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帖内容
叮当猫

2008-4-10 07:57
漠上寒沙 下(帝王,强强) BY 牧云岚卿

漠上寒沙 下 BY 牧云岚卿

恒子渝言语间,虽然还带着权臣常有的骄横跋扈,恭敬不多,但总比和其他大臣说话来的痛快。那帮老家伙,被我的清洗吓怕了胆,一个一个说话都是大气也不敢出,战战兢兢,好像马上就会丢了小命。
做人到了这个份上,也真是无趣。
“不过,陛下似乎依旧有心事。臣经常见陛下郁郁不乐。”
我转头朝他一笑,“将军真的觉得,朕当这皇帝会开心?”
秋日的风已经带上冷硬,吹的透衣生凉。
我仰首望着天际,微微叹息,“别人眼里,君临天下,号令八方,真是威风至极,可他们哪又知道,朕这龙椅,从第一天起,就坐的忐忑不安。”
“国难当头,临危受命。”我自嘲一笑,“国家保住了,那是应该,谁叫你是皇帝;国家亡了,你便是千古罪人,受到万世唾骂。”
恒子渝微微动容,未曾言语。
我耸耸肩,“这桩买卖,一点也不划算。”
他踌躇一番,低声开口:“那陛下,为何选择这条道路?”
我伸出双手食指, “如果摆在你面前只有两条路,”说着朝他晃晃,“一条是死,一条是做皇帝,将军怎么选?”
他盯着我许久,最终缓缓道:“人生在世,当然性命最重。”
我点头,收回指头,“这不就结了。”罢了缓缓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摩挲着杯沿,“朕自小在市井长大,什么理想什么大义统统不知道,有先生教也不好好学。现在这么做,也只不过是凭着自己的良心而已。”
他眉毛一挑,“陛下这话,倒也奇了,虽然陛下身世离奇,怎么会在市井长大。”
我不愿再提起那段让人难受的日子,只得无奈一笑,“大千世界,无奇不有。”
他也在我身旁坐下,缓缓摩挲着剑柄,目光在我脸上游移。我移开脸,低头喝茶。
一时相对无言。
我不喜欢他的目光,太过深邃,透过我双眸,仿佛能洞察一切。
他一双剑眉飞扬,满目探究关切。
那样的目光,没有敬畏与恭谦,只是无遮无挡的探究,不仅仅臣属之于主上,还潜藏着别有意味的深长。
压下心中的不安,我依旧不动神色。
也许,换个时间,换个地点,我们就能够成为君臣知遇的典范。但世上没有那么多的也许,他不会仅仅甘愿身居高位,荣华富贵,他更想要的……就是雄视天下,威震八方。
这个位置,原本就不是我的夙愿。
沉默良久之后,他打破寂静,“陛下,臣冒昧问一句,如果到了那一日,您真的打算玉石俱焚?”
我静静开口,“这个问题,朕记得一早就说过了。”
剑柄微颤了一下,他脸上神色如常,“陛下乃人心所系,如果当真玉石俱焚,恐怕……”
我回眸看他,“将军身经百战,可曾因战况危急而临阵退缩过?”
他蹙眉,缓缓开口,“那是军人的天职,陛下是一国之主,岂能相提并论?”
“将军别忘了,朕也曾是军人。”
他没有答话,只是缓缓抚摸剑柄,垂了眼眸。
我刚站起,就听远处城头传来一阵喧哗,士兵的叫嚷焦急且急促,我顿时一惊,恒子渝提着剑当即站起,大步朝门外而去。
“陛下,待臣去看看。”
我顾不上答话,赶忙跟了上去,两人疾步而上,举目远眺。
楼外马蹄得得,有人纵马急奔而来,一路高喊:“紧急军报——紧急军报——”
对视一眼,心中七上八下,恒子渝压低声音:“怕是前线的急报。”
果不其然,来人神色疲惫,一身带血盔甲,身上受伤多处,他被人搀扶着下马,铿然跪下,抖抖索索的从怀中掏出军报呈上。
命人带他下去治疗,我急忙展开军报,顿时一股血腥气冲天而起,我皱了眉,看到纸上已经是殷红一片。
徐铮率轻骑两万步向洛沅,缘道屯守,两日过后,与燕国骑兵迎头相遇在在洛沅之北。两军惨烈厮杀,宇文元倚仗人强马壮,令左右两翼兵马,从城外两侧山坡俯攻,须知与两万轻骑死战不退,与燕军贴身肉搏,厮杀在一处。
这一场鏖战,直杀得天地变色,血雨横飞。
燕国骑兵将徐铮及所部逼入绝隘,终将尽数剿杀。洛沅的平原上横尸遍野,哀嚎震天。
我不忍再看下去,合上军报,血的腥气似乎在我身边缭绕不去。
手腕上陡然一紧,竟是被恒子渝紧紧握住,他在我耳边低声道:“陛下,切不可动容。”
我只觉得喉中发紧,什么也说不出。
徐铮,那个面色沉毅,少言寡语的汉子,就这样为国家流尽了最后一滴血,而他连同那两万人换来的,仅仅是延迟三日的兵临城下。
三日……
“陛下,这是他们为我们换来的最后机会。”
我微微回首,目光与恒子渝堪堪相遇。
是的,我没有时间在这里为死者哀悼,还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我去做。
头脑恍惚,脚下隐隐发软,迈进太清宫的大殿的刹那,我再不能支撑,脚下一软,竟迈不过那道门槛。
“陛下。”恒子渝的手,稳稳的托住我手臂,将我扶住。
他的目光,带着无比坚毅,让人心安。
“陛下稍做休息,余下的事情,都由臣来处理。”恒子渝扶我坐下,面带忧切,我只觉得头疼欲裂,低声说:“有劳将军。”
我疲惫的闭了眼睛,活生生的两万人已经化作泥土,灰飞烟灭。又恍惚的笑了笑,所有的一切,不是一开始就想好了么?
九重宫阙逐渐起了晚风,灯火飘摇,天色沉沉,似乎山雨欲来。
第二日,一个更加让人不安的消息传进京城。
燕国主帅遣来使者,要求京城开城投降。
第三十章 狼烟
军队不可入城,燕国使者的百余铁骑肃立在城外,饶是这样,也足以让整个京城为之震撼。
红色的骑兵严阵以待,弓弩开弦,枪戟林立,寒光熠熠耀花人眼。只一瞥,金戈铁马的沙场气息扑面而来。
太清宫上群臣静静肃立,我身着玄黑衮服,头戴十二玉珠冕冠,坐于丹墀之上。
“宣燕国使臣——”内侍的声音拉的极长,长长的尾音在殿里回荡,带着一丝丝的颤抖。
朱红殿门徐徐开启,群臣目光纷纷投向外面,两个黑色的影子渐渐走来,渐行渐近。黑衣武士一前一后疾步上殿,傲然而立。
使者是两人,正使身形魁梧,满面络腮黑须,高颧阔脸,极是粗犷剽悍,昂头直视我,不知回避。副使低了头,却不俯身。
“跪下!”
“跪下!”
群臣纷纷喝叱,宋若明语带愠怒,大声道:“见君为何不跪?!”
他面露冷笑,两眼一翻,“上国使臣,不拜下国之君!”
殿上顿时一片大哗,不少牙尖嘴利的御史跳出来,引经据典指责他的不是,口若悬河,雄辩滔滔。使者冷笑不住,理都懒得答理他们。
我又好气又好笑。气的是使者倨傲嚣张,名为劝降,实为挟势相胁;笑的是这些大臣们真是迂腐,竟然会和杀人不眨眼的人讲大道理。
“我是大燕国的子民,要跪也跪我大燕国的皇帝!”他语声铿锵,不跪,亦不俯首。
群臣顿时又群情激奋,当庭与之相辩,怒斥其为蛮夷。谁料使臣傲然大笑,朗声道:“蛮夷如何,正统又能如何,世间自古便是胜者王败者寇!”
他斜眼睨过来,“你就是那个皇帝?”
纵然怒火冲天,我亦扬眉微笑,“不错,就是朕。”
他哈哈一笑,“原来不过是个二十多岁的毛头小子,文文弱弱,娘们气十足,”说着不屑的瞟了一眼,“哪比得我们燕国的雄鹰,我们每代皇帝都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大豪杰,怪不得大瑞朝军队在我们燕国勇士面前不堪一击!”
文武百官的面色忽青忽白,无数双眼睛投向我,看我如何发作。
手猛地攥住,我不动声色,依旧微笑,“两国正交战,贵使所为何来?
正使倨傲的笑,神色颇为得意,“洛沅一战,你们两万人尽数死于剑下,尸体都堆成了山。”说着眼光扫过身侧的大臣,“恐怕……也就是秋后的蚂蚱,只能蹦跶那么几下。”
我淡淡一笑,不疾不徐的扬手制止了群臣的喧闹,说:“有什么东西就呈上来。”
他不满的哼了一声,掏出一封书信,蓝衣内侍疾步走下,面对凶横的使者时身子缩了缩,接过转身走上玉阶。
我略微打开,只见表上字迹苍劲有力,凝练浑厚,正是那人的笔迹。
书信的内容倒是很简单,要求大瑞皇帝即刻出城投降,字里行间言辞倨傲,咄咄逼人,扬言若是三日内不开城投降,到时候将会血流成河,无一幸免。
我猛地合上,不想再看,目光在大殿里游移。
在他身边的日子虽然不长,但字迹却还是熟悉的。只那么一下,顿时觉得心如刀绞,眼前发黑,额角处又开始密密麻麻的疼痛,直教人痛苦不堪。
慕容羽,你我终还是走到这一步了么?
我断不会开城投降,如果可以,我真的想知道,当我们在战场的遇到,会是怎样的情景。
不是你死,就是我死。
我手捏战表,猛然站起,当庭辩论的群臣一惊,纷纷住口,目光变幻。我冷笑一声,扬手将书信掷于阶下,使臣面露愠色,怒极之下却未敢发作。
众人皆是静静站立,等待我说话。
“朕不会做千古罪人,你们的如意算盘打错了!”
群臣静默片刻,纷纷下拜,“吾皇万岁!!”
使臣当庭色变,额上青筋暴露,他弯腰捡起书信,冲我怒目而视,道:“既然如此,那就战场上见!”
我傲然一笑,“回去告诉你家皇子殿下,林某人的大好头颅,就在这里,等他亲自来取!!”
说着猛然拂袖,“来人,即刻送燕国使者出城!”
殿外金吾卫涌进大殿,一边一个挟住两个使者,硬生生将他们拖了出去,正使暴怒的声音还隐隐传来,“等到攻破京城之后,今日所受之辱,必将让你们十倍偿还——”
我敛了笑容,缓步走下玉阶,群臣纷纷围上来,却随着我的脚步又退开,在面前延伸出一条道路,仿佛被利刃劈开。
恒子渝离我极近,他低沉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陛下?”
我心里拿了注意,淡淡开口,“朕去送送使者,别让人说朕礼数不周。”
屏退群臣,两人一步步走上城头,城上士兵披坚持锐,气势盎然。
我眯了眼睛,看到两位使者刚被强行送出城门,精钢城门在他身后铿然闭合。正使跨上战马,缓缓抬起头来,杀气迫人。
“城上的人且听着,待到我燕国大军一到,定杀你们个片甲不留!”
我怒极反笑,“恒将军,养兵千日,你的成效,今日可以让他们看看!”
恒子渝一愣,随即明白,回头喊:“弓弩手——”
话音未落,两列弓弩手立时搭箭瞄准城下,将百余骑笼罩在弓弩射杀范围之中。
底下立即出现骚动,“你们竟敢?!”
我昂了头,冲后边扬起手,冷冷道:“拿弓来!”
一副沉甸甸的雕弓立即递到我的手中,我缓缓拉开弓弦,弓张如满月,箭头直指使者。
见我亲自引弓搭箭,城门内外无不哗然,正使一愣,随即哈哈大笑,指着自己的胸口,“呸!南朝小儿想唬老子,你射啊!你射得到就朝这儿射——”
身后隐隐出现愤怒的声音,越来越大。
时当正午,耀眼的阳光凝结在箭镞上,犹如寒冰。黑铁箭镞的锋棱,在阳光下映出一片白光,耀的我满目生疼。
我不求可以射杀他,我只需杀人的姿态,就已足够!
大瑞的皇帝,就用这一箭,当作对于劝降的回答!
深深吸气,我瞬时五指陡张,白羽狼毫箭破空而出。
“放箭——”
疾矢破空而出,在空中划出一道几不可见的白光,带着尖利的鸣镝。身后一片破空弦响,铁弩齐发,箭如疾雨,带着风声直向百余骑而去!
城下顿时乱作一团,尘土四溅,战马嘶鸣,不少人的纷纷摔下马背,更是有着精钢箭头扎进血肉的闷声。正使更是当胸中箭,抽搐扭动几下,即便一命呜呼。
我深吸口气,凝望城下,冲副使沉声喝道,“都滚!滚回去告诉他们!这就是大瑞的回答!”
身后欢声雷动,士气振奋如狂,我不再理会底下声嘶力竭的惨叫,扔了弓箭,拨开人群转身下城。
右手手指上传来微微的痛感,我不经意的一瞥,看到食指中指,还有手掌被锋利的弓弦划开极小的伤口,渗出一点猩红血珠。
果然是好久没有开弓射箭了,会被划破,也不足为奇……只是……不能去找太医,那帮老头子们,只会大惊小怪……自己收拾一下就好……
我慢慢的抬手,将受伤的指头含在嘴里,顿时一股淡淡的血腥味蔓延口腔。
原来……血的味道,也可以如此的苦涩……
一个高大的身影挡在面前,黑色战袍的下摆赫然映入眼帘,我收势不及,差点撞了上去。
“陛下怎么了?”
“……没什么。”
恒子渝的表情很古怪,我随后才反应过来自己还含着手指,连忙放下藏在袖子里,面色随即恢复如常。
他目光突然一凛,伸手捉住我手腕。
“陛下受伤了?”
“一点小伤,不碍事,将军可以把朕的手放下来了么?”
“让臣看看。”他一把捋开宽大的袖子,我一惊之下,连忙缩手。他紧紧盯住我,依旧不松手,手腕被他握的生疼。
四目相对,谁也没有开口,却能感觉到他的凝重。
良久之后,各自弹开了视线。感到他握着我手腕的手松了几分,我不送声色的一边抽回,一边淡淡的说:“只是皮肉伤。”
他脸上笑容敛去,扫我一眼,“小伤也不能掉以轻心。”
手腕陡然一紧,被他重新握住,一刹那恍惚,不由分说地被他拽着走。那么多的侍卫,他也不顾有人在侧,一路紧紧的握着我的手腕,泰然大步走过。
到了殿里,宫人内侍都退了下去,我猛然挣脱,坐下侧脸问道:“将军究竟想干什么?”
他坐在我面前,浓眉紧锁,二话不说又抬起了我的手,“陛下以为这只是小伤?”
我不想出声,默默的任由他亲手上药裹伤。他动作虽纯熟,手脚到底还是重了些,不时疼得我低声倒抽冷气。
都说十指连心,这话倒不错,就一点点的划伤,敷上止血药还是疼得钻心剜骨。更不要说他拿着绷带一圈一圈缠过去,还不时的将绷带拉紧。
我咬紧牙,不愿出声,他手上动作略略一停,抬头看我。
“陛下可是疼?”
我拧着眉毛摇头,不料他骤然抬手,抚上我的额头。虽然是深秋,但我的额头上却早已渗出一层细汗。
他迟疑一下开口,“陛下……是在强撑?”
我侧过头,“将军小题大做了。”
恒子渝倾身朝我看来,嘴唇微张,似乎想说什么,最终也没有说出来,只是手上又开始动作,“既然如此,就请陛下忍一忍,马上就好。”
他眉宇间隐有关切,将我的手放在膝上,拽紧绷带,我不禁又开始低声嘶嘶的吸气。
手脚不知道轻点,和那人简直一模一样
他语声温暖低沉,“臣还以为陛下会朝臣吼‘能不能轻点’……”
一时陷入了恍惚中,后边他说了什么,我全没听到。似乎很久之前,这句话我也对另一个人说过,而且的确是恶狠狠的朝他吼“我说你,能不能轻点啊!”
“好了。”
他抬起头,我抽回手,发现竟然被裹的像个粽子。
我嘴角抽搐,“将军,只要长着眼睛的人,都会知道朕受伤了吧?”
恒子渝静默片刻,笑容淡淡,“陛下今晚过后就可以取下来,到时候只会有很浅的痕迹,没人能看得出来。”
我微微笑,垂了眼眸。
我不知他今日为何要如此,不过……也算是关心吧……
忽听他问道:“陛下到底几天没阖眼了?”
我揉着被他握疼的手腕,“将军几天没阖眼,朕就几天没阖眼。”
他目光恳切,带着关怀之色,“臣知道陛下操劳,但也要保重身体。”
我睁了眼静静看他,恒子渝的目光深深,带着迫人的光芒,就像是要将我看穿。
我侧首避开他的目光,道:“这句话,朕也应该对将军说吧。”
即便侧过了脸,我还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带着探询的意味,随手拿过桌上早就凉了的茶水,抿了一口。
恒子渝的声音低沉,“两国交战,不杀来使。臣没想到,陛下竟然会亲手斩杀来使。”
“使者无理在先,当殿侮辱朕,侮辱整个国家。和这样的人,没什么话好说。”
“杀了来使,陛下不怕触怒燕国统帅?”
手中的茶水颤了几颤,我的声音平静到没有波澜,“触怒怎样,不触怒又怎样?既然已经决心要抵抗,不妨就做到底。”
收紧手掌,我感觉那一点微微的痛感越来越大,像是直划进心底。
我斜睨他,“将军害怕了么?”
他笑容朗朗,劈手夺了我左手的茶杯,握住我的手,掌心温暖有力。
“陛下认为臣害怕了么?”
我无所谓的笑笑,没有说话。
他的气息隐隐传来,眼底敛去了锋芒,愈觉深不见底。两人极近,近得可以触及彼此的气息。
他倾身道:“臣想,其他人没有见过陛下嘴里含着手指的样子吧。”
我顿时愣住,只见他薄削的唇角却隐约勾出一抹笑意,仿如深雪渐融,握着我的手也隐隐收紧,一片温软。
他更加放低了声音,热气扑面而来,“臣还想知道,在陛下威严的面具背后,究竟有怎样一个真实的人。”
我僵住,心底发凉,一股怒火却冲上来——从未有人敢对我如此放肆,公然出口轻薄。
可我又不能愤怒,更不能与他撕破脸。
至少在现在,我必须得仰仗他,仰仗他的人脉,仰仗他的军队。
如果那层脆弱的信任同盟立即破裂,最可怕最恐怖的事情将会陡然而至。
忍回了心底怒气,我尽量让自己平静,迎上他的目光,任由他的双眼将我深心洞穿——我与他的同盟,并非出自一己私欲,而是为了家国天下,这点,相信他也明白。倾巢之下,焉有完卵,如果国家亡了,对他也没有半分的好处。
我微微一笑,“将军真是会说笑,哪个人不是有几副面孔呢?外人看到将军杀伐决断,英勇果敢,可又有谁能知道,将军也会替人裹伤,回到家中,也是宠溺妹妹的兄长。”
静默片刻,他久久凝视我,我释然一笑,抽回自己的手,话锋一转,笑睨着他,“若是将军面对今日的情况,会做如何选择?”
他重新坐好,恢复了素日的萧然,“他不仁我不义,一报还一报。”
二人相视大笑。
君臣相遇相知的外表,还得这样继续维持下去,这一点不论对我还是对他,都是心知肚明。
依然有批不完的的奏折,看不完的军报,我甚至连发牢骚的时间都没有。
深秋寒气透过衣服,钻进心底,我觉得冷,冷的无依无靠。
刘安带着一队内侍将成堆的奏折放在桌上,到了杯茶,又挑亮了烛火,凑近恭敬的笑道:“陛下,要不要歇会儿?”
我放下朱笔,捧起茶杯暖手,目光仍然盯在奏折上,说:“最近宫闱里一切都还好吧。”
刘安笑:“现在宫廷里都在传陛下那一箭,说陛下箭术无双,英勇神武,民间更是把陛下传的神乎不已……坊间都在传说,陛下就像是上古时代的英雄后羿,长弓指天,一箭就射中了那个狂妄的使者,着实出了口恶气。”
我淡淡的笑,懒得去反驳。
那个人并不是我,那个人只是大瑞的皇帝,乱世里的传说……多半如此。
那一箭凌厉破空,带来的,更多是所有人的希望,和高昂的气氛。
对那些生活在恐惧中的人来说,一个神武的皇帝的就是他们希望的寄托。
心里默然算了算日子,骑兵先锋怕是就要来了吧……
“那边……有没有消息?”我问刘安,刘安略微怔了一下,随即低头道:“还……没有。”
虽然说我是有点心急,但是形势不等人,和燕国京城的联系不能断掉。
沉吟一下,我道:“朕记得,崇文殿里还收着顺皇帝用过的铠甲。”
他点头,我想了想说:“把那套铠甲拿出来,清洗清洗,说不定会有朕穿的时候。”
刘安似乎一愣,随即低低的俯身,我默不作声,挥手让他退下。
大殿里安静的渗人,火苗一跳一跳,我叹气,吹熄了烛火,顿时漆黑一片。清朗的月光倾斜进来,照在玉砖上,仿佛蒙上了一层白霜。
我开始喜欢黑暗,在黑暗仿佛才能忘记所有。
黑暗中,思念却像藤蔓一样开始疯长,缠绕了我,让我无法出声,无法动弹。
从小就知道,自己是个性格扭曲,不爱亲近,不喜欢旁人碰触的人,可独独有一个人,却刻进了我的心里,无法抹去。
心里满满的,涨涨的,有什么东西在微微的动,似乎想要出来。
不敢触摸,不敢收紧。
只要一碰,思念就会流满一地,到处都是他的影子。
只要一触,全身就会疼痛,疼得钻心剜骨。
我估计我这辈子无法再爱上什么人,爱情的代价太沉重,我负荷不起。
我突然有种彻底的虚浮感。
我想我最终也还将是一个人,余生的风景,注定要一个人看完。
即便我和他还活着,也不再是最初的我们。
嘴角轻轻的扯起一抹笑容,却是自嘲的。
“陛下……”
我睁眼,看到一个黑影跪在面前。
幸亏……吹熄了灯,不然……就太失态了……
“有消息了么……”
他点头,呈上一封薄薄的书信,我捏在手里,微微颤抖,仿佛手心中是一块烧红的炭火。
“二皇子说,他非常感谢陛下的诚意,希望相互合作,取得各自想要的东西。”
我略略点头,“还有呢?”
“他还说……京城的事情您大可以放心,只要顶到下月月初即可。”
我心下默然,下月月初……依旧太过艰难,我不能把所有的筹码都压在他的身上。
“下去吧……密切注意的燕国京城的动向。”
那个分离的清晨,我们对视,却又很快的消逝在彼此眼中。
谁也不会想到,那个清晨,会成为最后的美好回忆。
我爱上了一个人,却不得不亲手埋葬这段感情。
放下书信,双手按上脖颈,那里老早就有团火在烧,烧得脑海中一片空白,又似一片混乱。
你……后悔……后悔吗……
人就是一种没有出息的东西,不管把自己伪装的多么严密,多么坚强,总会有一个死穴,永远柔软的不堪一击,丢盔弃甲。
回去告诉你家皇子殿下,林某人的大好头颅,就在这里,等他亲自来取!!
如果……如果真的死在他的手里,也不失为一种幸福。
我仰头,长长的吁了口气。
翌日,刘安就把顺皇帝的铠甲清理好,送了过来。
顺皇帝是武将出身,前朝曾官拜靖国大将军,最终弑舅夺位,将母亲一家全部处死。世人皆道他心狠手辣,却没想到,自己的子孙也最终走到这一步。
我在宫人的服侍下披了墨色绣金蟠龙战袍,穿上银色铠甲,面对桌上漆黑的剑匣,肃然而立。
剑匣缓缓开启,定光宝剑重握在我手中,森然寒意迫人而来。
顺皇帝封闭此剑时曾说,愿定光永不再出,世间再无杀戮。
平举长剑,三尺青锋森然出鞘,白光盈满大殿,这把帝王之剑,今日重现世间。
我猛地闭了眼,只觉眉睫皆寒,一时不敢直视。
杀伐,杀伐。
按剑在手,我脚下沉重如铅,殿门徐徐开启,众人伏跪在地,屏息静气。
恒子渝早已一身戎装,黑盔白羽,候在殿门边。
微薄晨曦中,天光穿透云层,投射苍茫大地。
登上城头,我举目远眺,清冷的风拂过耳边,呼呼作响。文武百官和大半将士纷纷立在广场上,静默无声。
万丈霞光跃出云层,天际风云翻涌。
九名重甲佩剑的将领立在玉阶之下,按剑行礼,齐声高呼,“恭迎陛下——”
我微微抬手,所有人立时肃然,鸦雀无声的聆听。
“燕国大军即将兵临城下,我们要让他们看看,大瑞的男儿血是热的,骨头是硬的,我们就算战死,也绝不投降!”
寒光划过,我拔出了佩剑,直指天际。
“我们面前只有两条路,不战而亡还是抵抗到底,拼尚且对的起血脉,对的起祖宗,对的起自己,最重要的是可能有活的机会,但不战就、是、死!!!”
话语脱口而出,心中随之翻沸。
“不管到了哪种地步,朕会一直站在大家身边,永远不会独自偷生——”
语音铿锵,掷地有声,在四下里回荡不休。
“陛下——”
“陛下——”
文武百官纷纷伏地叩首,数万将士齐齐高举戟戈,发出惊天动地的呼喊,令人心旌震荡,耳际嗡嗡作响。
烽火霍霍燃烧,熊熊腾起,鼓声隆隆动地,一声声直撞人心。
我大吼:“誓死不降!”
“誓死不降——”
“誓死不降——”
“誓死不降——”
这声音一阵又一阵地回响着,久久不散,如惊雷一般。士兵们手中的长矛齐齐竖起,举过头顶,跟着大声嘶吼。
广阔的平原上陡然卷起一阵黄沙,我站得笔挺,仿佛肩膀上能担得起一切。
杀伐,杀伐,狼烟,狼烟。
这一刻,我背负的责任,是整整一个京城将近百万人的性命。
大地传来隐隐震动,众人不约而同转头,湛蓝的天际下,一面玄底血红的战旗在风中肆意的飘扬,张牙舞爪的狼依旧在仰天长啸,满山遍野的血红,仿佛就是漫天的血水。
第三十一章 围城
我回身,冷冷的注视着远方,看着那一片血红渐渐而近。
枪戟林立,铁蹄铮铮,阳光被锋利的枪尖和刀刃反射,化为点点的寒光,马蹄下腾起昏黄的尘雾,红色的铠甲仿佛如潮的血水,将京城变为一个孤岛。
身后一刹那仿佛被冻结,没有人说话,只有越来越急促的呼吸。
血狼铁旅,这么说,我还会碰到一个故人。
只不过,我很想知道,当他看清我的时候,那张总是带着阴沉笑容的脸上会有怎样的表情。
这个世界,太小了。
站岗的士兵们面容沉毅,目光盯着那片缓缓移动的红潮,只不过,我身边一个年岁尚小的士兵,握着兵器的手在不住的微颤。
血狼铁旅杀戮冷酷,天下闻名,这头嗜血的狼,在吞噬了两万人之后,终于将它雪亮的利齿对准大瑞的心脏。
我的心在怦怦的跳,却未显露惊慌,“传朕旨意,所有人都不要惊慌,文官各回各职,所有将士做好准备。”说着朝身后大吼一声,“裴将军!”
裴垣快步跑出,单膝跪地,“请皇上示下。”
“调动金吾卫,关闭宫门;通知宫禁总管,封闭各殿,严禁任何人外出!违者斩!”
裴垣领命快步而去,文官有条不紊的散去,并未有多大喧闹。我走近城壁,双手搭上城垛,在阳光下眯眼,细细的打量起来。
“陛下,此处太过危险,还请陛下回避。”有人在身后劝,我恍若未闻,唤过新任的兵部尚书,“即刻派人号令全军,遍告城中百姓,朕和百官与京城共存亡的决心!所有守军不准后退一步,凡临阵脱逃者,杀无赦!”
他俯身点头,我又道:“所有兵器军备是否已经准备好?”只看他一脸沉稳,“启禀陛下,所有军需兵器都已经准备妥当。臣已下令,将库中存放的箭支刀剑统统搬到了各处城墙,以备将士取用替换。”
我微笑着点头,随即敛去笑容,紧紧捏住手心,抑止不断渗出的细汗。
又唤出户部尚书,“去城里张贴告示,让百姓不要惊慌。务必领着大小官员负责城内百万居民事宜,告诉他们朕及百官誓于京城共存亡,绝对不会抛下他们。”
他低头,忽听恒子渝插话道,“还请大人组织青壮年搬运城内石块沉木,让所有郎中准备药品,随时为负伤将士医治。”
户部尚书领命急匆匆而去,我和恒子渝相视一笑,将目光转回城前。
铮铮铁蹄声越来越大,大地仿佛也在震颤一般,顿时黄尘滚滚,旌旗猎猎,数不清的红色骑兵,已经到了城下。
无边的红色潮水刚刚停住,却像是被利刃劈开一般,让出一条笔直的道路,两骑一前一后走近,后者是当日那个副使,前者身形壮硕,高大威武,穿着雪亮铁甲,闪烁着冰冷寒光。他勒缰停马,缓缓头,目光直视过来。
我浑身一惊,那人……身形……为何十分近似慕容羽,脑中一片空白,脚下已经不由自主的往后退去。
恒子渝像是意识到我的失态,一把揽住我的腰,低声道:“陛下,怎么了?切不可露怯。”
我急促的喘气,全身都在微微发抖。我不想让他知道我就是大瑞的皇帝,就算是暂时的逃避也好,我一点也不想,现在的情况,相见不如不见,我宁愿他认为我死了。
就在即将彻底失态的那一刻,我终于看清了那个男子——宇文元。
一瞬间,全身瘫软,只有扶住了城垛才不至于摔倒。
明明只是瞬间,却似万古一般漫长。
我重新站直了身体,恒子渝的目光在我脸上游移,带着丝丝的狐疑,适时的放了手。我闭眼,只感觉心在急促的跳,耳边尽是呼呼的风声。
睁开眼,只见那副使大声叫道:“城上的人听着,这是我血狼铁旅的的宇文主帅!”
我喉间发紧,一时还未能大声说话,恒子渝倾身探出,朗声笑道:“原来阁下就是宇文将军,久仰久仰——”
宇文元冷冷扬声,“少废话,叫你们皇帝出来说话!”
我已经平静下来,将头盔往下拉了几分,尽量让它遮住眉眼,稍稍倾身,朝副使道,“又是你,怎么,还嫌自己没死在箭下?”
身后立即传来轻微的嗤笑,那副使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宇文元仰头看来,嘴角带笑,声音却冰冷不已,“这位就是你们的皇帝?”
我不知道宇文元看出我没有,其实……他知道……就等于慕容羽也会知道……
宇文元的声音入耳阴冷而清晰,“现在开城投降,为时还不算晚。”
我挑眉笑道:“你让开就开啊?”
阳光打在他的盔甲上,看不清神态,杀气却隐隐迫人。
“如果现在开城,递上降表,伏地称臣,还可以不至于片甲不留!”
我昂了头,“如果朕说不呢?”
他将长枪猛地一横,枪尖遥遥指向我,“那就不要休怪我军无情,是你们敬酒不吃吃罚酒!”
我敛去笑容,声音冰冷,“这敬酒,不吃也罢!”
宇文元沉默片刻,蓦的纵声大笑,“这声音……倒是熟悉,我现在真的很想看看皇帝的尊容。”
胸中一时纷乱,我冷冷瞪了他。
“宇文元,不要以为,今日的大瑞,还是任人宰割的羔羊!”我决然喝道,“纵使血狼铁旅有多凶残,它还变不成飞鸟,飞不上城头!”
我话音未落,只见宇文元搭箭上弦,骤然开弓,一声凌厉破空直冲我而来,下意识猛然偏头,尖利的鸣镝擦着脸颊而过,直没入墙。
“陛下——”
脸颊上火辣辣的疼,似乎被划开细长的伤痕,恒子渝立即将我拉开,一排弓弩手当即上前,端起弓弩,只待一声令下,两队重盾护卫立刻奔上前来,举盾相护。
温热的液体缓缓涌出,我咬牙用手背抹去,甩开恒子渝,拨开人群大步走出。
“将军百步穿杨的箭法,也不过如此!”我与他冷冷对视,大声吼道:“是战是死,我们奉陪到底!”
“放箭——”
顿时一片清脆的弓弦响声,破空呼啸,箭疾如雨,城下的骑兵却不惊慌,纷纷勒马回缰,瞬间整齐退去,从后奔出数百重盾护卫,箭雨扎在精钢盾牌上,发出阵阵砰然声响。
宇文元昂了头,笑容阴冷,“这也未免太小看我们了。”
猛然号角长嘶,从高处望去,数万骑兵的后面出现旁大的车队,再在地面上缓缓起伏,高大的攻城器械被牛车拉拽着缓缓推进。
恒子渝咬牙,一字一句道:“攻城云梯。”
我心中顿时七上八下,恒子渝将我一把拽住我的手腕,三步并作两步登上最高的城楼,只见密密麻麻的红色骑兵纷纷散开,云梯缓缓推进,越来越多的士兵涌上城头,手持武器,各就各位。
我深吸一口气,纵声大呼:“诸位将士,我们已经没有退路了。身后就是我们的家,我们的亲人,我们要为自己的家园而战,为自己的亲人而战,谁也不能后退一步,男子汉应该死在在沙场上,只有战死的男儿,没有逃跑的男儿——”
“誓死不降——”
号角骤然高亢,如潮一般的士兵冲向城墙,城上顿时战鼓之声大作,弓弩手不停不歇,劲弩齐发,疾矢如雨,将城门笼罩在一片箭雨中。用短梯横亘在护城河上,快速跃过护城河,三位武士托扛云梯,后面一名武士推,燕国步卒手拿钢刀重剑,杀气腾腾的攀爬上来,一部分在下面射箭掩护。
城墙上箭矢滚木如雨倾泻而下,士兵们吼叫着和爬上来的步卒肉搏,一时之间,杀声震天,战鼓如雷,尸体翻滚而下,鲜血飞溅,凄厉的惨叫一声接着一声。
“报——”有士兵飞奔而来,“城北安顺门、安定门遭到顽强进攻。”
“报——城西的永阳门下出现燕国骑兵。”
“报——城……”
我焦急的转头,看向其他城门的方向,虽然各处已经严令防备,准备充分,但是不知能不能顶住。
手被身边的人紧紧握住,他声音低沉,“陛下不必惊慌,请相信臣。”说罢猛然冲报信的士兵喝道:“告诉他们,死也要守住!”
耳边号角齐鸣,那是城内警报。城上守军用弓箭朝下射,抬起滚木石块狠狠往下砸,燕国步卒惨叫着从云梯上滚落,又有不少士兵抬着烧得滚烫的焦油往下浇,城下已是鲜血遍地,肢肉横飞,没过多久,护城河就被染成了红色。
然而宇文元的耐性好得惊人,他驻马远处,冷冷旁观。
箭雨中,数十人抬着庞大圆木,以巨盾开道,一次次涌上,猛烈撞击城门。精钢城门被撞的铿然作响,士兵在城内用一切可以顶住的东西死死的顶住城门,一步也不退让。
箭雨稍缓,就有步卒涌上,硬生生杀上了城墙,城头守军已经杀红了眼,一拥而上将其乱刀砍死,缺口转眼间就被堵上。
一批批士兵倒下,随即有更多的人有条不紊的涌上,继续着厮杀。燕军弓弩手也朝上仰射,不时有士兵被箭矢射中倒下,后面随即有人顶上。
一场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结束的拉锯战。
激烈的交战一直持续到午后。
滚滚黑烟冲天而起,遮天蔽日,嘶吼声,惨叫声,兵戈碰撞声,刀扎进血肉的闷声不绝于耳,日头似乎也淡了下来。
城墙上有城堞可以掩护,城下却无一遮蔽,瑞军的居高临下终于渐渐占了上风,用巨木撞门的士兵纷纷中箭,步卒未至云梯就已被射杀,攻城势头随之缓竭。
第一轮疯狂的强攻终于在傍晚时停歇。
宇文元挥手,随即响起鸣金之声,燕国人如潮水一般推开,只留下城头下如山的尸堆。
简单的清扫,换防过后,我和恒子渝一起检点士兵,所幸死伤不算太多。
立即有火头军走上城头,为守军送饭送水,死者与重伤者被抬下,轻者就地包扎。
一路走下,道旁尽是折戟残肢,四下涂血,惨烈异常。
“陛下可要回宫歇息?”恒子渝面容萧然,我艰难的摇头,看到那些困卧道旁的士兵,道:“朕在这里,好歹也能鼓舞他们。”
望着他们染血的铠甲,酣睡中困倦的脸庞,我什么也说不出口。
那些狰狞翻卷的伤口,带着腥味的鲜血,再一次让我触摸到了死亡与伤痛。
离开北边的尚武门,我和他并肩去了安顺门、安定门和永阳门,那里的士兵同样浴血奋战,青石板已经被鲜血浸泡的失了颜色,走上去像是粘稠的会被粘住。
走下城头,见我与恒子渝并肩而来,士兵们脸上困倦的立即消退,昂首挺胸的站起,被血色和尘埃弄脏的脸上精神十足。百夫长让所有人站好,却发现一个小士兵已经窝在阴影里睡着了,孩子气的脸隐在沉重的头盔里,睡的似乎香甜。
他要去拍醒那个士兵,我摇头制止了。
他还是个少年,想必依然贪睡,白天已经够血腥了,就让他做个好梦吧。
在所有人注目之下,我缓缓走下台阶,身后目光追过来,带着无声的期盼与依靠。我仿佛回到了那个血战后的夜晚,有人在我身后问道,韩副将,我们可以活着回去么?
那时我背负是三千人的性命,现在我背负的是上百万人的性命。
那时我能说我不知道,可现在我能么?
能么?
不能……
我是所有人的希望。
希望……
抬头仰望夕阳,这一场恶战刚刚开始,而然谁能告诉我,何时才能结束?
强劲的风从原野上汹涌而来,锐利得如同刀锋。
恒子渝在我身后轻声说:“这些士兵年纪都不大,最小的刚过十三。”
我淡淡道:“他们都是随您来的吧。”恒子渝的眼神很复杂,他叹了一口气,道:“确实是这样,南方有些地方穷山恶水,活不下去,就送孩子参军,也算有口饭吃。”
“南方一向水土滋沃,民生富饶,怎么会?”
“水土是好,只是连年水患成灾,有钱人家大多迁移走,剩下就是寻常百姓。可是,”他一说起就隐隐愠怒,“苛政猛于虎,百姓不但有水患之苦,还要受贪官盘剥。”
我震惊,道:“朕记得年年有治理水患的。”
他脸色发青,“若是治理,哪里用得着年年!每年名为治水,不知要搜刮多少钱财!”
我心中发凉,隐隐握紧拳头,他接着道:“军政分离,不得干涉,臣就是有心,也无力。只能尽量收容平民家的子弟,减轻百姓负担。”他说着笑了笑,眼底却是一片苦涩。
我懂他的苦涩,出身平民的人,比我经历过太多的坎坷,对于百姓疾苦,更能感同身受。
早闻南方吏治腐败,他这般说,更让我心情沉痛,苛政猛于虎,人政猛于水,现在北方战乱,南方一旦水患,那就真的完了。
头骤然疼了起来,慢慢勒紧,让我喘不上气。
让国家从战火中脱身,才是第一步,接下来的路,依然很漫长。
黄昏时分已经渐渐过去,天色沉沉黯黑。
晚风夹带着潮湿的水气,松油燃烧的辛呛气味在城上蔓延开来,恒子渝坚持送要我回宫,他道:“陛下,越是如此情形之下,越要以从容安抚人心。”
我懂他的意思,没有反驳,径直回了皇宫。
沿途所见居民都面色惶惶,仿若大祸临头。而各处宫殿值守皆如常,宫人仍能进退有序,并无乱象。不由得心下安慰。执掌宫禁的老内侍原是韩氏的心腹,后向我效忠,危乱时显出强硬手段,稳稳镇住宫禁。
对韩氏,我心里仍然滋味莫测。
没有他们庇护,我难以活到今日;没有韩氏的根基,我难以登基,可是不论从我个人或是皇家来说,那个姓氏又是最大的敌人。
我身上流着一半林氏的血,还有一半韩氏的血。
不知有多少人明里暗里请求彻底的除去韩氏,我纵然手里鲜血累累,却依然下不去手。
心还没有全部变的坚硬,百侵不入。
我终究做不成杀伐无情,决断冷酷的帝王。
回了寝宫,给脸上的箭伤敷了药,胡乱吃了几口饭,叫来了几位尚书。他们也不复平日里的风流雅致,一个个疲惫不堪。
“臣已经命令斥候散开,看他们在哪里安营扎寨,暗中刺探敌情。”
我撑了头,翻开那些写有阵亡的折子,“一共伤亡多少人?”
“回陛下,伤亡一共两千四百,其中轻伤依然可上阵前的人共有六百。”
白纸上黑色的字迹密密麻麻,昏昏烛影下,仿佛活了一般。每一个名字,就代表着一个活生生的人,他们昨天还可以肆无忌惮的笑,今天却已经永远的沉睡在黑暗中。
“城上有没有经过清理,可有破损之处?”
“有三十二处破损,臣已令人赶去修缮。”工部尚书顿了顿,“尚武门遭受重创,正在全力抢修。”
我点头,推开折子,“城里居民情况怎样?”
“回陛下,之前又发生过轻微骚乱,不过京兆尹已经让骚乱的人群安静下来,现在已经不碍事了。”
“告诉他,城里要是再民心不稳,朕拿他是问。”
户部尚书一震,随即俯下身去。
有交代了些事情,我挥了挥手,他们徐步退下,我不耐烦的合上折子,斜靠在案几边。
潮湿的风吹进大殿,帷帐四起,隐隐看到有个淡淡人影一晃,旋即止步,隐入柱后的阴影中。我笑了笑,这个老头子,又和我玩神神鬼鬼的游戏。
“夫子,您躲那里不累么?”
良久的安静,廖夫子缓缓走出,穿着黑袍,神色镇定如常。
“陛下还未休息?”
我懒懒的靠着,微阖了眼睛,不在乎的笑,“今晚睡不着,从容都是装给别人看的。”说罢看他缓缓走进,跪坐在身边,“您这段日子可是没出现,到哪里去晃悠了?”
他凝视我片刻,微微一笑,“只不过去了燕军前锋那里晃悠了一圈。”
知道他武艺超群,我于是调侃道:“那我看这仗真是好打了,您若是进得去,直接把宇文元的首级取下来,围城之困不就解了?”
他摇头,道:“燕军已经在距城三十里的地方安营扎寨,守卫异常严密,想把主帅的头取下来,怕是有困难。”
他顿了一顿,“血狼铁旅原本是五万人,前段时间洛沅一战已经让他们损兵折将,现在是三万四千人,今天又死伤不少。兵法云:其下攻城,宇文元选择立即开战,只不过想一鼓作气。他们看到城中如此坚守,自己死伤又如此惨重,心中自然也会露怯。”
我睁眼看他,“您的意思是?”
“臣估计,在后续军队到来之前,宇文元并不会再发起疯狂的进攻,血狼铁旅是他耀武扬威的本钱,不会傻到自己去折损。而且……如果时间允许,往往采取长期围困的作战方式,对于即将到来的十万人马,这无疑是上上策。”
我的手顿时捏紧,十几万人马,不要说是长期围困,就是一拥而上,京城有十二座门,也是顶不住,顾此失彼。
四目相对,他笑意盈盈,我问道:“夫子这样笑,难道是已经有数了。”
“不敢说有数,但是陛下问过臣鬼蝠营是否能将势力渗透进燕国京城,臣就知道陛下要怎样了。”他压低声音,“攻其不备,使其腹背受敌。”
我静静垂眸,却不知心中是悲是喜。
“如果陛下允许,请将暗人交由臣节制,臣在王爷手下也曾如此行动过。”
我盯着他,一字一句,“前往燕国异常危险,夫子愿意?”
他冷静的笑着,“陛下,当年王爷失败,臣为了寻找世子,吃尽了苦头,差点死在征讨大军手里。臣的命已经不是自己的,陛下尽管吩咐。”
思虑许久,我掏出舅舅交给我的半月形令牌,递给他。廖夫子将令牌推回来,道:“陛下只用写一封书信,盖上印玺即刻。这个令牌,还有其他的用处。”
我的手顿时一颤,“夫子是说?”
“主帅并不是宇文元,他不能决定一切,真正可以节制这十几万大军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主帅皇长子,烈王。”
我一震,敛了笑容,他的神情已经恢复到严肃,正色道:“对我们来说,并没有固定的盟友,谁都可以接触,前一刻是敌人,下一刻依然可是朋友。”
良久,我喃喃道:“夫子所言甚是。”
立即给燕国的暗人修书一封,盖上朱红的印玺,交给了廖夫子。他接过书信揣进怀中,低头不辨神色。
他抬头看我,目光幽深,却陡然跪下,头颅重重叩在地上,“臣效忠王爷多年,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今日可以为世子效忠,不枉一生。臣就是赔上老命,也要换的世子周全。”
世子,不知我幼年的时候,有多少人唤过这个称呼。
“走之前,有两件事要向陛下交代。”
“讲。”
“一,臣想提醒陛下,恒子渝此人只可暂且盟约,不可深信。二,太清宫里有鬼蝠营三十名死士,一旦有变,他们依旧可以拼死护送陛下出城。”
当日清洗宫禁,各处都添补了新人,夫子在我的授意下,只然可以做到。
夫子……真是忠诚,只不过……他怎能知道,一旦到了最后关头……我绝对会玉石俱焚。
“陛下切记,击掌三下为号。”
我点头,道:“朕知道了。”
这一去,不知还能见到否。
纵有千言万语,却也只能说一句。
“夫子,路上小心。”
回到后殿,小睡了片刻,梦里一会刀光剑影,一会烽火熊熊,依稀看到父母的身影,却陡然掩在黑暗中,再也不能看见。
在一片漆黑中挣扎了许久,我终于睁眼,浑身冷汗。爬起来看到帘外夜色深浓,已近四更。四更,天即将亮的时候,却也是夜里最冷,也最暗的时刻。我不想起来,于是裹着锦被,懒懒的趴宽大的床上。
我仍旧想不起来父母最真切的模样,也没有他们的画像,噩梦却是我唯一能够看到父母的方式,何其讽刺。
仍觉得丝丝凉意逼人,再也睡不着,于是起床穿衣。随手披了件衣服,想了想,拿下墙上挂着的箫。
夜空深远,漫天星光璀璨,夜晚的风带着丝丝的寒气,从脚底泛上来,在周身打转。我开始后悔仅仅穿了一件衣服,又只披了一件披风,但是又不想回去,只得继续往前走。
宁静的旷野中只有呼呼的风声,苍灰色的城墙被火焰映红。士兵们相互靠着守夜取暖,有些人缩在垛堞阴影里睡觉,百夫长们拍打他们头盔,叫醒那些士兵。
我身后闪出一个披挂黑色皮甲的百夫长,我扬了扬手,轻声道:“别出声。”他愣了愣,悄然退了下去。
捡了个僻静的城垛坐下,风声呼啸着掠过耳边,我缓缓抚摸箫管,手指滑过冰凉的箫身,指尖划过道道刀痕,将它按在唇边。
澄明夜空,月光皎洁,轻缓箫声漫漫而起,仿佛是潮水一般,从极低的地方涌出,潺潺流过,低沉的呜咽着,却骤然升高,直跃城墙。呼啸的风仿佛也被冻住一般,箫声仿佛一张网,网住了所有。
衣袂飞扬,白色的衣袖随风跃起,仿佛想要离开。
箫声噶然而止,身后低沉的声音传进耳中,“陛下。”我放下箫管,并不回头,淡淡说:“将军,真巧。”
“陛下吹的什么曲子?”
我将目光转向黑暗的原野,“《月中天》。”
恒子渝走至我身侧,“臣不知,陛下竟然还精通丝竹。”
我淡淡一笑,“将军不睡,来这城头做什么。”
“老习惯罢了,不论大战小战,臣每晚都会带刀巡视,前半夜走一圈,后半夜再走一圈。”
“有劳将军了。”我应了一声,依旧没有回头。
一时间四下静默,风声重新呼啸而起,周围寒意像是忽然多了许多。
“臣听这曲子孤寒高远,隐隐的有些悲意。陛下……不怕扰乱军心么?”
“被围困的人,吹箫以示从容镇定,这不正是所有人想看到的么?”
我斜靠在城垛上,任凭衣袂高高飘扬,沉黑的夜色中仿若一只翩跹而飞的白鸟。这种轻松的感觉,很久都没有了。
“《月中天》……听起来像是思情的曲子,”他的口气开始变的玩味,“陛下是在思念……情人么?”
我无所谓的笑了笑,这么大胆的话,也只有他能说出来。情人……情人……很久之前,也是一样的场景,我在吹箫,被他发现……他也问我那是什么曲子……
那时候吹《雁飞鸣》,那才是思念情人的曲子……
情人……还未说出口的两个字,却要永远的化为另外两个字……
敌人……
他骤然伸手,从我手中抽走箫,我一惊,转头,他的目光从箫上收回,与我的直直相碰,看不出喜怒。
“刀痕这么多,想必这个女子真是性如烈火。”
我不想生气,什么也没说,他嘴唇紧紧抿成一线,目光深深,“陛下闷闷不乐,难道是为了这支箫的主人?”
“故人所赠,已经都是往事了。”我斜睨他,“再说,这只箫的主人,现在是朕。”
恒子渝将箫放在手里摩挲,似乎很感兴趣,“好箫,怕不是凡品。”他抬头,目光越来越肆无忌惮,嘴边有着不明的笑意,“那女子也是绝世美人吧,不然为何让陛下念念不忘?”
我愣了愣,绝世美人,要这样说的话,也算是吧,只可惜,那人不是女的。
“将军,”我朝他伸手,恒子渝愣了一下,冲我隐隐的笑,将箫放在我的手心。
他的笑声很冷,低沉凝重,在微凉的夜里传得很远。
“陛下已经是天下的主人,为何一直会郁郁不乐?”
我仰望苍穹,眼底不觉已湿润。
“将军,你可知道,如果夹杂在愿望和现实中,不留谁都会郁郁不乐。”我以箫管敲着掌心,“朕曾经有一个算不上远大的愿望,现在却永远的将它丢弃,甚至,连一丝一毫都触摸不到。”
他敛了笑容,“陛下已经是天子,还有什么实现不了?”
我无声叹息,最终阖目微笑,“其实对我来说……它并不能给人幸福……一点也不能……”
没有等他说话,清脆的箫声缓缓而起,在沉黑夜色中盘旋,仿若一只鸣叫的大雁,孤独的飞向远方。
第三十二章 绝狠
渐渐开始淅淅沥沥的下雨,虽然担心南方的水灾,但是就目前来看,下雨还是件好事。
早朝已经被取消,我乐得清闲,批完了折子,捧个茶杯看着窗外大雨滂沱,闷雷滚滚。
天明的时候,有斥候送来军报,燕国前锋大军已经安营扎寨,等待后续援军的到来。后续援军人数尚且不明,保守估计有十五万之多,加上血狼铁旅的人数,应该在二十万左右。
“陛下,有人求见。”刘安走进来,俯身道。我从思绪中抽身,问道:“谁?”
他踌躇了一下,道:“太后身边的女官。”
我沉吟不语,这个时候,太后找我干什么,还能有什么事情。虽然这么想,我还是让刘安传进来。
岫姑姑青衣素髻,俯身行礼,“陛下,太后请您移驾永安宫,有要事相告。”
太后居于永安宫,昔日亲信宫人内侍皆被清洗,行动不得自由,起居皆受左右监视,只有岫姑姑陪在左右。人到老年,不能享受天伦之乐,却要形单影只,独对凄凉。
“什么事情?”我淡淡问道,岫姑姑垂了眼眸,“老身并不知,太后说只能让陛下一人知道。”
我看着岫姑姑,她眼眸里平静如水,不像是刻意说谎。太后这个女人,依旧还有多少我不知道的东西?
我永远记得她被扶下去时,那双眼睛里掩不住的凄凉笑意。
静默无声,只有远处惊雷阵阵。
冒着大雨来到永安宫,岫姑姑低声道:“请陛下稍做停留,太后身体不适,还在午睡。”
我点头,在偏殿等了一会儿,才跨进寝宫。
旷寂幽暗的殿中,我看到太后真的老了,她倚在岫姑姑身上,步伐蹒跚,被扶着坐上凤座,恹恹倚了锦榻。我站在殿中,离她不过数步,她似乎已经看不清我,
岫姑姑在她身边轻声道,“陛下来了。”
太后眯起眼睛,目光涣散,依然微笑雍容,“陛下来了,那就坐吧。”
太后屏退宫人内侍,我无所谓的笑笑,坐下道:“太后今日这么着急要见朕,有什么事情?”
她盯了我片刻,“陛下……受伤了?”
我才记起脸上的伤疤,其实已经消退了不少,抹了一把,我道:“不碍事的,太后有事就说吧。”
我相信如今的形势,她也略知一二。
“陛下今日的威仪,无人能及。”她笑了笑,眉眼的皱纹越显得深,“如今燕军兵临城下,也是镇定如常。”
我微笑,“军心民心合一,万众一心,士气高涨,朕还有什么好怕的。”
太后只定定的盯着我看,脸上浮现苍白的笑容,“就没有为自己留后路?”
我心下愕然,不知她为何突出此言,她坐直身体,脸上笑容退去,“是时候该告诉陛下了。”
“陛下可否知道怡心寺?”
怡心寺是顺皇帝感念生母昭豫太后所建,居于城郊,隐于空山云深之处,历来是皇家女眷,内外命妇敬香祈福之地。
大瑞开国的辉煌,却永远的掩盖了一个女子的终生的伤痛。昭豫太后身份尊贵,是前朝长公主,而然顺皇帝弑君夺位,杀掉自己的舅舅,登上九天宫阙,昭豫太后生前无颜面对世人,死后亦无颜葬入皇家陵寝,只得长眠怡心寺地宫。
她的嘴唇缓缓而动,将一段尘封往事娓娓道来。
“顺皇帝当年逼宫夺位,英雄盖世,晚年却遭遇夺嗣之乱,无比凄凉。并且开始疑神疑鬼,担心自己手中的血债会让后世子孙遭遇灭顶之灾。”太后长长吁了一口气,目光飘忽,“他在青昭五年,下令重修了崇文宫,并且特意将末殿清风阁从里到外的翻修,陛下可知道为什么?”
崇文宫,不就是供奉着历代帝王画像的地方么?我只记得,清风阁并不允许人随意进出,难道那里,还会有什么玄机不成?
我顿时一怔,难道……
“崇文宫飞檐金瓦,殿阁延绵,满眼的富丽堂皇。这一切的掩盖之下,有一条密道,直通城郊怡心寺,待后世子孙万不得已之时,出逃以保全性命。”
我倒抽一口凉气,身子微微发抖。
“这个秘密,只有历代帝王和太后才知晓,哀家今日告诉你,也算了了最后一桩心事。”她面色沉静,像是在说家常。
“那为何现在要告诉朕?”
她的笑容就像是秋日里发黄的枯叶,干涩而飘摇,“哀家已经时无多日,陛下还是春秋正盛。”
冷冷相对,她不施脂粉的脸,在烛火下更是青白渗人,脸上带起凄楚而又高傲的笑容。
我苦笑,转头再不看她,径直离去。
远处回望永安宫,灯火摇曳,在漫天雨帘里孤独而幽暗。
走下玉阶的时候,不慎滑了一下,刘安赶忙小心翼翼搀扶了我,“陛下可要回宫歇息?”
我仰头,任凭豆大雨点打在脸上,雨水苦涩而腥咸,夹杂着丝丝无法描述的滋味。
再无迟疑,我甩开他,“去清风阁。”
九转回廊,华美楼宇,在雨中仿若蓬莱仙境。
清风阁种植满园的翠竹,细细长长的竹管在风雨中摇曳,吟唱着萧瑟的歌曲。
殿门轰然洞开,黑暗铺天盖地的笼罩下来,刘安点了蜡烛,“陛下,请走这边。”
清风阁陈设富丽堂皇,长长衣摆滑过冰冷玉砖,听得悉簌声响,脚步又轻又缓。静,长久的寂静,静得让我错觉;黑,满目的漆黑,只有眼前的如豆灯火。
立在紫檀屏风后,刘安俯身,我接过蜡烛,茫然的看他撩起墙上清淡素雅的大幅山水画,扳动墙上的机关。
低沉的声音响起,我看到墙壁缓缓震动,里面的暗道渐渐显露,微弱的灯光透了进来,更显得暗道阴森诡秘。
一股冰凉的气息骤然而出,那是自由的味道,我遥遥伸手,想要抓住它们。
太清宫,凤仪宫,永安宫,都是世间最为美丽高贵的囚笼。多少人都被囚禁一生。
密道,对身在权力顶峰的帝王来说,不仅仅是一线生机的期盼,更多是对自由的无上渴望。
自由,就在我的面前。
脚下像是生了根一般,麻木的无法动弹,地底的凉气,一丝丝的,从足尖往上升起。
这个女人,再一次将我玩转于手心。
当我已经安于我的命运,她却再次不负责任的将我置于两难。
她知道我已经不再是以前的我,她才会放心的将这个秘密告诉我,然后带着嘲讽的笑容步上黄泉。
我突然笑了,笑自己的疯狂。
有一天,带着自由,逃离这冰冷的宫闱,隐姓埋名,远遁江湖。
这是我的心愿,恐怕也是历代皇位上那些孤独凄冷的帝王们,终生抱憾的心愿。
从戴上冕冠的那一刻,我已经不属于自己。
这值得用生命去交换的自由,就在眼前,而我,毕生已再无法碰触。
我微微笑了笑,“关上吧。”
刘安定定看我,“陛下?”
我转身闭了眼,只觉得深深疲惫,“不用看了,回宫。”说着漠然拂袖,转身往殿外而去。
深秋十月,连绵的阴雨整整下了十余天。
整个京城都被笼罩在连绵不绝的秋雨中,凄凄切切,终日瑟瑟难言。宫中也越发的冷清,让人难受。
叫来恒子渝和几位大人一起商量事情。
自从失去了对京城更远地方的控制,瑞军的斥候活动范围少了许多。最远到大燕军先锋大营,就再也难靠近。
情况非常的不准,只知道宇文元派出零零星星的小股部队,深入到了京城四周,一开始以为是去寻找水源,但现在的情况谁也不敢相信。*地狱整理*
京城全副戒严已经许久,北方来的难民大半无法进入京城,直接被燕军逮个正着。斥候看到燕军一批一批押着难民,像牲口一样放养在整个京城之前,虽说守备不森严,但是那些难民整日的嚎哭,让城里人也不得安生。
恒子渝眉头紧缩:“看样子他们是想用百姓逼迫我们开城。”
“那绝不能。”我拧起眉头,“一旦让那些难民冲进来,那不是全完了?”
那几位尚书脸色绷得紧紧的,相当难看。
一人首先开口,“首先,城里的粮食是足够,但是人口很多,还有军粮,还有之前的难民。城外的难民不是一个两个,这都是负担。”
“就算没有粮食的问题,也没人敢担保这些人都是难民。只要放进了百十个燕军的探子,京城的城墙再怎么坚固,城防也是岌岌可危。”
“如果开城,北边的尚庆门首当其中,燕军快速的机动部队都部署在这里,一旦打开,关不关得住就难说的很。”
他们都闭了嘴,看我,我抿紧了嘴,道:“绝不能开。”
短暂的沉默过后,有人惴惴开口,“外面都是大瑞的百姓,不管的话,一旦和燕军冲突起来,他们可就会首当其中。”
“况且……就算我们坚守不战,他们也有饿死的可能。”
这个道理我何尝不知,但是……
“不开,就是他们死;开,就是我们死。”恒子渝斩钉截铁说道。
我的目光落在另一份军报上。
虽然雨水不断,但燕军后续部队已经几乎全到了,密密麻麻的驻扎在四周,站在城头上就能能看到满山遍野的士兵,尤其是血狼铁旅,红色的盔甲泛出死血的颜色。
那里是斥候无法达到的范围,我只能靠为谁数不多的暗人来了解情况。
户部尚书忍了又忍,终于道:“若是这样,我们跟燕军还有什么分别?!”
“住口,”我喝了一声,“如果开城,当然有分别。他们是活人,我们是死人!”
“陛下!”
“城里将近百万人,他们怎么办?!”
争论不休,素来脾气好的尚书们也都相互红了脸,直到入夜,也没有争论出结果。
吩咐内侍送他们出殿,只剩了恒子渝,我静默了片刻,道:“将军为何不回去休息?”
他低声道“臣想和陛下私下聊聊。”
我喝茶润了润嗓子:“说吧。”
“现在城头士兵早就看到了难民,燕军抓来了难民,却又不管他们。昨晚有小股难民跑到了西直门下,和守城将士起了冲突,哭号了一夜,凌晨的时候停住,就看到护城河里浮满了尸体,还遍插箭翎。”
“是我们干的?”
他重重点头,我放下茶杯,双目盯着火苗,“听说是一百多人?”
他并不回答,“臣已经将下令放箭的百夫长抓了起来。”我无力扬扬手,“按军规处置,打完了板子,继续去城头。”
“陛下是绝不打算开了?”
“能开吗?”
难民看到燕军不管,大批大批的躲在城外三五里的地方。急于进城,必然会和守军起冲突,守军能怎么办?他们不是傻子,其中利害自然知道。
“现在对于难民,关键在于究竟是‘放’还是‘防’,拖得时间越长,越容易被动。”
“这个道理朕知道,不管哪里的难民,都是朕的子民,出了这些事,朕难辞其咎。”我反倒笑了一声,推过如山的折子,“这些折子,都是那些御史们上的,他们说的倒是好听,什么仁厚待人,什么爱民如子,他妈的都是屁话!”
我已经开始咬牙切齿,“死了一百多人,难道就能把城里所有人命都赔上去?将近百万的人命由谁担待?大瑞的国运谁来担待?朕是想仁慈,可现在够仁慈?这个责任,没人能挑得起来!”
“陛下息怒。”
我揉了揉额角,闭了眼睛。
他道:“现在有些将领已经开始动摇,私下向臣反应,请求能不能放难民进来。”罢了又道,“燕军一向心狠手辣,如今把我们逼到这样一个两难的境地。已经过了多日,不管怎样,谁也代替不了陛下,还应该早作决断。”
我苦笑,决断,说得好听,只不过要逼着朕冷血而已。
日后如果能过了这一关,我的身后一定会永远蒙上了洗不去的污点。
烛火不住的晃动,仿佛我现在的心情,起伏不定。
如果说这是宇文元的手段,我一点也不会怀疑,但如果是他的,那我真的只觉得很绝望。
视人命如草芥。
“传令下去,城上守军加强戒备,多加注意燕军动向,如果有难民前来滋事,一概不予理睬,如果……”我缓缓开口,如同咬金断铁,“如果难民执意不听,射,杀,之!”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一字一字清晰而沉缓地回响在身后,回响在空寂的殿上。心中已经没有知觉,没有痛,亦没有冷。
恒子渝的目光隐在在深浓阴影中,反而雪亮逼人,“陛下已经决定?”
忍回那声叹息,我的声音如死水般平静,“该断不断,深受其害。”
“报——”有人奔上殿来,刘安跪下,双手托起一支狼牙白羽,“陛下,燕军投书。”
两人一愣,恒子渝问道:“谁接到的?”
“回将军,是一名什长。”
恒子渝接过,递给我,我展开,两人看的直摇头。
开始摆了一通上治以民生为重的道理,然后话锋一转,对昨夜守军射杀难民“莫名惊愕”,接着又摆出一副两国交战不伤黎民的样子。
看完已经一肚子火。
我收起书信,道:“将军,看到了吧,朕没有选择。”
恒子渝目光深深,语音里带着难以名状的低沉,“陛下。”我看着他的眼睛,微微摇头,感觉手被他握住。
“陛下,不管怎样,臣一定会在您身边的。”
我心里紧了一紧,苦笑一下,“谢了……”
我不知道这道命令一下,是否就此会背上千古骂名,我甚至想去瞧一瞧镜子,看看自己的目光,是否冷静到残忍,连无辜者的死亡都无法动容。
疲惫的闭上眼睛,我果然是顺皇帝的血脉,面对诸多无辜的难民,我可以毫不犹豫的下令射杀。顺皇帝担心子孙遭到报应,备下密道,给予子孙一线生机。那么,谁来告诉我,如果就算我想要苟且偷生,是不是也可以被原谅?
一连阴了几日的天忽然放晴,万道金色的阳光刺破了云层,云层缓缓浮动,在苍茫的原野下投下了变幻的阴影。
我半阖眼睛,倚在锦榻上。
昨晚见到夫子遣回来的暗人,密谈了大半夜,直到四更时分才睡,天刚亮又被刘安唤醒,呈上了一堆的军报。我打着呵欠瞪他,他小心翼翼的说五更起床是祖制,不敢违背云云。
我一边打呵欠一边无比愤恨的想,顺皇帝的精力真是惊人,他就算上马可以开弓下马可以治国,怎么就不想想他的子孙可没有他那么好的精力。
不过,顺皇帝面临我的情况,不知道他会怎么选。
刘安匆匆走进来,低声道:“陛下,宋大人求见。”
朱笔稍稍停了一下,宋若明……八成是因为难民的事情来求见,这几天他的折子不知有多少,但是我一眼都没看。
看了怎样,不看怎样,那些文官真是麻烦。
我摇头,刘安脸色变了,但仍旧俯身,静静的退下去。更漏一声一声遥遥传来,射进来阳光渐渐变长,铺满了整个地面。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刘安再度走来,跪下道:“陛下,宋大人已经跪了多时了。”
我抬眸,看向殿外,尽管看不到外边,我还是能想象宋若明的神态。嘴唇紧紧抿成一线,眼神盯着地面,仿佛要将地面盯个缺口出来。
我搁下笔,问道:“跪了多久了。”
“一个半时辰了。”只听他又道:“不光宋大人,几乎御史台的人都在外面。”
我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依着宋若明的脾气,今天要是不见他,恐怕一天他都会跪下来,果然,御史就是惹不起。
现在不能自乱。
想到这里,我淡淡道:“传。”
宋若明穿着正式的朝服,走到近前跪下,不开口,不抬头,脸色凝重严肃。
“大人可是有事。”尽管这是明知故问,但场面话还是要说。
“是,”他答的干脆,“微臣为城外难民而来。”
“那就讲。”
“难民徘徊在城下已经多日,凄惨无比,守军非但不伸出援手,反而粗暴驱赶。”他豁然抬头,“这非有良知的人所为!”
我没有表情,与他四目相对。宋若明的眼睛里带着愤慨和悲怆,默默望着我,欲言又止。
淡淡应了一声,我道,“那依大人的看法,该怎么办?”
我知道宋若明不怎么懂军事,往日和裴垣还有我厮混的时候,也只听过为数不多的一点,现在如此说,明显是给他下马威。
他脸色煞白,直直望着我,一言不发。
如死一般的沉寂,良久之后,他才轻声道:“微臣也知道这是两难,但那毕竟是我大瑞的百姓,不能坐视不管。陛下仁厚,给他们条活路。”
我默默扣紧了锦榻扶手,语音缓缓:“怎么给?”
“难民被燕军驱赶,无水无粮,至少……”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又陡然升高,“也可以投掷衣物粮食,缓解难民的燃眉之急。”
“而且,守军射杀难民,也请陛下下令制止!”他脸色骤然转红,语调激昂,“我大瑞的士兵,怎么可以对着自己手无寸铁的百姓放箭?!”
我微笑,轻叩茶盏,“继续。”
宋若明似乎有一瞬间的惊诧,脸色变得惨白,“陛下,您怎么可以如此镇定?那是人命啊!!”
我转头,并不看他,他一下子直起身子,嘴唇颤抖,膝行上前,已经是声嘶力竭,“陛下,您在这里多犹豫一刻,就有更多的难民惨死在城下!”
我敛去笑容,“大人知不知道,这射杀的命令,就是朕亲自下的!”
宋若明完全僵住了,目光幽深,肩头却在微微颤抖。
“朕累了,退下吧。”我漠然不动,宋若明呆了一刻,突然吼叫起来,“陛下,您真的如此铁石心肠?那都是活生生的性命啊!”说着猛然站起,“他们日夜哀号,只不过想要有东西吃,有衣物御寒!!”
他缓步走上,手指着殿外,面色青的骇人,“您听听,就在城下,他们的哭声简直能把人逼疯,没有吃的,没有穿的,苟且在燕军的刀下!国家的国都就在眼前,却进不去,我们的士兵不能保护他们,却还要射杀他们,天理何在?!公道何在?!人心何在?!”
“够了!”
“你知不知道现在城里有多少人?!你知不知道城里有多少粮食?!你知不知道燕军骑兵的速度有多快?!门一旦开了能关上吗?朕也想仁慈,朕也想要天理,朕也想要公道!!”宽大的袖袍一挥,我吼道:“朕可以给他们衣物吃食,可城里的人怎么办?你知道会围城多长时间?你知道他们还会用什么攻城?你知道还会来多少人?!”
“朕是天子,朕要负责所有人,城里上百万人的性命,和那些人比,孰轻孰重?!”
他眼中雾气朦胧,面色惨白,双手不住的颤抖,最终铿然跪倒,“陛下,微臣就求您了,就给他们投掷一点东西,一点就好,只要能够保命就好……”
我深深吸气,转头看着墙壁,“宋若明,你说会发疯,可你真的见过鲜血,见过刀光吗?徐铮,还有那两万人,战死了,他们为了什么?只是为了三天,延迟三天的兵临城下,只为给我们三天时间加固城防!”我重重喝道,“他们说过什么没有?没有!他们知道那是死!可是毫无怨言!他们都知道,倾巢之下,焉有完卵!!”
“既然难民如此重要,那为什么之前不管?你们有本事在这里集体跪着逼迫朕,为什么不能那时候去逼迫太后?朕一坐上皇位就开始收容流民,朕难道做的不够吗?流民长期聚集,一时一刻间就能收拾好吗?南方长期水灾,百姓流离失所,那时你们又在哪里?!”
“士兵去送死,他们为了保住国家,而今却要为了这些流民让整个国家陷于倾巢之祸!”我最后简直在嘶吼,“京城一破,身后就是一马平川,你不要告诉朕燕军不习水战,那都是屁话!”
宋若明垂目紧紧盯着地面,肩头剧烈颤抖。
我长长的吁了口气,后退几步,“今天你对朕的不敬,朕就当作没有发生过,滚出去告诉那帮御史,这就是朕的回答。”
他跪着不动,低低的呜咽声传出来,我蓦然转身,“去找户部尚书,看他能给你多少,朕告诉你,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臣……谢过陛下……”
刚才的嘶吼已经让我彻底没有力气,一下子坐在地上,震惊和悲怆一起翻涌上胸口,脑中乱成一团,身子僵硬发麻,什么也感觉不到。
投掷衣物吃食伸出援手,不闻不问任其自生自灭,不与理睬越界射杀,到底是对还是错?
背上冷汗涔涔而下,脑中混沌一片,我什么也想不下去,只觉得顿时颓然无望,一路小心翼翼,一路殚精竭虑,一路算计谋划,到头却步入两难境地。
错。
可如何又算是对?
所有人指望我,指望我能给他们活路。
那是非对错,谁来为我分个清楚?
刘安走进来,看我坐在地上,似乎吓了一跳,伸手就要来搀扶我。我疲惫的摇头,什么也不想说,他只得讪讪的退下。
我把自己抱紧,蜷起膝盖,脸深深埋在膝上。
皇帝永远都是杀伐果断,冰冷无情,谁也不曾看到他们内心的挣扎和痛苦。
很累,很冷,只想就这样,一觉睡过去,再不醒来。
恍惚中,似乎又回到了那个夜晚,前边是狰狞火光,背后是枪林箭雨,进退都是凶险,无路可进,无路可退。
再也不会有那个怀抱,带着微微的暖意,将我抱住,带我走出阴寒的梦魇。
不知过了多久,梦中陡然一声尖锐的号角,催人警醒。
第三十三章 恍惚
我猛地惊醒过来,翻身站起,耳中灌满了号角的尖锐声响。
立即奔出门外,殿前金吾卫大惊失色,立即赶上来。
一名武士飞奔而至,单膝跪下:“陛下。”
“怎么了?”
“宋大人带着数十位御史在安上门向难民投掷衣物吃食,引得难民纷纷聚拢,混乱嘈杂。他们与守军发生轻微冲突,未曾注意燕军会突然而至。”
“现在怎样?”
“燕军开始强行进攻中山门,城上御史们和千夫长发生激烈冲突,现在情形混乱不堪。恒将军已经往那里去了。”
我的心狠狠揪紧,宋若明,十二座城门,你为什么偏偏要选安上门?!
唤过宫人内侍急匆匆换衣,门外早有随侍太监牵来御马。
纵马疾驰,侍卫们大声呼喊着要百姓让道,疾驰颠簸的马背,摇晃得脑中一片混沌。
安上门是京城最薄弱的城门,多年前兵戈之祸让整座城门毁于战火,之后朝政混乱,工部修建并没有上心。忽略了防御之需,没有修设瓮道瓮城,闸楼也形同虚设。
虽然加固城防的时候对安上门用心修缮,但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岂能是一朝一夕间就能修好?
我紧蹙了眉,竭力想要理清整件事的一切,究竟是宋若明选择了安上门,还是燕军选择了安上门?
宋若明并不懂得军事,他所作所为均是出于自己所愿,想必看到安上附近难民众多,才会在那里投掷衣食。
京城十二座城门,为什么难民会不约而同聚在那里?
燕军可以肆意驱赶难民,那么……抓着马缰的手骤然攥紧,那么……只有一种可能……
接近安上门,已是火光冲天,喊杀声震天。城头上一片混乱,守军们披坚持锐,与身穿朝服的御史们相互对峙,各不相让。一个看似千夫长的人手持弓弩,箭头遥遥指向城外,而站在对面的,赫然就是宋若明。
我真服了这帮御史了,没事找事,有事添乱。
下面嘶吼声,哀嚎声混杂在一起,还有沉重的撞击声,想必是燕军正在用圆木撞击城门。
射杀难民的命令,下达以后,在军中顿时引起轩然大波,一时间,说什么的人也有,个别年老的大臣甚至也要颤颤微微的骂上几声冷血。
今天的情况,燕军混在难民中,守军不能轻易射杀,还有城头这帮子御史在这里搅合。
千夫长的额头青筋暴起,弓弦越张越大,宋若明神情如常,背靠城垛,一副镇定自若的模样。
我再也忍不住,沉声道:“都给朕走开!”
所有人一惊,立时回头,随即跪下,只有宋若明倔强的抿了嘴,不为所动。我越过跪着的人,双手搭上城垛。
城下难民相互拥挤踩踏,像没头的苍蝇般到处奔走,夹杂着老弱妇孺,更远的地方的地上仿佛被犁翻过一样,横七竖八地倒了不少尸体,蒙上的污泥的颜色,已经被践踏到看不出是什么。
本来守军对射杀的命令就颇有微词,现在加上这些不怕死的御史,根本不能开箭。燕军就趁着么一点点的时间,已经冲到了城下。
攻城云梯已经搭在光滑的城壁上,步卒们攥着钢刀就势往上冲,攻城巨木在厚盾掩护下,一次次蓄足攻势,猛烈撞击城门。
身后两排弓弩手已是整装待发,可他们的眼睛里流露出不忍。
我的话语从牙缝里一字一句迸出,“宋若明,给朕滚开。”
“陛下,不可以!”
地面开始有节奏的震颤,非常沉闷的声音从城下传来。
远远的一列重装骑兵,身披厚厚的甲胄,所骑的马均有护身甲,在阳光下仿佛一堵墙一般,在地面投下浓重的阴影。他们并没有纵马飞奔,而是仅仅一步一步地前进,步伐整齐而从容,那种节奏不紧不慢,却直敲在人的心里。
“杀——”马上的骑兵突然齐声高呼,声音整齐一致,仿佛就是由一个人喊出。
他们并不是要冲锋,而是要将难民驱赶在城下,成为燕军攻城的肉盾。
“救命啊——”不知是谁突然喊出这一声,顿时呼救声像是瘟疫一样蔓延在城下,每个难民跌跌撞撞的奔跑,期望在重装铁骑的脚下逃生,飞奔至城下,混杂在士兵中,绝望的扒着光滑的城墙。
城门被撞的铿铿作响,铁链清脆的撞击正不绝于耳。身边守军呼喊着奔走,刀光四溅,鲜血横飞,而我,那群御史,千夫长和宋若明却仿佛脱离了外界,无声的对峙,滑稽不已。
“宋若明,朕最后说一次,滚开。”
他倔强的摇头,眼神里是我所熟知的坚贞不屈。
他是在为那些难民做着毫无意义的请命,用他的身体,用他的性命。
有这样的御史,我是应该庆幸,还是悲哀?
他没变,可是,我变了。
“来人,”我咬着牙开口,“送宋大人回府。”
身边将士一拥而上,宋若明挣扎了几下,随即被拖远,他的声音仿佛嘶哑了一般,“陛下……不能啊,不能——”
我已经背上冷血之名,不妨再做的绝狠一点。
抢夺过千夫长手中的弓弩,极不走近城边,搭箭上弦。身后人大惊失色,我冷冷回头,看着那些眼含不忍的将士,“你们不敢射是不是?那朕就陪着你们射!”
众人立时一震,目光不相信似的投向我。
我的眼光扫过众人,冷笑道:“都聋了还是瞎了,朕的命令没有听到么?底下的情形没有看到么?他们要是不死,死的就是我们!”
说罢平端弓弩,狼牙白羽骤然而出,划出一道耀眼白光,带着破空呼啸,直飞城下。
不知是谁发出凄厉的哀号,很快又淹没在如潮的人群中。
我决然大喝:“放箭——”
千夫长扬手,弓弩手们目眦欲裂,大步上前,顿时一片闪烁的寒光如雨般散出,劲啸破空,将城下所有人笼在箭雨之中。
一轮。
又一轮。
城下顷刻间成变成杀戮之地,难民士兵连阵势也未看清,如衰草般伏倒……尘土飞扬,喊叫震天。
我闭了眼睛,弓弩自手中脱落,在地上砸出清脆声响。
耳边甚至能听到滚烫鲜血的嘶嘶喷溅声,我已经不想去看别人的眼睛,不管是不忍,还是斥责,还是愤恨……那统统与我没有任何关系。
我的手中,再一次涂抹上无辜者的鲜血。
麻木的移动脚步,这里……就留给他们去收拾……我该做了,已经做了……也不会担心以后有士兵不愿意执行我的命令……
人们整齐的让出一条路,我所过之处,众人皆俯首敛息,恭敬的低头。
他们恭敬的,是我?还是那个身份?或者,只是敬畏我的铁石心肠,强横手段?
不想再看,不愿再想,我只想快快的逃离这里,逃离这个地狱。
身后侍卫远远跟着,屏气静声。
恍惚中,我什么都看不到,只有心底升起阵阵寒意。
走过台阶拐角的时候,重重一滑,我陡然失去力气,倚了城壁,软软靠上。
背后冷汗淋淋而下,我半阖了眼睛,什么都不想看。
身后侍卫没有跟上来,只留我一个人喘气。
“慕容羽……”我茫然的喃喃道,连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说什么。
有人在唤我,依稀叫我陛下,我却什么也听不进去,只知道靠在墙上喘气。
眼前人影还在晃动,耳中有着莫名的声音,我心下一阵烦躁,扶了城壁,摸索着走了两步,只想快点甩开他。人影却一直跟在身后,我背靠着凉沁沁的墙壁,缓缓的滑坐在地上。
登基之后,我第一次亲自开弓杀人,手里沾满了大瑞子民的鲜血。
谢家,许家,不听话的朝臣,那些宫人内侍,我杀的人够多,曾是有愧,但我不后悔。
可现在,我后悔了。
掩住眼睛的手慢慢放下,我愣愣的直视着自己的手,恍惚看见手上沾满猩红。
我不是个好皇帝。
我救不了所有人。
真累。
似乎有一丝丝的绝望,从心底蔓延开来,流窜全身。
人影伸手来扶,似乎想将我搀扶起来。
我摇头,耳边传进低微的叹息,随之阴影笼罩下来。
恍惚间,我被搀扶起来,有谁的手,紧紧握住了我的手,有微微暖意。我被他带着就那样走,不知要去向何方。
我好像行走在雾气蒙蒙的黑暗中,眼前陡然亮起熊熊烽火,泛着惨碧色的光芒,漫天的血水,铺天盖地的涌来,将我湮没。
慕容羽,你在哪里……为什么还不来……
我什么也不想要了,只求你……把我带出这场梦魇。
似乎是他的身影,向我遥遥伸手,我伸手想要抓住,却什么也看不到,身体陡然一轻,猛地睁眼,眼前帷帐低垂,像是身在寝宫,哪里还有慕容羽的影子。
我翻身坐起,却发现已经脱掉了外衫,只剩了中衣。
回忆起刚才的梦境,觉得周身仍然忽冷忽热,汗透了衣服。
刘安撩起帷帐,“陛下,您醒了?”
我吐了口气,翻身下床,刘安忙为我披上外袍。我问道:“朕睡了多久?”
“一个时辰。”
我走至窗前,推开窗户,一股清凉的风扑面而来。心下猛然回忆起之前一切,不禁叹了口气。眼下事情这么多,我怎么还能这么没用,也太失态了……不过,我倒是很想知道,握着我的那双手,是谁的。
不经意的一瞥,目光越过屏风,直望见外间伫立的身影。
那是……
“陛下出去,多时未归,是恒将军送陛下回来的。”他低声道,“陛下当时神志恍惚,谁也不认识,擦汗换衣,都是将军做的。”
我怔怔良久,不能言语。
他的身影,就立在那里,仿佛是无声的守护。
我抹了把脸,走出里间,唤他一声,“将军。”
他肩头一震,随即回身看我,没有行礼,只是淡淡的笑了笑,“陛下醒了?”
我凝视他,浅浅一笑,“今天失态,多亏了将军。”
恒子渝脸色如常,没有半分的惊诧,“臣说过,不管怎样,臣都会在陛下身边。”
我默然点点头。
他笑起来一口白牙,眉目里是难见的轻松。
我似乎不曾见过他有这样放松的时刻,从最初见到,他一直是眉目紧缩,嘴唇抿成一线。
他一直在这里,在我触手可及的地方。
“安上门那里情况如何?”
“已经暂且将燕军的进攻压制了下来。”
“军心怎样。”
“没有浮动。”
我深吸了一口气,尽量平复自己的心情,问道:“将军,你怎么看朕的行为?”
他目光深深,一声叹息,口气轻缓,“陛下,臣明白您的难处。”
我陡然转头,不想去看那双充满关切的眼睛。
短短一声叹息,短短七个字,却几乎让我忍不住想要回头看他的眼睛。
我们之间有着脆弱的信任,有着私下的盟约,可是他却一直在背后默默的站着,就像现在,不管有多少人指责我,多少人痛骂我,他依然站在我身边。
就算是政治考虑,对他,我是不是该说声谢谢?
我已经变了,很多东西,也丢了。
经历了诸般磨难,是一直在身边的,更显得可贵。
他走进一步,“陛下,如果现在可以的话,臣请陛下去一次城头。”
我抬眼定定看他,看这张熟悉的面孔,棱角分明的脸庞,飞扬的眉毛,炯炯有神的眼睛,只觉得方才的恍惚早已抛到九霄云外
他伸手握住我的,语音恳切,“陛下在城头精神恍惚,臣虽然将陛下送回来,陛下现在也已经没有大碍,但不利于军心民心,于情于理,都应该去。”
恒子渝说着扶住我双肩,目光殷切,我张了张口,心中默然。
的确,我该去,那是我的责任。
从他身上传来的体温,让我发冷的身体终于暖了过来,我闭了闭眼,语音里透出一丝疲惫,“好吧。”
“陛下倘若觉得疲惫,先歇息半日,再去不迟。”他忽柔声道。
我睁眼,迎上他的眼神,掩去了平日的锐利,温和不已,满是忧虑热切,似真正关切于我。
“陛下的脸色……很差……”他抬手,似乎想要抚上我面颊。
我陡然后退一步,他的手就那样僵在半空,脸色有一丝的惊愕,旋即归于无形。
但我看到了,他的目光,灼热迫人,往日的隐忍的沉静已经销声匿迹,与往日判若两人。
“请将军去殿外稍等片刻,朕去洗漱换衣。”我垂眸,缓缓侧身。
恒子渝张口欲说什么,终是沉默转身离去。
我叹气,但愿我看错了。
那样的目光,太过肆无忌惮,不属于臣子和主上。
洗漱后,我照例又穿上了铠甲,和恒子渝一起策马去了安上门。
路上我将我的疑惑告诉了他,他皱着眉头听完,低声道:“如此说来,难民会聚集在安上门,并不是偶然。”
我点头,“所以,朕非常怀疑城内有燕军的细作。”
他沉吟道,“虽说开始就在肃清细作,但人口太多,想要完全肃清,几乎是不可能。”罢了道,“再说,如果燕军是执意要吞并大瑞,细作的潜伏必定是长时间的。”
我看着眼前往道旁躲避的百姓,低声叹气。真是麻烦,城里留着细作,今天的事情难保不会重演,而且……如果他们还有动作,危及会直接波及平民。
我记得,那时候,慕容羽说过,城是死的,人是活的。
恐怕也多少有这样的意思。
靠近安上门,一股刺鼻的血腥气直冲鼻端,不少军医抬着重伤的士兵匆匆而下,满目是折戟残肢,粘稠的血水涂满台阶。
登上城头,我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看到护城河里上上下下泡满了尸体,面目莫辨,稍远的开阔地面上,布满横尸,大多数是手无寸铁的难民,燕军士兵尸体倒是不多。尸体腥臭的味道在城下久久徘徊,就像阴魂一样不散。
堆积的尸体间,还有蠕动的人影,他们伸出干枯的手,在混合鲜血和碎骨的地面上艰难的爬行着,战场上散发着前几日尸体腐烂的浓重臭味,铠甲下露出森森白骨,战死者的长矛刀剑插在土地里,像是一片稀疏的树林。
城头上的士兵脸上泼上了血污,混着汗水,像是从地狱里爬回来一样,他们身体微微颤抖着,却仍然像白杨那样挺立,眉目隐在头盔间,眸子带着狰狞的血红。
远处的地面上,燕军仍未退去。刚才的混乱,重装骑兵没有冲锋,他们仅仅调节了步伐和节奏,就让难民抱头鼠窜。阳光下打在他们铁黑色的盔甲上,发出耀眼的寒光。他们沉默地站着,排成长达数里的庞大战线,像是黑曜石的雕塑,又仿佛是铜墙铁壁。
满目黑色的潮水在不远处的平原上起伏汹涌,一面黑色的大旗迎风扬起,鹰徽的光芒隐现。
鹰徽,那个人的铠甲上,也有那只展翅的鹰。
“大燕皇长子的徽号。”恒子渝目光深邃,“鹰一样的男人。”
燕军的黑潮突然散开,仿佛在畏惧什么,两人两马缓缓而出,一前一后走至阵前。为首的男子穿着熟悉的濯银重甲,胯下的战马通体墨黑。他提着斩马刀,从远处缓缓地逼近,凌厉的风拉开他的披风,带着一种难以抗拒的威严,随风一起到来。
我的心在剧烈的跳,喉咙仿佛被人用看不见的手扼住,眼睛死命的盯着那个缓缓移动的影子,全身都在微微发抖。
是他……是他……
身后黑色潮水一样的重装骑兵亦随之移动,大地在他们脚下震颤,发出怒吼一样的声音,尘土被激起,席卷成黄色的沙尘,每踏一步,大地就要震颤,仿佛一切都会被那些坚硬的马蹄踏碎,不管是尸体,还是碎骨,无一例外地被碾成粉末。
紧紧的攥紧了手,一股深深的悲哀从心底深处涌上,压得我透不过气。
曾经千百次的想过,我们再次相见,会是何等的局面,可从没料到,会是在万军之中。
曾经看到相似于他的身形,就让我轰然崩溃,可真正的对峙来临,我却依然傲立城头,身形倨傲。
相隔如此之远,我依旧看不清他的脸孔,相信他也看不清我的。
我想走,懦弱也好,胆怯也好,我不想在这里继续站着,等待最残酷的一刻来临。
可脚下像是生了根,我一步也动不了,就像是被定住一样,茫然的看着他越走越近。
我不会认错的……就是他……
这一刹那,他遥遥抬头,我与他隔空遥望,中间似乎隔了万水千山。
我猝然转头,不忍再看。
“陛下?”
我喘着气摇头,避开恒子渝的眼睛,稍稍后退。
我没有勇气再看下去,一时恍惚,心中酸楚。
这里这么多人,不多我一个,不少我一个,让我走,让我走——
手陡然被紧紧抓住,捏的我生疼,“陛下,您这是怎么了?”
我猛然甩开他的手,世界在我面前开始模糊,心中一片茫然,天地间,只剩了自己一人。
一股一股的寒气从心底浮上来,将我缠绕,挥之不去。
“陛下,请镇定!”
是的,我想镇定,可谁能告诉我怎样镇定,我狠狠咬牙,压下心中纷乱的念头,早就心如刀割,这一刻,不是最终会来临吗?为何……还是如此的惶恐?
我闭上眼睛,叹息一笑,罢了,生死有命,你不是早就安于你的命运么?
但求从容以对,也不至于辱没了我的姓氏,辱没我身上的帝王之血。
缓缓睁了眼,他早已勒马立住,相距太过遥远,只能隐隐看到他神色严肃。
慕容羽,只求你,永远不要认出城头是我。
两人对峙,片刻亦是漫长。
他停在弓弩的射程外围之外,两边亦然有重装骑兵护卫,还有随时待发的厚盾。他身后的宇文元缓缓举起马刀,身后如潮的骑兵们沸腾起来,以矛柄敲击地面,以马刀和弓弩敲击马鞍,齐声低吼:“杀——”
吼声震耳欲聋,完全控制了周围的一切,低沉可怖,城壁也因为敲击而缓缓震动。
那面鹰旗,依旧在风中迎风招展。
慕容羽缓缓抬手,他们瞬间安静下来,周围静的渗人。
他的声音亮如洪钟,“我乃大燕皇长子烈王慕容羽,今日我国大军压城,势在必得。尔等抵死并无益,只是拖延死日。速速开城投降,否则,”说着声音猛然拔高,“破城之日,就是尔等死无葬身之时!”
所有人目光投向我。
我深吸一口气,高声喝道:“城下燕国烈王听着,用不着废话,要战便战,致死不降!朕今日在此,国都亡,则朕与全城军民偕亡!倘若上天不佑,城破,也必将让尔等步步浴血!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我激昂的声音回荡,那边没有声音,他朝我看过来,我看不清他的神态,看不清他的眉眼。
话语出口,心中反而澹定空蒙,无所畏惧。
死一般的沉寂,仿佛周遭一切都被冻住。
他猛地勒缰,作势就要上前,宇文元却比他更快一步,一下子拽住他。
笑话,谁能听不出谁的声音……
我感觉眼眶骤然湿了,却抑制不住想笑。
这一刻,终于到了。
“将士们听命,后退一步者,非我大瑞儿郎;让大燕一兵一卒踏入我城门,我大瑞之耻。今以身陨者,皆是我大瑞英烈!”
我感觉他的目光直刺过来,如锋如刃,如电如芒,仿佛要穿透我的铠甲,穿透我的灵魂。
“倘若这样,那就奉陪到底,看谁能笑到最后!”宇文元的声音一贯的冰冷,忽然带上隐约笑意,“到时候相见,想必非常令人期待!”
我咬牙,抽身后退。守军当即大步而上。
任何言语在这一刻已经多余,我们不可能回到从前,我们已经变为彼此的敌人……更确切地说,我们本来就是敌人,之前种种,只是前尘往事。
一直不敢去想,和他相见之日,会起怎样的波澜,知道他真的站在我的面前,猝不及防之下,我才看清,诸般过往,已如昨日长逝,再不能回头。
是的,再也不能。
忍不住再看一眼,他已经勒马回缰,走入万军之中。
那银盔宛若薄雪,瞬间被黑铁潮水般的军队湮没,渐渐远去无踪。
他不曾回望城头,背影坚决的消失在我眼中。
仅仅是片刻的时间,对我已是爱恨之隔。
就当自己凉薄无情,就让……就让他从此恨我,就让我等待,如果真有那么一天,那么就让我死的无牵无挂。
是日,燕军二十万大军兵临城下,京城已是孤岛一座。
第三十四章 交锋
“陛下。”
我伸手接过酒杯,目光掠过杯沿,看到恒子渝坐在身侧。
没有回宫,我坚持要留在这里,虽然嘴上说的冠冕堂皇,怕是潜意识里还想和他更近一点吧……
苦笑一下,即便接近,又能接近到何种程度呢?
抿了一口,觉得回味悠长,十分清甜。
“陛下气色不太好。”他缓缓开口,捧着酒杯却不喝,我即便低着头,也能感到他的深深目光。装作恍若未闻,我不动神色的将话锋一转,“这是……八桂酒。”
“南方的美酒,”他缓缓笑,“芳香迷人,喝多了也不会醉人,本来是宴会上为名门女眷准备的。”
我一口饮尽,“难得将军还友如此的闲情逸致。”
他笑笑,随之默不作声,我把玩着酒杯,瞟一眼来来往往的军士,却失了饮酒的兴致。
方才中气十足,身形皆傲,现在周身却开始发冷,冷的无依无靠。
“陛下,臣斗胆,陛下为何一直如此沉默?难道是有心事?”恒子渝的声音唤回了我神思,抬眸触上他关切的眼眸,我只能淡淡摇头。
他顿了顿,沉声道:“如果陛下可以相信臣,不妨告诉臣。”
我沉默着闭了眼,摩挲着冰凉的酒杯。我的伪装终究不到家,还是被他看了出来,纵然会恼火,但更多的,却是无奈。
“臣知道陛下很难,臣既然与陛下并肩,亦愿竭尽所能,为陛下解忧。”
他扶了我手臂,斟满了酒,再没有多说什么。
支撑了许久的倨傲意气,顿时化为乌有,只剩了满腔的辛酸与疲惫。
就唇饮尽,清甜酒香入喉,却尽化作苦涩。
“其实……也没什么……只是在想一个人罢了……”我不想看他,默然片刻,忽而一笑,“前缘旧事而已……”
他斟酒入杯,语音低缓,“陛下这话看似轻松……思念磨人,也最伤人。”
我无所谓的一笑,给自己斟满酒,仰头一饮而尽。
“陛下……可是在思念那箫的主人么?倘若真是两情相悦,娶进宫来,不就行了?”他笑容淡淡,神色却莫测,眼中神态不似平常。
盯着地砖,我淡然一笑,流露些许自嘲,“都说是前缘旧事了……那时候刚认识,谁看谁也不顺眼,吵嚷斗嘴都是家常便饭。即便有情愫萌生,也是懵懂不知。”
“后来呢?”他问。
借着酒意,我淡淡笑,“后来?后来就是分离了,一别千里,再不能见。”痛到极致,我反而微笑,“多深的情义,终究抵不过时间,抵不过宿命。”
我眯了眼睛,似乎只是在说给自己听,“有时候回想起来,总觉得自己那时真是一意孤行,已有情,为何要走。”说着一声长叹,“哪像现在,不得见,也不能见。”
“不能再续前缘么?”
我凝视杯上的花纹,“晚了。”说着轻笑,“对那人来说,我算是背叛,是欺骗……不会原谅的……”
他凝视我,怔忪无言。
我举杯不停,绵软清甜的酒倾入喉中,苦涩的让我说不下去。
“陛下,不要喝了。”
他劈手夺了酒杯,攥住我手腕,我不满的挣脱,只见恒子渝手一扬,将那酒壶抛出,跌作粉碎。
呛啷一声脆响,他的声音随后传来,“陛下倘若想喝,战事结束再喝不迟。况且陛下是百官楷模,万民表率,不可如此——”
一声声责任,一声声担当,每说一个字,心就更痛一分,我再也禁不住这声声凌迟。
“够了!”我猛然拨开他的手。
“每个人都告诉我,我有责任,我要担当,我要对天下人负责!可有谁想过,我究竟是不是心甘情愿的接受!”我涩然一笑,“不错!我是皇帝,可我也是人!”
“逼着接受本不属于自己的责任,不能过属于自己的生活,要牺牲自己的一切,除了那顶冕冠,我还有什么?你说,我还有什么?!”
我仰起脸,笑的惨淡。
他怔住,手僵在半空,直直看我。
心中惨然,我却不得不笑,我并不想如此失态,可到了如此地步,不是说能忍就能忍。
一句句,一字字,钻心剜骨,连血带肉,向我掷来。
“陛下……”恒子渝怔怔抬眸,眼中愧色一掠而过。
我强抑心底悲酸,只感到周身冰冷,无尽疲惫涌上,转身涩然笑道,“朕累了,不想说了。这里就留给将军——”
话音未落,身后忽有疾风袭来,呼的掠过耳边——
“当心——”
骤然一阵此起彼伏的闷响,恒子渝骤然抢上前来,我身体一晃,被他猛的拽住,两人随之重重摔在地砖上。我一下子趴在地上,又惊又怒,想要抬头,他上身已俯压下来,将我笼罩。
耳中灌进纷乱的叫喊,有什么东西砸在地上沉重的巨响,鼻端是刺鼻呛人的浓烟,似乎还有细小的火星,我什么都看不到,身体上方的重量让我几乎无法喘气。
“怎……么了?”
“陛……陛下稍安勿躁。”
恒子渝依旧俯压在我背上,转头看着背后,一阵更为猛烈的冲击袭来,我眼角只看到一颗巨大的火流星从天而降,轰然炸开,灼灼热浪似乎扑面而来,燃烧的散片带着巨大的余劲散落向城头,仿佛是下过一阵火雨。
我一个激灵,脑中陡然清醒,紧紧拽住他的衣袖,“燕军攻城了?”
恒子渝紧紧抿住唇,低头看我,呼吸扑在我脸颊上。他张了张口,眼睛紧紧盯着我,似乎想说什么,但不待他说话,又一阵闷响,巨大的呼啸声挟着炽热的空气袭来,两人俱是一惊,恒子渝一个俯身,又将我护在身下。他紧紧的攥住我的手,身体紧绷,尽管他呼吸的很缓,我还依然能感觉到灼热的气息。
我不想去看他的眼睛,尽管就在眼侧。
耳边依旧是尖锐的呼啸,火花四溅,浓黑的烟雾四处弥漫,仿佛吞噬了一切。燃烧的碎片不断从空中跌落,跌在我的眼前。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
我当以为会被憋死或者呛死的时候,身上的重量骤然减轻,我大口大口的喘气,被人扶起来。恒子渝立在身边,目光转向别处,脸色憋的通红,仿佛是浓烟所致。
相视一眼,目光各自弹开,我走近城头,却被骤然的气浪的吹的几乎立不稳。身边士兵扶住我,道:“燕军投掷燃烧的石块,并且在护城河边燃起火堆,浓烟遮天蔽日。陛下还是不要去的好!”
恒子渝微微弯腰,咳嗽了几声,不顾周围人的劝阻,大步走上城头。
从高处看去,城边升腾起一片浓黑的烟幕,不时能看到熊熊火光,滚滚浓烟腾空而起,仿佛一道又大又厚的黑色幕帘围住了城头,也遮住了视线。松油燃烧的辛呛气味远远传来,火团不断从空中呼啸而过,而后炸开,士兵们惊叫着躲避火块,纷杂且混乱。
那些火块又重又烫,被砸中当即就伤得不轻,更有催人流泪的硫磺气息,城头放箭的士兵不仅看不清城下的情况,更是无法瞄准,双目被黑烟熏得红肿流泪,只得盲目的发射。
“将军,这样下去射手无法瞄准。”
恒子渝决然喝道:“不要管能不能瞄准,只管放便是!”
有人飞奔而上,跪倒高声道:“将军,燕军用沾有牛油且燃烧的石块射向城门,烈火大作,立刻包围了整个城门!”
“城门是精钢的!!”
“是!可是石块冲击力太大,城门被撞得铿锵作响,大有脱坠之势,就算想要顶住,可是太烫!”
燕国步卒穿过层层烟雾,越过护城河,利用钩梯爬向城头,城上守军尽管被烟雾弄得咳呛流泪,却一步也不肯后退。越来越多的人厮杀在一起,刀剑扎进血肉,鲜血随着寒光喷射而出,刀刃为周围的火色映红。
厮杀持续了一夜。
投石车不断的向城内投掷燃烧的石块木块,数十万斤木柴堆积在城墙周围燃烧,熊熊火光照亮了浓黑的夜色。夜空仿佛即将燃烧,沉沉向人压来。
天即将明的时候,硝火闪烁,伴着裂石碎木之声,地面随之巨震,西直门被撞开,无数的轻骑兵涌入,那里守军不得已将自己作为诱饵,诱致瓮城,无数弓弩手从城头万箭齐发,疾矢如雨,倾泻而下,人马哀叫着死去,留下的,只有瓮城里如山的尸体。
恒子渝身先士卒,挺立城头,指挥反击。
强攻之下,双方已经杀红了眼,化身为野兽,嘶叫着扑向对方,城下分散开的燕军被箭雨压制,无法汇流。整个城墙已经陷入了火海,石块修筑的城,终究被点燃。
最后一轮疯狂的强攻终于在拂晓时停歇。
恒子渝走下来,身上铠甲血迹斑斑,晨光被折射,映出稀薄的红,仿佛浑身浴着一层血雾。
他手持钢刀,在距我几步的地方停下来,铿然下跪。
我疲惫的点头,目光与他堪堪相对。
不管我要的是什么,他要的是什么;我在他眼里是怎样,他在我眼里是怎样;或者,我们对对方怀着什么样的心思,但在这一点上,没有分歧。
重伤的军士被扶下去医治,户部从城中征发了民夫搬动掩埋尸骸,中午的时候,所有的尸骸被移在开阔的地方,民夫一层一层的将它们抬了上去,层层叠叠地堆着,每一层都洒满了油料。尸体堆积如山,军士们一勺一勺浇上松油,远处是低头默哀的人群,年纪轻的的军士们忍不住战栗。
“将军,都好了。”士兵单膝跪在恒子渝面前,恒子渝应了一声,我疲惫到了甚至连话都不想说,轻轻动了嘴,“点火。”
亲兵们得到了命令,朝尸堆围了上去,用尽全力甩出了火把。
火把落在了松油上,熊熊烈焰立即腾空而起,伸出灼热的火舌,将整个尸堆围住,像一个贪吃的凶兽一般。火舌上下卷动,恶臭味紧接着传出来,让人忍不住想要呕吐。
我站着不动,恒子渝站着不懂,所有人都站着不动。
黑烟几乎遮天蔽日,面对着正在逐渐变得焦黑、化为灰烬的尸体,我脑中一片空白。
这样的杀伐,还要持续多久?
仿佛过了一生那么漫长。
尸堆即将燃尽的时候,我捧起一杯酒,高声道:“尔等,皆是我大瑞英烈!”说着将酒泼洒在地上。
士兵们压抑的呜咽低低的传出,终于,一名年纪小的士兵终于忍不住,扑倒在地上,放声痛哭。
恒子渝的亲兵们立即上前,将他拖了下去,但他的哭声,依旧盘旋在我的耳中。
所有人散去的时候,恒子渝上前,道:“燕军的尸体如何处置?”
“找个角落,也烧了吧。”我淡淡道,“都是人生父母养的,不要玷污了死者。”
我凝视着依稀有着火苗的灰烬,什么也不想说,恒子渝立在我身边,静默无声。
火苗在风中逐渐的萎靡下去,最后湮没在灰烬中。
“陛下,您在想什么?”
“没想什么。”
“您的脸色很差。”
我浅浅的笑了笑,“将军,还记得朕之前和您说的话么?”
他愣住,随即如常,“记得。”
“如果有人欺骗了你,背叛了你,你会原谅他么?”
“不会。”
“所以,”我怅然叹道,“已经彻底的晚了,时至今日,如果没有奇迹,没有可能会再续前缘。”
慕容羽是何等人,我没有十分清楚,也有八分清楚。
当我还不认识他的时候,我就知道,他图的是帝王霸业,图的是坐拥天下。
他能够冰冷无情的皇宫里长大,能够获得父亲的青睐,可想见他的手腕之狠,心机之深,性格之坚忍不拔。
我怎能会奢望,区区一个韩昕,能够绊住他前进的脚步。
况且,那个韩昕,已经死了。
那些曾经有的缠绵交织,那些曾经有的耳鬓厮磨,一朝摆在江山霸业面前,不会比一根鸿毛更加有力。
纵然心中悲酸,我回头,朝恒子渝一笑,“将军,走吧。”
已经进入十一月份下旬,深秋的雨淅淅沥沥,不急不缓的下着。
燕军的数次猛烈的攻城,都让瑞军吃尽了苦头。一日一日增多的伤亡,成堆被焚烧的尸体,涂满鲜血的城头,士兵们脸上都透出深深的疲惫,更让人绝望的是,不论从那个方向向外远眺,都是黑色的潮水。
京城被围困,隔绝了同外界的一切联系。
就连保持秘密传递的信鸽,也是时断时续。
我一直很疑惑要不要将燕国京城雍京的事情告诉恒子渝,昨晚在议事的时候,想了很久,话到嘴边,终究是咽了下去。
最后临走的时候,他似乎也是欲言又止,想说什么,烛影深深的阴影中,他的目光异常的犀利。
坐在簌玉阁中,四面笼着纱幕,不远处就是御湖。潮湿的风水阁中穿行而过,在湖面吹起一圈一圈的涟漪。
鼻端是极淡的水沉香,沉沉如水,昨晚又从睡梦中惊醒,浑身冷汗,太阳穴附近突突的跳,疼的难受,只能用这种安神的香气,暂时压制。
自从围城之后,时间似乎过很快,又很慢——恍惚的记起,我已经很久不曾仔细的看过自己的样子。
摇摇头,甩走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摊开了折子。
宋若明被当场拉走,禁足在府里之后,再没有人——包括那些素来唧唧歪歪的御史,自以为是的多朝老臣——敢对军政说三道四,难民白森森的尸骸,暴露在阳光与尘土中,却似乎被彻底遗忘。
京城现在军队人数只有九万多一点,城外燕军当初来的时候是二十万,现在也不知道究竟有多少人。瑞军因为伤亡而大量减员,前途堪忧,兵书尚书上奏请求自城中青壮年招募兵员,进行应急训练,以备补充,我亦准奏。
只有一点不用担心,那就是粮食的问题。
再有不到一个月,这里即将进入冬季,燕国地处北方,下雪会来的更早,燕国大军的吃饭问题,恐怕他们会比我更加头疼。
我现在唯一要做的,恐怕就是用尽全力的拖,拖到燕国京城雍京有变,燕国大军补给出现问题。
但是什么时候可以出现问题,没人知道。
刘安悄悄走进,道:“陛下,出事了。”
“恩?”
“从昨晚开始,就有人出现异常情况,面色发紫,浑身痉挛,像是……”他压低了声音,“有经验的军医看过,像是中毒。”
我一惊,盯着他,“有多少人出现了这种情况?”
“据回报,守城一营,二营和四营,均是如此。”
我顿时惊得微微发抖,并非没有想到燕军会从水源入手,也不是没有想到会在水中下毒,但每晚由三营担任守夜任务,人数在两万人左右,再多的细作也不能在一夜间毒倒这么多人。
已经有三营出现中毒的情况,就算不会死亡,也是雪上加霜。
“有人死亡没有?”
他摇头,低声道:“暂且不知,千夫长最先告知了恒将军,将军已经朝那里去了。”
“中毒的人集中在哪里?”
“在北边偏东方向较多,京兆尹上奏,那片坊间,已经有不少百姓也出现了这样的情况。”
心中顿时突突急跳,京城用水,均是来自东北部的山脉,燕军已经控制了外围,能探到那里的水源,不足为怪。
粮食依旧充足,城内青壮年也可以用作兵源,可就是这水源……真是直指要害。
没有水,根本无法长久守城。
水源中下毒……我咬紧了牙,真是恶毒至极。
不久之后,恒子渝带着一名军医来见我,他面色铁青,却一句话也说不出话,只是扬了扬手,身后军医托着瓷盘躬身而入。
“有结果了?”
“是的。”军医捧着的瓷盘上放着一碗清水,“像是半夏、川乌、草乌、马钱子、天南星一类的东西,这些药材本身毒性就很强,合在一起煎熬,更是加重了毒性。”
我拿起那碗清水,放在鼻下闻了闻,一股淡淡的药味直冲鼻端。
“中毒的人面色发紫,浑身痉挛,燥热不安,呼吸不畅,有经验的医官看过,正是这些药材的服用后的症状。”
我将碗搁在桌上,反倒镇定下来。
“属下已经令人赶往东北方向,将那里的水井一一验收,这个药味乍一闻像是井底的青苔和水藻,所以喝的人不会提防。”
恒子渝道:“好了,下去吧。”
军医躬身而退,恒子渝盘膝坐在我对面,盯着那碗清水。
四目相对,无声之下,都已经明白了事情的严重程度。
“军医说的已经差不多了,余下的,臣来说吧。”他咳嗽一声,“已经有三千多人中毒,无法行动,死亡三十余人,身体不适的,不下万人。”
“能战斗的人有多少?”
“三千人已经无法动弹,中毒稍浅的万余人已经开始由医官诊治,但是急切间,根本无法筹得那么多药材。”
“让户部去征发,城里药店如此多,郎中也够多,不够的话,还有太医院。”
他点头,我盯着他,“如何下毒,将军有探明么?”
他默然片刻,目光陡然生寒,缓缓道,“已经探明,燕军从东北方的水源中下手,毒物随着泉水流进城中,士兵最先中毒,也是因为守夜间需要饮水。”
恒子渝说着脸色苍白,额角出青筋暴露,目光里杀气四溢。
沉默良久,我道:“还能撑几天?”
“这几天秋雨较多,泉水流速也较快,燕军如果不是一直投放毒物,十天内应该可以排尽。”
我抬眸,“如果一直投放呢?”
他猛地打住,不可置信的看着我,我轻轻点了头,他嘴唇顿时抿紧。
死一样的沉寂。
帘外风雨骤急,豆大的雨点敲打在纱幕上,很快就湿了,烛火在凄风苦雨中不断闪烁,最后骤然熄灭。
黑暗降临在水阁中。
黑暗中我看不到他的脸,只有他的眸子嘹若星辰。
沉沉的咳嗽声传来,我心下默然,只得倒了杯热茶,推到他面前。他略一点头,“谢陛下。”
“早知如此,至少也要在水脉处防守。”我沉沉叹息。
“在最早加固城防的时候,臣已经想到燕军会投毒,故有所防备。修建了渠道,并且已经命令开池蓄水,城里的井水采上来都要先验过再灌入水池。”
我点头,心下稍有些安定,“对这百万人下毒,极难;况且流水不息,毒素也会被不断的带走,无法淤积。”
“问过医官,解药不难配置,只要及时引吐就可以解毒,但还需要些时日。”他顿了顿,“这些都不是重点,他们想要的——”
我接上话,“就是要把我们逼出来。”
恒子渝淡淡颔首,“是啊,水中下毒,必然会牵连无辜百姓。这些日子的杀戮,他们也都看在眼里,不过是没有牵扯到自身,才能这么平静。”
我心下一沉。恒子渝说的有理,百姓不过是看着有士兵守护,才不至于大乱,一旦灾祸降临在自己头上,人心大乱,那简直等于腹背受敌。
话说到此,也真没什么好说的了。
久久沉默,沉默得令人近乎窒息。
他嘶哑的声音打破了沉默,“陛下,臣想说件事情。”
我双手捧了茶杯,点头,他低了头,似乎再看茶水,声音轻缓,“臣北上的时候,带来了八万兵马,这是人所共知的。”而后一声长叹,“而今几场仗打下来,也死得差不多了。”
我疲乏的点头,声音在黑暗里分外的沉重,“而今城里只有九万多士兵,燕军还有重装骑兵,刀骑武士和骑射手,就这一点来说,只要出了城,结果必然。”
说着他迟疑了一下,眸子看向我,又转开,“临州,还有臣的五万人,轻骑兵。”
心中大震,我霍然抬头。
就那一瞬间,我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恒子渝当初北上,的确是怀有私心,他不可能将所有家底暴露在朝廷面前,他必然要隐藏一部分。就算大瑞半壁江山不保,依着他在南方的势力,依着祁江天险,他依然可以笑到最后。
我感到浑身发冷,我面前这个人,还有多少我不知道的东西?
他出身寒族,身为武人,能够在文官贵族的夹缝中生存,并且一路高升,依靠的,怕不仅仅是闪着寒光的剑。
只听他不急不缓的开口,“燕军也并不是铁板一块,皇长子身后,还有皇二子和三子,这些,陛下可曾考虑过?”
我闭上眼睛,胸口泛起隐隐的痛,脑中却骤然有灵光闪过,一下子醍醐灌顶。
——燕军还有很多种手段可以用,为什么会陡然使用这样的办法?
水源下毒是绝户计,纵然见效非常快,但太过残暴,只要还有法子,兵家不会贸然使用这招。
宇文元我相信他可以做到,但慕容羽……不太可能。
他既然当时能为一个大瑞亲王厚殓尸身,命降将扶灵,就不会贸然使出这样恶毒的法子。
这几日夫子的密报,隐隐也有风吹草动之势。
那就只有一个可能。
越往下想,越豁然开朗。
是了……将这几日前因后事贯通,顿时万千扑朔迷离思绪,霍然的明朗。
——雍京那里……情况有变!
第三十五章 坦诚
此时的京城,天空低的仿佛会随时掉下来。
天色沉沉发黑,大团大团的乌云在头顶上徘徊,压在所有人的头顶和心上。
我沉默着,从伤兵兵舍里缓缓穿行。
大瑞武略不彰是事实,兵营建设从来都不是工部最为上心的,这里已经是城垣辎重营里最好的兵舍了,但是通风和采光依旧不是很理想。一进门就有着刺鼻的血腥味,简陋的土炕上铺着发黄的稻草和薄被,伤病们并排躺着,已经无力起来见礼。
军医满脸愁苦的在面前引路,我依旧缓缓的走着,目光扫过一张张已经没有血色的脸。伤兵们脸色一个比一个差,有的苍白如纸,有的蜡黄,有的铁青,他们呻吟着,嘴唇干裂,有些闭着眼睛,更多的睁大了眼睛,流露出对于生的渴望。
“药还够用吗?”
军医回答道:“上午的时候,已经有官员送来了大批的药材,暂时不成问题。”
我点点头,继续前进,“中毒的情况控制下来了么?”
军医愣了愣,快步跟上,低声道:“中毒的三千人已经全部服药催吐,除了中毒太深已经无法挽救之外,大多数正在恢复。身体不适的人,也在好转。”
脚下是带血的绷带,已经被血污的看不出颜色,浓重刺鼻的血腥味和着肌肉腐烂的味道,令人作呕。
我皱了皱眉,什么也没说。
这种味道,已经太熟悉了。
军医踌躇了几番,上前一步,低声道:“陛下,末将有些事情想告诉陛下。”
我示意让他讲,他说:“陛下,还是去外边吧。”
纵然有些不解,我还是走出兵舍,他躬身道:“陛下,饮水的问题,再不能拖了。”
“服药催吐的士兵,急需干净的水补充,还有其他人正常的饮水,简直能愁死人。”
回想起那些伤兵干裂带着血丝的嘴唇,我心下默然,水,纵然恒子渝之前就想到了对策,依旧是捉襟见肘。
修建渠道,开池蓄水,井水采上来都要先验过再灌入水池,纵然如此,那些水源依旧不能满足需要。
眼下一切,都要以守城为出发点。
我仰了头,叹息一声,就算我现在掌握生杀予夺大权,依旧变不出水来。
想了想,我回头对一直跟随的户部官员道:“先从皇宫里运出些水来。”他一听就急了,连忙道:“陛下,万万不可。”
我叹道:“有什么不可,皇宫又用不了那么多水,拿来給士兵喝又怎么了。”
顺皇帝修建京城之时,探明山脉中有两眼泉水,一前一后,一浅一深,故而将深山中的泉水引至皇宫,皇宫用水,就同整个京城隔绝开来。已经探明引入皇宫的水没有被下毒,可放心饮用。
我不知道该如何说顺皇帝此举,他心机颇深,手腕狠毒,但正是托了他的福,还不至于真被逼至绝境。
户部官员惴惴俯身,而后离去。我朝军医点头,道:“等会儿就好。”
走在人声鼎沸的兵营中,我觉得我的脚步异常的虚浮,曾几何时,我也是他们中的一员,那时候还没有这么沉重,甚至可以不用去想明天干什么;而今我要担负起所有人的命运,却对自己的未来一无所知。
兵部官员在身后低声禀报道:“陛下,埋伏在城外的斥候有信传回。”我点头示意他说下去,他道:“粗略估计,燕军现今还有大概十七万人多一些,不过……”
“不过怎么?”
“这几天一直有人出入燕军大营,像是使臣,不过行踪诡秘,看到似乎还有士兵发生过小股骚乱。”
我听完,已经大概明白了怎么回事。
之前在雍京的努力,怕是已经有效果了。看来夫子的谋划已经开始有了成效,我原以为要撑到十二月底,现在有人出入燕军大营,就是一个信号。
现在刚进入十二月份,这里看样子有下雪的预兆,燕国那里,怕是早已千里雪飘了。
恒子渝和我交了底,临州距京城三百里,本不是军事重镇,因而没人注意。三百里对轻骑兵不算太远,但是……这是他在北方的家底,得用在刀刃上。
在形势未明前,他们最好还是按兵不动。
我依然在犹豫要不要将雍京的事情告诉他,按说他已经对我坦明,我也应该坦诚相待才是,可我依然犹豫,我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这样,也许真是源于我骨子里的多疑和不安。
我并不敢去彻底相信一个人,也许皇帝就是这样,对待自己身边人,戒备和依赖,真心和防范,统统并存。
我骨子里,有着天生的狐疑。
就连唯一的那个人,我如今也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去防范,去抵抗。
晚上的时候,我唤来了裴垣,他全身披甲,一副防范严密的样子,我问过了金吾卫最近的一些事情,话锋一转,道:“如今皇室还有多少人可以调动?”
他抬眼看我,又低头下去,“回陛下,现在只有一万二。您登基前金吾卫是五千人,自登基后开始增长,如今正规军是七千,还有五千充作后备。”
我微微点头,“五千后备的战斗力怎样?”
“要说战斗力,自然是那七千要强一些。”他顿了顿,“还有三千骑甲,也要强过那五千人。”
我撑了头,斜靠在座上。
平日里守军已经是筋疲力尽,前几日的中毒事件又让城防顿时吃紧,不得已之下,我只能出此下策。
“将那七千人交由恒将军指挥,皇宫守卫由五千后备担任。”
他猛然抬眸,愕然望着我。
“现在城防吃紧,皇宫平日也没有出过事,单单值守任务,交由五千后备军来担任,也不会有什么不妥。”我淡淡的说,“守军们在城头浴血奋战,金吾卫也该为保家卫国出一份力。”
他迟疑一下,低声道:“陛下这话也有道理,不过金吾卫尽是世家子弟,娇生惯养,虽然也痛恨燕军,可若是放在两军阵前,纵然燕军人数很少,也可以叫他们全军覆没。”
我笑了一声,却听不出半分笑意,“国难当头,是谁都脱不了关系。裴将军,你是不是害怕世家公卿找你的麻烦?”
他当即俯下身去,“臣不敢。”
“谁要闹事,让他来找朕。”
我并不恼怒,也不笑,看他慢慢站起走向殿门,突然脱口而出,“裴垣。”
他愣住,猛然站定,影子被灯火映在地上,拉的极长。
“……朕问你点事情。”
“陛下请讲。”
“若明……最近还好吧?”
他肩头微微一动,旋即归于平静,“谢陛下关心,宋大人最近在府里,一切安好。”
突然一股无力的悲凉感涌上心头,我只是淡淡的笑,却觉得苦涩。
当我下令将宋若明拖走的时候,曾经的好友之一,已经彻底得不存在了,另一个,也即将离我远去。
“朕……有很多无奈,朕希望,你们可以理解朕。”
他的身影沉稳不动,语音低沉,没有一丝波澜,“陛下做的,都是对的。”
我惨然一笑,“你……下去吧。”
没什么,其实没什么。
不是吗?
皇帝是孤家寡人,这一点早就知道。
没人会理解皇帝有多么的无奈,多么痛苦,他们只能看到他坐在御座上,目光冰冷,杀伐无情。
这一刻,我竟然开始无端的思念慕容羽。
或许,那日我的离去,真是一个错误?
倚在软塌上,翻看斥候传回的战报,方看了两行便觉困意袭来,渐渐阖目睡去……梦里似乎又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朝我而来,看不清面貌,脸上却依稀有着微愠。
殿外传来低语,我懒得回应,翻身向里而睡。
“什么?!燕军又开始攻城了?”忽听刘安低呼。
顿时睡意全消,我喝道,“何事喧哗?”
刘安连忙走进,一脸的恐慌,低声道:“陛下,刚刚永阳门,安顺门,安上门,尚武门,西直门等一共十座城门,均遭到燕军的进攻,战况惨烈。”
心中大震,我霍然坐起,“怎么回事?”
刘安惶然道,“具体情况并不清楚。”
门外靴声橐橐,殿门轰然而开,恒子渝大步走进。他戎装佩剑,容色凝重坚毅,俯身就要行礼,我已经来不急去想他是否失仪,也赶不急和他纠缠什么行礼,急道,“将军,现在怎样了?”
恒子渝按剑道,“就在戌时,燕军突然向永阳门,安顺门等十座城门发起进攻,守军仓促应战,臣已号令各处,拼死力敌。”
“他们有多少人?”
“暂时不清,但一眼望去,密密麻麻,足有燕军半数之多。”
“我们呢?”
“十座城门同时遭到进攻,防守吃紧,现有守军已经全部压了上去!”
他的目光与我堪堪相触。
我刚想起身,他制止我,“陛下,您还是不要去的好!”说着一挥手,等到刘安退了出去,他道,“陛下,要不要下令,让临州的五万人北上?”
隔的这样近,我看到有他眼睛里满是血丝,看他一身黑色战衣挂在并不宽厚的肩膀上,看他的手按在佩剑上,他的眼神像一头随时准备出击的猎豹。
隐隐的火光透进殿里,耳中灌满了喊杀声,兵戈碰撞声。
他已经将自己的家底告诉我,我们早就开始风雨同舟,那么,我的秘密,也应该告诉他。
我坚定的摇头,“将军,稍安勿躁,朕有事情要告诉您。”
他蹙眉,唇角紧抿做一线。我点头,沉声道:“燕军今晚的进攻,恐怕是不得已而为之!”
恒子渝霍然抬头,眼底有错愕之色掠过,我不待他开口问,捡着要紧的,三言两语道来——
“皇长子非皇后嫡出,母妃早逝,在国内没有深厚根基。皇后育有两子,皇嫡子之舅乃是位高权重的右相,皇帝不满皇后嫡子顽劣,外戚专权。左相萧氏,乃是太后亲族,与皇族亲党,力拒外戚干政,暗中支持皇长子,两派势力,一直相峙不下。开战之初,朕遣亲信潜入燕国,多方打探,现已知,皇帝病重,奄奄一息,神智不清。皇二子携其舅开始招兵买马,准备暗中夺嫡。今早城外斥候传回密报,有行踪不明之人进出,于是……”
“陛下之意,雍京开始内乱。”
“是,对诸皇子来说,大瑞亡国,与他们毫无直接利益,皇帝病重,很有可能随时殡天,燕国历来以武力争夺帝位,皇长子现在身在前线,分身乏术。京城一起内乱,纵然长子在朝中还有势力,但左相身为文臣,必然压制不住,他定会唤回长子,回京与其他皇子争夺帝位。”
我越说越快,不想去回忆自己的所作所为。
“长子母妃夺了皇帝恩宠,让皇后颇为怨怒,二皇子作为嫡子却不如他得宠,二人罅隙早生。二皇子自然不愿皇长子击败大瑞,创下不世军功。朕通过燕国内线,和实力最强的二皇子取得联系,秘密许诺,愿助他夺得帝位,他在后,朕在前,前后夹击皇长子。若他登基,不费他一刀一枪,朕愿以索陵溪为界,与大燕裂地分治,以北七百里沃野尽归大燕辖制,而且两国修兵止戈,朕在位之年,向他纳贡钱粮。况且,新君登基,国内各方势力都需安抚,没有多余精力继续攻击大瑞。”
我说完,立即闭了嘴,恒子渝蹙眉看我,目光久久流连在我脸上。
他的眼神渐渐变了,尖锐而沉重。
沉默,死一样的沉默,盘桓在大殿里。
外边的喊杀声越见清晰,熊熊火光映红了黑色的夜空,然而,殿里却静的渗人。
他的目光深邃,那一点灼人的光亮渐渐亮了。
“陛下深谋远虑,运筹帷幄,臣佩服。”他语声低缓,“不过现在告诉臣,您的意思是?”
“你我二人已经是风雨同舟,那就不如坦诚相见。临州五万兵马,是最后的筹码,必须用在刀刃上。”
他点头,道:“如此说来,皇长子应该会回国争位。既然以武力夺位,他必然要带走大部,才能占得上风。”
“燕国尚武,皇子皆领兵,但数位皇子之中,只有皇长子深受帝宠,自小培育,成年征战在外,创下不世军功。他已是其他皇子的敌人,既然争位,得不到就是死,所以必然要成功。”
说的时候,我的心像是被人用鞭子狠狠抽了一鞭,骤然抽紧。
这样的手段,真是狠毒之至,偏偏出自我手。
我看着他,一字一顿,“依着密报,皇帝似乎时无多日,所以,今晚燕军的进攻,必须顶住,不论是多大的代价,就算用瑞军的鲜血淹死他们,也要去做!”
他眼中猛烈迸出杀机,如刀剑出鞘。
恒子渝与我目光相触,隐隐透出锋锐杀机,他缓缓点头,下意识后退一步,似乎想要离开,却又顿住。
他的目光复杂莫测,在我脸上流连良久,带着几分绝决,还有几分隐约的、似乎可称为眷恋的神色……四目相对的这一刻,明明只是瞬间,却似万古一般漫长。
他的神色,我看清了,可我不想去确认。
我陡然后退,“将军,朕就在这里,等着你得胜归来!”
天际的熊熊火光透进大殿,血红色狰狞而凄厉,我静默坐在殿中,听着满耳的喊杀声,沉思着,伸手捻灭了灯。
眼前逐渐模糊了,黑暗里只剩了我一个人,喊杀声似乎被黑暗过滤掉,周围真是寂寥,听不见一丝声音,空旷的仿佛是上古洪荒时的原野。
一瞬间我甚至有了错觉,我想也许这间大殿就是幼年舅舅家的柴房,管家哐当一声关上了门,然后整个人就陷入了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我坐在黑暗中,没有灯火,没有人,没有一切,最后在时间的流动中,自己也像是已经融入了黑暗。
微微的冷意渗了进来,如藤蔓般缠绕。
不记得是几岁了,第一次被长时间禁锢在黑暗中,我甚至觉得自己会发疯,不断的咬自己的手指,强迫自己清醒过来,疼痛让我觉得自己还活着,没有被黑暗和绝对的安静吞噬。
那种绝对的安静,将一个人的神经慢慢的拉长,变得极细极细,然后整个注意力就会集中在那一跟仿若头发一样细的神经上,等待着,有时候甚至会希望,它嘣一下断掉,就算发疯也好,只要能从黑暗中解脱出来,做什么也是愿意。
我是否应该感谢舅舅呢?
如果没有他,我是否能够洞悉命运的无奈和人心的险恶。
我是否应该感谢太后呢?
如果没有她,我是否能够了解权术的翻覆和手腕的绝狠。
脑中的回忆仿佛风景一样在回放,闪过许多人的脸,梦里的双亲,淡漠的舅舅,跋扈的表兄弟,带着嘲讽笑容的太后,一脸慈祥的夫子,还有很多人,身上带着淡淡香气的望舒,无话不谈的宋若明和裴垣,全副戎装的恒子渝……
很安静,太安静了。
我感觉自己快睡着了,困倦环绕了周身,整座皇宫突然空了,那些宫人内侍,那些金吾侍卫,城中百万百姓,还有城外数十万燕国大军,城上拼死守护的将士,都是我的一个梦而已。
这里什么都没有,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
我突然很想醒过来,这个梦太长了,长的让我感到恐惧。我想喊,可是嗓子像是堵住了一般;我想要挣扎,可是手脚冰凉,动弹不得。太长的梦,让我看到了太多的人,但他们都一闪而逝,谁也叫不醒我,他们都是虚的,我的世界里其实没有这些,我的世界里只有这一片黑暗,这片黑暗是我的囚笼。
我觉得眼泪流了下来,可是脸颊上又没有冰凉的感觉,心里空荡荡的。
介于清醒和睡梦之间的恍惚,让我感到发疯,我想要醒来,这种感觉从没有如此迫切。只要醒来就好,醒来,我从没有如此的渴望阳光。
“你想醒来么?”
声音仿佛是从飘渺的雾气中传来,听不清楚,我想要回答,嘴里却发不出任何的声音。
我想,我想。
“我只能带一个人走,你说,你是韩昕,还是林昕?”
我张了张口,喉中发紧。
韩昕,抑或者林昕。
一阵悚然,我一下子从困倦里挣脱出来,努力睁大眼睛,像是一只从蛛网里挣扎终于获得生路的虫子。我也不知道我在说什么,我只是喃喃的说:“我不要做皇帝!”
长时间的寂静,那个声音仿佛消失了,我又开始恐惧,拼了命在吼:“我不要做皇帝,我受够了,带我走——”
“跟我走吧。”吼叫声猛然被打断,有人站在我面前,我只看得到他的足见,他说着朝我伸出了手。
我愣住了,似乎不敢相信一般,慢慢地抬头,看到了那张让我思念已久的面庞。
慕容羽依旧穿着初见时的盔甲,眼睛炯炯有神,在漆黑中仿佛星辰一样明亮。
我终于能动了,试探的摸了摸他的手,温暖,稳定,带着人的体温,没有一丝的摇晃。不是幻象。他缓缓的笑,表情温柔的心酸,蹲下身来。四周的雾气开始消散,我看到他的身后仿佛有隐隐的光亮透出,带着温暖的气息。
我的声音在喉中滚动:“慕容羽……”
他点头,凝望我,目光幽深,带着我熟悉的暖意。
我突然觉得自己已经安全了,让我恐惧的梦魇已经过去了,他的手掌上传来暖暖的体温,仿佛流进我的指尖,然后沿着手臂一路向上,直直钻进心里。我不说话,盯着他使劲的看,他缓缓握紧了我的指尖,黑暗中,静静相对,无声已胜千言。
“你,带我走吧。”
慕容羽突然皱起了眉,“我要带走的,是韩昕,你和他一模一样,可你是谁?”
我突然感到没来由的恐惧,“我就是他。”
“你不是。”他身后的阳光迅速的黯淡下去,他的手也开始颤抖,“你是大瑞的皇帝,你穿着龙袍;他不可能是皇帝,他只是一个整天坏笑的混账家伙。”
我开始发抖,抖的难以置信。
“我是,我是!”
他猛然甩开了我的手,一下子站起,疾步后退。
不!
我想要喊,却发现喉咙似乎又被冻住了,我想用尽全力站起来,再一次去握住他的手。可我感觉背后有一股力量压下来,像是铁钳一样制约着我,越是挣扎,越是觉得自己的骨骼快要碎掉。
他渐行渐远,消失在雾气中。
我惊叫出声,眼睛陡然张开,发现自己依然蜷缩在大殿里。
手足冰凉,不住颤抖,全身冷汗,刚才的恐惧似乎还没有消退,依然盘旋在心头。
陡然听得一声轰然巨响,惊天动地,仿佛是什么沉重的东西倒塌下来,继而是千军万马的呼喝呐喊,兵戈碰撞,潮水般漫过我的耳边。
我一下子惊起,奔出门外。
殿外,整片浓烟火光升起,熊熊大火映红了京城的上空。
站在皇宫台阶之上,也感觉到从地面传来阵阵隆隆的声响,如闷雷滚动般。
燕军攻进城了?!
我静静的站着,直到有金吾卫飞奔而来,他浑身浴血,单膝跪下,“陛下,刚有小股重骑兵从安上门闯入,直杀入西边镇平坊门!”
“战况如何?”
他三言两语将战况道来——
安上门防备薄弱,燕军部署重装骑兵,用投石车投掷燃烧的木料,助以巨木撞门,守军顽强抵抗,万箭齐发。重装骑兵厚甲护身,终于将城门撞击而开,顿时涌入数百骑,恒子渝身先士卒,带领数倍轻骑抵抗。
安上门守军投掷火药,箭矢如雨,终于将其余骑兵阻拦在门外。双方骑兵绞杀在一起,盾影交剪,刀光暴长,厮杀了不知多少时候,数百骑燕军全军覆没,瑞军轻骑俱是玉石俱焚,只留寥寥几人。
燕军的第二轮猛烈进攻,依旧被艰难的压制住。
我听到最后,得知恒子渝只是受了轻伤,才长出了一口气。
挥手让他下去,我转身进了内殿。平静下来之后,我向身前静候的黑衣人点了点头,他双手平举,递上一封密报。读完后,我基本可以确定下来燕军的动向,只是不知道,今晚的进攻还会持续多少时间。
他们无法再拖了,接下来他们之中的大半人就要撤离,然后赶赴雍京,去帮助自己的主帅抢夺那张龙椅。
我突然想起夫子曾经说过的那句话。
对我们来说,并没有固定的盟友,谁都可以接触,前一刻是敌人,下一刻依然可是朋友。
薄薄一纸书信,捏在手中,重逾千斤。
雍京的形势已经一触即发,凭着左相的势力,无法和右相还有皇后抗衡,慕容羽再不回去,他就要与皇位失之交臂。
不仅失之交臂,恐还会有性命之忧。
每一次皇位更迭,都伴随着血溅宫廷,没有得到权力的人,只有一条路可走。
他如果还不走,那我就逼他走!
案上烛光摇曳,我终于将心一横,迅速铺开一张信纸,我深吸一口气,立即用笔如飞。
我要以大瑞皇帝的身份告诉他,如此硬拼下去,对他对我,都没有好处,只能便宜了那些坐收渔翁之利的人。
更会便宜了他的死敌。
他每一次将时间和实力耗费在攻城上,他在雍京的胜算就少一分。
我曾对二皇子许诺,愿助他夺得帝位,愿以索陵溪为界,以北七百里沃野尽归大燕辖制,愿向他纳贡钱粮。
这些,我一样可以许诺给慕容羽。
我的目的,非常简单,只要能挽救大瑞,不管和谁盟约,都是一样。
写完书信,我取过玉玺,郑重的盖了上去。
我相信,对他来说,燕国皇室争夺战其中的利害,他必定比我这个局外人更清楚。
将书信递给一直低头的暗人,我沉声问道:“你可有把握,将这封书信亲手送至燕军主帅之手?”
他顿了一下,没有出声。
“这封信至关重要,就算是豁出了命,你也要送到!”我斩钉截铁道,死死的盯着他。
机会只有一次,就在眼前,纵然冒险,我也必须一试!
他捏着书信,肩头微微发抖,猛然朝我一拜,随即消失不见。
殿里重新陷入寂静,我才有时间慢慢去回忆那个梦境。
梦境是人内心的反应,刺穿了无穷的掩盖,让人看向自己心底最黑暗的地方。
他是我心底一根利刺,拔出来会痛,不拔更痛。
什么是最可怕的事情,也许对我来说,他的离去,就是足以让我彻底崩溃。
凌晨时分,暗人安然返回,他浑身是血,不辨喜怒,垂着头递上一封书信。书信被揉的皱了些,上面沾满了血迹,已经干掉,泛出乌黑的色泽。
我疑惑着打开那封信,却愣住了,久久不能言语。
是我之前的那封,原封不动的被退了回来,只是在末尾加了一句话。
“诸般事项,牵扯两国,皆非小事,需慎之又慎。本王考虑再三,愿与大瑞皇帝私下面谈,以示双方交好之诚意。”
第三十六章 火焰
步出漆黑的密道,一股清凉的气息扑面而来。看到漆黑天幕上,满天的繁星熠熠闪烁,远远天际有火光腾升,鼻端有着青草的芬芳气味,还夹杂隐隐的土腥气。
我贪婪的吸了一口,抬手拉低风帽,遮住面容,左右鬼蝠营死士紧紧相随。走出怡心寺很远,看到有数十骑仗刀立马,凛然立在十丈开外。
瞄了一眼,领头的校尉很眼熟,像是慕容羽的亲兵。
走近了,他略微点头,我翻身上马,策马随在他身后,当即有左右骑而上,与我并缰而行,将死士们隔在身后。
越走地势越开阔,眼前是一望无际的平原,在刚刚沉寂的夜色下,像是被染上了大块大块的浓黑,这支队伍也没有点燃火把,就这么一声不吭的在漆黑的夜中穿行。
感觉兜了很大一个圈子,呼呼的风声掠过耳边,马蹄下的青草发出沙沙的声响。
很久都没有吹过这样清新的晚风,如果不是身在一队骑兵的包围中,即将与那个人见面,我想我的感觉会更好一点。
眼前渐渐的亮了,我隐隐看到有营寨,还有人交谈的声音,校尉催动战马,从偏门而入,我轻轻夹了一下马肚,也跟了上去。
路上校尉已经说过了,这里是阵后,距离前军足有十多里的距离,是辎重营驻扎的所在,虽然戒备仍然严密,但远没有前军夜夜枕戈待旦的阵势。我身着骑服,以风氅遮掩了形貌,不着痕迹地隐身在主帅亲兵之中,悄然而入。
翻身下马,校尉撩开军帐,身后的士兵和死士散在四周,仍然戒备的看着对方。我沉默着,准备走近,孰料那校尉伸手一拦,“不得带兵刃进帐。”
我不动声色,低声笑,摸出腰间的短匕首,递了出去。
已经身在燕军大营,计较这些做什么……倘若他发起狠来,要了我的命,岂是一把匕首能够抵挡的。
军帐倒是大,六撑九柱的牛皮帐,里边的陈设却很简单,只有座椅案几,地下铺了厚厚的军毯。校尉随后跟了进来,“请稍作歇息,待我去通报殿下。”
我笑,不想说话,他徐步退了出去,我看着军帐门帘放下,脱了风氅,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捧在手中,暖暖被夜风吹僵的手。
白天和他几番书信来往,终于确定晚上见面私下商谈。身入敌方大营,风险不是没有,吩咐裴垣关闭宫禁,任何人不得随意出入,并且给刘安留了密诏,倘若我遇到不测没有回来,京城的一切就都留给恒子渝,包括那把椅子。
他想要那把椅子很久了,只要他愿意担负起大瑞的苍生百姓,让他们安居乐业,那我就给他。出身平民,应该更比我懂得民生多艰。
我幽幽的叹了口气,嘴唇贴在了青瓷的杯沿上,闭了眼睛,感觉茶水热气一点一点变凉。
这个人,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磨蹭,要谈就谈,不谈就拉倒,这么浪费人的时间,不像是他的作风。
听到帐外军靴声橐橐,而后大步踏入,我一惊,猛地睁开眼——眼前,是那双沉黑如夜的深邃眼眸。
四目相对,锋利如刀刃,锐利如闪电,刹那间穿透彼此。
仿佛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心跳,心中无悲无喜。
慕容羽站在我的面前,身披着深色战袍,眉目逆了光影,看不清此刻的神情。门外夜风吹进,拂起衣裾,更显身影孤峭。
这一刻,任何言语已经多余,背叛,欺骗,国家,战火,通通摆在面前。我不想去解释,他相信我也好,怨怒我也罢,我总有自己的尊严,不能让他看轻半分。
良久之后,我听到自己用平静的声音说:“殿下,站着不累么?您是主人,不用朕招呼吧。”
他唇角紧抿如薄刃,而后淡淡一笑,“那是自然,本王待客不周,陛下见谅。”
他说着坐下,嘴角的笑容冰冷,我静静垂眸,淡淡微笑着。
一句殿下,一句陛下,已经在两人间筑起一座无形的高墙。
“陛下屈尊到来,本王惊诧不已,”他冷冷的笑,“两国交战,陛下竟敢深夜前来,也算是勇气异于常人了。”
我抿了口茶,“国难当头,朕自然要身先士卒。”
慕容羽的面容寂如死灰,看不出喜怒起伏,“陛下的气度,倒是长见了不少。”
我沉默片刻,“彼此彼此。”
烛火被风吹的急剧跳跃,两人的影子投在地上,黑沉沉的,彼此对峙。
放下茶盏,我开口道:“朕不想废话,今天的确是有事才来。”说着侧身,挑眉看他,“雍京的变化,想必殿下已经有所耳闻了吧?”
他肩头颤了颤,忽然冷冷笑,“千里之外的事情,陛下这么快就得了消息,真是佩服。不过,想必陛下比我更洞若烛火,辨明利害吧。”
我应了一声,道:“不知殿下想要作何打算。”
他转头,移开目光,“莫非,这其中也有陛下的功劳不成?”
我深深叹息,仿佛没有听到语中嘲讽,“殿下会如此想,也在情理中。不过,朕也有朕的难处。”
他突然站起,前走几步,短促的笑了一声,“陛下有什么打算,尽管说出来吧。”
心中猛然抽紧,我愣愣看他身影,心底骤然一酸。
说到底,还是我负了他。
他给予我的温暖,他给予我的情意,比我遇到他之前得到的还要多。我不顾他的感受,执意远走,等到了阵前,我偏偏是他的敌人,偏偏和他死敌联手,一心要逼他走至如此境地。
我猝然转头,不愿再想。
这是我欠他的,一辈子都还不完。
铺天盖地的愧疚后悔袭来,我哽咽难言,眼前骤然模糊,他的修长身影立在阴影中,分明触手可及,却又如隔深渊。
一瞬间,我宁愿他回头,冲我发怒,和我争执,对我拔剑,甚至取走我的性命,都好过只给我一个冷漠惨淡的背影。
他低声咳了几下,肩头微抽,声声揪心。罢了冷声道,“既然来了,那不妨就挑明了吧。”
眼前模糊酸涩,隐约泪意被我咬牙忍回。待到情绪平稳,我才缓缓说:“双方对峙旷日,再拼下去,彼此都无好处。殿下必冀望于大统得承,眼下雍京形势有变,贵国皇帝病情危殆,殿下若仍要争一时之长短,与我大瑞对峙不去,未免输了先机,一旦大错铸成,恐难有东山再起之日。”我顿了顿,“况且,殿下即位之后,若要再谋进取亦非难事。大瑞武略不彰,即便得一时缓和,也无法兴兵与贵国相抗颉。此中利害,不需朕多言,殿下自当有所计较。”
他猛地回头,目光在深浓阴影中,反而雪亮逼人。
我强迫自己不去看他的脸,继续说道,“殿下雄才伟略,必能大展宏图。为表朕之诚意,殿下登基之日,不费大燕一兵一卒,朕一愿将索陵溪北七百里沃野双手供上,尽归大燕辖制;二愿年年岁岁供奉银钱粮米,茶叶丝绸;三愿……以皇家公主和亲大燕,缔结世代姻亲。”
说到此,我心口却莫名刺痛,痛到了极处。
不错,这些条件都是求和盟约再寻常不过的……可是为什么心绪顿时翻涌,是悲怆,是是心酸,还是什么。
他淡淡一笑,瞬间敛了喜怒,将一切情绪都藏入看不见的面具之下,语意却透了深浓的凉,“说一千道一万,就是要我快快撤军,好让你可以苟延残喘。”
话音未落,他骤然大步而来,不等我反应,一把揪住我的衣襟,我看着他盛怒的面容,骤然失去全身力气。
“你这个混账,混帐!和我谈条件也就罢了,还敢拿这个来气我?!”
他的身体微微发抖,额头青筋暴跳。火光映在他的眸子里,渲染出一片暗红,目光晦明不定。
慕容羽的脸近在咫尺,隐隐感到温热的气息,然而,金戈铁马的萧杀凛冽之气随之扑面而来,让人心神俱迫。
我骤然低头,掩住了脸,极力隐忍心中凄楚。
“我就知道是你……”他似笑非笑地迫视我, “你说自己从此就会江湖之远,却最终选择了庙堂之高。”
语音似有一丝讥讽,听在耳中,更多的却是发疼。
我想冲他喊,这不我愿意的,这不是我选择的,当日情形,我根本就没有选择!
话到嘴边,又悉数吞了下去。
我很想反驳,但我没法反驳。冕冠戴在我的头上,衮服穿在我的身上,他的指责没有错,我的确是背叛了我最初的愿望,欺骗他对我的感情,欺骗了他对我的信任。我身上流着的帝王之血,我的父母曾是天潢贵胄,一切一切,我至死无法背弃我的国家。
一时间,满心荒凉,冷意透骨。
登基以来,我第一次如此的绝望。
“我遣去京城寻你的探子有去无回,使臣回来给我描述皇帝的模样,宇文元私下的疑惑,当时心中便有隐隐约约的恐惧,可我不愿去相信……直到我亲临阵前,那一刻我听到你的声音遥遥传来,你知道我当时的心情吗?”
他的话听在耳中,如利刃刺向心头,一点一点揭开我的伤疤,让我鲜血淋漓,无从逃避。
我逃避了太久,躲藏了太久,直到最后一刻的来临,让我的伤口再无遮拦,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那一刻,我只想把你从城上拖下来,只想着将你狠狠抽一顿鞭子!让你再肆意妄为!”
心下顿时抽紧,仿佛真是被鞭子狠狠抽了一顿,火辣辣的疼。
我无言以对,也不知用什么面目来面对他,只能紧紧闭上眼睛。
“睁眼看着我!”他蓦的怒斥。
我的下巴被他狠狠捏住,我依然还是艰难的摇头,我不想睁眼,就算逃避也好,慕容羽,我不知道我该怎样面对你。
他放开了我的衣襟,却捏住我的手腕,顺势合住了我的腰。我被猛的拽向他,心情黯然下,我不愿再与他贴近,只挣扎着推他,用力的挥胳膊摔开他。
“你个混账,放开我!”
“韩昕!”他蓦的喝出我名字,令我顿时呆住,瞬间被他紧紧捏住手腕,痛彻筋骨。
“我叫你放开!听到没有!滚!”
我大声的骂,用力去掰他的手,朝他吼:“我不叫韩昕,还有,你不能喊我的名字!”
“你这张嘴,从来不会说点让人高兴的话,还不如做点其他的!”
他骤然俯身,我挣避不得,眼前猛然一黑,顿时炽热的风暴将我席卷,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他撬开我的唇齿,嘴唇像烧着了火,在口腔中撕磨,仿佛一场攻城掠地的袭击,强悍而直接,没有半分迟疑。
我使劲的挣扎,他的肩膀如铁钳一般,将我牢牢锁在他的怀中,我难受的扭过头,想要逃脱,他却继续俯身,强迫我张嘴。他的唇舌探进我口中,舌尖纠缠在一起,不断的翻搅舔舐。我不能动弹,口中气息几乎被他吸走,难以站立。被他楼在怀里,我浑身颤抖,心砰砰的跳,痛,只有痛,钝钝的从身体里传来。
这个吻,几乎让我窒息。
他依旧不愿放开,唇舌短暂的分离,吸进少许空气,下一刻立即又纠缠舔舐,我的怒气越来越盛,狠狠的咬了下去,咸腥的血味顿时盈满口腔。他顿了顿,唇有狠狠压了下来,不许我挣扎逃避。
我开始无法忍耐,狠狠一拳揍了过去。
拳头打进没有防备的身体,发出闷闷的响声,他顿时一个弯腰,晃了晃,却仍旧没有放开我。我再度咬了下去,感觉咸腥更甚。他终于放开了我,眼神阴沉,嘴角有着醒目的血丝。
下一个瞬间,他的拳头也挥了过来。
两个人倒在地面上,在军毯上来回的扭动厮打,用拳头,用膝盖,用可以使用的一切,毫不留情,毫无章法,红了眼,好像对方是自己不共戴天的仇人。被他击中腹部,我吃痛弯腰,慕容羽一下子扑过来,将我压在身下,试图去按住我的双手。我弯起膝盖,向他的小腹撞过去,他神色痛楚,身体一歪,趁势倒在我身上。
我停下了,他也停下了,彼此都在沉重的喘息着,身体贴在一起,脸庞靠的极近。
“慕容羽,我最后说一次,你他妈放开我!”
他的眼睛闪着不明就里的光,“自动送上门来的东西,放开是傻子!”
我朝他低吼,“那是你要我来的!”
他玩味的笑,“我让你来,你就来?说起来,第一封信还是你给我的!”说着朝我吼,“还敢说不是自己送上门来!”
我恼羞成怒,扬手一掌掴去。
脆生生的一掌,飞溅开来,他没有闪避,灼人目光直迫住我。我没有料到他会不动,一时愣住。
他的脸颊渐渐显出泛红指印,嘴角慢慢弯起。
军帐门口响起脚步声,校尉的声音响起,“殿下,没事吧?”
我顿时愣住,他低了头,似笑非笑,“你说,我怎么回答?”
我急促的喘气,不知怎么回答才好,他慢慢说,“让他进来,如果你不介意,那我也不介意。”
无赖之至……我瞪他,被他压在身下,自然是我颜面无存。
校尉又问了一声,慕容羽慢慢咬住我的耳廓,慢慢舔舐,轻声说:“他是我的亲兵,如果我不回答,他可是会闯进来。”
我浑身一震,“那就让他走开。”
他得意的笑,压低声音在我耳边呢喃,“吻我一下……我就让他走开。”
校尉第三次催促,慕容看看门口,又看看我,抿起嘴,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我心下着急,瞟了一眼门口,只得探身,搂住他脖子,在他脸颊上印下蜻蜓点水般的细吻。
“没事,下去。”
门口顿时没了声音,我放开他脖颈,长叹了一口气,道:“好吧……打也打过了,放我起来,我们继续谈正事。”
他没动,也没起身,依旧压在我身上,我瞪他一眼,一边说一遍推他,“说到哪里了?嗯……想起来了,是以皇家公主和亲大燕,缔结世代姻亲。”
刚刚直起身子,没想到他猛然一推,将我牢牢按住。我不知他要干什么,又不敢出声,只得恨恨的瞪了他,慕容羽脸上稍有愠怒,俯下身,和我的面庞近在咫尺。他吻着我的嘴角,低声说:“要和亲也可以……把皇帝嫁过来,再带着嫁妆,我很满意。”
脸上顿时冲上一股热浪,我扭过头,低声道:“脑子进水了。”罢了没好气的说,“让皇帝嫁给你……慕容羽,你资格还不够。”
他愣了愣,哑然失笑,“那依着你的意思,等我做了皇帝,你就会心甘情愿嫁过来?”
嫁你个头!
我继续瞪他,拨开他的手臂,坐起,“还是说正事吧,我来不是和你打架吵嘴的。”
他微微皱眉,一把扣住我的腰身,手忽然攥住我腰间衣带用力一拽,手又忽然探进我松垮的领口,微微划拉一下,衣服尽数褪到了腰间,还没来得及反应,他再度将我压在身下。
“你!”
他笑,瞬间拨开了自己身上的战袍,手臂从宽大的袖袍中露出来,不等我反应,一把沉臂将我的双手都箍在头顶。因为扭打的关系,两人的衣服已经松松垮垮,他皱了皱眉头,扯上我的衣襟,一用力,衣服已经被撕离身体。
他火热的唇沿着手臂内侧滑下来,滑到肩头,滑到胸口,狠狠咬住我的胸口。一阵尖锐的刺痛泛上,我忍不住昂起头使劲抽气,等痛感过去,我发现自己上身已经光溜溜一片。
慕容羽目光幽深,眼底浮动着隐隐的情欲,靠在了我肩颈处,带着轻缓的笑容,轻轻的啃咬,舔舐,声音温暖得让人心颤。
“昕,分开这么长时间,你想我吗?”
我一颤,喘息渐急,眼前瞬间涌上雾气。
我想,我怎么能不想。
无数从噩梦中醒来,我急促的喘息着,浑身冷汗,在幽黑清冷的大殿里蜷缩一团,闭着眼睛,努力回想那一夜那个温暖有力的怀抱,才能继续入睡。
他俯身吻上我的唇,轻轻的,缓缓的,一只手向下伸去,开始解裤带,我顿时一惊,惊叫道,“不要!”
他的手没有停,我使劲的扭动挣扎,他松开手去扳我的腿,我趁机起身要逃,他像饿虎一般扑住我,按着我的小腹把我压回地上。他的身体趁机在缠斗的刹那插进我的腿间,用力一撑,顿时双腿再也合不起来。
“慕容羽!”
刚才的扭打缠斗,裸露出来的地方压挤厮磨,双方沉重的喘息,都让身体开始不由自主的兴奋,我喘息着,感觉他的手一点一点褪下下身的衣服,在大腿内侧来回的抚摸。禁欲已久的身体根本经不起这样的挑逗,我甚至感到自己的身体开始变得滚烫。
“我说你……放开……”
“你以为我不敢撕?我可是为你着想,撕烂了裤子,你怎么回去?我可不借你穿。”
我立时一僵,盯着他的脸,他阴险的笑,得意不已。
这种人,我相信他说得出,就做得到。
他侧身在我耳垂上啃噬,薄削嘴唇掠过颈项,一路而下,低声说:“不要?那你告诉我,你做了皇帝,纳了多少嫔妃,睡了多少美人?”
他的手来回的轻抚,我艰难的说,“睡……你个头,一天到晚……有正事就够忙……那些……老家伙让我睡觉……休息……就不错了……”
慕容羽唇角紧绷,可眼底分明已有了掩不住的温暖笑意,“是吗?皇帝三宫六院……你能是柳下惠,我不信……”
我简直想破口大骂,又怕门外有人听到。他吻着我的脸颊,底下抚弄的手也变快了些,我不由自主的呼吸急促,身下感觉却越来越强烈。
不知不觉他已经剥下了所有的衣服,大腿的肌肤骤然接触到微凉的空气,他的手跟着抚上来,掌心的火热刺激着裸露的肌肤,酸软的感觉像蛇一样缠绕住我的下肢。他的喘息越来越急促,胸膛紧紧相贴,在我耳边低声道,“想不想要?”
我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冲上了脸,死攥住身下毯子,恨不得再一巴掌摔过去,咬牙切齿,“你个禽兽!”
他愣住,而后挑眉笑,“我记得,你和这只禽兽上床上了两次啊,那时干嘛不骂我禽兽?”
我气得哽住,无赖,简直是无赖!从前我怎么没发觉他还有这么无赖的时候……
还没等我骂出口,他紧紧扣住我的腰,紧接着一股凶悍的力道挟着剧烈的疼痛,贯穿了我,几乎要把我从下面撕裂。我痛呼出声,紧紧抓住他的肩膀,狠狠咬下去。
“疼?”他盯着我的脸,只是轻微的动了一下腰,我就疼的满头大汗。
“废话……多长时间没做了……”我简直恨不得再咬一口。
身体几乎要被撑破,那种感觉是痛是麻,我一时也分辨不出。他低头覆上我的唇,双手在全身抚摸,慢慢啃咬着我的颈间和肩膀,手移我的小腹上,上下左右地抚摩起来。
我大口的喘息,强迫自己一点一点的放松,挣扎着摆动着腰部,他倒吸了一口气,又挺了挺腰,又是一阵剧痛,我想要摆脱前后的控制,却感觉体他的欲望膨胀得越发厉害。
他的脸上满是隐忍的表情,比我轻松不到哪里去。
慕容羽仍然耐心的亲吻着我全身,手抚摸着我的私处,摩擦得更快。
不知过了多久,他开始试探性的动,一股热辣辣的感觉从腿间传来,蔓延到整个小腹,几乎要把全身都燃烧起来,反复不断的冲击,让我的意识开始模糊。
不由自主支起身体,想要和他贴的更近,我很想呻吟,但只能咬着自己的手,死死的忍耐。朦胧中看到他皱了眉,腰身狠狠一动,下身立即传来麻麻的感觉,带着几分火热的灼痛,我身子顿时弓起,呻吟声脱口而出。
“啊啊……嗯嗯……唔——”
迷离中想起外边还有人,我连忙闭了嘴,又咬住自己的手。他的动作停了,拨开我的手,“为什么要这样?”
“外边……有人……”
慕容羽的眼睛里带着一丝不满,动作幅度陡然加大,强烈的快感铺天盖地的冲击,我浑身一颤,难以忍受的仰起头,死死的抓着他的肩膀,像是风雨中的枯叶,只有紧紧靠着他,才不至于迷失自己。
“混账……你就……不能慢点吗?”
“你……以为我好过……我禁欲都这么久了……”
他狠狠吻着我的唇,身体不断的律动,仿佛要将我没入他的身体里,亦仿佛是要揉碎我,将我贴在他的身上。
空气里弥漫着肉体的摩擦声、喘息声、呻吟声,我分不清哪些是自己发出的,哪些是慕容羽的。
本能的感受着那种身体贴合的灼热,承受着每一次有力的挺动,身体从里到外都是那种奇异的充实感觉。身体之间的摩擦越来越快,承受的地方敏感到了极致,不适的疼痛已经消失,余下的,只有铺天盖地的酥麻快感流窜全身。
几近虚脱的眩晕包围了全身,意识即将溃散。
第三十七章 长夜
眼前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身体被火热的欲望充满,似乎被无休止的蹂躏着,脊背在毯子上不住摩擦,我像溺水的人一样,攀上慕容羽的手臂,紧紧抓著。
他仍旧不停的动作,似乎越来越快,我想求他慢一点,可是一张口,却只是发出哭泣一般低哑的呻吟,他稍稍停了停,火热的吻落在我的脸上。
身体滚烫,除了下身传来的酥麻感,其他的什么都感觉到不到。他的身体也是烫的吓人,俯身抱住我,唇舌再度纠缠,身体之间紧紧相贴,仿佛都要融化在一起。
他闷哼一声,我骤然感觉下身一阵滚烫,紧接着自己的身体一颤,整个身体陷入一种轻缓的状态中,那是……肆意发泄,骤然疏解的放纵感,快意顿时涌来。
他倒在我的身上,我轻喘一下,调整呼吸,好让自己能够承受他的体重。
慕容羽轻轻的笑着,我搂住他的肩膀,吻了吻他的嘴角,
困意泛上了上来,在他怀里,我扭了扭,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刚刚快睡了过去,谁料他猛地直起身体,紧箍住我的腰身,顺势一掀,将我压在地上。
睡意顿时全消,我当即明白发生了什么——弓着身体,腰被抬高,腿也被分开趴跪在他的身下。
顿时又羞又恼,我回头,恶狠狠的盯着他,他低声笑,俯身下来,趴在我的背上,忽然扳住我的下巴,狠命吻了上来。
“唔……”
他的手一点点在我后臀滑过,抚摸按压,坚硬涨大的欲望猛地进入,我猝不及防,难受的呻吟被他尽数吞入口中。
“放松点,”他在耳畔低语,带着放荡的轻笑,“这么紧,虽然让我很舒服,可你让我怎么动。”
话音未落,他已经开始动了起来,灼热的痛感再度充满身体,我难耐的低吟,随着他的身体一起一伏。
纵然羞恼,可是火热的感觉在全身翻涌,像是身在巅峰,我只恨不得就这样和他融为一体,再不分开。
……
我睡的很浅,躺在那个温暖有力的怀抱中,隐约感受到他温暖的体温,还有有力的臂膀,满足的哼了一声,又往里凑了凑,耳边似乎有一声短促的笑声,随即身体被紧紧的搂抱住。
缓缓睁眼,对上他漆黑的眸子。
慕容羽正凝视我,眼神深邃,带着一丝不可名状的情绪。他的眼眸中隐约有血丝,似乎片刻未睡,此刻我们都是不着片缕,被他这样搂在怀中,非但没有羞耻,那种甜蜜的感觉却反而渐渐的涨大。
他下巴轻抵在我额头,手缓缓向上,从腰际到脊背,轻轻抚弄着,我懒懒一笑,悄无声息的同样搂住他。我们就这样紧紧贴着,仿佛在依偎,又是在拥抱。相视一笑,谁也不愿说话,只怕惊扰了此刻靖好。
他不知这样静静注视我有多久,昏暗的火光投射在他漆黑的眸子中,只有瞳仁有着灼热的光亮。我全身像被潮水冲刷过一般,倦怠疲惫,不愿多动,也不愿起身。
见我醒来,他隐隐微笑,伸手拽了拽盖在身上的大氅,将两人裹的更紧,另一只手臂仍旧拥着我没有放开。
我静静的感受着他的体温和味道,在无数个惊醒的夜晚,无数个浸透血色的瞬间,这个,不正是我梦寐以求的么?
整个世界退缩到了身外,那些狰狞的刀光,那些刺鼻的血腥,统统被隔绝开来,这狭小的空间,这个温暖静谧的怀抱,我竟然获得了许久以来一直奢望的宁静。
他在我耳畔缓缓的呼吸,温热的气息喷在脸颊上,痒痒的。我抬头凝视他,静静的,肆无忌惮的看着这张长久以来只能在梦中出现的脸。他似乎消瘦了几分,面庞更加刚峻凌厉,凛冽英气扑面而来,剑眉舒展,嘴唇抿紧,带着一丝戏谑的笑。
这种感觉真是奇怪,我们之间不应该是刀光剑影,你死我活么?最不济,也应该如刚才一般,扭打咆哮,恨不得撕碎彼此。
思绪如潮,纷至沓来,他的脸擦着我的脸,彼此微微发烫。我又心酸又甜蜜,想要说什么,可马上又放弃。这样的宁静,太难得了。
良久良久,他低低开口,“昕,你说,如果天不亮,该有多好。”
我喃喃道:“是啊……那该有多好……”
然而……
打也打了,做也做了……是该谈正事了……我没有时间可以耗,他也一样没有。
踌躇许久,我还是开口,“你,打不打算退兵?”
直白,突兀,不是盟约和谈的语气,可是对他,我用不着隐晦,我此番前来,他已经可以明白其中含义。
果然,慕容羽弯起嘴角,显出几丝嘲讽,“你什么都为我考虑谋划好了,我还能有什么选择?”
我心下默然,只得移开目光,注视着远处烛火。
他的手松了些,语音淡淡,“问你句话,你老实回答。”
“你说。”
“你此番身入敌营,前来赴约,是否还有其他打算。还是说,你当真不怕?真就这么笃定,我定不能扣下你,以你为质,然后重兵全线压上强攻?”
“是……”我叹息,“你想得不错,接到你回信,我的确是踌躇过,但是也是无法再想,只能如此冒险。况且……”我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许久不见……我只是……”
罢了摇头不愿再说,他也没有逼我说完,只是又搂紧了我。
“你这人,总是喜欢肆意妄为。你想想,现在你不在城中,有谁主持大局,有谁还能与我对峙顽抗?”
我摇摇头,“我既然敢赴约,也是有备而来。”
他微微一怔,旋即浮上一个不屑的笑容,“得了吧,不是你在最短的时间里整合了人心,加强军防,现在还不知怎么兵败如山倒。”
说着慕容羽微微叹气,不辨喜怒,“就算你有备而来,但只要我让你在双方面前,万军之中露一露面,那时候你大瑞军心何在,民心何存,怕不顷刻兵败如崩?我甚至不用重兵压城。”
我注视着帐顶,“你不会的。”
他顿时愣住,许久之后“哦”了一声,微微起身,居高临下的盯着我,眼神玩味,“为何这么确定?说来听听。”
“我信你。当日还在岭南关之北的时候,你既肯为我大瑞亲王厚葬,并许降卒扶灵,又怎肯使这种卑鄙手段。”
他嗤笑一声,“你还是太嫩了。”
慕容羽伸手拨开我眼前的碎发,一路抚摸,挑起一缕放在鼻下,“现在大瑞京城里,水恐怕是头等大事,我既然连水源下毒这种法子都能使出来,还有什么不敢?”说着摇了摇头,“那人既已身死,再无利害关系,更何况贵为亲王,我予他尊荣体面,举手之劳,又博名声,何乐不为。”
他说着俯身,手抚上我的脖颈,细细摩挲,带着不尽的寒意,“你若死了,死在我刀下——我亦会予你体面。”
他的指尖冰凉的怕人,刚才滚烫的温度都不知去了哪里。
我猛地打了个寒战,他指尖顿时顿住了,像是感受到了我寸缕的恐惧。
几缕头发垂下,拂上我的脸颊,我看着他双欲望似乎还未退却的眸子,缓缓说:“可是——我岂会任你宰割,任你驱使,你要那么做,除非我葬身于此。”
他指尖继续下滑,按上我的喉结,“你错了,错的离谱。”
慕容羽缓缓俯身,眼神深邃,“我要的是皇帝,即使他是死的,也一样可以达到目的。况且,京城里的人,看得又不是你;他们看重的,只不过是你的身份。你是死是活,他们不会关心,只要让他们知道,大瑞连皇帝也已被我攥入掌中,还有谁敢逆我。”
他的语音平静异常,如死水般波澜不惊。我心里微微泛上苦涩,无言以对。
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是那么清晰,仿佛一刀刀扎进心里。
我是皇帝,我已经不再是我。
他再一次挑开我已经结疤的伤口,话语如利刃般,让我鲜血淋漓。
见我扭头,他抚上我的脸颊,扳回,让我与他对视。
“你做了皇帝,更加孤单了吧……以前一直就一个人,这下,连个掏心置腹的人都没了。我刚一下子见你,都不敢相信,一团衣服搁在那里,就像是没人穿。”
另一只手沿着腰线缓缓滑下,温柔的轻抚,“这里……也瘦得厉害。”
只是这么一句话,我的眼睛瞬间模糊了。
“傻瓜,憋着谁也不告诉,就一个人扛着。”
“……你还不是一样?”
在他的怀里,我仿佛又一次回到了那个晚上,有生以来,我不曾在外人面前,不,就是所谓的亲人朋友面前,我从未哭得那样狼狈。然而在这个男人的怀里,他的气息却让我能够安静。
“好了,又开始流眼泪,忍忍,别招来了人。”他的手几把抹去我眼眶的泪珠,自己的声音也开始微微发颤。
我点点头,吸了一口气,说:“你说的,我都承认。但是,即便你能迅速攻取京城,受降以后接收安抚驯服诸般事宜,千头万绪,所费时日精力人力,俱非少数,你又怎能,怎敢耗得起?”
他的眉毛挑起,瞬间换上凌厉的神色,“你既然登上了大位,就知道位高权重者的非常手段。你做的事情,我也隐隐听说了,血溅宫廷,屠杀流民,这对我也是一样,只有应不应该,需不需要,没有什么敢不敢,能不能。从小父皇就教导我,要掌握至高无上的那个位置,就得不计鲜血牺牲,不能心慈手软。八岁时,无辜者的鲜血就已为我祭了刀。今时今刻的我,你以为还会惧怕流血杀伐?”
他顿了顿,昂头厉声道:“你问我如何驯服大瑞,我来告诉你,大瑞城破缴械之日,我必诛杀城中所有十五以上有反抗能力的壮年男子,一个不留,屠尽万户,看你还能怎么跟我折腾!”
我冷冷瞪视他,心知他说的都是事实,却没法反驳。
“……你那三个条件,前两条我接受了。最后一条,免了吧。一个公主……”他摇了摇头,若不可闻地叹了一声,“……又怎样呢……岂能绊住我的脚步……”
“说一千道一万,你我还是要对立。”他的下巴触到我脸颊,些微的胡茬轻轻扎着我,隐隐刺痛。
我看着那张脸庞,情不自禁的伸手,抚上他的面容,他一愣,随即泛起一丝笑。指尖触到他的肌肤,凉意彻骨,刚想要缩回,就被他一把攥住,不肯放松。
嘴唇轻轻触碰,却又随即弹开。
“时间不早,我得走了。”心里盘桓许久,纵然贪恋这份温暖,我还是记得我来这里究竟要干什么。
他静默良久,抓着我的手一颤,最终放开。
什么也没说,慕容羽翻身坐起,大氅从身上滑落,接触到冰冷的空气,我顿时一颤,撑着地面坐起。
他捡起一件衣服,披在身上,“回去吧,已经寅时了。”
一片凌乱的地毯上,像被洗劫过一样,四处都是随意丢着的衣物,外衣、中衣、亵裤……有些被撕坏了,揉成一团……
我捡起自己的里衣,一边往身上套一边瞪他,抖搂起另一件衣服,一块白色的东西掉了出来,我一惊,连忙要去拿回来,他突然走近一步,弯腰捡起,放在眼前细细端详,末了转头冲我笑,几步走近,戴在了我颈上。
我笑,什么也没说。
我想起自己那块玉佩,如果带在身上,正好可以送给他,但是却……
慕容羽坐在椅上,倒了杯茶,气定神闲的看我,眼中有着狡黠的光,口里还在催促,“要穿就快点穿,不要磨蹭。”
我气的咬牙,嘎嘣嘎嘣响,不管三七二十一,一股脑的套在身上,纵然侧了身,还能感觉他眼睛不住的在我身上打。我烦躁的系上衣带,冲他嚷嚷,“你不会慢点?我看我这衣服,都撑不到回去了!”
他恍若未闻,“躲什么躲,又不是没看光。”
这人耍起无赖来,比我也有过之无不及!
好不容易穿好了衣服,我打理好头发,走近案几,从袖中的暗袋掏出一叠信,和一块半月形令牌。他面露不解,我道:“如果你愿意,就都拿走。这些是我和二皇子来往的书信,我相信有用得着的地方。这块是我治下暗人的令牌,凭着它你可以驱使燕国内暗人的势力。”
慕容羽阴沉了脸,一语不发,脸上表情阴晴不定。
“你真以为我会撤兵?”
我长长出气,“那是你的选择,这是我的选择,并不冲突。”
他一时没回过神,怔怔看我,似乎不敢相信方才听到的话。
我淡淡说,“对你来说,皇位最重要。”
不等他在说话,我从地上捡起大氅,一把披上,拉起了衣服领子,遮住身形,深深看他一眼,转身步向帐门。
“昕。”
脚步硬生生停住,我并不回头,声音淡淡,“殿下还有什么话要说?”
身后脚步沉重,似乎是他大步走来,下一个瞬间,我重新落回那个熟悉的怀抱。
他搂住我的腰,探身过来,嘴唇贴上我的脸颊,“你为何要如此?”
我微微回首,感到他灼热的嘴唇,却又什么都没说。
“你……真是一贯的肆意妄为,只负责搅乱局面,不负责收场,利用完了我弟弟,又甩手不顾,让我这个哥哥回去收拾。”
“那还不是称了你的意?”
“既然如此,你何必给我通敌密函,我费点时间精力,对大瑞不是更有利无害。你何必助我?”
我淡淡一笑,“那是我欠你的,纵然如此,我依旧还不完。”
他浑身一震,双手搂紧几分,“你连人都是我的,还说什么欠不欠?”
我笑,觉得瞬间有眼泪涌上,硬生生忍了回去,不说不动,只愿就这么在他的怀里,地老天荒。
良久,良久,只有一起一伏的呼吸。
我拍拍他的手,覆上手背,“真的要走了。”
“回去干什么。”
“我要去洗个澡,如果有时间再睡一小会,然后就该被叫醒了。今天才……刚开始。”
他将我转向他,我没有挣扎,他垂下头,嘴唇覆了下来,颤抖着侵入我双唇,那么冷,那么柔,没有情欲,只是一种相互的抚慰,绝望、炽热而缠绵……
熟悉得让人眷恋,眷恋得让人沉沦。
狠心挣脱,我后退几步,泪水滑落,沿着脸庞滑入唇间。
他前走,双手依旧是那副搂抱的姿势,眼神深深。
我掉头转身,再不敢看他的面容,抹去了眼泪,一步步走向帐门。待到撩起,我站住,并没有回头,“殿下如果见到萧郡主,请替朕向她带句话。”
不等他回答,我平静的说,“请转告她,她的那支箫在朕这里,如果有机会,朕会给她送上一支新的。还有,朕很谢谢她。”
帐外依旧是沉沉的夜色,死士和侍卫们在远处待命,校尉走上来,替我掀了帐门,我大步而出,翻身上马。
校尉放下帐门,也翻身而上,整支队伍又像初来一般,悄无声息的从偏门而出。
身体隐隐作痛,心上的伤口更甚,我用风帽掩住了面容,任凭泪水肆意横流。
脚步声回响在悠长漆黑的密道里,身体又疼又酸,我脚步虚浮,猛地一个踉跄,扶住了墙壁才不至于摔倒。
身后的死士立即要来搀扶,我摇摇头,自顾自的低声喘气。
这个混账,下手从来不知道轻重,打架也就罢了,就连做也一样。眼前一阵眩晕,我觉得自己就连站着也快睡着了,世上似乎没有什么事情能比睡觉更舒服,没有什么东西能比枕头更柔软。
不行,身上黏黏乎乎的,回去第一件事,就是得好好的洗澡,还要处理那些显而易见的痕迹,打架留下的伤痕,还有那些啃咬之后的青紫……嘴角的伤口,瞬间开始隐隐作痛。
走出密道,一眼看到刘安就在面前窝着,耷拉着头。他似乎被脚步声惊醒,爬了起来,“陛下,您回来了。”
我疲惫的点头,身上的酸疼愈发让人难受,他躬身跟在我身后,出了清风阁,只听他道:“陛下,傍晚的时候,战事似乎开始平息。您吩咐封闭宫禁,恒将军来了几次都被挡了回去,怕是……”
我恍若未闻,说:“你先去准备,朕要沐浴。”
雾气氤氲,徐徐升到了半空,模糊了眼前精致的陈设。
浸泡在热水中,背靠着冰冷的白玉石,身体才缓缓的放松了不少。紧绷的身体陡然放松,酸痛疲惫被热水一激,越发的清晰起来,刚刚伴随着每走一步泛上的难以启齿的剧痛,仿佛消散于无形,但麻木的下身,也在热水的作用下有了感觉。像是针刺一般,密密麻麻袭来,不是很剧烈,但是每动一下,就让人忍不住的颤抖。
微微泼着清水,清洗着自己,低头看到胸前,肩头都是密密麻麻的吻痕,或青或紫,在肌肤上更显得突兀显眼。不由自主的摸摸脖子,我苦笑了一下,就算不看镜子,也大概想到这里有多少,估计也是一片暗红,像是被狗啃过似的。
泡的真的乏了,我闭了眼睛,真想在热气中睡过去。
“陛下,您衣物已经准备好了。”不知泡了有多久,耳边响起女子胆怯的嗓音,我从混沌中睁眼,看到纱帘外几个女子手捧衣物,头垂得很低,远远站在池边。
虽然知道她们不会胡乱看,但还是把身体往水中沉了沉,让池水浸没身体。她们放下了衣物,行礼离开。
又泡了一会儿,才起身,拉起一件松松垮垮的浴袍,套在身上。行至镜前,才发现自己似乎真的很久不曾细细的看自己一眼。
眉目还是自己的眉目,但是有一点,确实不同了。
一样的漆黑眼眸,蒙上了一层浓郁的雾气,再也不复往日的清澈。
走近了,细看之下,才发现自己脸上似乎有着淤青,嘴角破掉,嘴唇还有血痂,似乎是打架留下的痕迹……再摸摸脖子,赫然一圈暗红,整个脖颈密密麻麻都是,就算是再高的领子,似乎也遮不住。
完了,这样出去,绝对会……
我顿时气的浑身发抖,这个混账!!
“混账,总有一天,我要杀了他。”我恶狠狠开口,却听到门口“扑通”的一声,心下诧异,回头看却是刘安跪在那里,肩头颤抖。
迅速把表情调整到不怒自威,我道:“怎么了?”
“恒将军闯进宫中,说起要见陛下,谁都拦不住。”
傍晚走之前,我以身体不适为由,封闭了宫禁,不许人随意进出探视,恒子渝亦然。这么长时间,他自然会心生疑惑,但这样莽撞的硬闯……
脚步声直冲过来,我心下一惊,连浴袍也来不及脱下,一把捡起外衫披上,刘安过来手忙脚乱帮我穿,刚刚拉起领子,试图遮住颈上的痕迹,殿门就被推开。
恒子渝站在门外,脸色铁青,犀利目光直冲我而来,他背后的内侍苦着脸弯腰躲在门后。我咳了一声,装做不经意的抬头,“将军?”
他大步跨入,微微俯身,“臣身着甲胄,不便见礼,望陛下见谅。”
我被他炯炯目光盯地微微窘迫,这个并非是心虚,只是人之常情,总是有些不自在。
“将军请起吧。”
他依言起身,站在我面前,目光灼灼,“陛下身体感觉还好?”我点头,扬手制止他的发问,道:“睡了许久,还行,你把战况报上来。”
他缄默负手,半晌缓缓开口,将战况简略到来。入夜之后,燕军的进攻异常猛烈,一度侵占安上门附近,但瑞军凭借城墙和居高临下的优势,硬是死死的顶住,现在即将黎明,只剩零星进攻。
我听着听着,到最后松了口气,“这就好。”
我侧过身去拿茶杯,一边喝一边转头,对上他的眸子,却不禁一愣。
他的目光停在我脖颈上,眼中充满愕然,房中灯火昏暗,除了那丝愕然,我看不清其它。
恒子渝缓缓抬头,看着我的脸,锋利掩去,只余丝丝沉郁。我顿时又是一惊,随即恍悟——刚才拿茶杯时抓着衣襟的手不自觉松开,脸上的伤痕,脖颈的吻迹,定已通通暴露在他眼前。
我顿时开始心虚,就算大殿再怎么昏暗,靠的如此近,他怎么可能看不清;他这个年纪的男子,又怎么可能不知道这是什么样的痕迹。
那种感觉像是偷情被抓的窘迫。
垂头一看,更是大窘,刚才匆忙,根本没有来得及的系上腰带。里边湿湿的浴袍彻底显露,还贴在身上。丝绸的浴袍浸水即湿,粘在身上,犹如透明……
胸中怦怦急跳,我捏着茶杯,眼睛不知往哪里看才好,他挺拔的身体像一堵墙,就站在我面前,不说不动,就那样看着我。
垂下眼睛,看到他臂上草草包扎,似乎是受了伤。
“……将军受伤了?”我尽量让声音没有半点起伏,发觉心跳的更快,耳边嗡嗡作响。他似乎应了一声,似乎又没有应。
肩头陡然一凉,发现半边衣领已褪下肩头。
我大惊,缩身急退,却发现肩头被压得死紧,如被生铁锁住,错愕之下,茶杯被他劈手夺过,重重摔在地上。我被那声脆响一惊,猛然回过神来,仓惶掩住衣襟。他冷冷看我,眼中似有锋芒掠过,扣住我的手腕,另一只手抚上的我脖颈,指尖冰凉。
“陛下能否告诉臣,您这里怎么了?”
我心中急跳,一时说不出话来,他再度俯身过来,声音陡然提高,双手一分,扯开另外一边的衣领。
“陛下如果不说,那就请恕臣冒犯之罪!”
恼羞成怒之下,冲他高声吼:“关你什么事?!”
他的动作停住了,冷冷看我,唇角紧抿如薄刃,我倒抽一口气,抬眸直视他,“朕的事情,轮不到你来管!”
恒子渝怔住,定定望着我,目中神色莫测。他什么也没说,没有再动,捏着我手腕的手微微发抖。
我咬牙甩开,疾步后退,他的指尖划过我的颈间,带起不尽的寒意。
他一双眼亮得灼人,久久凝望我,竟有些许黯然。
我不想再看他,扯回衣领,“天马上就亮了,将军若要和朕谈正事,请在殿外静候片刻。”
良久沉默,他的声音低低传来,“陛下,您似乎从傍晚开始就……可是外出了?”
我一怔,手上动作顿时停住。
他深深迫视我,语音低了下去,“您……何苦要如此?”
他眼里火焰开始颤动,就在我以为他的怒火要喷薄而出时,他却伸臂一揽,忽然把我按进怀里。手再度被他捉住,按在胸前,那一身冰凉铁甲让我触手生寒。
他身上铁锈般的血腥味,带着凛冽的寒意,可他的语调,却温柔到揪心。
“你这是何苦……难道你不信我吗?”
我怔怔望着他,脑中一片混乱,不知他为何突出此言。
他突然抬起我的脸,未及我回神,他的唇已覆了下来……颤抖着侵入我的嘴唇,带着夜的寒气,还有淡淡的血腥。
他乌黑的眼底,一片幽暗,隐隐有着火焰再燃烧。
我顿时醒悟过来,挣扎着推开他,喘着气后退数步。
他面露不解,我浑身发抖,指着殿门,连声音也颤抖起来,“出去,出去!”
恒子渝一愣,定定看我许久,终于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我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一下子瘫坐在榻上,喉中发紧。
殿外的天色却一点一点的亮了起来,晨光透进,驱散了殿里的黑暗。
第三十八章 国殇
天明的时候不顾阻拦,去了安上门查看情况。
城上尸堆如山,燕军和瑞军的尸体默默的躺在地上,肩肘相依,却像是并肩死战的战友。青石的城垛上喷溅上大堆大堆的鲜血,依旧粘稠,不经意蹭到,滚热的血粘在手上,感觉全身都是粘粘的。
天色放亮,远处的朝阳隐在云层中,像是不忍看这遍地涂尸的惨象。
裹高了衣领,穿了盔甲,遮住昨夜一切疯狂痕迹,我看起来就像是一个任劳任怨忧国忧民怅然而叹的皇帝。
身边的人搬动着尸体,尸体尽是盔甲残破,脸被鲜血尘埃弄得看不出面容。一些尸体歪在城垛外,血沿着城墙流淌下去,垂直涂抹出一片慑人的红黑色,它们大片大片的沾染上青灰色的城壁,狰狞不已。
狼烟滚滚,铁蹄杂乱,黑色的潮水在收缩,一波一波远离,身后是不计其数的尸骸。黑色的旗帜依旧飘扬,像是纯黑的波涛。
我立在城上,心里百味杂陈。
每一次的厮杀流血,不论谁家胜负,总是在战场上抛下了如山的尸骨。
我不能明白,为何历代大燕的国君,总是喜欢一生奋武,然后亲手点燃针对别国的战火。
而我亦不能懂得,昨夜我对慕容羽交代了我最后的底牌,究竟是对是错。
就像我说的。
那是我的选择,而他的选择,我依旧无法揣测。
他依旧可以选择不退兵,而现在,我似乎已经无力去抵挡下一次猛烈的进攻。
我已经不是在组织一次抵抗,而是在经行一场没有后路的豪赌。
而赌注,是慕容羽现今的真实处境,也是他对我的情感。
眯起眼睛,我不禁叹息,看到远处浮云幽幽变幻,在地上投下浓重的阴影。
我转身,看到恒子渝大步而来,身后带着几名戎装将领。
一时相对无言。
我转身,平淡开口,“昨夜死了多少人?”
“回陛下,”他的声音同样平静,“安上门伤亡最重,约是三千人左右,其余各门千余人。共万余人。”
“燕军呢?”
“连带城下的尸骸,只多不少。”
我点头,凝望不远处的黑色潮水。
他皱眉看我,一挥手,身后将领便退了下去。
“陛下早上应该歇息才是。”他没有走近,语音依旧淡淡,我微微一笑,不想多说什么。
昨夜,今早,都是我的私事,他没有权利来管,也没有权利发问。
我要他明白这一点。
不管那把椅子我是否愿意给他,即便要给,在那之前,他依旧是我的臣子,我依旧是他的君主。
不能以下犯上,这是君臣纲常。
“燕军暂时退去,谁也不保下一次会何时进攻,还望将军号令全军,加强戒备,不可麻痹大意。”说话间,我不曾回头看他。
他沉默许久,沉声答道:“遵旨。”
眼角看到他似乎抬了头,眼光在我脸上不住游移,我仍旧微笑,“将军看什么,朕的脸没有洗干净了么?”
身边无言。
朝阳犹豫了许久,终于从云层中升出,照彻广袤大地。
我转身欲走,他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陛下。”
我站定,并不回头,“将军还有何事?”
他低声道,“现在燕军暂时退去,不知雍京那里,陛下想要作何打算?”
我笑了一声,“朕自有打算,将军只要加强京城戒备就好。”
他上前,声音极近,似乎就站在我身后,“燕军真会撤军?”
我淡笑,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朕不是燕军统帅。”
我走下城头,身侧将士皆是静静退至一旁,列队挺胸,目不斜视。走着走着,看到远处几名军士扛着藤编的担架从走过,再远处,是已经堆起来的尸堆,旁边军士正在泼洒油脂,而熊熊燃烧的火把,就在旁边。
我问身边的千夫长,“所有的尸体,都是被焚烧么?”
他微微流露出悲戚的神色,“回陛下,是的,按照惯例,战死者的尸体皆被焚烧,尸灰收集之后倒掉。”
“可朕听说,有些尸体来不及烧掉。”
“是。”他俯身,“伤亡太多,现在军营里一半都是伤兵,活着的人都照料不过来,死的更顾不上,虽然有药品和医官,但是很多人还没来得及轮上大夫给看看,就闭眼了。”
他说着指了指另一边的人群,“那里的士兵年纪都还小,前夜刚死,直拖到现在才……”
我嘴唇紧紧绷着,半晌之后才低声喝道,“没有及时焚烧尸体,违反军令,负责此事的人都要受军棍十记。先让他们把现在的烧了,然后再去领罚。”
刚走几步,他的声音带着悲怆传来,“陛下,那些的都是南方来的士兵,南地的风俗本不是火葬,死者的同乡心里不忍就这么烧掉,于是……”
顿时驻足,半晌之后,我低声道,“朕听说,南地的风俗,若是葬在异地,下葬的时候脚朝着家乡的方向,这样死者一坐起就能看到归家的路。所以……你去叮嘱一句,烧的时候,记得脚向南。”
千夫长顿时怔住,随即俯身,“谨遵陛下旨意。”
我仿佛没有听到。
焚烧尸体,不是风俗,也不是人之常情,现在却不得不如此。围在城中无法掩埋,尸体越积越多,难免会引发瘟疫,饮水已经不足,不能再出其他篓子。
这一战,不能活着或者不能回乡的人太多了。上阵的人,本就应有马革裹尸的准备,身在高位,本不能心软,但我终究是人,眼看着活生生的人倒下,化为灰烬,还是会悲戚。
故乡还有家人牵挂,却再也回不去。
燕军全线撤离城下,却驻扎在距离京城十里处的吴晖驿,营寨前依旧有五千精骑出营列阵,气势逼人。军报一封一封传回京城,城上守军依旧是静静按班轮值,除了城里呛人的烟味和铮铮的马蹄,整座城沉寂的就像是死了一般。
到了晚上,值夜的军士手持长戟,静静站立在夜的阴影中,城头上每隔十步一支火把,延伸开来变成数条长而细的火线,勾勒出城墙凌厉的线条。
再没有厮杀,再没有鲜血。
安静,安静的渗人,像是暴风雨来临的前奏。
我在等待,等待慕容羽做出最后的抉择。
无论他选择什么,我都无法置喙。
他其实和我一样明白,我们不再是当初的我们,我和他都背负了太多。
我们是一样的人,小事上也许会得过且过,大事上却永远也不会糊涂。知道什么可以,什么不行,紧要关头能够永远的冷静,理智。
我已经做了我的选择,而他的,似乎依旧悄无声息。
我和他的手,都左右了太多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还不知道他们的名字,人却已经死了,尽管是尽职尽责,可他们的亲人,却会痛恨我们一世。
从决意抵抗开始,我用尽了手段,不知多少人因我而死。清洗朝堂,血溅宫闱,屠杀流民,手中沾满了无辜者的鲜血。我并不奢望后世的史学家或者史官给予我如何的评价,残暴也好,嗜血也好,因为他们永远也不会懂得,我面对现今一切艰难时的抉择取舍。
我不知道自己死后将会有什么样的评价,但我已经无法顾忌,因为此刻我是帝王,担负了大瑞整个国家和所有子民的命运。
时间在沉默中悄然流过,距离那晚,已经过了二日,今日是第三日。
月光清寒,穿透了窗棂,照彻地面玉砖。
我从剑匣中取出帝剑定光,抚摸剑鞘许久,默默拔剑,古剑出鞘,顿时流溢出一片似有似无的光华。拿起一块锦缎慢慢擦拭,剑刃上的杀气顿时萧然,一时恍惚,仿佛重回大漠长空,黄沙万里的塞外。
这把剑上,究竟凝结了多少不知名的悲与喜,生与死,火与血。
手下一抖,顿时有一道细小的血痕出现,随后温热的液体滴落,雪亮的剑锋,鲜红的血珠,像是一个不祥的预兆。
我将醇酒倾倒在剑锋上,凝视琥珀色的酒顺着剑刃流下,冲淡了血色,晕染上雪亮剑锋。
慕容羽,如果你执意要拿下京城,万不得已,我只能引剑自戕,玉石俱焚。
你若死了,死在我刀下——我亦会予你体面。
不用你予我体面,我自会用这把剑保持我帝王的尊荣。
凝视着定光剑,我一夜未眠。
天明的时候,刘安走了进来,低声道:“依照陛下的吩咐,恒将军已经在殿外等候您的召见。”
“传。”
恒子渝一身盔甲戎装,默然跪在下首,脸色凝重严肃。
自那晚冲突之后,我们也再没有私下见面,每次相见,身边总是有着其他人,对他说话也是淡定无波。我要他明白,我是他的君主,他暂时还不能忤逆我。
“将军,朕要说点事情。”
“陛下请讲。”
“即刻给临州的轻骑下令,让他们向南后撤,要尽量不动声息,停至祈河以北方可。”
他的肩头微微一动,似乎想要抬头,“臣斗胆,陛下此举何意?”
我轻叩茶盏,“如果京城不保,就让他们即刻南渡,以祈河为天险设防,那里会有南方晋休王来接应。”
他猛然抬头,似乎有一瞬间的惊愕,“陛下?”
“即便雍京现在形式不稳,但烈王似乎没有撤军的意图,”我微微笑,心里好像被揪了一下,“他即便执意要拿下京城,却不可能不回去。这样即便京城破了,南方却不会受影响,临州五万人也不至于被当作炮灰。”
他默然不语,片刻后道:“陛下未免太悲观了。”
我顿了顿,淡淡开口,“朝最好的方向去努力,为最坏的可能做打算。”
他垂了头,面无表情,嘴唇紧紧抿成一线,眼睛紧紧盯着地面,仿佛要将殿中玉砖盯出个裂口来。我沉默看他许久,他亦跪在那里,纹丝不动。
恒子渝低沉开口,“即便城破,臣拼死也会让陛下安全脱身,抵达南方。”
我冷冷看他,想从他眼中分辨,他这番话究竟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倘若我死在京城,他可以安全脱身,等他回了南方,依着他在那里的经营,依旧是可以说一不二,没了我的钳制,他更可以独揽大权,取世子而代之。
“不用了。”我蓦然开口,淡淡道,“京城抵抗许久,倘若城破,燕军必定恼怒至极,屠掠更不会留情。要朕丢下百姓苟且偷生,要置朕于何等地步?要让朕以何等面目面对天下人?朕宁愿玉石俱焚!”
“陛下!”恒子渝陡然开口,生意极高,回荡在大殿里,“陛下乃国之社稷,人心所在,万万不可作如此打算!”
我端起茶杯,啜了一口,他见我不语,抬起了头,目光深深,凝视着我。见我依旧沉默,他目光深邃,眼中那一点灼热的光亮渐渐黯淡了下去,语音也带了几分苦涩,“陛下……依旧不信臣?”
浓重的悲哀骤然从深深心里涌上来,压得我透不过气。
我知道他忠义耿直,知道他热血意气,知道他关心民生社稷,知道他痛恨腐败混乱,如果不是现在的身份地位,我想我和他也许会成为莫逆之交,生死知己,但是……从来就没有也许。
我骨子里有着多疑和不安,不仅会防备他,还会防备所有的人。
他其实用不着那么苦涩,感到苦涩的人,应该是我。
忍住了心底泛上的苦痛,我语声平缓,“不要拖延。”
他仍然看我,不动却也没有说话,四目相对,一时静默无言。
一阵声响骤然而起,仿佛从天上降下,随之而来的脚步声错乱且纷杂,如惊雷般滚过,像是数人在奔跑着,叫喊声隐隐穿进耳朵。
“快——”
“陛下——”
“燕军——”
我怔怔抬头,望向殿外,心中猛然剧跳。
奔跑叫喊声太过突然,仿佛洞穿心头,难道是——
殿门被撞开,刘安气喘吁吁,面上有着无法遮掩的喜气,“陛下,有军报……传回,燕国……国撤军了!”
话音甫落,殿外金吾卫欢声雷动。
我陡然站起,在震耳欲聋的振奋欢呼声中接过军报,一目十行的看完,鼻端猝然一酸。
恒子渝望着我,面色如常,眼中却有着掩盖不住的欣喜。
“很好,预备车驾,朕要去城头。”我含笑点头,强抑心中激动,没有让声音流露半分颤抖。
车驾和随行侍卫穿过城中,街市景像依稀与往日无异,百姓闭门不出,只见列队兵士巡逻往来,沉重的气息依旧笼罩。
城上守军依旧是披坚持锐,静静站立,依旧是如临大敌的模样。举目远眺,只剩一篇苍茫原野,空气中缥浮着混沌的寂静,前几日在远处一直出营列阵的五千精骑也不复存在,原野上极为安静,安静的就让人觉得恍惚,以为之前两月的对峙厮杀,更早之前的侵略杀戮,只是一场噩梦。
而现在,这场噩梦,终于消散。
南靖六年十二月下旬,燕军撤离大瑞京城,主帅烈王携八万轻骑兵率先归国,余下人马伴着漫天的大雪缓缓撤离。
“吱呀”一声,沉重的精钢城门缓缓开启,无数骑兵涌出,马蹄敲在坚硬的大地上,声声作响。
我银甲黑袍,恒子渝黑盔白羽,两人两骑从避让的道路中疾驰而过,直达城外。
天空是一种灰蓝的色调,压得极低,仿佛下一刻就会坠落。细小的雪粒簌簌落下,打在脸上微微发痒,带着冷气的风呼啸着掠过原野,冻得人脸上发紧。
放眼望去,无处不是尸首,相互叠加起来,已经看不清任何尸体的面目,他们身上都掩盖上了薄雪,看起来像是白色的土包。血已经流尽吸干,冻硬了的地面上满是鲜红。
胯下的良驹极通人性,避开了成堆的尸体站定。
昔日战场上依旧散发着尸体腐烂的浓重臭味,盔甲四散,已经腐朽的身体里露出森森白骨,战死者不计其数,他们的长矛插在土地里,就像是一片稀疏歪斜的树林。
身侧一支长枪深深插进了土中,枪头直指天空,依然带着摄人的寒光,上面挑着一颗人头。枪头深深捅进了断颈中,血顺着枪杆流了下去,染得一片褐红。人头的眼睛依然睁着,仿佛在俯看这片经历了残酷杀戮的土地。
眼前是早已清理出来的空地,军士们将尸体一层一层的尸体搬了上去,浇上桐油。这样的尸堆不计其数,更远处骑兵们围成一个半圆,静静站立。
我静静抬手,挥起了马鞭,一声剧烈的声响在空气中划开。
火把被投掷了上去,瞬间无数熊熊火舌翻涌而起,将尸堆吞噬,火光烈烈,映得天空火红,像是被烧着了一般。明丽火焰自上而下,无数的尸堆最后化成了无数座黑烟滚滚的火山,尸体燃烧的恶臭四处弥漫,浓烟笼罩了大地。
我接过敬上来的酒,低低咳了一声,声音陡然提高,响彻四方。
“你们,是我大瑞的勇士!是我大瑞的英烈!你们的牺牲将会被万世敬仰,你们的事迹将会被永远流传。朕感谢你们,大瑞感谢你们,天下感谢你们!”
“你们的功绩将会被所有人铭记,朕会赡养你们的父母,抚养你们的妻儿,就请各位,安心上路——”
与恒子渝相视一眼,两人都仰头喝干,我又拿起一杯,将酒泼洒向四方。
寒风中平添了一缕馥郁酒香,亦夹杂着尸体的臭味和雪的寒气。
透过腾起的黑烟,往北看去。那是茫茫的六百里平原,再远的地方,就是第一雄关岭南关,而后就是奔流不息的索陵溪,然后,就是一望无垠的浩瀚大漠。
心中起伏,凝望了北方,竟然一时无语。
慕容羽,你终于放手了么?
那我祝你,得到你想要得到的一切,坐拥江山,君临四方。
只是不知,到那时候,你我又该怎样相对?
马蹄声声传来,一人疾奔而来,随即翻身下马,双手递上一份军报。我接过,一目十行的看完,不动声色的将它抛给恒子渝。
“陛下?”他惊愕道。
“燕军最后撤走的三万人已经驻扎在索陵溪以北,看样子是不准备回去,在那里长期安营扎寨了。”我笑笑,胸口有些火辣辣的痛,像是伤口被抹上了盐水。
他翻开,只是瞟了一眼。
“陛下是在后悔没有追击?”
我拽住马缰,转身走出几步,“朕只是很高兴,自己已经全力以赴。”
第三十九章 改元
南靖六年的雪下得很大,厚厚一层,覆盖住了暗红的土地。鹅毛大雪纷纷扬扬落下,举目望去白茫茫一片,大殿用厚厚的毯子遮住门窗,宫女在四下摆放的薰炉中续上兽炭,火星噼啪,暖洋洋的催人入睡。
我斜靠在榻上,左手撑了下巴,不由得打了个哈欠,身边宫女见状立即低了头,缩紧身子。我微微皱眉,不就是个哈欠么,真有这么吓人?
冲她点头,她立即乖巧的奉上茶盏,随后轻轻的为我捶起了腿,我喝了一口,困意又泛了上来。
听到低下响起咳嗽声,声音不大,却隐隐戴上了不满,我睁眼一笑,“夫子,别生气嘛,你继续说,朕听着呢。”
廖夫子坐在下首,脸上有丝无奈,“陛下,就算燕国已经撤军,但是雍京的形式,您心中总要有个底才好。”
我耸耸肩,“该说的,您都说了,您让朕怎么说?”说着把茶盏递给宫女,“再说了,您刚从那里回来,知道的总比朕多。”
他叹了口气,露出和以前我偷懒耍滑不愿听课时一样的无奈神情,那时他还能用戒尺打我的手心,狠狠的惩罚我,现在却只能暗自叹气。
我偷偷地笑,他咳了一声,平静开口,“那陛下是说说,燕国形式大致如何?”
虽然有些不愿,我还是淡淡开口:“能有什么好说的,不就是皇长子在最后关头紧急归国,挫败了二皇子及其它皇子的政变,垂死的皇帝醒来,将监国之位给予皇长子,”说着顿了顿,“此举等于告诉众人,皇长子,将是下一任的皇帝。”
尽管是三言两语道来,但在事实上,事情经过并非如此简单——
在慕容羽昼夜兼程赶回雍京的那段时间里,雍京的情况一刻比一刻紧急,二皇子及右相已经调动了当时大部分的京畿部队,表面上却是按兵不动,皇后指使禁军封闭了宫门,只等慕容羽自投罗网。
八万轻骑连同三万血狼赶赴雍京,慕容羽称皇次子与右相犯上作乱,胁迫皇后,逼宫篡位。虽然大半京畿部队被右相胁迫,然而慕容羽在军中根基深厚,不少将领听闻皇长子归国,纷纷倒戈。在那些喋血而归的将士面前,二皇子金盔明甲的御林军不堪一击。左相在宫内的势力骤然发难,皇后伏罪,宫内禁军弃械归降,
那一夜惨烈至极,熊熊大火映红了九重宫阙的上空,宫门缓缓洞开,慕容羽踏着遍地的鲜血而入,二皇子孤注一掷,带着贴身侍卫意图亲自击杀兄长,然而短短百丈的距离却成了天堑,从看不见的角落射来一支一支的利箭,他的侍卫以身为盾护卫他厮杀至近前,二皇子抽出佩剑的那一刹那,一支狼牙白羽呼啸而来,他当即毙命。
二皇子的死结束了皇子们的争斗,三皇子接受了慕容羽的条件,向他下跪称臣。皇宫城门大开,数千血狼在微薄的晨曦中欢呼着涌入宫城。慕容羽被将士们拥进了皇宫主殿,在那里,王室贵胄和百官们在将士的环视下恭敬的等待着新的主人。有人不甘心的指责慕容羽手足相争,慕容羽甩出一沓二皇子通敌的书信,皇族群臣顿时俯首敛息。
寝殿里,垂死的皇帝缓缓睁眼,面对着慕容羽疲惫的笑,将早已拟好的诏书交到他的手上。
燕国的万里河山,即将迎来它新的主人。
“皇长子监国之后,曾和臣秘密交谈。”他说着笑笑,“他说臣知道的太多,本不该放臣回来,不过看在陛下的面子上,还是作罢了。”
我抿唇,心中莫名的异样,一阵怅然流过。
“夫子如何看待此人?”
廖夫子脸上的笑容渐渐隐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股严肃,“皇长子言谈轻松淡定,但气势甚是逼人,依稀窥得铁骨铮铮,雄心万丈,想必将是一代雄主。”他说着辞色渐渐严厉,“但此人野心甚重,又是军旅出身,如果他一旦登上大位,恐怕也是苍生之祸!”
我还记得他曾经说过的话。
帝王霸业,哪个男人不想要?!
我怅然而叹,淡淡一笑,心下只是黯然。
廖夫子骤然严厉起来,“陛下,臣有一事想要问陛下,还望陛下不要隐瞒。”
“夫子请讲。”
“归国前,皇长子对臣道,请你们陛下不要忘了他所允诺的事情。”他的眼光灼灼,不允许我我有逃避,“臣敢问陛下,究竟是什么样的允诺?”
我尴尬的咳了一声,心里顿时暗暗叫苦。廖夫子脾气耿直,若是知道了我向慕容羽允诺的那三个条件,他当即会跳上来撕碎了我。
“这个,夫子不知道也罢……”
“陛下!”廖夫子猛然喝了一声。
说一千道一万,眼看今天是躲不过去了,我只能让宫女内侍们退下,才支支吾吾的说了出来。果然不出所料,他猛然站起,昂首怒视我,眼中燃烧着火焰。
“陛下,国之疆土不能任异族踏足毫厘之地,众多大好男儿流血牺牲,为的是什么?七百里沃野,您岂能这样拱手送给他人?!”
我不由得苦笑,心中一片冰凉。
别人都以为燕军是迫不得已才回撤,夫子更是以为仅凭着雍京的内乱才打乱了燕军进攻的脚步,他们永远也不会知道,慕容羽那样的人,如果惹恼了他,下场恐怕将比屠城更加可怖。
我用尽全力,在各方之间苦苦周旋,只愿能够平安的保住国家。
双手奉上七百里沃土,将是我帝王生涯中永远也抹不去的污点,可我比他们更清楚,大瑞再也经不起任何一次的冲击,它需要时间来恢复。
慕容羽依旧要面对国内的各种势力,他有太多的人需要安抚,至少十年之内,他没有机会南侵。
七百里沃野,换来数年的喘息恢复,比同疯了一样燕军对抗,更有价值。
“夫子,朕所学的,都是您教的。”我垂眸缓缓道,“您说过,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当日朕不愿南渡,是为了告诉所有人,我们永不可征服:而今割土裂疆,也是为了让他们明白,忍得一时,依旧有机会东山再起。二者并不冲突。”
廖夫子定定望住我,眼中目光幽幽变幻。
“说朕胆怯也好,懦弱也好,将来总有那么一天,他们会理解朕的。”我说着长叹。
廖夫子头低了下去,“陛下……说的倒是在理,可不知如果真要割让,群臣们也怕会……”
“挨骂是一定的,朕脸皮够厚了,无所谓。”
他低头弯腰,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于是一笑,“夫子,别说您生气,倘若我爹我娘九泉有知,他们也会不认我这个儿子吧。但是……当皇帝,从来就不能让每个人满意。”
廖夫子陡然抬头,面色微变,离开坐席站起。
我惆怅道:“朕也不愿意大瑞割土裂疆,可有什么办法呢?在国破和喘息间,朕也只能这样选择,朕已经尽力了。”
一时间殿中静得骇人。
廖夫子突然聊起下摆,半跪于地:“陛下坦诚相待,臣感激不尽。忍常人之不能忍,才是国君的气度。”
我微微一笑,这句,倒是真话。
“从登基至今,臣看着陛下一日比一日成熟,臣也不负王爷重托,现在臣有一事相求。”
我点头,“夫子讲吧。”
“臣年纪已大,陛下也不需臣的辅佐,还请陛下准了臣得请求,让臣告老还乡。”
“夫子,朕记得你可说过,你已经没有家乡了。”
“求陛下赐臣以湘陆书院,臣还是去做个教书先生。”
我微微一怔,湘陆书院是除了京城太学之外最富盛名的书院,夫子为什么要告老还乡我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无非是那些个不能明着说的原因,但是要书院……
他看我,狡黠的笑笑,“陛下做事情的苦衷缘由,总要有个人教给那些士子学生吧。”
我也无奈的笑,挥手道:“准了。”
廖夫子低头沉吟半晌,抬头问道:“王爷和王妃的遗体,陛下打算?”
我心下有些黯然,语音淡淡:“朕问了宫内的老宫人,母亲自尽后,被人用小棺草草埋葬在城南的桐柏园,父亲的朕就不知道了。夫子你可知?”
他郑重的点头,我道,“那就再麻烦夫子一趟,将父亲的遗骨暗中迁回来。过段时间,朕找个合适的时机,加谥号,奉太庙,也算了了桩心事。”
他郑重下跪,以额触地,“臣谢陛下。”
我又打了个哈欠,“夫子今日来,还有事情吧?”
“还有两件事情,”他沉吟片刻,缓缓道,“其一,陛下年岁已大,是时候准备立后娶妃了吧?”
我正喝茶,差点一口呛了出来,取过帕子擦了擦嘴,皱眉道:“夫子,那帮老家伙催朕也就算了,怎么连您也要唠唠叨叨。”
他拧起眉毛,“陛下已经二十有一,寻常人家都是儿女绕膝了。况且,皇室是天下之主,陛下娶妻是为了天下而娶,以喻化生万物,是天下万民的吉兆。现在国家刚刚从动荡中平息,立后娶妃正是安定人心的大计。”
又来了!
我连忙摆手打断他的话,“夫子,您要教训朕,也拣点新鲜的说。那些老家伙已经说了不下一万次,什么教化万民,什么帝王责任。”说着我开始不满,“按照礼制,天子一娶九女,老家伙们诚心不想让朕活得太长!”
他面露无奈,似乎叹了口气,“大瑞礼制即是天子一娶九女,正宫皇后,两宫贵妃,每人再带两名陪嫁媵妾,陛下现在还没有正式封号的妻妾,大婚当然是要如此。”
我用力咬住牙,很想转身逃开,不想再听他说下去。
“陛下,这是您的责任,不可以不知轻重。”
“行行行了!”我的头似乎又开始发疼,“不就是娶老婆嘛,至少也要等到开春再说吧。”
“如果陛下开春打算大婚,现在就要开始筹划,定下合适的人选。”他敛去了微笑,目光深邃复杂,“里里外外,各方势力,都要考虑到才行。”
我脑中一团乱麻,顿时觉得心下烦躁,胸口紧紧揪扯,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揪住,直往下拽。
娶妻娶妻,这件事情终于摆在我的面前,原以为可以没有期限的拖下去,但是如今……似乎再也没有让我逃避的可能。
“王爷王妃地下有知,想必也非常愿意看到陛下娶妻生子,衍兴宗庙。”
心下烦闷,我猛地截断他的话语,“够了,朕知道了。说下一件。”
他顿住,看我许久,才缓缓道:“镇海侯的事情,陛下打算怎么做?”
我烦闷的叹息,重新斜靠在榻上,缓缓揉着额角。
“还能怎么办,这次守城,他的功劳为首,加官进爵那是自然的。”我直视廖夫子,“朕当然知道他的心思,知道他想要什么。”
“虽然守城一战让他势力大挫,但依旧不容小视,陛下要早做打算才好。”
我一时无言相对,沉默片刻道,“朕想过了,只要他能安分守己两三年,朕也不会立即和他撕破脸。加封王爵,高官厚禄,连带着他的那些将领士兵,只要不是触到朕的底线,朕都能容忍。”
他默不作声,半晌之后,我低沉开口,“如果万不得已,朕也不会再有所顾忌,现在选择权不在朕手里,而在恒子渝那里。”说着疲惫长叹,“国家再也经不起一点动荡了。”
他迟疑片刻,终究开口道,“经此一役,军旅重臣都需要安抚,陛下倒是可以从镇海侯下手,加官进爵终究普通了些,如果陛下愿意,还可以结为姻亲。”
“是说下嫁公主?”我迟疑道,“皇室待嫁的公主还有两位,若是可以,选择一人,朕去请太后下诏赐婚。”
“下嫁公主当然可以,陛下如果要大婚,也可选择军中重臣之女。臣听说,镇海侯还有妹妹尚在闺中。”他静静回答,不急不缓。
我一听反倒愣了,随即反应过来,“夫子,您这就不厚道了吧,设了套让朕往进钻。”
“君臣结为姻亲,实属正常,镇海侯似乎颇为疼爱妹妹,陛下可要考虑到一切。”
我抿了嘴,顿觉无语。
这当然很正常,帝王利用女人婚姻与臣子结成同盟,以示友好;臣子以此巩固家族权位,倘若生下皇子,又是一颗重磅的政治筹码。
我叹口气,“夫子,好歹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你能不能多替朕的幸福想想,不要把什么歪瓜裂枣都往朕这里塞,朕还想活得长一点。”
廖夫子顿时怔住,皱眉看着我,最终转头叹气。
不娶妻恐怕只是我的一厢情愿,只要还坐在这个座位上,我就要立后娶妃,就要绵延帝祚,夫子说的对,这是我的责任,不管喜不喜欢,我都要承担。
慕容羽,你呢?为了回报左相,你也必须娶了萧沁筠,登基之后恐怕还要立她为后吧。
彼此忠贞,只是镜花水月,况且,你我谁也没有立下过如此誓言。
我幽幽了的叹了口气,觉得额角处疼痛顿时凛凛袭来,锥刺一般,疼的难受。
一丝丝的疼痛,不深不利……却慢慢在心底最深处,泅开沉郁的钝痛。
五日后的元宵宫宴,京中文武重臣齐聚,不少军旅重臣特意带了家眷,喜庆的气氛将战乱的阴沉一扫而空,风雨褪尽的帝京似乎又开始回复往日的繁华。
华灯初上,时至宴开。
席间丝竹缭绕,觥筹交错,皇家的繁华依稀可见。明纱宫灯沿殿阁回廊蜿蜒高挂,灯影昏黄迷离,珠翠环绕的娇袅宫婢侍立在宾客身后,娇笑着斟酒,一派皇家富贵气象。
我自幼不爱热闹喧杂,踞坐首席,喝完众人敬献的酒,不动声色的离开,由着他们去找乐。
走下玉阶绣毡,遥望不远处灯火通明的殿阁,隐隐有丝竹声响,伴随着女子们的娇笑,我问身边刘安,“那里怎么回事?”
“那是瑶光殿,女眷们在那里。”
我点点头,感觉夜风又大了些,拉紧身上的狐裘,低了头,只想赶紧回去,行至殿前连廊,忽见背静处一个窈窕身形,正在频频四顾。
“谁?”我见状,连忙驻足喝问。
那人一惊,浑身一颤,当即奔了过来,就着灯光,看到是一个妙龄女子,身着一袭绛紫宫装,环佩摇曳,面目被依稀灯光映的肤光莹润,眉目姣妍。
女子只穿了单薄宫装,似乎被晚风冻得发抖,怯生生的看着我,“请问……瑶光殿怎么走,我出来了一下,就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刘安似乎要斥责她,被我制止。我看她瑟瑟发抖,便脱下狐裘披在她身上,“你是参加宴会的女眷么?”
她拢紧狐裘,点头说:“我随着哥哥来参加宴会,哥哥在前殿。”
沉吟一下,我想她怕是哪家的女眷,便道:“瑶光殿里这里不远,朕……我送你回去。”
她愣了一下,乌溜溜的眼珠在我身上打转,俏皮地一吐舌头,“这是你说的。”
只见她上下打量我几眼,随后问道:“你是亲王么?”
我不知怎么回答,于是回道:“差不多吧。”她见状连忙问:“那你见过皇帝没有?”
不等我回答,她便自顾自的说道:“民间都在传说,说皇帝长容貌清俊,一表人才,本事也是好大,万军之中与敌人主帅对峙,不卑不亢,连燕军都怕了他呢。”
心下觉得这个女孩儿娇痴活泼,我也不由得笑道:“那是他运气好。”
她听闻转头,一双水灵明眸盯住我,眼中似乎有些不满,“你怎么能这么说他,他策马纵横,长锋所指,好一番英雄豪气;不像你,年纪轻轻空有王爵,不思进取,闲散度日。”
我顿时失笑,不住的摇头,这女孩儿真是天真无邪,不知是谁家的妹妹,倒也有趣。
想到这里,我打趣道:“看样子,你是倾心于他了?”
她面上顿生红晕,咬了咬红唇,“还没见到……刚在宴会上,有些名门女眷说他一表人才,风流倜傥……”到了后来,声音低的几乎不可耳闻。
我帮她拢了拢狐裘,低声道,“嫁皇帝不好。”
她昂起头,倔强地咬了唇,“为什么不好?”
“他会有很多女人,你只不过是其中的一个,如果他不疼你,心不在你这里。你只能身在深宫,与家人一辈子骨肉分离。”我说着笑笑,“孤独终老,晚景凄凉,岂不是……”
她秀美的眉毛扭了起来,“我才不信。”
我见状只是无奈的笑,她撅嘴不愿再与我说话,好在已经到了瑶光殿,我站在台阶下,道:“你自己进去吧,我就不去了。”
她回头,不解的看我,“你把狐裘给我,自己吹了那么久的冷风,进来暖暖再走吧。”
我笑着摇头,说:“不用了,还有,记住我刚才说的话。”
抬脚欲走,她急忙从台阶上跳下,蓦的拽住我衣袖,“等一下,告诉我你的名字。”
我望着眼前的少女,伸手帮她拉紧狐裘,“萍水相逢而已。”
话音未落,一个低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子湘,不要不知分寸礼仪。”
恒子渝疾步而来,轻裘缓带,广袖峨冠,与平时身着盔甲相比,又是另一番气度。他见到我,眼中闪过一丝错愕,刚要下跪行礼,被我不动声色的制止。
少女脆生生叫了一声“哥哥”,我缓缓回头凝视少女,原来……如此。
“原来这就是令妹恒子湘,果然是出尘的佳人。”我笑他笑,手从狐裘领口上缩回。他随即恢复了常态,点头应道:“舍妹不懂宫中礼仪规矩,让……见笑了。”
我没有理会恒子渝眼中那一丝莫名的情绪,对少女逸出一个笑容,“你叫恒子湘?”
叫做恒子湘的女孩用力的点头,巧笑倩兮,“是的,哥哥平时唤我阿瑶。”我扫了一眼恒子渝,玩味的笑,“阿瑶,好名字啊。”
恒子渝的脸色愈发的难看,我恍若未见,缓缓俯身,勾起她的一缕鬓发低声笑道:“突然想起一首歌谣,”说着嗅了嗅她的鬓发,“湘水潺潺,瑶姬款款;美人顾盼,在水滨岚。”
恒子湘顿时垂眸敛眉,闻言更是深深低头,颊生红晕。
我笑着斜睨恒子渝,道:“将军要接令妹回家是吧,那朕就不打扰了,晚上夜深露重,可不要让令妹着凉。”说着不可置否一笑,大步走远。
身后传来一声惊呼,恒子湘轻软的声音颤抖着响起,“哥……那就是陛下?”
我轻轻一笑,这个女孩,倒是有趣的紧。
四月伊始,春回景明,人心稍定。
我发布诏书,改元炎兴,是为炎兴元年。
擢升恒子渝为淮南王,追封徐铮为广德侯,其余官员将士,凡奋勇抵抗者,皆晋爵,厚赐金银无数。
划拨二万五千轻骑驻扎于索陵溪以南,与燕军隔河相对;将因为战乱流离失所的难民聚集,迁至索陵溪以南,教习耕种,开荒屯田,恢复生产。
夫子秘密扶灵回京,父母亲的遗体被暂且安放于怡心寺地宫,只待合适的时机追加谥号。在我的要求下,夫子没有立即去湘陆书院,他返回了父亲的封地枫海郡,为暗中的秣兵厉马去做准备。
炎兴元年五月,燕国皇帝寿终正寝,举国致哀,奉梓宫崇德殿,王公百官朝夕哭临,翌日,颁遗诏,着皇长子即位,镇国公左相萧雍,建威大将军宇文元受命辅政。
不久之后,新帝改元天德。
千百年后,留在史书上的,不过这样短短的几行文字,将一次皇位更替背后的惊涛骇浪,血雨腥风被统统削去,凭着一支史官妙笔,只留字里行间一派盛世太平。
我合上送来的燕国国书,冲着低下敛息俯首的文武百官一笑,“各位不要忘了,这才刚刚开始。”
众人皆是惴惴,抬头仰视我,目光闪烁。
我莞尔,将视线投向恒子渝,他现在已是身着亲王九章蟠龙缬金朝服,气宇轩昂,炯炯逼人,赫然不可直视。
他的目光敛去了锋芒,愈觉深不见底,嘴角露出一如往常的淡定笑容。
炎兴元年九月,燕国使臣入京,再次送上国书,要求两国皇帝亲临索陵溪边境,一起商谈以北七百里沃野的归属。
国书在朝中引起了轩然大波,不少御史强烈反对皇帝亲临,但我力排众议,下定决心前往会面。
慕容羽,既然你敢邀请,那我,一样敢去赴约!
第四十章 私会
草原上刮起了凌厉的秋风,席卷过广袤的原野,细长的草叶随风飘摇,发出沙沙的低响。远处的太阳像是被遮住一般,天地万物都化在一片昏黄中,安静的让人有种错觉。
我眯起眼睛,打量着远处的平原。
清冷的风掠过耳边,带起草的清香,泥土的腥气,还有隐隐的血腥。
秋雨冲淡了泥土里的鲜血,枯黄的草叶依稀掩埋住了成千上万的人马尸骨,马蹄踩过暗红的土地,胯下良驹不安的打着响鼻,警觉的望着四周。
催马快走,身后立即响起低沉的声音,“陛下,还是慢一点。”
我并不回头,淡淡道:“淮南王,朕不想看这里的尸骨。”
在目力能及的远处,有一座纯白的军帐,大帐周围有着凄厉的寒光,旁边是一片红色的潮水。身后立即想起一片兵戈之声,马前侍卫抽出马刀,面色阴郁。骑队缓缓逼近帐篷,只剩两百余步的时候,精悍的血狼们放马奔驰而来,他们从左右两翼展开,组成了一个雁翼的阵形,将骑队夹在中间。
我仿佛没有看到,微微低了头,随着马背的颠簸,我感到颈间的羊脂玉轻轻打在了胸口。
到了近前,有一位燕军骑士迎了上来,向我致意,回转马身在前边领路。身后的骑兵们拦住,被他们齐齐地拉住了战马,紧捏住马刀,作为防御的戒备。帐前已经约有百人,他们在军帐外列成一个方阵,黑色的盔甲遮住了他们的身体和坐骑。长枪如林,漆黑的枪身,明亮的枪尖,发出迫人心神的寒光。
骑士略一点头,方阵立即如潮水般散开,让出一条可供三骑通行的道路。我催马跟了上去,感到身后的人也紧跟了上来。两侧武士一声低吼,他们斜举长枪,长枪交错,头顶上空立即暗了下来。
我微微笑,往前仰了仰身子,“淮南王,你看这阵势如何?”
恒子渝的声音高了几分,“看着好看,可不知是不是花架子。”
说话间已经帐前,那骑士翻身下马,跪在帐前禀报:“陛下,大瑞皇帝携淮南王已到。”
“有请。”男人的声音,却不是那人的。
翻身下马,刚走进一步,就有帐前亲兵走上,“陛下,不可带兵刃进帐。”
“不用了,请进。”
亲兵闻言立即退后一旁,恭敬的撩起帐门。
九撑十八柱的金漆牛皮帐,里面大的可以跑马,一股清冽的香气在里面弥漫,中间的兽面香炉往外喷洒着轻雾,香炉后站着一个略带笑容的年轻人,穿着燕国的重锦礼服,微微俯身,请我在早已设好的座位上坐下。我撩起下摆,从容不迫的入座,恒子渝立在身后。
袅袅香烟的对面,是高高垫起的一张坐床,其后是几个低头敛息的文臣。慕容羽金甲黑袍斜靠在坐床边,腰间悬挂着一柄通体乌黑斑驳的长剑,他望了过来,目光深邃,像剑锋一样锋利,像黑曜一样纯黑。
我平静的迎上他的目光,并不躲闪,随即微微一笑,手肘支在扶手上,撑了头。
重锦礼服年轻人微笑着致意,“既然大瑞的国君已经到来,那么我们就开始吧。鄙人萧筱,大燕左仆射,奉陛下旨意,主持这次和谈。”
帐中谁也不说话,只有他的声音。
“兵戈之祸,遭殃最多的是双方百姓。去年的双方的恶战,彼此都是损失惨重,我军因为京城叛乱,不得已回撤。眼下大瑞虽已稍定,但依旧无力抵挡再一次冲击,而我国也无意相逼。窃以为,这正是最好的和谈时机。”
一开口就是这样骄傲的口气,我略微起了些怒意。瞟一眼慕容羽,他正垂头摩娑剑鞘,神情莫辨,似乎有些出神。
“之前的战事,我军一路所向披靡,连克数个郡县,斩杀骑兵五万余人,俘获俘虏不计其数,军械和兵器都不必提了,甚至一度兵临城下。”他笑容里带上一丝阴损,“具我军探子回报,贵国似乎只有五万轻骑完好无损,其余死伤惨重,希望我的消息没有错。”
恒子渝轻哼了一声,“贵国南侵时,号称二十三万,撤军之时只剩了十五万不到,要是如此算起来,怕是比我们死伤更加惨重。况且,最初的战争也是由贵国挑起。”
萧筱笑了起来,“淮南王真是快人快语,不过,这又有什么错呢?世间的道理就是胜者为王败者寇。”
“如果是这样,那么燕军为何要对手无寸铁的百姓痛下杀手?在燕军士兵的刀下,他们甚至连牲畜都不如!这就是萧大人所谓的所向披靡么?!”恒子渝不屑地哼了一声,“到底是蛮人。”
萧筱并未被恒子渝的态度激怒,“手无寸铁?那么贵国的国君为何要下令对着贵国的难民一律射杀?大瑞难道不是最讲仁义么?看着自己的子民饿死不说,还要亲手射杀,说我们是蛮人,到底是谁更野蛮?”
恒子渝一愣,随即冷笑,“难民不过是你们强行攻城的肉盾,你们驱赶他们,自然是有利可图。贵国陛下说要为贵国的牧民夺得放牧的草场,可我们大瑞的人也都是人生父母养的,我们只是要保卫自己的国家和土地。要说野蛮,也是你们逼出来的!”
“好。”慕容羽突然低低的说了一声,眼光像是利箭,投向我的身后。
我冷冷笑,声音平静,“废话跳过,拣重要的说。”
他朝我俯身,道:“既然陛下如此说,那萧筱就斗胆了。”
“割让索陵溪七百里沃野给我国,贵国守军不能越过索陵溪一步,我国将在河的西北筑城,驻兵五千人,设立都护府。”
“就是如此?”
“每年大瑞进贡良米两千石,丝绸千匹,茶叶八百斤,以及瓷器若干。不得少分毫,也不得拖延。”他的笑容淡的仿佛看不到。
我微笑如常,语音却透骨的冷,“萧大人,你还忘了一件事情。”
他愕然,“陛下请讲。”
我蓦地站起,一字一句道:“你们还忘了,让大瑞献上一个公主,侍奉你们的君王。以女人求和,让我们受到万世耻笑!”
慕容羽猛地抬头,目光灼灼,凝视我。
我再向前走一步,指着萧筱,“这里只有一个人配和朕谈条件,那就是你们的皇帝!”我说着昂起了头,“朕要亲耳听到他说,让朕以一个战败者的身份,屈辱的向他奉上一切,包括大瑞的公主!甚至包括朕的性命!”
慕容羽垂了头,肩头微微一震,骤然站起,一步一步走了下来。
他在我一步之遥站定,脸孔苍白,高而消瘦,嘴唇紧抿,犹如着刀刻一般,眼睛却依旧锐利逼人。
我仰脸微笑而对。
“好,很好。”他低声道,忽然笑了起来,“你……还是这个性格。”
“彼此彼此,烈王殿下,似乎比当初更阴郁一些。”
军帐里骤然响起吸气的声音,仿佛惊愕不已。
“如果你能轻而易举的答应,就不是你了。”
我沉默半晌,淡淡道,“你的条件太过苛刻,我不能答应。”他不动声色,“这是你亲口说的,怎么能出尔反尔?”
“当日七百里沃野,是以全部撤兵作为交换,而你却没有做到。”我说着凝视他,“你走之时,留下三万人驻扎在索陵溪以北,是你先破坏了盟约。”
他挑眉,话语中带上微愠,“如不是那三万人,你会来和我谈判?”
慕容羽与我目光相触,眼底柔愠怒之色一闪而逝,我深吸一口气,冷冷道:“难道你那三万人,不正是给我施加压力么?三万快速骑兵,岭南关六百里平原,让我在皇位上也坐不安稳。”
他微微俯身,语音低沉,“你在指责我。”
我一笑,“我只是说出事实而已。”
慕容羽突然笑了,长眉微挑,眼神温和下来。他定定看我,半晌方叹息一声。
我敛了笑容,“七百里地我不能全给你,凡事都有个限度,你不要太贪了。”
“你要如何?”
“双方各退一步。每年的贡奉不会少,但是土地不能全部割让。”
他沉吟许久,淡淡而笑,“各退一步?难道你要把七百里割成两半?”
我冷冷看他,“有何不可?索陵溪以北三百里处,有条河叫做叶河。以叶河为界,北为你,南归我。”说罢又道,“叶江以北水草丰美,土地平坦,一样可以用作牧马之所。”
他侧目看我,“南边的水草怕是更好,你不会把它浪费做农田吧?你应该没这么傻。”
我缓缓笑,“先关心自己,然后再来关心别人。”
眼角瞧见萧筱的脸色变了变,随即道:“都在火头上,和谈也就谈不下去了。”他说着挥手,“陛下远到而来,敬上一杯接风洗尘。”
帘后缓缓转出一名侍女,只罩了轻薄外衫,透明的丝衣用珠子系起。她低了头,战战兢兢走来,把银盘递到了我们的面前。
我沉默着没有接,他看我良久,拿起一杯,我淡淡一笑,伸手就要去拿,不料酒杯被人从身后夺走,恒子渝脸色发冷,“这酒,也应该双方和谈完毕之后,再喝不迟!”
侍女抖的更加厉害,头深深的埋了下去。
慕容羽闻言转头,一动不动的盯着恒子渝,眼神锐利无比,嘴角浮上一个没有温度的笑容,“镇海侯?还是应该叫做淮南王?”
恒子渝脸上隐有薄怒,嘴唇紧抿成一线,抓着酒杯的手上,指节隐隐发白。
慕容羽的笑容不屑一顾,“朕在和你的陛下说话,作为臣子,你没有插话的权利。”
恒子渝的脸色发沉,肩头发抖,杯中似乎有酒液晃出。
慕容羽转头,抿了一口酒,而后将杯子递到我的面前,“按照燕国的传统,如果双方已经没有了分歧,那么就该饮酒庆祝。”说着瞟了一眼恒子渝,“既然陛下的酒被您的臣子夺走,那么就请用这杯。”
我怔了怔,心念电转间,蓦然明白过来。他如此说,莫非……
再看慕容羽,他的眼底隐约有了丝暖意,我见状,伸手接过酒杯,他指尖与我微微相触,带着冰冷的触感。我只顿了一顿,就骤然仰头,杯倾酒尽。
将杯子扔回托盘,我淡笑道:“既然陛下如此,那么就定了。以叶河为界,以北四百里为燕国所有,以南三百里为我大瑞所有。至于驻军与否,陛下自己定夺。”
慕容羽微微抿唇,转头高喊,“把朕的玉玺拿来!”
两张诏书,用浓墨写上商议好的两点,我和慕容羽各自持了玉玺,砰然盖了下去,鲜红色的朱砂印在了诏书上。
我将诏书卷起,直视着他,微微含笑,“既然已经商议好,那么朕也就不久留了。告辞!”
走至帐门,只听他低声道:“请留步。”
我顿时站定,微微回头,“还有什么事情?”
他良久叹息,最终摇头,“……没有。”
深秋的边境,清冷而萧索,风低垂着掠过草地,发出呼呼的声响。大帐非常的空旷,不时有寒风空隙中钻进来又流走,声音有如低低的呜咽。
放下手中几乎已经冷掉的茶水,我又拿起一份折子,斜躺在坐床上,细细的翻看。
来这里已经有了半个月,天气逐渐的冷了下去,已经商量好了事情,按着道理就该启程返回京城,可不知为什么,我总是不愿意。
也许是因为这里自由的空气,也许是因为只想离那人近一点。
他和我一样,依旧固执的不愿回京。
两方的营帐任然屹立在索陵溪以南的开阔土地上,仿佛在无声的对峙。
看完了快马加鞭从京城送来的折子,我盘腿坐起,呆呆的看着帐门,风掀起了厚实的帘子,拍在帐门上啪啪作响。
这样死赖着不走,恐怕也只为想要在见一见那个人,我明白,这样一去,怕就是永生再不得见。心上忽然泛起浓浓悲哀,可我见不到他,我们之间的每一次会面,都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嘴里说的是冠冕堂皇的话语,永远也不会有私下的时间。
恒子渝走入,俯身行礼后道,“陛下,您打算什么时候回京?”
我轻轻叹气道:“再等几天。”
“京城又来人催了,陛下久久不归,恐怕刚刚稍定的人心又会反复。”
我心下烦闷,扬手道,“朕自有定夺。”
恒子渝脸上有丝不解,盯住我,“陛下?”说着迟疑了一下,才低头道,“臣斗胆,陛下与燕皇似乎相识?”
我睁眼看他,“将军想说什么?”
他抬头看过来,神色有些异样。我转头不再看他,平静说,“如将军所言,朕与燕皇算是故人,不过也都是些往事了。”
他目光深邃复杂,张口欲说些什么,我心情不太舒畅,不想对他声色俱厉,于是也只淡淡一笑,“淮南王不要如此瞪朕,朕知道调戏令妹有伤大雅,如果实在不行,要朕负责,朕也不介意娶她。只是,不知……淮南王意下如何?”
他骤然一颤,张了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旋即深深俯身。一阵难受涌上,我让他退了出去,重新倚了锦榻,心中一时悲,一时凉,竟是滋味莫辨。
恒子渝的目光越来越清晰,肆无忌惮,我虽迟钝,但天长日久,竟也能看出几分端倪。但是,我不想去深究。
那是他的事情,我依然有我的选择。
我微微闭眼,恍惚间似乎看到一双发亮的眼睛,目光深深,含笑带愠,仿佛要将我的灵魂穿透。顿时一惊,睁开眼却是什么也看不见,心口骤然一寸寸揪起,郁郁的疼痛泅散,化也化不开。过了许久,我再也忍耐不住,终于翻身坐起,随手拉了件披风,往帐外走去。
此时已经是暮色沉沉,阴云浓密,血红的夕阳已经隐在了群岚之后,铁灰色的云片自北方而来,遮盖了整个天空。
带了百八十个侍卫漫无目的在营寨外漫步,凝望着远处的灰色群岚,我轻轻的叹气。
那年刚和他认识,也是这个时节,然而不过是短短一年,就是天翻地覆,物是人非。
命运何其可笑。
身边的侍卫猛地上前,拦在我面前,我一惊,才从沉思中抽身,不料却看到一队燕国骑兵凌然立在十丈开外,慕容羽也在其中,他脸庞在暮色中半明半暗,神色莫辨。
我转头四顾,才发觉不知不觉中已经远离了大营,两方都停下来,相向对峙。
他的脸上似乎有一丝微笑,我亦微笑,与他遥遥相望。
事已至此,再多的愤怒怨恨,也无济于事,只能用微笑去面对彼此。我是大瑞的皇帝,其次才是韩昕;他是大燕的国君,余下才是慕容羽,这一点,我懂得,他亦懂得。
盟约既成,燕国皇帝下令,以燕国贵客之礼,款待大瑞一行。
月光皎洁,火光熊熊。
茂密树林边的空地上,人声鼎沸,酒香肉香四溢。胡乐悠扬,席中胡姬身着轻薄五彩纱衣,衣随风翻飞,隐约露出细腻的乳胸和腰臀。
我侧首,与慕容羽相视一笑,含笑举杯,座下众人纷纷举杯同饮,不少人紧皱的眉头仿佛也被上好的青玉魂泡化,舒展开来。酒至酣时,有几个小伙子开始围着篝火歌唱舞蹈,其他人拍起手来,为他们助兴。
刚送到唇边的酒杯顿时停住,我一瞬间有些恍惚,剑拔弩张似乎已经过去,战争的阴影正在散开。
慕容羽探身过来,“想什么?”
我转头看他,“不打仗了很不错。”
他呵呵一笑,端起酒杯,“有人说大瑞的皇帝是乱世里的英雄,有人说他不畏惧任何东西,他们大概不会想到,他们口中的英雄竟然会说不打仗很不错。”
我轻哼一声,低声道:“大燕与大瑞邦交虽然时断时续,一度仇怨甚深,但边境一向各族杂居,彼此通婚。连年征战厮杀,他们却是最无辜的。”
“你在说服我不要南侵?”他收回目光,一口一口的抿酒。我摇摇头,道:“两国交好,泽及万民,你要做的是雄主,不是暴虐之主。”
他的肩头一颤,随即恢复如常,侧目而笑。
我自嘲的笑,“我呢……也不想做什么雄主,能让子民安居乐业,也就行了。”
眸光流转间,却见恒子渝坐在下首,隐在饮酒作乐的人群中,举杯望向别处,脸色冷淡,不辨喜怒。
人群开始喧杂,男子们大半挤在那些貌美妖娆的舞姬身边,一阵混乱。低垂的右手突然被握紧,他微微探身,语音低沉而暧昧,“走。”
这句话仿佛有着蛊惑般的魔力,让我不能拒绝反抗。
被他牵着悄无声息的离开人群,将诸般吵闹喧杂都抛在身后,深秋的夜风带着几分寒意,酒意被风一激,立时有些眩晕。一脚深一脚浅的走进低矮的树林,天地顿时一片静谧,夜空深远,漫天星光璀璨,只有树叶的沙沙声响。
我被他一把抵在树干上,身躯紧贴在一起,呼吸一起一伏。吐息交融,带着浓郁且微醺的酒气。
他垂了眼眸,微微探身过来,看着他英俊的脸庞,我脑中一片空白,不自觉得舔舔嘴唇,扬起头,主动压上了他的唇。
唇舌交缠,吸吮着,牙齿,上颚被他柔软的舌尖一点一点扫过,气息渐渐急促,谁也不肯放开,直到气息不匀时,唇舌才缓缓分离。
月光下什么都看不清楚,他的脸庞似乎也被蒙上了一层白霜,风轻月明,这一切,都让我的心跳开始加速,隐隐浮出一丝偷情的快感。
他微微低头,额头抵上我的,我低声说:“真像是一对男女在偷情。”
慕容羽低低一笑,“我们的确是在偷情。”
我抿抿嘴,“一想到那些在战乱中死掉的人,不管他们是谁,我都觉得现在很罪恶。”
他双手搂住我的腰,在我耳畔呢喃,“你错了,我们也是被命运操纵的人。”
我默然垂首,一时间心中黯然,他的嘴唇顿时含住我的耳垂,温热气息暖暖拂在我耳根,“静夜良好,不要误了春宵。”
我良久沉寂,随后低声道,“我们总算能私下见一面。”
“避开所有人,真是不容易。”他自嘲的笑,“你看我的眼神,我就知道你想见我,却又死扛着不说。”说着微微侧头,看我道:“我真不知道自己看上了你哪点,你既别扭又不坦率,就算做了皇帝,在我眼里还依旧是个混小子。”
我咽住喉间的泪意,咬牙硬吞了下去——好端端的相聚,怎么能毁掉呢?能多温存片刻,将来漫长的余生,不管再怎么灰暗,也有着让人珍惜的碎片。
他的手抬起,又放下,耳畔的声音低沉却清晰,带着让人心颤的柔软,“昕,我想你。”
眼前瞬间就模糊了,我立即紧紧闭了眼,低声说:“我也想你。”
他终于伸手抚上了我的脸颊,“你这次……倒是坦率的可以。”
我涩然一笑,陡然间涌上泪意,“坦率又有何用?当初和你别扭,还能相见调笑;现在倒是坦率了,却是找不到一个地方可以私下相对,连心里话也不能说得出口。”
他低叹一声,搂住我肩膀,突然低头,轻捏了我的下巴,下一刻炽热的吻就落了下来,从额头、眉梢、脸颊至颈项……最后是唇舌间久久的痴缠不舍。我低声喘息,感觉他薄削双唇灼烫在我颈项肌肤上,激起阵阵酥麻。
“我们……似乎就是在这里认识的。”他一边低声说着,一边用牙齿咬住我的领口,一点一点扯开,轻轻的啃咬吸吮。
“……是啊……都过了……一年多……嗯……”
他舌尖滑过我的锁骨,带起一阵莫名的战栗,我喘息出声,紧紧揪住他的衣襟,忽觉口干舌燥,似乎周身都烫了起来。他的手移到腰间,慢慢解开腰带,伸手进去,只隔了一层薄薄丝衣,不重不轻的爱抚。
他还在调笑,“你谈判时的气势都去了哪里?”
一瞬间似乎全身的血液都涌上脸颊,我咬紧牙,看向坏笑的他,“我……让你放手!”
“不要嘴硬了。”他挑起眉头,“我知道你想要我很久了,是不是?”
我心头剧跳,去推他的胸膛,“不要在这里……”他的嘴顿时覆了上来,吻罢后低喘着开口:“我这次来,只有两个目的。”
他的掌心带着烫人的温度,隔着丝衣烙上肌肤,“一,和大瑞的皇帝签订条约;二,试一试能不能再让你成为我的俘虏,将你毕生带在身边。”
他的目光幽深,眼底浮动着情欲的迷离,手滑过腰,拨开层层衣衫,滑进我丝衣底下,我喘息渐急,心里甜蜜和心酸上下翻涌,“还说我肆意妄为,你简直更甚。”
他蓦的含住我耳垂,“我只不过要带走自己的人,哪里肆意了?”我被他重新抵在树干上,紧紧被他压住,动弹不得。他薄削嘴唇掠过我颈项,我仰起头,低声喘息,只感到火热的唇舌印在肩头,深深的吸吮舔噬。
锁骨处一阵不轻不重的疼痛,让我浑身滚烫发抖,难耐的扭头,他低笑道,“怎么,不喜欢?”
怎么会不喜欢,一被他搂住就浑身发软,期待着他的亲吻,期待着他的爱抚,在他怀中,才能肆无忌惮地去依赖,去发泄。
况且,也许这是最后一次的放纵。
我艰难的摇头,竭力的躲避着他的唇舌,抓紧他的肩膀,“不要在这里,会被发现的。”
他含住我的耳垂,用舌尖细细的舔弄,“若是我们之中一人是女子,这就是风流天子的旖旎佳话。只可惜,两个男子,被发现了也要被人斥责是无耻。”
心下顿时一阵苦涩,我垂了头,酸涩一点点涌上,将心里胀满,微微发疼。
他似乎感到我的黯然,抽出手来抚我的脸,语音带了一丝苦涩,“不要想了,公事已经办完,就该轮到你我的私事。”罢了吻上我的唇,“不用担心,今晚谁也不会来打搅我们。”
我微微哽咽道,“好。”
短短二十年时光,给了我太多动荡反复,然而对我来说,他的怀抱,却是永恒。
第四十一章 未央
眼前什么都是模糊的,酒意似乎完全涌上,烛火炫开一团红晕。
被他扔进一堆柔软的被衾,身下是厚厚的毯子,我立即陷了进去,慕容羽沉重的身体压了上来,手不停的解着我的衣带,我一边咬牙忍住呻吟一边怒视他——这家伙分明就是计划好了的,宴会,舞姬,醇酒,树林,最后就是一个小小的帐篷。
他紧紧抿着嘴,似乎有几分烦躁,衣带被他越弄越乱,他顿了顿,双手拽着两边索性就要往开撕。
“不要!”我一惊,顿时叫出声,“撕烂了你让我出去怎么见人?!”
他俯下身,“谁让你穿这么多,这叫自找苦吃!”
争执间,衣服被撕落,外衣,中衣,接着直接是裤子,全都胡乱的扒下来扔到一边,身体接触到冰凉的空气,我顿时打了个寒战。他压了下来,猛地堵住我的唇,粗暴的亲吻着,仿佛如暴风雨般落下。赤裸的身体紧贴在一起,他的膝盖陡然插了进来,强迫双腿分开,时轻时重的磨蹭着私处。
“慕容羽……你真像个急色鬼。”
他喉间发出低沉的笑声,“不是像,我就是。”
“昕,我只想把你咬碎了,吞进去,一块骨头也不剩,藏在心里埋在腹中,烂了化了,然后你就永远与我和在了一起。我真是想……你说呵,好不好……”
身体被他紧紧的抱在怀中,仿佛会被有力的双手揉碎,我不由自主地往后仰,双唇被他的唇蹂躏着,呼吸成了一件极其困难的事情。他压了下来,如泰山灭顶般,我环住他的脖颈,努力的扬起头,承接他的深吻。
吻,深吻。令彼此完全窒息的吻,瞬间烧毁了一切理智,所带来的只有情欲的狂潮。唇舌间的纠缠嬉戏,柔软的舌尖勾在一起,在彼此口腔里搅动着,舍不得放开。
我欺骗不了自己,我的身体渴望他的抚慰,渴望他的一切。
如潮的情欲中,我挣扎着睁开双眼,慕容羽的双眼似乎隔了一层薄纱,黑亮眼眸的深处,却是一抹悲凉的神色,带着丝丝的疯狂,就连排山倒海的情欲也无法遮盖。
心中顿时一酸,似乎连吻也在瞬间停滞。
他和我一样,也知道今夜的相聚代表着什么。
他的手往下探去,将我的身体重重一托按向他。我全身一阵颤栗,感到那处坚挺的火热正抵在自己小腹上,抬头看着他的眼睛,里边全是情欲和渴望。
来不及再动,他的欲望直向下身而来,一寸寸的深入。
他进入的比以往都要缓慢,甚至是在刻意的延长交欢的时间,我疼得满头大汗,浑身发抖——几乎是一分分插进体内的,甚至涨得比平时更大,也更加炽热。
我忍不住发出一声低哑的哀鸣,疼,太疼了,没有任何的前戏和爱抚,就那样直接的进入,下身火辣辣的疼,像是被瞬间撕裂一般。
此时此刻,疼痛胜似一剂良药,甚至是愉悦的。
身上痛了,心里的痛能不能就减少分毫?
我紧紧的抱住他的背,指甲似乎深深嵌入了他的肌肤,他没入了我的身体,连停一停都没有,扣住腰身开始直接的动作。
我用力咬住了牙,极力控制自己不要叫喊出声,感觉汗水自额头渗出,流了下去。
这个时候无论他给予的是什麽,我都会承受,我不再是皇帝,我只是一个被自己的欲望和渴求弄的不能自已的年轻男子。
多疼,都无所谓……只要能和他一起,就行……
他开始使劲的动,牢牢按住我的双手,舌尖灵活的游移,在胸前啃咬吸吮。我不住喘息,难耐的呻吟,随着他的动作一起一伏。他得意的笑着,吻落在我脸上,脖颈上,胸前,仿佛到处都燃起了火焰。
一下一下,几乎都顶在了最深处,我身体因为眩晕的快感不由自主的弓起身体。体内敏感的一点被持续的刺激,销魂的快感让我不住抽搐,仿佛一次小小的死亡,我忍不住哭喊,“拜……拜托慢……啊……”
“昕,我只想不顾一切的占有你……”
他的欲望还在持续的进出,我的呻吟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急促。慕容羽骤然俯身,发疯般地按住我,那吻落在脖颈上,几乎像是啃噬。
我咬着牙承受他的冲撞,从身体深处传来的痛楚几乎将整个人活生生地撕碎,然而只要能开口,我就断断续续地说:“羽……再用力一点……我要你……更多……”
他含住我的耳垂,呼出的热气贴着耳畔,“……放心,我会做到让你连膝盖也会发抖。”
他说着重重的一顶,正碰在敏感点上,一股难言的快点顿时袭来,我浑身哆嗦,紧紧抱住他,咬上他的肩膀。
他闷哼一声,又将自己腰部往下沉了沉,我极力张开双腿,仿佛邀请一般地,请他进入得更深,哪怕因此会更痛。
我要他,抑制不住的想要他。
他不曾放松片刻,仿佛一直忍耐的欲望在这时尽数爆发出来,我摩擦着他的腰部,咬着牙呻吟,既是痛楚又是甜蜜。
眼角似乎有泪水缓缓流出,我忍不住一声呜咽,头埋在他的胸前,听着他急促的心跳。
下一刻,便是天涯。
他也知道这是最后一次,所以才越发肆无忌惮,对吗?
放纵,疯狂,都是可以被原谅的,对吗?
身上的肢体柔韧而热烈,带着火焰的温度,汗珠也是滚烫,滴在身上似乎灼痛了我的全部感知,嘴唇又贴合在一起,用嘴唇吸吮,用舌尖纠缠,用牙齿撕咬,不多时,嘴里就有了浓重的血腥。
鲜血混杂在一起,不知是他的,还是我的。
焚身的极乐,也是至极的痛楚。
这一刻,没有家国,没有天下,没有兵戈,只有温柔的唇舌,交缠的身体,还有紧密的相贴。
身体贴合的极近,仿佛已经合为一体,生来就是如此。
很久没有经历如此激烈的情事,疏解之后我全身失了力气,骤然倒在毯子上,眼前一片迷蒙,就连慕容羽的面容,都异常的模糊。
两人视线绞在一起,谁也舍不得放开。
今日还能一夜春宵,明天也许只能相隔天涯。
眼泪几乎又要夺眶而出,他酸涩一笑,用舌头舔去了眼角的泪水,“哭什么,是不是我做的太好了,以至于你太激动?”
我哭笑不得,只得大声骂他,“混蛋,混账。”
“你这个嘴硬的家伙。”他还没有退出,报复似的动了动腰身,我立即倒吸了一口冷气,一阵阵火燎般疼痛的传遍了全身。
他默默的凝视着我,彼此脸庞挨的极近,吐息交融,嘴唇几乎挨在了一起。
刹那间,铺天盖地的辛酸将我湮没。
我猛然挥起拳头捶打着他宽厚的肩膀,“慕容羽,我恨我为什么要遇到你,我遇到你就没有好事,不是被你打就是被你压……”
他眼眶骤然一红,紧紧抿住嘴,覆上我的唇,将剩下的骂声堵回了嘴中。
脑中一片空茫,泪水终于决堤。
我用尽全身力气抱住他,似抱住溺水时唯一的浮木。
“我遇到你会有好事么?不明不白就爱上了一个混小子,然后这个混小子就莫名其妙的变成了别国的皇帝。”
我窝在他的怀里,低低哭出声,无力的抓住他的肩膀。
“要是……在见到你之前就死了,也不会像现在这么难受。”
他立即将我紧紧的搂在怀里,说不出话来。
“你以为我好过……”他双目微阖,低低叹息,语气中带上难掩的悲怆,“如果那时,我决计不会让你离开,执意将你带在身边,或者将你送回雍京……恐怕也不用现在如此。”
“你!”
“现在你就名正言顺是我的人,我不用和你见面上床都遮遮掩掩。”
他低头将吻印上我的额头,低低长叹。随手抹了泪水,我用力抱紧他,不愿和他分开一丝一毫。
四目相对,时光仿佛也在这一刻沉入永恒的迷醉中去。谁也不曾开口,惊扰了此刻靖好,
“羽,”我低声开口,带着一丝的低泣,“我爱你。”
他涩然一笑,下巴轻轻抵着我的额头,与我十指相交,“我也爱你。”
我勉强抬起身,仰脸,吻去那几滴悬在他眼眶边缘的泪珠,这些泪滴是咸涩的,我抿抿嘴,又去吻他的嘴唇。慕容羽的唇上甚至有我的眼泪,还带着泪水的咸涩。
涩到了心里。
口中浓浓的都是彼此的气息,两人剧烈的喘息着,身体相贴处热得仿佛要融化。我贪婪的啜吸他的气息,仿佛怎么也不够。
欲火仿佛将他的嗓音也烧的沙哑低沉,“我们再来一次,不,很多次。”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不知换了多少种姿势,不知被他占有了多少次——里里外外都被他看尽,身体被摆成各种羞耻的姿势,即便如此,交欢不仅没有结束的迹象,反而愈演愈烈。
下身已经痛的麻木了,快感就像烈火燎原一般的燃烧着,我不记得自己释放了几次, 只知道自己已几近濒临疯狂的边缘。
彼此的身体交融在一起,火热的仿佛要融化,不再是分开,不再是遥遥远望。
“啊……啊……羽……”
“嗯嗯……忍忍……”
“再用力一点……羽……我……啊……”
我想要他的触摸,想要他的亲吻,想要与他的厮磨,想要紧紧的、紧紧的和他挨在一起,靠在一起,纠缠在一起,想要让自己被他吞噬,再也没有一丝一毫的缝隙,想要一辈子和他在一起,再也没有任何情绪任何误会任何折磨夹在两人中间。
如潮的快感中,我再想不起别的,再也坚持不了别的,管他什么家国天下,管他什么身份地位,管他什么世俗藩篱,管他什么仇恨兵戎……让它们……它们统统见鬼去吧……
我微微睁开看,发觉自己趴在毯上,身上盖着细软的毛毯。他靠在我身侧,手臂搂住我的肩膀,沉沉的睡着。
他就那么睡着,平时凌厉的剑眉稍稍平缓了一些,紧抿的唇角略微放松,我恍惚的伸手,想要抚上他眉眼,不料他骤然睁眼,我一惊,手落在颈边,他陡然翻身,将我压在身下。
他的眼睛里有着翻涌的情愫,我看他低声道:“你不会还想来一次吧?”
他轻轻笑,“有什么不可以。”
帐中只有彼此一起一伏的呼吸声,我搂着他的脖颈,一动不动。良久,他轻轻伸出手拨了拨我额前被汗水打湿的碎发。
“为什么这么疯狂。”纵然知道他的答案,但我还是想问。
他不看我,眼睛盯着帐顶,“答案你我都知道,为何还要问呢?”
一语未尽,我已哽咽难言。
两个帝王之间的私情,纵然对我们多么的珍贵,却永远也不能光明正大。
慢慢长夜,才能够成为我们相会的时间。
他不语,只是仰看着帐顶,久久,久久,才肯转头看我,眼底犹有湿意。
“慕容羽,你说实话,若是知道今天,你当日是否还会毫不犹豫的不杀我,救了我,甚至放了我?”
良久沉寂,我看到他眼底泪光闪烁。
我颤然抚上他脸庞,却猛的被他紧紧拥住。
“那你呢?若是知道今天,你是否也会毫不犹豫的救我,向我许诺,帮我坐上皇位?”
我笑了笑,从心头到喉间都是浓涩的苦。最终涩然一笑,缓缓开口,“会的。”
他抚摸着我的脸颊,“我也一样。”
假如时间倒流,让我们再回到初见的时刻,再给我们一次选择的机会,我仍就愿意登上皇位,而他,也会毫不犹豫坚持兵临城下。
我们的现在,全是自己亲手的选择,怨不得别人。
我看着那张近在咫尺的脸庞,他的眉眼,他的鬓发,他的嘴唇,无处不是我的眷恋。
他吻上我的唇,轻轻的,颤抖的,在唇上辗转,带着铺天盖地的绝望。
这一场感情,本就是孽缘,明知道是万劫不复,是永世沉沦,却依然要飞蛾扑火,纠缠到死。
如果,用另一种方式遇到,那该有多好。
慕容羽低头,微微阖了眼睛,鼻尖触到我的,他的手抚上我的颈侧,细细摩挲,嗓音低沉而发颤,“对准这里,一掌下去,你恐怕当即就会晕过去。”
我顿时愕然,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要这么说,他缓缓开口,眼中有着意义不明的光芒,“如果那样,趁着未明的夜色,把你带走也不算难事。”
我浑身一凛,似乎连呼吸也顿时滞住,不敢相信的看着他,他又吻住我的嘴,低声道,“昕,你相信么?”
我开始发冷,“你……”
他笑,将我紧紧的搂在怀中,“我做得到,就看我想不想做。”
我静默了片刻,手从他颈上滑了下来,“你不会再燃起战火的,你不是那种人。”
他缓缓叹息,“燕国有位先帝,冲冠一怒为红颜,硬生生为了一个女人灭了两个小国。我幼年读到这段,哑然失笑,现在看来,他即便那样,却得到了自己想要得到的,比我要幸福。”
我苦涩一笑,“把我带走,那你要让我今后怎么办?你是皇帝,我只能是……”男宠两个字到了嘴边,终究还是咽了下去,“你真的以为,我会乖乖的任你摆布?况且……你要我用什么面目去面对萧……”
他眼中闪过一丝凌厉的光,捂住我的嘴,“少给我在这时候提那个丫头。”我眼前模糊了,咬住了牙,将头靠在他胸前。一时间谁也不说话,安静的渗人,他身上暖暖的体温环绕了我,安心而又温暖。
我有些心酸的想,皇后,妃子,生儿育女,绵延帝祚,这是谁也无法逃避的事情。
慕容羽的手抚上我的颈间,拿起那块羊脂玉,端详许久,咧嘴笑了笑,“很好,你还戴着。”我吻了吻他的手,正要说话,脑中却忽然记起一件事情,低声道:“你先放开我,我要去找个东西。”
“找什么?”
没有回答,我推开他的手,准备抽身出去,刚刚一动,腰上顿时传来一阵钝钝的痛感,抬腿膝盖都在微微发抖。我瞪了一眼身边的罪魁祸首,强忍着爬出去,把地上的一堆衣物摊开,细细的寻找起来。
“到底在找什么?”慕容羽撑了头望过来,“不着急的话天亮了再说。”
我重新慢慢的爬了回去,窝在他的怀里,他扯住毛毯把两人盖的严严实实。我搂住他的脖颈,“别动。”说着将那块碧色的玉镂雕双蟠龙挂在了他的脖颈上,细细的打了个结。
他低头,眼中似乎有一瞬的迷惘,随即反应过来,“这是你原来的?”
我看他,眼前却涌上水雾,低声道:“就算从此……留个念想也好……”说着握住过他的手指,放到嘴边亲吻,随即伏在他怀中,深深藏起脸庞。他目光深邃,将我揽入怀抱,久久不语。
“羽。”
“嗯?”
“现在都是半夜了,要是他们找不到我……”
他的指尖拂过我的额头,继而又拍拍我后背,“别想那些事情,今晚属于你我。”
我默默的点头,手指紧紧与他交缠。
我们终究是露水姻缘,永远见不得光。
天明,就意味着分离,意味着永世不能再见。
但至少在这一刻,我们还拥有完完全全的彼此,不再有隔阂,不再有猜忌。
他紧紧的搂着我,似乎在害怕一放手就会失去,我吻了吻他的脸颊,他抿抿嘴,贴上我嘴唇,颤抖着侵入,柔柔的,缓缓的,熟悉的气息再度将我包围。
在安心温暖的怀抱中,我隐隐睡了过去。我又做了梦,梦里手被人紧紧牵着,掌心温软,暖意融入四肢肺腑。
再也不想动弹,不想睁眼,我只想就这样一觉睡过去,不再醒来。
天还是蒙蒙亮了,睡了些时候,精力恢复了不少,两人爬起来,把乱成一团的衣服一件件抖开,往各自身上穿。帮他穿衣的时候,我看到他的肩膀上隐隐有着一圈细小的齿痕,泛出青紫的颜色。
慕容羽回头似笑非笑,“这就是你昨晚的杰作,还有呢。”说着拉开了里衣,一瞬间我感到似乎全身的血液都冲上了脸颊,滚烫不已。
古铜色的肩膀上有着大小不一的半月形齿痕,下边还有数道深深的血痕。我双颊火辣辣地发烫,不敢再看,赶忙拉上他的衣服,胡乱穿好。只听他低声笑谑,“原来你怕这个?”
被他的目光灼烫,我从脸颊到全身都有如火烧。羞恼之下,我躲开他的手,拿起外袍往身上套。他被背后搂住我,脸颊贴上我的,语声低缓,笑意温煦,“我家昕害羞起来,真是好看啊……”
“没正形。”局促之下,我不知如何掩饰自己的慌乱,答非所问地回了这么一句。
“都老夫老妻了,脸红做什么。”他噙了一丝笑意,目光灼灼迫人,“被我昨晚疼爱了一番,真是越加好看。”
哪壶不开提哪壶,我一听就来气,现在下身还在微微发疼,走路还要极力掩饰才不会穿帮。
他的唇轻轻地挨擦着我的脖颈:“昕,好不好?”
刚刚才抑下的酸楚又浮上心头,好,真的很美好,即使他令我极度痛楚,我也愿意承受。
“你这个样子……让人看了不动心就怪了……”他细细的吻着,“如果那个淮南王的目光是手,你恐怕早就一丝不挂被他摁在了床上。”
我浑身一凛,心骤然抽紧,只觉全身血脉直冲头顶,后背却幽幽的凉。他像是感到我的僵硬,站直了身体,扳住我双肩,让我面对他。
他收起了那股笑谑神色,眼眸幽深,“昕,如果我们永不得见,你会不会背叛我?”
我张了张口,什么也说不出来,缓缓摇头。
他捏紧我的双肩,痛楚似乎烙进皮肉,“昕,你说你爱我,究竟有多爱?”
我心底一酸,有如刀割。抬手覆上他的手背,继而紧紧握住,贴上自己的心口,随后对他微微一笑,眼泪却从眼角抑不住地滚落,“天地之大,山水之美,终其一生,韩昕心中,也只有一人而已。”
他直直望着我,目光恍惚,眼底似有泪光闪烁。猛地把我拽进怀中,箍住我的腰身,让我紧紧贴着他。
“我寻找了二十多年,可以和我心意相通,相互扶持,知晓彼此的人,刚刚得到,转眼却又要失去。”
一点温热,滴落我额头,是他的泪。
“上天为何如此,既然要永远离别,还不如永生不知。”
我哽咽失声,泪水滚落。
“不管你是韩昕还是林昕,你要记得,你是我的人,永远都是。”
我努力的点头,泪水打湿了他的衣服。
“愿……来世能再次相见,永不分离。”
我执起的他的手,抬头与他对视,含泪笑道:“也愿,与君今生执手,相约共看江山之美。”
额头相抵,气息交融,泪水潸然滑落。
嘴唇轻轻触碰,带着彼此的气息,不为情欲,只是情人的缠绵。
良久,良久,双方不约而同的放了手,后退数步。
我摁住胸口,看着他缓缓微笑,仿佛有什么东西从心中最隐秘的角落被血淋淋地抽离,已经痛到令我难以再多说一个字。
踏出帐门的每一步,都像踩在了刀尖上,痛的窒息难言。
他低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一字一字让人发颤,“惠而好我,携手同行。”
下一句……下一句该是“携手同归”,可他没有说……慕容羽,你是在责备,抑或是恳求,抑或仅仅是遗憾?
当年我若不认识你,你也不曾遇到我,不曾携手,亦不会有同归不得的苦楚?
可我不愿意,若命中注定,若果早知今日,我仍要与你相知相遇,即便来日风波无定所,各在天一隅。
慕容羽,就算分别已在眼前,韩昕,从心到身,统统都是你的。
慕容羽,我爱你,永不背叛,天地为证,日月可鉴。
传下命令,收拾各种辎重物资,准备拔营回京。所有的人都在忙碌着,搬运着各种东西,脸上显出隐约的雀跃。
我静静坐于帐外,清冷的秋风拂过,带起宽大衣袖。
执起了萧,又一次吹起了《燕飞鸣》,清亮的箫声在草原上盘旋,带着凄切的呜咽。
这是吹给他听的,相信他也能听懂。
恒子渝站在十丈开外,默然凝望过来,我恍若未见,垂了眼眸。
我不知他是否看到了我与慕容羽的私会,不知道最好,倘若知道了,倒也无妨。
大瑞和大燕的君主,我和慕容羽,于公于私,他都没有分毫插话的权利。
他想要名利高官,我就给他异姓王爵;他想要美人相伴,我就给他倾国红颜。
恒子湘自可入宫为妃,荣宠加身,他的家族还可飞黄腾达,平步青云。
恒子渝,这是我能给你的所有。
但你真正想要的,我永远也不可能给你,还要充聋作哑,装作不知
就像那句话一般,天地之大,山水之美,终其一生,韩昕心中,也只有一人而已。
诸事顺遂,忙碌不休,转眼就到了拔营的那一日。
晨风吹过空荡荡的草原,朝阳照耀了大地,长长的草无力的飘摇,燕国的鹰旗和大瑞的战旗一起在风中飒飒作响。
千军万马隔着一片土地无声的相对,面前空旷的地面上篝火在霍霍的燃烧,火苗不停的跳跃,热气腾起,模糊了对面的景物。
对面的黑马上,慕容羽披着绣金的黑色战袍,重铠前胸上,阴刻着咆哮的狼头。他抿紧了嘴唇,面容沉毅,直直朝这里望了过来。
我忽然仰起了头,默默的对着天空。雁唳中一只孤雁滑过天边一角,我弯起嘴角,带了一丝淡淡的笑容。
沉重有序的铁蹄声传来,对面四名重装铁骑武士齐声道:“陛下今日离开,特此送别。”
慕容羽催马走来,停至过火堆前,我驾马徐步行至火堆前,眼角瞥见一道焦虑的目光,是恒子渝。
我与他隔着火苗相望。
“我来送送你。”
“其实……不用的。”
我无言微笑,抓紧了手中马缰,他盯着我半晌,目光深深。
慕容羽突然挥手,身边有燕国侍卫走上,敬上托盘,两碗清酒荡漾,映出二人的面容。随后一人牵着白马而上,一刀割开白马脖颈,将血倒入酒中。
他端起酒碗,端至我眼前,我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接过酒杯,他指尖与我微微相触,带着冰凉的感觉。我只顿了一顿,在司祀颂告声中肃然举起酒碗,上祭苍天,下祀后土,用手指弹出几滴,随后骤然仰头,碗倾酒尽。
“现在,如果你愿意,你就可以走了。”他静静看我,声音平缓,不辨喜怒。
我缓缓摇头,“我还有事情。”
说着我缓缓自腰间抽出了定光剑,他周围的士兵时瞬间抽手,数千支弓驽从不同方向对准我,金铁锋棱折射出一片耀目寒光。
慕容羽抬手,三军鸦雀无声。“你想做什么?”
我深吸一口气,朗声道:“每一次战争,无论哪一方的成败,都在战场上扔下了堆积如山的枯骨。今天,为了天下苍生,为了黎民百姓,朕愿以自己的血,与陛下为盟,给予天下百姓和平安定!”
我将右手抵上剑锋,锋利的刀刃切开皮肤,鲜血流了满手。
他眼中亮起一点火焰,似一道水滴惊破深谭,涟漪荡开,驱尽寒凉。
沉默,长久的沉默,只有呼呼的风声。
慕容羽突然微笑,自腰间抽出佩剑,用同样的动作割破自己手心。
他催马走进近,一语不发地凝视我,蓦然握住我的手。
掌心里传来微微的痛楚,十指纠缠相扣,伤口带着带着奇异的烧灼感。两人的鲜血混流在一起,红色的液体从手掌的缝隙中流出,一滴一滴落在草地上,随即被土地吸干。
他神色淡淡,隐有一丝缠绵掠过眼底,“据说,帝王之血一旦入土,天将大旱。”
我垂眸沉默了片刻,扬眉而笑,“那就让你我的血,为天下带来太平!”
他紧紧扣住我的十指,掌心相贴,肩头微颤。
“皇天在上,我以二人鲜血起誓。我有生之年,大燕一兵一卒不再南侵大瑞,如有违背,叫我身死枪林箭雨之下,魂魄堕入无间地狱,永世不得转生。”
我亦然紧紧扣住他的手指,与他挨得更近,“后土在下,我以二人鲜血起誓。我有生之年,永不踏上燕国的土地,对于燕国贡奉不会减少一分一毫,直到我死去。”
我与他盯住彼此,齐声开口:“我与他在此歃血为盟,休戚与共,永不背誓,天地神明,昭鉴我心!”
他的目光透过我双眸,似乎有着熊熊火焰在燃烧,洞察一切。
掌心传来的温热,仿佛是我仅有的全部温暖,身子不由自主颤抖,只想深深钻进他怀里,一辈子不要离开。
我狠狠的咬牙,强抑住鼻端的酸涩,将泪意硬吞了下去。怎么能失态呢,怎么能再肆无忌惮地去依赖,去发泄?
是非种种,皆是自己的选择,一切后果,不管是好是坏,皆要我全力承担。
缓缓的抽出手,指尖碰不经意碰到一起,冰凉的感觉让我猛地颤抖。转身勒马,回眸与他静静凝望。
慕容羽微张了口,带着鲜血的手在半空停顿,复又垂下,只是深深看我,似有万语千言,终不能诉。
我涩然一笑,感觉所有的力气顿时被抽离,似乎会就此去摔下马去。
他看我的眼神,灼热缠绵,如隽如刻,似有些许凄楚。
四目相对,他的目光仿佛能容纳我一生的喜悲。
慕容羽,时光如水,相识在太多的战乱纷争、风刀霜剑中,是我们的不幸;而唯一的幸运的,却也是我们遇见了彼此。
我们不曾背叛过彼此,纵然有太多的艰难险阻,我们仍旧对彼此忠诚。
只是,我们要为此付出的代价,却是永远的一生相亲不相守,相爱不相依。
我陡然抱拳,忍住了心中万般的苦涩,对他朗声一笑,“就此别过,珍重!”
他闭了眼睛,嘴边绽开一丝缓缓的笑容,带着铺天盖地凄凉与悲怆。
“那朕就祝陛下,一路顺风!”
突听一声低沉肃远的号角响起,战旗缓缓移动,身边的侍卫涌上来,将我与他遥遥分开。号角声再起,高亢直裂云霄,大瑞的骑兵开始缓慢的移动,向着南方,踏上回家的路。
我强忍了泪意,紧抿住嘴唇,始终不曾回望一眼。
风过草原,卷起漫天黄沙。
暗暗捏紧右手,掌心的伤口越来越疼,似乎疼到了心里,划下一道再也不能愈合的伤痕。
按住衣领内的玉佩,那里仿佛陡然烧了起来,火辣辣的疼进心里。
此去关山万里,长风难度,不知道要等待多长的时间,你我才能有机会相聚。
你要做傲视天下的一代雄主,我要保全祖宗的江山基业。
命运弄人,让你我咫尺相望,一别成天涯。
但只要活着,就还会有希望。
就让我们等待,等待,等到彼此还能重逢的那一天。
在呼呼的风声中,我竟然听见了歌声,那原是燕国与大瑞边境的民歌,一个春闺女子思念出征的良人,本来是温婉的调子,此时歌中却有激昂悠远的意味,歌声撕裂了长空,悲烈豪壮。
“天地感人情,为我发悲音;感怀无终极,忧思甚难任。寄身虽在远,岂忘君须臾?继厚不为薄,想君时见怀。相见未有期,泪为生别滋;生当复归来,死亦长相思。”
【正文完】
后记
炎兴元年九月下旬,帝回京,昭示与燕所订之盟。
燕退骑兵三百里,越过叶河,在河之北岸驻兵五千,建都护府。
燕瑞两国自此订立盟约,划地为界,罢息干戈。
令人诧异的是,两国君主不约而同的将边境划为众族杂居之地,在战火中失去牧群的大批燕国牧民南迁至叶河以北,失去土地田园的瑞国农民北迁至肥沃的北方沃野,教习耕种,开荒屯田,筑城兴商,相互通婚。在战乱中一度荒芜凋零的北方沃野,逐渐的兴盛起来,一片欣欣向荣之势。
王者手中的长剑可以裂土分疆,带来无尽的战火,却终究割不断北方各族流淌的共同血脉。锋利的剑尖,亦可以为辗转挣扎的万千黎民,撑起一方安宁和平的天地。
炎兴年间,茶坊酒肆里最受欢迎的篇章,就有《索陵溪二帝歃血》一书。说书人总喜欢眉飞色舞吐沫飞溅,仿佛在挥袖执扇间,数千血狼冲锋陷阵,两军刀剑纵横,皇帝们提着绝世的宝剑,用彼此的鲜血立下一生的盟约。
孩子们也喜欢听英雄的故事,他们喜欢听着两个皇帝在草原上,勒马站立,默默看着彼此,相约一生不再相见。其中一人毅然勒转马头,绝尘而去。
然而,这个盟约在后世的史书里却极为简略,史官们对皇帝向燕国的低头极为不满,他们挥动手中的笔,轻易的避开了这个改变了千万人的命运、亦改变了北方大地的命运的盟约。《瑞史?瑞安帝本纪》里记载道:“炎兴元年,九月二十一日,两军阵前,上与燕皇盟。上让四百里沃野,燕皇允,收刀北向而去。自此,叶河以北尽归燕。”
炎兴二年五月,帝大婚,册立江南书香门第沈氏之女为正宫皇后,娶京城贵族顾氏之女为淑妃,淮南王之妹恒氏为德妃。且不顾言官死谏,特下令迎娶京城花魁望氏为元妃。
帝的风流多情,成为京城教坊青楼间的旖旎佳话。儒生痛心疾首,大骂帝荒淫无道,纵容卑贱女子堂而入宫,专擅宫闱,祸乱朝纲。
天德二年六月,燕皇下诏,册立萧氏之女、昭彭郡主为中宫皇后,亦从燕国四大贵族宇文氏,拓拔氏,独孤氏,贺楼氏择选适龄女子,赐以封号,充实后宫。
燕皇大婚,昭告四方,不少部族小国纷纷入雍京朝贺献礼。帝闻之,静思不语,许久,从内宫中取出一支绝世玉箫,亲手交于礼部前往燕国的使臣,肃然道:“务将此箫亲手送于萧皇后,曰,朕甚感激她。”
使臣接过,惶恐而去。
帝立在太清宫上,遥望北方,沉默良久,终只是一声叹息,几不可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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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乌夜啼(上)
东方露出晨曦,清晨的薄雾笼罩了京城,白茫茫一片,带着隐约的寒意。
离皇宫不远的宣阳坊是皇族贵胄的聚居之地,一路的高第重檐,精雕重彩。最里处有一处最为华美宏伟的建筑,遥望朱门金匾,“敕造淮南王府” 六个金漆大字隐约可见。王府大门紧紧闭着,仿佛阖府上下还未从睡梦中醒来。
房檐上一片片雕着神兽的黛色檐角仿佛要插入云霄,处处显示着主人华贵显赫的身份。
京城里的人的都知道,这座王府的主人就是大瑞开国至今唯一的异姓亲王,淮南王。不仅如此,他还是当今陛下的姐夫,德妃娘娘的兄长,身份甚是尊贵。
朱漆大门“吱呀”一声打开,走出几个仆役打扮的人,睁着惺忪的睡眼,清扫着台阶。
不多时,就有马夫驾马牵来描金鸾车,静静立在门前。随即,里边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王妃,风大,还请您披上披风。”
被唤作王妃的女子恍若未闻,在侍女的搀扶下走上鸾车。车架随即离开王府。
女子坐在马车中,宫髻高鬟,明红云锦鸾纹裳,光洁如玉的脸庞清丽绝伦,眼角眉梢却带着淡淡的哀愁,就连胭脂花黄也掩盖不住。
“这么多年……我却依然要去求皇兄……”她顿了顿,身体斜靠在车壁上,似乎有一瞬间的发抖,“可是我怕他啊……和所有人一样怕……”
女子陡然闭了眼,两行清泪流下,“长公主也罢,淮南王妃也罢……都只不过是他手中的棋子……”
鸾车外的侍女听到王妃在车里喃喃自语,心里也是一阵酸楚。作为王妃的贴身侍女,她知道,王妃今日是不得已才入宫的,自从二十年那场莫须有的案子之后,王妃和王爷一直深居简出,自太后薨逝,两人更是连皇宫也不去走动。
今天,她的主子,永徽长公主,淮南王妃,是二十多年来第一次入宫。
只因为,王爷快不行了。
身体随着车架微微摇晃,似乎连思绪都有些恍惚,淮南王妃盯着车帘上的花纹,逐渐陷入了往事。
那年她才十八岁,女儿家最娇俏的年纪,本该则个好夫婿,欢欢喜喜的大婚出阁,孰料一场举国的战乱,让生在深宫的她第一次见识到了杀戮和鲜血。每天都要面对死亡的恐惧,每天都有人哀叫着死去,她躲在深宫里,只怕下一刻死亡就会降临在自己身上。
然而她没有,有个男人毅然挑起了一切,那个男人拼尽了所有,终于保住了国家。在战后的祭祀大典上,她第一次见到了那个从未谋面的堂哥,穿戴着玄黑衮冕的皇帝。
她在一瞬间认出就是那个曾经姓韩的孩子,她亦觉得皇帝似乎很爱笑,但又要极力忍住笑,摆出一副正经威严的表情。
再后来……就是大婚出阁,皇帝将她嫁给了那个立下不世战功的异姓藩王,她是倾国红颜,他是盖世英雄,好一桩天作之合。
婚后的日子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却总少了不知什么东西。她亦能看出丈夫的心不在焉,有时他会呆呆的看着她,似乎就是透过她在看另一个人。
本以为日子就会这么过下去,相夫教子,直到老去,孰料,那一天……
丈夫是个手握重兵的权臣,她不是不知道,她也能隐约猜到,她的婚姻,也许只是一场政治交易而已,但她还是爱上了他,希望和他地老天荒。
当廷尉带着御林军包围了王府,将丈夫带走的时候,她扑了上去,发疯一般的吼叫,廷尉迫于长公主的尊贵不敢动手,伏在地下,求她不要如此。
廷尉一字一句说,这都是陛下的旨意,有人说淮南王意图谋反,陛下下旨,将淮南王解压庭狱,问些事情。
她还想说什么,他却忽然大笑,第一次轻轻的抚去她脸上的泪水,而后推开她,说了不知什么,跟着廷尉离开。
王府里乱成一片,她呆坐在地下,泪流满面,许久才想起,她丈夫说的,似乎是,这一天,终于来了。
她摇摇晃晃的起身,吩咐准备车架,她要进宫,去见皇帝,她要问问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电闪雷鸣,雨点横飞,她已经怀了三个月的身孕,却依然跪在雨地里,倔强的仰起头,盯着太清宫的殿门。
皇帝不见她,吩咐总管太监送她回府,她偏不,她就要跪在这里,直到他出来。
风雨如鞭子一般抽在她身上,刚开始还有痛感,到后来完全麻木了,她凭着傲气勉力支持着,身子却一份份的冷了下去。
抚摸着小腹,她忽然笑了,笑的凄凉。
黑色下摆映入眼帘,她蓦然抬头,对上一双深不见底的眸子。
皇帝黑衣素冠,转身只给了她一个冷峻的侧脸,闪电划过,俊美脸庞仿如金铁塑成,不着喜怒。
她早就听说,皇帝手腕绝狠,杀伐无情,此刻一见,让她从心里发冷,更是令他她想起宗庙里那一座座冰冷汉玉雕刻的巨大神像。从高高的天上俯视众生,意态从容,手握至高无上的力量,主宰世间生杀。
你以为跪在这里,朕就能心软了?
她抽噎,开不了口。是啊,她一个女子,怎能忤逆至高无上的皇权?
回去。
她倔强的摇头,用嘶哑的声音说,我要见他。
他涉嫌谋逆,廷尉正在审讯。
他没有!她几乎是叫了起来。
皇帝冷冷笑,国家大事,岂是你一个女子能够担当?
说着皇帝拂袖,她被内侍们拖了下去,她在雨水中挣扎,看着皇帝渐行渐远,哭着大声喊,陛下,难道您要让您的外甥一出生就没有父亲?
皇帝停住了,站在远处很久没有动作,肩头似乎不经意一动。
她抽噎着,断断续续说,孩子总是无辜,陛下如果一定要他死,臣妾自愿以身相殉,但求陛下仁厚,给孩子一条生路。
泪眼朦胧间,她看到皇帝大步走开。
十日后,他回了王府,神色萎靡,面容苍白,她扑到他的怀里,哭着说,你终于回来了。
他什么都没说,只是紧紧搂住了她,手指穿过她浓密长发,长叹一声,流露出深深疲倦与辛酸。
他被削了兵权,部下贬的贬,死的死,再也不是当初的他。兵戈铁马,英姿飒爽,从此与他已是路人。
“王妃?”
淮南王妃从幽幽往事中醒来,才发觉自己已经是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她搭着侍女的手臂,慢慢走下鸾车。
皇宫似乎没有变,似乎又变了,自从二十多年前太后薨逝,她再也不曾踏入这里一步。
“陛下正在批阅奏折,王妃还是请回吧。”太清宫外,总管太监尖着嗓子,带着一贯的笑,礼貌的朝她行礼。
她笑笑,低头凝望袖口上金线盘绕的鸾羽纹路,默然不语。
皇帝拒绝,本就在情理中。
可是他再等不得了,长年征战,忧虑劳思,加之一口郁气难平,他的身子,竟是一日一日的坏了下去。
纵然有太医院的御医良药,可是他的病却是越发的沉重,每日无神的躺在病榻上,神智昏沉。偶尔有明朗的时候,双眼凝视她,像是还在看着那个她不知道的人。
她已无力无心去纠缠那人究竟是谁,她只知道,自己的丈夫想见皇帝一面。
从清晨等到正午,淮南王妃默默的跪着,不说不动,仿佛泥塑一般。
她不懂当初那个私下冲她挤眉弄眼,大声调笑的堂哥,为何会变得如此之快。仿佛就是生来一般,他是皇帝,冰冷无情,高高在上,俯看人间。
她不懂自己的丈夫,为何心心念念还要见上皇帝一面。
她也不懂,自己的丈夫和皇帝之间,到底有着怎样的恩怨,一个小小的谣传,也会成为他罪名的证据。
她只知道,皇帝和淮南王,国难当头曾是并肩作战,成就了好一段君臣佳话、
沉闷幽暗的大殿里,官员们正用单调乏味的声音向皇帝上奏政事。皇帝斜靠在御座上,手撑着头,另一只手缓缓揉着额角,紧闭双眼。
皇帝刚过不惑之年,却依然眉目清秀,身形挺拔,仿佛岁月在他身上没有留下过多的痕迹。这位君主自从登基倒也勤政,一贯自己批阅奏折,今日却突发头疾,太阳穴附近刺痛无比,看不得奏折,只能让官员们将所上奏折大声上报。
“南方江吴郡附近楚云大堤已经建成,下游为害多年的洪涝之患,几乎化解大半,附近千亩良田亦可以得到灌溉,”工部侍郎手捧奏折,“陛下仁厚,此举可谓功在在当代,利在千秋,泽被天下苍生。”
皇帝像是睡着了一般,许久之后才张口道:“废话少说,宋大人现在怎样?”
工部侍郎浑身一凛,随即俯身,“宋大人已经完成了主体工程,待到处理完治河琐事,不久也该返京了。”
“受灾郡县的赈灾银米已经开始发放?”
“是,已设立十余处赈济司。”
皇帝抬起手,微微睁了眼,“下一个。”
兵部侍郎手捧奏折而上,俯身道:“启禀陛下,招募的守军已经训练完毕,随时可以前往边境。”皇帝张口道,“即日出发,连同军马物资,不得有误。”
兵部侍郎点头,又听皇帝道:“北方叶河的骑兵不要动,依旧驻扎在那里,不得放松警惕。”
他迟疑了一番,低声开口,“陛下,前段日子燕军大张旗鼓的南下,吞并了吐蕃滇南交趾三国,夷狄部降,青戎部族低头称臣,南疆局势骤然紧张,我们是否要加强戒备,以防燕军突袭?”
此话一出,殿中的空气似乎陡然凝固,不安爬上所有人的脸。数十年前燕军在大瑞土地上的肆虐,还如阴影一般盘旋不去,经历过那场杀戮的人,仍然心有余悸。
皇帝连眼皮也没有动一下,“那里不是有黔州精锐守军么?担心什么。”
“臣只是担心……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皇帝挥了挥衣袖,口气懒散,“不用担心。下一个。”
兵部侍郎讪讪的退了下去,即便脸上不敢有丝毫的异议,心里仍然是七上八下。皇帝对于燕国扩张的消息虽然关注,但并不是很上心,似乎笃定燕军再也不会南侵大瑞。
年老的吴御史走出,朝皇帝一拜,而后开口,“陛下,臣请奏。陛下已是不惑之年,膝下却只有四子三女,子息薄弱。应该广选德才兼备的女子,充实后宫,绵延帝祚。”
他干涩的声音还未落下,皇帝陡然睁了眼睛,眼中一抹凌厉的光芒闪过,旋即归于无形。
“吴御史。”他呵呵的笑了起来,却没有半份笑意,“国家的事情那么多,您怎么就偏偏盯着朕的后宫?”
吴御史站直身子,“陛下,天子无私事。陛下娶妻生子,是教化万民,以喻化生万物,是天下万民的吉兆。”
一名内侍匆匆跑上,附在皇帝耳边低声说了什么,皇帝肩头一动,随即慢慢坐直了身子,睁眼瞧着下方。他秀美的眉毛皱起,口气骤然凌厉起来,“吴大人,你是不是吃饱了撑着憋得慌。如果是那样,你就给朕滚去南疆消消食!”
说着皇帝起身,抛下跪了一地的官员,甩甩袖子离开。
官员们俯身伏地,以额触地,连大气也不敢出。
他们都清楚,皇帝看着懒散,心思却不是一般的缜密,手段更是凶狠凌厉。就像一只慵懒的黑豹,却是在黑暗中潜藏起了它的利爪。
那双清亮的黑眸中,隐隐有着一种摄人的压迫恐惧感。
皇帝走进内殿,早有内侍迎上来,他疾步走近床边,伸手却不撩起床帐。转头问身前的太医,“长公主怎么样了?”
“陛下不用着急,长公主并无大碍,只是跪的时间太久,没有进食,以至于体力不支晕倒。”
皇帝示意众人退下,撩开床帐坐在床沿。
淮南王妃静静的睡在华美锦被中,纤细的眉毛紧紧皱在一起,嘴唇抿住,细汗不住的从额上渗出。皇帝叹了口气,取过一方锦帕细细给她擦汗。
他无奈摇头,她这又是何苦呢。
淮南王妃似乎感到了一般,贝齿紧咬住嘴唇,猛然睁开眼睛,看到皇帝坐在身侧,面上毫无表情,静静的看着自己。她当即想要起身行礼,却被他摁住。
“再睡会吧,免得起来再晕倒。”
她看到皇帝微微笑了,凌厉的气势似乎在一瞬间敛去,如午后的阳光一般和煦。
淮南王妃紧紧捏住被子,不知所措,她看惯皇帝太多的冰冷无情,听惯了皇帝太多的绝狠杀伐,这样温和的皇帝,却让她开始不安。
皇帝仿佛感到了她的心思,往后挪了挪,浅笑道:“梦到什么了?朕看到你睡着的时候似乎在笑。”
她心中陡然一酸,哽咽难言,却强忍着心酸道,“……臣妾只是想到了小时候的事情。”
皇帝的笑容凝固在嘴边,“是吗……”
淮南王妃点头,轻声道,“臣妾梦到,小时候在御花园里放风筝,风筝挂在树上,臣妾傻乎乎爬上树去取,结果失足摔了下来。”
皇帝垂眸笑道:“你小时候真是顽皮,那么高的树,一个女孩子家也敢去爬。”
淮南王妃静静注视着皇帝,双手绞紧了被子,“那是臣妾和陛下第一次见面吧,要不是陛下正好经过,接住了臣妾,现在臣妾还不知会怎样……”
皇帝顿了顿,目光转向别处,轻轻一叹,“是啊……朕都忘了,那时候,朕似乎还不姓林。”
记忆深处,真像是有过那么一个男孩子,看到一个女孩儿从树上跌下,想也没想就伸手去接,结果两个人都跌进了软绵绵的草地里,格格地笑着,弄了满身的草叶。
皇帝嘴角绽开一抹自嘲的笑容,那些事情,都太久远了,久到他已经忘记,就像是上辈子的事情。
不过才四十岁,他仿佛就像走过八十个春秋一样疲惫。
淮南王妃的眼神一瞬间有些迷茫,目光在皇帝脸上游移,“臣妾……一直记得那个温柔的小哥哥……”
她说着笑了,脸上瞬时散发出淡淡光彩,恬美如昔,恍惚似回到她少女时候,“那时臣妾心里,像是藏了一只猫儿,每天心心念念,想再遇到那个小哥哥……”她的声音陡然低落下去,“臣妾一直以为那便是爱,后来遇上了良人,才知道,青梅竹马与生死爱侣,永远不同。”
皇帝的表情隐约有一丝寂寥悲伤,目光深深,深邃目光中一点亮光黯淡了下去。
他又何尝不懂,青梅竹马可以同欢笑,共无邪,生死爱侣则是不离不弃,彼此忠贞,永远都不同。
不离不弃,彼此忠贞。
皇帝忽地淡淡一笑,仿若寒潭上掠过一道微澜,旋即归于宁静。
“卿仪,你说了这么多,还是为了那件事而来吧。”
淮南王妃陡然一惊,旋即坐起,眼里都是惊恐和哀求。皇帝看到她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身子瑟瑟发抖,似一片无依枯叶,仿佛随时会被风刮走。
他伸手拢了拢她耳边的鬓发,淡淡说,“不要怕,朕再怎么也是你的兄长。”
泪水终于滚落,淮南王妃双手捂住脸失声痛哭,仿佛要将一切宣泄出来,皇帝不语,搂住她的肩膀,幽幽一声长叹。
“陛下……臣妾求您了……您……去看看他吧……”她伏在他的肩上,泪水仿佛决堤的河水一样汹涌,“他……就快……不行了……”
皇帝沉默不语,只是拥着她,任她的眼泪打湿自己的衣衫。
柔声百般哄劝了许久,淮南王妃总算渐渐平静下来,身子仍在颤抖,泪眼婆娑,眼神仿佛受惊的小鹿,带着几分惊恐,几分乞求。
皇帝微微苦笑,却不知如何开口。
去,还是不去?
多少年的恩恩怨怨,朝政军政的纠葛利害,岂是她这个养在深闺的女子可以知晓?
他终究拍拍她的后背,放开了她。
“卿仪,你生产后身子骨一向不好,这次又昏倒在地,”他说着起身走至窗前,“在皇宫住一晚,好好休息,朕明天派人送你回去。”
淮南王妃一颗心陡然往下沉,丝丝的寒意从肌肤袭来,密密在心底滋生蔓延。
——原来,皇帝终究还是皇帝。
他没有心,没有感情,一切都是算计,一切都是权力。
淮南王妃反而笑了,她挣扎着下了床,朝皇帝盈盈一拜,“臣妾愚笨,打搅陛下处理政事。夫君命悬一线,臣妾怎能弃之不顾。臣妾告退,还请陛下恕罪。”
她没有等皇帝允许,披上罩衫,径自转过丹凤朝阳屏风,款款离开。
皇帝从窗前转身,夕阳淡淡的光芒照上他的侧脸,他脸色渐渐变了,眸底涌上深浓悲哀,似乎无法化开。
方才还是夕阳晴好,骤然变作瞑色昏昏,天际浓云如墨,森然遮蔽了半空,随即大雨倾盆而至。狂风卷起满庭木叶,被豆大雨点抽打得劈剥作响。
皇帝一直坐在窗前,思绪在黑暗中漂浮。
其实他知道淮南王一定是恨他的,当初他的部下鼓动他策反他,他却不肯不愿。那个夜晚,淮南王却进宫来找他,他明白是来试探他对自己的态度,于是他就顺水推舟,谈了些许战争旧事,那个灯火摇曳的夜晚,是他们君臣最后一次安宁,也是最后一次见面。
那只不过是敷衍稳住他的手段罢了,皇帝弯弯唇角,自嘲的笑。
他得到了确凿的证据,施展雷霆手段,迅雷不及掩耳的端掉了那些参与策反他的将领,然后下令把他拿住,送交庭尉审讯。
可是他不想杀了他,并不仅仅因为他曾有功于国家,也不曾因为他与自己的姻亲。
于是他放手了,在公主苦苦哀求的第十天,他回了王府,而后被削权罢兵,终其一生,只做个闲散亲王。
朝堂军队,不知有多少人盯着他,暗中想要绊倒他,这是他能给他的所有,也是他能保护他的极限。
皇帝突然恍惚的笑了起来,剑眉挑起,逼人的英气凛然而来。
虽然这次你拒绝了,可难保以后还有人会一而再、再而三的策动你,难保你永远不反,留着你始终是个祸害。
恒子渝,朕不杀你,念在旧日并肩抗敌的份上,念在皇妹的份上,但朕不能让你还是一只爪子齐全的老虎,所以朕只能拔了你的利齿,拔了你的爪子,让你再也无法挥戈长空。
番外 乌夜啼(下)
淮南王鬓旁已经有了一丝银白,他躺在华美冰冷的锦被间,眼睛闭住身子缩起,昏昏沉沉的睡着。一股浓烈的药味在屋里弥散,混着宁神的熏香气息,沉沉如水,如游丝一般,挥之不去。
他的呼吸一起一伏,合上眼,仿佛见着烽烟火光,有人驾着漆黑暴烈的战马,战袍浴血,长剑裂空,挥溅出血光漫天。
他痛苦的咳嗽起来,一声急过一声,淮南王妃刚走到门口,就听到里边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急忙推门奔了进去。
淮南王被王妃扶着坐起,王妃轻轻的抚背顺气,他剧烈的咳了几声,好不容易才平静下来。王妃拿过汤药,要他喝下,他缓缓摇头,说:“等等再说吧,嘴里都是药味。”
王妃只得沉默,转手将汤药递给侍女,垫起枕头,让淮南王靠在床头。
两人默默相对,淮南王张嘴想要说什么,王妃轻轻摇了摇头,淮南王垂了眼眸,良久他伸手握住了王妃的手,低声说:“公主,苦了你了。”
王妃心里也是酸楚难掩,却也只能紧紧握住丈夫的手,极力忍耐眼泪。
她看着他率领数万铁骑踏入帝京,她看着他与皇帝并肩作战,她看着他荣耀加身,亦与她结发合卺,在天地面前立下誓言不离不弃。
他握着妻子柔软的手,头脑一瞬间又开始昏沉,多年以前,他同样握住了那一双手,手心里带着弓箭磨下的老茧。永徽长公主下嫁那天,入目喜红,刺得他双眼微微涩痛,远远的,看不清每个人的表情。
皇帝主婚,百官临贺。
他以兄长身份牵引了新娘,缓缓踏上红毡,一路将她领到他的身边。
他似乎笑得很开心,也似乎没笑,也或许,只是他不想看见。
那个人的笑容,从都不是为他的。
淮南王靠在妻子的肩头,听着妻子唱幼时宫里的歌谣,歌声缓缓的,隐约带着江南的小调,杏花春雨,小桥流水,他一瞬间似乎回到了青瓦白墙的徽州,他梦里的家乡。
“阿瑶……”他无意识的念出妹妹的乳名,王妃的歌声颤了一下,终究还是停了。她低头抚上丈夫的鬓发,“阿瑶很好,她住在瑶光殿里,林昳也长的高高大大,像极了他舅舅。”
他于是缓缓笑了,阿瑶是个单纯的女子,他还能依稀记得她穿上嫁衣、凤冠、霞帔,脸上染开红晕,带着憧憬的走上花轿。皇帝英名,天下皆知,能够嫁给他,不知是多少闺阁少女的梦想。
他戎马半生,换得家族飞黄腾达,自己也风光无限,谁料一步走错,就是万丈深渊。
或许,不论他会不会走错,他的命,依旧如此。
停战伊始,皇帝便轻徭薄赋,安置流民,奖励拓荒耕种,亦惩治贪官污吏,振兴朝纲。国家一日一日安稳富强,皇帝被天下称颂为中兴之主,自古遇到明君的权臣,下场莫不悲惨。
至少,他还活着,还有妻儿陪伴。
可他还记得那人亲自射杀流民之后神情恍惚,亦瑟瑟发抖。那一刻,他才看清,皇帝的凶狠凌厉,无所畏惧,其实多半是装的,他也才不过二十岁而已,却要被迫担起了沉重的责任。
于是他陪在他的身边,看着国家一点一点自战火中抽身,一点一点的百业复苏,民生繁盛,直至治世太平。
他知道自己快不行了,可他,却在奢望,他想见他一面,至少能够重温战时的一点也好。
时间缓缓流过,屋外天色阴沉,风雨声愈急,有侍女闯进房来,王妃有些恼,轻声呵斥道:“像什么话!”
侍女跪在地下,捧上一把扇子,“有人来,说要见王爷,却不肯说明身份,只递上这把扇子,说王爷一见便知。”
淮南王骤然睁眼,探身伸手夺过了扇子,动作快的就发生在一瞬间。
他双手发颤,展开扇子,幽暗的眼眸陡然亮了起来,仿佛燃起了一簇火焰,“快,快请他进来!”
王妃迷惑了,她不知道丈夫究竟怎么了。直到门帘卷起,有人踏着淅淅沥沥的雨声走进来,她顿时浑身发抖,双膝一曲就跪在了地上。
“陛下……”
微服的皇帝摆手,制止了她的行礼,抬头望向床榻,几不可闻的叹了一声。
烛火深深,皇帝坐于床前的凳上,王妃重新扶起了淮南王,淮南王盯着皇帝,身体在微微颤抖,目光深邃,张口却不能出声。
皇帝轻咳了一声,“淮南王……身体如何了?”
其实他不用问,他面容苍白,神情恍惚,发间的银白色煞是刺眼,眉心那道皱痕比往日又深了许多,显出衰老苍桑之色。还有弥散的药味,早已说明了一切。
王妃脸上闪过一丝哀伤,“回陛下,御医说他戎马半生,积年劳损,郁结於胸,加之行军打仗的旧疾复发……情况堪忧……”
淮南王和皇帝对视着,彼此皆是不语,一股难堪的沉默在三人中流转,半晌皇帝轻声道:“卿仪,你下去吧,朕和淮南王有话要说。”
王妃抬眸看向皇帝,手上更加搂紧了自己的丈夫,淮南王拍拍她的手背,她僵了半晌,默然起身离开。
火花噼啪爆开,四面浓重的阴影迫得人喘不过气。
淮南王定定望住皇帝,二十多年了,岁月并没有在他身上留下过多的痕迹,他的眼角眉梢依稀还是当初的样子,只不过飞扬洒脱已经彻底不见,留下的只是阴暗和萧索。
他的眼眸也不再清澈如昔,取而代之的,不过是沉沉的黑和深深的冷。
“你有话,就说吧。”皇帝的语气听不出情绪。
仿佛是错觉一般,方才还需要人搀扶的男人,竟然自己缓缓坐起身。
“陛下明鉴,臣其实一直都是忠心耿耿,未曾想要谋逆犯上。”
这句话他很早就想说了,可是他不给他机会,他不想带着遗憾走进坟墓。
“朕知道。”
“臣也不曾秘密策划,想要助臣外甥逼宫夺位。”
“朕也知道。”
“那陛下……为何……”
“未雨绸缪而已。”
皇帝静静的回答,眼睛里是深沉的黑,仿佛夜色一般。淮南王愣了一下,顿时浑身开始发冷,他觉得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被皇帝掌握在手中,而他的目光,似乎能穿透他的身体。直看到灵魂。
“你是和朕一起走过来的人,多少也知道朕的为人。”皇帝突然开口,说了一句看起来题不达意的话,可是淮南王却听懂了。
谋反,他不是没有想过,部下纷纷策反他,他也有过犹豫不决。他不造反的话,可以一辈子这么看着他,却永远得不到他,始终是他的忌惮,还要被他戒备,甚至被他铲除;他造反的话,也许就失去他了,但却会有一个机会,让他能从此拥有他。
而他只犹豫了那么一瞬间,命运就已经天翻地覆。
“陛下仁厚……”他话还没说完,却被皇帝挥手打断。皇帝仰起头,眼中有着淡淡雾气,“昔日燕军兵临城下,朕初登大位,为了抗拒强敌,血溅宫闱,刑戮高官,甚至不惜射杀难民,朕因此背上残戾之名,也能想到百年之后会有多少恶名加诸身上,可朕不曾后悔过。”
淮南王攥紧了手,感觉掌心传来刺痛。他艰难的开口,带着丝丝颤抖,“如果臣那时毫不犹豫的反了,陛下将会怎样?”
皇帝静静的看着面前的男人,昔日矫健的军人已经化作病榻的病人,那张曾经意气风发的脸庞被病痛折磨的异常枯损,恍如隔世。他忽然微笑,“变乱绝对出不了十二道城门。”
他顿了顿,“况且,你当真以为怂恿你的将士,全都是你的人?”
淮南王低了头,一股森寒自面前的人身上传来,笼罩了整个房间,让他不寒而栗。
皇帝抿了嘴,把玩着手中扇子。那还是他们第一次微服出游,在钰湖边上买的,他看着琳琅满目的小玩意,接过他给他挑的一把。
淮南王心里陡然升起一股悲哀,他面前的人只不过测试他是一口拒绝,犹豫不决,还是当机立反,但不管哪一种,总能被他抓住把柄。总而言之,他就是放心不下他,帝王多疑,从古如是。
他忽然缓缓笑了,二十年来,第一次笑的这样坦然。
不是他不绝狠,不是他不绝情,只因为,面前这个人,是他的软肋,是一剂让他迷失了自我的毒药。
而他,却看着他的背影,心甘情愿的往下坠。
他舔舔干裂的嘴唇,似乎有一丝不甘心,“陛下,倘若你我换一个身份,换一个时间,能否不像现在一般?”说着他顿了顿,“比如……朋友?”
皇帝并未因为淮南王话中的“你我”而动怒,他依旧安静的坐着,手指拂过象牙扇柄。“皇帝没有朋友。但如果我不是皇帝,也许我们能成为朋友。但是,仅此而已。”
他的目光深沉莫测,“世人皆道圣心难测,你揣测了朕这么多年,还没测出来朕的心思?”
淮南王彻底坦然了,他知道,自己的感情,皇帝早就已经知晓,也许源于那个战火肆意夜晚的一个吻,也许源于长期的并肩作战,但那已经不重要了。从头到尾,只是他自己一厢情愿。
抬眼瞧见皇帝已经拂袖站起,缓缓走向门口,背向他而立。
“子渝,我当日不会杀你,以后也不会杀你。”风拂起皇帝的衣摆,宽大的衣服裹住了他瘦削的身子,越见寥落,“就安心养病吧。”
说着抬脚就要迈出门,淮南王猛然道:“陛下,请留步!”
皇帝缓缓转身,看到淮南王颤巍巍的起身,像是想要下地。他疾走几步,拦住他喝道:“你疯了么?!你现在的情况,还能下地?”
淮南王涩然一笑,突然伏跪在床榻上,“臣去之后,盼望皇上不计臣的过失。恶臣之所为,与家人毫无干系。”
皇帝伸在半空的手顿住了,软绵绵垂下,拢在袖中,漠然后退。
“放心,卿仪是朕的妹妹,恒楚是朕的外甥,朕自然不会亏待他们。”皇帝再度转身,目光扫过那个恭恭敬敬跪在床榻上的身影,未曾再看上一眼。
淮南王目送着皇帝的背影消失,心下全然凉透,手足皆软,浑身骤然一松,瘫在了床上。
王妃奔了进来,看到丈夫伏在床褥上,不住的咳嗽,一口口鲜血呕出,吓得手足皆软,抱着丈夫哭道:“子渝,你怎么了?你和陛下说什么了?”
淮南王摇摇头,任她将擦去自己嘴角的血,重新躺回被褥间。浑身的力气仿佛已经被用尽,不多时就陷入一片迷蒙。
太医诊完脉,起身对着王妃摇摇头,面色沉重。王妃的一颗心直往下坠去,仿佛坠入了数九寒天,冷的不能自持。
“王妃……王爷的病……已是油尽灯枯了……”
大瑞重文轻武,骑射历来不过是作为高门子弟的一项礼艺来修习,然而皇帝却甚是好武,几位皇子也是骑射精湛,于是公卿平民尚武之风大盛。
每年的秋季,都是皇帝亲率臣工皇族,前往北苑行宫狩猎之时。
号角响,仪仗起,皇帝黑袍银甲,骑白马而出,皇太子和二皇子紧随其后。只见皇帝在疾驰间开弓引箭,一只白鸟哀叫着自天际坠落,落在皇帝马前。
左右顿时欢声雷动,轰然叫好,皇帝淡淡一笑,将弓抛给皇太子。
在场的老臣们心里纷纷暗自猜测,皇太子乃是皇后嫡出,既是嫡子又是长子,恭孝仁爱,聪明勤勉,也不像他的父亲一样戾气甚重。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都是完美的继承人。
突然远处一骑飞驰而来,军士翻身而下,拱手而道:“启禀陛下,刚传来消息,淮南王薨了!”
丧报无异于平地一声雷,左右皆是惴惴。自二十年前,淮南王已是一个碰不得的禁忌,众人敛息俯首,缄默不语,个别者看向皇帝。
皇太子瞬间攥紧弓,转头看着自己的父亲。只见他脸色如常,一丝变化也没有,仍旧是那副淡淡的表情。
皇帝弹了弹弓弦,“继续。”
太子一瞬间以为自己看错了,可是他又没看错,父亲那张清俊的脸上,不见丝毫哀戚。
满朝文武自此知道皇帝态度。
太子随父皇疾驰入林间,颠簸的马背上,他的思绪也在颠簸。
他从来看不穿父皇幽深的眼眸中,埋藏着怎样的过往,对于父皇,他有着恭敬,还有着隐隐的恐惧。父皇从不会轻易笑,他展现给人的,只有威严冷酷。
他甚至隐隐觉得,父皇之所以会有他们兄弟姐妹,也是因为责任。
父皇唯一会对着浅笑的人,是元妃娘娘和她的一双儿女,尤其是那个粉妆玉琢的小公主,父皇看的仿佛是心头的宝贝,父皇的七个儿女,也只有她会被抱在怀中。
即便那样,那个小公主一次颐指气使,被父皇看到,也被狠狠打了二十下手心。小公主的哭声中,父皇对着他们七人,严厉的说:“朕的儿女,可以骄傲,但绝不能骄纵!”
他轻叹一声,父皇,真是让人永远也看不透。
乾宁七年,春,淮南王病逝。
大瑞史上唯一的异姓亲王,丧事极其简朴。礼部奉了皇帝的旨意操办丧事,赐了玉器车马珍宝等琳琅满目的随葬品。到了下葬的那一日,皇帝并未出席,只遣来了太子宣读悼文,以及德妃母子。
朝中重臣没有来多少,也许是世态炎凉,或许是怕与谋反大逆担上干系,更多人是怕惹怒了圣心。只有几位年长德高望重的老臣以及数位耿直的御史,出席了葬礼。至于淮南王的旧部,因为炎兴八年的案发之后,或死或贬,或流或黜,余者不足十之一二。
德妃哭的哀哀切切,双目红肿,与白衣素缟的淮南王妃一起,执意扶灵。
淮南王被葬入皇帝陵寝的遥遥南面,是为陪葬陵。
夜凉如水,殿内一灯如豆,皇帝隐没在黑暗中,淮南王妃跪在冰冷的玉砖上,感到寒气从膝盖处蔓延而上,流窜五脏六腑。
“这次,又是为什么而来。”皇帝语调平缓,却透出沁人心骨的凉意。
她低头,双手捧起一封书信,“夫君去前,曾留信给陛下,吩咐臣妾务必亲手呈于您。”
“……呈上来。”
她俯身叩拜,忍住眼泪,“臣妾告退。”
皇帝突然发问:“你恨朕吗?”
“……不恨。”
她听到皇帝笑了,笑声朗朗,却带着透骨的寒意。
“你们都如此说啊……朕知道,你们不是不恨,是不敢恨。”皇帝喃喃自语,他太洞悉人心,也知道如何驱使人心。
“你在怨怒朕纵然知道他没有谋逆,也不曾保护过他吗?”
淮南王妃脸色惨白,咬紧了嘴唇,喃喃道:“他才五十岁而已。”
皇帝恍若未闻,“朕没有保护他?如不是为他着想,为何要将身份尊贵的长公主下嫁于他?为何事败之后不曾削他王爵将他下狱?为何依然重用他的儿子、王府支出用度不曾少过半分?”
淮南王妃恨恨的看着皇帝,天威难测,他的心思,从来都隔着一层厚厚的幕布。
丈夫的死,让她彻底认清了皇帝,纵然是嫡堂兄妹,他却连她也要算计在内。
他似乎没有心,他不曾爱过任何人,也不曾爱着自己,所有人都是他的棋子,他翻云覆雨,无所不能,连世上最美好的感情都要算计。
她浑身颤抖,再也忍耐不住,“陛下?您知道爱一个人的滋味吗?您这一生,真正的去爱过一个人吗?”
皇帝顿住,她仰起头,犹自惨笑,再也顾不得失言犯上,“陛下,这孤家寡人的滋味,想来也不好受吧?”
然而那一瞬间,她看到皇帝眼眸中的悲伤和哀痛,夹杂着无穷无尽的凄冷,纯黑的眸子似乎如无边海潮一般,能够吞噬一切。下一瞬间,她以为自己看错了,皇帝眼中依然是沉沉的黑,还有着若隐若现的嘲弄。
“卿仪,你伤心过度,口不择言,朕不会和你计较。”皇帝抿起嘴唇微微笑,带着嘲讽,“爱?普天之下,没有人有资格因为爱而指责朕!”
皇帝幽幽长叹,挥挥衣袖,淮南王妃知道多说无益,再次跪伏下去,行礼离开。
皇帝展开手中的信,一字一字的读了下去。
“陛下敬启:臣起于微贱,戎马半生,命薄寿微,饱经风霜。然一生之中,最危难的,不是收复滇北,不是晋安抗倭,亦不是身在庭狱,而是与陛下并肩对抗大燕的那段时日。而臣最为想念的,也是那段时日。陛下所为,臣不怨、不恨;臣的情感,亦无悔、无憾。臣去了,再也不能为陛下鞍前马后,如有来世,臣愿仍与陛下相遇相知,臣的心意,来世亦不会变。愿,陛下福寿齐天,龙体安康。罪臣,恒子渝拜上。”
皇帝轻轻吁了一口气,折起信,掏出那把扇子,端详许久,终是将信抬手置于烛上,火苗倏然腾起,舔噬了信上字迹,寸寸飞灰散落。
“来世吗?”他摇摇头,“朕不要,这一世,朕已经不堪重负。”
他锐利的眼神,怎么可能看不到,淮南王妃临转身一瞬间,眼睛里那抹憎恨的光芒,那不仅仅是丈夫故去的仇恨,有着更为隐讳的内容。
只是一刹之间,又被沉郁的悲伤所掩盖。
女人,糊涂最好,就如他后宫的女子一般。
他的手慢慢抚上颈间,隔着衣料,也能感觉到里面那块羊脂玉佩安静的挂在他的脖颈上。二十多年来,他的生命在离别的那一刻就停止了,活到现在的,不过是一个叫做林昕的君主。
一个已经没有感情和心的人,又怎能要求他对另一个人的感情做出什么。
他依稀记得,他还年轻的时候,心中也有着一团火,只是,那团火早就熄灭了。他活了四十岁,却只有前二十年,后二十年,似乎不属于自己。
整整二十年,他孤单活在这深宫里,孤零零一个人。轻徭薄赋,重振朝纲,体恤百姓,昃食宵衣,他是一个仁厚明君,中兴之主,可是谁又能知道他夜半惊醒的凄凉。
他属于天下,属于国家,属于林氏皇族,属于所有人,却独独不属于他自己和北方的那个人。
他也老了,闯过了无数风刀霜剑,最美好的年华都付与了流年纷争。他的一生,真正活着的,只有半生。
高脚青铜灯于冷风中忽明忽暗,仿佛快熄灭。
皇帝走出大殿,立在太清宫之上,遥望黑沉沉的北方天际,一声低哑地叹息,带着无尽的悲恸。
“羽……”
在他绚烂而又跌宕的一生中,那是一个注定无法被唤出的字,只能在漆黑的夜里,偶尔出现于唇边,低声念给自己听。

番外 相逢行
显庆六年的三月,春季伊始,气候温润,按胤历该是上巳。
本该是飞红滴翠,曲觞流水,华赋清谈,今年的皇宫,却被笼罩在深深的沉默中。
皇宫里传来不好的兆头,自去年冬季以来,皇帝头疾越甚,以至于有时候已经神思不清,看人视物十分困难。雒京城里甚至能嗅到阵阵的不安气息,上至公卿贵族,下至平民百姓,都在紧张的注视着皇家天阙。
太医说是忧思过度,劳心劳力,要皇帝务必抛下繁杂政事,安心修养。
皇帝听了不可置否,依旧是一副不在乎的表情。他从小多受风霜,根基原弱,成年之后多次受伤,少壮之时也没有多加注意。人老了,难免诸病缠身。
况且,刺痛难忍的头疾,也是后遗症罢了。
不过,皇帝依然放手让太子监国,代他打理政事。
太子代天子巡狩四方,亲临各地长秋寺遴选贤能,视差民情,赢得世人称颂。不论民间还是朝堂,皆言年方十九的太子必能承袭今上之贤,再创煌煌盛世。
消息传进皇帝耳朵的时候,他正在京郊行苑汤泉宫休养,他嘴角弯起,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微笑。
元妃身着轻薄纱衣,隐隐露出娇美的酮体,纵然已经临近四十岁,艳丽的容貌保养的仍然像是三十岁的少妇。她靠在皇帝身侧,轻轻的给他捶着肩膀。
耳边是温泉潺潺的水声,鼻端是温和的香气,都让他的头疼缓解了几分。皇帝微笑着闭了眼睛,靠在榻上。温泉池里水雾氤氲,细碎花瓣漂浮其间,阵阵幽香袭人,泡在这池水中,令人半分不想动弹。
皇帝觉得自己真的老了,年轻时的慵懒可以是装的,但是不惑之年后的疲倦,却是无法掩盖。
他捏住元妃软嫩的手,侧头睁开眼睛,“望舒,朕听到有鸟叫,是什么鸟?”
元妃愣了愣,随即甜甜的笑了,“陛下,那是燕子,从南方回来了。”
“燕子开始北归了……望舒,到四月了吧?”
“还没呢,再过几天才是上巳节。”
“上巳节……朕想起来了,真是麻烦……”
“倘若陛下觉得麻烦,那就不要亲自去了。”
“朕真是想啊,可要是不去,外界恐怕会传朕已经病的快死了吧。”
“陛下……”元妃的手不自觉的颤了一下。
皇帝双目投向外面,握住元妃的手,似乎想说什么,可最终只是轻叹了一口气。
元妃望着皇帝似乎空洞的眼神,心里开始惴惴不安。自从嫁给他的那一天起,她就明白,他不再是市井坊间的纨绔子弟,彻底变成一个手握生杀大权的帝王。
然而,在皇宫里,他似乎待她是特别的。她的品级只低于皇后,她有一儿一女,还有无上的帝宠。她是蕙质兰心的女子,也明白,她出身太过微贱,没有实力雄厚的娘家,唯一能倚靠的,便就是他,和他的宠爱。
“缳儿呢?怎么这次没有随你来行宫?”
元妃苦笑了笑,帮皇帝拉上滑在肩头的浴袍,“缳儿闹着要随太子去南方,还是陛下亲自准了的。”
皇帝笑着揉揉自己的额角,他的头脑的确不太灵光了,林缳是他最小的女儿,疼爱不已。小公主整日的嬉戏玩乐,性子娇憨烈性,像极了他年轻的时候。
元妃也笑,身为母亲,她自然希望女儿能够知书达理,温婉大方。七个子女之中,皇帝待太子严苛异常,对诸位皇子公主也是要求严格,唯独对于小公主,却是宠溺无边。
她看到皇帝似乎心情很好,几番思量下轻声道:“陛下,等缳儿回京,可不能再那么娇惯她了。十四岁的女孩儿家,转眼要及笄,总这样野,成何体统。”
话音未落,她看到皇帝的眉毛似乎蹙住,于是不由得闭住了嘴。皇帝放开她的手,闭眼轻声道,“身在帝王家,自在无忧本就是奢求。朕希望缳儿做一个例外,不要受皇家所累。”
陡然涌上的心酸,她抿住嘴,霎时红了眼眶。
她何尝不明白,皇帝竭尽所能给予缳儿的纵容,多少是将他自己终生未得的梦想,尽数给予自己的女儿。
温泉池里顿时安静下来,只有潺潺的流水声。
“望舒。”
“……臣妾在。”
“你以前给朕唱过一首歌,叫做什么无名来着……”
“思无名……”
“……对,朕突然想听了,你再唱一次吧……”
元妃轻轻点头,抿了抿唇,张口唱起了起来。虽然过了很多年,她的嗓音清亮圆润,依旧像是韶龄女子。
“绿兮淇水漪,君自长戚戚,心之忧矣,唯以风相送。请和我一起,地老天荒白头,风不息不休,带走所忧愁。闻旧日往事,前尘一梦远走……北风凄影,悠悠细说愁。携手同偕老,死生何契阔,千年已过,梦醒人消瘦……”
悠扬歌声间,皇帝拿起了身旁案几上的书信,展开慢慢读了起来。
不知读了有多少遍了,可他总是看不厌。御极数十年来,那人孜孜汲汲励精图强的手段,一如旧时戎马阵仗,强硬不减分毫,而性子却渐渐磨得温润了,信中叩问病情,软语叮嘱,殷切之忱,虽是两国的国书,内容却像是情人间温暖的问候。
自己病了的消息刚刚传出,燕皇立即遣了使臣送来书信,并且还有燕国的珍贵药材,万里迢遥,不到半月就送了过来。
皇帝淡淡的笑了笑,容颜上依旧不着喜怒,温热的泉水却仿佛从他的心上流过一般,心底一点点绵软,透出隐约的酸涩。
二十多年了呵,他老了,他也老了,可是那份情,却像是上好的美酒一般,越醇越香。
究竟是幸运,还是不幸呢?
皇帝轻轻摇头,他说不清楚,也许正如这份情的开始一样。谁也说不清感情的种子,究竟是何时破土而出,又是如何生长为一棵参天大树。
也许,就像他们的相遇一般,都是命而已。
元妃听到皇帝幽幽长叹一声,嘴中喃喃自语,依稀像是在重复自己所唱的歌词。
“请和我一起,地老天荒白头,风不息不休,带走所忧愁……”
凤仪宫内明烛光影,微风送凉,皇帝与皇后居于上首,其余各级妃嫔侧坐在下方。
世人眼里,皇帝仪容俊朗,皇后端庄修雅,是举国臣民敬仰的君父国母。皇帝登基以来,外御强敌,勤政励治,仁厚为民,振兴朝纲,是他们所见过最仁德英明的君王。
然而唯一让他们担心的是,皇帝似乎不是很喜女色,妻妾甚少,膝下仅有七个子女,子息太过薄弱。
皇后转头看身侧的皇帝,红唇轻启,“陛下,臣妾已经将有子女的妃子们召来。”
皇帝微睁开眼睛,眼光一一扫过下方的妃子们。他的妻妾很少,说是有子女的妃嫔,也不过就是皇后,元妃,德妃,淑妃四人,其余普通宫人虽有侍寝,但从未有子嗣出生。
他心里清楚,倘若皇子太多,夺嫡乱政,对国家绝没有好处。
淑妃、德妃、元妃心里皆是惴惴,皇后也目不转睛的看着皇帝,不知他要如何。
皇帝手拿起桌上一份明黄册表,声音平缓,“这是燕皇的国书,前日里刚刚送来,为皇太子提亲,求娶朕的公主。”
皇后的手不经意的一颤,侧头凝眸看去,赫然有一句跃入眼中——“此缔结姻盟,邦睦祥和,永息干戈于日后……”
“陛下允还是不允?”她一时忐忑。
皇帝收起册表,表情淡淡,“两国联姻是泽及万民的大事,朕已经允了。”
德妃心中一颗石头顿时落下,终于松了口气。她入宫二十余年,只有一子林昳,这嫁女的事情,怎么也落不到她的头上。想到这里,她不禁抬头,看着皇后以及另外两名有女的妃子。
淑妃踌躇许久,抬眸瞧见皇帝脸色如常,试探地说:“不知陛下,想要将哪个公主嫁给燕国皇太子?”
皇后默然,皇帝膝下三个女儿,分别是她、元妃、淑妃所出,不知他打算让哪个女儿出嫁。据传燕国民风历来民风彪悍,子民如虎狼一般,娇贵的公主远嫁异邦,不知有多少苦头要吃。
“长宁公主林缳还未及笄,不作考虑,现在已经成年的延熙和怡然二人。”皇帝扫了一眼他身边的女子们,“从中择出一人,和亲大燕。”
淑妃黯然垂眸,恍惚的瞬间,又抬起头来,“陛下,长宁公主回京即可及笄,况且陛下一直告诫后宫,不得因自己好恶行事。”
皇帝淡淡一笑,“林缳还有一年才可及笄,朕就算再怎么想讨好燕皇,也不能让个小孩子远去异邦。”
话语看似不偏不倚,但人人都能听出来,皇帝有意要偏袒元妃。
元妃紧咬住了牙,抑制住眼中的泪意,双手在袖中紧紧拽住了锦帕。
她记得,皇帝将她娶进皇宫,对她道,今后,朕会保护你,不叫你因为身份低贱而被欺辱,也会给予你的子女一生平安。
皇后和淑妃怔怔看皇帝,竟说不出话来,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皇帝捧起茶盏,啜了一口,“燕国太子今年二十,算起年龄,延熙十八,怡然十七,都差不了几岁。”
淑妃幽然抬目,“燕国那种地方,公主们嫁过去怎么能受得了。”
皇帝放下茶盏,眉目里一片沉静,“泽及万民,由不得她们意气用事。”
殿外淡淡的阳光照了进来,在玉砖上晕出一地光影,空中漂浮着细小的微尘,时光仿佛凝顿。
皇帝半阖了眼睛,靠着椅背,手指轻叩案几,一声一声,仿佛敲在所有人心上。
皇后和嫔妃们感觉他身上散发出一种沉重的压迫感,像黑云一样笼罩下来,让人喘不过气。
她们清楚,嫁去那朔漠苦寒之地,关山万里,只怕一去便没有再相见之日……
然而,皇帝已经允了燕皇的求亲,只怕再也没有了回转的余地。
只听皇帝用一种懒散的声音道:“受百姓供养,自然要想着回报天下。身为皇家儿女,便要有为国牺牲的自觉。”
皇后闻言蹙眉叹息,脸上浮现几分凄惶之色。
良久的死寂,蓦然,却听环佩声动,绮罗悉娑。皇后站起,翟衣紫绶,盈盈向皇帝下拜。
“臣妾代臣妾之女,延熙公主,自请嫁往大燕,以结两国万世之好。”*地狱十九层*
皇帝缓缓睁眼,看皇后低头跪在身前,似乎并未意外。
他坐直了身子,嘴角弯起,“梓童不愧是一国之母,到底懂得国家大义。”
万般酸楚在心中翻涌,皇后轻抿了唇,仰脸微笑相对。
翌日,圣旨下,延熙公主自请嫁往大燕,缔结两国万世姻缘。
一连三日,皇帝赐给公主的嫁妆,源源不断抬进凤仪宫,
嫁衣,凤冠,霞帔,满目珠翠,宝光耀眼。
公主坐在镜前,淡淡笑了笑,看到镜中的女子修眉薄唇,明眸转辉,自有一番皎皎风神,绰约不群。皇后亦在身后,凝望着自己的女儿。
“薇儿,不要怨怒你的父皇。”
公主并不答话,只是低头,将一支千年玄珠所制的凤钗拿在手中,细细把玩。
延熙公主的眉目轮廓,神情姿态,像极了父亲,眉眼间,更是有着不似一般女子的英气。
“母后此言差矣,父皇何错之有?”
她说着含笑,将凤钗插到鬟间,看见镜中的自己眉目沉静,笑意雍容。
“父皇不曾惧怕过燕国人,我是父皇的女儿,何惧之有?”
皇帝身穿玄色广袖的简素常服,缓缓而入,停在公主身后。“说得好,林氏的儿女,不会惧怕任何事情。”
公主并未起身行礼,只是偏头一笑,“父皇今日怎么有空来看望母后和儿臣?”
皇帝伸手,揽住她单薄肩头,一语不发将她拥入怀抱。
公主闭了眼睛,身体微微颤抖,她听到皇帝轻声说,“薇儿,对不起。”
“薇儿,父皇对不住你。”父皇的声音如此沉痛,“昔日父皇为了保住国家牺牲了一切,没想到,竟然还要牺牲自己的女儿。”
“燕皇和皇后都是父皇的故人,他们会好好待你的……”
这一瞬间,威严的帝王,只是一个痛心无奈的父亲。
公主缓缓笑,满嘴都是苦涩,苦彻了肺腑。
父亲……能这样拥抱自己,是十八年来可望而不可求的事情。
他首先是一个帝王,其次,才是一个父亲。
显庆六年四月,延熙公主出嫁燕国,皇帝亲送公主前往边境,留太子监国。
公主鸾车离开京城那天,举行了盛大的仪式,鲜红的皇家符节被风吹拂着,恍若一团火焰,红缨簇簇,威武的皇家卫队在大道上踏出清脆的马蹄声。
自炎兴元年两国盟约之后,叶河已成为两国商贸集散之地,南北都拓为商贸重地,北达雍京,南至岭南,向西则延伸到西域。茶叶骏马,瓷器皮革,胡姬美酒,边境自由通关,天下货物尽数涌入;人民聚集杂居,相互通婚,使得血脉相融,礼俗相渗,终合为亲睦之族。
河之北岸旌旗猎猎,血红的羽缨在阳光下交相辉映,遮天蔽日。燕皇携皇太子,早已在北岸等待和亲的队伍。
大瑞风俗本该是父亲亲手将女儿送至夫婿身边,只因数年前那个誓言,他不得踏上燕国的土地,只能看着二皇子将公主送至了对岸。
皇帝微微眯起眼,他看到人群中,他的女儿站在一个高大挺拔的青年身边,而青年身后的,似乎就是他的父亲。
那人也望了过来,目光在一刹那交汇,隔着河水,看进彼此灵魂深处。
皇帝笑了,他笑的很满足,只是如此一见,他也已经觉得足够。
喜乐喧天,皇帝的头疾隐隐又犯了,他撑着头拧紧了眉,歪在御座上。
喜宴是何时散去的,他已经不知晓,当他清醒的时候,他已和燕皇单独坐在华美的大帐里,隔着案几静静相对。香炉里燃着安神的香,雨前的毛尖发出清新的香气。
燕皇很远,正襟危坐,沉静的眉目似乎看不出往日的凌厉。他双手握住杯子,往对面看去。
二十多年了……
本以为,时间可以冲淡一切,让前尘往事随风消散。但却恰恰相反,思念并没有变淡,仿佛如陈酿的美酒一样,尘封多年,一旦揭开,馥郁酒香就会弥散天地。
只是,时间太长,百般事情,都噎在口中,欲说不得。
皇帝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轻咳一声,“陛下?”
燕皇笑,还是不说话,他有些愕然,茫然的看着他起身,慢慢走近,他像中了魔咒一般,慢慢站起,与他静静相对。
“你还是一样别扭。”他手一伸,已将他搂在怀中,紧紧圈住。极其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他缓缓搂住他的肩膀,未曾多言,已然沉醉。
这个怀抱,让他生生想念了二十多年。
他将他抱坐在膝上,再度将他拥入怀,嘴唇轻轻的贴在一起,却不深入。
“早知有今日,你便不会许那个劳什子的诺言,什么不踏上我燕国的土地,你现在还不是在我膝上?”
皇帝幽幽笑了笑,靠在他的肩上,“我的女儿,也成了贡奉。”
环在他腰间的双臂骤然收紧,将他紧紧拥在他胸前,紧得不能喘息。燕皇一语不发,喉间滚动,抵着他的额头。
他也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的靠着,一切言语,都不足以表述他们的现在。
他缓缓低头看他,他的面容更见清瘦,眉目坚毅如旧。
“昕,我们终究还是见面了。”他沉默看他良久,哑声说出这一句。
“二十多年,老了。”
“还……不算晚。”
“你看我做什么?”
“我只想好好看看你,多年不见,你的样子也模糊了。”
皇帝抚上燕皇额头,以指尖轻轻抚平他眉心那道皱痕。他抬眸看着他,“我也一样。”
皇帝靠在那人胸前,突然像是恢复了精神,滔滔不觉的说了很多话,有他的选择,他的软弱,他的决狠,他的冷酷,以及他的思念。他也在静静的听着,握住他的手细细的摩挲。他能感觉到,其实他怀中的人没有变,即便他是称颂敬仰的中兴之主,他还是一如既往的寂寞,仿佛依旧是风沙里那个不喜欢言语的青年。
而他也一样,即使高高在上,臣民驯服,他依旧感觉没有人能够理解自己,孤孤单单一个人活在皇宫。
帝王们坐拥四海,君临天下,可是有一样东西是从头到尾跟随着他们,那就是,寂寞。
他扯开他的衣领,炽热薄唇落在肌肤上,轻轻的吸吮着。彼此的呼吸交融,耳厮鬓磨间,他们眼中似乎只剩了对方,再也容不下其他。
他们都在等待重逢的一刻,即便,这一刻已经来得太迟。
夏去冬来,冬去春回。
燕国传来消息,太子妃十月怀胎,终于诞下一子。燕皇喜,为皇孙取名慕容珣,甚爱之。
皇帝知道的时候,他已经躺在了病榻上。
使臣带去了他给女儿和外孙的礼物,特意加了一副纯银镂花长命锁,他希望,这个孩子,能给两国带来更长久的安宁。
幽暗的寝殿中,皇帝静静的躺在两层锦被之下,他睁着眼睛,昔日清澈的眸子似乎在一日一日的黯淡,像是一片苍老的灰色。他握紧守在床前女人的手,静默了很久。
“望舒,是燕子么……”
“是的,春天已经来了。”
“宫里怎么那么安静?”
“臣妾让所有人都回去了,臣妾陪您。”
“望舒,你怎么不去睡呢?”
“……臣妾不困。”
元妃觉得自己的手被皇帝紧紧的攥住,手指扣住她的手指,她似乎知道皇帝是害怕她离去的,一个人孤单躺在这里,就总想抓住些什么,才觉得安全。
皇帝听着天际的鸟鸣,嘴边绽开一个在元妃看来不知何意的笑容。其实他并没有想到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只是知道,原来,春天就要到了。
“望舒,记得以前的春天,朕还带着你去过郊外放纸鸢。”
“是,那时候臣妾还没进宫呢。”
“你那时喜欢种兰花,现在还种吗?”
“种呢,昭阳殿外臣妾种了整整一园子。”
“林弘最近读书用心吗?”
“弘儿喜欢诗书,陛下忘了么?”
皇帝喃喃低语:“忘了……忘了啊……”他说着头歪了过去,眼前什么都模糊了,耳际只剩下清脆辽远的鸟鸣声,直达天际。
他在梦里看到了父亲的骏马、母亲的霓裳,看到自己生活过而今却凋败的尚书府,看到巍峨太清宫上的登基大典,看到城下满目的血水,看到铺天盖地的黑色骑兵,看到热闹非凡的婚仪,亦看到无数人的脸孔在自己眼前来回闪烁,或怒或笑。
皇帝仿佛明白了什么,微微笑了,笑的恍惚。
当夜,他唤来太子,太子素服跪在病榻下,望着床上的父亲。父亲已经四十五岁了,那是开始衰老的年纪,而父亲,似乎比任何一个人衰老的都要快。
“朕要告诫你,无论如何,不要轻易对燕国用兵,永远不要试图用武力收回四百里沃野。你的妹妹将来会是燕国皇后,你的外甥也许会成为新的燕皇,这些,都是朕留给你的机会。”
“朕留给你一个治世,好好守住它,竭尽所能去守护它。”
“你要做个贤明君主,并且要知道,帝王没有个人之爱,为了国家,他只能牺牲自己的一切。”
“儿子,记住,一个帝王,他要做的,永远比世人看到的要艰难百倍。”
太子恭恭敬敬的跪拜,以额触地。
显庆八年,帝崩,时年四十五岁,谥号为“安”。
对于这位统治大瑞二十四年的君主,后世的评价并不出众。
他从先辈手中继承了浩瀚土地万千居民,国难当头抵御强敌,和南侵的燕国铁骑浴血奋战,在国家存亡的生死关头保住了京城,逼迫当时还是皇子的燕武烈帝不得不撤离。可他并没有追击,反而与燕武烈帝停战结盟。
他在战争期间血洗宫闱,诛戮囚禁重臣,甚至于射杀流民;战后清洗贪官污吏,兴寒族,废门庭,百年望族倾颓于一夕之间;亦逼迫功臣,摧折国之栋梁。一切的一切,都让他背上残戾之名。
他的表现让所有期待大瑞复兴的人彻底失望,他并不曾威服四夷,也不曾重振威仪,他似乎更像个无所事事放任自流顺其自然的人,没有开疆列土,没有万世霸业,似乎也没有让人臣服的文治武功。终其一生,他只在做两件事情,真正让贫苦百姓过上富裕平和的日子,以及最大限度的削弱公卿贵族的势力。
他的名字在大瑞史上并不醒目,史官的笔墨对他似乎也特别的吝啬,不愿多去书写他的生平。他的名字在历代祖先的赫赫威名下并不闪亮,坊间说书人飞扬激昂的口中也逐渐淡去了他的故事,他拼死力保京城的壮举也似乎被人们刻意遗忘。大瑞的百姓并不讨厌他,但也不缅怀他。
他的灵位被放在宗庙中幽暗的地方,牌位前细长的焚香伴着点点火星,悄无声息的燃烧,映着绘有他清俊容颜的画像,逐渐成灰。
噩耗传入燕国雍京的时候,燕皇正在逗弄牙牙学语的孙儿,内侍捧上奏折,静待皇帝示下。
燕皇的手颤抖了一下,“什么时候去的?”
“回陛下,是上月初九。”
“情况怎样?”
“据说去的很安详。”
燕皇低了头,内侍看不清他的表情,他只能看到皇帝的肩头似乎在微微颤抖,手似乎按上颈间。
隔了许久,燕皇终归于平静,“这件事,交给礼部去办吧。”
内侍惶恐的退了下去,小小的孩子拍着小手,咯咯笑着,蹒跚去扑那天上的纸鸢。燕皇看着孙儿,眼前不禁一片模糊。
孙儿越长越像他的外公,俊俏的脸孔,眼角眉梢带着隐隐的不羁,孩子眯眼笑起来的时候,像极了他外公那副狡黠的神情。
他们的血,终于融在了一起。
燕皇直直站在原地,手僵在半空微抬,痴痴望了眼前蹒跚跑动的孩子,眼底空茫一片。孙儿出声唤他,他的目光却直勾勾落向远处,越过宫墙,越过大漠,越过天边流云……只愿飞到那人身边。
“爷爷,爷爷。”孩子挨过来,蹭着他衣角,笑着向他伸出手。
燕皇终于回过神,忙俯身将那玉雪般的小人儿抱在膝上。
孩子盯着燕皇看了许久,撅起嘴,胖乎乎的小手笨拙的抚上他的眼角,“爷爷,你哭了呢。”
燕皇的脸,被阳光正正照着,没有半丝血色,眼底有隐约湿意。他张口,欲唤他的名,声音却哽在了喉头。
他喃喃道:“爷爷没哭……是沙子迷了……迷了眼睛……”
皇宫大内,满园锦绣,绿茵浅浅,哪里来的大漠风沙。
孩子搂住燕皇的脖子,咯咯的笑了,笑得天真。
噩耗随之传进中宫,皇后屏退了随侍宫人内侍,扑在凤榻上,捂着嘴开始抽泣。
数十年的深宫岁月,她早已由娇憨天真的女孩变为深沉大气的皇后,眼泪与笑容,已不记得是什么滋味。
可是他去了,她忍不住想哭。
她还记得那个刀光剑影的夜晚,他把她搂得紧紧的,带她跃出重围,她伏在他的胸前,仿佛什么恐惧都被隔开在外。
他拿走了她的箫,而后一去万里,再也不知踪影。
待到她大婚,他遣人送来一只绝世玉箫,她方才知道,他已经是南方那个国家的皇帝,手握生杀予夺的大权。
她曾经唤他作“哥”,然而这个称谓,早已泯灭与风沙之中。
叶河奔流不息,水花四溅,仿佛从开天辟地以来便是如此。
没有仪仗护卫,只有一辆车架悄然自晨雾中驰来,停在北岸。
燕皇和皇后慢慢走下车架,随即从车上抱下那个孩子。凌厉的秋风掠过,带起一片黄蒙蒙的沙雾,皇后连忙用披风裹紧了孩子,疾步追上燕皇。
燕皇缓缓走着,脚下是枯黄的草地,细长的草叶在风中颤抖,叶河的一切,仿佛都没有变过。
二十年的相思,盼来了一场短促的相遇,然而温存过后,就是永远的天人永隔。
他扬起头,望着湛蓝的天空,天际涌上一层阴霾,漫天铁灰色的云片自北方而来,萧煞的卷过整个天空。一排大燕缓缓自空中飞过,飞向遥远的南方。
他叹息一声,“真冷啊……”
孩子好奇的睁大眼睛,看着面前的原野,他抱住皇后的脖颈,兴奋的问道,“这里是哪儿?”
皇后笑意雍容,“这里是边境。”
孩子手指南面,“那里又是什么地方?”
“那里是……”
“那里是你外公的国家。”
燕皇淡淡开口,自皇后手中抱过孩子,将远处的万里原野指给他看。
“外公?”孩子侧头看着燕皇。
“是啊,”燕皇目光深深,仿佛融入这篇昏黄的风沙中,“记住你的外公,他是一个英雄,他深爱着他的国家子民。”
皇后心里陡然酸涩,站在燕皇身边,喃喃道:“他……已经……”
燕皇凄然一笑,“他追寻了一生的自由,反而被牢牢的禁锢在皇家天阙中。而今,却要被深深埋入皇陵,那里又冷又黑,他不会喜欢的……永远也不会……”
风呼啸而来,吹得披风飒飒作响。
“天还是这天,水还是这水,只是大漠苍天,故人长绝。”
谁爱过谁,谁守候谁……终逃不过命运弄人。
燕崇光六年,燕皇崩,时年六十岁。
相识相爱,相离相望,他们都已百年,不会有纷争战火隔开他们,也不会有责任野心逼迫他们,世间一切对他们而言,都已如浮云流水,永不值得一顾。
从此,再没有战乱,纷争,孤寂,别离,相望,只有属于他们的永恒。

[ 本帖最后由 珍珠果 于 2008-4-10 14:04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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录入币 +1 珍珠果 2008-4-10 11: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