心中苦笑。
感觉到云遥的手抚摸着他的头,低声道:“睡吧,剩下的事情全部交给我。”沉星心中一松便安心睡去。
云遥坐在床边看着他,觉得沉星在他心中的确与从前不同了。究竟是什么时候发生的变化他自己也搞不清楚,想保护他又想放开他,想珍惜又想破坏掉,种种矛盾的念头一一涌上心头,几番交战最终都化成了一声轻轻的叹息。
他是他的弱点。从当年决定照顾他一生一世开始,沉星就已经变成了他的弱点,即使把感情强制变成理性化的东西,这弱点也始终存在,他没办法自欺欺人。沉星与小乐不同,小乐虽是主上但不会成为他的弱点,看见小乐受伤不醒时他偶尔会对前途产生茫然,可是看见沉星受伤的那一刻,他的心在痛。恼他不珍惜自己,恼他做事太过冲动,同时也在恼给了他危险任务的自己。
目光游移到他的脸上,苍白的面容祥和的睡颜,就那样安静地躺着也有种动人心弦的媚与俊美。唇微抿着,看起来红润而富有弹性,云遥还记得两人告别那夜沉星在他身下用一种坚决的语气向他宣告:‘我不是女人,能让你失去冷静的人,只有我——沉星!’时的神态,即使身体无助,气势却不减。他的心一向是冷的,仿佛万年不化的寒冰,而沉星却不同,他是一团火,旭日朝阳般映照在他一向无波的心上,融化了某些东西。
云遥不确定他们之间最终将会是阳光融化了冰雪还是冰雪冷冻了阳光,他不想太过探究,暂时就这样罢。轻抚沉星的脸,在他唇上轻啄了一下起身离去。
沉星睡着之前还在想着睡醒以后有很多话要对云遥说,却不曾想再次醒来之时魔界早已天翻地覆。
正月十五,魔之子小乐与汐颜女主决战红舞山,与此同时云遥与寒月的诛魔计划也正式启动,非魔城血雨腥风的厮杀也即将进入□。
沉星醒来的时候云遥没在屋中,手脚的伤口已经痊愈体内魔气顺畅,毒咒也已彻底解了。桌上摆放着食盒和一瓶清余毒的丹药,打开食盒一看粥菜已有些凉,他几天滴水未进早已饿得心慌,胡乱地吃了些才察觉到整个院子静悄悄的。心中仿佛有了某种预感,收拾完毕推门而出,果然整座府邸只剩下几个护卫。这院子本是梦魔主在非魔城的一个秘密据点,丫鬟仆人全都是深藏不露的高手,此刻倾巢而出必定是指派了任务。
空气中浮动着不安的气息,短兵相接的声音和若有若无的血腥味飘散开来,沉星蓦地意识到:决战开始了!他竟然真的被云遥安排在计划之外,沉星心中暗恨却又无可奈何。既然如此,他也不打算去妨碍云遥的计划,只是尚有一个人让他放心不下,于是隐匿了气息向着冷府飞身而去。
他知道他给冷菖蒲带来了麻烦,先是隐瞒欺骗而后又让他一个人面对冷雪心的愤怒,这些遭遇对冷菖蒲来说实在不公平,相识一场沉星不想害他。可是立场不同,他如今能做的只有去确认对方的安全。
一出了府门,沉星就知道魔之子与血魔的战争已经不到终结绝不会善了了。整个非魔城都被杀戮与血腥笼罩,寻常百姓闭门不出,街道上随时都可能发生血腥的混战。魔兵一队一队地穿梭于街头巷陌,甚至先后相遇的队伍很可能在下一刻确认为敌人而相杀,文臣武官的府邸都被不同程度地包围布下结界,两方人马剑拔弩张。但是非魔城还没有完全混乱,也许该归功于云遥等人的运筹帷幄和血魔主的冷静。
然而与其他官员的府邸不同,冷府内已经杀成了一片,沉星潜入的时候,到处都是血色猩红。有些急切地闯进冷菖蒲的院子,果不其然这里也变成了战场,向人群中看去,己方领头的是梦魔叶家的人,而另一方的首领竟然是冷长龄。
两方人马早已杀红了眼,沉星趁着没人注意到自己,隐身进人冷菖蒲母亲的房间。妇人和奶娘被绑在地上,早已吓得花容失色。
“冷夫人?”沉星上前解开两人的束缚。
冷夫人吓了一跳,仔细看了看眼前之人才犹豫地说道:“阿星?”
“是。”沉星没时间解释什么,带着两人便要离开。“冷菖蒲在哪里?此地不宜久留,我带二位离开。”
冷夫人颤抖地抓住他的胳膊,一下子哭了起来:“菖蒲,菖蒲还被关在里屋。”
沉星一愣,没想到冷雪心会把他关在自己院子里。一掌劈开屋内的结界,就看见床上毫无生气的男人,沉星心中一惊。
“冷……菖蒲……”搭上他的脉,竟是余毒未清。
原来那日沉星打开了隧道,冷菖蒲与他两人都中了毒咒,只不过冷菖蒲中毒不深,急火攻心便晕了过去。冷雪心得知后大怒,为了折磨他只帮他解了咒却不肯解毒因此一直昏迷至今。幸好沉星带了解毒丹,连忙喂它服下,冷菖蒲这才幽幽转醒。
四目相接,沉星有些心虚尴尬,毕竟欺瞒在先,此刻冷菖蒲给他一拳他也不会还手。然而冷菖蒲只是看着他,眼中有失望有悲哀还有那么一点落寞。
沉默了片刻,沉星道:“对不起。”
冷菖蒲嘴唇微动却没说出一个字,只是闭上眼镜无声地叹了口气。
“冷家与魔帝为敌不会有好下场,带着你娘快走吧……”这是沉星唯一能帮他做的事情,以云遥的个性要毁掉冷家绝对会斩草除根,可是他不希望自己的朋友被无故牺牲掉。
冷菖蒲没说话,挣扎着起身,听见屋外砍杀之声便知道事情已不可收拾。他们三人匆忙地从旁门走出,本以为没人注意,却没想到冷长龄对这边的变化非常敏感,一转身便看见了四人,长剑回旋飞身刺向冷菖蒲。
“想走?没那么容易!背叛冷家的人就该死!”
第三十章
面对冷长龄凶狠的魔气攻击,冷菖蒲身体虚弱根本无力抵挡,又不能躲闪让他伤了身后的母亲,只能闭眼等死。沉星见势不好长袖一拂将剑气挡开,冷长龄这才眯起眼镜打量他。“是你!”
认出了眼前之人,冷长龄马上想通了一切,这个大家都以为最没威胁的少年竟然是一个虚假的谎言。冷家遭此大难已让他心绪难平,此刻见了沉星更好似见了仇人一般恨之入骨,不等他反应举剑又是排山倒海的杀气。
沉星随手拾起一旁的长刀抵御,无奈冷长龄杀气暴涨凶狠异常,寻常的防御根本无效,登时击碎了他的防护,连带着冷菖蒲等人一起被击退数丈。
“三哥——!”手足相残是世间至悲,冷菖蒲忍不住开口唤道。
冷长龄提长剑冷冷地看着他,墨色的眼瞳早已被鲜血染红,浮现出嗜血的光芒。“七弟,姑姑本想饶你一命,可惜你竟然下贱到与外人合谋。”
“我没有!”冷菖蒲辩解。
“有或没有都是同样结局……三哥不能让你活着走出冷家!”
见他杀意已生,沉星一掸袖上浮尘举步上前,心知不能再手下留情。
冷长龄冷笑,“我冷长龄这辈子最恨被人欺骗被人利用,你果真好手段,骗了我们所有人。这笔帐我还没找你算,你倒自动上门了!”
“多说无益,动手吧。”沉星也不跟他废话,五指张开化出血刃迎风而立。
“阿星!”冷菖蒲踉跄着想阻止,又放不下怀里颤抖的母亲,只能站在战团之外心乱如麻。
“冷菖蒲,你要选择何种立场来阻止我?”沉星冷漠的目光扫过来,带着几分孤傲与强势的压迫感。
冷菖蒲心下一惊,却愣住了。立场……
四周的杀伐愈发混乱,冷府的侍卫和魔兵打得难解难分,一时也分不出胜负,仿佛只有他和母亲几人完完全全不属于这个世界。
一方是自己的家族,另一方是本该效忠的魔帝,即使他早已与家族反目,可是是否真的能狠下心刀剑相向?答案是否定的,他做不到,既然做不到又有何资格阻止前来保护他的沉星?
见他踌躇,冷长龄狰狞一笑:“啧,他倒是对你很好啊,七弟。”
沉星知道冷菖蒲不可能真的背叛自己的家族,旁观已是极限,而他们虽是朋友,可是今日一旦手染冷家人的鲜血,那么这朋友日后也是做不成了。心中微叹,此次前来本就是为保全冷菖蒲,既然无法善了,就只有杀了冷长龄。心意已决,沉星不再犹豫,血刃如电,扫向冷长龄。
“今天不杀你我难消心头之恨!”冷长龄大喝一声恶狠狠地扑了过去。
两人不相伯仲,但冷长龄为人狡诈又手段极端,知道他心念冷菖蒲三人的安危因此攻击每每似是而非地袭向三人。沉星恨他阴险,怒气翻腾,刀法越发地犀利。
“冷菖蒲,快走!”沉星怒喝,少了几个人做靶子他更能得心应手。
冷菖蒲犹豫了一下,只好带着母亲蹒跚地离开。
“一个也不许放走!” 冷长龄一声令下,刚走到侧门处的三人被一旁混战的护卫家丁团团包围。冷菖蒲身体虚弱,两个女人又手无缚鸡之力,刀剑袭来只得仓惶招架。
三人躲躲闪闪狼狈至极,很快冷菖蒲便被刺伤,冷夫人大惊之下摔倒在地,冷菖蒲不及多想直接压在她的身上想用自己仅存的魔气护住两人。
“给我杀了他!”冷长龄冷笑,同时有人举剑刺向冷菖蒲后背。
“我看谁敢动他!”沉星猛地回身一刀,魔气疾如风,瞬间打在围攻三人的家丁身上,那些人甚至来不急惨叫便身首异处。
喷涌的鲜血溅了冷菖蒲一身,待到回神时四周已是修罗地狱。身为大夫他早已看惯死亡,可是如此惨烈的死亡他没见过,只能掩住母亲的双眼,努力让自己冷静。
冷长龄已完全杀红了眼,趁着沉星救下冷菖蒲的瞬间,天魔火自指尖喷出,顷刻将他包围。沉星挥刀抵挡,‘当!’刀剑再一次相击碰撞,赤色的天魔火凶猛四溅,点燃了沉星的衣角发丝。
天魔火乃是魔界仅次于天魔冥焰的至圣之火,非是寻常魔火可比,有吞天毁地之威力,尽管魔龙天生不惧水火也抵挡不住这厉害非常的攻击,体内气息一滞,被魔火灼伤了皮肤。
“死吧,死吧,现在就让你灰飞烟灭!”冷长龄大笑。
沉星绯瞳一闪,决定破釜沉舟,不退反进。血刃划过冷长龄的剑身,电光火石之间已欺到他近前。
“沉星!”一声清喝,如冰泉破裂,将沉星不惜自伤的行为制止。随即一道月白的身影如寒光掠过,带着血色的冰寒之气击开了搏杀中的两人,沉星向后跃起,落在雪上亦躲开了天魔火的攻击范围。
再抬眼时,四周已如死一般寂静。身前站着一人,月色长衫迎风飘摇,一柄血色长刀映着飞雪冰霜,与那人周身的杀气一样感觉妖异鬼魅异常。
“你非红尘中人,理当手不染红尘。”那人没有看他,却是对他说话。
是寒月。沉星暗自嘲笑自己,竟然有那么一瞬间希望来人是云遥,不过杀人这种事,那个人肯定是不屑亲自动手的。
既然来人是寒月,沉星知道不需要自己动手了,因为杀一个人对于他来说太简单了。越过寒月,看向对面的冷长龄,只见他仿佛尚未从惊讶中回过神来,微微一动,长剑落地,竟已断为两截。
寒月微微一笑,与那一身死亡杀气完全不同的,温和如水的笑容。“我是寒月。初次见面,也是最后一次,三公子,永别了。”
“你——” 话音未落,一道鲜血自冷长龄喉间喷出,他不敢相信地瞪大眼睛,下一刻头颅骨碌碌滚落,原来竟是在刚刚的一瞬间削断他的剑并顺势割断了他的喉咙。
未及熄灭的天魔火焚尽了冷长龄的尸身,焦土与灰烬被风一吹,渐渐飞散在风雪中。所有人惊恐地看着这一幕,已无法反应。这个人不是人,是真正的魔鬼,谈笑间就轻易便扼杀一条人命,甚至没有人看清楚他的动作。
“三……哥……”冷菖蒲茫然地看着那人死亡然后消散,从来没有一刻如此清晰地意识到生死不过如此短暂的一瞬间,生命转瞬即逝,什么都没留下。
“三少爷,三少爷死了!”侍卫们终于恐慌起来,可是面对寒月淡漠的一瞥,顿时手脚冰凉。
“不想死就别动。”寒月淡淡一笑,对手下人吩咐:“全绑了。”转头看向沉星,上下扫了他一眼,问道:“没事吧?”
沉星摇头,看见一旁的魔兵正在绑冷府侍卫,走到冷菖蒲三人近前有些犹豫地看向两人。“你刚刚说,我不该手染红尘?”
寒月笑了笑,“他的原话,可不是我说的。冷府这里的事情我来处理,你不要插手。他在宫内,你如果担心可以去看看。”所谓的他,自然是指云遥。
沉星轻轻叹了口气,看了看自己沾血的双手,也不知道是自己的血还是别人的,红得扎眼。“早就手染红尘了,他倒是想得多。”从离开永生之海开始,就注定了他已坠入红尘,他不是永生之海的魔龙,而是云遥的沉星。所以有些事情躲不掉,杀戮也好,背叛朋友也好,他该做的时候绝不会犹豫。倒是云遥的想法实在多余,是他把他从九霄拉入尘世,怎么现在又后悔了?
寒月看着他,又看向一旁的冷菖蒲,心中有些了悟,问道:“朋友?”
沉星犹豫,“是。”
“你应该知道冷家犯上作乱当诛九族。”
“可是他们是无辜的。”沉星心有些乱,如果之前偷偷救走了冷菖蒲也就罢了,现在事情搬到台面上来,真要按照律法行事就麻烦了。
寒月看了看天边,不知想到些什么忽地笑了起来,“律法虽如此,但是小乐不会答应吧。”
听他此言沉星大喜,“你答应了?”
寒月不语,走到冷菖蒲近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目光幽深似海。“冷家七公子?”
“是,右相大人。”冷菖蒲低头回答。寒月倒提的长刀泛着森寒血光,仿佛刚刚饮过鲜血的魔鬼,一想到刚刚就是这把妖刀夺走了冷长龄的性命,冷菖蒲就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不是怕死,而是对妖刀散发出的嗜血死气感到心寒。
看见他手里的长刀明月醉就猜到他的身份,倒是个聪明人。寒月满意点头,“你的事我听说了,被冷家遗弃的棋子,你是否决定好你要走的路?”
冷菖蒲猛地抬头,黑瞳闪过无数挣扎,最终归于平静。“回右相大人,在今日之前,冷菖蒲从未自认为是冷家人。如今冷家获罪,在下不敢奢望什么,只是如果在下真的有罪,冷菖蒲绝不逃避。”
寒月先是一愣,随即想到云遥对此人的评价不由得大笑,“你这个性倒真的不适合官场尔虞我诈。”
沉星脸色不怎么好看,虽知道冷菖蒲这人不善言辞,想不到却如此直接,暗地里为他捏了把汗。
寒月笑够了脸色一整,道:“话虽如此,我现在不能放你。”
冷菖蒲低头道:“我知道。”
“寒月!”
“沉星先别急。”寒月拍拍他的肩,“事有轻重缓急,日后如何处置还要问过小乐,况且冷家的事情尚未解决,谁都放不得。不过我可以保证他暂时安全。”
沉星也知道利害关系,若是云遥在此也绝对不会放人,看向冷菖蒲,不由得神色歉疚。
冷菖蒲也是个知分寸的人,母亲暂时能安全心里的石头也就落下来,至于以后的事情总是有机会的。想到这里起身扶了冷夫人便要跟着魔兵离开,沉星见状嘴唇嚅动,最终一句话也没说,只是施了一礼以示道歉。
冷菖蒲受了这一礼没还礼也没说话,看了他半晌终于问道:“你真名叫沉星?”
沉星一愣,“是。”
他的手抚上沉星银白色的长发,顺手抹去发丝上斑斑血迹,笑了笑:“沉星月色,很配你。”语毕转身离去。
沉星一时默然无语,盯着他的背影不确定地喊道:“我们还是朋友吧?”
冷菖蒲轻轻一笑,没有回答。乱世过后,若是能活着,再说吧……
冷长龄虽然已死,但是冷家的掌权者还活着,寒月的下一目标便是冷雪心。沉星更关心云遥的去处,问过寒月才知道他与梦魔主两人在宫内布下天罗地网,打算趁血魔女主外出与小乐决战之时取得兵符釜底抽薪。这边残局尚未收拾完毕,便遇见了带兵而来的冷雪心,一时间又是一场混战。寒月与冷雪心两人打得难解难分,从冷府一路打到非魔城的城楼之上,沉星虽担心小乐的安危又不能擅离,只能在一旁观战。
不多时,小乐和伊楚的身影出现在城外,沉星心中一喜,知道小乐的决战胜了。然而就在此时变数横生,在得知前去决战的非是汐颜千寻时,冷雪心脸色大变,不顾一切地冲向小乐,寒月的绝杀便在片刻之间结束。
沉星没有看清寒月的刀是如何割断了冷雪心的脖子,也没有看见冷雪心是以怎样的表情与他同归于尽地爆燃天魔火,一时间杀气、魔火纠缠着吞噬了两人。小乐在一旁飞身上去救下寒月,与此同时一道红色妖娆的身影也飞到两人中间一把将冷雪心抱出了魔火的中心。
沉星定睛看去,竟是汐颜千寻。
原本在宫内的汐颜千寻安然无恙地出现在此,就表示云遥被困宫中!沉星的心无法再平静,匆匆向小乐道了句:“小心。”便飞身直奔内宫。
非魔宫内满目疮痍,到处是血腥和被魔火烧焦的残垣断壁,当沉星按照感应在一片废墟中找到云遥的时候,觉得自己的心跳都快要停止了。
那人就近在咫尺,脸色苍白紧闭着双眼,手臂上的血迹早已凝固,完全没有了平日的潇洒风采。沉星一步一步走过去将他扶起,摸了摸胸口,热的,眼底莫名地浮上一层水汽。
仿佛心有所感,云遥慢慢地睁开眼睛,见他表情悲伤,很想调侃几句:“你这么可爱的表情已经很多年不曾见过了。怎么,怕了?”话说了一句又咳出一口血来。
“伤在哪里?”
“无碍,咒术反噬而已。”云遥回答得云淡风轻。
沉星眯起眼睛看着他,道:“别骗我。”
“挨了汐颜千寻一掌,没躲过。”
沉星闻言急切地撕开他的衣服,想看看伤势究竟如何。云遥似笑非笑地按住他的手,继续不正经地捉弄他道:“原来我的沉星这么热情,呵——咳咳……”
沉星的手被他捉住,耳边听着他不找边际的胡话,刚刚的担心与紧张好似都不再,一时间心仿佛空了,可是在见到胸口那黑色掌印的瞬间怒火暴涨,为他如此不在乎自己的样子而气愤。“为什么这么狼狈?你是白痴吗?”沉星气得大吼,颤抖的手出卖了他的情绪。
云遥有些虚弱地靠着他,不回答,只是听着他暴走的怒骂。
“她怎么能伤你伤得这么重?早知道打不过的话为什么不躲?你不是一向运筹帷幄么,既然已被咒术反噬为什么还要亲自上阵?明明伤得这么重,你竟然还能笑得出来!”
胸口被他按得生疼,一连串的逼问云遥没有力气回答,定定地看着他,看见沉星绯色的眼眸里一片迷蒙水汽。抬手抹去沉星眼角的泪,可是很快又有更多的泪水涌出,怎么也止不住。泪水滴滴答答地落下来,滴在他的手上却好似砸在他的心上,滚烫滚烫的灼伤了他的心。这个倔强高傲的少年,曾经在最绝望最痛苦的时候也只是流下了几滴眼泪,此刻却心痛得泪水决堤。这么多的泪水,是为他而流的么……
“我吃了还魂丹,很快就没事了。”云遥宽慰道。
沉星胡乱地抹了把脸,别开眼睛,“这么拼命做什么?为了他你是不是连命都不要了?”
听见他有些悲愤颤抖的声音,云遥却觉得受伤的那个人好像根本不是自己而是他,不由得扯了一抹笑意,叹了声:“是啊,主上对我来说比任何人都重要。”
明知道会让他伤心还要这么说,沉星心里堵得难受,不由得收紧了双手气得微微颤抖:“就因为他是主上?”
云遥低声轻叹,原本为他拭泪的手改为揽住他的后颈,用力向自己胸口压过来将沉星搂在怀中,一时的温情倒让两人同时沉默了下来。须臾,云遥说道:“如果是他的话,我不介意把命搭上。”
第三十一章
原本该说情话的时候却在说不相关的人,沉星觉得自己快气疯了,尽管他自己也愿意为小乐赴汤蹈火可是听见云遥的话还是让他痛得锥心刺骨。“云遥,你他娘的就是个混蛋!”
“我本来就不是好人。”云遥想笑,可是扯痛了伤口笑得有些勉强。
“把命搭上?呵。”沉星冷笑,关心则乱,刚刚一看见他受伤的样子就什么都不顾了,经他一提醒又想起小乐和寒月他们还在宫外与汐颜千寻对峙,心知现在不是怄气的时候。想了想又道:“我不放心,你真的没事么?需不需要我帮你疗伤?”
云遥摇头,“不必,我已做过处理,再休息一时半刻就好。”
看他镇静如常的神色,沉星猜测他可能已经布置好一切,只是越想就越觉得心里难受,为了小乐这个人当真不顾一切搏了命吧。“你怎么不担心他的安危?”说着便要起身。
想从他怀里脱离,可惜被死死地按在胸口,挣扎了几下沉星只好放弃。心里委屈又不想低头,只能恨恨地抓住他受伤的胳膊掐得鲜血浸入指缝。
“不要动,听我说。”云遥拥抱着他,四周弥漫着血腥硝烟的气息,可是方寸之间温柔得让人失神。“主上会赢。”
“怎能如此确信?”沉星唇角微动,说得有些不甘心。
云遥淡淡地笑了下,“他够强。”
沉星默然,他承认,那个孩子够强,如今拥有了魔界无人可敌的力量,无论内在还是外在都足以胜任魔帝。可是,他真的不想听这些啊……
“以前我就在想,能让我云遥甘心臣服倾尽所有的主上会是什么样子。我想过他会想岚帝那样杀伐决断冷峻睿智,也想过他会像汐颜千寻那样喜怒无常,可是我遇到了他。那样一个心无杂质的人,不懂帝王之术不擅阴谋诡计,甚至善良得让人恼火,但是他有足够广阔的胸襟可以包容这个魔界。他很特别,越是接触久了就想知道他会给整个魔界带来怎样的变化,那种期待和对未来的渴望让我兴奋,很想就此疯狂一次,也正因此愿为他搏命。沉星,他是你的朋友,我很庆幸你愿意选择他。”
听他说前几句的时候沉星越听心越烦躁,甚至有点压抑地痛,可是听到最后一句的时候他一怔,心却乱了,只得嗫嚅道:“胡说什么,跟我有什么关系……”说不清到底是宽慰还是心痛,他此生最爱的人愿意为了他的挚友赴汤蹈火,沉星的心情很复杂,复杂到连自己都理不清楚。
云遥揽着他闭目养神,过了一会儿想起一事,问道:“去过冷家了?”
“是。”沉星想起寒月刚刚的所作所为微微皱眉,“我第一次看见寒月杀人,那种感觉真不好。”
“为了主上,即使下地狱他也不会犹豫。”
想起寒月那句‘你不该手染红尘’,沉星心中一动,问道:“他说你不想让我手沾鲜血,可是真的?”
云遥缓缓地睁开眼睛看着他,眼光淡淡的平静无波,“这种事情,有我们就足够了。”
有我们就足够了……沉星反复地咀嚼着这句话背后的含义,霎时绯瞳一亮终于福至心灵,似乎一瞬间看透了他的心思。有些雀跃地问道:“我是否可以理解为,你为我心疼了?”
云遥没说话,但是他的沉默让沉星知道,他猜对了。因为连续两次看见自己受伤,云遥后悔了,后悔让他坠入这乱世红尘,后悔给了自己如此危险的任务,可是云遥这种性子又怎么可能当面承认他会后悔,所以只有沉默。他们果然是最了解彼此的,许久,沉星轻声一笑,云开雾散洒脱不羁。“人不染红尘,红尘自染人。你是这天下的谋士,不必为我的人生费神,我,从不后悔。”既认了他,就有生死与共的觉悟,即使他要选择的是一条修罗道,他亦不会逃。
云遥也笑了,他喜欢沉星自信而洒脱的笑容,一如最初相遇时那样,让他觉得轻松无拘束。未受伤的胳膊勾住他的脖子用力拉到近前亲了他一下,用赞赏的目光注视着他的双眸,喃喃道:“沉星,你果然未让我失望。”
休息过后,云遥的伤势基本上稳定了,两人起身前往非魔宫的前殿。接下来的事情再无任何悬念,小乐重创汐颜千寻后救出了被困在天魔殿内的父母,随后汐颜千寻亡,血魔党羽伏诛,旁落千年的魔界政权终于回归魔帝的掌控,一场浩劫出人意料地迅速结束。
一夕之间,魔界已换了天。大战过后整个非魔城遭受了严重的破坏,百废待兴,朝堂之内又开始进行大清理,顿时所有人都变得忙碌起来。只有两个人相对于众人的忙碌显得有点格格不入,一个人是始终以旁观者自居的墨龑,另一个则是刻意被云遥保护起来的沉星。
墨龑一个人觉得无聊,拉着沉星去喝酒,沉星也无事可做,索性喝了个痛快。两人推杯换盏,沉星却越喝越清醒。
“看来只有你我二人一身轻松。”墨龑放下酒杯感慨道。
沉星抬眼看他:“真正一身轻松的是你,我早就做不到事不关己了。”
墨龑也盯着他,原本眼底浮现出的醉意渐渐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犀利的探究。“沉星,你真的……不后悔?”
“后悔什么?”沉星笑,“后悔离开永生之海,还是后悔认识了他?抑或是后悔跟了他?”见墨龑眉宇微皱,他又继续说道:“没用的,小黑,那些事情已经没有后悔的意义了。”
“你爱上他了。”墨龑道出事实。
“是。”沉星大方的承认,“为了他我可以付出一切,所以别再说什么后不后悔,没意义。”
“为什么一定是他?”墨龑低喃道,或许他早已放下对沉星的感情,可是让沉星动心的却是那样一个人,他无法理解。“那种混蛋有什么好?浑身上下除了虚伪就是谎言,真不知道你到底看上他哪点。”
沉星饮尽杯中酒,轻笑一声,“我也不知道。”没人知道沉星湖畔那朝夕相处的点滴,那是他与云遥两个人的秘密,所以也不会有人明了,他的心情。那个人有什么好?笑起来如沐春风,可是眼底总是波澜不兴,爱美人惜佳人多情却又无情,那个人是毒药,明知道会痛苦可是他管不住他的心。
气氛突然沉默了下来,墨龑为两人各斟了一杯,忽地笑起来调侃道:“果然一旦沾上感情问题,再聪明的人也会变白痴。”
“是啊,陷在感情之中的人是没有理智可言的。”
墨龑的手一顿,盯着他唇角微动想说什么,最终却只道了句:“你……别做亏本的买卖。”
亏本,是因为他没有了理智而对方太冷静么?沉星默然,他知道墨龑的意思,沉溺于爱情的人没有理智,相反太过清醒的爱则不是爱,所以云遥对他……
扯出一抹笑意,沉星缄默不言。
又过了一日,云遥和寒月开始审问叛党余孽,沉星知道以那两人做事狠绝的风格一定会斩草除根,尽管冷菖蒲不会丧命,但是十有八九会和冷夫人一同被发配外魔界,那样的话他的人生就彻底毁了。如果不在审问结束之前救出冷菖蒲,他就注定要负了这个朋友,那不是沉星愿意看到的结局。可是要怎么救,他犹豫了。以他和云遥的关系,本可以直接去求他,但是他不确信自己是否能改变他的决定,尤其是这种关乎政事的决定。
几番思量,沉星决定还是找小乐最直接。
“主上,沉星有事相求。”
小乐被沉星堵在药房门口皱了皱眉,“沉星,你这么严肃的口吻我真不习惯。”
沉星依旧保持着严肃的神态垂首站立,小乐一拍额头大叫道:“行了行了,服了你了,有什么事直接说,咱俩这关系也用不着拐弯抹角。”
沉星笑着施了一礼,道:“多谢主上。”
“先把这包药给我捣成粉。”说着递给他一包药,沉星也不多言,拆开之后取了三分之一倒入乳钵。
小乐拉了把椅子坐在一旁,问道:“说吧,什么事?”
“关于冷菖蒲的事情。”
小乐一怔,“你朋友?”
“嗯。”沉星应道,“想求主上网开一面。”
小乐想了想,道:“也不是不可以,他的事情寒月跟我说过,确实是个无辜的人。但是,为什么来求我?你直接跟云遥说一下不就好了?这些事情都是他在处理的。”
沉星苦笑,“怕是行不通,他思虑周全而且做事一向有原则,不可能为我妥协。”
小乐点头,叹了口气,“是啊,他太冷静,即使是情人求他也一样不给面子,这年头美人计也没有啊。”
说者无心听者有心,又是相似的一句话,字字锥心。这是沉星目前为止最致命的痛,因为他与云遥之间始终有一个人保持着绝对的清醒,他沉沦了,可是云遥理智尚在。绝对的付出换不回绝对同等的情感,即使沉星怎样努力也无法改变。
沉星垂下眼睫,深深地呼吸想让自己冷静,可是捣药的手却再也控制不好力道,生生碾碎了乳钵。
小乐吓了一跳,“喂,你可别多想,我胡说八道。”
沉星摇头道:“不,主上说得对,他的确太过冷静,连感情都是冷的。”
他们的事情小乐也多少猜到一些,云遥那个人平时看起来嘻嘻哈哈实际上总是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是否能全身心地投入一份感情,小乐也拿不准,而沉星就透彻多了,至少能看出是一副为情所困的样子。小乐静静地看着他,沉默半晌才道:“他心里有你。”
沉星一惊,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不知道他为何这么说,“你怎么……”
小乐笑了笑,“或许他自己都想不明白吧,旁观者清啊。在我看来,你于他而言的确是最特别的存在。”
沉星撇嘴,“不会比你更特别,亲爱的小乐主上。”语气酸酸的。
小乐被他逗得忍不住扑哧一笑,摇头叹气,“你这个人真怪,平时自己也像他似的看见美人就挪不动步,怎么就不明白那些笑容里到底有多少真心。他那种人做戏惯了,真真假假连他自己都能骗过去,况且我和他的关系纯粹是正直的君臣关系,你跟我吃什么醋啊?”
沉星不说话,又换了一个乳钵继续捣药。
“沉星,你到底在争什么,你自己看清楚了么?”
沉星默然,小乐又叹道:“你以前总说我傻得一根筋,你自己又何尝不是喜欢钻牛角尖?好好想想,其实不用强迫自己也不用逼他。”
闻言沉星抬眼仔细地打量他,苍银色的眼眸清澈如水,仿佛一下子能映出自己的灵魂,就是这个人,让云遥甘心辅佐,为的是他乐观宽容的内心。
于是沉星忽地懂了,从很久以前,他就在与云遥心中的志向争宠。那个人心中有他,可是他的前途抱负才是最重要的,他可以为了魔帝精心布局千年,亦可以为了小乐只身犯险,所有的一切都抵不过这人心中的理想,因为那才是他生存的动力,而他沉星,只是第二位罢了。他不是云遥的唯一,云遥却是他的唯一,所以他们之间永远没有平等。这就是他一直耿耿于怀的原因。
“我没有你豁达……”他喃喃着。
“不是豁达,而是,不想以爱的方式给我爱的人压力。试着给自己留点空间,有些事情只有迂回一下才会前进,这个道理你一定明白。”
沉星点头,明白又怎样,就像墨龑所说只要一关系到云遥,他就变成白痴,简直是恶性循环。
“去和他谈谈吧。”小乐忽然道。
“诶?”
“他或许会为了你放过冷菖蒲。你在他心中到底占多少分量,是否能左右他的决定,自己去确认吧。”小乐豪爽地拍拍他的肩。
沉星被他大力一拍差点从椅子上跌下来,心中却被他的几句话打动了。其实他与云遥不是没有交流,而是那个人总是习惯于似是而非,很少给他一个明确的信息,哪怕说出了会照顾他一生一世这种话到最后也会变得暧昧不清。说来说去,就是他的承诺无法让沉星安心。
也许小乐的分析是正确的,沉星决定一试。
自从血魔叛乱平息之后,沉星就一直住在云遥的左丞府,但是云遥每天早出晚归大部分时间都在宫内,两人一天也说不上几句话。这一日云遥回到府中已是入夜,发现自己的房间烛光摇曳,推门而入屋内却没有人,桌上摆着几碟家常菜,两套酒具碗筷静静地摆放在两侧,袅袅的热气飘忽着,云遥一愣。
“真巧,我刚弄好你就回来了。”身后传来沉星清澈的声音。
云遥回身望去,沉星披着白色的狐裘,手里抱着一坛酒和烫酒的器皿靠着门边对着他笑,那双绯色的眼眸灿若星子秋水如梦正闪动着愉悦和化不开的浓情。看见这一幕,云遥不知为何心脏漏跳了一拍。
“无事献殷勤,有事相求?”虽已猜到了大概,云遥依旧保持着轻佻的笑意,走过去接过沉星手中的酒坛,顺便关上门将他拉入房中。
手碰触到沉星的微凉的皮肤,这才察觉他的穿着相当简单,银发披散着,狐裘下的长袍随意地以腰带系住,而长袍里面竟然连中衣都没穿。微微敞开的领口露出白皙的颈项,跳跃的烛光下那淡青色的血管依稀可见,云遥目光微微波动了下,随即一股清香若有若无地飘散过来,看样子他竟是刚刚沐浴过。
“没事就不能请你喝酒?”沉星也笑,“非魔城有名的浮白酒坊‘醉嫣红’,我守了三个时辰才抢到这一坛不知道能否有幸与君共饮?”
云遥闻言露出些许兴奋,“还是你最知我心。”他一向好烈酒,这醉嫣红与海棠春并称双烈,浮白酒坊每一年才出五十坛因此比海棠春更难得。这些日子非魔城内闹得人仰马翻他哪里有闲情逸致饮酒,即使有机会也只是小酌,看样子今天倒是可以过足酒瘾了。
坛口一开,甘醇酒香扑面而来,香气沁脾一直冲到四肢百骸,只闻到香气便已觉得畅快淋漓,当真是好酒。一时间云遥豪兴大发大笑了起来,“岂止是与君共饮,今夜要与君共醉。”笑声洒脱张扬,一扫这几日的严肃压抑,配合着他闪身坐在桌旁的豪放动作更显潇洒又不失优雅赏心悦目。
第三十二章
酒温好,沉星为两人各倒了一杯。举杯相敬,云遥仰头一口饮尽,只觉得整个人一下子舒坦起来,笑道:“痛快,果真好酒!”
沉星一直都觉得云遥喝酒的动作很潇洒很好看,举杯时的豪爽、饮尽后双眸中闪动的星光,无不锁住他的视线。于是有意无意地会效仿,可是他做出来的样子洒脱有余却总是少了云遥不经意流露出的一丝雍容气度,也少了那么一分优雅。
端着酒杯喝了一口,烈酒入腹,火辣辣的如同在胸腹之内炸开了一团火,沉星没想到会这么烈,不小心呛了一下。
云遥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道:“醉嫣红其实要比海棠春的口感更烈,春色海棠是轻柔的春风却后劲极重,而醉如胭脂红粉则是一种蛊惑了,也难怪你会不习惯。”
沉星咳了一声,随手拭去唇边酒液赌气似的将剩下的酒一口饮尽,喉咙里几乎快要烧了起来,可是又不想让云遥看笑话,只得忍住,一时间憋红了脸表情怪异。
“噗——”云遥忍不住笑出声,“哈哈哈哈……我的沉星,连这种事情都不肯服输么?”语气带着很浓的宠溺,放下酒杯拍了拍沉星的后背为他顺气。
沉星又倒了一杯,这次早有心理准备一口饮尽,热辣的感觉仿佛打通了四肢百骸,也终于能体会到云遥喜爱烈酒的原因。“痛快!”沉星深深地吸了口气,“烈酒果然适合豪饮。”
二人很久没有如此对饮,仿佛一下子又回到了最初相遇时的情景。此刻他们的关系不是主仆也不是情人,只是朋友,可以纵酒放歌、惬意人生的朋友。
几杯酒下肚,云遥这般好酒量也难免脸颊染上一抹淡红。他揽住沉星的肩拉近两人之间的距离,捏着酒杯随意地把玩着,道:“怎么不说话?”
沉星倒没想到他会如此直接,亲自又为他倒了杯酒,随性地靠在他身上道:“怎么,今天你似乎比我还沉不住气。”语气慵懒完全不像有事相求的样子。
云遥笑,随手挑起他的一缕银发在指间缠绕,另一只手中的酒杯却递到了沉星的唇边。沉星对今夜的所作所为早就打定了注意,自然不会像个情窦初开的女子般矜持腼腆,因此就着他的手小啜了一口。
与往日不同,现下他们的姿势太过暧昧行为也过于轻佻,尽管云遥很习惯于周旋于各色美人之间,可是他与沉星却很少真正如此放纵。即使有过更亲密的行为,之前的相处一直保持着相敬如宾的态度,像现在这样完全放松下来好似真正的情侣般,倒是一个新奇的体验。气氛一下子变得撩人起来,浓郁的酒香充斥在两人中间,那种嗅觉上的刺激与肌肤相贴的热度都给人不小的冲击。云遥看着沉星伸出舌尖不经意地舔过唇边酒液,原本淡然的目光骤然一凝,低头以沙哑的嗓音道:“你在引诱我。”
“嗯?”沉星抿唇轻笑既不承认也不否认,从他手中抽出自己的长发拉开了两人之间过于亲密的距离。云遥只觉得怀中一空,沉星已再次正襟坐好了。
“你打算怎么安置冷菖蒲?”他收起之前的漫不经心,开门见山问道。
云遥把玩着酒杯,“按律,诛九族。”
沉星扬了扬眉,像谈判似的盯着他道:“小乐不可能让你杀掉那么多无辜的人。”
“呵……”云遥忍不住轻笑,对于沉星的表现觉得非常有趣,明明已经有些醉意,绯色的眼眸里一片朦胧水色,可是说话的语气还是那样笃定,甚至连在多年之前压抑下来的傲气也突显出来。不可否认,对于云遥来说这样似醉非醉的沉星有着别样的吸引力,体内莫名地烧起了一团火,想要撕裂那人的衣衫将那高傲尽数压在身下。“你既已猜到,又何必问我。”
“我想知道你的决定。”
“你说,冷家的人该有什么结局?”云遥唇角勾起,笑得漫不经心,“于我而言留下任何一个都是祸患无穷,不赶尽杀绝已是主上开恩,至于冷菖蒲,看在他确实无辜的份儿上就发配外魔界吧。”
“不行!”沉星一掌拍在桌子上,猛然间又觉得自己过于激动于是讪讪地收回手。“冷菖蒲是个好人,我在冷家的这段时间他对我多有照顾,对朋友当真是肝胆相照。我不想他因为我而不幸,况且小乐以宽容赢得天下人的好感,如此处置会让他的声誉受损,你……”话说了一半,却也说不下去了,因为沉星觉得用小乐的名义来威胁云遥实在很卑鄙。
云遥默然地看着他的双眼,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酒太列的缘故,原本古井无波的黑瞳好似也蒙上了一层水雾,朦朦胧胧的看不到底,甚至连云遥眼底一闪而过的怒火也一并被掩去。“沉星,你知道你自己在干什么吗?”
“知道。”沉星迎上他凌厉的视线,“我在求你放了冷菖蒲,他是无辜的,只要你一句话就可以让他的生活复原到最初。”
“如果我不答应呢?”云遥反问。
“就算我求你不行么?”沉星收起咄咄逼人的气势低低一叹,“他不知道冷雪心的野心,也没插手这些阴谋,从头到尾只是被我利用了而已。难得有人真心地将我当成朋友,我却背叛了他。”说到这里看了眼云遥,“被朋友背叛的滋味有多痛苦我很清楚,现在又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你毁了他的人生?我只想还给他一个平静的生活,这样也不行么?你何必死死揪着一个不相干的人不放?”
“你这是在威胁我。”云遥冷笑,凭什么?他沉星何以认为可以左右他的决定?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是啊,一个不相干的人!“叛党余孽,自古就没有放过之理,沉星你的要求在无形中已经违背了我的原则。”
沉星转头不去看他,这不仅仅是威胁,而是赌博。他在赌,赌自己究竟有多少胜算能改变云遥的决定。“我知道你有你的原则,但是既然你也承认他无辜,怎么能如此草率地发配外魔界?况且他根本没有背叛魔帝。”
“不发配外魔界,难道要发配到永生之海么?”云遥嘲讽道,“这倒不失为一个好办法,扔到那里也方便你照顾。”
没想到他如此调侃自己,沉星一脸讶然地看过去,云遥却别开眼。这跟永生之海又有什么关系?简直莫名其妙,甚至有些无理取闹。沉星觉得很不可思议,云遥这种近乎幼稚的嘲笑简直与平常判若两人,说到现在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就忽然对冷菖蒲有了执拗的敌意。
云遥也似乎意识到刚刚的言论完全没了平日的冷静风度,为粉饰太平拿了酒壶为自己倒酒,兀自喝了起来。本来他也并不想为难冷菖蒲,甚至早已有了更长远的打算,虽然不算无罪释放,至少也不会为难。可是一想到沉星为了那个不相干的人求他甚至威胁他,心里就很不舒服,他和沉星之间莫名其妙地隔了个人,难免迁怒于冷菖蒲。这种情绪很没道理,一时间他也想不明白自己究竟想要什么,心里乱糟糟的理不出个头绪。
沉星静静地看着他,表情由刚刚的惊讶慢慢地转变成平静,两人目光偶尔交汇又瞬间错开,各自陷入了沉思。
“你不喜欢冷菖蒲?”
云遥睨了他一眼,好像在说:我为什么要喜欢他?
那样的表情与刚刚莫名其妙的言论形成了某种微妙的反差,沉星仿佛想到了什么,心里咚地一声无数惊鸿自心湖掠过,眼中浮现一道流光。“你……不会是在吃醋吧?”
云遥执杯的手轻微地抖了一下,随即嗤笑着仿佛看白痴一样看了他一眼,依旧不语。
见他无动于衷,沉星却不肯放过这一丝一毫的变化,猛地起身按住他的手兴奋道:“我没说错吧,因为我为他求情所以你心里难受。”虽然云遥从未对他说过爱,但是沉星绝对从他的眼中看见了名为妒火的情绪。
云遥缓缓地抬眼,视线从他的手上缓缓移到他的脸,目光淡淡的没有任何情绪,那黑瞳之中波光潋滟,好像醉了,又好似异常清醒。“看样子,你已经醉了。”语气轻佻又漠然。
沉星的表情一僵,云遥拿开他的手继续独酌,银发微动却露出了耳后一抹不正常的红晕。沉星一瞬间冷静了下来,佯装不在意地坐在他身边倒酒夹菜,神色恬淡,就是一句话也不说。
两个人沉默了许久,沉星夹菜、云遥执杯,筷子与酒杯却不经意地碰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音。平静中突然响起的声音打破了两人之间的沉默,沉星‘扑哧’一声笑起来,红润的双颊衬得他如水波荡漾般的绯瞳愈发明媚。“没见过你这么别扭的。”
他脱下的狐裘放在一旁,长袍却已半敞,微微露出光洁的胸膛,大笑之时一动一静似乎散发着一种纯洁的蛊惑气息。云遥深邃的眼眸闪过一丝波动,唇角微扬。
笑了一会儿沉星眯起眼睛懒洋洋地看着云遥,两人的目光蓦地在空中交汇,一瞬间在彼此的心中投下惊艳,惊起了重重浪涛。
云遥伸手一把将沉星拉到自己身旁,沉星身子不稳地跌在他的怀中,灼热的气息夹杂着浓重的酒气扑面而来,一时间气氛格外暧昧。
“很温暖……”沉星低喃着,主动抱住他的腰贴近他的胸前。
他的身体有些微凉,云遥顺势揽他入怀将酒杯递过去道:“喝一口暖暖身子。”
沉星没动,只是用朦胧的绯瞳注视着他:“喂我。”
那一瞬间,云遥的心情忽然变得很好,尤其是这样带着几分亲昵撒娇神态的沉星更触动了他心底的柔软,于是他将酒含在口中低头印上了他的唇。
烈酒在两人的唇舌间翻搅,热辣的感觉直冲入喉咙而纠缠的舌尖上却有对方独特的味道,这样的举动轻易地化成了深吻。沉星顺从地闭上眼睛,任由他的舌探入自己口中,霸道的气息缠绕着他的舌尖,酥酥麻麻的感觉直冲到头顶。醉意排山倒海地席卷而来,沉星脑中晕晕乎乎,激烈的深吻让他浑身无力却又不由自主地回应。
云遥与他分享着醇香烈酒,攫取着他口中的甘甜,不仅仅是醉嫣红的味道,真正让他沉醉的是沉星的味道。他的唇很柔软,灵巧的舌主动地缠了上来引他品尝,他知道沉星爱他至深,所以这种唇齿相依的感觉越发让他兴奋。想要他,不想放开,不想让他关注别人,他的眼中只能有他,云遥觉得自己的心思开始掺杂一些莫名的情愫。
深吻的感觉如此美好,两人互相掠夺直到浑身发热气息紊乱。
沉星瘫软在他的怀里,很容易察觉到对方身体的变化,耳边传来云遥粗重的呼吸声,一下一下撩拨着他的情 欲。云遥灼热的唇沿着他的耳垂、脖子游走,吻与吸 吮引得他阵阵轻颤,目光渐渐迷离。
“我们这样算什么?你说过允我一生一世,如果现在你面前的人不是我,你还会不会这样?”沉星盯着他喃喃道。
云遥微微一怔,“不会,沉星,现在因为是你,我才想要。我从不掩饰对你的欲望,也许你觉得我这个人滥情,但是不是什么人都可以爬上我的床,从那次之后,也只有你。”
他的解释让沉星释然,其实他懂,因为对象是他,云遥愿意付出一生。在这之前他们早已坦诚,即使云遥不懂爱为何物没有将那个承诺说出口,他也会给他相应的尊重。沉星仰头将喉结暴露在云遥的舔吻之下,身上早已没有了力气,看着屋顶吃吃地笑,“承认了吧,遥,你刚刚妒忌了,因为爱我。”
云遥停下来看着他,漆黑的眸子里跳跃着欲 望之火,“妒忌?那是什么?”
“呵……”沉星醉意朦胧地笑着,掌心停在他的心口处低声道:“如果我和别人做这种事情,你这里会不会很痛?”
云遥将他的手握住按在自己胸口,说:“如果你真的和别人发生什么,我会杀了那个人。”语气温和字字平淡却清晰得仿佛用刀刻在沉星心上。他绝对说到做到,沉星不由自主地颤了下,随即不可自已地呵呵笑了起来。
“还说不是妒忌,你妒忌得发狂啊……呵呵……”
妒忌么?云遥不知道,似乎在刚才便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让他烦躁,而这种烦躁在与沉星谈话之后变本加厉地升级,那种翻江倒海的郁闷,就是妒忌?
“放过冷菖蒲,即使是为了我也不行么?”沉星再一次将话题导回原点。
云遥的目光蓦地一变,见他一脸等待自己妥协的样子于是不由分说地再次对着他的唇狠狠吻了下去。
“唔……嗯……”这次的吻急切了许多,被他的舌缠搅的燥热难耐,沉星刚刚聚集起来的意识再次被卷入混沌。头晕晕的像个溺水的人拼命地将手臂攀上他的背脊,呼吸困难、眼前迷蒙一片,欲火顷刻间灭顶而来。
云遥一把扯开他的腰带,两人也就顺理成章地滚到了床上。爱抚□之间沉星又被他用之前的方法灌了几口酒,这种喝法简直比刚刚的小啜狂野得多,又是情 欲高涨之时的情趣,因此很快便彻底醉了,但是他却一直在笑。
即使在那攀升的让人快要被焚成灰烬的欲火之下,沉星的嘴角始终有一丝淡淡的笑意夹杂在混乱的喘息之中,给人一种美好的满足感。
衣衫褪尽、赤 裸相对,在酒精的刺激下一切都是那么疯狂而炫目。沉星总算还是记着今夜的主要目的,在他的欲望顶入之时,忽地长长地叹了口气。
“遥……你可知扰乱他人人生的罪?”
“唔嗯……因为,他人的强行介入……啊……而彻底改变一个人的人生未来,那样的罪……啊……”
回答他的是云遥无声的掠夺,于是防线崩溃彻底失守,再无法思考其他。被翻红浪、缱绻缠绵,这一夜沉星醉得着实厉害,到最后呢喃呓语呻吟喘息都已是完全出自于本能的迎合,无意识地跟随着云遥狂野的动作在欲海之中沉沉浮浮,徘徊于天堂地狱。
云 雨之后,云遥侧身躺在沉星身边,搂着他的腰了无睡意。怀中人似乎睡了,银发如雪红唇莹润,被□洗礼过后的眉目越发媚人,与当年沉星湖畔初见之时气质截然不同,只有那种天生的傲气依然。
忽而想起沉星那几句细不可闻的嗫嚅:‘因为他人的强行介入,而彻底改变了一个人的人生未来,那样的罪……’
“沉星,于你而言,我的出现亦是罪么?”云遥轻抚他的发,低声地问。
“不是罪……”怀中人嗓音沙哑,云遥身体一僵。
长睫抖了下,沉星缓缓地睁开眼睛,抬起头来四目相接,继续轻声道:“是劫……”情劫。
有什么东西悄然自云遥的心中萌发,又似乎被一阵风吹散了,无影无踪无迹可寻。心中一片空白,只想低头吻上他的唇。沉星似乎明白他的想法,顺从地接受了他的吻,没有情 欲,除了温柔更多的是云遥纷纷扰扰的内心和模糊的情感。
久久之后,只余一声叹息,消散于无边。
第三十三章
不久之后,魔帝东方夜岚退位,新帝登基大赦天下。然而沉星却很清楚,所谓的大赦也不过是场面话,很多人依旧被云遥幽禁着,更有一些人被无声无息地处死。半个月后冷菖蒲最终还是被释放了,不管云遥究竟作何打算,沉星的确达到了最初的目的。他所关心的人以及冷菖蒲在乎的人能平安,剩下的他不再插手。
冷菖蒲在沉星的帮助下得到了真正的自由,在城内重新安置了母亲,没过多久又将药铺转交给了他人,一切处里妥当已又过了月余。沉星原本想着还给他一个平静的生活让一切回归原点,却没想到冷菖蒲另有打算。
“我想到外面走走。”他遥望天边,“这么多年来从没离开过非魔城,如今禁锢没有了,很想亲自去看一看外面的世界。”
沉星知道,他的出现终究是改变了什么,即使他再努力弥补冷菖蒲的生活也已不复从前。“外面,没有非魔城繁华。”
“荒芜也好,繁华也罢,总要亲自去体验了才知道。”他身为冷家仅存的少数直系血脉之一,留在非魔城实在无法安宁,主动提出离开其实也想趁机远离这些让他永远看不透的阴谋权势,待到一切平静下来,他的身份也就不会如此尴尬了。
沉星看了看他,原本温和渴望平淡的个性在遭此大难之后越发地向往返璞归真,却不知道他内心究竟放下了些什么。
“不怨么?”沉星问。冷家几乎灭门,活下来的人却又不知有多少想要复兴冷氏一族,如果冷菖蒲也是那其中一员,他倒真的不确定违背云遥的原则是对是错了。
冷菖蒲回身看他,只是淡淡一笑。知他心意已决,沉星也没再说什么。
天气渐渐转暖,魔界短暂的春天很快过去,非魔城内曾经的战火硝烟也同血腥味一起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淡去,最终淹没在馥郁的花香之中。
为冷菖蒲送行的那日,墨龑陪着沉星设了践行酒。出了酒楼几人一言不发,走到一条小巷口时冷菖蒲突然停下脚步,“这里,我第一次看见你。”
沉星心下一颤。
“那时候真的觉得你挺特别。”他笑了笑,“我这个人外热内冷,其实很少主动帮助他人,那天看见你的眼睛,就觉得无论如何也要帮你一次。那种不肯屈服又渴望生存的目光,真的令人毕生难忘。”
他兀自说着,却不知道一旁的墨龑脸色早就沉了下来。“喂,”他悄悄用肘撞了沉星一下,“这家伙不会是对你动心了吧?”
沉星扫了他一眼,“小黑,你的脸已经堪比黑锅底了。”
墨龑嘴角一抽,恶作剧似的一把揽住沉星肩,大声道:“哎?沉星你竟然会露出那种不甘的表情?现在给我表演一下看看。”
沉星一脚踹过去,墨龑大笑着闪开。这一闹,也因为他的刻意而打散了刚刚凝聚起来的沉重心情。
冷菖蒲不再说话,静静地看着那两人似乎势均力敌的对峙又似乎默契天成的合作,心里涌上淡淡的伤感。
跟随冷菖蒲离开的只有一个学徒,四人出了城门,略带着炎热气息的风沙吹得醉意更浓。沉星对冷菖蒲道:“做过的事情我不会后悔,因为我有必须为之的理由,唯一觉得愧对你的就是利用了你的信任,我很抱歉。但是,我希望我们还是朋友。”
冷菖蒲不语,只是看着他一头银白的发丝出神,许久轻声一叹:“果然这样子比那时好得多。”说着不经意地抬手碰了碰他随风飞扬的发丝。“如果换一种相识方式,或许我们不会成为朋友。”
沉星没想到最后得到的不是他的原谅,心中微微郁闷。倒是墨龑脸色微沉一把将沉星拉到自己身边,冷哼一声:“小子,你真是莫名其妙,要不是看在沉星的面子上拿你当朋友,你又算哪根葱?”
沉星哭笑不得,正要推开他便感觉到身后传来某种令人心悸的波动。
“沉星……”那人曼声唤道。
沉星骤然转身,惊讶地看过去,只见云遥一身黑锻长衫,乌簪束发,自城门下大步走来,风流俊美一身贵气雍容让人无法直视。
墨龑不屑地唾弃之:“伪君子。”
沉星张了张嘴,刚想唤他又想到在人前他并不是左丞云遥大人而是药师医不死,因此只得将一个遥字吞回肚里,道了句:“主人。”
云遥也不理那几人,径自走到沉星近前笑了笑, 伸出一指摩挲了下他的脸颊,道:“城外风沙大,出门怎么不带纱帽?”
这、这又是演的哪出戏?沉星眨了眨眼,随即意识到他的行为不合时宜登时红了脸。他以前从不曾在友人面前如此亲昵地对待沉星,沉星完全呆愣住不知所措。一旁的墨龑脸色更难看,倏然出招想要打落那只行为过于暧昧的手。
云遥也不生气,轻松躲过他的攻击,也顺势揽了沉星入怀。
冷菖蒲先是震惊,随后看见那只落在沉星腰间的手心下陡然清明,自然明白沉星所谓必须为之的理由,一切的云雾终也散去了。回过神来,他向云遥施了一大礼,道:“罪职冷菖蒲见过药师大人。”
云遥亲切地将他扶起,说道:“不必多礼。听沉星说你要去游历,也罢,你天分虽不高但比别人刻苦,只是性子过于平实,医馆环境复杂身在其中难免受影响,医术更难以精进。外出游历寻访能人异士亦可修身养性,于你或许有益。”
冷菖蒲一向敬重药师,因此虚心受教。沉星的嘴角暗自抽了又抽,心道天下间又有几人能看透这个所谓气度不凡的药师大人其实是个不折不扣的伪君子。
“得药师大人亲自相送,冷菖蒲受宠若惊。”
“此去一路艰难未知,也没什么贵重物品可送,这块令牌权当作防身之物吧。”说着云遥递给他一块黑色的令牌,古朴无华,却让冷菖蒲大震。
“这……”他知道那是代表药师徒弟身份的贴身令牌,虽无实权但是寻常魔族都要刮目相看,令牌后面刻着魔界首富琪家的印记,应急之时钱财方面自然不必担心,而药师这么多年来也不过只收了三个徒弟,可见这一块令牌珍贵之至。冷菖蒲不敢接。
云遥笑道:“你家中尚有亲人等你,过得几年便回来,我收你为徒。”
面对叛党尚能如此大度,冷菖蒲难掩激动,扑通一声跪了下去,接过令牌久久无法言语。
沉星脸色更加古怪,看着冷菖蒲那一脸感激得恨不得泪流满面的样子,只能无语长叹。冷菖蒲这种人怎会是老狐狸云遥的对手,他又用那虚伪的温柔的面具坑害了一个老实人,表面上亲和,事后说不定还要将冷菖蒲拐入怎样的阴谋之中,沉星已经可以预料这人将来的命运,早晚也要变成他的棋子。
“一路顺风。”沉星心中为他默哀,顺便将自己准备的礼物送上。
冷菖蒲接过方盒,打开一看是一套银针,比寻常银针精致一些,却以血为咒辅以魔气。他亦是识货之人,自然看出这是沉星用心准备的礼物,心下感激。
墨龑扫了一眼,心中不忿:“你对他倒是用心。”沉星浅笑不语。
冷菖蒲认真地看着眼前的少年,不,是青年。比初次相见时看起来成熟了几分,更比那时多了一种浑然天成的自信,眉目更加光彩照人,若是两人不曾相识走在路上或许会多看上几眼。只是沉星这样的气质却不是他会主动结交的人,所以当真从新来过的话,他们可能永远也成不了朋友。“我没怨过你。”他忽然道,“你也不要多想,我只是有些感慨罢了。偶尔想起来,觉得自己很可笑,明明你并不需要我的照顾,我却总是自以为是地做些多余的事情。”
“不。”沉星摇头,“我一直很感激你,多谢你那段时间的照顾。”
冷菖蒲扯出一抹笑意,“你我不是同一种人,本不该有任何交集,所以我刚刚才会说如果换一种相识方式,我们不会成为朋友。”
沉星轻轻叹了口气,“我知道,因为我们本就属于不同的世界。”但是,这个朋友他很喜欢,所以即使对云遥用了心计也要让他摆脱不幸。
相识一场,冷菖蒲又怎会不懂他的心思,想再一次抚摸他的头,眼底已是云淡风轻。“一切没有如果也不会重来,至少我们还是朋友,所以,这样就好。”曾经有那么一瞬间,冷菖蒲以为他们可以更贴近一点,不仅仅是朋友,或许是知己,或许还可以有另一种关系,但是那个瞬间仅在他不顾一切地抱着不着寸屡的沉星飞奔而回时跳跃上心头,如昙花一现,又瞬间落幕。所以什么都没有改变过,一切都还没来得及开始就注定结束。幸好,他们不曾开始也幸好他们不会陌路,如此,甚好。
“下次再见面的时候,一定要喝个痛快。”两人相视一笑,刹那间涌上冷菖蒲心头的情绪在沉星绯红色的真诚里化成一缕青烟,从此烟消云散。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冷菖蒲就此别过。”向三人抱拳施礼,师徒二人迈开大步沿着官道绝尘而去。
沉星站在城门外,迎着风默默地看着他们远去,一转身,发现云遥和墨龑正看着他,目光幽深难懂。
墨龑夸张地松了口气,道:“终于走了。”说完揽住沉星的肩拖拖拽拽地走向城门,边走边说:“天气不错,我们去赏花吧。”完全将云遥当成了空气。
沉星有些头痛,实在不明白墨龑为什么要趟这趟浑水。
“是啊,终于走了。”云遥喃喃道,看着那两人拉拉扯扯地走远,唇角微微扬起却没什么笑意。
日子又恢复了之前的忙碌,魔帝即将亲自前往极地与鬼魔族会谈,云遥筹备此事整日忙得不见人影,沉星偶尔跑到宫里与小乐闲聊,却总是说不上三句话便被打断,然后又被更无所事事的墨龑拉去喝酒聊天。两人几乎醉生梦死的生活虽无伤大雅,但云遥总觉得哪里别扭。直到几天后接到暗卫的报告说两人一同去了烟花之地并流连甚久,某人顿时对墨龑的厌恶无形中又加重了一级。
“青楼?”听到例行报告,小乐先是一愣,随即放下奏折似笑非笑地看着前来报告的暗卫,“你确定是青楼而不是茶楼?”
暗卫擦了擦汗,一本正经地回答:“回陛下,的确是青楼,名字虽相近但卖的东西却不一样,属下分得清。”
寒月培养出来的暗卫果然都很可爱,小乐差点笑喷。挥退了暗卫,又偷偷瞥了一眼身旁依旧面色如常的云遥,小乐奇道:“小黑那人喜欢热闹也就罢了,沉星最近是不是闲得长草了?”
云遥放下毛笔抬眼看了看他,神色淡定地问道:“主上想说什么?”
“他逛那种地方,你不生气?”小乐抚着下巴打量云遥,想从他的表情里看出对方的情绪变化或者任何心思的动摇,可是云遥依旧沉静若水,倒是那种仿佛穿透一切的□裸的目光看得他有些不自在,先一步举手投降。
“停!别用那种色迷迷的眼神看我。”色色的,好像已经被他扒光了衣裳裸奔,小乐打了个冷战。比脸皮,他绝对厚不过云遥。
云遥拿起桌上的折扇展开摇了摇,淡然一笑,道:“咦,主上难道不知,臣最爱欣赏美人。主上如此绝色,实在赏心悦目啊。”
小乐差点鸡皮疙瘩掉满地,这人玩笑也要开得一本正经,杀伤力太大。挥了挥手,决定不再调侃,“算我服了,你和沉星简直就是绝配,沾花惹草的本事同样一流。”
云遥黑瞳闪了闪,依旧和善地笑着,“主上,臣突然想起有要事待办,剩下的奏章请主上申时之前务必看完,臣先行告退。”
“啊啊啊啊!等等,等等!”小乐跳起来大叫,“那么多我一个人看不完啊啊啊啊!”
云遥收了折扇回头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笑道:“臣相信主上一定能做到。”
小乐嘴角抽了抽,心知他绝对是公报私仇,但是好汉不吃眼前亏,他决定保持缄默。看着云遥的身影越走越远,忽地想起一事,忍不住开口:“云……”
“嗯?”云遥停下脚步心不在焉地应道。
“你们,做过了吧。”
云遥折扇半遮面,笑了笑,“主上问这个干什么?”
果然,小乐了然,压下心中想知道谁上谁下的冲动,沉吟片刻决定媒人做到底。“我不知道你们之间到底有怎样的过去,从我认识沉星那天开始,就已经把他当作我的朋友。那个时候我觉得他很冷漠,即使整日嘻嘻哈哈扮演着登徒子的角色,他给人的感觉也始终是没有心的,所以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就觉得你们很像。你和他真的很像,”小乐低低叹了口气,“无论是气质容貌还是性情,总能找到一丝相似的地方。”
“我知道。”云遥垂下眼睛嘴角微扬,“他的处世态度受我影响颇多,尤其是喜欢用嬉笑来伪装自己。”是他教会了他欺骗、也是他教会了他背叛,更是他教会他什么是真正的虚伪。
“后来我知道你是他的主人,也多少猜到一些。记得那次梦都的重逢么,他痊愈归来的那个红雨之夜,也是那个时候我才真正发现,他和你一点也不像。”小乐一动不动地看着那人的背影,继续道:“云,你与他虽然同样用一张笑脸做面具,可是你的眼中永远没有温情,而他的眼底总有种让人无法释怀的落寞和忧伤。所以,你和他,完全不一样。”
闻此言,云遥笑了,然而只有他自己明了那笑容的背后代表怎样的含义。“如果是主上您的话,看透这一切很容易。”他感慨道,唯有真正用心去交的朋友才能看透一个人的本质。
“一直很想知道他那化不开的落寞和忧伤究竟源自何处,后来我懂了,他看你的眼神很执着,也很炽热。我知道沉星喜欢你,而且爱得很深,但是你对他到底是什么感情你自己清楚么?”
小乐的声音有些深沉,一字一句问出来好像并不急于知道云遥的回答,而是让他去认真思考。云遥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口气,近乎低喃地说:“我是个寡情之人,主上应该看得出。”
“云,你的心,乱了啊……”小乐忽地淡笑起来,“你对他并非无情,否则不会迷惘。迷惘,就是心动最好的证据。”
云遥沉默不语,仿佛陷入了沉思。
“有些事情总是当局者迷,从上次他受伤时你的态度就能看出来,你对他的在乎绝对不是一丁点。以我旁观者的角度看来,你喜欢他吧。”
“为什么你和他都想要知道我心里的答案?”云遥无奈一笑。情、爱,他根本就理不清啊。
“你没对他说过那几个字吧?”小乐又问,“一个承诺而已,说不出口么?还是不想说?”
云遥不知道,心里却仿佛被压了一块大石头,气郁结在胸。小乐的逼问让他不知如何回答,于是只好展开折扇继续迈步离开。
小乐看他逃避似的行为不由得好笑,终于叹息一声扬声道:“云,你若没办法给他想要的承诺,就不要再伤害他。”
云遥嗤笑,再次回身时神色又恢复了淡漠平静。“对了主上,寒月明天要代臣处里重建学堂的事宜,明日的奏章还请主上继续独自览阅。”
“诶?”小乐瞬间石化,“啊啊啊啊,不要啊——!”他错了,管谁的闲事不好,偏要管这只狐狸的家事?这不是自己往枪口上撞么?小乐欲哭无泪。
第三十四章
换下左丞的官服云遥出了宫门,街上行人寥寥,夕阳西斜,将他的影子拉得修长。站在路中央思考了片刻,手中折扇一收,在掌心敲了敲,随即迈步离开。
烟花之地愈夜愈热闹,此刻虽未入夜,却也繁华正盛。各家楚馆秦楼门前早有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男男女女迎来送往,空气中香气缭绕,丝竹箜篌之声悠悠扬扬夹杂着娇笑私语,好一副淫靡景象。
见有生意上门,门前浓妆艳抹的老鸨迎了上来,莲步生姿眉目传情,可惜面上白粉胭脂厚重却也遮不住年华老去的事实。“哟,这不是药师大人么,您好久不来,可想煞我那些姑娘了。”
云遥笑了笑,折扇一挡,将老鸨那满身香气的身子挡在了一步之外。“今天只是随便走走,不必招待我。”
随便走走?老鸨一愣,药师医不死的花名在这条街上谁家不知,怎么今天转性了?更何况哪有到这里来散步的,这不就是欲盖弥彰么?正要继续谄媚奉承,云遥早已悠然地走了进去,同时也拒绝了那些姑娘们的投怀送抱。
穿过莺莺燕燕,云遥径直上了二楼雅间。里面不时传来女子嬉笑的声音,守门的丫头看见他先是一愣,“公子留步,姑娘有客人。”
云遥不以为意地展开折扇,一指点在小丫头的唇上,调笑道:“嘘——我知道。”
他这一笑三分清雅七分蛊惑,小丫鬟哪里受得住这玉树临风潇洒倜傥的公子哥儿近距离调戏,心差点跳出来登时丢了魂,等到反应过来的时候,云遥早就推门进去了。
屋内正闹得欢畅……两名女子围在沉星周围娇笑着劝酒,剩下几名女子也没有注意到有人进来,只有墨龑扫了他一眼,完全没有提醒的意思,笑得有几分挑衅。
“公子,您喝了这杯奴家就跳一支舞。”
沉星懒洋洋地看了她一眼,没有被灌酒的窘迫,从容得倒像是在戏耍他人玩。
“喝嘛~喝嘛~”那女子不依不饶地在他身上蹭来蹭去,几乎坐在沉星怀中。
沉星的身后伸来一只修长有力的手,将那杯酒半路截了过去,“美人亲自斟酒,怎可浪费。”云遥说着一饮而尽。
姑娘们先是一惊,随即看清来人的样子同时发出了惊叹。云遥随手拉起沉星怀中的女子,用折扇挑起她的下巴打量了一番,笑道:“啧啧,艳若桃李美人如玉。”
那女子也是见惯大风大浪之人,见两位主家都没有反对,自然是默许的,于是手臂缠了上来,柔若无骨。
对于他的突然出现沉星仿佛毫不惊讶,亲自执酒壶为他倒了杯酒。“你怎么来了?”语气平静。
“听说二位在这温柔乡自在逍遥,主上派我来看看。”
“噗——”一口酒喷出来,墨龑要笑不笑地睨了他一眼,道:“连我们的行踪都要汇报,是小乐无聊还是你无聊?”
云遥淡笑不语。
一旁的女子们觉得三人气氛还算和谐,于是胆子大了起来,赔笑上前施展媚术。墨龑左拥右抱,目光却一直若有所思地盯着对面那两人,只见云遥和沉星面上一派淡定,只是在看向对方的瞬间眼中才有片刻的波动。
沉星盯着云遥怀里那女人挑 逗的柔荑,而云遥看着正欲对沉星献吻的丰润朱唇,目光交错,瞬间火花四起。
云遥一把推开怀里的女人,将沉星猛地拉到自己怀中,女人们一阵慌乱,为这突如其来的行为而愕然。
“我说过的罢,”云遥扣住沉星的下巴低声道,“如果你和别人有什么,我会杀了那个人。”
沉星笑,有恃无恐地扬了扬眉,“那么,你是不是要把她们全部杀光?”
“呵……”云遥一声轻笑,屋中的女人们只吓得花容失色,战战兢兢地向门边后退。“都出去!”他冷声命令。
得了赦令,女人们仓惶而出,眨眼间屋内只剩下三个大男人。墨龑把玩着酒杯一脸讽刺地道:“你是故意来扫兴的么?”
云遥侧头看了看他,高深莫测地扬眉道:“小黑,你是不是该回你的永生之海了?”
‘咔吧!’墨龑捏碎了手中的杯盏,冰冷的目光扫过去,道:“你明知道我最恨那个字,尤其是从你这种人口里说出来。”
“你该回家了,黑龙王。”云遥继续重复,一字一顿听不出什么情绪。
“姓云的!”墨龑猛地站起来,冷哼一声:“早就看你不顺眼了,出来,武力解决。”随即一掌拂碎了椅子,头也不回地迈步离开。
云遥松开沉星,在他唇上一啄,低声道:“回头跟你算账。”语毕跟了出去。
沉星为自己倒了杯酒,小啜一口,侧身盯着紧闭的房门看了一会儿,哼了一声:“无聊。”表面上虽然无动于衷,可是内心还是窃喜的,摸了下刚刚被碰触过的唇,隐约觉得那一瞬间感觉到了云遥内心的波动。那样情绪化的表现,实在很可爱。
想到这里,沉星忍不住笑了起来,果然如小乐所言,有些事情迂回一下会有出其不意的效果。
两人一出青楼,墨龑的身形骤然消失,云遥看清他的行踪紧跟其后。不多时两人一前一后飘落在镜湖边,水面波光粼粼岸上芳草依依,湖上的画舫已然点亮灯火映着晚霞在风中飘摇,笙歌曼舞又是一番纸醉金迷的喧嚣。
“不是要武力解决么?”云遥靠着树干看着淡金发色的魔龙之王,后者正举目远眺。
“云遥,我很讨厌你。”他忽然道。
“刚好,我也不喜欢你。”云遥浅笑。
墨龑转身,目光深邃地盯着他,眉宇微皱。“你是我最厌恶的一种人,高高在上、善于玩弄人心,你的人生除了欺骗就是阴谋诡计,演戏演得久了连心都没了。”
“你倒是看得透彻。”云遥随手摘了一片树叶,随意地一抛,树叶投入湖中,却掀起了层层水花。“因为你也是这种人吧,”他忽地一笑,“高高在上,带着睿智果断的面具做人,尊敬的龙王,你有什么资格指责我?”
“你说的没错,我的确是这种人。上位者无情也不需要情,但是那只是面具而已,在永生之海以外的地方,我就只是墨龑,一个逍遥的旁观者。而你呢?你真的有心么?”墨龑质问。“我和他自幼一起长大,差不多所有事情都是一起经历的,正因为太明白你这种人我才不愿意看到他和你在一起。”
“你喜欢他。”云遥说道,目光带着一种莫名的探究。
墨龑扬眉一笑,“是的,我很清楚自己对他的感情,这就是我和你的不同。沉星喜欢自由、我就放他自由,沉星喜欢捉弄我、我就让他开怀大笑,沉星信任我,我就选择让他永远不会怀疑,我或许不爱他,但是我绝不会伤他。云遥,你配不上他。” 最后一句,宛如玉碎,清澈碎裂的声音投入了云遥心中,很快又归于寂静。
“那只是你的方式……”
在这之前,云遥不曾想象墨龑与沉星之间过去的相处模式,也许是太过自负,所以从不认为这个人对沉星而言有何特别,但是听了这一番话,心中微微震动。宠一个人、爱护一个人,甚至愿意为他构建一个无拘无束美好的人生,这样的付出,他做不到,也不可能做到。
沉星对他和对墨龑的希翼是不同的,云遥甚至可以更自信地确定,沉星与他在一起时并不期盼这种如同对待小孩子般的宠爱。那么区别在哪里呢?他要的是什么,自己想要的又是怎样的沉星……
第一次,云遥开始认真思考这个问题,这个纠缠在自己与沉星之间多年却从未得到回应的问题。往事一幕一幕地在脑海中掠过,沉星那些开心的、忧郁的、绝望的,还有痛苦的表情宛如定格的画面纷杳而来,他的思绪渐渐地清晰。
“他,不需要我施舍的包容。”云遥收敛了笑容,语气带了几分迫人的气势。“沉星是一个独立又高傲的人,他会努力成为一名与我比肩而立的人,而不是躲在他人羽翼下接受呵护的雏鸟。”是了,这就是区别,沉星所希翼的、还有自己想要的。
墨龑怔住,仿佛听了这一句话才开始认真地打量眼前这个人。比肩而立……或许能解开沉星心结的人,只有他了……沉默了许久,终是轻声一叹,语气也缓和了下来,“他最喜欢无拘无束,是你束缚了他。不知道有多少次,我很想杀了你,不过我最终还是放弃了,因为即使你死了,他的心也不可能解脱。”
云遥笑了笑,“我是不是该感谢你的手下留情?”
墨龑冷哼:“你自己好自为之,如果负了他,我绝不饶你。”
“我既应了他,就不会负他。”云遥正容回答。他与他之间的纠葛又有谁能真正明了,契约的关系、朋友的关系,还有情人的关系,即使没有情与爱的承诺,他也不会负了他,这是性格使然。
墨龑明白,但还是忍不住叹息,感情的事情外人没办法插手,尤其是要让一个没有心的无情人动情懂爱。他本可以说得更透彻一些,但是又不想轻易点破,如果云遥永远也不懂得爱与珍惜,那么就让他来珍惜沉星。“如果有一天,你让他绝望,我会带他离开,永远不会回来!”一字一顿,犹如立誓。
这是一张战帖,云遥淡笑着接受。该说的都说完了,不想说的也就此打住,究竟这样的谈话在彼此心里产生何种影响,也只有个人自己明了。
“你该回永生之海了。”
想撵我走?墨龑暗自冷笑,“该走的时候自然会走,本王身为龙族之王,还轮不到你这个虚伪小人来说教。”语毕拂袖而去。魔气瞬间汹涌如暴风,只留下了一个狂狷霸气的背影消失暗夜的花影之中。
金乌西坠玉兔东升,晚风拂过,带来阵阵花香,缥缈的曲乐声在湖面上飘荡开来,给寂静的夜增添了一抹艳色。树后的阴影中走出一人,云遥转身看去,唇角微扬,会心一笑。
“为什么……”沉星问,树影遮住了他的眼睛,让人看不出内心的情绪。
“什么?”云遥走到近前,语气轻佻地笑道:“我还没问你温柔乡感觉如何,你倒先问我为什么。”双手探过他的耳朵两侧按在身后的树干上,将他圈在双臂之间。这才发现沉星的身体似乎在发抖,压抑着什么,情绪波动得厉害。“在想什么?”收起玩笑的态度,用唇在他的唇上轻轻碰触了下。
“比肩而立……”沉星喃喃道,“你怎么知道我最无法释怀的是什么……”
“我自然知道。”云遥的身体紧压过去,贴在他身前让两人之间再无一丝空隙。“其实,最初与你定下契约的时候我并没有想把你看做仆人。”
“不是仆人,是什么?”
“是朋友。”
沉星扯出一抹嘲笑,道:“那个时候,我完全看不透你的想法,除了主仆实在想不到第二种可能的关系。你为什么不说明呢?”
“因为我的沉星心性高傲,我若说了,你会怎么想?”云遥浅笑着在他耳垂上一啄。
沉星侧头看着他,想了想道:“同情。”是的,同情,如果那个时候云遥清楚地告诉他,或许,他并不会相信,甚至会认为那是云遥的同情与怜悯。那种东西,他不需要。
云遥点头,“所以我保持沉默。当时我们的关系已经很糟糕了,我不想更糟糕下去,至少,要恢复朋友的关系。”
当然,这种考量多少源于他对未来的筹划,沉星也明白这点,所以不打算继续刨根问底。
“那么为什么现在又打算说了呢?”
“因为我想通了。”
沉星一震,心跳得飞快,那剧烈的心跳声仿佛击打在耳边的战鼓,清晰而震撼。他是不是,等到了什么……不敢想也不敢奢望,却忍不住更靠近他,想听到心底最希望的答案。“想通什么?”
“记得你曾经问过我,于我而言你究竟是什么人。”他的声音悠长平静,一下子将沉星带回了沉星湖畔两人独处的时光。
“最初的时候,我对你有愧,想着既然选择了你与你定下契约就要保护你一生一世。无所谓主仆关系,因为让你失去力量所以我来撑起你的未来。”云遥忽地笑起来,“你只要站在我的羽翼之下就好……曾经,我这么说过罢。”
沉星的心揪痛起来,他还记得,当时就是这一句话,让他陷入了对情感的茫然和绝望。
“现在回想起来,就是因为这句话才让银颉有机可乘,后来完全控制了你的身体。那并不是你所希望的人生,是不是?”云遥收紧手臂,将沉星揽在怀中轻声叹气。
沉星默认。
“你想要的,是对等的爱,而我想要的……”云遥抚摸着他的脸与他平视,一字一顿地道:“是那样的你。”
“于我而言,你是朋友,也是情人。不必妄自菲薄的你、高傲而率性的你、为了想要的东西而不顾一切的你,沉星,我——”后面的话被沉星捂住了,云遥拉下他的手,却发现他的双眸已盈满泪水。
沉星双肩微微颤抖着,泪水无声地滴落,那样压抑的神情却并没有悲伤的感觉。情绪有些失控,沉星不想哭,可是听见他说出那些话就再也抑制不住泪水。这么多年,云遥终于懂了,他所企望的和他所能给予的,终于不再遥不可及。
云遥默默地搂着他,为他拭去眼角的泪。沉星捂着脸不想让他看见自己这般失态,却被他抓住了手动弹不得。
“其实比起任何一种关系,你我之间的契约更可靠也更长久。”云遥握住他的手放在唇边轻吻,“但是,我欠你一个承诺。沉星……”
“我喜欢你。”
突如其来的一句喜欢让沉星彻底怔住,那声音仿佛来自遥远的天边,让他不敢相信是否是真实的,等了这么多年来的一句话竟然如此轻易便等到了。很轻描淡写,却重逾千斤。片刻之后,云遥在他耳边又低低地重复了一句,泪水骤然决堤,沉星哽咽着捂住双眼,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云遥也不急于听到他的回应,只是没想到这句话会对他影响至此。小乐说得对,一句承诺而已,之所以一直不肯说出口是因为觉得他们不会互相背弃所以没有必要,而且之前的确看不透自己。而今虽然对爱依旧无法解释,但至少明白对沉星他绝对放不下。冷菖蒲的事情、还有墨龑的事情,让他清楚地意识到那名为妒忌的情感,如果沉星等的就是这样一个承诺,那么他给他,给他灵魂交换的郑重承诺。
“你……”沉星嘴唇微微嚅动。
不知道为什么,云遥觉得有些紧张。尽管沉星的感情他早已明了,此刻却好似害怕听到对方的拒绝。这种患得患失的感觉,是否也是爱的一种表现?沉默了片刻,他若有所思地问道:“如果没有契约、没有其他任何人的关联,单纯只因为我这个人的话,沉星,你愿意陪我这一世么?我这个人天生冷漠,尤其对感情的事情更是一知半解,但是一旦认定了就绝对不会放弃。也许我对你的感情没有你的爱那么深,但我会努力一天比一天更喜欢你,直到和你爱我一样多。沉星,你愿意陪着我一起么?”
这几句话依旧令沉星震撼,他将头埋进云遥的肩颈,感受着对方平稳的心跳和灼热的体温。其实早该明白的,这个人,聪明一世却唯独对感情迟钝,所以他处里感情的方式显得很生疏很理性却也如此直接。正因为这样,他总是自以为是地把自己逼上绝路,殊不知,对方早已在内心认定了他,只是交流上产生了歧义罢了。
“因为认定了我,所以才会和我做那种事?”
“是。”
“因为喜欢我,所以才想要我陪你一生一世?”
“是。”
“再回答我一个问题。”沉星猛地抬头,绯瞳之中波光点点却不带半分忧虑,那样雀跃的充满活力与执着的目光,深深地刻印在云遥心底。“你的抱负、你的主上、还有我,三选一的话,你选择哪一个?”
云遥毫无犹豫地回答:“我都不会放弃。”
的确是云遥式的答案,沉星的唇边蓦地绽放了一抹笑意,双手紧紧地回抱住他,轻笑道:“贪心的人。”
“本性如此。”云遥笑起来,收紧的双臂感受着怀里的那份深沉爱意。他似是呢喃似是叹息地说着:“但是,魔界理想也好、主上的未来也罢,那些东西有一天都可能会放弃我,只有你不会,也只有你与我同在。”
是的,永远。“我爱你。”沉星笑着主动吻上他的唇,所有承诺与誓言都在这一吻中交换给彼此。即使爱得不够深,即使他的内心有太多放不下,但情人这个位置云遥会永远留给他。相伴一生,生死相随,他们将一起走过未来的路,一起寻找并守护爱的真谛,如此,足够了。
“我们,回家……”
风起,如月光般的银发纠缠在一起,将树下相拥的身影包裹起来,漫天飞花过后,只余树影斑驳暗香浮动。
湖心处画舫内通明的灯火映照在湖面上,笙歌曼舞纱帐飘摇,一切恍如五彩斑斓的梦幻。
月下,销 魂依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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录入币 +2 大魔王 2009-4-18 20: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