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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achel-lan

2008-4-17 22:54
烟霭九重城 第一部 上 BY 千帆狂舞/落熔璧

烟霭九重城(第一部)

第一章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古都金陵胜景,六朝烟雨,十里秦淮,碧水悠悠间,画舫轻摇,岸似透黛绿。
秦淮水岸,春草怯怯地摇曳,枝条万千垂摆,杨柳乍如烟。分丝拂绿处,一名白衣少年眉目含笑,脚步轻快,抬手折柳,柔枝拈在手中,额尔枝头轻颤,划过水面,捣出一圈涟漪扩散开去,引得嬉戏红鲤竞相探头。
少年走得缓慢,东瞧瞧西望望,突然停下脚步,似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定定地站在堤岸边,明若秋水般的秀瞳灵动异彩,嘴角上挑,竟有几分忍俊不禁的模样。
河中一条精致的画舫,苹花汀草间,绣阁兰浆轻摇,隐有宫腰纤细、宛如弱柳扶风,传之于外的却是近乎于粗鲁的呼喝声。
“这是从哪儿来的小白脸,水姑娘是老子的人,小白脸爷瞧着就来火,识相的快快滚下船去!”少年皱皱眉头,这声音嘶哑难听,着实令人不喜。
“这位兄台武艺超群、气度不凡,在下着实敬仰!只是今日水姑娘已接受了在下的邀请,兄台如若确实仰慕于她,明日且再来吧,万万不可唐突佳人啊!”温和清朗的语声缓缓响起,少年忍不住轻轻笑了起来,这话表面恭谨有礼,其实语意十分坚定,反正今日那个水姑娘就是不陪外客了!
不由有些好奇,秦淮河素来以香艳闻名,河中画舫多为风月女子,传闻个个都是国色天香、美貌无双。少年一路游玩到金陵,忍不住便来到这个瑕尔之地,也好瞻仰瞻仰。行来至此,虽然看到几名女子,然不过妖治些许,于“国色天香”却是差了一大截,正腹诽中,瞧见这座画舫色调鲜艳、装饰华丽,想来舫中女子应是不凡,凑巧又碰上了一场争风吃醋的戏码,少年大为开怀。
眼珠微转,身形飘起,悄无声息地落在了船头,唇微挑,也不吱声,掀帘便进了舫内。
舫内两帮人马怒目而视,一伙人锦衣绣带,神色端肃,另一伙人黑衣皂鞋,一望便知乃是江湖中人。
画舫内地方很大,檀香清幽,丝帐云幔间,素烟袅袅,润人心脾。正中摆了一张绣榻,少年认出平铺榻上的绣布正是金陵最为出名的云锦织就,想来这舫上的女子确实有些名头。
绣榻边坐了两人,一人宫衣裙长、钗黛婉致,却侧着身子,瞧不清面目,只看出鹅颈半露、肤若凝脂。另一人正对舫门,瞧见少年进来,微微怔愣,额尔似是瞧出了什么,眼中光华闪动,原本闲适的表情一瞬间竟有些激动难遏。
少年不曾注意到那人的神情变化,眼眸溜溜转,笑意盈盈,愉快地听着正中一名黑衣皂鞋的彪形大汉吼声雷动:“瞧你是个文弱书生,本大爷不愿意欺负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白脸,快点滚下船去,爷放你一马了!”
少年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这人看样子是个小头领,居然懂得强不欺弱的道理,倒也难得!
那大汉说得兴起,不妨舱内又多了一人,打住语声,回头瞧了瞧,这一瞧顿时愣住,舱门边立着一名年约十五六岁的白衣少年,眉若远黛,眸如寒水,唇若丹朱,肤如温玉……美人,真正是一位绝世的美人!大汉心里暗叹:自己居然能想出这么多形容美人的词来……再瞧瞧:美人怎会是个男的?转眼望望榻边的水灵芝,目光不由自主又回到少年身上:真他奶奶的邪门了,这个男人长得比女人还要美上三分!爷玩过无数的女人,还没玩过这么美的男人……
心头邪念一起,忍不住冲着少年色眯眯地一步一步走过来:“哎哟,哪儿来的这么美的小雏儿?让爷好好看看!啧啧啧……小白脸,水姑娘老子不要了,老子要这小美人!”一只毛茸茸的手不规矩地伸向前。
少年皱了皱眉头,本想进来看戏的,谁知演戏的人不专心演戏,居然把歪脑筋动到自己头上来了!黛眉渐渐上扬,星般双眸寒光顿显,白皙的脸庞冷厉下来,眼见那手要摸到自己身上,纤手如穿花蝴蝶,猛然甩了出去,“啪”地一声,凑过来的彪形大汉脸上顿时显出五个清晰的手指印。
舱内的人都有些呆愣,连那位沉鱼落燕、闭月羞花的秦淮名妓水灵芝姑娘也愣住了。这少年看上去纤细质弱、明艳动人,想不到脾气居然这么大,抬手便赏人一记耳光。
少年眉头却皱得更深,似乎打人打得十分不快,甩着手嘀咕:“好脏好脏,可得洗一洗才行!”说着,转身便欲走出舱去,待用河水清洗。
手指方触及珠帘,却听绣榻上的“小白脸”开了口:“公子且慢!”
少年回过头,神情有些不耐:“有事吗?”
“小白脸”一本正经:“公子脏了手,确实应当好好清洗,只是这秦淮河上常有蛮人来往,便是他……”抬手指着被打的大汉:“今日来时也曾就着河水洗手,公子不嫌那水脏吗?”
少年呆了呆,垂目望着自己打人的右手,懊恼道:“这可怎么办?早知如此,我就不打人了!”
“小白脸”热心地提建议:“如若公子不弃,在下可让人备得干净的水供公子洗手!”说着,已朝着身边的锦衣侍从使了个眼色。
被打得满脸黑红的彪形大汗总算回过神来了,气得哇哇大叫,一伸手便要抓住白衣少年。
少年满脸不高兴地瞧着那手重又伸了过来,正想闪身避开,却见面前人影一闪,一名锦衣侍从截住了大汉的攻势。
“小白脸”冲着白衣少年招了招手,示意他过去:“让他们去打,你到我这边来!”
眼瞧着那两人打到舱外,舱内另外几人也打将起来,一时桌倒杯摔,满地狼籍,少年兴奋异常。
此番终于磨得两位父亲同意他出门游玩,却仍是派了暗卫一路保护,事事受约束,便连吃食也管得紧紧的,着实憋闷。好不容易得了个巧计,把那两个跟屁虫一般的暗卫甩了,顿觉海阔天广、自由无拘,碰到这种打得乱七八糟的江湖争斗更是感到大开眼界,暗暗开怀,不虚此行哪!
“小白脸”瞧那少年并不过来,却施施然站在战圈里笑得花枝乱颤,皱了皱眉,身形微晃,已跃到少年身边,替他挡开掌风。
少年并不领情,小嘴微嘟:“这位大哥,不要紧,伤不到我的!”
“小白脸”柔声道:“你若是喜欢看,坐到榻上一样可以看得到,不要站在这里!你瞧瞧,衣服上染了污渍了!”
打斗中,有人拿了茶杯当暗器使用,杯中水淋淋,茶色深暗,甩在白衫上,很是显眼。
少年也瞧见了,撇了撇嘴,觉得“小白脸”的话还是有道理的,乖乖地随着“小白脸”冲出战团,走到一旁绣榻上坐下。
“小白脸”端过一个面盆搁在榻上,笑道:“可还要洗手?这盆里可是水姑娘亲自汲的旧年雨水!”
少年转头瞧瞧默坐一边的秦淮名妓,倒有几分歉意:“这位定是水姑娘了,对不起,把你的画舫弄脏了!”心里却大为赞叹:果然与众不同,这里头打得天翻地覆,这么一个娇滴滴的漂亮姑娘居然一点都不害怕!
水灵芝微微一笑,两腮微带晕红:“公子不用客气,打成这样,自有人赔偿!”说着,杏眼流转,已瞧向立在榻边的“小白脸”:“方公子,您可得好好算一算,走的时候把钱留下便行了!”
“小白脸”笑得洒然:“我每来一次金陵,你便讹我一次,此番明明不是我们一边动手,你却只管赖上了我!”
水灵芝美目盼兮,瞟了瞟正打得不可开交的几人:“那些江湖上谋生的混人,哪比得上公子财大气粗,我去跟他们要钱,能要多少?至于公子嘛,这小小一座画舫能值多少?说不得赔了我两座也不一定!”
“小白脸”叹气:“总之,你每次都要抢我一票。罢了罢了,这地儿弄得这么乱,我也确实有过!”从怀里摸出一张银票随手递给水灵芝:“这可够了?”
水灵芝接到手中,淡淡地瞥了一眼,掩嘴笑道:“果然出手阔绰,可惜方公子几年才来一次,否则灵芝早已富甲一方了!”
“小白脸”扬眉:“那么,此次可能叨哓水姑娘一顿晚膳?”
秦淮名妓笑得欢愉:“这么大的手笔,若是连顿晚膳都得不着,岂不显得我水灵芝恁得小气了!今日我做东,请你……”回眸处瞧见了一旁坐着的白衣少年:“还有这位公子到状元楼一聚!”
“小白脸”抚掌大笑:“水姑娘果然爽快!”话音刚落,便听“蓬”地一声,随即“扑通扑通”,原来画舫一壁被打穿了,几名黑衣皂鞋的大汉不及防备,顿时摔入水中。
白衣少年瞧着掉进水里的人手舞足蹈扑腾得厉害,禁不住哈哈大笑。“小白脸”温和地瞧了他一眼,扬声吩咐道:“可以收手了!”
舱外与小首领打得难分难解的锦衣人长声应诺,转瞬制住了对手,走进少了一边的船舱内,拱手道:“主子!”
“小白脸”挥挥手:“不要伤人性命,扔到岸上即可!水姑娘今日难得做东,请我等在状元楼开宴,我们这就走吧!”
水灵芝瞧了瞧大白的天色,失笑道:“这是什么时辰?你怎地如此猴急?这么早便想用晚膳了吗”
“小白脸”眨眨眼:“先去等着!你瞧你这地方,都砸成什么样了,难道要我们在这四面透风的舱里陪你干等吗?”
水灵芝叹了口气:“你每次来都能惹着事,这画舫可是城南的刘公子所赠,平白无辜地毁了,可惜哦!”她嘴里说着可惜,面上却笑嘻嘻毫不在意地走出了船舱,顺着搭起的木头垫板亭亭袅袅地上了堤岸。
“小白脸”微微一笑,回头对着犹觉不曾尽兴的少年轻声道:“思思,我们去状元楼吧!”
白衣少年明显地呆了呆:“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小白脸”不置可否,伸出一只手来暖暖地握住少年的左手,声音愈显温柔:“走吧!”
白衣少年也不急着追问,却抬起右手,皱了皱眉:“等等。”果真伸手进水盆里仔细地洗了洗。
“小白脸”轻笑,从怀里掏出一方丝帕,拉过他湿漉漉的右手,细细擦拭干净。
少年肤色白嫩,连掌心都是盈润如玉,“小白脸”擦得仔细,面上虽显平静,心下却是激动不已:思思,我总算又见到你了!

第二章
状元楼是金陵最大的酒楼,建在秦淮河沿岸,紧邻夫子庙,凭窗临水,颇得风雅之道。
几人来到楼内,在小二的指引下登上三楼,要了一间雅座包房,倚窗斜望,正对百曲千转的幽幽秦淮水。
白衣少年被“小白脸”安排在临窗处自己身边的座位旁,侧脸便能瞧见水波微漾、绵柳缠摇,忍不住开心地笑道:“这地方可真不错!”
“小白脸”亲手倒了杯茶水,送到少年手中,笑道:“晚时更加值得一看!”
少年不解地回过头:“白日里看得分明,待天色晚了却去看什么?”
“小白脸”轻笑着解释:“到得晚间,此河段画舫云集,灯明如昼!不仅看得清楚,兼了风清月朗、笙歌慢舞,比白日更多了几分韵致!”
少年满脸神往:“桨声灯影连十里,歌女花船戏逐波。原来果真有这般景致!我还不曾瞧过呢,今日定要好好地瞧一瞧。”
“小白脸”待要接言,回头见点心送了上来,低声吩咐了小二两句,转眼便望见少年伸了筷子去夹热气腾腾的小笼包,连忙制止:“不行,你胃弱,得垫些清汤,才能吃这些油腻的东西!”
少年怔住,歪过脸瞧向“小白脸”,眼中闪过一丝警剔:“你……你怎么知道我胃不好?”
“小白脸”淡淡一笑,笑容带上了几分落寞:“你不用防备我,我知道得并不多,只不过晓得你小名叫思思,还有……这胃弱的毛病!”
少年放下筷子,瞅着坐在对面的水灵芝浑似不曾听到二人的对话一般,只笑盈盈地望向窗外,忍不住皱了皱眉:“我自小被关在庄里,可不知道自己竟然如此出名!连刚认识的人都能一口叫出我的小名来,还知道我身体上的毛病!”
“小白脸”微微摇头:“我们并非第一次见面,可能你已经忘了!总之,并非你声名在外,只是我曾与你见过一面罢了!”
少年眨眨眼:“是吗?我怎么不记得?”
“小白脸”随意地笑了笑:“那时你还小……”回头见店小二端着一个小碗走进雅间,伸手接过小碗,转移话题:“喝些汤再吃点心!”
少年狐疑地瞧了他一眼,看不出这人有什么歹意,闷闷地接过碗,一口一口喝起汤来。
水灵芝美目灵动,回眸处瞧见少年绝丽的容颜,暗暗赞叹:自己的容貌也算较为出众,便是在这秦淮河上,谁不知道水灵芝艳冠群芳、风华绝代!和这少年一比,却堪堪起了自怜之意,颇有既生瑜、何生亮的感慨。但不知是何家的儿郎长成如此风姿,瞧他的口气竟似识得,怎地这少年竟不识得他?唉,早知他心中有人,今日看这态度,想必令他倾慕的佳人竟是这少年了!
不免有些失落,也曾几番猜测那人的意中人究竟是何模样,却料不到竟是一名男子……轻轻叹息,男子又如何?只要他喜欢,是男是女他又怎会介意,他……本就是个与众不同的人,否则,如何和自己一个歌妓相交为友?却害得自己……
眼光不由自主转向对面忙得不亦乐乎的人,见那人殷勤地挑开了汤包口,轻声叮咛:“慢点,小心烫着……不要吃得太快,一会儿不舒服……”
水灵芝忍不住复又长长叹了口气,自行夹了一个小汤包,点开包口散热,檀口微抿,汁液浓浓地流入口中,这秘制蟹黄汤包果然是天下一绝啊!
少年头一次不受拘束地吃着各色各样的美食,开心得摇头晃脑,虽然耳边一只苍蝇不停地唠叨着,也浑不介意,冲着桌上的盘子指指点点,旁边自有人如数夹来侍奉着。
其实他的胃自小因服了过多药物的缘故,比常人差了许多,冷得不行,热得也不行;甜得不行,盐了也不行;吃少了难受,吃多了更会引发胃疾,胀疼难忍。在庄中,每个人都知道他这个毛病,平日里十分小心他的饮食,故而这么多年来倒也没什么大问题。此番离了庄,两位父亲知道他自己不懂得保养,特意遣了庄中暗卫一路随行,保护倒是其次的,最主要便是提醒他饮食一定要规律。
眼下可以放开来大吃一顿,少年着实欢喜,想着即便不好了,身边带着药,疼疼也就过去了,索性不忌讳,有什么吃什么,吃得不亦快哉!
“小白脸”虽然知道他自小胃弱,却并不清楚究竟弱到什么程度,见他吃得撒欢,只道他必定清楚自己的身体情况,倒也不曾过多在意。
日头渐渐西行,最后几缕灿烂斜射入窗,照在少年洁致秀美的面庞上,白嫩的皮肤泛着淡淡的金光,眸光过处水晕流动,同桌的两人微显呆滞。
好不容易回过神,唤小二收了桌上的汤点,传上晚膳,少年瞧着一盘盘精致的菜肴铺满整张方桌,咂了咂舌,假装客气地开口询问:“可以吃吗?”
水灵芝别过脸去,假装不曾听见这句问话,清丽的秀颜挂满忍俊不禁的笑意,看这模样,定是在家里被管束得厉害了!
“小白脸”微笑着点头:“只要你的胃没关系,就可以吃了!”
少年嘻嘻一笑,歪了歪脑袋:“多谢关心!我的胃没那么不中用!”伸出筷子夹了一只凤尾虾,随意用嘴卸了壳,便吞落入腹。
“小白脸”宠溺地摇着头,净了手,一只一只将虾子剥得干净放进他碗里。少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不用这么干净啦,壳子很松脆!”
“小白脸”和声道:“思思,你在家里吃不到这些菜吗?”
少年眯了眯眼:“父亲不让我随便乱吃!我已经十六岁了,不要再叫我思思了,那是小名!”
“小白脸”笑得柔情似水:“其实思思这个名字很好听!我叫方晏,晏日之晏,请问你的尊姓大名!”
少年回头瞧了他一眼:“我以为你知道我的大名呢。方大哥,认识你很高兴,我姓蔚名缌!”
水灵芝听着二人的谈话,忍不住回头插嘴道:“是思念的思吗?令尊令堂替你起这个名字,是为了怀念谁吗?”
少年停了筷子,脸色微黯,隔了半晌方道:“非是思念的思,乃是缌服之缌,取这个名字确实是为了怀念一个很重要的人!可惜……”顿了顿,似是在考虑要不要说下去,最终仍是道出了原由:“其实我并非承继父姓,这蔚字乃是过世的义父之姓,义父膝下无子,父亲将我过继于他……”忽地笑了笑:“本来是思念的思,义父十年祭时,我却溜出了家门,不曾为他披麻戴孝以尽人子之道,父亲十分生气,便将名字改做了缌服之缌,用以为义父披孝……”声音渐渐低沉下去。
蔚缌垂着头,轻轻扣弄竹筷。方晏瞧着他自责的模样,暗暗叹息,伸手抚了抚少年如云青鬓,柔声道:“我也以为是思念的思……再吃些吧!”
蔚缌一瞬间觉得没了胃口,微微摇了摇头,侧脸瞧向窗外。
夜色渐渐迷漫开来,秦淮河上灯光桨影热闹非凡,五彩画舫随水轻轻起伏,灯舞如蛇。少年叹了口气:“果然不同于白日!”
方晏探头瞧了瞧:“你平日很少出门吗?”
蔚缌随口答道:“因为我的胃很差,平日在家中有人照料着倒也无碍,出了门却不太懂得自己照料饮食,家父颇多担忧,索性便不让我随意出门了!”
方晏“哦”了一声:“那此次是……”蔚缌扮了个鬼脸:“你想错啦,我再不会偷溜出门了……”停了停:“自那次错过了义父的十年祭后,便不曾偷溜过,此番是得了父亲的许可!”说着,无端皱了皱眉头。
方晏没有忽略他些微的面部变化,悄声问着:“怎么了?”
蔚缌压低声音:“不能再吃了,好像有点疼!”
方晏吓了一跳:“怎么办?可有带着药?”
蔚缌点头:“给我叫杯白水,那药丸只能混着白水服用!”
方晏忙不迭唤小二送上一杯白水,回头便瞧见少年秀致的脸庞渐显苍白,光洁的额头冷汗隐现,暗暗吃了一惊,自己仍是大意了,缌缌的胃比想像中还要弱。
服侍着蔚缌用了药,胆颤心惊地观察着少年的神情。片刻后,白得透明的双颊渐渐添上了血色,方晏松了口气,这药丸果然见效神速!
蔚缌毫不在意地嘻嘻笑:“不用担心,这下可舒服多了!”
水灵芝默默地望着二人之间的互动,不曾吱声。方晏焦急担忧继而放心欣喜的神态尽皆瞧在眼中,明眸微黯,虽然早知会有这么一天,却不曾料到这一天当真来临时,自己的心情竟是如此地纷纭难理!
窗外传来烟花冲上高空的呼啸声,蔚缌甫一抬头便瞧见半空绚烂的彩光四射如虹,映着天际勾月浮舟,愈发地令人心驰神往。忍不住开心地问道:“今日是什么好日子吗?亦或秦淮日日皆有烟花鸣空?”
方晏瞅了瞅水灵芝,笑容带了几分调侃之意:“说起来,今日是水姑娘一展姿才的大好时机啊,却与我等在这儿耽搁了!”
蔚缌回过头,明亮的双眸定定地瞧着水灵芝:“此话怎解?”
水灵芝淡淡一笑:“今天是秦淮十艳争夺花魁的日子,本来我是需要去参加的,只不过……”似有意似无意地瞟了瞟方晏:“既有贵客前来,这花魁做不做的也没什么大不了了!”
方晏装傻,拱手作揖:“水姑娘如此照顾方晏的面子,方晏愧不敢当!只是误了水姑娘夺魁的好机会,这……岂非是方晏之过,此番来得着实不是时候啊!”
蔚缌绝丽的双眸光彩流转,猛然一拍桌子,立起身:“现在去可还来得及?”
方晏抬头瞧向他,眼中颇多笑意:“烟火初绽,尚未开始!怎地来不及?”
蔚缌高兴地抚掌:“好,我们这便过去,一来不会误了水姑娘夺魁之机,二来也可为水姑娘加油鼓劲……长这么大了,还不曾瞧过这般盛景呢!今日定要瞧上一瞧。”
水灵芝垂下头去,心里已猜着那人的反应,轻轻叹息,吐气如兰。
果听方晏接言道:“这个提议好,免得令人懊恼!灵芝,我们这便过去吧!”

第三章
六朝烟月之区,金粉荟萃之所,秦淮自古风流态。
华灯璀璨,金粉楼台,鳞次栉比,画舫凌波。不远处,弯拱如月的长桥披红挂绿,巨大的宫灯挂满桥梁,人潮如涌,蔚缌随着方晏、水灵芝二人缓步上桥,垂目轻笑道:“这便是朱雀桥吗?”
方晏尚不及回话,便见一人急匆匆走过,不经意间脚下似被什么东西牵绊住,竟歪歪斜斜冲着蔚缌倒了过来。
蔚缌眼瞧着那人身形失了力,若自己闪开,只怕要摔倒在地,出于好心,并不闪避,反而伸出手想要扶住摔过来的路人。
方晏眼尖,映着通透的灯光,那人袖口一抹刺亮晃过眼角,骇然惊呼:“缌缌小心!”
蔚缌神色不变,纤白的手蓦然轻甩,改搀为劈,顺手挥过一道掌风,身形飘起。蓝光掠处,白衣少年轻盈地立上桥梁,星眸清冷,静静地看着偷袭之人被自己一掌打翻在地。
方晏一声忽哨,随行的侍卫立时现身,吩咐其中两人护住水灵芝,自己带着另两人奔向刚刚跃下桥梁的蔚缌。
白衣少年神情冷峻,瞧见方晏奔过来,只淡淡瞥了一眼,伸出右脚踏上偷袭之人的胸口,脚下使力,厉声喝问:“为什么要害我?”
那人“啊”地一声惨叫:“公子饶命啊,小人只是奉命行事……”
蔚缌漂亮的长眉微微皱了皱:“奉命行事?说吧,奉谁之命?”
方晏赶到少年身侧,颇为放心不下:“缌缌,你有没有受伤?”
蔚缌转眸瞧了瞧方晏,摇头道:“不曾!说,你是受何人指使?为何无辜害我?哼哼,若是不说,小爷要了你的命!”后面几句却是冲着地上的偷袭者。
脚下的人哭丧着脸:“公子饶命,真的与小人无关哪,小人只是收了刘二哥的银子,答应他将公子迷昏!”
方晏蹲下身搜出另一枚暗器,瞧着上头蓝幽幽的颜色,缓缓道:“不是毒,是金陵一带十分特别的迷药。”
蔚缌点头,脚下丝毫不见放松:“刘二哥是谁?为什么要迷昏我?”
那人尚未回话,便听得一个甜美的语声轻轻响起:“刘二哥便是今日在我舫中无礼之人,乃是伏虎帮的二头领!此人素来好色,想必是看蔚公子相貌出众,故而起了歹念!”
蔚缌转过脸去,接话的正是罗裙摇曳、风姿绰约的秦淮名妓水灵芝。
水灵芝带着两名侍卫缓缓走了过来,瞧着地上仰面向天的人:“此人想来也是伏虎帮的帮众!”
蔚缌松了脚,嘲笑道:“这姓刘的竟是个孬种,自己不敢出面,找来这等无用之人妄图加害于我……罢了,反正也不曾伤到我,留你一条狗命,快滚吧!”说着,犹不解气,一脚揣在那人的屁股上,眼瞅着那人“哎哟”一声,反手护住屁股,连滚带爬溜得飞快。
方晏背着蔚缌悄悄做了番手势,一名锦衣侍卫得了命令,转瞬消失在灯丛人海之中。
这一边动静虽然不小,却由于那头夺魁大赛已然开始,来观赛的人俱都往擂舫前涌去,并无几人注意到这边突发的事件。
方晏靠向蔚缌,忍不住牵起了少年温润的手:“和我一起走!”
蔚缌垂头,望见握住自己的手骨节分明,掌心融融的暖意渐渐涌上心头,微微一笑,倒是不愿甩脱了!抬目瞧向水灵芝:“比赛想必已经开始了,我们快些过去吧!”
水灵芝眼眸流转间已瞧着了二人紧握的手,神情微微一黯,复又开颜道:“是该早些过去了!”
一行人随着蜂涌的人群朝着擂舫所停的岸头走了过去,锦衣侍卫经此一事,不再隐身,小心地围在三人身边,注意观察着四下里的情况。
蔚缌立于岸头,瞪目结舌地望着前方人头撺动:“这样子,如何能够看得到?”
方晏轻轻一笑:“有水姑娘与我等为伴,你愁什么?”
果见一人推挤着行人急匆匆迎了上来,朝着水灵芝作了揖,压低声音:“我的姑奶奶,您可是来了,快随我上船吧!”
水灵芝纤手稍抬,指向身边几人:“和管事,这几位是我的朋友,今日要随我一起入舫!”
这位和管事日日往来于风月场中,颇有点眼力,瞧见这架势不同一般,围着的几人虽是侍卫打扮,却俱是锦衣玉带,想来主人非富即贵,生意人和气生财,船上空旷,多带几人也是无妨,忙不迭应诺了。
方晏吩咐侍卫留在岸上,自己与蔚缌随着水灵芝上了画舫,这艘舫停靠在秦淮照璧之前,空间很大,想来是为了做擂台专门而造。
舫内虽大,却也摆设得精巧,四周香炉青烟袅袅,香氛缭绕,云罗丝帐隔了障子,内中佳人纤柔的身影若隐若现,只等着上了擂台便可尽情一展才貌。
水灵芝那厢云罗转得广了,看得出身份比之诸女犹有不同,帐内私设一案,案上添着竹立香,气清怡人。
蔚缌似有几分惊喜:“水姑娘喜欢用这香吗?”
水灵芝明眸微转、螓首轻点:“不错!素喜竹,况这香点得容易,便用了!蔚公子也喜欢?”
蔚缌秀致的脸庞显出几分依恋之色:“家父爱竹,房中只用竹香!”
水灵芝不接话,竞自吩咐守在帐内的婢女将香撩得更旺一些。
方晏望向蔚缌,暗暗思忖:但不知他父亲究竟是谁,既是个爱竹之人,想必君子坦荡,耿直清朗!
领路的和管事带着三人来到帐内,借着灯光看清了蔚缌的面容,怔立片刻,呐呐着说不出话来。水灵芝淡然而笑:“和管事,这擂快要开始了,你要不要到前头招呼一下?”
和管事回过神,哈着腰点头:“有劳水姑娘提点,小人这就去了,这就去了……”犹自回头瞧了蔚缌几眼。
少年并不曾十分注意那个弯着腰的管事,却回过头对着方晏微微笑道:“方大哥,这里果然别有天地哪!只是可惜,这是后舱,瞧不见前头的盛况!”
方晏走上前,牵住他的手神秘地一笑:“怎会瞧不见?随我来!”转身对着水灵芝一揖道:“多谢你带我们上船,你且准备准备,我们便不打扰了!”
水灵芝掩嘴低笑:“你又要爬杆子了?”
方晏摇头:“你尽是把我想得和猴子一般,此次不需要爬杆子了!我来时已瞧得清楚,这舱顶头虽是飞檐,却也可坐得人,况前头丝帐垂缦,我们俩人坐在帐后,拨开些,既可瞧见擂台,也可不为人所觉!”
水灵芝晒笑:“没见过有你这样的,做什么弄得偷偷摸摸的?”
方晏笑眯眯地牵过蔚缌的手:“有时候取常人未行之道,也是一番趣味!缌缌,水姑娘还要打扮打扮,我们走吧!”
蔚缌灵动的美眸添上几分欢喜之色:“在舫顶上看吗?好呀,还不曾做过这种事呢!”
水灵芝叹了口气:“蔚公子君子翩然,若是与你时间待得长了,终究有一日也会被你带坏了!”
方晏脸皮厚,并不在意,嘻嘻哈哈牵着蔚缌的手大摇大摆出了帐,走到船侧,二人互视一眼,眼底俱有笑意,齐齐跃身,转瞬上了舫顶,挑了个正对擂台的位置,双双坐下。
蔚缌从小在庄里长大,除却十二岁那年偷溜出庄,平常下山总有父亲陪在身边。父亲严谨,又对爹爹一往情深,这种风月之地不要说来了,便连看一眼都极为不屑,蔚缌虽然很是好奇,却不敢在父亲眼皮子底下造次。
此次终于一人出了门,又甩脱了两名暗卫,呼吸到了自由的空气,眼下又与一个初识之人偷偷摸摸跃上红粉舫头,偷看脂粉争艳,一时间兴奋异常。
岸边传来人声鼎沸,方晏悄声道:“出来了!”
蔚缌望向前方,果见空旷的擂台上立了一名温婉的女子,笑意流转、美目顾盼,斜抱琵琶,半边粉腮微遮,转轴拨弦间,曲调悠扬激越。蔚缌侧耳细听珠盘玉落之声,轻轻喟叹:“果然金陵绝胜之地,风流者比比皆是!”
方晏瞧向少年的眸光温柔似水:“并非全是如此,今日上台之女子皆为各坊头牌,这夺花魁一赛其实也是各坊之间的竞争罢了,要想夺得第一的名号,岂不是要尽力而出?”
蔚缌有些好奇:“那水姑娘是哪家坊里的头牌?”
方晏微微一笑:“她自成一家,并不归于任何花坊!”
蔚缌扬眉:“水姑娘倒是个与众不同的奇女子,今日舫里打成那般模样,她仍是处之泰然,可见胆识过人!”
晚风轻拂,方晏瞧着少年鬓角一缕秀发挣脱发簪的束缚飞飞扬扬舞下腮旁,忍不住伸手向后轻捋:“头发散了!”
蔚缌随意抹抹鬓角:“方大哥,又上来一位姑娘!”
方晏顺着他的手指望了过去,嘴角笑如弯月:“这位姑娘年纪大了,想来坊中无人,只得拿她来顶用!”
蔚缌啧啧道:“看那模样,倒不觉得多大啊!”
方晏摇头:“其实也不算大,年方双十罢了。”少年的目光有些不解地望了过来,方晏淡淡微笑:“只不过做这一行的,过了十八便数年长,她已二十,如何不大?”
蔚缌怔了怔:“过了十八便算年长,怎地有这般稀奇的规矩?”
方晏轻轻叹息:“这行当哪有什么规矩可言,还不是因了那些大老爷们儿的喜好!”
蔚缌蹙了蹙眉:“我瞧着这些女儿家一个个水聪玉嫩,就这么做了别人的玩物,着实让人心生不忍!水姑娘也与她们一样吗?”
方晏瞧着他双颊映蕴灯光,肤色白皙、莹光流滑,心头蓦然砰动,勉强压抑住激越而上的情绪,放缓语速:“水姑娘卖艺不卖身,与她们并不一样!”
蔚缌一副松了口气的模样:“原来如此!水姑娘这么个冰清玉洁的人,我看着实是不像!”说着闭了闭眼,神情竟有些疲倦。
方晏对他很是上心,看出他有些不对劲,急急问道:“怎么了,不舒服吗?是不是胃……”
蔚缌回眸轻笑:“方大哥,多谢你如此关心我,没什么事!只是那药有安神的效果,每次用过后总是有些困倦。不要紧,过会儿便好了!”
方晏怜惜地拉住他的手:“若是觉得倦得很,便歇歇吧!”
蔚缌不答,却问着:“水姑娘什么时候出场?”
方晏心下窃喜,自己几次抓住他的手,都不曾被他甩开,想来在他心中对自己应是有些信任的!嘴里漫不经心地回答着:“她总是最后一个……”
蔚缌眯上双眼,身体斜斜靠了过去,打断了方晏的话:“想来还要很长时间,方大哥,且让我靠着歇会儿!”

第四章
春夜微寒,风轻轻吹过发丝,方晏小心地绕开手臂,将靠着自己的柔软身体拢进怀里。
少年的体温偏低,凉凉地拥在怀中,想来那药确实有安眠的效果,只片刻时间,便睡得熟了。方晏叹了口气,前头丝帐外琴响语娇,时不时还有人群叫好的轰然声,乱纷纷的环境,他竟然睡得香甜。
垂目瞧着怀里的人,长睫细密,随着平缓的呼吸微微抖动,如枝头轻颤的花瓣,卷起春色无边;白皙的脸庞带着熟睡中些微的晕红,红梅点点,绽出几多风韵;殷红的朱唇似抿未抿,宛若夏日荷心,总是甜蜜的色彩,诱得人……
方晏慢慢俯下头去,双唇正待触上微凉的樱角,忽地一惊,猛然直起腰身,呼吸有些粗重,拢住的手却愈发收得紧了。
蔚缌睡得迷糊,似是觉得不舒服,扭了扭身体,想要脱开方晏双手的束缚。
方晏感觉到怀中人的异动,怜惜地笑了笑,松松收紧的双臂,想了想,抽出一只手脱下自己外衫,将少年细细地裹将起来。
蔚缌下意识地往温暖的地方钻去,双唇微张,似有若无地叹了口气,想是感觉到了舒适,朱唇微勾,一丝笑意若隐若现。
方晏痴迷于淡淡的笑颜中,那抹笑宛若勾轮,云遮雾掩后,一瞬间明丽绝艳、美得不可方物。
前头一阵激烈的叫喊声拉回了方晏飘得远远的注意力,抬头望去,原来水灵芝竟已上场了。
方晏轻轻一笑,居然过了这么长时间了!眼瞧着怀里的人睡得深沉,实不忍心这时候打扰他的睡眠。
蔚缌睡得并不深,事实上虽然药力作用使得他非常困倦,但他本非贪睡之人。由于小时候身体较差,睡眠比一般人要少了许多,便是睡着了,也是十分警觉,些微风吹草动便能将他惊醒。方晏刚将他搂进怀里,他便清醒了几分,尔后场内场外时不时的欢呼声也是历历在耳,只那片刻……方晏解了外衣将他裹住更深地搂抱着……那会儿,他觉得舒服温暖,确实睡深了。谁知,水灵芝甫一登台,观赛的人群声浪迭高,立时便清醒过来。
有些疲惫地抬手揉了揉眼睛,微眯着睁开,青年俊秀的脸庞便在眼前,微微笑着,声音柔和:“怎么?被吵醒了!”
蔚缌复又闭了闭眼,再睁开,淡淡的笑容绽放,在方晏的扶持下坐起身来。
瞧着身上裹着的外衣,蔚缌清澈的双眸闪过一抹复杂之色,抬头间复又恢复如常:“方大哥,是你的衣服?”
方晏笑了笑:“你的身体被风吹得有些凉,所以替你盖着点!”
蔚缌笑嘻嘻:“我自小如此,并不是风吹的。便是睡在被窝里,也不暖和!”
方晏眼色微深:“怎会如此?”
蔚缌毫不在意地甩甩头:“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父亲说我是早产儿,出生时早了两个月,故而身体要差了些。这么多年调养,已经很健康了。”
方晏皱眉:“先天之故……”
蔚缌“嘘”地一声打断了他的话:“水姑娘开始唱了!”
方晏垂目,想着前些时候夷邦王子送来的那株双瓣雪莲还留在府里,或许对缌缌的身体有益……
前头台上,云罗翻舞,水灵芝抚着琴,轻吟曼唱:“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水灵芝音色甜美、语调悠扬,筝声激越而出,蔚缌不禁眯起了眼:“易安居士的词委婉清丽,辞未明而意已至,水姑娘可谓深得其精髓!”
方晏毫无听曲的心思,随意答道:“灵芝素慕李易安,如何唱不好易安的词?”
蔚缌侧耳细听:“听这曲,似有变动的音律。”
方晏笑了开来:“不错,灵芝曾对曲谱作了些微修改,难得这点细微变处也被你发觉了!”
蔚缌垂目:“我的祖父才华横溢、精通音律,爹爹虽比不上祖父的造诣,却也稍有涉猎,自小便教我一些。”
方晏好奇道:“你的祖父……”
蔚缌似是不愿意提及这些话题,急急接口转开:“水姑娘唱完了!”
方晏抬头望去,云罗白纱缠绕如烟如雾,水灵芝曼妙的身影盈盈立起,向着岸头嚣嚷的人群敛衽为礼,抱了筝,回身袅袅亭亭地走入舱内。
方晏笑道:“这就结束了,我们也下去吧!”
蔚缌脸上微显惊讶,抬手指向场中:“方大哥,又有人出来了。这位姑娘可真奇怪!”
方晏顺着他的手指瞧向擂台,心下颇多疑惑,想不到此番灵芝竟非排在最后,难道这位姑娘比灵芝还要……待瞧清了场上的女子,更是怔愣。
擂台上果然立了一名女子,一身蓝色短打劲装,头挽高髻,虽是男扮,却一眼便能瞧出女相来。
这倒罢了,最让方晏吃惊的却是那女子的模样,柳眉杏目,鼻腻如脂,唇红若朱,乍看倒是一名倾国倾城的美人,谁知侧过头来,右脸上赫然一块深紫胎纹,使得整张俏脸莫名添上了几分诡异。
方晏实在想不通这样的女子怎会出现在夺魁大赛上,忍不住回眸望向身侧的蔚缌,却见少年清丽的面庞先是惊异,既而显出几分疑虑,片刻后猛然跳将起身,一把拉住方晏的胳膊,急声道:“方大哥,我们快走!”
方晏一个不妨,被他拉得踉跄几步:“怎么了?”
蔚缌跺着脚:“你先别问了,快随我走!”忽地叹了口气,急匆匆的脚步却停了下来:“来不及了……”
方晏尚未及答话,便听得一个陌生的女声幽幽响起:“小少爷,还想溜吗?”
方晏抬头望去,面前立着一个短打劲装的纤细身影,右脸一块骇人的紫色胎纹,正是方才立在擂台正中的女子。
蔚缌讪讪地笑:“雪姨,风叔叔呢?”
女子微微一笑,抬手指指二人身后:“诺,不是在你们后头吗?”
蔚缌咽了咽口水,心念电转,决定采用最直接的办法,绝丽的脸庞漾出真诚的笑容:“雪姨,让您和风叔叔担心了!我知道错了!”
短衣女子淡淡而笑:“小少爷,你真的知道错了?”
蔚缌连连点头,脑中飞快地转着主意,但听身后清朗的男声平静和缓:“小少爷,不要再动歪脑筋了!你瞧瞧岸头这许多人,便是你轻功再好,能逃得了吗?”
蔚缌骇了一跳,嗫嚅着不知该怎么回答。风叔叔真是太厉害了,自己还不曾想到如何应付,他竟一眼瞧出了自己的不良居心。
不良居心……呵呵,蔚缌难得地有些不好意思,自己虽然只逃开了半天,想必两位长辈定是焦虑难安,怕还会愧悔自责。雪姨和风叔叔是义父的弟子,从小对自己这个义父的挂名儿子关爱非常,平日便是父亲些许喝斥,两人亦极力维护,此番出庄,虽说是受了蒲歆之托,实际上却是二人放心不下,一路跟随照顾自己的生活起居……蔚缌垂下头,开始自觉地忏悔。
尹氏兄妹看着他长大,对这位小主人的心思摸得很准,眼瞧着他低下了头,兄妹二人对望一眼,俱有欣慰之色,小少爷毕竟是懂事的!
尹竹雪莲步轻移,走上前执起蔚缌的手,柔声道:“我和你风叔叔并没有怪你的意思,你自幼被关在庄内,想出来玩一玩也是人之常情!是我们太过约束你了。”
蔚缌有些不好意思地抬头笑了笑:“雪姨……”
尹竹雪打断了他的话,望向立在一旁的方晏:“这位公子是你新交的朋友吗?”
蔚缌点头:“这位是方晏方公子!”
尹竹雪明丽的双眸闪过一抹异色:“方公子……”
方晏客客气气地行礼:“晚辈有礼了!”
一直静立后侧的尹竹风身随影动,飘然走近,冲着方晏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眼中一派了然之色,并不理睬他,却转向蔚缌,眉头皱了皱:“小少爷,你的脸色不好,今日胃疾发作了吗?”
尹竹雪一把扣住蔚缌的腕脉,柳眉紧蹙:“果然是发作过,用过药了吗!”
蔚缌忙不迭点头:“用过了,甫一疼我便用了药!”
尹竹雪微微叹了口气:“你这个孩子,总是让人放心不下!那药有安神的效果,难怪我们刚才找着你时,你在歇息!”
蔚缌愣住,原来这两人竟是早就来了,而自己稀里糊涂根本没有发现!
尹竹风瞧着他惊讶的模样晒笑道:“你那点行踪,我们岂会找不到!方才见你困得厉害,不忍心吵你,旦等你醒了再来。你且瞧瞧,这许多人,你如何再逃走?”
蔚缌经过这会儿,初时的愧疚渐渐淡了许多,言语自如起来:“风叔叔,我再不会逃了!”
尹竹风点点头:“不逃是最好不过了,我猜你今日胃疾发作定是晚膳时无所顾忌,乱吃一通所致!”
蔚缌又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望向尹竹雪,眼中有哀恳之意。尹竹雪最看不得他这种祈怜的眼神,轻笑道:“好了好了,既然小少爷找到了,便早些离开这里吧!”
蔚缌回头瞧了瞧方晏:“方大哥……”
方晏上前一揖:“两位前辈,在下在金陵置了宅院,不知可有此荣幸请两位前辈与……蔚公子到鄙宅作客?”
尹氏兄妹互望一眼,颇多忧虑,尹竹风抬手指着岸边人群:“那些锦衣人是你的侍卫吗?”
方晏瞧了瞧,原来人头撺动的岸边,现下已走得稀稀落落,围堤一周,正是自己的人整整齐齐地站成一排,想来锦衣侍卫已瞧见了舫上的情形,连忙疏散了人群。
尹竹风冷冷淡淡地瞥着方晏,一字一句问道:“你是什么人?”

第五章
尹竹风轻轻淡淡的一句问话着实很不客气,便是自恃年长,也不该直接询问他人的身份,而且全无尊重之意,话语间便似审问一般。
蔚缌瞧了瞧尹竹风,忽地微微一笑,似是想通了平日温文和蔼的叔叔因何这般据傲无礼。
方晏愣了愣,没有想到这位长相俊逸的前辈问起话来如此铿锵直接,却也不敢生气:“晚辈……”心里暗暗思量着该编个什么身份塘塞过去。
尹竹风冷笑道:“怎么,不方便说吗?”再不理睬方晏,转向蔚缌:“小少爷,这等藏头露尾之人何必结交?”
方晏吓了一跳,自己的话还未出口,便被人冠上了“藏头露尾”的坏名声,缌缌会如何看待……急急插言:“前辈,并非不方便说,晚辈是……”
尹竹风打断了他的话:“不用说了,我已不想知道你是何方神圣!小少爷,我们走吧!”方晏大急,拿眼瞧向蔚缌,余光处瞥见几名锦衣侍卫已攀上了舫顶,暗暗思忖着是不是索性动手方便?
蔚缌也瞧见了四下里的情势,眼珠子一转,笑道:“风叔叔,方大哥与我今日方才相识,半日相处,我二人甚是投缘,本已说定叨哓他些时日!”
尹竹风眉目轻凛,蔚缌转眼望向尹竹雪,微微眨了眨,竹雪心领神会:“也罢,客栈住得不舒服,小少爷胃弱,吃食需要处处当心,若是住得好一点,至少小少爷也能吃得好一些!”
方晏料不到蔚缌竟会帮着他,大喜过望,忙不迭趁热打铁:“不错不错!尹前辈且放心,在下可对天发誓,绝对未存任何不良之心。您瞧现下夜已深了,缌……蔚公子今日又有些不舒服,还是早些歇息为好!晚辈明日定会将身世来历一一说与前辈知晓。”
尹竹风哼了一声,双目如电扫过方晏,复又望向蔚缌:“小少爷……”
少年夸张地打了个哈欠:“风叔叔,我不想住客栈了!”斜眼溜溜地瞧往方晏,但见那人痴迷地盯着自己,心下偷偷一笑,这招好用!
尹竹风看清了他暗暗得意的神情,轻轻叹息,默然无语,不再说什么反对的话。蔚缌冲着发呆的人使了个眼色,方晏回过神,连忙招呼锦衣侍卫,派人去与水灵芝打了个招呼,众人随着方晏离开了碧水秦淮。
方晏的宅第位于金陵城东郊紫金山半腰处,深庭广院、飞檐琼楼、粉墙黛瓦掩在秀林翠叶间,一望便知乃是大富大贵人家的府第。
大红灯笼分挂朱门两侧,蔚缌抬头便瞧见了山庄的题跋,淡淡一笑,那上头烫金大字标得分明,端端正正写着“慕思山庄”。
蔚缌心里是有疑惑的,始终想不起自己何时曾与这位贵人见过面,以至于他一直念念不忘,连这府院的门头都嵌进了钦慕之意。
方晏望着灯笼下少年红通通的脸,轻声道:“进去吧!”蔚缌垂目笑了笑,带着尹氏兄妹随方晏迈进了庄内。
进了大门,踏脚处便是铺了细石子的平窄路面,几名值夜的仆役瞧见方晏一行人走了过来,恭恭敬敬跪地行礼。
过了细石子小径,通明的灯火照亮一地五彩的石头,蔚缌用脚摩了摩:“这可是金陵有名的雨花石?竟被你铺了路,暴殄天物啊!”
方晏笑道:“只这一块,因后头是片桂林,植了千株桂树,故而在此铺了雨花石。”
蔚缌惊异:“千株桂树?若是到了飘香的季节……”
方晏柔声道:“你可喜欢?”
蔚缌笑嘻嘻地点头:“当然喜欢了!”
方晏微笑:“若是喜欢,以后旦逢金桂盛放之期便来住一住吧!”
蔚缌很是开心:“方大哥,谢谢你!”身后的尹氏兄妹互望一眼,竹风眼中隐有忧虑,竹雪神色如常,趋前一步:“小少爷,你今日犯了病,早些歇息吧!”
方晏接口:“客房想必不曾收拾得干净,若是蔚公子不嫌弃,且先住到我的院子里去!”
蔚缌愣了愣:“我占了你的房间,你如何歇息?”
方晏招过一名仆役,低声吩咐了几句,方才回答道:“那院里备了书房,我在书房过一夜即可!”
蔚缌吐了吐舌头:“方大哥不用客气,只要给我间客房便行!”
方晏摇头,带着蔚缌一行人绕过长廊,拐过圆形拱门,一个幽静精雅的院落出现在眼前。
蔚缌一眼看清了院上的题牌“葭思院”,三个字俊挺飘逸、笔力雄浑,忍不住赞道:“这字与庄门的跋头笔风雷同,莫不是一人所书?”
方晏随意地瞥了瞥:“蔚公子见笑了,乃是在下一时兴起罢了,这院里的门拓皆为闲时所题!”
蔚缌叹道:“好手法!”
方晏脸上闪过一抹喜悦之色,语气倒还平淡:“进去吧!”
蔚缌回眸瞧了他一眼,月光下,双波流光溢彩,方晏心头砰然大动,竟有些怔愣。
院中的仆役还不曾歇下,看到主人回来了,急急迎上前来:“主子回来了!”
方晏吩咐着:“去将床铺换上新的被褥!”仆人应声而去。
蔚缌瞅着方晏:“大哥不用如此费心……”
方晏摆手打断了他的话:“早些歇息吧!两位前辈暂且屈居东西厢房,待明日再吩咐家人打扫客房!”心头暗暗欢喜,缌缌将那方字去了,单称大哥,果然贴心得紧哪!
尹竹风不作声,竹雪笑道:“方公子实在是太客气了!”
三人进了屋,房中一名婢女正在换着床单被褥,另有一名婢女打来了热水,方晏亲自接到手中,蔚缌就着擦了把脸,温热的毛巾捂在脸上,深重的疲惫油然而生,胃部似也隐隐作痛,待将毛巾放回水盆里,一阵尖锐的刺痛,蔚缌有些忍不住,微微弯下腰,一只手按住胃部,暗骂这倒霉的脏器如此脆弱。
方晏吃了一惊,随手将面盆递给候在身边的婢女,一把扶住蔚缌:“怎么了?”
尹氏兄妹早有了经验,示意方晏扶着蔚缌坐到床边,竹雪从怀中取了个小玉瓶,倒出两粒药丸,竹风自行取水递了过来。
蔚缌吞下药丸,就着竹雪的手喝了口水,右手慢慢揉抚胃部,半晌吁了口气:“好多了!”
尹竹风语带责备:“今日究竟吃了什么?竟然发作了两次!”
竹雪回眸嗔道:“小少爷刚好些,哥哥你就不要再埋怨他了,让他歇歇吧!”
方晏忧心不已,正待接言,转眸间却见一人进了房,语气略显恭谨:“主子回来了!”
房中四人齐齐望去,方晏蔚缌倒也罢了,只尹氏兄妹有些怔愣,进房之人眉目清丽,肤色白皙,一身红衣耀若明霞,瞧那模样与蔚缌倒有几分相像。
借着烛光,那人看清了床边少年绝丽的容颜,眸中闪过一抹异色,脸上微带几分黯然,垂下头:“主子,今日有客人啊!”
方晏淡淡地“嗯”了一声,复又转向蔚缌:“现下可还难受?”
蔚缌摇头笑道:“好多了,只是有些疲倦,累大哥担心了!”
方晏俊秀的面庞染上淡淡的喜气:“你既称我一声大哥,又何必与我这般客气,快快歇息吧!明日不用着急早起,多睡些时候!”
蔚缌柔顺地答着:“大哥也早些歇息吧!”
尹竹风皱了皱眉头,不客气地开口道:“小少爷刚刚稳妥些,实是应该早些歇息了。现下将至四更,方公子……”
方晏听懂了他话里逐客的意思,却有些依依不舍,吱吱唔唔:“蔚公子……”
话未尽,立在身后的红衣人蓦然打岔:“主子,今日府里遣人传讯,现下还在书房候着!”
蔚缌在尹竹雪的照顾下解衣脱鞋上了床,竹雪顺手拉了锦被替他盖好,少年温润的面颊映着跳跃的烛光,许是因了胃疾突发的原故,显出几分苍白,听了红衣人的话,轻笑道:“大哥,你快些去书房吧,让人久等可不好!”说着,闭上了眼睛,药力的作用使得身体愈发的倦怠。
方晏便是再舍不得走这时也找不到理由留下来了,悻悻地道了晚安,与红衣人一起离开了主屋。
主人的身影没入深沉的夜色中,尹竹风冷冷地开了口:“你们几个出去吧!”
屋内两名婢女互相望了望,不敢杵逆,双双裣衽为礼,静悄悄地退了出去,随手关紧房门。
蔚缌缓缓张开双眼:“雪姨,风叔叔,你们不去歇着吗?”
尹竹雪坐到床头,从怀中掏出一方丝帕,替他擦拭着额间渗出的冷汗,心疼道:“还疼吗?”
少年皱了皱秀气的长眉:“今天真的吃多了!”
尹竹风仔细地看了看他的气色,没好气道:“这会儿知道吃得多了,疼成这样,方才偏偏说什么好多了!”
蔚缌仍是蹙着眉:“我得让他赶快走啊,要不然,只怕这会儿他还在这儿呆着呢!”
尹竹风淡淡道:“小少爷,你可知道他的身份?”
蔚缌点着头:“我也不是傻子,这样的动作还瞧不出他的身份吗?这下倒好了,我正愁如何去那地方呢!”
竹雪弯下腰,双目平视少年洁净的明眸:“小少爷,你可要想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啊!我想,庄主和少爷定不希望你做这样的事情!”
尹竹风沉声接口:“不错,师父过世这么多年了,方炫也早已灰飞烟散,你又何必再卷到那个肮脏地里去?”
蔚缌轻笑:“你们以为我要做什么啊?我只是想去瞧瞧那个地方,我想知道那里究竟是什么模样,竟让义父这样的人深陷其中,不得解脱!”话说到最后,语气黯淡了几分,房中一时静默无声。
烛火“卜”地一声轻轻摇晃,尹竹风低低地叹了口气:“自小到大,你要做什么我与你雪姨都是支持你的,只是这一次,我们希望你一定要好好考虑考虑,究竟这么做是对还是错!”
蔚缌侧过头,闭了眼:“不管是对是错,我曾在义父坟前向义父许诺,有生之年,一定要到那个地方去看一看,而且……义父的宝宝还在那里,我怎能让弟弟留在那个地方,无论如何也要将他迎回云岫!”
尹竹风怔住,蔚缌自幼心思精巧,这些念头在他心里想必已经埋了很久,这么多年……自己与竹雪也曾夜探皇宫,甚至庄主亲自前去寻找,潘公公口中的永安宫前梅林却似平地消失了一般,始终不曾找到,故而也一直不曾找着孩子的坟……忽然有些讷讷,想起了那个飘然若仙、温和似水的人,十多年了,那孤清的身影竟有些模糊了……竹风垂下头,心口酸涩难忍。
竹雪猛然别过脸去,烛光微曳,映着美丽的双眸泪光盈盈。

第六章
凉蟾咫尺圆,月华频开。方晏的脚步轻快,少年流光泄玉的面貌宛若天际最明亮的星子,耀眼夺目。此生此世,能再遇见他,能与他这般亲近,再无所求了!
红衣人垂首默然无语,比起前头欢欣雀跃的主子,眉间淡淡的忧郁铺洒开来,使得清丽的脸庞凭添了朦胧的苦意。替身的生活,快结束了吗?
书房里,烛架上,红泪灼灼,方晏甫进房门,等在房中的劲装之人“咚”地一声跪地行礼:“王爷!”
方晏连忙弯腰伸手将之扶起:“易杨,快快起来!可是京里出了什么事?”
下跪之人乃是当今圣朝天子方荀的心腹,姓易,单名杨。本是右相易清平之子,易清平育有一子一女,女儿易柳目下尚坤宁国母之位,独子易杨自幼为方荀伴读,文从辅国公温涵之,武却高拜镇国大将军史宗和,文武双全。方荀正式接掌朝政后,儿时的伙伴同时封为一品带刀护卫,总领皇宫禁卫军,平日常在君王身侧,成为帝君最为信任的左右手。若非确有紧急要事否则方荀决不会出动这等举足轻重之人,故而方晏一见到他便知道定是皇兄遇到棘手的事情了。
易杨点头道:“不错,此事不宜为外人知晓,陛下遣属下前来报信,请王爷尽快回京!”说着,眼角瞥了瞥跟着走进书房的红衣人。
方晏回头瞧了一眼,沉声道:“疏鸿,你先下去!”
红衣人闷着头,并不应声,一步一步退出房门,素手微抬,替门内的主子将门关紧,明朗的双眸瞧了瞧雕花木门,眉目忽黯,迟沉的脚步踏在长廊下的青石板上,郁郁难欢。
梅疏鸿是方晏生母贤妃华氏娘家一个远房亲戚的儿子,算起来与方晏同辈,父母双亡后投奔京中亲眷。华氏乃名门大户,又出了个女儿贵为皇妃,声名显赫,对远来的亲戚彬彬有礼。梅疏鸿来后,华家见这孩子长得眉清目秀、聪慧可人,欣然接纳,送他学文识字,倒也出落得十分有出息。
方晏初次随母省亲便见着了这位风姿出众的远房表弟,叫贤王吃惊的并不是这位表弟的才华与风致,而是那眉目之间深重的熟悉感,为着那两三分相像,贤王当即下了令,命梅疏鸿随车进府,从此做了贤王府的总管。
说起来,方晏被封贤王,倒是不负这个封位,为人贤达,宽厚仁爱,处事公正,贤王贤德之名朝野皆知,便连辅国重臣温涵之也曾极力赞誉:“贤王重德,堪比古之名臣良相,实乃圣朝之大幸,陛下之幸也!”
天下大主方荀更是对这个弟弟信任非常,德贤二妃同出一派,昔年先帝方炫为平衡朝中关系,娶了谷梁氏表妹为后,却又一下子娶了与谷梁素不对盘的李华两家二位女儿,封为德、贤妃,以此来牵制两派在朝中的势力。因此,自进宫之日起,便注定了德、贤二妃互为知己,与皇后表面和乐融融,私下却是斗得厉害。
苏贵妃被诬贬为妃,皇后从国母的位置上跌落下来,后宫的争斗更加激烈,甚至德、贤二妃之间也起了龌龊,可惜先帝直至过世也未曾再次立后。
随着先帝陵墓的合拢,德妃之子方荀登上了皇位,贤妃颇有心机,眼见儿子无望称帝,重又拾起昔日情份,整日里姐姐姐姐叫得欢甜,德妃洋洋自得,顺水推舟,二人竟又回到了以往姐妹亲密的状态中。
二个女人之间的来来往往并不曾影响两兄弟的情义,因着母妃之间的常来常往,宫中也仅有两位皇子自幼为伴,方荀方晏彼此间了解非常,方荀登基后,对这位弟弟更是宠爱有加,凡是天子有的,必定送一份到贤王府,以示兄弟同享。帝师温涵之见此常谓叹:“历朝历代,兄弟阋墙之剧举不胜举,独我朝帝王同德同心,江山之福,百姓之福啊!”
此番方晏离京本是方荀的主意,前段时日,京中事务烦杂,正逢三年秋试已毕,今科选才由方晏主持,贤王既要理着政务,又要亲自审考,忙得翻天覆地。事有凑巧,科考刚毕,方荀生母德太后忽然离世,贤王不忍兄长伤怀,坚持亲自陪同皇帝守灵发丧,一段时日煎熬下来,加之入冬后受了寒,方晏的身子骨又不太健朗,竟然大病一场,甚至有几日卧床昏迷,把上上下下吓得不轻。
皇帝过府探视病情,弟弟憔悴的模样引起了君王深深愧疚,金口一开,便下了一个月的假期。待方晏的病势渐渐有了起色,方荀打定主意,亲自吩咐安排弟弟南下休养之事,嘱他往江南温和之地疗养一段时日,待身体恢复结实了再回京城。
江南众多风骨名城,方晏独爱金陵,六朝古都的秀致风情深深打动了贤王易感的心,此前借着公务也常常前来,故而在紫金山半腰处买下了一户占地颇广的宅院,亲自题了门头院名,因他少年时便对一人念念不忘,这处宅院倒成了他寄情的一个好所在。
梅疏鸿追随方晏多年,贤王出门常将他带在身边,买下慕思山庄后,里里外外全是他一人操持。书生文气,虽知那人的心不在自己身上,却难遏情思,又不敢表露,只一人默默相思,既想离开那人身边省得日夜煎熬,又怕离开后再见不着那人,如此辗转,时至今日仍是不曾弃主而去。
日前方晏外出游玩,三更仍不见归,梅疏鸿暗自忧心,正欲遣人去寻,却听说主子已经回来了,随即欢欢喜喜地前去主屋请安。甫到窗前,透过半开的窗洞,看到富贵已极的贤王亲自端着水盆侍候一人净面。净面之人用毛巾捂着大半张脸,看不清面目。梅疏鸿吃了一惊,到底是何人竟让高贵的主子折节下交,待欲进屋一看究竟,却见那纤秀的身影忽地微弯,自己的主子惊慌失措,底下是一连串的混乱,梅疏鸿心下乱跳,忍不住踱进了屋内。
床边少年绝丽的面庞打碎了他一直以来小心守候的梦想,梅疏鸿甫看出第一眼,便知自己那份虚无的情意再也落不到实处了。方晏,这个强行把他带到身边的主人,那眉眼间明显流露出的喜悦欢欣,对少年的小心翼翼,如一根尖利的针深深扎进他的心脏里,与血脉融于一处,想挑着拔却是再也拔不出来了。
眼前是自己居住的寻思院,梅疏鸿默立半晌,定定地望着灯笼下散着幽光的俊挺字体,寻思……寻思……葭思……慕思……蒹思……每个院落的题牌上都有一个思字,方晏的这份思念啊,到如今总算是有个头了!
春日晚发吹拂起柔滑的鬓发,带来了微微的凉意。梅疏鸿神飘九天之外,竟不曾发现院门打开,里头一名秀丽的女子悄悄走了出来,目若清泉,打量半晌,额尔开言:“公子……”
梅疏鸿受惊般地回过神来,转眸瞧着面前的女子,长长地叹了口气:“小颦……”
小颦蹙着秀眉:“进去吧,外头风凉!”梅疏鸿笑了笑,并未多说,随着进了院内。
热水打好了,床上放着白色的里衣,小颦端着水盆走过来:“公子,早些歇息吧!”
梅疏鸿愣愣地瞧着床上的白色里衣,忽然开口:“小颦,明日把那件白绸长衫给我穿!”
小颦吃了一惊:“公子,王爷不喜您穿白衣,您不是说王爷赞你着红色若明芙破水吗?”
梅疏鸿淡淡地笑,回头对婢女柔声道:“我说错了,这件有些不干净了,明日你帮我换身,还是……红色的吧!”
小颦垂下头,低声道:“公子,奴婢知道了!”
梅疏鸿挥了挥手:“你也早些歇着去吧,我自己洗漱!” 小颦抬头,美目似波,痴痴地看了他一眼,回身慢慢走出了房门。
梅疏鸿眼看着房门关得紧了,怔怔跌坐床边,伸手摸上白色里衣,忽地恨恨掷向床尾:“为什么我穿不得白衣?”
韶华如梦,为寻好梦担阁。
书房内,梅疏鸿的梦中人一脸沉凝,易扬带来的消息着实太过令人震惊,谁能想到先帝在时便已剪除的叛党隔了十多年居然重又死灰复燃!
贤王坐在椅子上,手指关节曲起,不自觉一下一下敲击着桌面。易扬默立一旁,瞧着烛光下贤王的侧面光润如玉,心头忽地一动:毕竟是兄弟,虽非一母同胞,王爷与陛下还是有颇多相像之处!
方晏习惯性地握了握拳,缓缓问道:“可知打的是谁的旗号?”
易扬连忙回答:“据闻,打的是淄阳小王爷的旗号!”
方晏转过头,眼中掠过一抹讶异之色:“淄阳小王爷?方焯不是早就死了吗?”
易扬点头:“不错,陛下也觉得事出蹊跷,方焯死了十多年了,怎么这会儿又冒出来了?”
贤王沉吟着:“方恕现下可还安份?”
易扬皱了皱眉头:“属下曾去瞧过方恕,面目糊涂,疯疯颠颠,整日只是喊着儿子的名号,看不出有什么异样!”
方晏站起身,负手踱到窗前,望着天际蟾光脉脉:“父皇圣嘱不可杀害方恕,这么多年他一直困在冷宫,难道还能与外界有所联系?”
易扬瞧着贤王修长的身影沐浴在氲氲月下,整个人竟似散发出一种淡淡的光辉,令人不敢逼视,不由自主掉转目光,忽地想起京中那位至尊天子,不知道他现在是否仍在灯下批阅着奏折,夜已深了,京城春夜寒冷……
方晏回过头,长眉微敛:“你先去休息,明日我们收拾收拾便赶回京去!”复又转身向着窗外:“想不到,皇兄治世清明谨慎,却仍是无端惹来了灾祸啊!”
易扬想了想又道:“陛下还让属下问一声,王爷身子可大好了?”
贤王微微一笑:“这么多时日了,该有的毛病全都好了,累皇兄担心了!明日我们回京去,快马加鞭,以我等的马力,半个月应已到京了!”
易扬垂下头:“陛下虽让属下来报信,却曾叮嘱,此事既已发了,一时半会儿必定难以解决,王爷体弱,不用急着赶路!”
方晏轻轻摇头:“没事,我的身体已经好了,只是……”眉间褶了起来:缌缌怎么办?才相识,怎愿与他分离,难道……低低的叹了口气。
易扬莫名地看着那抹清淡的背影,不明白王爷这是怎么了,无缘无故叹气却是为了什么?难道是为了叛党的事?

第七章
蔚缌睡得不踏实,昨天实在是吃得太多太杂了,疼得全身无力,睡着时也觉得胃里一阵一阵疼得撩人,那药竟然没起到什么作用,难怪父亲曾告诫过:“药只能在轻微发作时用一些,平日吃食一定要注意,若猛了,药是止不住疼痛的。父亲不能给你用猛药,药一物,有利有弊,用得多了,说不定损了内腑其他脏器。”
蔚缌幽幽叹了口气,睡了一觉,胃部终于舒服了许多,缓缓睁开双目,复又闭上,阳光射进屋内,刺得人眼睛发花。
耳边传来尹竹雪清脆的笑声:“小懒虫,还不起床吗?”
蔚缌低低地笑了起来:“雪姨,我不想再看到你脸上那块难看的胎记!”
一只轻柔的手拍过光滑的额际:“坏小子,雪姨已经把易容妆洗干净了!”
蔚缌睁开双眼,床边立着一名白衣素妆的女子,明眸皓齿,清丽秀美,蔚缌哈哈一笑:“雪姨还是这副模样最好看!“
尹竹雪伸手掐了掐少年粉嫩的脸颊:“快起床吧!”
蔚缌翻身坐起,随手接过竹雪递来的衣物,东张西望,好奇地问道:“风叔叔呢?”
美丽的女子笑着啐道:“若是人人都象你这种懒模样,云岫山庄怎生得了?早起身到山顶做早课去了!”
少年笑得无赖:“爹爹说,只要轻功够好,打不过便逃吧!”
竹雪哭笑不得:“让庄主听到这话,只怕你又要吃板子了!”
蔚缌扮了个鬼脸,穿鞋下床:“父亲知道全是爹爹的主意,平日用板子也只是轻轻拍两下,我是不怕了!”
尹竹雪掩嘴轻笑,瞧着小主人已穿戴整齐,捧了洗漱用具放到床前矮几上:“皇室果然不同,瞧这盐细得!”
蔚缌抹了一点涂在牙齿上,含水漱口,笑道:“皇家嘛,用什么还不都是最好的!”
尹竹雪忽地正了颜,似是想起了什么,缓缓道:“我与哥哥曾去过师父居住的永安宫寿仁殿,那里什么摆设都没有,除了一张床!”
蔚缌抹脸的手顿了顿,声音闷闷地从绒帕后传了出来:“方炫可真是小气得紧!”
屋内沉默了下来,使得门外的脚步声愈发清晰,二人互望一眼,竹雪前去开门。
方晏步履生风地走进房中,身后跟着一名形貌俊朗的年轻人,与昨日所见的那些侍卫一般,亦是锦衣玉带,只神色间略带傲然之色,见到蔚缌的模样,瞬时怔立一旁。
蔚缌开心地打招呼:“方大哥,早上好!”
方晏关切地问道:“可舒服了?”
蔚缌满脸笑嘻嘻:“已经全好了!方大哥恁地挂心了。”
方晏笑了笑,蔚缌机敏,莫名觉得他的笑容有几分勉强,皱皱眉头:“方大哥,可是遇到什么不愉快的事了?”
方晏摇着头,眼神专注:“蔚公子,你去过京城吗?”
蔚缌心头一跳,望了望立在一边的尹竹雪,但见竹雪神情不变,杏脸如花,不由自主摇头道:“不曾去过!”
方晏顺着蔚缌的目光转向尹竹雪,皱了眉:“这位姑娘是?”难道是新来的侍女?不对,若是新来的侍女不可能即刻放在主屋侍侯!
尹竹雪微微一笑:“方公子,不过隔了一夜,您便不认得我了吗?”
方晏吃了一惊,面貌虽不一样,声音却是听得出的:“您是……”
蔚缌打断了他的话:“这才是雪姨真正的相貌,雪姨精通易容术,便连我也经常识不出来!”
方晏恍然大悟,折身作揖:“前辈的易容术果然不同凡响,晚辈十分佩服!”
竹雪轻轻地笑,颇觉得意。她这一生所学,最喜易容术,当年赵无咎初次尝试便是在她身上,却没想到这个做试验的小姑娘日后长大了倒把这门手法越学越精。
少年是耐不得话说半茬的,紧接着问道:“方大哥,何故问我是否去过京城?”
方晏转过身,眸光似水,柔声道:“你是去过京城的,许是记不得了!如今,可想去京城瞧一瞧?”
蔚缌神色不改:“我去过京城吗?不记得了!不过,倒是十分想去!”
方晏继续引诱:“方大哥家在京城,因家中出了急事,今日便要赶回去,你可愿与我同回?”
少年歪了歪脑袋,抚掌笑道:“好啊,我自小便想去天子脚下瞧一瞧,方大哥若不嫌麻烦,带着我一起去可好?”
方晏大喜,他自昨晚便不安神,总是想着不愿与心上人初相识便即分开,夜里反复思量,只愿心上人能随自己回京,故而一早赶来试探,不妨蔚缌竟是一口答应,方晏只觉夜间的烦恼实属庸人自扰,至此时,笑意方才达到眉梢眼底。
蔚缌快快乐乐地笑着,看不出有丝毫不对劲的地方,尹竹雪神色不动,心下却知道小少爷算是走出了第一步,到了京城,凭方晏的身份,要进宫还不是轻而易举之事?只盼……女人总有那么一两分直觉,隐隐有种预感,蔚缌此去必会惹出事端,却不知究竟会带来什么麻烦!但愿……
易扬仍然呆呆地站在一旁,眼前的少年神彩飞扬、容颜绝丽,这模样……这模样……竟与陛下亲手挥毫、悬于寝宫内的一副画像像了个七八分,只是那画上形容幼嫩,宛若稚子,面前的人虽稚气未消,眉眼间却已长得开朗明爽了,难道是……
心头有些酸涩,别过脸,这么多年过去了,兄弟俩的记忆真是好得惊人哪!
蔚缌瞧向易扬:“这位大哥是?”
方晏忙不迭介绍:“这位是我兄长的侍卫,姓易名扬!”
少年热情地打招呼:“易大哥气度不凡,小弟很是钦仰!”
易扬手按着剑柄,微微弯了弯腰:“蔚公子过赞了!”他的记忆也不错,方晏不过提了一次“蔚公子”便被他记在了心里。
蔚缌笑眯眯地自我介绍:“小弟姓蔚单名缌,易大哥唤我蔚缌即可,不用如此客气!”易扬默然微笑。
蔚缌仍是好奇地望着他:“易大哥便是昨夜来找方大哥的家人吗?您是方大哥兄长的侍卫?”
方晏突然觉得少年的话多了起来,打岔道:“蔚公子,你可有什么需要收整的,吩咐下人收拾一番,用过早膳便要起程了!”
蔚缌不在意地笑着:“我住在你府上,哪有什么可收拾的?只是……风叔叔一早上山练功去了,这会儿还没回来!”
话音甫落,便听得一个清朗的声音接了过去:“谁说没有回来?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众人抬头望去,白衣人目若朗星、长眉入鬓,稳稳当当地走了进来。
蔚缌笑道:“风叔叔做过早课啦?”
尹竹风没好气地横了他一眼:“小懒虫,今日的早课又被你逃了!”
蔚缌上前拉住竹风的手,努力转移话题:“风叔叔有所不知,方大哥答应带我去京城呢,过会儿便起程!”
尹竹风长眉上挑:“去京城?”
蔚缌眨眨眼:“是呀!听人说,天子脚下繁荣富庶,我早就想去瞧瞧了。”
竹风不经意间蹙了蹙眉:“小少爷……”
蔚缌迅速打断了他的话:“风叔叔,你放心吧,我已经不疼了,下次一定注意,再不乱吃东西了,今日走没什么大碍!”
尹竹风沉默片刻,叹了口气:“那便去瞧瞧吧!”蔚缌轻轻一笑,开心地抓着他的手摇来晃去。
行装自然是用不着这些贵人自己准备的,不一会儿,红衣年轻人走进屋内,恭恭敬敬地禀报着马匹干粮水具已准备妥当,可以起程回京了。
蔚缌三人随着方晏来到山庄门前,果见门口队列纵横,随行的侍卫骑在马上整装待发,领头的易扬手中拉着空马缰,几匹高头骏马昂首鸣嘶。众侍卫远远望见主人出门,俱都飞身下马请安。
方晏挥了挥手示意侍卫们起身,瞧着拉着的几匹空马,客气有礼地请蔚缌三人先行选取。蔚缌笑眯眯地拍了拍左首一匹红鬃马的马头:“我就用它了!”
方晏笑着点头,亲自上前待欲助他上马,却见少年微一跃起,已飞身坐上马背,不由赞道:“好轻功!”
蔚缌笑得眉眼弯弯:“多谢夸奖!”尹氏兄妹瞧着他那得意的模样,不由失笑,自行挑了马。
众人俱都上了马,提马扬鞭,一行人飞奔而去。
梅疏鸿静静地立在庄门前,眼瞧着那抹熟悉的身影消失在林海深处,低低叹息一声,回身步入庄内。
他只是一个文弱书生,方晏此次着急返京,不曾备得马车,嘱他不用心急,过段时日再回京也无不可。
进了庄,门内小颦亭亭静立,美眸轻闪,迎上前来:“公子……”
梅疏鸿摆了摆手:“我们也收拾收拾早些起程吧!”
小颦皱着柳眉:“公子,我们单独走吗?”
红衣人淡淡道:“不单独走,却与谁同行?”
少女微微垂下头:“奴婢这就去收拾!”
梅疏鸿瞧了她一眼,默默叹了口气,小颦的心思自己也是知道的,只是自己这颗心早就给了另一个人,无端端地,若是接受了她,岂不是令她终生难欢!
小颦莲步轻移,走得远了。红衣人突然觉得百无聊赖,慢腾腾踱进后院桂林中,早春三月,桂枝吐出嫩嫩的绿苞,满地青草婆娑,一股清淡的香味迷漫林间,令人心怡脾爽。
便是走得再早,也追不上那人的步伐啊,想不到这位蔚公子……竟也是个武学高手……
梅疏鸿随手抓住一根粗粗的枝桠,掌中忽地用力,“啪嗒”一声枝桠硬生生断成了两截。
垂目瞥了瞥,甩落在地上,红衣如火,缓缓走向桂林深处。

第八章
一队人纵马官道,行色匆匆,蔚缌聪明灵巧,方晏虽然面带微笑、神情自若,眉眼间却时不时流露出急急焦虑之色,均被少年看进眼里,暗暗猜测许是京里头出了什么大事。
午时将过,离彭城还有段距离,若依着方晏往日的性子,必定要奔到彭城才肯停下,如今带着蔚缌三人,念着少年身体……昨日胃疾发作了两次……方晏倏然勒马,停在一处卉木萋萋的蜿蜒溪边,吩咐众人下马歇脚,待用过干粮再行赶路。
为王爷备下的干粮自然不可能是粗糙之物,易扬解下鞍旁的绸布袋子,拉开细绳瞧了瞧,将袋中食物垫着油纸平铺于地一一报上:“绿豆糕、状元酥……”忽然“扑哧”一笑,从里头掏出一包油纸,摊开来,居然是切成小片的一包鸭肉。
方晏也有些忍俊不禁:“疏鸿竟连这个都备着了!”
易扬接口道:“梅公子不愧为京中第一管家,做事果然细心……”再瞧瞧,伸手掏出一个小小的暖壶,晃了晃:“壶里定是汤水了!”
方晏随手接过暖壶递给蔚缌:“先喝些暖汤,再吃点心!”
少年轻轻一笑,也不拒绝,大大方方接过暖壶,就着易扬递来的小瓷杯倒了一小杯,一口喝尽,赞道:“真鲜!是鸡汤,一点都不油腻!”
方晏瞧了瞧:“是鸡汤吗?疏鸿知我不喜油腻,熬汤时必先去了油。”
蔚缌接过他递来的状元酥,连吃边问:“疏鸿?是那位穿红衣的公子吗?我怎么觉着他有些面熟?”
尹氏兄妹随便吃了点点心,听了小主人的话,互视一眼,竹风淡淡道:“当然面熟,那位公子与小少爷您有几分相像!”
少年怔愣:“与我有些相像?”
方晏不欲讨论这个话题,急急岔开:“快吃,一会儿便起程,今晚定要赶到彭城,否则便要露宿野外了!”
蔚缌嘻嘻笑:“露宿野外也不错,我长了这么大,还不曾搭帐在野外过夜呢!”
方晏温和地瞧着他:“待天气再暖和些,露宿野外倒也无妨,只是现下仍是春日,夜来露宿容易着凉!”
少年瞧见那人柔若春水的眼眸瞥了过来,心头忽地一跳,慌忙掩饰地低下头吃起点心来。
阳春二三月,草与水同色。
待饮过骏马、用毕午膳,一行人复又重整行容,翻身上马,扬鞭直往彭城而去。
鼓祖治地,九州胜景,时逢苍灵佳季,彭城秀丽华美,一派欣欣向荣、赏心悦目。将将晚膳时分,众人赶到了彭城。
彭城自古便为兵家必争之地,东襟淮海,西接中原,南屏江淮,北扼齐鲁,对于这样的军事重镇,圣朝自然不会放松,自开国来便设了郡,下辖七个县。
圣朝各地太守均由朝廷委派,一般太守任期不会超过十年,凡岁至不惑便不再出任郡州长官。现下彭城的祈太守不过而立,年轻有为,前程无量。
因着回京心切,方晏并不避嫌,直接闯到郡守府上,住进后院。这么一闹,蔚缌等三人自然也就知道了他的真实身份。
彭城重镇,圣朝开国至今,总有居心叵测之人对此地虎视眈眈,故而纷乱不断,治安一时成为圣朝的恶瘤,换了几任太守,总不如人意。
方荀登基后,委派湖州太守出任彭城,这位太守本是文举出身,高中探花后被先帝派往一个小小的县衙当了名微不足道的县令,谁也不曾料到,新帝即位,这位小县令居然连蹦数级,直接跳到了太守之位,调往湖州。
说来,这位祈太守颇有些手段,不仅治得县城,出任湖州太守后,因湖州常有水患,太守首要任务便是修堤筑坝。以往各任太守虽有动作,然效果不大,独年纪轻轻的祈氏带着侍仆在堤坝转了一个月,回头开始重新修筑,自大堤建成,在他任期内,湖州大水再不曾造成灾害。
新帝正式掌权后,一纸诏书将祈氏从湖州调至彭城,似乎存心为难于他一般,总是刚做出些成绩便立刻动身道别。当地的老百姓依依不舍,自发请上万言书恳请朝廷收回成令,可惜方荀一概不曾理会。
祈氏来到彭城后磨难重重,三番五次遭人袭击,也不知是他本人武艺高强,还是身边自有高手保护,袭击者总是莫名死亡,到后来再无人敢近其身,祈氏照样颁施号令,整顿吏治。
前后不过两三年的时间,在祈氏高明的手腕下,彭城渐趋稳定,百姓安居,市集也愈发繁荣。方晏记得,皇帝有一次听了彭城上来的奏报,赞叹道:“这个探花果然有的是办法!”
这么一个人,在大家的心目中,定是须发皆张的英雄豪杰,谁知碰了面,除去方晏曾见过祈氏,其他人俱都目瞪口呆。彭城太守面白无须,鼻梁挺直,眉若修柳,眸明唇红,一副书生样,半点看不出豪杰之相。
祈太守彬彬有礼地向贤王请安,方晏客气道:“因急赶行程,不耐宿栈,故而打扰府上,还望祈大人见谅!”
祈氏微笑道:“王爷在此落脚歇息乃是微臣的荣幸!”
贤王清咳一声:“你这几年在彭城功绩卓著,皇兄大为赞叹!陛下的意思,待再过个几年,彭城安定了,欲将你调到京城去!”
祈太守不卑不亢:“臣当年殿试,有幸一睹先帝风采,曾对先帝请命,平生志愿不过为一郡之守罢了!”
方晏摇头道:“一方百姓得了安稳固然是好,耐何天下多广,怎不曾看到众生碌碌?有志有才者苟于一隅,如何是国家之福?祈太守可治一县,继而平一郡,久而久之,积累的才干经验便是国之启录!你纵没有高就之心,然陛下却不愿屈了人才!”
祈氏垂头不语,方晏知他有些心动,也不再多说什么,只吩咐着易扬随太守府下人安排一行人的住宿事宜。
祈太守善体人意,知道贤王奔波了一天,这时候已有些疲了,亲自将贤王安排到后庭一处精致的小院歇下,自言要安排今晚王爷的膳食就此告退。
易扬照顾贤王净面更衣,感慨道:“想不到这位祈太守竟是个文弱书生!”
方晏瞥了他一眼:“你怎知他定是文弱书生?”
大护卫振振有词:“他下盘虚浮,走路迟沉,与普通人无异!”
贤王摇了摇头:“也不一定,幼时学艺曾听史将军提及,有些人功力深厚,可敛精蓄于内,外人瞧着与普通人并没什么两样。据说,前太子太傅便是此中高手!”
易扬叹了口气:“可惜幼年顽皮无知,竟不曾向蔚太傅请教两招!”
方晏笑骂:“那时你才几岁?便是请教了,蔚太傅哪肯教你这种小毛头?说来奇怪得紧,蔚太傅这等功力,怎会突然离世?”
大护卫不在意地道:“当年宫里知情的人俱都不在了,谁说得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贤王皱了皱眉头,蔚绾的过世十分离奇,这倒罢了,蔚绾过世后半年,父皇重病缠身,不久也匆匆归天,这里头怕是有什么隐情……罢罢罢,管他什么隐情,都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还多想些什么呢?
易扬绞着帕子,突然又道:“属下瞧着这位太守有些奇怪!”
方晏漫不经心地整理衣袖:“奇怪什么?”
大护卫正色道:“属下看他虽然强颜欢笑,却总有份郁郁不欢的神色!”
贤王“扑哧”笑出声来:“易护卫,你什么时候练就了火眼晶晶,连人家不开心都瞧出来了!”
易扬有些不好意思:“只是随口说说,王爷若觉得没有那便没有,想必是属下多虑了!”
贤王点头道:“不管他有什么不高兴的事,我们只管瞧着他开心的一面,说不得是人家不愿意让外人知晓的私事!”易扬连连称是。
当晚,太守府安排了丰盛的晚膳招待贤王一行人,祈太守与白日大有不同,欢笑晏晏,话语多了不少。方晏倒也罢了,易扬却总觉有异,隔了几个时辰,这人的性子怎地似乎变了个样,真正奇怪之至!
蔚缌只管吃饭,不太注意身外之事,与尹氏兄妹自顾自地吃得开心,太守前后性格大变对他来说并没有什么确切的概念。
饭罢,方晏送蔚缌回房,少年突然冒出一句话:“白日里不曾得空问得大哥,原来大哥竟是贤王啊!”
方晏呆了呆,蓦然想起身份之事尚不曾来得及向少年解释,心下有些忐忑:“蔚公子……”
少年似乎并没有觉得不快,反而欢欢喜喜地瞧向他:“大哥有话要和我说吗?”
方晏有些不知道如何措辞:“你……你不怪我一直隐瞒,今日才告诉你我的真实身份吗?”
蔚缌开心地笑着:“就这点儿事我何必怪你?你我昨日方才初识,总不能一见面便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我啊?再说……”他扮了个鬼脸:“大哥也没有问过我的身世啊,便是现下我已经知道大哥是贤王了,大哥仍没有问过我究竟是谁家的后人?何况大哥对我这个初识之人关心备至,可见贤王确如传言一般,礼贤下士,温和有道,小弟能结识大哥,开心都来不及呢,何生怨责之心!”
方晏忽然觉得有些感动,忍不住拉住少年纤细的手:“缌缌……”
尹竹风看不过眼,重重咳嗽:“小少爷,赶了一天的路,该歇息了!”
蔚缌并没有抽出方晏抓住自己的手,眼光柔柔地瞧向贤王俊朗的面庞:“大哥,明日还要赶路,早些歇息吧!”

第九章
方晏叹了口气,依依不舍地放开蔚缌的手,眼睁睁看着少年带了尹氏兄妹进屋歇下,方才示意易扬,二人回到自己暂时居住的院内。
梅疏鸿不在身边,易扬伺候着方晏洗漱歇息,待等贤王闭上双眼,大护卫掩好蚊帐,轻手轻脚地自己收拾收拾,睡在外室的床榻上。
夜阑人静,更鼓声声入耳,易扬睁着眼斜斜望见一洞月光如洗,浑然洒落,照着屋内清幽得仿似广寒空庭。春夜微寒,实在睡不着,索性披衣起身,到内室瞧了瞧熟睡中的贤王薄唇轻勾,暗自默念:不知道陛下此时可曾歇下?
九重深殿内,烛火摇曳,明黄身影端坐如松,手执朱笔,微紧着眉,不时圈圈点点,宫人太监侍立在旁,一个个面带困意。
门帘轻动,一名华衣盛妆的女官恭恭敬敬地走了进来:“陛下,贵妃娘娘在殿外候召!”
案前人缓缓抬起头来,语调平稳:“这么晚了,她来做什么……让她进来吧!”
女官低着头退出去,额尔,环佩丁冬声脆亮地响了起来,贵妃华氏仪容端肃、身姿曼妙、莲步亭亭缓缓行入殿内。
方荀放下笔,眼神温和,待得华贵妃规规矩矩地行了礼,方才淡淡问道:“夜寒露重,爱妃怎不早些歇息,却到这儿来了?”
华妃垂下眼睫,精致的妆容笼上了一层淡淡的光晕:“陛下仍在操劳国事,臣妾放心不下,故而前来探望,还请陛下早些歇息,保重龙体为要!”回身从贴身女官手中接过一个细瓷映花碗,亲自捧了来到案前,略带羞涩:“这是臣妾亲手做的银耳莲子羹,陛下请尝一尝,可还入得口?”
方荀笑了起来:“爱妃亲手做的若仍入不得口,还有什么可入得口的?”提了汤匙微尝一口,点头道:“不错,甜而不腻、滑润甘香,好手艺!”
贵妃甜甜地笑:“陛下喜欢,臣妾无与荣焉!”华氏生得端丽,这一笑恰如牡丹吐蕊、芍药化芳,一时间殿内竟是亮堂了几分。
可惜皇帝没什么心思欣赏贵妃的美丽,吃了几口放下小碗,重又提起朱笔,话语倒是十分地暖心:“朕还有些奏折要看,爱妃日来辛苦,早些歇息为好!”
话说到这当口儿,贵妃也没什么好的主意再挨下去了,又怕太过纠缠引得皇帝不耐,暗暗懊恼一阵,无奈只得行礼退出帝王寝宫,自行回殿。
方荀执笔沉吟半晌,忽地开了腔:“都下去吧,朕若有事再唤尔等!记住,若还有人来,不管是谁,只说朕已歇下了。”
宫女太监不敢违逆,纷纷施礼退出寝殿,闭了殿门,一拨子人留在殿外候着。
风过窗框发出“嘎嘎”的响声,皇帝微微一笑,起身来到窗前,开了窗,沉声低喝:“进来吧!”
影随声动,一名黑衣劲装者立时翻入殿内,单膝着地:“陛下!”
方荀摆摆手:“起来吧,可是金陵有信来京?”
黑衣人似是不敢抬头:“易大人传了讯,贤王已起程回京,不过……”
方荀眼神轻闪:“不过什么?”
黑衣人稍稍停顿,复又开口道:“此番回京,贤王带回三名初次相识之人,易大人也不清楚这三人究竟是何来历!”
皇帝皱了皱眉头:“晏弟为人谨慎,这关头怎会任由不熟悉的人随在身旁?也罢,待回京后自有分晓!只是你今日怎会挨到此时才来报讯?”
黑衣人闷着头:“今日信鸽来得迟了,属下直到三更时才接着信条!”
方荀点了点头,继续问道:“贤王身体可曾大好?”
黑衣人忙不迭回话:“易大人说,贤王体健神明,身体是大好了,陛下不用挂心!”
皇帝轻轻地笑:“朕现下已不挂怀了。太妃那边可有什么动作?”
黑衣人皱了皱眉头:“太妃今日曾与贵妃有所接触,但不知究竟说了些什么!”
方荀淡淡道:“朕已知道了,华妃方才送了碗银耳莲子羹来。”微微叹息:“朕这个老婆对娘家果然忠心得很哪,这毒下得一日烈过一日,只待朕一点一点地中毒身亡了!”
黑衣人骇然:“陛下……”顾不得失礼,跳起身便待抓住皇帝的手腕:“陛下可是吃了那羹?”
皇帝拍开他的手:“吃了又如何,不是早已配了解药吗?要引鱼上钩,不下点本钱怎么行?只可惜……”负手踱了两步,眼神深暗:“母后死得糊涂啊……晏弟还不知道此事,但愿他永远都不要知道!”
黑衣人抖着声音:“陛下……”
方荀回眸笑得温和:“绍和,你总是慌慌张张的!这点儿毒还难不倒朕,她想尽快毒死朕怕是要失算了,以朕的功力,便是全服了也能撑个三五年!待过段日子,毒性慢慢会显出来,且让她开心一阵子吧!淄阳那头有什么最新的消息吗?”
黑衣人姓左,名绍和,本是右相府上食客之子,自幼跟随易扬习武学文,易扬入宫陪读,左绍和做为侍仆随之入宫结识了两位皇子。待方荀登基,易扬受封为一品带刀护卫,这位左公子却自愿藏在暗处,组成皇朝隐卫,既负责保护方荀的安全,也负责随时监察宫内宫外的情况。隐卫多是精挑细选,甚至不惜从民间网罗人才,发展得很快,上至京城皇宫内院,下至州府各县俱有隐卫暗中监视着。
左绍和听了皇帝的问话,修长的剑眉紧紧蹙成一团:“这几日倒不曾有什么动作!陛下,这毒总是留在体内,对身体必有害处……”
方荀打断了他的话:“若是这时候解了,朕还怎么做戏,要朕硬生生装病,那可不在行!太妃那边不能松懈,淄阳那头更不能麻痹,朕觉得没消息怕不是什么好事,你吩咐那头的人,一刻都不能放松!”
左绍和只是忧心:“陛下请放心,属下省得!只是这毒……”
皇帝突然夸张地打了个哈欠:“朕有些困了!”
左绍和无奈地叹了口气:“属下伺候陛下歇息!”
方荀嘿嘿一笑,指指窗外:“多谢你的好意!朕用你可不是让你伺候朕生活起居的,快走吧!”
隐卫头领忽然抬起头,冲着皇帝深深地、仔仔细细看了一眼,咬咬牙,飘身闪出窗外。
方荀被左绍和临走的那一眼瞧得有些心悸,这家伙,又较真了!随手扶了扶脑袋,那女人今日这剂下得够狠,份量想是放了双倍,头都晕了!还好,晏弟总算要回来了……
抬起头,无意中瞥见墙上挂着的一副肖像,皇帝慢慢走上前,手指轻轻抚上画中人明丽的面庞,喃喃道:“朕锁在深宫之中,这辈子怕是再也见不到你了!”
珠帘卷,清云淡,夜静梦无常。
深更半夜,方晏莫名其妙地醒了过来,静静地闭眼躺着,想起方才梦中似又回到数年前那个欢腾的夜晚,与皇兄偷偷溜出了皇宫,热闹的集市上一个活泼美丽的小孩……不禁微微一笑,那个孩子已经长大成人了……忽地心下一凛,皇兄怕也一直惦记着他吧!寝宫中的那副画……头疼地握了握拳,将缌缌带回京不知到底是对还是错!
心思一上来便有些睡不着了,方晏顺手取了床头的衣物随随便便披了披下床,走到桌前,自行斟了杯微暖的茶水饮了几口,便见易扬走了进来:“王爷渴了怎不唤我?”
贤王微微一笑,若春风拂柳:“你真是警醒!”上上下下打量一番,皱起了眉头:“没有歇息吗?”
易扬不在意地笑了笑:“睡不着!”
方晏抿了抿杯口:“不用如此烦心,这地儿想来不该出什么事!我只是有些口渴,喝了水便再去睡,你也歇着去吧!”
大护卫的脸上闪过一抹不自在的颜色:“属下只是不习惯早睡罢了,这当口陛下必定还不曾歇息!”
方晏叹了口气:“皇兄勤于国政确是好事,只是苦了你们,陪着他辛劳!”
易扬不想谈这个话题,急急忙忙催促:“明日还要赶路,王爷别再耽搁了,再去睡一会子,时辰还早着呢!”
方晏不理他,施施然落座,闲适地拍了拍身边的椅子:“易扬,过来坐!”
大护卫皱眉:“王爷……”
方晏截住他的话:“过来陪我说说话吧,刚醒的怎么睡得着,过来坐坐!”
易扬无奈地撇了撇嘴,自觉地想起对方是王爷,也算是自己的主子,违逆他的命令可不大好……只得走过去侧着身子坐下。
方晏转着手中的瓷杯:“易扬,此番我出来时日长了,朝中可曾发生什么事?”
易扬摇头:“除却淄阳突然冒出个小王爷,别的并没有什么大事!”
贤王垂目望着杯中水映着斜月一角,淡淡道:“那宫内可曾发生什么事?比如说,可有人对皇兄心怀不轨?”
大护卫骇了一跳:“王爷,您说什么?”
方晏蹙起眉,神情有些苦恼:“不瞒你说,我总觉太后死得蹊跷!便是染了风寒,也不会突然登仙啊?”
易扬心头暗暗盘算,面上神色平静:“王爷多心了,太医的诊断不会有错,陛下也是这么认为的!”
贤王轻轻叹息,转移了话题:“今日可曾与京中联系,淄阳那头有动静吗?”
大护卫摇头:“京中不曾有讯息传来,想来淄阳那头暂无动作!”
方晏怔了怔:“你快马加鞭赶至金陵,少说也要半个月,难道半个月来淄阳那头全无动作?”
易扬也觉得有些奇怪:“确实不曾有消息传来,难道是绍和的人放松了警惕?”
贤王脸色渐显沉肃:“这不是什么好状况,明日你再飞鸽传书一封,问个清楚!”
易扬点头:“属下知道,也许……”话音未落,却见贤王冲他使了个眼色,手掌轻拍椅背,身影微晃,已跃出了窗外。
易大护卫这时候也听到了些许动静,心下一跳,拔剑在手,旋即冲了出去。

第十章
易扬冲到外头庭院,便见方晏与一名黑衣人对峙而立,易扬眼尖,已发觉墙头人影憧憧,想来潜入府内的贼人不在少数。
黑衣人黑巾蒙面,浑身上下乌七麻黑,看不清面目,并不主动进攻,只静静立着。
蟾光泠泠,方晏俊美的脸庞沉肃凝重,他的武功套数善于以静制动,对方若是进攻,反而对他有利。等了半晌,仍不见黑衣人出手,贤王心里疑惑不已,眼前这名对手难道清楚自己的武功路数?
易扬眼神轻闪,他对方氏兄弟的武功根底知之甚多,方晏因自幼身体不够健朗,练功时走的路数与其兄完全相反,主练守、避、逃三法,此时这种对峙的状况……看来这个夜闯太守府后院的黑衣人对方晏的武功必定是有所了解。
大护卫眼观八方,贤王那头只要双方不动暂无危险,怕只怕墙头上的那些人惊了王爷心神,敛敛眉,探手入怀摸出一样物事,忽地扬了扬,“吱”地一声一朵烟花飞上高处,照亮半片天空。
烟花示警是宫庭侍卫相互联系时所用的办法,贤王府内的锦衣侍卫均是由宫内挑选而出,烟花甫一升空,便听见急乱的脚步声传来,住在别院的护卫们俱都赶了过来。
黑衣人皱眉,知道今夜的行动终归失败了,想不到这个细皮嫩肉的王爷如此警觉,自己一进院便惊动了他。
长啸一声待欲冲出院去,甫动身形,一柄长剑闪着寒光迎面刺来,黑衣人忙不迭挡拦,抬目望向前,方晏笑意冷冷:“你确实懂得本王的武功路数,不过你却不知道,只要你有了动作本王的剑便能拔出!”“唰”地一声刺出第二剑,继续道:“并非定要受到攻击才能出剑!”
方晏的拔剑促使墙头上半趴着的一群人纷纷呼喝着想要跳下墙来,易扬扬声大喊:“拿下这些贼人!”
墙头上顿时多了双倍的人,风声、刀砍声、剑劈声,“砰砰啪啪”响得杂乱,伴着惨叫、尖啸,好端端的太守府后院顿时乱成一片,月光愈发朦胧,似是不堪忍受下界的繁杂争斗,索性拉来一片云半遮了流华。
黑衣人身手不凡,可惜失了先机,处处受制,再加上方晏的打法以轻缓、小巧为主,擅于四两拨千斤之术,黑衣人空有浑厚的功力,却苦于打不到实处,眼见着贤王便在眼前,一出手对面修长的身影晃了晃便到了自己背后。
如此打了几十回合,墙头上带来的下手俱都被锦衣侍卫拿下,黑衣人有些心浮气燥,猛攻几招待欲逼退方晏趁机脱身。
贤王小巧的功夫十分到位,脚下轻点,浮光掠影闪过攻击,长剑指向黑衣人背心,冷然道:“你太心急了!”瞬间制敌。
黑衣人凉凉地感觉到冰冷的锋刃抵在了后心处,知道这场打斗自己是彻底输了,长叹一声,猛地一掌拍向自己的头部,竟是想自杀了事。
方晏眼神蓦然沉凝,眼见着白皙的手掌堪堪将要到达头顶,长剑上挑,剑气释放而出,黑衣人但觉掌心透凉,不由自主缩回了手,长剑抵在了脖子上。
贤王似笑非笑:“想自杀,没那么容易!易扬,带他回屋,本王要好好瞧瞧,究竟是谁竟敢夜袭本王。”
一名锦衣侍卫恭恭敬敬地请示:“王爷,这些贼人如何处置?”他指的是从墙头抓下来的一群人。
方晏皱了皱眉头:“你看着办吧!明日还要赶路,带着这么多人总是不方便!”
锦衣侍卫跟随贤王多年,对这位王爷的脾气秉性颇多了解,听了这话,便知王爷恼恨贼人半夜偷袭,故而不愿再留活口!行了礼,带着一干侍卫们押着擒下的人离开了院子,准备找个地方把这些人逐一处理干净。
方晏将黑衣人交给易扬看管,自己却出了院,往左侧蔚缌三人所住之处走去,不知道缌缌那处可曾受人骚扰。
蔚缌居处静悄悄的,半点烛火都不曾瞧见,想是屋中人睡得深沉,并不曾发觉外头的打斗喧嚣。
方晏静静地立了片刻,清幽迷茫的月光下,贤王俊秀的脸庞神色很是古怪,似有几分了然,又似带了几分哀伤,额尔自嘲地笑了笑,转身缓缓回向自己居住的院子,脚步迟沉。
贤王走后不久,屋内传来轻悄的人语:“小少爷,你倒是沉得住气,不闻不问!”
少年的声音清晰可闻:“便是打翻了与我有什么干系?他既是个王爷,难道连这点自保的能力都没有吗?”
尹竹风叹了口气:“他对你倒是上心,这会儿还记挂着来瞧瞧!”
少年似是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笑道:“这点儿事哪说得上上心?皇家的人心思难测,谁知道他心里头究竟是怎么想的?风叔叔,不说他了,再睡会儿吧,困死了!”
屋内静默下去,似有人声轻叹,稍顷归于沉寂。
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贤王回到自己居处,缓缓进了屋,便见到易扬木桩子般立于门边,脚下黑衣人瘫软在地一动不动,想是被大护卫点了穴。
方晏轻声问道:“是什么人?”
易扬脸色莫名,隔了片刻方才回话:“是祈太守!”
贤王微微怔愣,蓦地轻笑出声:“这倒有趣了,居然是他!”
大护卫十分困惑:“属下方才问不出什么原由来,王爷可要亲自审问?”方晏点点头,坐在外室的太师椅上,顺脚踢开黑衣人的昏穴。
黑衣人迷迷糊糊清醒了过来,头脑沉涩,好不容易看清了正坐面前的人,眼瞳蓦地收缩。
方晏客气地打招呼:“祈大人!”
“祈太守”这才意识到脸上的面巾罩子已被揭开,恨恨地瞪向贤王:“方晏,本座既然落到了你的手上,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方晏接过易扬递上的茶水,微抿一口,杯盖碰击杯沿发出清脆的响声:“你是朝廷命官,遵照国制,本王是不能杀你的!本王只是不明白,你若是想要加害本王,可以用更好的办法,比如这杯子,如果在杯子上洒点儿毒,这事情不就成了,何苦还要劳你半夜三更翻墙动刀?”
“祈太守”气得翻白眼:“方晏,本座行事不周被你察觉,是本座技不如人,本座甘愿认输!只你却不可污辱本座,放毒这等下三滥的手段本座不屑为之!”
方晏呆了呆,忽然“噗嗤”一声一口茶水喷了出来,呛咳着大笑:“咳……本王竟不知祈大人居然是这么可笑的人……咳咳……放毒是下三滥的手段,半夜三更翻人墙头难道便是正人君子的行径吗?咳咳咳……也对,私入他人宅门也是君子的一种,本王今日受教了,咳咳……”
黑衣人顿时愣住,嗫嚅着说不出话来,易扬接过贤王手中的茶杯复又斟了杯茶,好心提醒:“王爷,再喝口水顺顺气!”
方晏就着易扬的手喝了口水,好不容易止了咳,仍是觉得好笑,挥着手道:“罢了,且不谈翻墙头的事,说起来这是你的府宅,你爱翻便翻吧!本王只问你,为何要夜袭本王?”
“祈太守”目中闪过一抹异色,竟似有些温柔,又有些哀戚,额尔慢慢转回森冷:“方晏,你不用问了,本座是不会告诉你的!”
贤王炯炯双目不曾放过黑衣人脸上半点变化,忽然回过头冲着易扬吩咐道:“把他脸上的皮去了!”
易扬愣住,黑衣人既惊且惧,方晏端坐不动,回头盯着“祈太守”的脸庞啧啧有声:“易护卫,你没瞧出这人脸上戴着层面皮吗?揭了,本王倒要瞧瞧这位光明磊落的正人君子究竟长了副什么相貌!”
大护卫顿时领悟过来,敢情这位不是真正的祈太守啊!凑上前冲着那张脸仔仔细细瞧了一遍,终于在耳后发现了细小的人皮接缝。
黑衣人慌乱无措,恨不得一掌拍死眼前这个年轻的护卫,却苦于手脚穴道被制,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任那人将自己脸上的人皮面具“哗”地一下撕开。
屋中烛火晃耀,照在呈现出来的面容上,方晏与易扬俱都怔了怔,实在不明白这名黑衣刺客长得竟是这副模样。
那人眉目清丽,鼻若悬胆,靥不笑而成勾,唇不点而自朱,特别是那洁白的皮肤,烛光下肤色宛若琼脂,水嫩嫩地,流光溢彩,趁着漆瞳胜墨,竟是个长相出众的绝色少年。
方晏唇角微笑的弧度加深:“真正是越来越有趣了,这么漂亮的人竟是名刺客,倒叫本王没了主意。易扬,你看咱们怎么处置这个人?”
易扬似乎也没了主意:“王爷的意思是……等等,还不知道他究竟为何要夜翻院墙行刺呢!”
方晏摇头:“这么个细皮嫩肉的人,叫本王怎生往下审问?”掩嘴打了个哈欠:“到厨房去找些碳灰,给他把脸抹上,暂不审问了,这等麻烦事回京后交给皇兄处理便是!”
易扬笑了起来:“王爷倒是爽利,没地陛下又要头疼了!”
贤王晃着脑袋:“这你就不清楚了,皇兄最喜欢干这种盘问的活儿,何况这人长得水灵灵地却跑去做什么刺客,皇兄见了必定感兴趣!”
黑衣人尖叫:“你杀了我吧?”
方晏得意地摆了摆手指:“别喊,这时候会吵着睡觉的人。你可知本王为何能够发现你并非是祈太守本人?”
黑衣少年怔住,不由自主摇了摇头。
贤王不吝赐教:“你的伪装很成功,若不是你一口一个本座,本王决不会起疑?祈太守少年入仕,如何口出这等江湖之语?唉!”轻轻叹了口气,话语渐显沉重:“本王曾听闻江湖中有一门邪术,取人脸皮做面具,想来……”瞥了瞥易扬手中的人皮,面色渐显沉痛:“真正的祈太守已为你所害!”
易扬骇然抬手,愣愣地望着被撕得有些残缺的面皮,抖着声音:“这块皮是……”
方晏的声音清清冷冷:“这块皮是祈太守……”
“不错,这块皮正是本座从那个死人脸上割下来的,方晏,你果然厉害,本座输得心服,你杀了我吧!”
贤王缓缓站起身:“你残杀朝廷命官,当治以极刑,只是按照本朝法制,若无陛下亲允下诏,任何人无权斩杀他人!本王会将你带回京去,以国法惩处!”

第十一章
第二日一早,祈太守的尸体在后院的莲花池中被找了出来,为了避免飘尸池面,尸身上绑缚了巨大的铁块。尸体面目坑坑洼洼,看不出脸的模样,皮色浸泡得发涨发白,死相极其惨烈。
方晏默默地站在屋檐下,静静瞧着易扬忙里忙外安排善后事宜,心里浑不是个滋味。
对于这位彭城太守,方晏略有所知。当年金殿严试,祈姓少年脱颖而出,他与皇兄陪在先帝身侧。犹记得少年温和稳厚的声音,平生志愿不过是做一郡之守,造福一方百姓。先帝问其民之福表现在何处,少年淡淡地笑,说道百姓之福实则极为简单,夜不闭户、路不拾遗、三餐无忧、卧寝而鼾便可满足。先帝哈哈大笑,点了探花,赐了一个七品县令的小官,言说且先管好一个县域瞧瞧,若确有才干,日后提拔至州郡。
可惜此后连连生事,先帝直到崩殂也未曾将其升调到州郡府任职,却在病重时将两位皇子唤到榻前,交代了诸多事宜,其中便有这位祈探花的情况,嘱咐长子多多提携,此人确有才干,可调到一州出任郡守。
方荀登基后,辅国公温涵之摄政,遵照先帝遗命,祈氏很快调离原县,官位一下子跃了几级,直接升任太守。起先派往湖州,约摸过了四五年,辅国公归政,皇帝正式掌权,将其从湖州调往军事要地彭城,成为彭城太守。祈氏为人耿直,行事果断,颇得民心,平生不曾有什么话柄落人口舌,唯一令人奇怪的是这位才华横溢的探花老爷年过而立却一直不曾娶亲。
方晏低低地叹了口气,皇兄因了彭城治安差乱之弊政调来祈氏,这几年确实有所成效,可惜祈氏终究是一名文弱书生,最终仍是逃脱不了被杀的命运。
说来此番祈氏遇难与自己冒然前来大有干系,贼人杀他是为了冒充他,冒充他是为了行刺自己……方晏忽地懊悔万端,贪了行程,贪了方便,却无端害了祈氏的性命,若是昨日落宿客栈……
耳边蓦然传来一声惨厉的呼唤,贤王忍不住抬眼望去,青色人影飞掠闪过,祈太守尸身边出现一名约摸二十五六岁的年轻人。阳光下,年轻人清秀的脸白得透明,腰间佩着一柄长剑,从方才掠过的身手来看必定是名武学高手。
方晏呆了呆,这是什么人?易扬奔过去,待欲相询,却见那年轻人“砰”地一声双膝跪地,一把将祈氏的尸体搂进怀里,双目充血:“谁?是谁害了他?”
易扬小心翼翼地询问:“你是祈大人的什么人?”
年轻人圆睁双目:“是谁害了他?”
易扬皱眉,待要回答,回眸但见贤王急急赶了过来,扬声唤道:“王爷……”
方晏微微点头,靠近那名年轻人:“公子是祈大人的亲戚吗?”
年轻人不答,眼神却见狠戾,忽地翻动手腕,长剑出鞘,抵上了贤王的咽喉:“说,是谁害了他?是不是你?”
易扬失声惊呼,待要上前施救,却见方晏微微摆了摆手,神情不变:“非是本王所为,你是祈太守的亲人?”
年轻人一手抱着死尸,一手举着剑,听了贤王的话有些怔愣:“王?什么王?”
易扬大喝:“正是贤王大驾,你怎可如此无礼,还不把剑放下?”
年轻人眼中闪过一丝迷惘,额尔象是清醒了过来,眼神明净,缓缓撤了剑,垂头瞧向怀里看不清面目的尸体,低声道:“贤王么?他是怎么死的?”
方晏轻轻叹息:“确实如你所想,乃是为人所害,凶手本王已抓住了……”
年轻人骤然抬头:“凶手在何处,我要……我要活剐了他……”
贤王截断他的话:“残杀朝廷命官,自当交由国法处置!你是祈大人的兄弟么?”
年轻人将手中的尸体紧紧拢进怀里,不顾一切地将脸贴上残破的面庞,方晏自认没有眼花,清清楚楚看见一滴晶莹剔透的泪珠落在死人脸上,顺着坑洼的面孔滑落而下,散入湿漉漉的鬓发中,心口瞬间紧紧揪起。
年轻人渐渐失了神志,自顾自地喃喃轻语:“都怪我,是我不好,我为什么要与你赌气,为什么要离开你?如果不离开,如果不离开……是我不好,是我错了,我来陪你了……别走得太远,等等我……”
方晏听着这话有些不对头,脑中灵光一闪,伸手便要阻拦,却终究慢了一步,“嗤”地一声,年轻人手中长剑穿透身体,明亮的剑尖闪耀在媚丽的阳光下,红得让人晕眩。
贤王倏地转过身,眼中涩涩地,鼻尖酸得难受,他终于知道这个年轻人与祈氏是什么关系了,难怪……难怪祈太守年过而立却一直绝口不提娶妻生子……
楚天魂梦与香消,青山暮暮朝朝。
方晏在彭城耽搁了一天,以贤王的名义召集彭城大小官吏为祈氏二人奔丧,命彭城别驾暂代太守之职,待朝廷另派人前来赴任不提。
这些事并没有与蔚缌详谈,蔚缌所知的不过是昨日曾与自己同桌用膳之人竟然是杀害郡守的冒牌货,不由暗叹,父亲说得果然不错,世上多的是鬼神莫测之事,谁能想到真正的太守已被杀害了呢?
第二日照常赶路,方晏心情沉重,一路默然无语,易扬知道他心下不快,不敢多话,蔚缌自与尹氏兄妹并辔同行。
黑衣少年反捆在马背上,贤王心底仁厚,虽是杀人重犯,倒不曾虐待了他,只是将之捆绑了双臂,日常饮食照样供给,如此来,待到达京城,这人竟然丰满了些许。
其后易扬与众侍卫日夜当值,谨慎行事,一路回京不曾再次招惹麻烦,贤王心情抑郁,想着那个温雅俊秀的人少年时意气风发的模样,难忍心酸,以至回到京城时,人颇显憔悴。
这期间令人困惑的是淄阳居然仍是沉寂无动静,易扬一路走一路与京中联系,得到的讯息俱是暂时不见任何异常状况。
蔚缌性子冷淡,除非自己在意,否则身外事一概不闻不问,见行程中多了个被捆得象粽子似的人,只知是假冒郡守的凶手,却并不多加询问情况。但不知为何,方晏沉闷的情绪莫名令他产生了忧心之感,几次主动前去搭话,总盼那人能象前些时候一般谈笑开颜。
他的努力很容易起到效果,方晏见他主动搭讪,确实不愿冷落了他,总会打起精神与他说上几句,蔚缌见引得他起了些兴致,心里莫名高兴,过会儿又觉得讶异,这人高不高兴与自己有什么关系呀?这么想着,便觉得很是无聊,复又沉默下来。
就这么安安静静地回到了京中,尹氏兄妹本欲投宿客栈,贤王只是不允,蔚缌无可无不可,便随着住进了王府。方晏亲自吩咐收拾了一个精巧的小院供三人居住,便在主院的旁侧。
回府不过一个时辰便得了宫中传来的旨意,召贤王入宫面圣,方晏知道兄长心焦,着意吩咐家人好生招待带回来的客人,换了身衣裳,匆匆进宫去了。
蔚缌自幼生活在云岫山庄,云岫重建后,庄内建筑更加奇伟,看惯了大宅阔院,贤王府虽然精致,却不大引得起他的兴趣,闲来无事,索性来到方晏指给他看的王府书库,随意找了几本书,想着看书打发时间,一边也可好好思考思考,如何才能让方晏带他进宫。
尹氏兄妹是不能象他这般悠闲的,京中有云岫所设的瓷器铺,此番前来,说不得须到铺中一行。因着种种原因,庄主与少爷对京城这处地方十分反感,自少爷仅剩的两位亲人相继离世后,便再不曾来过京城,故而京中的瓷器铺子多年不曾用心打理,偶尔有云岫弟子来京方才视察一番。
除却瓷器铺,还有赵无咎父亲赵熙昔日经营的绸缎庄,现下已转为云岫的产业。赵熙走后,苏平与画扇合力打理,蔚缌十二岁时画扇因病去世,苏平再没心思留在京中,将全国的铺面一一转给云岫,自己回了老家,不久便传来逝世的消息,死因很简单,不过是饭后闲逛,无辜为流矢所伤,伤口恶化不治而亡。
苏平画扇二人生时对赵无咎疼爱非常,这两人的过世令无咎一度郁郁不乐,特别是苏平,他的死简直是一出闹剧,竟是两个小孩子玩耍,其中一人取了家里长辈平日打猎用的箭驽,争斗中一个失手,箭驽走了准头,射中不远处散步的苏平……
世事弄人,再来到这个充满旧日回忆的地方却早已是物事人非了!
王府内,蔚缌看了会儿书,觉得无甚意思,回到自己居处,听仆人禀报二位长辈出了门,心念微转,便知定是去巡察铺子了,他对生意之道了解不多,也没什么好奇心,遂而找了方晏特意派来的婢女带他在王府随意逛逛。
那婢女名唤红珊,本是方晏的贴身侍婢,原于宫中伺侯华太妃,方晏自立府门后,华太妃心疼儿子,把身边最得意的宫婢一并送了过来,此后一直照顾贤王的生活起居。
红珊进宫时年方十四,派到当时的贤妃身边,聪明伶俐,体贴周到,颇得贤妃喜爱,后服侍二皇子,亦是妥当之至。方晏自幼由她相伴长大,待她不同于一般侍婢,此番蔚缌前来,方晏怕别人照顾不力,索性把身边最得意的婢女调来,当可看出,贤王对蔚缌果然是小心翼翼、一片真情。
红珊是个实心眼的女子,对贤王的心思也知晓个一两分,如今再看看主子对这位少年的体贴劲儿,心里早已明白得通透。看蔚缌主动找上她,很是热情,带着少年将贤王府转了个遍。
转过一圈,蔚缌倒添了几许疑惑,方晏的年纪算来早已过了弱冠,这王府居然没有一位女主人,着实奇怪得紧!
少年并未意识到自己心中潜存的关心和在意,只当是人之常情,便把话拿了出来问于红珊。红珊暗暗吃了一惊,听这话,想来蔚公子并不清楚贤王的心思,主子这是打得什么哑迷,这种事难道还要让人去猜吗?
转念想想倒也是主子的脾气,这二人真正算来相识并不久,纵然主子这么多年一直记挂着眼前的人,总不适宜立时便向他倾诉心事,而且蔚公子好像并不记得当年之事,若不得他的心,没地把人吓跑了!
红珊不由自主皱起了眉,主子待人温厚,对蔚公子更是掏心贴肺地上了心,这般闷着……红珊抬头瞧了瞧少年神采飞扬的脸庞,暗暗叹了口气,这种事,自己一个小小的宫婢,有何立场去言及?

第十二章
方晏一进宫便被宣进了御书房,跨过门槛,皇帝笑意盈盈起身相迎,兄弟二人分别了一段时日,再次重见倍感亲切。
遣退不相干的人,一品带刀护卫亲自奉茶:“王爷,这是日前进贡的龙井,陛下特意为您留了一罐,您且尝一尝!”
方晏接过,微抿一口,扬眉假意埋怨:“原来皇兄藏私了,这么好的茶,今日方才让我品到!”
方荀笑骂:“哪来这等没情意的话!这茶是你在金陵的日子献上来的新品,莫不是要朕特意派人送到金陵去孝敬你?”
贤王失笑:“臣弟不过说了句玩笑,皇兄却扯出这么严重的词来,说什么孝敬,实是让臣弟惶恐难安哪!”
皇帝挥手:“出去溜了一圈回来,怎变得油嘴滑舌了?晏弟,听易扬说,你们在彭城的时候遇上了刺客!”
方晏点头:“不错,正要向皇兄禀报这件事。刺客已带回京来,臣弟想交由皇兄亲自审问!”
方荀十分感兴趣:“哦,现在何处?带来让朕瞧瞧!”
贤王冲着立在一旁啼笑皆非的大护卫眨了眨眼,我怎么说来着,皇兄就是喜欢审问犯人,奈何身为君主有碍瞻观,平日只能眼睁睁地羡慕他人,做弟弟的,如何不该让他过把瘾?
易扬闷下头,努力让语调听起来非常平静,没有一丝笑意:“启禀陛下,那刺客已被属下带进宫来,关在冷宫后头的杂院里!”
皇帝抚掌开心地笑道:“好好好,这两天先将他押着,易杨,得空你随朕一同去审问审问,朕非要弄个清楚,是谁给他这等熊胆,残害朝廷命官,李代桃僵,刺杀朕的弟弟!”
方晏转过脸去偷笑,肩膀微微耸动,隔了半晌,方又一本正经地回过头来:“皇兄,淄阳那头还是没有消息吗?”
方荀收了笑,皱起眉头:“不错,这事奇怪得紧,自前次传来密报便再无任何动作!”
贤王垂目沉吟:“莫不是我们的人不曾探得内部消息?”
皇帝立起身,来回踱了两步:“这就难讲了,绍和三番五次与淄阳联系,隐卫只说不见动静!”
方晏揉了揉额角:“方恕如今还是老样子吗?”
皇帝点头:“前两日朕一个人去瞧过他,那疯子把朕当作他儿子纠缠着不放,朕好不容易方得脱身!”
听了这话,不只方晏怔愣,便连易扬也忍不住向天翻了个大白眼,陛下这脾气总是改不了,不按牌理出牌,想一出是一出,居然独自跑到那种地方寻晦气。
贤王觉得自己有义务提醒皇帝:“皇兄贵为天子,应当处处珍重,怎可单独涉险,若是方恕发起疯来伤了皇兄,那可如何是好?”
方荀不在意地挥了挥手:“他那样子哪能伤得了朕?”转眸好笑地打量了弟弟一番:“朕的功夫比起你来应还是强一些的,你犹能打赢刺客,朕自保的能力当是更强!”
方晏哭笑不得:“皇兄,你又来取笑臣弟!”忽地板起脸:“皇兄紧急派易扬接臣弟回京,臣弟原以为京中必定严谨,如今看皇兄这等随意的模样,看来是臣弟想差了,这些天没命的赶路着实不必要!”
皇帝哈哈一笑,上前扶住弟弟的肩膀:“这事才出个头,有什么紧急可言?况且那小王爷名不正、言不顺,能成多大气候?只是朕登基以来,首次遇着叛乱这档子事,朕觉得有趣得紧,唤你回来凑凑热闹也算是兄弟有福同享哪!”
贤王目瞪口呆,额尔苦笑着转过身,对着同样张口结舌的易大护卫长叹道:“亏了你还日夜兼程地赶去金陵,唉!”
皇帝笑嘻嘻地瞧着两人长吁短叹,眉目间喜悦之色溢泛而出,过会儿压低了声音:“有你们在朕身边,天大的难关朕也敢闯它一闯!”
二人耳聪目明,方荀的声音虽然低沉,却仍是听得一清二楚,易扬闷下头,莫明觉得窝心。方晏缓缓走到兄长身后,突然伸手象小时候一样抱住兄长的腰身,前胸紧贴着皇帝的后背,轻声道:“不错,只要我们同心协力,没有过不去的坎儿!”
皇帝微微含笑,拍了拍弟弟拢过来的手,这些天曾有过的担心疑虑瞬间烟消云散,不管背后那些人如何动作,弟弟还是那个与自己最亲最贴心的好弟弟!
兄弟二人重又落座,易扬换了茶水,仍旧站在一旁,皇帝指了指方晏身旁的座位:“易扬,坐着说话!”
大护卫自小与方氏两兄弟一起长大,并没觉得太多拘束,皇帝既让坐下,也便道了谢,欠身坐下。
方荀想起易扬回宫后说的一些事情,随意问道:“晏弟,听说你带了三名初识之人一同回京,可知那三人是什么来历?”
贤王心头一紧,蓦然想起挂在寝宫的那副肖像,谨慎地回答:“不瞒皇兄,只是在金陵时认识的朋友,与臣弟极为投缘,故而邀请来京,过段时候当会离去!”是呀,即便此次相处日长,缌缌终归会离开,到时候自己该怎么办?
皇帝对这个弟弟十分信任,淡淡地“哦”了一声不再追问,坐在末座的易扬一只手不由自主抓紧了剑柄。
方荀提醒着:“既是朋友倒也无碍,只是这等关头需得多加小心。朕总觉得淄阳表面上虽然没有任何动作,但是内里头必定有了别的打算!淄阳安稳了这么多年,如何这时候有了动作?朕想那头必是早有准备了!”
方晏点头:“不错,臣弟也觉得目前这般风平浪静不是什么好状况,不过绍和的人也打探不出动静来,我们除了静等着实没有别的什么好办法!皇兄,这件事朝中多少人知道?”
皇帝沉吟着回答:“这件事是绍和的人查探出来的,知道的人不多,除了温爱卿,朕暂不曾告知他人!不过……世事难料,朝中是否有人存着二心,那就不得而知了!”
贤王垂目:“自方恕兵败后,蜀地一直混乱难安,匪盗流窜,皇兄派去的官吏不是被暗杀,便是吓得挂冠而逃,直到皇兄派了符简前往情况才稍有好转,发生这样的事,符简居然不知道吗?”
方荀屈指敲打着桌面:“看来易扬忘了告诉你了,符简回京了!”
方晏忽地立起,惊讶道:“回京?为何回京?”
方荀揉了揉额角:“你且坐下不用惊慌!符简回京时身患重疾,朕曾派人去探望过,确实是病得连话都不能说了,故而回京就医!朕已下旨,令太医院派出两名医正为其专治!”
方晏缓缓坐下:“他这病生得可真是及时啊!”
方荀似乎有些疲惫,抬手擦着双眼:“便是这当口生不了病,他也要让病自己找上来,老狐狸一只!幸好他自己封了嘴,要不然朕还得想办法让他不能说话,岂不麻烦?说来老狐狸虽然滑头,但也颇能审时度势,知道有些话得藏着,烂在肚里也不能说!”
易扬觉得皇帝不对劲,关切地问道:“陛下不舒服么?”
方晏这时也注意到兄长的脸色不大好:“皇兄,可是身有不适?”
方荀晃了晃脑袋:“没事,奏折看多了,眼睛发花!晏弟,天色将暮,你今日留在宫里陪朕用过晚膳再回府可好?”
贤王想起家中的少年,略感犹豫,抬头望见兄长期盼的双眸,心下忽地一暖,不由自主点了点头:“好……”
今夜偏知春气暖,虫声新透绿窗纱。
方晏回到贤王府时已过三更,红珊带着一拨子婢女仆役侍候醉醺醺的主子洗漱歇息,眼望着王爷白皙的脸庞晕红一片,连耳根后都泛了红,忍不住埋怨:“主子不能多喝,如何不禁着些?”
方晏迷迷糊糊地笑了笑:“皇兄酒量大,他亲自斟来,我能不喝吗?红珊,蔚公子他们已歇下了吗?”
红珊叹了口气,没想到王爷醉成这样仍旧念念不忘那个少年,哄劝道:“早已歇下了。王爷,你今日方才回府,又饮了酒,快睡吧!”
方晏歪歪斜斜地倒在床上,打了个酒嗝,闭上眼,任红珊盖上绣被,喃喃地喊了一声:“缌缌……”再不言语。
最后两个字红珊听得清楚,微微怔了怔,压低声音吩咐房内跟着伺侯的下人:“王爷睡着了,都出去吧,轻点儿声!”
仆人俱都退了出去,红珊仔细地拢了被,回身走到桌前取了绣巾斜着身子坐在床头木椅上慢慢绣将起来。王爷醉成这模样,得守着些,夜里定会起身了!
绣了几针,床上的方晏不安地翻了个身,猛然直直坐起,睁开双眸,眼神茫然。红珊心知不好,快速放下活计取了个盆奔回床前,贤王一下子趴倒在床沿边,张嘴大呕。
红珊见他呕得辛苦,暗暗怜惜,轻轻拍抚他的后背,待他歇下劲来方才轻声问道:“可觉得舒服了许多?”
方晏起身时还有些昏昏然,经过这番大呕倒是清醒了过来,直起腰,接过红珊递来的面巾擦了擦脸,略觉惭愧:“没事了。”
红珊微微地笑,扬声唤来门外候着的仆役进屋收拾妥当,服侍贤王重又躺好。
方晏倒觉得睡了一会儿来了点精神,翻了几个身始终睡不着,索性半坐起靠在枕垫上,有一搭没一搭地与继续做活的红珊聊天。
聊着聊着便聊到了方晏的生母华太妃,自红珊过来王府伺侯贤王,也常常进宫向太妃请安问好,此次方晏出游,红珊也曾进宫探望,一来说些王府日常的闲事,二来也怕太妃挂念,告知王爷在外近况。
说到这里红珊忽地轻笑了起来:“王爷,上回进宫,太妃又赐了些仕女肖像,嘱咐奴婢定要让王爷亲自过目,好好挑选挑选!”
方晏揉着额角呻吟一声:“母妃总是记挂着这事!”
红珊停了针,抬头瞧向半倚在床头的贤王:“王爷,终身大事非同小可,按王爷这年纪不要说纳正妃,放着别人,怕是侧妃后院都住不下了!”
方晏不在意地甩了甩头:“这事以后再说,皇兄都不曾勉强于我……”
红珊柳眉微皱,忽然打断了主子的话:“王爷,太妃有句话要奴婢转告王爷,只是奴婢一直不知道该不该告诉王爷!”
方晏奇道:“什么话让你这般迟疑?说吧,若不中听,本王只当不曾听见便罢!”
红珊想了想,缓缓启口:“太妃说,陛下年将而立却仍不曾得个一子半女,故而对王爷的婚事不大上心,若是陛下一直不出,王爷却得了龙子……”
“住口!”贤王暴喝一声,额尔瞧见红珊不知所措的神情,叹了口气,压下心头怒意,一字一句道:“这些话日后不要再转达了,本王听不得!”
红珊垂下头,默默叹息,太妃的心思太过明显,故而自己一直犹豫是否转达,现在看来所料不差,一切只是太妃一头热罢了!

第十三章
第二日一早,方晏险些起不了身,昨晚灌了不少醒酒茶,又呕了一场,本以为再睡不会难受,谁知睡了一夜醒来仍旧头痛欲裂,索性吩咐打来冷水,凉凉地擦了把脸,努力让自己保持清醒,换上朝服匆匆忙忙上朝去了。
到了大殿,皇帝不见人影,一班子等候的文武大臣看到数月不见的贤王仪容整洁地走了进来,纷纷上前请安拜见。
辅国公温涵之独立一旁,含笑望着贤王终于摆脱了众臣的纠缠向自己走来,温声道:“王爷回来了!”
方氏兄弟自幼由温涵之教导长大,对这位帝师尊重有加。方荀掌权后,辅国公本是日日早朝,不曾荒废,不料三年前的一日,早朝时温涵之忽然喘息不止,继尔昏厥,满朝骇然,经太医诊断,乃是宿疾突发。
其实这病症幼时便有,拜官后一直不曾发作过,温涵之自认都已经痊愈了,却不想十年积劳过甚,竟又引得旧疾重起。
皇帝深感愧疚,自此特许国公无事便可不朝,安心在家休养。方晏本以为今日早朝时不定能见到恩师,原想稍后亲自过府拜望,未料国公竟然上了朝。
贤王微拢手,温涵之却压低声音:“王爷,陛下怎地还不曾到?你去内殿瞧一瞧!”辅国公心细如发,方荀自登基以来,从不曾延误过早朝,今天居然耽了时辰,莫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方晏点点头,想着怕是昨晚喝多了?转念又觉不对,皇兄海量,那点酒不应该让他醉倒啊?趁着温涵之与众臣打哈哈的机会,闪身进了内殿,往寝宫走去。
刚拐到半路,迎面碰上一群人,领头者龙跃黄缎,虎步稳健,方晏不由笑了起来,深施一礼:“皇兄!”
方荀摆手,并不停脚,越过弟弟当先领路,边走边问:“今日一觉过了时辰,可是朝上等得急了?”回头打量了弟弟一番,笑道:“难得你居然没有醉倒,朕本以为你今日起不了身呢!”
方晏微笑:“差点就起不了,还好昨夜回去后灌了不少醒酒茶!方才到殿上,老师不见皇兄临朝,让臣弟进来瞧瞧。”
皇帝呵呵一笑:“老师今日上朝了么?”大步向前走去。方晏稍稍落后,悄声问着紧随天子身后的易扬:“今日怎么晚了!”
大护卫似乎有些忧心:“王爷有所有不知,今日一早属下赶去寝宫时,苏公公急得直跳脚,只说怎么喊陛下也不醒……”
话未说完,便听前头皇帝清朗的声音传了过来:“晏弟,快些!”
方晏暗暗皱眉,这时节是来不及向易扬问个清楚了,罢罢,散了朝再说不迟,紧赶几步与兄长一起进了太极殿。
易扬属于内廷官职,又是皇帝的贴身护卫,圣朝在这方面不是特别严谨,可不列席早朝,只在殿外候着。
早朝有时候是很无聊的,比如今日,不过是些寻常的事,只贤王奏上的为彭城太守请谥求功的折子稍有些新意,方荀想了想,赐了个“睿”字着礼部商议下诏,便宣布退朝。
因了易扬的话,方晏加了份心事,早朝已毕,跟着皇帝来到御书房,仔细观察,却不见兄长有任何异样,偏偏易扬立在一旁象个闷头葫芦一般只字不发,贤王无奈,想想家里还有客人,只得告退出了宫。
贤王府内,蔚缌做完早课回到房中,听红珊言及方晏一早便赶去上了早朝,有些不带劲。正觉无聊时,便听到外头下人的跪拜声,原来方晏一回府当即来到蔚缌居住的院内。
蔚缌开开心心地走出房,阳光下,贤王头戴玉冠,紫色朝服宽袖撩敞,腰间用一根七彩琉璃收束,端地丰神俊朗、神采非凡。
少年心头砰然一动,含笑迎上前:“大哥下朝了!”
方晏凝目而视,少年美丽的脸庞晶莹秀雅,青丝高高挽就,发梢随风轻舞,趁得眉目如画、别有一番动人的情致,不由有些痴愣,隔了半晌方道:“是……了,方才在门口碰见两位前辈,说是京中有些生意需要打理,原来贤弟府上竟是商人!”
蔚缌轻笑:“为了养活人罢了!大哥,你今日没什么公务吗?”
方晏摇头:“晚些时候再做也无妨!你来之前不是说想瞧瞧京城究竟怎生繁华吗,大哥带你出去逛逛可好?”
蔚缌愣了愣,随即抚掌大笑:“甚好,甚好,风叔叔本想带我出府,我却不耐生意上那些罗嗦事,本欲自行出门逛逛,现下有大哥相伴自是再好不过了!”
方晏见他开心自己也便高兴:“且等一等,待我换身衣服!”
少年奇道:“大哥穿这身很好看啊,为何为换?”
贤王见他半点不懂,不由微笑:“这是朝服,要是就这么出去……”话未说完,蔚缌已领悟过来,白玉般的面庞微染红霞,截口道:“大哥,我陪你回房换衣服!”
候在檐下的婢女仆役俱都掩嘴,方晏看不得少年受窘,首先敛了颜,眼光轻轻巧巧扫过偷笑的下人,一干仆人骇了一跳,立时收起笑容,方晏带着少年回屋换衣不提。
一番收拾过后二人出了门,贤王换了身滚银边云纹白衫,去了玉冠,只用一根簪子松松别了长发,望之悠闲舒适,颇有几分风流雅士的味道。
方晏熟门熟路地带着少年随便乱逛,蔚缌自幼极少出门,对市井生活很是好奇,活蹦乱跳。远远地瞧见一个插着糖葫芦的草坝子,欢呼一声奔了过去,随手拔下两支,顺势舔了舔,赞道:“真甜!”
方晏是钱袋,付过钱后回头瞧见少年馋嘴的模样,不由宛尔:“还是这么喜欢糖葫芦啊!”
蔚缌怔愣:“大哥怎会知道我喜欢吃这个?”
方晏笑笑:“初次见到你时,你便要我买这个送你!”
少年有点摸不着头脑:“初次见到我?”
方晏想起那个古灵精怪的孩子把自己和皇兄骗得团团转,目的只为了一串糖葫芦,顿觉开怀,柔声道:“不记得就算了,你胃不好,这东西不要多吃!”
少年手上举了两支糖葫芦,大大方方地递了一支送给方晏:“一人一支!”
方晏并不喜欢这等甜腻腻的食物,本待不接,转尔想想若是自己不吃,缌缌说不定不管不顾两支全吞了,随手接了过来,刚送入嘴里,便觉得舌头都甜麻了。
边吃边走,二人来到一条热闹的大街,方晏作介绍:“这里便是京中最繁华的长安街了,可要逛逛?”
蔚缌兴奋地看着街上人头撺动,拉住方晏的衣袖埋头便往人堆里钻。
这条街商铺林立、酒肆飘香,两人挨挨碰碰挤得满头大汗,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处空旷的地方,停在一家瓷器店门口歇息,手上的糖葫芦早已不见了踪影。
方晏眼尖,转眸瞥到瓷器店内一个熟悉的背影,正自暗暗疑惑那人怎会在此,却听身边的少年高喊出声:“雪姨,风叔叔!”
方晏一瞧,果然看见尹氏兄妹从瓷器店里间走了出来,那熟悉的背影也转过身,一眼望见立在门口的贤王,蓦然怔立。
转过来的人正是当朝重臣、方氏兄弟的授业恩师、辅国公温涵之!
遇到了这么三个人,方晏与蔚缌只得进了店,温涵之温和有礼:“想不到在这儿遇见王爷,这位定是蔚公子了!”
蔚缌本以为这个温雅端正的人不过是个来店挑选瓷器的顾客,没料到竟被他一语道出了姓氏,不由怔愣。尹竹风在旁提醒:“小少爷,这位是辅国温相!”
蔚缌恍然,对于这位朝廷重臣,少年有所了解。知他乃是义父生前好友,先帝崩逝后封为辅国公辅佐幼主理政,待新帝成人,温涵之主动归权,毫无眷恋,赢得朝野内外的交口称誉。
少年自幼在长辈的熏导下,对义父十分敬仰,连带着对义父生前的好友也是颇有好感,立时上前毕恭毕敬地行礼问安:“晚辈见过温公!”
温涵之托住他双臂,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一番:“蔚公子不用多礼!”轻轻喟叹,那人过世已十多年了,想不到此生还能见着他的后辈!
于君去后少交亲,追思往事好沾巾。
不提辅国公暗自伤怀,素来温文镇定的贤王此时却大吃一惊,不是不曾对蔚缌的身世有所猜测,只是他性格温和内敛,又对蔚缌情意深厚,怕少年为难,虽有疑惑却不曾直言询问,再不曾料到缌缌竟与自己的恩师颇有渊源,一时怔愣当场。
温涵之尽力压住心头泛上来的激越,力持平静,抬眸瞧见了贤王迷惑的模样,随口解释道:“臣与蔚公子的父辈有些交情!”底下却收了口,不愿详谈。
方晏点头,心里对这句轻描淡写的解释很是疑惑。温涵入仕极早,少年时因才华出众被前太子太傅看重,提携为官;而听蔚缌所言,家中长辈却是商人,这天差地别的身份如何有了交情?罢罢罢,这是恩师的私事,既不愿多说,自己也不好无礼追问!
尹竹风急欲扰乱方晏的注意力,自行走到货架前,捧起一个青瓷花瓶,挑眉道:“温相,这可是刚上的新货!既已来了,顺带照顾一下小店的生意吧!”
蔚缌忍不住别过脸偷笑,温涵之摇头道:“这么多年不见,你倒是越来越象个商人了!只是今日你却选错了对象,放着王爷这么个财大气粗的金主不提,偏偏拉上了我!花瓶虽好,耐何价格不匪,我这么个靠些微俸禄养家的人,是买不起的!”
方晏机灵,听出这二人一唱一喝,失笑道:“若要我出银子直说便可,老师如何连俸禄也扯上了?花瓶我买下了!老师喜欢,送与老师罢!”
温涵之摆摆手:“王爷送的东西摆都摆不了了,自己用罢!不过,王爷既已来了,何不多挑些,臣府上的瓷器俱是出自本店,胎质十分地好,绝对物美价廉!”
蔚缌再也忍不住,冲口笑出了声,方晏也觉得开心:“老师又说笑了,方才还讲什么薪俸微薄瓷器太贵,这会儿却说府上瓷具俱出于此家……”
温涵之急急打断了贤王的话:“臣替王爷挑选几样上等的货品!”
方晏见好就收,果然随着辅国公在店内转悠起来,顺便指指点点,让尹竹风将看中的货品打包收好,一会儿由王府的下人前来付帐取货。
待看过瓷器,已将将午时,方晏大大方方地请客:“今日难得相聚,不如一起用顿午膳吧!”
温涵之微笑道:“是个好主意,只是这饭钱……”
贤王摸摸鼻子:“自然是我请……”
众人尽皆失笑,辅国公抚掌:“好极好极!就去正兴酒楼!”
正兴酒楼是长安街上最豪华最昂贵的饭馆,温涵之对自己的两个弟子从不手软,既然有人甘愿做冤大头,当然是挑最好的地儿!

第十四章
一行五人出了瓷器店往正兴酒楼而去,蔚缌虽然是头次见到温涵之,却从尹氏兄妹口中听到过不少有关于此人的传闻,对这位义父昔日的同僚兼好友十分好奇,索性甩开方晏,与辅国公一起慢吞吞地落在了后头。
温涵之也在默默打量着年轻的孩子,听竹风说,已经十六岁了,十六岁啊,令人怀念的年纪……自己十六岁时刚刚遇见了那人,十八岁时被那人带入仕途,从此青云直上,二十八岁坐上了中书令的位子,却没料到,刚过而立那人却……
辅国公心口涩涩地,人死万事空,隔了十多年,自己对那人的回忆渐渐清浅了,以至于对着这个十六岁的孩子,却全然找不出半点那人的影子。
自失地笑了笑,当然找不出,本不是他的亲生子,如何去找?转眼间瞧见少年明亮的双眸光彩四溢,忽地有些怔愣,蓦然忆起,初次遇见那人,那对眸子似也如眼前这双一般,亮晶晶地凝视着自己……
蔚缌自幼因家中长辈的教导,对义父很是崇拜,对义父生前的朋友也是充满钦仰,这其中尤以尹氏兄妹常常提及的温涵之最甚,眼下,一向饮慕的人活生生地便在眼前,少年无论如何是闲不下来的,没话找话:“风叔叔与雪姨常与晚辈提及温公的一些事情,对温公,晚辈仰慕已久!”
温涵之微笑道:“说起来你义父于我有半师之德,如此你我二人份属同辈,不用如此客气,若不弃,称一声兄长即可!”
温涵之这话倒不是自降辈份,他十六岁时遇到蔚绾,蔚绾曾对他的学问有所指点,甚至在武功上还教过他一招两式,其后步入仕途,更是得了太傅暗中引导,再加上两人年龄上的差距,温涵之一直以晚辈自居。
蔚缌的身世却又不一样了,他的父亲是蔚绾的师兄,其后又冠上蔚姓,续为蔚绾之子,不管年纪有多小,他始终只比蔚绾低了一辈,温涵之同辈之说也自合情合理。
少年欣喜莫名,美丽的脸庞瞬间愈发耀眼,想不到这位风叔叔口中的温相居然如此平易近人……不由自主脱口唤道:“大哥!”他在家中是长子,从不曾真正叫过别人大哥,以往称呼方晏总是带着敷衍的意思,此时对着辅国公,这声大哥却是真真实实、饱含感情的,孩子的激动不容易控制,尾音竟带了几分颤抖!这声喊出,似乎也稍稍触到了义父的过往!
温涵之听出了他喊声中的激动难扼,心下倒有些怔愣,这孩子……回头想起孩子前面说过的话,怕是尹氏兄妹提起自己时过于夸大了,以至于眼前的孩子无端端对自己起了崇拜之心。
辅国公温和地笑着:“听竹风说,你名唤蔚缌!”
少年乖乖点头:“是的,大哥可称我缌缌,父亲与爹爹都这么唤我!”他对温涵之就是不同,在金陵时,方晏称他为缌缌,他却自言已成人,不愿再提幼时昵称,这会儿倒主动把小名说了出来。
温涵之点头,从善如流:“缌缌,此番到京城来是为了查看生意上的事吗?”
少年有些不好意思,垂头讪讪道:“这个……这个……不瞒大哥,其实生意上的事,我半点……半点都不懂!”
温涵之瞧着少年抬不起头的模样,心下莫名怜惜,和声道:“大哥也是半点都不懂呢!”
蔚缌心头一暖,这人……这人果然如风叔叔所言温文尔雅、体贴稳厚,抬眼怔怔望着风清云淡的辅国公,喃喃道:“大哥……”
温涵之伸出左手牵起少年柔滑细腻的右手:“快走吧,他们都走到前头去了!”
蔚缌愣愣地望着两人握在一起的手,温涵之的手指纤细修长,指甲剪理得干干净净,指头浑圆,分明的骨节微微屈起,温暖的体温传到自己掌心中……少年白嫩的脸庞忽然透出些艳红,别过脸,不敢再瞧向那人俊雅的面容,掩饰性地朝前看去,果然见到方晏与尹氏兄妹早去得远了,想必是惦念着后头还有两个人,不时向后张望。
温涵之微微含笑:“我们得快些,前头就到正兴酒楼了!缌缌,你以前可曾来过京城?”
蔚缌还是觉得脸发烫,不想转过脸,却又不愿对身边这个牵着自己手的人撒谎,沉吟片刻开口承认:“来过!爹爹说小时候常来……”
温涵之似是想起了什么:“对了,你是赵尚书的后人!”他从尹氏兄妹的口中知道点云岫山庄的情况,其中也包括些略带八卦的事,诸如赵无咎身世之类。
蔚缌摇头:“祖父离开后,还有两位亲人留在京中,父亲和爹爹每年都带我回京探望他们,直到……直到十二岁时,他们都去世了……”想起那两位对待自己宛若亲生骨肉的人,微感黯然。
温涵之轻轻握了握他的手,转移话题:“哦,听说你与王爷是在金陵认识的!”
少年点头,语气中却带了几分犹疑:“大哥,方大……方晏并不知道我是来过京城的,也不知道我的身世……”
温涵之眉目含笑:“大哥不会与他提半个字!”
说了几句话,蔚缌渐渐恢复了常态,回过头来开心地笑道:“谢谢大哥!”他年纪小,不管如何装做大人相,神情中总带了几分小孩子的天真模样。温涵之瞧在眼里,不觉起了些许怜爱之意,他虽然早已年过不惑,却因娶亲晚了,唯一的儿子才只七岁,出生时妻子血崩而亡,温涵之忙于国事,怕自己对幼子疏于照料,索性将儿子放在了妻子娘家,托岳母照顾。时日一长,待得温涵之欲接子回京时,小小的孩子对姥姥十分依恋,无论父亲如何相劝终不肯回京,温涵之无奈,只得将儿子留在岳家,平时抽空前去探望。
以他这种年纪,若是成亲早,孩子只怕比蔚缌都要大上几岁,他虽然让蔚缌以兄长相称,实际上仍是把他当做小孩子一般,此时见到少年可爱的表情,难免生出疼爱之心。
前头传来方晏的呼唤声:“先生,蔚公子……”
二人相视一笑,快步上前,原来已到了正兴酒楼的店门口。
正兴酒楼是座三层的木制建筑,一楼、二楼均为散席,三楼全是雅间,贤王请客自然是挑上三楼。五人找了个宽敞的包间,蔚缌素喜东张西望,方晏本想让他坐在临窗处,岂料他却一屁股坐在了温涵之的身边,只得笑笑,随他去了。
正兴酒楼的菜式并没有什么稀奇之处,独独味道鲜美,平凡无奇的一道菜端了上来,色香味俱与一般饭馆大为不同,蔚缌好吃,闻着菜肴飘香忍不住食指大动。
尹竹风看着他不自觉的模样,皮笑肉不笑地提醒:“小少爷,那药可不定管用!”
蔚缌怔了怔,呵呵干笑两声,好不容易控制住向前伸出的筷子。坐在对面的方晏舀了一小碗清汤放到他面前:“喝些汤水温温胃!”
竹雪向温涵之解释:“小少爷幼时身体不好,用药太多伤了胃,吃食方面一直很谨慎,若不注意便会引发胃疾!”
辅国公点头,关切的望着少年:“自己要多加注意,胃疾可大可小,不要怠忽了这病!”
蔚缌闷头笑了笑,很享受身边人的关心:“我知道啦,再不会乱吃了!”微抬眼向着坐在自己左侧的尹竹风眨眨水亮的眸子:“风叔叔盯得这么紧,我便是想乱吃也没有机会啊!”
竹风宠溺地敲了敲他的脑袋:“翅膀长全了,开始嫌风叔叔罗嗦了?”
少年连忙撇清:“怎么会,我恨不得风叔叔天天盯着我哪!”竹雪“噗嗤”笑出声来。
尹竹风抚了抚少年丝般柔滑的长发,微叹道:“小少爷很辛苦,平日吃什么都要小心在意,其实象他这般年龄,别的孩子还不是想吃什么便吃什么,独他……”
少年脸红了,忙不迭打断他的话:“风叔叔,你总是把我当作孩子,我已经长大了!”
方晏眼瞧着心上人连脖子都透出不好意思来,快快地转移众人注意力:“难得相聚,无酒可不行,我且先干为尽,诸位随意!”说完仰脖一饮而尽,他贵为龙子凤孙,温涵之纵然曾做过他的老师,毕竟份属臣子,见他干尽杯中酒,自也是举杯饮尽。
竹雪不擅喝酒,蔚缌虽然想多喝两口,无奈被约束着,只是浅抿,尹竹风甚有酒量,亦是一杯见底。
酒逢知己千杯少,除了不能饮酒的两人,另三个你来我往喝得十分热闹,片刻后,方晏与温涵之均有些醺意,尹竹风却神色如故,竹雪生怕真的将那二人灌醉,打岔道:“哥哥,不要再喝了,你瞧你们只顾着喝酒,一桌子菜都不曾动过!”
尹竹风听出了妹妹的意思,自动放下酒杯,夹了道清蒸鳜鱼尝了尝,赞道:“这时节鳜鱼刚出水,果然嫩得很!”
温涵之秀雅的脸庞初上红霞:“鳜鱼之鲜美只在此时节,过了肉便老了!”
蔚缌尝了一筷,感叹道:“好吃,和庄里头做法不同,不过鱼肉似是更加鲜嫩了!”
竹风笑道:“庄里头备的鱼都不是最新鲜的,如何与这里相比,天子脚下,要吃什么不容易?”
少年歪了歪脑袋:“那也不一定,有些吃不到!”
竹风愣住:“什么东西吃不到?”另几人也好奇地瞧向蔚缌。方晏感兴趣地问着:“蔚公子想到了什么东西京里是吃不到的?”
蔚缌随意的笑道:“其实也不是什么稀罕物,只不过如果不是当令的季节,便是天子脚下怕也吃不到吧!比如,今日我想吃西瓜,这时节能买到吗?”
众人俱都愣住,初春吃西瓜?尹竹风回不过神:“不到夏日哪有西瓜可吃?”
竹雪瞥了瞥兄长:“小少爷只是打个比方,谁让你说什么天子脚下想吃什么都容易!”
竹风恍然大悟,屈起手指敲向少年的头顶:“臭小子,专找些歪理来驳我!”
蔚缌笑得眉眼弯弯,捂住被敲疼的脑袋,假意呼痛:“哎哟,风叔叔,轻些……”
在坐的人尽皆失笑,方晏笑过后忽然冒出一句:“也不一定,蔚公子若是真地想吃西瓜,我倒可以找些出来!”
这话说出来,除却温涵之,云岫三人都愣住了,竹雪奇道:“王爷不是说笑吗?这时节哪有西瓜?”
方晏笑笑:“我是没有,可是宫里却是有的。我朝疆域广阔,最南端乃是一处暑地,天气终年湿热,西瓜四时不断,常有新鲜果品快马传贡!”

第十五章
蔚缌若有所思:“小时候读书,听父亲说起过,南有一地唤作琼,常年果疏不断……”
方晏点头:“令尊学问渊博,说得不错,那地方为琼州,终年暑天,不分四季!”
蔚缌兴致勃勃:“这地儿倒好,若有机会定要去瞧瞧,专拣三九的时节去!”贤王瞧着他向往的模样,忍不住微笑。
温涵之喝得有点高了,这会儿酒劲上来,头脑晕乎乎地,不由自主举起一只手撑住额头,蔚缌对他很是上心,见他微微歪了歪身子,连忙伸手扶住:“大……温公……”
温涵之侧过脸轻轻一笑:“没事,我不擅饮酒,见笑了!”说着扶着桌子站起身:“确实喝多了,你们且继续喝,我先回去醒醒酒!”
方晏看着他微微摇晃的样子,跟着立起身隔着桌子搀扶住:“先生,我送您回去!”
辅国公温和地望着自己的小弟子,摆摆手:“不用,我自己可以回去!你们慢聊。”
蔚缌忽然跳起来:“吃饱了!方……大哥,我们一起走吧!顺路送送温公。”
温涵之指了指桌上的菜肴:“这些菜几乎不曾动过,说什么吃饱了?你们放心吧,虽说我不能多饮,但这点酒还放不倒我,我自己能回去!”笑了笑又道:“缌缌,你若得空,可与竹风、竹雪到鄙宅走走,先告辞了!”挣开方晏的搀扶,向众人微一拱手,袍袖生风,款款离开了酒楼。
温涵之喝得并不多,说了一番话头脑已没有方才那般沉重,只是今日不知为什么,总会想起那个温和淡定的人,心口迷漫着一股似有若无的酸涩,无法遣怀,索性告辞了众人,独自走走,其实也不愿回府,一个人转到避静的地方,一来理理思绪,二来吹吹酒意。
漫无目的地走了一段路,辅国公觉得脸上的温度降下了几分,轻轻叹了口气,想想自己出来大半日了,也该回府了,抬头望了望,顿时怔住,两面高墙的深巷……这是什么地方?
头疼地敲了敲脑门,走得太随意了,刚才究竟过了什么街也不曾在意,也不知道到底拐进了哪条巷子,哪一头才是巷子出口……罢罢罢,且摸一头,走不过再走另一头吧!
温涵之想着自己方才是朝前走,扭过身向后走去,冷不防上头传来清脆的笑声,细亮的嗓音柔柔响起:“大哥……”
辅国公抬头一瞧,少年秋水般的双眸弯弯地望着自己,美丽的秀颜满含忍俊不禁的笑意,轻轻一跃,已从高墙垛子上跳下来立在自己身前。
少年的身体还没有完全发育好,个头略低于温涵之,辅国公轻易便能看到梳理得整齐的发上沾了片碧绿的嫩叶,抬手将那叶子拿下,笑道:“春天飞到你的头发上啦!”
蔚缌歪歪脑袋,接过那片嫩叶,叶纹细密,碧绿深透,想了想放进怀里:“大哥是不是找不着路了?”
温涵之愣了愣,清咳一声:“只是随便逛逛……”
少年哈哈笑了起来:“我一路跟着大哥走过来,大哥只顾着朝前走都没发现我!听雪姨说,大哥什么都好,就是有一样比不得别人,常会迷路!”
辅国公干笑:“缌缌倒是快人快语!”
蔚缌晃了晃手,转移话题:“大哥现下想去哪里?我陪你一起去!”
温涵之摇头:“出来大半日了,准备回府!你怎么会跟着我?”
少年笑道:“方……王爷公务缠身,回去忙事了;风叔叔和雪姨去店里查帐,我最清闲,出来溜达,正巧在前头大街上碰见大哥,便跟上来啦!”
原来温涵之走后,方晏和尹氏兄妹倒罢,独独蔚缌缺了兴致,匆匆吃过便散了席。
方晏休养数月,堆积了大量政务需要处理,蔚缌不想回去,与方晏说了一大堆托辞,贤王知道他不耐府中无聊,任他去逛,只叮嘱他小心记路,便自行回了王府。
至于尹氏兄妹,云岫与赵家在京中的生意已多年无人前来查看,此番既来了京,说不得该好好盘查一番,这么长时日积累下来,要看的帐本堆积如山,自然也是没有时间陪小主人乱晃的。
这倒方便了蔚缌,他心里惦记着温涵之,却不知道国公府究竟在何处,也不懂得问人,只满大街乱窜,偏他运气好,竟在一条不太热闹的街上撞见闷头漫步的帝师,见那人旁若无人的且行且缓,暗暗窃喜着跟了上去。
他轻功甚好,眼望着温涵之拐进了深巷,提气飞到墙坝子上便在那人上头跟踪,温涵之满脑子心思,根本想不到如此轻易便被人盯上了。
走了一段时间,蔚缌瞧着那人突然停了步敲脑门,额尔迷惘地四下里望望,蓦地想起尹竹雪曾经告诉他的话,不由自主轻笑出声。
温涵之苦笑:“雪姑娘果然爽利,这些事情也与你说了!”
蔚缌直笑:“雪姨还说,当年您与她从塞外回江南,走了不少冤枉路呢!”
辅国公摇头:“这些事不提也罢,那时你义父……”忽地收了声,脸上的笑容有些勉强。
少年正正经经地敛起笑颜,轻声问道:“大哥刚才是想起了义父吗?”
温涵之静静地吸了口气,不欲年轻的孩子纠缠在那些沉痛的过往里,改口道:“你今日下午想去什么地方玩?大哥陪你!”
蔚缌本在前头带路,听了这话回过身来:“大哥酒喝多了,不要回去歇歇吗?”
温涵之笑了笑:“逛了这会儿,酒意已去了,无妨!”
少年垂下头:“大哥不用担心我,从我冠上了义父的姓,父亲与风叔叔他们常与我说些义父的过往。父亲说,义父才高清绝、雅致出尘,是个不世出的奇人!”
辅国公皱了眉头:“你父亲……”
少年打断了他的话:“大哥是不是想说父亲为何要让我知道这些容易让人伤痛的往事?这话爹爹也曾问过父亲,父亲说有些事该当知道,我知道了这些事,若只会伤感悲怀,那我便不配随蔚姓,也当不得云岫的弟子!”
温涵之怔住,少年的一番话便似屋脊上的青砖,取下一片,屋里头的情况便能窥视得清清楚楚,那些只关在室内的景象望见了,上了心了,旦看见到的人如何去想去思考……蒲歆把那青砖全去了,让年幼的孩子看得清清楚楚,表面上并不去在意孩子是如何思索的,暗地里却在潜移默化地诱导孩子往正确的方向走去,这种作法看似残酷,却十分有用地锻练出一份坚强的性格。
瞧向少年玉般的侧脸,辅国公轻轻喟叹,一把年纪了,见识还不如一个年轻的孩子。
蔚缌向前走着,并没侧脸去瞧身边人,耳边却清清楚楚听到了那声细微的叹息声,忽然满心感动,这么多年了,他始终都不曾忘记义父,如果将义父换作我……
心头猛然一跳,换作是我,他会一直记着我吗?直觉这个想法有点危险,少年甩了甩头,努力转开这层思绪:“大哥果然不累,愿意陪我逛逛?”
温涵之莫名觉得眼眶有些湿润,面前这孩子……柔声道:“不累,你想去哪里逛?”
少年想了想:“我想去瞧瞧以前祖父的府宅……”顿了顿又道:“现下应该住进别家了,不用进去,大哥陪我在墙外走走即可!”
温涵之沉吟道:“刑部尚书的府宅么……”微微笑道:“要进去也没什么不方便的,大哥带你进去瞧瞧可好?”
少年似是有些不好意思:“其实也不用,我……我只是随便看看,以后回了云岫,爹爹问起来也好……也好敷衍一下!”
说话间,两人已走出了深巷,大街上人来人往,温涵之吁了口气,这条街还是认识的!伸手牵住少年的手:“进去看过了,待你爹爹问起,不是更好回答!随我走吧。”
蔚缌眨了眨眼:“大哥现下认识路了?”
温涵之清清嗓子:“这条街认识……”回眸瞧见少年偷笑的脸,忍不住一指头敲过去:“快走!”
蔚缌捂着被敲疼的脑门,开怀大笑,他小孩子心性,笑起来一发不可收拾,竟弯了腰只是不停,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温涵之虽然并不常在市井间走动,好歹也是当朝名人,若他一人默默无声走过倒也罢了,偏偏身边带了个嘻皮笑脸的年轻孩子,更要命的是那孩子全无顾忌,笑得半点形象也无,如此一来,一些被笑声吸引过来的路人看得仔细了,立时有人将他认出。
认出者走上前深施一礼,瘦削的脸庞带着释然之色:“下官见过国公大人!”
温涵之已看清了施礼之人的面貌,待要拦阻却已不及,只得强笑着回了一礼:“谷梁大人有礼了!”
这人嗓门挺大,一嗓子喊出周围的行人全都听见了,纷纷施礼,蔚缌笑到这时候总算歇了劲,眼瞧着温涵之回礼回个不停,忍不住掩嘴又想笑。唉,哪有这样的人,以他的身份何必如此谦虚地回礼?
待不相干的路人俱都离开,温涵之方才缓过劲来,回头瞧见将自己认出的人仍留在原地,微笑询问:“谷梁大人因公事进京吗?”下意识地将站在一旁的少年拉到自己身边。
认出者抱拳:“一半是因了公事,一半是……”顿了顿,似是有些犹疑,仍是说了出来:“家父过世,下官此次进京是报丧的!家父临终前惦念着宫里的太皇太后、静太妃与勖皇子,嘱咐下官回京报丧时定要想法探望一番!”
温涵之微愣:“太师辞世了?什么时候的事?”
那人点了点头:“这月月初走的,只是一直不曾发丧,家父不愿葬在异乡,想回京落丧……”
温涵之皱了皱眉头,那人继续道:“下官知道朝廷法度,外放带罪官员不得圣诏不许回京,只是家父已经过身……下官已去过几位大人的府中,均言无法可想,实在找不到门路了,只好去了国公府想要求见国公!谁知府上管家说您自今早上朝后便不曾回府,下官没了主意,想着回客栈,晚些再去府上拜望,却不想在半路上竟碰见了国公!”

第十六章
蔚缌耐心地听完那人罗罗嗦嗦说了一连串的话,忍不住瞧向牵住自己手的温涵之,但见辅国公眉目微凛、神情肃穆,面上似有伤感又似带了几分怜惜,额尔轻轻叹息,从腰间取了块玉佩递给那人,缓缓道:“烦你拿这个先去我府上等会儿,见到玉佩他们自会放你进门。我还有些事情待办,晚些回去再谈!”想想又道:“不要再去住客栈了,住到我家里去吧!”
蔚缌闷头一笑,大哥还是个老好人呢!
那人忙不迭摆手:“不用不用,住在客栈挺方便的……”
温涵之打断了他的话,语气不容置疑:“除了太师回京落葬,还有进宫探望太皇太后之事,你若住于客栈,来往岂非不便!去吧,等我回家再详谈!”
那人闷下头,声音带上了几分哽咽:“多谢国公……”
蔚缌听不得哭腔,打岔道:“温公有事,明日再陪我也罢,我自己认识路,温公与这位……这位先生一起回府吧!”
那人听了这话,连忙弯腰作揖:“不急不急,国公先办事要紧,下官这就去府上候着!”说完,不等温涵之回答,转身便走,脚下飞快,不一会儿便走得远了。
蔚缌晃了晃温涵之牵着他的手:“大哥……”
辅国公温和地微笑:“无妨,就让他多等一段时辰吧!缌缌,我们去尚书府!”
蜂舞云头花压枝,数声莺语唱春姿。
尚书府后花园红桃如雾,花山蕊海中,粉蝶漫舞,蔚缌随手折下一杆劲挺的桃枝状似无意地递给温涵之:“温公,想不到这片桃林仍在!”
辅国公接在手中,面带微笑,眉间却是轻轻一跳。跟在二人身后亲自作陪的现任刑部尚书沈凌不时摸摸鼻子,理不清眼前这事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今日用过午膳后照常去了刑部处理公务,好在刑部积压的文书不多,不过耽了两三个时辰便一一阅毕,沈凌开开心心、轻轻松松地回到家中想要休息一会儿。
谁知刚待换下官服,管家急匆匆来报,气喘吁吁地说辅国公来访,现下正在门外,大人快别脱衣服了,走吧走吧!
沈凌吓了一跳,辅国公?自归政后,辅国公与朝中众臣俱都疏远了许多,又因常年在家中休养,陛下体贴,连早朝都给他免了,自己一年到头都见不到他几次面,怎么会突然来访?
顾不得思考这个问题,连忙将解了扣的官服重新系上,跟着管家风急火燎赶到府门口,将外头两人迎进府内。
温涵之知道自己的突然造访必会给主人带来困扰,好言相抚,说什么自己这位小兄弟闻知尚书府内有片桃林,甚是欢喜,想来一观云云。
沈凌愈发奇怪,要说桃林,京中或许不见大片林地,可郊外哪处没有春桃绽放,尚书府纵多,怎比得野地万株红粉竞艳?为何偏偏就来尚书府观花了?要说这事儿奇倒也罢了,更奇的是,温公早已年过不惑,这岁数肯定是不假的,可他带来的据说想赏桃花的少年看面貌不过十六、七岁,做儿子都嫌小了,怎地还是兄弟?
沈凌这个迷糊啊,想破了头也想不出辅国公此番来访到底唱的是哪一出?却也不敢多问,只能亲自作陪,陪那两个悠悠然看样子是在赏花的人漫步桃林。
少年无意的一句话又让沈尚书暗自嘀咕起来,什么叫做仍在?你不是听说尚书府有桃林来赏花的吗?如何说什么想不到?仍在?难道……沈凌觉得自己的脑子真是不够用了,难道这个少年以前来过?也不对啊,自前任刑部尚书卸职,自己在这个位子上也有十多年了,不曾见过有人来啊?或者……或者这个少年只是长得幼嫩,实际年龄早已……
沈尚书不由自主地摇头,抛弃掉这个荒谬的想法,长相再幼嫩,那眉眼神态是骗不了人的……
蔚缌眼尖,回头正巧瞧见了沈凌摇头,好奇地问道:“沈大人为什么摇头?”
沈凌正自沉浸在纷乱复杂的猜测中,冷不妨少年突然对自己发问,不由怔了怔,吱吱唔唔:“啊……摇……摇头……”
少年见他呆愣得厉害,心里暗觉好笑,表面上一本正经:“沈大人若有挂怀之事未了,不妨自去办事!我与温公随意逛逛便走!”转眸瞧了瞧身边的温涵之,却是一愣,辅国公白皙俊美的脸庞在粉桃的掩映下愈发得透明了,这一瞬间,整个人竟像是虚弱了几分。
沈凌兀自诺诺:“无事无事……”少年觉得不对劲,伸手抓住温涵之的手腕,三指扣在脉间,他虽懒惰,却也跟着父亲学了几手医术。
温涵之勉强笑了笑:“缌缌,你做什么?”
蔚缌抬头,脸色端肃:“你有宿疾?”
辅国公淡淡道:“小时候留下的毛病,已好了许多!”
少年沉吟,待欲再搭扣手腕,却被那人轻巧地闪开:“缌缌,还想再朝前走走吗?”
沈凌搭腔:“前头有一个亭子,临水而建,可以歇歇脚!”
蔚缌摇头:“不用看了,多谢沈大人!我们这就告辞了。”说着,扯着温涵之的衣袖回身便向林外走去。
辅国公柔声道:“前头还有亭子,你不想去瞧瞧?”
少年垂头低语:“并没有什么改变,逛了这许多也够了!”
温涵之笑笑,自觉有些疲惫,想必是今日早起赶朝,后又多饮了酒,却不曾得着歇息,年纪大了,精神力气总是亏失。
不再坚持,彬彬有礼地向沈凌告辞,带着蔚缌离开尚书府扬长而去,留下了一头雾水、犹自理不清状况的刑部尚书在滴水檐下苦苦思索,想要找个头绪出来。
出了府,温涵之的脸色倒像是回暖了些,瞧见蔚缌闷着头只顾往前冲,忍不住伸手将他拉住:“走这么快做什么?天色还早,底下想去哪里?”
少年回身定定地望向他:“去国公府!”
温涵之愣了愣,额尔复又笑道:“想去大哥府里逛逛吗?也好,今日认了路,回头你得了闲,便可自己来了!”
蔚缌皱起眉:“你身体不舒服,为何要强撑?”
辅国公愕然,隔了一会儿轻轻吁着气:“没事,只是方才在桃林里觉得气闷罢了,这会儿已经好了!”
少年不理他:“我方才把你的脉,寸脉羸弱,应是宿疾缠身,你却避着我,为何不让我把个清楚?”说着,眼眶微微发红。
温涵之无奈地笑道:“真的没什么事,只是小时候留下来的毛病,十多年不曾发了,本以为已经痊愈,不想这几年又起了头!不过,并不是什么厉害的症候,平日注意些当可无碍!”
蔚缌存心要弄清楚:“是什么病?怎不好生治一治?”
温涵之摇头:“治过,否则我怎能与你一起闲逛?缌缌,你走的路不对,往这边!”
原来两人边说边走,已来到一条叉路口,蔚缌只顾着往前走,被温涵之拉住向右拐去。
讪讪地笑了笑,少年嗫嚅道:“你又不说,害我走错路!大哥,雪姨说得不对,你并非完全不识路啊!”
辅国公连连苦笑:“纵然再不识路,自己家还是认识的。何况我在京中生活了数十年,哪会糊涂到那般地步?”
蔚缌歪歪头,小孩子好骗,注意力完全被温涵之引开:“可是,先前你都不知道那条巷子哪头才是出口!大哥,我没有取笑的意思,你别介意!”嘴里虽说没有取笑,眉眼间却已笑了开来。
温涵之不去接他的话,指着前头不远处挂着灯笼,阶下蹲着两尊石狮的门头道:“到了!”
少年好奇地拖着他飞快地走了过去:“是这里吗?”
温涵之点头:“就是这里,去扣门吧!”
蔚缌正待上前扣门,大门吱呀一声打开,里头走出一名长相清瞿的中年男子,一身青衣长褂,瞧见温涵之,喜笑颜开:“我听着人声,想是老爷回来了!”
辅国公牵起少年的手,迈步跨进门槛:“孙楚,午后可有人来?”
中年男子乃是国公府的管家,姓孙单字楚,本是温涵之父系的远亲,后投奔入京,温涵之见他为人精明细致,念着总有一脉血缘相通,便将他留了下来,让他做了国公府的管家。
孙楚微躬着腰:“有一个人拿着老爷的玉佩来,说是老爷让他在府里等候!”
温涵之点了点头,吩咐道:“告诉厨房今日多添几道菜,缌缌,今晚在我府里用膳吧!”
少年抬头瞧瞧西斜的日头,摇摇头:“不了,我此来只为认个路罢了!大哥有事,且快快忙完了,也可早些歇息!”他仍是记挂着在尚书府时温涵之一瞬间的不适,既已将其送回府,自己也可放心了!何况此番走来,摸清了路,不怕下次找不到。
而且……这时节方晏的公务也该忙得差不多了吧?得和他近乎些,说不得还得有劳他带自己进宫。
蔚缌的小巧心思想得周密,却不知眼前这人若想带他进宫也是轻而易举之事,只是他下意识地不想给这人增添麻烦,心底竟连一点点这方面的念头都不曾起过。
想得清楚了,少年立时告辞:“大哥,日将西落,我该回去了!明日若大哥有闲,再来探望!”
温涵之不妨他说走便要走,微微愕然,又觉今日自己确实疲累,一会儿还要应付那边等着的人,留他一人相候颇为无礼,何况少年人精力旺盛,或许还想找地方玩耍……和声道:“好!明日我在府里不出门,你随时可来!”
蔚缌拉着温涵之的手晃了晃:“我走了。大哥,你明天可不能出门哦,答应了我的!”
辅国公轻笑出声:“大哥怎会欺骗你,明日你只管来,若我不在,任你处罚!”
少年哈哈大笑,放开温涵之的手,回身大步出了府门,温涵之立在门边轻轻摆手,一路望着少年秀挺的身姿愈走愈远。
孙管家目瞪口呆,这少年是什么人,竟与老爷兄弟相称,难道是自己眼花了?没看清?这少年其实并不年轻?真是怪事年年有……
温涵之目送少年拐个弯不见了身影,回头瞧见自己的管家呆愣愣地立着,清咳一声:“客人现在何处?”
孙楚回过神来,趋前一步:“在堂屋里头候着呢!老爷这就过去吗?”
辅国公点点头,不再多问,向堂屋的方向走去。

第十七章
堂屋内坐着一个人,远远地看见辅国公慢慢踱了过来,连忙立起身:“温公……”
温涵之摆摆手:“不用多礼,有劳谷梁大人久候!”
那人垂下头,苦笑道:“温公说哪里话,如今这京里头,也只有温公愿意让我进门了!”
温涵之笑笑,吩咐随同而来的孙楚奉茶,自己稳稳地坐在面南的太师椅上,身子微微歪斜,靠着椅背。
孙楚奉过茶,规规矩矩地退出去,细心地替主人关紧门,温涵之脸色渐显沉凝:“你是几时到京的?”
那人恭恭敬敬地回答:“下官三日前便已到京,连家父……家父的棺柩都带来了!”
温涵之秀气的眉向上轻扬:“棺柩也带来了?现在何处?”
那人语气带着几分苦意:“不敢进京,暂时租了家农舍,停在城外!”
辅国公怔了怔,一只手揉上额角:“太师恁得固执了,何处青山不埋骨,回来又有什么好的?”
那人低声道:“家父临终前说,若是太皇太后她们俱已过世,便是埋骨他乡倒也无妨,只是京中亲人俱在,他始终放心不下,葬得近些,也能随时听着些她们的消息!”
温涵之默然,额尔轻轻叹了口气:“你也太过胆大了,棺柩到京之事可还与他人说起过?”
“不曾,别的人我只是求了求,不敢实说!”
温涵之点头:“好,我知道了!你暂时住我府上,容我想想办法,此事急不得啊!”伸手取了桌上的瓷杯,微抿一口,气息似有些急促。
客人抬起头,眼中隐有泪光:“温公……”
温涵之摆摆手:“你我份属同僚,太师昔日对我也多有照顾,不用多说什么!行礼都拿过来了吧?”
那人指了指几上的一个小包裹:“除了父亲的棺柩停在城外,由带来的一个家人照料着,别的都在这儿了!”
辅国公看看那个小包裹,觉得仍是气促,忍不住又喝了口水,微微喘了喘,感到舒服了些方才开口:“带来了就好,回头让人给你收拾个客房!只是太师的棺柩停在外仍不下土,只怕……”
客人忙道:“不妨事,棺乃是晶棺,可保尸身不腐无味!”
温涵之揪了揪眉头:“太师之意是想葬在城内祖坟吗?”
那人想了想道:“这层家父已有交待,只要靠近京城,纵是郊外,若离京近些也是无碍!”
辅国公叹息:“他是谷梁氏的族长,本当葬进谷梁祖坟!”
那人黯然:“家父说谷梁家毁在了他的手上,他没有颜面进祖坟,便在京城内外随便找处地儿葬了,离家人近些便行!”
温涵之心头蓦然一阵酸楚,不觉星霜鬓边白,昔日的故人俱都远去了……胸腹间有些翻腾,似悲似怨说不分明,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句:“你放心,我定会帮你想办法!”
那人大步走到屋子正中,“砰”地一声伏跪在地,语声哽咽:“多谢温公!”
温涵之叹了口气,起身走过去弯下腰伸出双手欲将伏在地上的人扶起:“不用谢……”话未说完,猛然回转右手捂住胸口,大口大口喘息起来。
伏地者骇了一跳,蹦起来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失声喊道:“温公,你怎么了?温公……”
温涵之光洁的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只是喘气,说不出话来,神志却是清楚的,艰难地抬手想要拿出怀里的药瓶。
堂门“砰”地一声被撞开,孙楚听到惊叫连忙带着几名家人冲进屋内,见到这情景顿时大吃一惊,好在曾有过类似的经验,孙楚急急探手从温涵之怀里掏出一个小瓶,倒出两粒药丸,送进辅国公口中,一边示意着客人与自己一起将主子扶到太师椅上坐下。
药丸倒有些作用,约摸半盏茶的时辰,温涵之的呼吸平静了许多,勉强张口:“孙楚……”
孙管家急得眼泪都出来了:“老爷,您感觉怎么样?”
温涵之闭了闭眼睛:“你让人收拾间客房,给谷梁大人暂住……”
孙楚望了望那名客人,谷梁大人?想必就是他了!瞧见那人一脸惊慌的神色心头恨得牙痒,也不知道这混蛋讲了什么话竟惹得老爷犯病,点点头:“老爷放心,回头我就让人收拾!”
温涵之自觉有了些力气:“我有些累了,你扶我回房歇歇吧!”
孙楚抹了抹脸,示意一名下人上前,与自己一起将辅国公扶回卧室歇息不提。
琅然、清圆、谁弹?响空山。
蔚缌出了国公府并没有再去别的地方闲逛,而是一路摸索着回到了贤王府,远远地望见门口停了一顶软轿,正自疑惑间,便见方晏从里头匆匆走了出来。蔚缌迎上前,讶道:“方……大哥……”
贤王见到他,面上露出几分喜悦之色,放缓了脚步:“回来啦!”
蔚缌点头:“大哥这是要去哪儿?”
方晏笑了笑:“宫里母妃来了信,让我今日务必要与她共用晚膳!说来实是不孝,此番回京竟不曾去探望母妃!我今晚不在府里用膳了,不过已吩咐家人将你与二位前辈的膳食准备妥当!”
少年温和地笑道:“这是大哥的不对了,怎地忘了这么重要的事?放心去吧,我在府里等你回来!”
贤王已走到轿子前,待要上轿,却又回过头来:“若我回得晚了,不要等我,你且先歇下!”
蔚缌乖巧地点头:“大哥不要喝酒!”方晏微微一笑,弯腰上轿。
门内走出一个娉婷的身影,蔚缌回头一瞧,快乐地打招呼:“红珊姐姐!”
红珊轻轻地笑:“蔚公子可回来了,王爷正着急呢,幸好碰上了!奴婢得了太妃的传召,这会儿需得陪王爷一起进宫,公子若有什么吩咐,可找灵姑!”
少年甩甩头:“红珊姐姐放心,快些去吧,休让太妃久等了!”
红珊走到轿边,喊了声:“起轿吧!”八名轿夫抬起软轿,往皇宫方向行去。
蔚缌站在门口观望着,直到一行人拐个弯不见了影方才进了府。问过门房,知道尹氏兄妹还不曾回来,颇觉无聊,不如去书房看看书吧,好歹等风叔叔雪姨回来了一起用膳。
看书看到天黑,早有灵巧的小婢点来了烛火,蔚缌揉揉眼睛,想着风叔叔他们怎地还没回来?
外来传来贤王府下仆恭敬的声音:“蔚公子!”
蔚缌立起身,走出房门:“有事找我?”
那名下仆偷偷抬眼望了望他:“尹先生派人传讯回来,说是帐目太多,得加紧着理一理,今晚不回来了!”
蔚缌呆了呆,好嘛,剩我一人了,早知如此还不如留在国公府陪大哥用膳!想起温涵之,心头忽地一热,不知道大哥这时候有没有想到我呢?随手伸进怀里摸出一片树叶瞧了瞧,轻轻地笑着,重又放入怀中。
若有所思地回了自己住的院子,吩咐侍婢取来晚膳,一个人对着一桌子菜有一筷子没一筷子地扒拉着,余光瞥处瞧见了墙上挂着的琵琶,回头问着侍候的婢女:“灵姑,府上有人会弹琵琶吗?”
小婢女微微脸红:“启禀公子,王爷闲来常会弹奏!”
少年笑了笑:“怎地摆在这屋里头?王爷既喜欢,不是该放在自己屋里吗?”
灵姑睁大了双眼:“公子不知道吗?王爷平常是住在这个院子里的,那边的主院王爷并不常住!”
蔚缌怔愣:“这是为何?”
灵姑诚实的摇头:“奴婢也不知道,不过王爷曾说这个院子虽小,然屋舍精致,或许是这个缘故!”
蔚缌点点头,复又问道:“今夜可是圆月?”
小婢女有点摸不着头脑,却仍是顺从地走到窗前望了望:“月似银盘!”
蔚缌继续问:“府上有筝吗?”
灵姑想了想:“有,只是久已不弹,也不知道音色准不准!”
少年脸上似有喜意:“无妨,你去将筝拿来,待我调一调想来可用!”
小丫头好奇道:“公子想弹琴吗?”
蔚缌站起身,兴高采烈:“反正无事,又不想睡,出来这么长时间从不曾练过,今夜又是个好月色,莫要辜负了!快去快去。”
灵姑开心地笑了起来,轻巧地走出房门,蔚缌跟着出了房,仰头望见碧空如洗,蟾光似练,端地是个良辰佳境。
不一会儿,灵姑捧着一架古旧的秦筝走进院内,跟着进来的仆役摆好琴凳,挂上宫灯,院内顿时亮如白昼。
灵姑燃了清香,有下人端来洗手的热水,蔚缌暗笑,果然是王府里的仆人,计较得倒多。净了手,坐到筝前,周围清香袅袅,泌人心脾。双指微拨,筝声水般流过,蔚缌笑赞:“好筝!”
他自幼受到赵无咎的影响,而赵无咎却是受了秋子悟的教导,对筝的演奏技巧自成一家。况蔚绾生前喜琴,蒲歆见儿子学得好,很是开心,日来夸奖愈多,如此,蔚缌学筝的劲头越大,十五岁时,他的技艺便已超过了赵无咎。
此番出了庄,行程渺渺,并不曾有机会坐下来静弹一曲,今日瞧见了墙上的琵琶,想起心爱的筝,不免手痒,幸得贤王府内居然留了一架,蔚缌欣喜不已。
阳关三叠后跟着梅花三弄,少年的心思完全沉浸在拨弦的手指间,纤巧白皙的手指翻飞如蝶,跳跃在铮弦上,流出动人心魂的美妙音乐,院中人无不静默屏息聆听。
不知道弹了几首,院外传来轻轻的脚步声,灵姑出门瞧了瞧,压低声音:“红珊姐姐!”
红珊摇头示意禁声,悄悄拐进了院,立在一旁看少年兀自沉醉在筝声中,微微含笑。
曲毕和弦声,蔚缌抬起头,无意中看见院内多了一人,笑道:“红珊姐姐回来啦?王爷呢?”
红珊敛衽微福:“王爷去国公府了!”
少年低头轻轻拨弦:“去国公府做什么?”
红珊缓缓道:“出宫门时遇到了国公府的管家,言说温国公宿疾突发,咳喘不止,虽已用了药却仍是缓不过来,故而请太医前往医治!王爷放心不下跟去瞧瞧,遣了奴婢回来告知公子早些歇息,不用等他!”
“啪”地一声铮弦崩断,蔚缌猛然立起身,神情惊惧:“你说什么?”
红珊骇了一跳:“蔚公子!”
少年不再理睬她,绕过琴架向门外冲去,红珊急忙追上:“公子去哪里?”
蔚缌头也不回:“国公府!”

第十八章
国公府内灯火通明,人人惊惶难安。自傍晚时辅国公发作一次,用药后本已平复了下来,谁知过了晚膳,国公突然感觉极度不适,再次病发,一时间又咳又喘,呼吸急促。下人忙替他用了药,却不见好,反而欲演欲烈。
孙楚知道不能再耽搁下去,嘱咐一众家人好好照料主子,自己急急进宫求皇帝派御医诊治。
方荀听到禀报也是骇了一跳,当即下了口喻,令太医院所有当值的医正立刻赶往国公府诊视病情。
方晏赶到国公府时正巧几位医正也急匆匆赶了过来,来不及见礼,贤王自将他们带进辅国公居住的卧室内。
屋内,伺候着的仆人一个个慌乱无措、手忙脚乱,床上半躺着的辅国公闭着眼,眉尖蹙着,这会儿咳嗽似是轻了些,只是呼吸仍旧急促紧迫。
方晏示意太医看诊,自己随身凑上前,轻轻喊道:“老师……”
温涵之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似是想睁开双眼,却又用不上力气,喘息越发深重起来。
贤王心下一抖,喊这声只是试探,想来辅国公这时候神智不定清楚,并不曾料到老师竟是清醒地、活生生地在受罪……
一名老医正把过脉,皱起眉,问着刚刚随贤王一起回到府里的孙管家:“可曾给国公用过药了?”
孙楚满头大汗:“用过了,不见效果啊!”
老医正没了主意:“怎么会没有效果?黄太医,你来瞧瞧看!”
被点了名的太医连忙靠上前继续把脉,额顷皱眉:“用药都不见效果,这可怎么办?”
贤王勃然而怒:“怎么办?若是都知道怎么办,要你们何用?老师如此难受,还不快快想法子!”
一众太医吓了一跳,忙不迭聚在一处你一言我一语地商讨起来。
方晏见温涵之喘得辛苦,顾不得王爷之尊,亲自将他半身托起来,让他靠坐在枕垫上,一只手顺抚着他的胸口以期让他舒服一些。
一曲啼乌心绪乱,月波微凉。
蔚缌依着白日曾经走过的路往国公府的方向飞奔而去,全身功力提到极处,若风过庭台、转瞬即至,片刻间,已立在了国公府门前。
管不了那么多,直接上前扣门,国公府门房探了个脑袋出来:“您是……”
少年直接爽快:“我是白日来过的人,听说国公爷病了,特来探望!”
门房白天并不曾注意到蔚缌,听了他的话十分不信,狐疑地打量着:“白日来过的?我怎么没有瞧见?以前也不曾见过您哪?”
蔚缌跺脚:“你怎地如此罗嗦,快放我进去!”
门房白眼一翻:“不行,今日国公身体不适,你若有事明日再来!真是什么人都有,国公都病成这样了,居然还有人夜里头来打秋风!”敢情他把蔚缌当成来找温涵之求助的人了。
蔚缌见这个门房不可理喻,又从他口气里听出,温涵之定是病得不轻,心里忧急万分,眼一瞪便待出手硬闯进去,却听身后一个清朗的声音响起:“快开门!”
虽是仅仅三个字,然清冷高绝,竟有一股隐隐的压迫感瞬间传来,蔚缌和门房俱都怔了怔,一齐向来人望去。
门前站了二个人,一人蓝衣长剑,蔚缌认出正是前几日与自己一同来京的易扬易大护卫;另一人锦袍玉冠,月色明照,头上的玉冠隐隐透出淡淡的光华。
这个人蔚缌不认识,门房却是认识的,利索地开了门,连滚带爬地冲出来伏跪在地上:“小人参见皇上!”
方荀“嘘”了一声:“喊什么,还不快让朕进去!”
门房连忙爬起身,把两扇门全都打开:“皇上快请!”
蔚缌一言不发,趁这个机会便待冲进去,易扬已瞧清楚了他的相貌,惊讶地开声:“蔚公子,你怎会在此?”
少年回过头,勉强笑道:“易护卫,你好!”
他这一回头接话,方荀的眼光不由转了过来,顿时看清了他的面容,先是怔愣片刻,额尔上前一步,拉住他的手唤道:“你是……缌缌?”语声微带颤抖。
易扬叹了口气,仍是见了面?想来有些事想瞒也瞒不住啊!真是奇怪,他怎么会在这里?
少年呆住,他不是傻子,听了门房的话,已经知道这个握着他的手一脸激动模样的家伙是谁了,只是方才懒怠理会,本想蒙混过去,却不妨这人居然一口报出了自己小名!
要说他不愧是方晏的兄长,当初初见方晏也是一口即被唤出小名,如今……这两兄弟真是神了,若真见过,怎地自己全印象?
不耐多想,里头大哥还病着呢!拖着方荀往府内奔去:“快走!”心想有个九五至尊在身边倒要看看还有哪个混蛋敢拦我!
皇帝满脑子是见到心上人的喜悦和激动,方才对辅国公病情的担忧这会儿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老师这病病得好啊,若没这病,朕怎么会出宫?怎么会碰到缌缌?嗯,他没有否认,一定是缌缌没错!只是……缌缌怎会出现在老师家门口?
温涵之喘到这会儿,几近虚脱,冠玉般的脸庞渐渐泛上了青紫,十分骇人,显是气息不畅所致。缺痒的身体控制不住,隔会儿微微痉挛,时不时因吸不上气猛然呛咳几声,待平复后喘息声却愈发尖锐。
辅国公的神色是平静的,并不曾露出太多痛楚,但是光听着那急迫的呼吸声便知他此时定是痛苦不堪,更要命的是他一直都不曾昏迷过去,始终保持着神智。
几名太医仍在争论着商讨治疗方案,却没人拿得定主意,方晏眼睁睁地看着老师受苦,气得大骂饭桶,孙楚忍不住了,泪流满面。
蔚缌拉着方荀冲进来时一眼望见靠着枕垫拼命喘息的温涵之,少年惊呼一声冲到床前,一把推开坐在床边的方晏,伸手握住辅国公纤瘦的手腕。皇帝瞧着一屋子的人,连连摆手,示意不用多礼。
温涵之一直都是清醒的,耳朵里自己破风箱般地喘息声清清楚楚,连带着方晏的怒斥、太医的争吵、孙楚的呜咽也是一个不漏,只是半点使不上力,胸口窒闷,肺叶象是被什么缠绕住了,纵然用尽全力呼吸也吸不进一丝新鲜空气。
少年进门后的惊呼亦被他听进耳里,倒有些吃惊,天色应是晚了,缌缌怎会这个时候过府?
手腕被一双温暖柔软的手握住,温涵之心里明白那是蔚缌的手,白日里也曾为他把过脉。
此次一犯病,蔚缌顿时把出了症结,脸色立刻变了,根据脉相,大哥这宿疾因是喘症,难怪白日里他在桃林中感觉不适,想来漫天花粉呛进体内导致今天的病发,暗暗懊恼,若不是为了陪自己去看什么尚书府,大哥也不致发病!
不及多想,从怀里掏出玉瓶,倒出两粒雪参丸,幸好临走时爹爹再三要求自己带了这东西,否则……
少年不敢往下想,只对着方晏随便吩咐道:“倒杯水来!”
孙管家听到少年的吩咐连忙端过水来,开什么玩笑,怎能吩咐人家金尊玉贵的王爷倒水?
蔚缌将两粒参丸塞进温涵之嘴里,那水也不敢直接灌进去,只一小口一小口让他微抿着。
参丸落腹不久,温涵之急促的喘息平缓了几分,青紫渐渐退去,脸色转为苍白,微微睁开双眼,蔚缌宽慰地抓住他的手:“别说话,好生歇息!”
辅国公也觉得这时候开口不太容易,重又闭上双眼,胸口一片温热,这感觉……这感觉竟与昔日太傅送给自己的药丸颇为相似……对了,缌缌与太傅本就出自同门。
方晏见老师平息了几分,知道蔚缌的药丸的确有用,放下心来,靠近兀自专注地望着蔚缌的兄长,暗自叹息,终于还是让他知道了!低声问道:“皇兄是来探望老师的吗?怎会与蔚公子碰上了?”
方荀回眸瞧了弟弟一眼,不置可否:“朕放心不下,故而特来瞧瞧!”
他不开口倒也罢了,一开口床上半坐着的温涵之身体微震,强行睁开眼,吃力地开口:“陛下……”
蔚缌皱眉:“别开口!待参丸全起了效再说话。”
辅国公苦笑,皇帝就在这屋里头,自己哪能这般随意地靠在床上,挣扎着想要起身。
少年咬了咬嘴唇,冲着方荀叫道:“你过来!”这当口,偏还有这许多礼道!
方晏、易扬、连带着屋里的孙楚和一众下人、太医俱都骇了一跳,这态度……对皇帝能用这态度吗?
不说他们,连方荀自己都有些不适应,愣了愣,不欲计较他的无礼,顺从地走过去:“有什么需要朕帮忙的吗?”
蔚缌不理他,直接对温涵之道:“温公,陛下便在你身边,他说免了你的礼了!”
屋内众人更是面面相觑,当真好大的胆子,皇帝还没开口,这少爷居然抢先代皇帝下旨。
方荀突然觉得有趣,缌缌果然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啊,天真无拘,好好好,不枉朕对他一番相思、念念不忘!
他从善如流:“温爱卿有病在身,不用拘泥礼法!朕放心不下,特来瞧瞧,这便回宫去了!”
温涵之想摇头,这孩子……体内的药丸发挥迅速,只这一会儿,竟觉得添了几分力气,缓缓开口:“陛下且待慢走,臣正有一事……”歇了歇,瞧见少年不高兴的脸,安抚地笑了笑:“本欲明日再向陛下请旨,只是看臣现下的情况,明日怕是不能进宫去了……”这句话说得太长,温涵之气力不济,低低咳嗽两声,喘息略重。
蔚缌眼眶忽地一红,背过脸,不敢让别人看见,白天还与自己结伴同游的人晚上竟病成这般模样!
皇帝轻声道:“待爱卿养好了病再告与朕知也不迟啊!”
温涵之吃力地摇了摇头,感觉停了这片刻,似又舒服了几分,眼睛望向孙楚:“去将客房里的客人带到这里来!”
孙楚吃了一惊:“客人?老爷,你好好歇息,别废神多那些事了!”
辅国公神色微敛:“去带过来,这一歇还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趁着陛下在此且了了吧,这事确实不能再拖了!”
方荀暗自嘀咕,看来是有什么人来托老师办事了,只是老师自归权后并不与朝中官员有太多来往,更不喜欢替别人做说客,不知究竟是何方神圣,竟让老师病中还牵记着!
蔚缌见温涵之长了几分精神,忙又伸手把了把脉,暗自松了口气,脉相虽虚弱,却渐趋平缓,雪参丸果然是圣药,幸好爹爹强迫自己带了几瓶留在身上。
温涵之脱了险,众人俱都放下心来,在辅国公的要求下,方荀遣走了太医,蔚缌没什么自觉心,仍旧坐在床沿边抓着温涵之的一只手毫无离开的意思,辅国公笑笑,也就随他去了。
国公府的家人都到外头守着去了,屋内除了温涵之轻微的喘息声,一时静默。
蔚缌只顾着注意温涵之的气色,其他人其他事一概不管。方晏满腹疑窦,想不通皇兄怎会与缌缌走到一起,瞧着两人进来时的模样,竟是缌缌拉着皇兄,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易扬闷着头,该见的总是见了,也不知这三人往后会如何纠缠,想不通的是看这情景蔚公子与辅国公竟是相熟的,真是奇怪了!
方荀闲闲地坐在床头椅子上,面上平平淡淡,心里也是疑问一连串。缌缌怎会在老师的府门前?听晏弟的话竟是知道他的,晏弟是何时结识他的?缌缌对老师关怀备切,想来必定交情深厚,如何朕从未有所耳闻?这情况……耐人寻味啊!

第十九章
孙楚带着那名客人规规矩矩地走进来:“人带来了!”温涵之点点头,孙管家向着屋内的贵人们行个礼,默默退了出去。蔚缌随便瞥了一眼,认出正是白天在街上碰见的什么谷梁大人。
那人虽然闷着头,余光瞥处仍是瞧清楚了屋内一干人等,顿时骇然失色,跪地连连叩头:“微臣叩见陛下!”
皇帝眼中厉光忽闪,额尔恢复平淡:“起来吧!”
贤王暗暗皱眉,这人怎会突然来京,还出现在老师的府上?他有什么事竟让老师病中都惦记着?
易扬虽然与这个人、这个人背后的家族来往甚少,但对于昔日权顷一时、数代掌控方氏后宫的谷梁世家知之甚多,而面前这个人,易扬也是认识的,正是当今太皇太后谷梁文芳的侄子、炫帝朝辅国太师谷梁文华的二子谷梁毓明。
谷梁毓明的性格酷似其父,甚至还比不上谷梁文华。年轻时有一个太后姑姑,又有一位姐姐贵为国母,国舅爷跑哪儿不是风风光光的?谁知一朝变故,妹妹贬妃,姑姑遭禁,父亲职在权去,看似耀眼的谷梁家恰如被虫蛀空的树,空空的树干倒下去,轻飘飘毫无份量,便连半点尘土都不曾激起,从此一蹶不振。
谷梁毓明再笨也知道这是先帝的手腕高明,慢慢地、不着痕迹地削去了谷梁家的势力,最后突然出击,一下子连根拔起,为继位者肃清道路。
其实他仍是高看了自己家,在方炫眼中,那时的谷梁世家已构不成任何威胁,之所以将之打压得翻不起身,却是另有缘故,只不过这个缘故早已随着先帝的崩逝永远地埋进了皇陵里。
新帝登基后,辅国公念在当年同殿为臣的份上倒不曾为难过谷梁一族,谁知方荀甫一掌权便无端彻阅昔日案卷,发现前任礼部尚书萧寒远漏题一案颇多蹊跷,着人追查,一查下去,涉案者甚多,除却前兵部尚书潮祖等人,谷梁文华竟是冤案的主谋者。
新帝下诏为萧寒远平冤,潮祖自请罢官,一干涉案的人罢的罢,降的降,朝廷的官吏尤其是京官几乎翻了个新。至于谷梁文华,因谷梁一族曾对国家有功,故而网开一面,不欲夺官,只降了三级,贬到外乡终身不得回京。至此,昔日风光无限的谷梁家族彻底没落。
温涵之靠在床头,烛光通明,屋内几个人脸上的神色俱都看得清清楚楚,便连皇帝眼中一闪而逝的狠戾都不曾放过,暗暗叹了口气,忽然觉得自己这病也许来得正是时候!
转眸处,绝丽的少年眼眶微红、面带担忧之色定定地瞧着自己,一只手犹自握着自己的右腕死死不放,蓦然一股暖流涌上心头,这个孩子啊……今日刚刚相识的呢……
刚刚缓过气来的身体沉重滞涩,好不容易稍稍侧过身,左手伸向前,抚慰地拍拍少年的手,眼瞧着那孩子勾了勾嘴角,不禁微微一笑。
谷梁毓明不敢起身,直了腰闷头跪着一语不发,温涵之望着他那副木讷样,忍不住想叹气:“陛下!”
皇帝回过头来:“爱卿要和朕商量的事与此人有关吗?”
温涵之点点头:“不错,谷梁大人此番回京乃是为了报丧!”
皇帝眼中闪过一抹了然,慢腾腾问道:“报丧?谁过世了?”
辅国公低低喟叹:“是谷梁太师……谷梁大人,还不快将令尊临终前的遗训禀与圣听!”
谷梁毓明唯唯诺诺:“家父过世已有一段时日,只因……只因……”
方荀听他吱吱唔唔,不耐道:“只因什么?”
谷梁毓明壮壮胆:“只因家父希望落葬京都旧乡!”
皇帝转了个身子,面向辅国公:“温爱卿,外放带罪京官无有圣诏不能返京,我朝法度可有此条?”
温涵之点头:“不错,确有此条!不过这一条应对生者有效,谷梁太师现已过世,或可网开一面!”
皇帝笑笑:“爱卿的意思朕已知晓!”转过头对着默立一边的贤王发声问道:“晏弟,你以为如何?”
方晏无可无不可地接口:“谷梁文华虽无建树,好歹是皇祖母的亲兄长,人已过世,还谈什么功过是非?既想回来落葬便让他回来吧!”
方荀呵呵一笑:“既然老师和晏弟都这么说了,朕何必做恶人,许谷梁文华回京落葬,归于祖坟!”
谷梁毓明伏身叩首:“多谢陛下隆恩!只是……家父并不想回到祖坟,旦求一地下棺便可!”
皇帝奇道:“不想落葬祖坟?这倒奇了,他临终念念不忘回乡,如何不愿葬于祖坟呢?”
辅国公清咳一声,暗暗皱眉,不会是个愣头青,把话直接说出来吧?
谷梁毓明跪伏着:“家父临终时交待,谷梁家代代沐圣皇隆恩,得朝廷眷顾,本应为国为民尽职尽责,到他这一代却不曾为朝廷立过半寸功劳,有愧先祖在天之灵,不敢厚颜与祖先同位!”温涵之微微一笑,还好还好,懂得绕弯子说话!
方荀眼中隐有嘲笑之意,心里明白谷梁文华绝不是这么说的,怕是说什么谷梁家一朝不振,实因己无能之过,无颜去见先祖吧!或许还会口出怨言,诽谤君王,只不过面前跪着的这个人虽然没什么才干,好歹混迹官场数十年,懂得转转圈子,换些漂亮话说。
皇帝想了想,缓缓道:“既然如此,死人为大,不过依律外放获罪京官不可回京,朕也不能太过徇私,既不愿回归祖坟,便不许进城另择地,你且在京郊随便选处地将令尊葬了吧!”
谷梁毓明连连磕头:“圣主隆恩,微臣至死不忘!”
方荀挥挥手:“好了,你下去吧,朕还要和温爱卿说会儿话!”
谷梁毓明却不起身,仍是“砰砰”磕着头,似是想说什么却又没胆子直说的模样。
皇帝皱起了眉头:“你还有什么事?”
谷梁毓明抖抖地抬头:“陛……下,先纰临终前还……还惦记着一件事!”
这话一出连方晏也皱了眉,哪来这许多事情?果然皇帝面色不悦:“还有什么事?”
谷梁毓明瞧瞧靠在床头微眯着眼、精神有些萎靡的辅国公,愈发结舌:“家父……家父……嘱咐微臣……”
温涵之这会儿疲惫已极,兀自强撑着,听着下头那人吭吭嗤嗤只是不敢直说,不由添了几分不耐,索性接过话头,替他把话说全:“谷梁太师临终有言,交代谷梁大人务必进宫探望太皇太后!”
蔚缌一直紧紧握着温涵之的手腕,两眼一刻不眨注意着床上人的气色,瞧出生病的人倦累不堪,忍不住插口道:“别烦他的事了,你歇会儿!”回头瞪了方荀一眼,快点把事情解决了!
皇帝摸摸鼻子,少年晶亮明丽的双眸瞪得圆溜溜,显然对老师不能歇息心存不满,可是这关朕什么事呢?为什么怪到朕头上啊?要怪也应该怪地上这个不识相的人!朕不忍老师病中犹自记挂,已允了他一条,如何还纠缠不清?
直截了当地拒绝:“不行,后宫深院,岂是想进便能进得的?朕已应了你一求,怎可得寸进尺?快快下去吧!”
温涵之皱眉:“陛下……”
贤王插口:“老师刚刚缓过来,需要歇息,至于谷梁大人进宫探亲之事容后再提!”他顺着蔚缌的心意,说这话其实是亲自把这件麻烦事接下来了,也可让温涵之放心快快歇息。
方晏话出了口,辅国公倒底松了口气,贤王自幼稳重,没点谱的话不会随便接口,这件事到他手上,或许可得一个好的结果。
皇帝又想摸鼻子了,这个弟弟哦,又接了个烫山芋,朕这话也放出来了,只是不许,他想怎么办呢?也罢也罢,或许可有折中的法子。不过……两全其美,难哪!既要让老师助人之意不落空,又不用朕改口,保全这金口玉言的名声……晏弟啊,有得头疼了!
易扬见那根木头仍然跪着,暗骂蠢货,斥道:“还不快快退下去!”
谷梁毓明吓了一跳,再不敢纠缠,连忙叩了头急急爬起身退出房去。想着待过段时日再求求温公,实在不行那便……算了吧!至少父亲落葬的交代是完成了。
屋内响起低低的咳嗽声,温涵之忍了又忍,终是没忍住。蔚缌听着那断断续续的声音,只觉得心尖儿都绞了起来:“温公,那人已走了,你歇息吧!”
辅国公抬眼瞧向皇帝:“陛下,谷梁太师辗转离京已有十年,遗言子女回京探亲也属常情,或可……”
方荀笑笑,打断了他的话:“温卿不会是要朕改口吧?呵呵,不用挂怀,晏弟既接了过去,定会出个好结果!”说着,回眸瞧了瞧方晏,眉目间盈盈笑意。
蔚缌忽然道:“王爷,今日我不随你回去了,便留在此地照顾温公!”
不提方晏,温涵之首先吃了一惊:“缌缌……”
少年说得飞快:“温公这等病症着实危险,今日幸得先前用了药,将病势控制住,我又来得快……若是今晚我不曾得讯赶来,可知会有什么后果?我放心不下,想等温公身体大好了再回去!”
贤王怔怔地望着蔚缌,说起来面前这少年与老师也是今日初见,如何关切至此?对了,老师曾言与缌缌的父亲有来往,照此看来,这交情定是不浅哪!
皇帝看了看蔚缌,又瞧了瞧温涵之,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啊!唉唉唉,早知老师认识缌缌,自己哪用得着数年相思?不过,这样的话说出来,莫不是在赶朕走啊?嗯嗯,朕还没提要走呢,他倒先说回不回去的话了……嗯?不回去?回哪里去?方才这话象是对着晏弟说的,难道……眼光溜溜转向方晏。
脑子里提起了一部分记忆,记得此番晏弟回来时身边带了三名陌生人,其后这三人还住进了贤王府……莫不是……哼哼,不愧是朕的亲弟弟,这隐瞒的功夫天下第一啊!
方晏发了阵呆,瞥眼间见到兄长投过来的目光,心下一跳,这事……皇兄机敏,怕是已猜出自己隐瞒胡言之实了!
易扬也是惴惴难安,不仅贤王,自己回京后也是颇多遮拦,这下好了,回头陛下问起,该如何解释呢?
温涵之神困气乏,若是平日定能瞧出屋子里头迷漫着一股怪异的气氛,今日却是没力气、没心思去考究了,靠着软垫,微微闭起眼,喉口痒痒地,又想咳,深深吸了口气,把咳嗽咽了进去。
蔚缌低喊:“温公……”这些人怎地还不走?
皇帝知趣地宽抚道:“爱卿好好歇息,朕这就回宫了!”
温涵之睁开眼,温文如故:“臣的病其实并没什么,却累得陛下寅夜赶来探望,臣深感惶恐!”
方荀摆手:“爱卿为国辛劳成疾,朕实感惭愧!既已无事,朕也该回宫了,过几日得了空再来探望老师!”回头对着方晏道:“你走不走?”
贤王躬身作揖:“臣弟与皇兄一起走!”

第二十章
孙楚将一干贵人送走回来时,温涵之已在蔚缌的照顾下睡了,孙楚从未见过蔚缌,见这位美丽的少年对自家老爷十分关心、尊重有加,却对皇帝兄弟俩呼来喝去,浑不放在眼里,不免惊奇.他猜不透少年的身份,却不敢怠慢分毫,举止间对蔚缌恭谨周到。
蔚缌本不是个特别会打交道的人,孙管家的刻意讨好不是没看在眼里,却不愿理睬,直接拒绝了孙楚为他准备一个客房的好意,甚至连添张榻都不需要,只说自己今晚就在国公屋里随便歇一宿便是,也好顺便照顾国公。
孙管家心想国公府还短了下人不成,何需你亲自照顾!却又摸不清这少年与自家老爷究竟是什么关系,不敢多话,吩咐守夜的下仆守在门外仔细着点,自己回房休息去了。
心素,与谁语?蔚缌坐在床沿边,愣愣地瞅着如雪苍白的容颜拥在层层锦被中,掩去了清醒时的稳重自持,轻轻呼吸的温涵之俊雅的面庞带上了睡梦中的放松与遐意。
少年叹了口气,修长白嫩的手不自觉抚上清俊的脸庞。你也和义父一样,为这个朝廷、这个国家献出了一切么?父亲与我谈起义父,我总是不能理解义父为何如此执着,只是现下见到了你,我有些明白了,你们是一样的人,有自己的坚持、自己的立场,无关声誉、无关贫富……
手指抚上苍色双唇,少年皱了皱眉,白日里的血色已瞧不见了,生病的灰白掩去了红艳,让人忍不住想要揉出健康的色彩来。
到底不愿扰了他的清梦,纤长的手滑到下颌,微微压了压被子,脖颈光滑,肤色是一贯的白,十六岁的少年突然有了一种欲望,想弯下腰去舔一舔,会是甜的吗?
这么想着,果然微微弯下腰,嘴唇刚触及温热的皮肤头脑忽地清醒过来,猛然直起身子,不自觉往后仰去,“砰”地一声撞在床栏柱上,忍不住抱起了脑袋,疼死了!
脸上火辣辣的,做了什么?自己做了什么?蔚缌放开脑袋,双手捂住了嘴唇,刚才自己做了什么?
犹记得小时候与两位父亲分开来住,一天晚上睡不着,偷偷跑到父亲们房间的窗子底下,捅破窗户纸,正看到父亲在亲吻爹爹的脖子,然后一路向下………
底下的不曾再见着,因为父亲一挥手房内烛火顿熄,接着是冷冷的声音:“缌缌,快回去睡觉!”
床上的温涵之低低咳嗽,翻了个身,半边脸掩在如云绣被中,蔚缌回过神来,脸上仍是一片烧红。
不敢再坐在床边,快步下了踏板来到桌旁,随手拿了桌上的杯子,将杯中水一饮而尽,复又倒满,再饮,如此重复两三次,方才缓缓吁了口气,失力般跌坐在椅子上。
为什么会这样?十六岁的少年茫然无措,从未想过去舔别人的脖子,从未想过……这种事不是应该只有亲密的人才想做的吗?为什么自己会去舔大哥的脖子呢?难道……
蔚缌忽然抱住了头,想起自己无端生起的亲近之心;想起自己在大街上的肆意跟踪;想起自己听到他病重时的惊慌失措;想起自己只愿唤他“大哥”,不错,为什么会唤大哥,当初风叔叔和雪姨对自己便如兄弟一般,而自己却仍是照着父亲们的意愿将他们当作长辈,可是对他……对他……自己不愿承认他是长辈……
难道说自己对他的感情便如父亲对爹爹一般?蔚缌身体微微一震,放开头,双眼直愣愣地凝视着兰台红烛灿灿,难道……难道说自己喜欢上大哥了?
喜欢上大哥了……喜欢上大哥了……蔚缌恨恨一拳捶在桌面上,喜欢又怎么样,爹爹说过,这世上幸福的人不多,如果找到了自己喜欢的人不妨放手去好好对待人家,千万不要因为过多的犹疑而错过了,最终不仅误了自己恐怕也会误了那人……嗯,不错,爹爹说得肯定有道理,喜欢上大哥了就该好好对待大哥……等等,大哥有妻室么?大哥一个人睡,今夜病成这般模样却不见夫人出来,应该是没有妻室吧?不过,也不好说啊,万一大哥的夫人并不在京城,恰好出门走亲访友了呢?大哥这么大岁数了没有夫人好像不太可能啊!
如泄了气的皮球一般,身体一下子软趴在桌上,考虑来考虑去却不曾想过这一层,大哥一看便知是个洁身自好的人,若果有妻房,如何还能接受自己?唉,看来自己终究没有爹爹那般好运了……
想着想着,眼前的烛火渐渐迷糊不清,只剩一个圆圆的光晕,少年人终究不会思考得那么深,熬了大半夜,这会儿便是再不愿睡也控制不住闭上双眼,片刻后趴在桌上睡熟了。
一片丹心千万绪,人间没个安排处。
混混沌沌间,仿佛看见温涵之浅笑盈盈站在面前,身边带着一名风姿婉约的女子,女子面目看不清楚,只听温涵之微笑着介绍:“缌缌,这是你大嫂……”
蔚缌吃了一惊:“大哥娶过亲了?”
温涵之皱了眉:“我已这么大岁数了,如何不曾娶亲?”
少年怔愣:“娶过亲了……娶过亲了……”耳边似有人声轻语:“缌缌……缌缌……”
蔚缌倏地抬起头,却见温涵之面带微笑,一只手兀自扶着他的肩头:“缌缌,你怎么睡在这儿?”
少年怔怔地凝视着与梦里一模一样的脸,冒出一句话:“大哥,你娶过亲了吗?”
温涵之愣了愣:“娶过,怎么问这话?”
少年反应不过来:“娶过?”忽地跳了起来:“大哥娶过亲了?”
对面的人皱起了眉,伸手拉住少年的胳膊:“缌缌,你怎么了?”
这么一跳一拉,蔚缌完全清醒过来,瞅瞅拉着自己胳膊的手,再瞧瞧立在眼前的温涵之,后知后觉地惊叫:“大哥,你怎么起床了?”
温涵之忍不住笑了起来:“总算是清醒了!我有些渴,瞧见屋里头只你一人,便起来倒杯水喝!缌缌,你怎么扒在这儿睡觉?孙楚不曾为你准备客房吗?”
蔚缌似乎有些萎靡:“孙管家说啦,被我拒绝了。我想留在这儿也便于照顾大哥!”
温涵之心头一热,伸手轻轻抚了抚少年散乱的鬓角:“傻孩子,府里有伺候的下人,不用你照顾我!”
少年整个提不起精神来,哭丧着脸:“大哥不喜欢我留在这儿吗?”
辅国公苦笑:“大哥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夜深了,你趴在这儿睡会着凉的!”
蔚缌垂头丧气:“不要紧,我练过武,虽然练得……不太好,但也能强身健体!不会着凉的。”顿了顿又道:“大哥快上床歇息去吧!”
温涵之叹了口气,心知这时候赶他走是不行了,孩子的一番心意如何辜负得?又不能当真让他趴到天亮,无奈道:“你和大哥一起上床睡吧!床大,不会挤着。”
少年呆了呆,尖叫:“不行!”
温涵之怔愣:“为什么不行?”
门外传来下人的问询声:“老爷,有什么事吗?”原来两人说话声音俱不低,已被门外候着的仆人听出了动静。
温涵之扬声:“没事!”伸手拉过蔚缌:“不要再趴在桌子上了,和大哥一起睡吧!”想了想又添上一句:“你放心,大哥睡相很好,不会踢你的!”
蔚缌垂下头,脸上红艳艳,心里有些害怕,更多的却是期盼,和大哥一起睡啊!随即听到温涵之的解释,不由自主嗫嚅道:“不是的,大哥,不是……”
说话间二人已走上了踏板,温涵之自行解去方才起床时披上的外衣,问道:“缌缌,你睡里面还是外面?”
蔚缌根本抬不起头来,声音细如蚊蝇:“外面……”
温涵之点点头,脱鞋上床,往里头移了移,拍拍空出的床位:“缌缌,快上床睡吧!”
少年慢慢腾腾地解衣,嘴里胡乱找着话题掩饰羞窘:“大哥,你现在感觉好了吗?”
温涵之微笑着望向他:“好了,云岫的雪参丸果然是神药!”
蔚缌好奇道:“大哥也知道此药名叫雪参丸?”
辅国公叹了口气,眼里有怀念的情绪:“昔日蔚太傅头一次见着我时,便曾经赠送一瓶,后来几次发病便服光了。说来也奇怪,自用完后,便再不曾发作过,我本以为这宿疾已痊愈了!想不到……”
蔚缌总算恢复了几分正常:“大哥,我替你把过脉了,这种喘症本不易痊愈,若是平常注意一些或可无碍,只是我猜您这几年辛劳过度,常郁忧思,故而发了!”想想又有些惭愧:“今日发作得如此厉害,本是我之过!”
温涵之奇道:“怎是你的过错?这种病症,谁知道它什么时候会发作?缌缌,别乱想,与你无关!”
少年摇头:“这种病忌花粉,你日来饮酒已是不好,午后又陪我去了尚书府,偏偏那府内桃花满园,大哥,你当时在桃花林内便觉着不舒服了!”
温涵之想想是有这么回事,不由失笑道:“原来还有这等禁忌,我倒一直不曾知晓过。缌缌,你家学渊源,蔚太傅昔年医术冠绝天下,如今看来,你的医术也很了不得啊!这等学问,便连太医院的太医也不知道呢!”
少年的脸这回是货真价实通通红了,忙不迭扯了被子蒙住头,闷声闷气:“大哥取笑我了!”
温涵之伸手拉下他蒙在脸上的被子,笑道:“大哥是夸赞你呢,有学问是好事,为什么不好意思?缌缌……”
蔚缌眼睛都直了,烛光映在温涵之光洁俊雅的面庞上,白里微微映着层透明的粉色,大哥的眉毛黑如漆墨,长发如瀑散落在肩周,鼻梁挺直细腻,嘴唇……忍不住又想伸手去揉揉微白的双唇,手指方一动便硬生生忍住,隔了好半晌,抬起身,深深地凝视着有点诧异的辅国公,一字一句道:“大哥,不管你有没有妻室,我都要好好对你!”
温涵之怔住,缌缌……这个孩子,如此专注的眼神,这般凝重的话语,究竟是什么意思……

第二十一章
蔚缌是个懒人,在这一点上象极了赵无咎,又因自小身体不好,赵无咎死命护着,蒲歆也不忍过分管束他,读书习武俱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导致这个长子文不成武不就,半吊子就这么晃着。
晨起做早课这种事情对蔚缌而言是一种难以忍受的折磨,云岫山庄从上到下所有的人都知道缌缌赖被窝起不了床,却因小家伙自小在药罐子里泡大,难免怜惜,故而也没人去管他。若是蒲歆不在庄内,便是蔚缌的好日子,可以躲在房里一觉睡到日上正午。
出了庄更是自由快活,看不见父亲严厉的眼眸,自小疼爱他的尹氏兄妹永远不会强迫他早起做早课,比之庄里确实舒服很多,除了……时常想念爹爹,还有……
故而,蔚缌理所当然地睡懒觉,温涵之起身时便见小家伙蒙头睡得人事不知。
辅国公微笑着替他拢了拢被子,想起自己寄留在岳家的幼子,怕是也会像缌缌这般爱睡懒觉呢!低低喟叹,将近一个月不曾去瞧过瞻儿了,不知他可有长高?昨夜……心头微凛,这病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发作,若是昨夜缓不过来,那今日……岂非再也瞧不见瞻儿了?
若真正考究起来,自己既不是个好父亲也不是个好丈夫,当年整日忙于公事,未曾好生照顾妻子,导致年轻的妻子因难产而亡。其后又不得空精心抚养幼子,却将甫出生的婴儿送去交给岳母抚养。犹记得归权后自己以为有了空闲时间,忙不迭赶去欲将瞻儿接回京中,小小的孩子睁着明亮的双眼,语气很坚定:“我不要跟父亲回京,我要留在姥姥家!姥姥和舅舅抚养我长大,我不要与他们分开!”
温涵之叹了口气,妻子年轻,岳母岁数与自己相当,却是青春守寡,含辛茹苦抚养一双儿女长大成人,不曾想女儿出嫁不过一年,便香消玉殒,岳母强忍丧女之痛,好意安抚自己,甚至出言让自己续弦以照顾家里生活。小舅子当时仅仅十二岁,扑在姐姐遗体上哀哀痛哭,哭毕却从自己手中接过甫出生的婴儿,认认真真地许诺:“姐夫,你放心,我一定好好照顾瞻儿!”
温涵之走出了房门,示意守在门外的仆人不用多礼,独自走到廊下,仰首望着晴空万里无云,默默念叨。寒远,你怕是也不曾料到,你我二人竟成了翁婿,说起来,瞻儿有些象你呢!只是我太过无能,彤英那么年轻便早早地去见你了,你……怨我吗?
耳边传来孙楚惊喜地呼唤声:“老爷……”
温涵之定了定神,正瞧见孙管家急急忙忙赶了过来:“老爷这么早就起身了?不对,老爷,快进屋里去!唉唉唉,昨夜病成那样,刚好些就出来,怎么不知道保重身体呢?”
辅国公温文而笑:“不用着急,今日已经好了!”
孙楚跺脚:“老爷偏是逞强,这病哪有说好便好的,快进屋去!嗯,你们这些没眼见的,也不拦着些。”后一句是冲着守在房门口的下人。
温涵之无奈地解释:“不是他们的错,我要出门,他们能拦得住吗?孙楚,我这就进屋去,你别着急了!”果然转身回了房。
孙管家跟着走进来,瞧见床上层层叠叠的被子中裹着一个人,微愣了愣:“公子睡着呢!怎么和老爷挤一张床?”
温涵之摆摆手:“轻些,他昨晚守了很久,将四更才歇下!”
孙楚压低声音:“老爷想吃些什么?早点送到房里来吗?”
辅国公无可无不可:“随便弄些稀粥便可,不急着做,等蔚公子醒了一起用早膳!”
孙管家应诺着退出去,吩咐外头仆人打水给国公洗漱,自己颠颠地赶去厨房。老爷的病刚有起色,蔚公子也在,今日的早点可得做得精致些!
洗漱过后,温涵之百无聊赖,见蔚缌犹自沉睡,想着出门怕是被孙楚撞见又要大呼小叫,索性随意取了书坐在窗下静静地翻阅。
煦色韶光明媚。蔚缌醒来时,春日金阳早已东升,细密的光芒透过半开的窗户洒进屋内,耀得刚睡醒的人眼睛都不容易睁开。
揉揉,再揉揉,这回总算适应了,一眼瞧见坐在窗前读着书、品着茶,看样子颇为闲适的辅国公。
蔚缌掀被坐起:“大哥!”
温涵之回过头,气色虽略嫌苍白,却比昨晚添了许多精神,站起身走到床前询问着:“睡醒了?”
蔚缌懊恼地揪揪头发:“大哥起身很久了吗?怎不唤醒我?”
温涵之微笑着望着他穿衣着履:“你昨夜睡得晚了,左右无事,不妨让你多睡些时辰!其实现下还早。”
蔚缌瞧着满屋亮灿灿的阳光,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大哥不用替我找借口,我就是一个懒虫!太阳都升这么高了,怎会早呢?”
温涵之见他识趣,不免失笑,走到门前唤来外头候着的仆人打水给蔚缌洗漱。
孙楚是个精细的人,时间掐得刚刚好,这头蔚缌刚整理完毕,那头孙管家亲自端着个托盘进了房,客气地打招呼:“公子醒啦?”
蔚缌点头示意,凑过来瞧了一眼,诧道:“大哥还不曾用过早点吗?”
温涵之看着孙楚将早膳盘子一一摆在四仙桌上:“等你醒了一起用!”
蔚缌撇撇嘴:“大哥不用等我,一早起床最是感觉饿了,若是我,觉得饿了仍没东西吃,回头就会疼得要命!”
辅国公怜惜地拍拍他的肩膀,拉着他坐到桌边,将粥碗推过去:“你胃不好自然不能挨饿,我却不会疼的!”
蔚缌漫不禁心地搅着碗里的粥:“我虽胃不好,身体其实是很结实的,偏是大哥,身体这么差,应当多加保重才是!”
温涵之不及多说,一旁添着粥的孙楚却将话头接了过去:“公子这话再对不过了,好歹劝劝老爷,这岁数也上来了,总是轻忽身体,哪有那许多事需要烦心的……”
温涵之清咳一声,打断了管家的话:“缌缌,待会儿吃过早饭我带你在府里头逛逛!”
蔚缌不领他的情:“大哥,你昨夜刚刚病发,应当好好歇息,不如这样吧,反正我也不走,今日我陪你呆在房里,给你说故事解闷好不好?”他想起小时候生病,刚有好转时爹爹都不允许自己出门,陪着留在房间里说故事解闷。
孙楚别过脸去偷笑,还是个孩子啊!温涵之闷头舀了一大勺粥塞进嘴里,隔会儿才道:“我倒无妨,你陪我呆在屋里不觉得闷吗?”
蔚缌嘻嘻笑:“大哥有所不知,小时候常生病,爹爹总将我关在屋里头,不许出去!”话中满满的孩子气,温涵之终于忍不住了,失声笑了起来。
用过早膳,孙管家满意地端着托盘出了房门,蔚缌东瞧瞧,西看看,瞥见墙角靠床处挂了一副画,却是位美丽端庄的女孩子手中提了一个花篮,梅枝如雪,女孩子细数着枝条,仿佛在寻找最美的那一枝,花篮里已放了十数梅枝。
蔚缌想着昨晚怎不曾在意到房中还有这么一副画?其实他夜来春心萌动,混混愕愕,哪有心情去打量卧房!这会儿睡过一觉,心思减了不少,才有了意趣东张西望。
少年走过去凝神瞧着美人撷梅图,轻声开言:“大哥,这位姐姐真漂亮!”
温涵之正在整理着书桌,回头瞧见蔚缌盯着那副画,心头一酸,勉强压住情绪,缓缓走了过来,一只手轻轻抚上画中美女秀丽的脸庞:“这是……拙荆……”
少年怔了怔,水眸流转,望向似是陷入怀念中的人,试探着问道:“大哥,大嫂不在府内,可是出门探亲去了?”
温涵之淡淡地笑了笑:“拙荆过世已有七年了……”
蔚缌吃了一惊,瞧着温涵之笑容隐带苦涩,暗暗自责,忙不迭转移话题:“大哥,你今早看的是什么书?”边说着,转身往窗前书桌走去。
温涵之知道少年的心意,心生感激,随着他来到桌前,语气很平静:“缌缌,你不用怕我伤心,其实拙荆嫁我很是委屈,她过门一年我从未有时间好好陪她,现下想想着实对她不住!”
蔚缌转回头,忽然觉得温涵之平静的外表下隐隐含着不欲为人知的脆弱,心口“砰”地重重撞击,一时头热,几步走到那人身边,该说不该说的全都冲口而出:“大哥,我虽与你相识不久,却自幼时便听风叔叔和雪姨时常提起你的事。你为人自重,处事精细,总不愿别人从你这儿受了半点委屈去,却不知你护了别人,谁来护你呢?”
“说起来,你与义父是同一类人,你们这样的人把对别人的关怀都放在不着眼处,便如雪中腊梅,走近了闻不到梅带寒香,待离得远了却是幽香扑鼻。如此一来,虽说人人敬畏佩服,却没有几个愿意走近你们身边。而你、义父,还有许许多多同类人始终都是孤身一人,独自前行。时间一长,在别人眼中你们是强者,而你们自己也把自己当作了强者,有什么心事俱都埋在心里,不愿被他人洞知!”
蔚缌说得激动,忽然伸手扶住温涵之的胳膊:“大哥,不要把所有的事都埋在心底!父亲也曾对我说,义父之死方炫固然有错,但却非全是他的过错,义父这种过于内敛的个性也要不得啊!若是那两人都能软一分,何至于含忧而终?我想,方炫最后灰飞烟灭,义父在天有灵也自懊悔不迭!”
温涵之本是目瞪口呆地听着,耳边过来这么一句话,顿时骇了一跳,一把捂住少年的嘴,示意他停下,走到门边打开门,对着两名恭恭敬敬守在门外的下人吩咐着:“去把孙楚叫来!”
一名下人应声离去,不一会儿孙楚气喘吁吁地带着报信的下人急匆匆赶了过来:“老爷找我?”
辅国公点头:“我这里不需要人伺候,你把这两人带下去,晚些时候我有话要问他们!”
孙楚有些莫名其妙,好端端地怎么把人遣走了,听老爷的语气像是要自己看住这两人,难道说这两人犯了什么过错?抬眼见主子面色不善,不敢多问,将那两个犹自理不清头绪的下人带走了。
温涵之回了房,正见少年呆呆立在窗前,若有所思。辅国公叹了口气,拉起少年的手坐到桌边,倒了杯水递到他手上:“缌缌,你说的话很对!只是先帝的事还是要背着说的好。”
蔚缌回过神来:“大哥,方才我说话的声音不大!他们应该不曾听见。”
辅国公沉吟片刻:“不管这话有没有被他们听见,总是不能传出去的!”
少年瞪大双眼:“大哥,你不会……不会要杀了他们吧?”

第二十二章
温涵之静默不语,蔚缌暗暗懊悔,只因自己的一时不慎,居然要连累两条人命,试探着喊了声:“大哥……”
温涵之抬眼瞅瞅他:“缌缌,你方才的话说得一点都不错,我与蔚太傅是同一类人……只是,这里头是有缘故的……”
蔚缌有些怔愣,继尔手足无措:“大哥,我说的是混话,你别当真!大哥……”
温涵之摆摆手,慢慢站起身,踱到墙角的画像旁,眼中有着难以掩饰的哀伤:“有时候我也想,彤英的离世是不是上天对我的惩罚,只是不明白这惩罚如何落在了我的妻子身上,全是我的罪孽,却让十八岁的彤英代我承受了!”
怔坐的少年忽然跳了起来,几步上前:“大哥……”
辅国公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太傅昔日自愿留在宫中,我本不解之至,但是后来我却明白了。为了先帝顺利登基,为了使颓废的国家走向兴旺,他帮助先帝铲除异己、推行新政,这其中有多少人会因此丧命,甚至族灭,手上沾了多少鲜血,身边缠绕了多少冤魂,数都数不清啊!”
“便是我,先帝临终托孤,我捧上那卷黄绸时便明白了自己必将走上太傅的旧路,我要做的和太傅要做的相差并不大!杀了阴谋对手倒也罢了,缌缌,你可知,我的这双手还送走过怀孕弱女的冤魂哪!”
少年骇了一跳,不自觉向后退了几步。
温涵之回转身,淡淡地笑了:“缌缌,你是不是不曾料到我也有这样的过往?”
蔚缌瞧着他那笑容,心底寒岑岑地,双手伸向前,想要拉住他的手,却不由自主颤抖得厉害:“大哥……”
温涵之似是怔了怔,回过神默默叹息,自己这是怎么了,何必吓坏眼前的孩子!向前一步,拍了拍蔚缌的肩膀:“大哥吓到你了吗?”
少年眼中泪光盈然,猛然抱住他的腰身,将头埋在他的胸前,呜咽道:“大哥,我不害怕,你说,你说……这些话埋在你心里很久了吧?你愿意跟我说,我很高兴……”
温涵之下意识搂住少年纤柔的身体,拍拍后心:“唉,大哥今日也不知怎么了,感触良多!好了,怎么把你惹哭了?”
蔚缌抬起头,挣开辅国公温暖的怀抱,不好意思地随便抹了抹眼泪:“父亲总嫌我爱哭,爹爹却说我像他年轻的时候,动不动就哭!”
温涵之从怀里掏出一块巾帕递了过去:“擦擦!”
少年接过巾帕胡乱地擦了擦,继续问着:“大哥,我想听你说话!”
辅国公笑笑:“说什么?说那些不堪的往事吗?”
蔚缌皱了眉:“大哥,父亲曾对我说过,事情都是有两面性的,有些事从一面看或许是错的,但从另一面看也许是有益的。可是人总是只看到事情的一面,却看不到另一面!你也许杀了很多人,但我相信你绝对不会无缘无故地杀人。你要维护的是这个皇朝的制度,这个皇朝的长治久安,对国家、对百姓,自问做到问心无愧便是对了!大哥,不要把事情全都放在心里,我不希望你走上义父最后的老路,对我说说,我想知道我的大哥为了这个国家究竟付出了多大的代价!”
温涵之喃喃轻语:“事情都是有两面性的……”忽地正色道:“缌缌,你说得很对,但是,我虽然明白了这个道理,有些事总是不能释怀。你可知,你方才说出那句话时,我因何没有惊讶?”
蔚缌呆了呆:“什么话?”
温涵之淡淡道:“先帝的遗体并不在皇陵,而是被潘海带走了,我猜定是带去了云岫!”
少年有些不明白:“大哥,难道先帝的身后事你并不知晓吗?”
辅国公点点头:“先帝生前安排得天衣无缝,大丧时没人在意到棺中人并不是先帝本人,却有一人发现了这个秘密!”
蔚缌吃了一惊:“有人发现了?是谁?”
温涵之慢慢踱到桌前:“是先帝的一个嫔妃,原靖国公的孙女,姓苏,一度被封为贵妃,却因后宫争宠而获罪降了位!”
少年跟着走过来:“先帝既然安排得天衣无缝,她又怎会发现?”
辅国公垂目:“先帝的手腕上有一块皮肤颜色比之周围肤色略浅,这位苏妃昔日与先帝共寝,曾留意到先帝身体上的这处特征!”
“替身入敛时,苏妃便在旁侧,那块皮肤不知为何不曾遮得严实,竟被苏妃瞧得清清楚楚!”
“苏妃自幼出生世宦之家,又因进宫后受了些挫折,添了心机,其实先帝过世前便有了身孕,却怕遭人毒害,一直死死瞒紧,后宫中无人知道她怀了龙子!”
“只是她还是太年轻了,发现了这件事后,她首先找到了我。她怀疑先帝并未过世,向我逼问先帝在何处?说究竟,她只是痴情的女子,逼问先帝的下落不过是想再看看自己的丈夫,她后悔不曾将怀了龙子之事告诉丈夫,想亲口告诉先帝这个喜讯!若是我不答应,她便将这个秘密说出去。”
蔚缌脸上变了色:“大哥,你……”
“那时陛下已在先帝灵前登基,而国丧期间,潘海秘密出宫,我已猜出了几分情由,也曾对苏妃好言相劝,耐何她只是不听,甚至给我规定了期限,否则便将替身之事放出宫去!这倒罢了,她居然质问我是不是串通华李两家,谋害先帝……”
“国家稳固已久,陛下初登大宝,这时候若放出这样的风声,即使仅传为谣言,怕也会造成民间骚乱,对朝廷有百害而无一利,无耐之下,我生了狠意,杀人灭口。”
温涵之的手微微颤抖,蔚缌瞧进眼里,凑前一步,紧紧握住冰凉颤栗的双手:“大哥……”
温涵之苦涩地笑了笑:“我强行给她灌了毒,苏妃临死前看着我,狠狠地诅咒……家无团圆,死非善终……一尸两命啊!”
少年嗫嚅着:“大哥,你曾经劝过她的……劝过她的……”
辅国公微感怆然:“她没有想到,我的胆子有这么大,竟连怀了龙子的后妃都敢下手!”
“这件事没有完,我担心苏妃早已将这个秘密泄露给了娘家,杀了苏妃后连夜派人潜进靖国公府内将靖国公夫妇连着苏妃的父母兄弟一概统统杀光,便连苏妃昔日的贴身侍婢都不曾放过,而后一把火将靖国公府烧成了灰烬,造成走水的假象!”
“派去的人办完事回来问我,是不是也要杀了他灭口?我尚未及回答,他的嘴里已留出血来……”
蔚缌惊呼:“怎会如此?”
温涵之苦笑:“这刺客是我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幼时拜名师学艺,艺成后知我踏入官场,便一直跟在身边保护我。他以为我果然狠毒至此,却不想当真死在我的手上,自行了结了。他并不知道,我与他相伴长大,纵然我心如蛇蝎,也万万不愿害他的!”
“我上前抱住他,跟他说我从没想过要他死,他笑得凄楚,慢慢告诉我从他开始在我身边便料到会有今日,又不愿离开我,从开始为我去杀第一个人时便给自己下了慢性毒,想着护我一天是一天,待到命终时也是由了天意……”
蔚缌听他语速越来越快,呼吸也有些不平稳,连忙挽住他的胳膊,扶着他慢慢坐下来,一只手腾出倒了杯茶:“大哥,你歇歇,喝口水吧!”
温涵之没有接他手中的杯子:“那时我恍然明白了太傅的心,明白了为什么遭遇那么多不平之事,被先帝近乎囚禁在宫中却仍是平心静气、毫无怨言,因为他跟我一样,不仅害过别人的命,或许连自己身边的亲人也一并送走了……”
温涵之的脸色近乎透明,喘息愈发急乱,身体渐至无力,蔚缌暗暗吃惊,随手从怀里掏出玉瓶,倒了一粒参丸塞进他嘴里,强行喂他喝了口水,懊恼道:“大哥,是我不好,我不该逼你说这些话!”
温涵之闭了闭眼:“不是你的错,这些事压在我心里十多年了,昨日病发,我便在想,这些罪孽始终不为人知,在外人眼里,我永远都是干净的,谁能想得到我双手鲜血淋漓!”
蔚缌轻轻抚着他的胸口:“大哥,不要责备自己,你的身份与地位决定了你要做的事,大哥……”
温涵之缓了缓,继续道:“本想造了这么多的孽,此生再不可娶亲生子,没地坑了人家的好女儿。谁知,彤英十五岁时自顾自搬了进来,说是要照料我的生活,国公府内没个女人不行!”
“其实彤英的父亲与你义父颇有渊源,本是前礼部尚书萧寒远,受冤入狱,不堪折辱,在狱中自尽身亡,我也只不过替他安置了寡妻幼子,彤英却记在了心里,甫一及笄便与他母亲商议来到了我的身边。”
“她是个好女孩,却是我害了她,就这么过了两三年,她总是在国公府进进出出,萧夫人找上门来问我,一个黄花闺女一天三趟地往国公府跑,成何体统,国公位高权重,莫不是嫌彤英是罪臣之女?却不知我独身不娶是有缘故的,那苏妃临终时的诅咒……”
蔚缌垂下眼:“大哥,那种话做不得准的……”
温涵之摇摇头:“我问彤英,如果知道我身上背负着人命,犯了罪,说不得什么时候报应就来了,可还愿意与我在一起?”
“她笑着说,如果有报应,就让她来替了我吧!若是不娶她,她就一根绳子吊死在我面前,她说她自幼熟读诗书,这种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手法学了不少,问我要不要试试!”
蔚缌呆了呆:“大嫂是个真性情的人!”
温涵之的眼中全是思念:“彤英十七岁的时候,我终于将她娶进了门!哪知道过门不到一年,她却因为难产血崩而亡!到那时,我方知上天真的是长着眼睛的,人间事俱都看着呢!只是害了彤英……”
蔚缌默然半晌,倍觉凄然,隔了一会儿方才问道:“那孩子呢?”
温涵之似是疲惫已极,闭上眼:“我已身陷泥沼,如何脱得身去?日来忙于公务,便将孩子送到岳家托岳母照料,隔些时候再去瞧瞧!”
“岳母本是住在京中的,因不想留在这个伤心地,女儿过世后便搬离了京城!”
“三年前,早朝时我突然病发,知道是宿疾又起,便晓得自己的报应终归到了,想不到上天仍是仁慈的,临了却仍许我因病……”
蔚缌蓦地打断了他的话:“大哥,不要这样说,这些事不是你的错,身在此山中,如何能由得了自己?大哥,这些事既已过去了,便让它永远过去吧,不要再念着它,也不要再为它忧烦。从今往后,我会站在大哥的身边,替你分担!你不用担心,我不相信报应一说,也不是柔弱的女子,我会永远陪着你!”
少年的话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待说到最后一句,明丽的双眼熠熠生辉。温涵之一时有些迷惘,这个孩子……眼望着少年绝美的脸庞,竟仿似看到了妻子当年笑意盈盈的模样,虽是不同的表情,那神色却是一样的专注,一样地……深情……

第二十三章
温涵之一瞬间有些迷惘,喃喃道:“缌缌,你……”身体却慢慢瘫软在坐椅上,他昨夜病势沉重,不过歇了一宿,今早一早起身,其后不曾歇息,却又说了一连串的话,情绪也有些失控,这会儿气力消尽,精神顿时颓靡下去。
辅国公心里是疑惑的,不明白面前这位十六岁的少年究竟有什么魔力,竟引得自己将心里头的话一并倒了出来,平时的稳重自持全都破碎了,便是当年对着彤英也不曾说过这些话,难道……
下意识地打住思绪,不愿再想下去,拍了拍蔚缌扶着自己身体的双手:“缌缌,累得紧,我想歇一会儿!”
蔚缌已瞧出他脸色不对,眉眼间尽是倦累不堪,心知他这会儿身心俱疲,不过话既已说了出来,想必心里也放松不少,睡一觉,自己再好好在他耳边吹吹风,或许大哥会去了不少心结,对他的病也有益处。
小心地搀扶着温涵之来到床前,伸手便要替他解开衣物,当朝一品辅国公顿觉不好意思:“我自己会解!”
少年瞪眼:“大哥嫌我笨手笨脚吗?”他幼时常见爹爹对付父亲便用以退为进这一招,故而学来对付别人。
温涵之苦笑,任他解下外衣,扶着躺好。身体甫一接触到柔软的被褥,倦意层层涌起,轻声道:“缌缌,你不理解我为何病中仍惦记着谷梁家的事,其实谷梁家最后被逐出京城全是我一手造成的,要不然,陛下如何会去翻查十几年前的案子……”语声越来越低,渐至不闻,蔚缌替他拢好被子时便见他已沉睡过去。
少年悄悄坐在床头细看,那人长睫细密,随着呼吸轻轻颤抖,面上没有太多血色,仍是病中的模样,嘴唇倒比昨晚添了几分艳丽,微微启开,想是身带顽疾,气息有些薄弱。
蔚缌莫名觉得有几分冲动,竟忍不住弯腰低头轻轻吻上微启的薄唇,他不敢太深入地亲吻,只是一点一点地舔舐。
温涵之睡得深沉,又对少年全无戒备,根本想不到这孩子居然趁自己熟睡时胡乱吃豆腐,固然是一动不动睡得人事不知。
蔚缌亲得投入,外头传来的轻轻敲门声压根没听见,待得敲门的人疑惑着屋里头怎么没动静,放开嗓子喊道:“老爷……”少年猛然回过神来,蓦地直起腰,身体挪了挪,“扑通”一声跌坐在踏板上。
孙楚本想着过来给二人送些点心,添点儿茶水,走到门口抬手敲门,岂料敲了十来下屋内仍是无声无息地,不免惊讶,索性出声相唤。
喊了一声,不见有人答应,正要再敲,房门吱呀一声打开,少年满脸红通通,低声问道:“大哥歇下了,有什么事吗?”
孙楚哈着腰:“老爷歇了啊,我是来问问可需要茶水点心什么的?”
蔚缌摇头:“不用了,多谢你惦记,自去忙吧!”
孙楚忙道:“公子不用客气,鄙姓孙,单字楚,是国公府的管家,公子称我孙楚便行了!有什么吩咐尽管跟我说。”
少年抱了抱拳:“在下姓蔚,单名缌,孙管家唤我蔚缌即可!”
孙楚见这少年很懂礼道,心下倒有些奇怪了,怎地昨夜对皇帝兄弟完全看不出半丝敬意呢?这话可问不出口,只是诺诺地弯腰一揖:“蔚公子!”
蔚缌微笑道:“这里没什么事,你不用管我们,去忙吧,大哥醒了若有什么事自会唤你!”
孙楚又是一弯腰:“有劳公子好生照顾老爷!”转身待走。
蔚缌似是想起了什么:“孙管家!”
孙楚回头:“公子有什么吩咐?”
少年皱了皱眉,走出房间,掩上门,压低声音:“孙管家,大哥平日里是不是不爱说话?”
孙楚愣了愣,额尔叹了口气:“岂止不爱说话,老爷平日里除了在府里散散步,便是关在书房里,不是看公文,就是读书,有时候一天都说不上十句话!”
蔚缌继续问:“孙管家在大哥身边多少年了?”
孙楚扳指算了算:“老爷封国公第二年我便来了,十多年了!”
“那大哥这病一直都没好过吗?”
“起先是好的,三年前早朝时突然病发,那次真是把我吓坏了,太医都说没救了,幸好陛下将宫里一株百年老参赏了下来,要不然……”孙楚犹有余悸。
少年低头不语,隔了片刻又道:“这三年情形如何?”
孙楚连连叹气:“这三年也不得安生哪,偏偏老爷自己都不太注意,幸好太医配了药丸,一旦发作便吃一粒倒也将就过去了,岂料昨夜那药竟然不管用了!公子你不知道,昨天傍晚时老爷已发作过一次,用药后睡了一会儿,醒来本以为好了,谁知用过晚膳,老爷突然说难受得紧,然后便咳得喘不过气来,一连服了三粒药丸都不管用,太医来了也没办法,幸好公子及时赶到方才救了老爷一命啊!”
这番话说出来,孙管家眉毛完全拧在了一起:“公子,你医术高明,可有什么好办法把这病给治了?”
蔚缌摇头:“我并没什么本事,不过仗着师门几粒参丸罢了!现下这病想要根治是不太可能了,不过平日注意些当可减少发作次数。孙管家,府上可种着花或是开花的树木,象梨花、桃花之类的?”
孙楚点头:“后头花园里有梨树,老爷喜欢梨花,故而植了一大片!”
蔚缌吓了一跳:“我问你,大哥是不是每去赏花,回头便会发病?”
孙楚仔细地想了想:“也不是每次,但是确实有几次是赏花后便突然发作。”
少年挥挥手:“把那些梨树都移了,府上不能种花,连开花的树都不能种!这病最忌花粉。另外,府里所有的婢女老妈子只要大哥能碰上的都不要敷粉!”
孙楚虽然不明白这是什么道理,却知道眼前这少年确实一心念着自家老爷,况且昨晚他一来老爷便缓了气,着实有些本事,忙不迭应声:“我这就吩咐下去,只是这梨树……老爷最喜欢梨花,是不是留些?”
蔚缌垂目:“那就留一两株吧,但是以后赏花不许走近,远远看着便行。”
“另外,你记着些,不要给他吃油腻的食物,平日饮食要清淡。别的我也想不出来了,回头查一查医书,过段时间再跟你说说。”
孙楚笑了起来:“这条不难,老爷本不喜欢油腻,平日吃食都以清淡为主!”
蔚缌点头:“这就好!这病春季多发,我怕不能天天跟着他,你要多多留心。这里有一瓶参丸,你且收着,若是发病便给他喂一粒,参丸不忌,你便是喂上四五粒也没什么要紧。我会在大哥身上再放一瓶!可惜此次带得少了,等下次回家再多带几瓶来。”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玉瓶递给孙楚:“千万别弄丢了!”
孙楚接过,小心揣进怀里,心下感激非常,深深作揖:“多谢公子!”
少年叹了口气:“不用谢我,我也是为了自己……对了,被你带走的那两个下人现在何处?”
孙楚回答:“关在柴房里!”
少年点头:“你等我一会儿!”推门进屋瞧了瞧床上熟睡的温涵之,确定睡得安稳,方又出来仔细带好门:“你带我去柴房。”
孙楚莫名其妙:“公子去柴房做什么?”
蔚缌微微一笑:“你且带我去,我有事要问那两人!”
孙楚心里嘀咕着嘴上却不敢多问,头前领路带着蔚缌往柴房而去。
浩气清英,仙材卓荦,下土难分别。
与此同时,皇宫里,贤王方晏一早散了朝便被皇帝喊进了内殿。
昨晚与皇帝一同告辞,方晏本以为路上兄长必会追问蔚缌之事,岂料皇帝一路笑嘻嘻,半字不提隐瞒之语,直至进了宫门,犹自回头温和地嘱咐:“明日早些,不要误了早朝啊!”
方晏回府后左思右想,猜不透皇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难道皇兄没有认出蔚缌?这疑问刚一升出便被自己打翻了,皇兄的寝宫内一直悬着他亲手描下的缌缌肖像,怎会认不出!那既已认出,为何半句不向自己提及?
想得头疼,草草洗漱上床,闷着被子继续想,想着想着,迷迷糊糊竟然睡着了,一觉醒来便是第二日凌晨。
红珊过来伺候贤王梳洗,见他皱着眉,只以为不见蔚公子的缘故,轻声劝慰:“王爷,今日蔚公子想必会回来了!”
方晏摇头:“不定,缌缌是老师旧友之子,看那样子,对老师必定孺慕已久,老师不曾痊愈,怕不会回来!”
红珊慢声细语:“国公的病既已缓了,想来过个一两天便能康复!王爷不用担心。”
贤王勉强笑了笑:“老师的病也不是一日两日便能好的!红珊,是时辰上朝去了,你今日吩咐他们,将库里那株老参送到国公府去,不要忘了!”
红珊敛衽一礼:“是!奴婢记住了。”方晏点头,扣上玉冠,急急出了府去上早朝。
早朝一如既往,没什么特别棘手需要及时处理的事禀上,表面上四海升平,百姓安居乐业,一派和乐景象。贤王却是忐忑不安,时不时偷眼瞧着龙椅上的皇帝,却见冕冠流珠后方荀脸色如常,瞥见他的目光居然轻轻扯动唇角,微微笑了笑。
方晏完全瞧不明白皇帝的心思了,要说这件事说大可大,说小可小,便是皇兄压个欺君的罪名送到自己头上来也没什么不可以的,为什么皇兄却浑似什么事也不曾发生过一般?
好不容易下了早朝,正待出殿,总管太监苏容赶过来弯腰作揖:“王爷……王爷请留步!”
方晏心里一跳:“什么事?”
苏容恭恭敬敬地回答:“陛下有旨,宣贤王殿下御书房见驾!”
方晏叹了口气,该来的总归是要来的!挥挥手:“知道了,这就过去!”苏容应声退下,进了内殿。
贤王怔立,苦苦思索应对兄长的办法,直到耳边一个清朗的声音蓦然响起:“王爷……”
方晏抬头:“易扬……”
大护卫笑道:“王爷怎地还在这里?陛下等得不耐烦了!”
方晏一把抓住易扬的衣袖:“皇兄是不是气我不曾向他直言,故意将蔚公子之事隐瞒下来?”
易扬皱了眉,轻声道:“奇怪了,属下也以为陛下肯定生气,谁知昨晚竟是一字未曾提起过!”
贤王呆了呆:“那今日唤我过去是否为了此事?”
大护卫舒眉笑了笑:“并非为了此事!”
方晏惊讶道:“那是为了什么?”
易扬神秘地压低声音:“王爷去了便知道了!”

第二十四章
御书房内,方荀一只手举着茶杯,一条胳膊伸直随随便便靠住桌沿,悠悠然品着刚上贡的新茶,舒适闲散,没有半点易扬口中不耐烦的模样。
方晏与易扬进来时,正见着皇帝悠悠闲闲的神态,两人俱都愣了愣,到底还记得礼仪规矩,同时跪地请安:“臣弟(属下)叩见陛下!”
方荀呵呵一笑:“来啦,起来坐吧!”
二人互视一眼,同时立起。方晏走到一旁的椅子上侧身坐下,易扬规规矩矩站在边角。
贤王开门见山:“不知陛下宣召臣弟所为何事?”
皇帝嘴里的一口茶险些喷了出来:“晏弟,你什么时候说话这么规矩了?”挥挥手:“找你来是要带你去见两个人!”
方晏松了口气:“见什么人?”
方荀笑得诡秘,立起身,向着易扬点点头:“去冷宫吧!”
贤王呆了呆:“去冷宫做什么?”
皇帝仍在笑:“去了就知道了!”
枯杨长新条,芳草滋旧根。
冷宫虽然荒僻,但因时逢三春,倒也添了几分盎盎生机,方晏却暗暗皱眉,不明白皇兄这又是发了哪门子疯,大白天地跑到这种晦气地方来。
方荀的嫔妃并不多,被打入冷宫的更是少之又少,故而冷宫有时候会另作他用,比如关押皇室逆臣……
易扬开了锁,推开破败的门,吱吱呀呀那门发出悲凉的哀鸣声,惹得方晏兀自担心,生怕易扬一不小心,手上力道大了,那门便轰然倒地。
这个院内堆积的全是颓枝败叶,一股腐烂的味道传来,贤王忍不住埋怨:“到这里来做什么?”
皇帝“嘘”了一声,压低声音:“别吱声,绕到那边瞧瞧。”一手指向最西头的一间小屋。
方晏无奈地闭了嘴,与易扬对视一眼,跟着皇帝作贼般鬼鬼祟祟潜到西屋窗下。
屋内传出少年清亮的声音:“爷爷,你吃这个!”
贤王呆了呆,回头望向皇帝。方荀笑得得意,指指窗口,方晏领会,慢慢抬高了身体,窗洞半开,偏巧能瞧到屋内的情形。
一个老人坐在桌前,满头白发,松松地用一根细头蝇绑在脑后,方晏认出此人正是前淄阳王方恕。
不免有些疑惑,方恕并非关在这个院子里,什么时候挪过来了?再看那人,却见原本糊涂的面目现下竟擦得干干净净,便连胡须也一并剃了,虽已年老,却依稀仍见昔日姣好的模样,此时正拿着什么东西往嘴里送。
忽然,刚才的少年声音又传进耳里:“爷爷,那个不能吃!”
方晏凝目望去,顿时大吃一惊,说话的少年眉目清丽,肤若凝脂,唇似丹朱,正是当日在彭城杀害祈太守的刺客。
少年并没有发现窗外有人,几步赶到方恕身边,一把将他按住,伸指拼命抠着已塞入嘴里的东西。
方恕呜呜直叫:“要吃……要吃……”
少年扔掉抠出来的脏物,按着方恕的手缓缓松开,眼瞧着那人“扑通”爬在了地上,满地乱找:“吃……吃……”
少年怔愣半晌,额尔轻轻叹了口气,蹲下身去,强行扶起伏在地上不肯起身的方恕,喃喃道:“爷爷,你这副样子可怎么办才好?我现在活着还能照顾你,只是我杀了人,迟早都是要偿命的……爷爷,你怎么会变成这般模样?”一滴泪晶莹剔透,正正巧巧落在方恕的鼻端。
方恕似是愣了愣,蓦然伸手一把将少年抱进怀里:“焯儿乖,焯儿不哭哦,父王带你买糖吃!”
少年柔顺地伏在他胸前,方恕仍在念着:“焯儿,你都不听父王的话,跑到京里来做什么?其实,你想父王,父王也很想你呢……”
方晏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回头瞧向同样探头偷窥的皇帝。
皇帝接到弟弟询问的眼光,微微一笑,摇头指指屋内,示意继续往下看。
少年安静了一会儿,慢慢挣出方恕的怀抱,老人显得有些惊慌失措:“焯儿,你要离开我吗?”
少年脸上布满了悲哀:“爷爷,你还想着那个焯儿吗?他不是你的亲生儿子啊!”
方恕怔了怔,猛然放声大哭起来:“焯儿……焯儿……我的焯儿……”身体软软地瘫坐在木凳上。
少年转过脸,白嫩的面颊挂满晶莹的泪珠,喃喃道:“他都疯了,我与他说这些做什么呢?”
伸出手驾起方恕:“爷爷,我扶你睡会儿好不好?不要闹了,我扶你去睡觉!”
方恕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焯儿……焯儿……别离开我……别离开我……”
少年将他驾到床前,伺候他躺下,盖了薄被,方恕起先还挣扎着呜呜呜地哭,渐渐哭声小了,片刻后睡得一动不动。
少年找了块破布替他擦净脸上的泪水,怔怔凝视半晌,额尔轻轻叹了口气,缓缓坐在床沿边,呆呆地出起神来。
方晏莫名觉得有些心酸,实没料到凶手竟是这样一个身份,胳膊被人轻轻扯动,方晏回头一瞧,皇帝冲着院门努努嘴,示意该离开了。
三人蹑手蹑脚出了院子,易扬重新将门锁上,方晏轻轻叹息:“这凶手竟是方恕的孙子!”
方荀扬眉:“你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吗?”
贤王淡淡道:“我听出来了,根据那刺客所言,死了十多年的方焯并非方恕的亲生子!”顿了顿:“皇兄,淄阳那头怕是真有个小王爷啊!”
皇帝呵呵一笑:“晏弟糊涂了。据绍和的人查探,淄阳那边是有个领头的小王爷,不过这个‘小’字有待商榷啊!”
方晏沉吟:“皇兄的意思是……”
此时已出了冷宫,来到锦湖北岸,方荀当先走上了长堤,随手折下一枝柔柳:“方恕的孙子都这么大了,那儿子必定不年轻了,王爷便作王爷,如何加个小字?若说正统的小王爷,这会儿被关在冷宫里,淄阳那头却不曾传出小王爷失踪之说,这是何道理?”
方晏愣了愣:“皇兄的意思淄阳那头所谓的小王爷是假的?”
方荀点头:“有这个可能,不过也不排除叛军故意隐瞒领头者失踪之事!”
贤王垂目沉思片刻,摇头道:“依臣弟看,那领头的小王爷定非真货!”
方荀挑眉:“哦?”
方晏缓缓道:“若这刺客果然是领头人,怎会孤身犯险,跑到彭城单为行刺于我?淄阳这些时段总无消息,主事者必定城府颇深,看这刺客的样子,怕没有这等心机。”
方荀瞥了他一眼:“彭城是什么地方?彭城乃是军事重镇,搅乱彭城对叛党有百利而无一害,或许他此去彭城并非为了行刺于你,而是想让彭城失了秩序,偏巧碰上了你,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杀了祈氏再去杀你!”
方晏仍是不解:“若说这样的事,也无需主事者亲自行动啊!”
皇帝沉吟:“这刺客岁数不大,年轻气盛,不排除偷溜或者强行跑出来。再说,若他是领头人,谁敢拦他?”
方晏默默点头,心里疑惑不去,淄阳安稳十多年,此番突然作乱,背后主事的人必定是觉得准备得妥当了,能忍耐十几年不动的人如何作出这等冒失之事?十几年……十几年……
贤王怔愣,忽地叫道:“不对!”
方荀已走到前头去,回头瞪了他一眼:“大惊小怪做什么?有何不对?”
方晏歉意地笑笑:“臣弟是想到淄阳既然作乱,必定准备得自认妥当了,这刺客年不过十六、七岁,难道在娘肚子里便开始招兵买马了?”
皇帝哈哈大笑:“又糊涂了,晏弟,你此番回来脑子总打结啊!便是他不行,他老子还不行吗?”
贤王皱着眉:“若是他老子,为何打出小王爷的旗号?”
皇帝顿时收了笑:“这倒是个问题,或许……”兄弟俩对视一眼,方晏一字一句道:“这小王爷只是个幌子,背后定是另有他人!”
皇帝接口:“有两种可能,一种,这个人确实对方恕忠心耿耿,十几年来处心积虑为小主人安排一切;另一种可能,便是有居心叵测者趁此找个由头,这刺客不过是举在前头的替死鬼。”
贤王点点头:“不错,皇兄,你可曾从刺客嘴里审出什么缘由来?”
方荀摇头:“朕甫见这刺客第一眼,便觉有些面熟,后来无意中想起了方恕年轻时的模样,便将两人拉到一处关了几天。”
方晏皱眉:“皇兄不曾审过吗?”
皇帝笑笑:“审不出来,这家伙顽固得很,问什么只是抿着嘴,朕说的话便似没听见一般!”
贤王呆愣:“皇兄可以刑供!”
方荀一脸鄙夷的神态:“朕和刑部那帮蠢货可不一样,屈打成招这种事朕不屑为之!”
易扬背过脸去,双肩轻轻颤抖,方晏苦笑:“皇兄若不用刑,他哪会乖乖说出实情?”
方荀眨眨眼:“明晚你有空吗?”
方晏笑了起来:“不管有空没空,皇兄有召,臣弟还能说没空吗?明晚必定进宫!”
方荀嘿嘿笑:“那好,明晚你到宫里来,咱兄弟俩一起审一审,这次,把方恕一并提出来,朕一定要弄个清楚明白!”
方晏眼前一亮:“或许利用方恕,可以让那个刺客投鼠忌器,乖乖就犯!”
皇帝慢走几步,拍了拍弟弟的肩膀:“不错,那刺客看上去对方恕颇有孝心,或可利用一二。这手法虽然卑鄙了些,不过眼下除了这个方法着实想不出别的好法子了!”
方晏含笑点头。

第二十五章
待温涵之醒来已过午时,屋内静悄悄地,转头望了望,窗下书桌前,少年背影纤秀,正在仔细地翻看一叠书籍。
辅国公微微一笑,自己撑着双臂坐了起来,轻声喊道:“缌缌!”
蔚缌回转身,双眼忽地一亮:“你醒了!”起身快步来到床前。随手拿下挂在床头的衣物:“起床吗?过了午时了,大哥饿了吧?”
温涵之含笑点头:“确实有些饿了,你一直在这儿?”
少年诚实地点头:“是呀,大哥屋里好多书啊,看看书,不觉时间便过去了!”边说着,竟然探出手来欲帮温涵之套上外衫。
辅国公清咳一声,将衣服接过去:“我自己来,你去吩咐孙楚,让他将午膳送来,我猜你也不曾用膳!”
蔚缌笑笑:“一个人吃饭多没劲,大哥这不醒了吗?一会儿一块儿吃!”脚下已颠颠地跑向房门。
很快,午膳便端了过来,孙楚为了两人装了饭,少年皱了皱眉头,抬手提起桌上的茶壶,却又放下,开口道:“孙管家,烦你取些白水来!”
温涵之瞧出他脸色不对:“缌缌,怎么了?”
蔚缌不欲他担心,满口胡言:“没什么,只是忽然想喝白水,孙管家……”
孙楚笑道:“这有何难,公子等等,我去去就来!”
温涵之蓦然想起蔚缌的毛病,吃了一惊:“缌缌,可是胃疼得厉害?”
少年讪讪一笑,额角已见冷汗:“方才还好好地,一见着米饭便疼了起来,没事,一会儿用了药便好!”
温涵之莫名觉得心疼,抬手替他擦了擦汗珠,埋怨道:“既知自己胃不好,如何偏偏等我……”忽地收声,神情有些怔愣,直觉方才的言行举止太过亲密,似有些……不妥了……
少年双眼亮晶晶,面上神色颇为开心,胃疼似乎也减轻了几分,轻轻喊道:“大哥……”
温涵之笑笑:“缌缌,方才看了些什么书?”
蔚缌有些失望:“也没什么,见到什么便翻什么……孙管家,多谢你!”原来孙楚已取了热水进屋,倒了杯白开水递给蔚缌。
少年自行服了药,眼见温涵之不紧不慢地吃着饭,一时也不知说什么,闷头吃饭。
刚吃完饭,门外传来下人恭恭敬敬地禀报声:“国公爷,贤王府派人送补品来了!”
温涵之应声道:“请贤王府的人稍等片刻,我即刻便去!”
孙楚取了件披风替国公披上,温涵之微笑道:“缌缌,与我一起去吧!”
蔚缌皱皱眉,本想吃过饭待孙楚走后与温涵之好好谈一谈,他自小受赵无咎的影响,遇到什么事,特别是感情方面的事,绝不会退缩。赵无咎曾经引以为傲地将自己当年如何勾引蒲歆的丰功伟绩得意洋洋地转述给儿子,故而,蔚缌年纪虽不大,却知道既然确定了心意,便要勇往直前,至少也该让那人清楚地明白自己的感情。
贤王府来人无疑使他的计划受到了阻碍,只怕大哥心里已明白了自己的想法,否则,吩咐下人接下便是,何必亲自去见礼?
随着温涵之来到前厅,厅上一女子身姿曼妙,蔚缌晃眼间便认出正是方晏的心腹侍婢红珊。
红珊虽只是一名宫婢,却因出自太妃身边,又得贤王信任,在贤王府的地位隐隐还在王府管家之上,此番亲自送礼来,却是为了另一件事。
温涵之受了红珊敛衽一礼,微微含笑:“有劳姑娘亲至,本公感激不尽!”
红珊莺声细语:“王爷一早吩咐奴婢,将这支百年山参送来,奴婢不敢怠慢!”转眸冲着蔚缌微福:“蔚公子!”
蔚缌抱拳回礼:“红珊姐姐!”神情却有些落寞。
红珊心思灵巧,瞧出少年似是不太来劲,本待询问,又觉不妥,转而面向温涵之:“昨日惊闻国公病重,奴婢本以为今日不定能见着国公本人,不想国公精神尚好,实是幸事!奴婢今日也可回复王爷,让王爷安心了!”
辅国公淡淡地笑:“有劳王爷牵记,本公已无碍!”
红珊又道:“既如此,不知蔚公子今日可回王府?”
蔚缌皱了眉,正待开口,却听温涵之接了话:“缌缌,我已没什么事了,你放心回去吧!”
少年愣了愣,秋水般的双眸慢慢蒙上一层淡淡的雾气,缓缓道:“红珊姐姐,日前在府上多有打扰,蔚缌深感不安。只是家父在京中也有些微薄产业,不该再到贵府侵扰,我……我想去找风叔叔和雪姨!”大哥,你居然……赶我走……
红珊不妨少年说出这番话,有些反应不过来,隔了半晌才道:“蔚公子恁地客气了,你是王爷的贵客,说什么打扰……”
少年定定地瞧着温涵之:“温公,我在你书桌右首抽屉中放了一瓶参丸,你记着将它带在身边,另外平日养身该注意的我都已经向孙管家交待过了,你虽不愿……我……我……”忽地咬咬牙,双眸光彩四射:“我也绝不会放弃!”
转身冲着红珊一揖:“有劳姐姐替我跟王爷说一声,便说蔚缌不好再去打扰,多谢王爷这段时日的照顾。”拱手向着二人弯腰作拜:“告辞了!”
年轻纤秀的身影风姿巍然,走出厅,神华光芒照的拂全身,衣袂微浮,竟有几分嫡仙的味道。
红珊不及答话,眼睁睁看着少年急匆匆出了门,一时怔忡,待回过神来,却见辅国公快步走至厅门,一只手伸出,似是想拉住少年的衣角,无奈人却走得远了。
红珊愣愣地望着这一幕,总觉得有股奇怪的意味飘浮在四周,再想想,却又领悟不得到底是什么缘故。
温涵之转过头,笑容勉强:“这孩子……说走便走……”
红珊叹了口气:“唉,是奴婢的错,若不提回府一事,他也不会走得如此干脆,这下好了,如何向王爷回禀啊?”
温涵之没心思接她的话,突然道:“烦劳姑娘回去替我向王爷道谢!”这话的意思竟是逐客了!
红珊见自己一句话逼走了蔚缌,倒也不好意思再多待下去,连忙告辞回了王府,一路上仔细思考着该如何向王爷转告蔚缌离去之事。
温涵之回到卧房中,默默坐在窗前,少年午前翻阅的书本仍摊开着,打开右首抽屉,果见一个小小的玉瓶,温涵之将玉瓶拿在手中细细地观察,那玉瓶呈壶状,材质细腻,是上等羊脂玉所制,瓶似小,内胆却大,温涵之记得自己见过这类瓶子,是在……是在蔚太傅的手中……
孙楚亲自将老参送到厨房,叮嘱厨娘做了参汤,敖得浓了方才起锅倒进碗里,想着热腾腾地送给老爷喝去。
甫到门前,却见房门大敞,辅国公静静地坐在书桌前,怔怔地凝视着手中一枚小小的玉瓶。
孙楚轻轻走过去:“老爷……”这玉瓶是认得的,自己怀里揣着一只呢。
温涵之回头:“什么事?”
孙楚将碗放在桌上:“老爷,趁热喝了吧!这是贤王府送来的老参敖的汤。”
温涵之默默端起碗,微抿一口,孙楚瞧瞧主子的脸色,小心翼翼地开口:“要我说,老爷实不该讲那句话。蔚公子年纪小,老爷那样说,不是赶他走吗?如何不气?”
辅国公垂目不语,孙楚见他并没有生气的意思,继续大着胆子说话:“要说蔚公子真是个好孩子,对老爷着实上心。前头老爷睡着,蔚公子单喊了我,仔细问了老爷的病情,还叮嘱我好些事情……对了,蔚公子将柴房里关着的两人放了!”
温涵之眉毛微轩:“放了?”
孙楚点头:“蔚公子在柴房呆了一会儿,出来就让我将那两人放了!”
温涵之沉声道:“那两人现在何处?”
孙楚笑道:“蔚公子不知使了个什么法子,那两人出柴房时竟像是睡了一觉,迷迷糊糊的。我问他们今日上午做了什么事,只说上午在睡觉,误了工事了!”
辅国公吃了一惊:“怎会如此?”
“我也不知道,问了蔚公子,公子只说小时候学的一门捉弄人的技法,其实也没什么稀奇的,若是遇到意志力强的人半点也无用。”
温涵之沉吟:“如此,这两人日后放到后园去帮老齐修剪花木!”
孙楚点头,额尔似又想起了什么:“老爷,后园的梨树蔚公子吩咐全都移出府外,府内不能再种花,连开花的树都不能种。”
温涵之愣住:“为什么?”
孙楚认真地转述:“公子说,老爷的病最忌花粉,对了,公子还吩咐,凡是与老爷有接触的侍女老妈子都不能敷粉……”
温涵之挥手打断了他的话:“孙楚,你准备一份回礼,晚些送到贤王府去!”说着,将喝空的碗递给管家:“下去吧,我想静一静!”孙楚诺诺而退。
一种相思,两处闲愁。
贤王府内,方晏甫一回府便听到蔚缌不愿回来、自行离去之事,默然片刻,忽地缓缓开言:“留不住的终归留不住!红珊,我去书房看公文,晚膳送到书房来。”
红珊默默地叹了口气,蔚公子对王爷有多重要,自己也不是瞎子,如何看不到?正因为如此,才想让蔚公子早些回到王爷身边,岂料此番前去国公府竟是弄巧成拙,少年的脾气着实让人猜不透啊!
这下好了,王爷半字不提寻人之语,却去看什么公文了,只怕此番看下来,不到深夜必不停歇,蔚公子一走,连王爷的心神都带走了……
奇怪的是为何自己刚一出口询问,少年直言便走,莫不是他本已将离开国公府?
红珊想不出个缘故,只余长长叹息,抬头见王爷已走得远了,斜光微照,主子的背影凭添了几许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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录入币 +1 大魔王 2008-4-17 23: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