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帖内容
yuean1987

2008-4-24 20:20
冷白调·青花瓷 BY 七瞳/坊七瞳

冷白调·青花瓷 BY 七瞳

文案
耽美,源自JAY的《青花瓷》
小白攻和清冷受
是兄弟 是恋人
曾经同甘共苦 曾经患难与共 曾经生死两茫茫
多年后
一幕烟雨江南 一碗相思汤 一只青花瓷
一段"有情人终成眷属"
主角:赫连白,百里冷

白调青花瓷·一
···素胚勾勒出青花 笔锋浓转淡···
青花瓷,薄釉之下,苏麻离青浓施淡抹,清亮剔透,白中泛着幽静凝重的青。
瓷面玉润脂凝,轻轻一叩,便是叮的一声脆响,声若击罄。
赫连白用细长的手指慢慢抚过花瓶底双框圈划的纪年款,目光落在了瓶身上的那幅"云破月来花弄影"。
数声持酒听,午醉醒来愁未醒。
送春春去几时回?临晚镜,伤流景,往事后期空记省。
沙上并禽池上暝,云破月来花弄影。
重重帘幕密遮灯,风不定,人初静,明日落红应满径。
他禁不住莞尔,抬起头来悠然慢语,"是美人么?"
大殿倏地鸦雀无声。
长公主赫连芳从父皇的膝上仰起脸,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六皇兄。
嫔妃们也收了哭声,齐齐看向萧国这最小最受宠也最玩世不恭的福王。
赫连忧赶快轻咳了一声,"六弟,你莫要胡闹,芳儿和亲是国事,你不要添乱。"
"我不要和亲,"公主闻言又悲悲戚戚地哭了起来,"父皇,儿臣要嫁的是铁马金戈,纵横疆场的大英雄,儿臣不要只会写写画画,连鸡都杀不了的瓷匠。"
公主话音未落,皇子们大半已然暗笑。
金萧两国联姻,待嫁的公主却只有萧国的么女赫连芳,金国既然同意自己的儿子做上门驸马,自然要选最弱最不中用的那一个。只是这幸运儿的母亲出身瓷窑,养出来的男孩儿也是个只会做些瓷器,弱不禁风的瓷匠。
"父皇,"公主哭得更加哀怨幽婉了,"您看,连皇兄们都在嘲笑儿臣,儿臣不嫁,不嫁。"
皇上爱怜地抚了抚女儿的秀发,静默无言。
他的女儿是女英豪,这哭哭啼啼的模样,向来也只是演给他来撒娇邀宠,实在做不得真。两国和亲势在必行,即使他自己的心里也是千万个不欢喜,那也只能忍。
但赫连白却不愿忍,他爱女子的娇柔妩媚,他欣赏这一殿的春色和万种风情,可他却最厌烦女子哭闹,尤其是最与他亲近的小妹赫连芳。
叩了叩手上的青花,福王爷轻飘飘地落下了那句惊世骇俗的话:
"若他是个美人,那我愿意娶。"
白调青花瓷·二
···瓶身描绘的牡丹 一如你初妆···
红。
铺天盖地的红。
大红的喜衣,大红的灯烛。
披罩着大红锦帛的桌椅和装挂着红绡帐纱的床。
连理枝缠缠绕绕成大团的图案,交颈鸳鸯缱绻相依。
百里冷安安静静地坐在床沿上,半倚着床栏,漠然地看着这些颇为剌眼的红。
他习惯了安静,习惯了一个人,习惯了被父皇操操纵纵的人生。
父皇说,冷儿,父皇选你萧国。
他轻声细语地应了个"好"。
父皇说,冷儿,你是嫁,你虽是男子,但金国需要你嫁,你便只能嫁。
他平平淡淡地回了句"是"。
佛曰,诸行无常。诸法无我。涅槃寂静。寂灭为乐。
这里十六年也好,那里十六年也罢,一般无二的冷清。
掀开大红的盖头,把目光慢慢转过屋里的摆设。
黄花梨,香枝木。
香枝木打制的多宝格,浅黄的木纹行云流水,散出淡淡地香。
正中一只青花瓷,绘着"云破月来花弄影"--浮云遮掩,风月半现,月下牡丹初绽,垂影自怜。
百里冷抿起唇,侧起耳仔细倾听窗外的动静。
听到了檐角悬起的风铃打出清呤呤地脆响。
听到了隐隐约约的缠绵唱腔,间夹着行酒令的呼喝。
这是为他而办的婚宴,却又几乎与他全无瓜葛。
他是穿着凤寇霞帔、披着重锦盖头、用八抬大轿吹吹打打送进房的"新嫁娘"。
男子与男子成亲,这世上,怕是也只有国与国之间的和亲,才能做到这般的荒唐了。
百里冷不经易地笑了起来。
他知道窗外无人,房外无人。
他轻轻踢掉脚上的高履,提起繁琐的下摆,向架格走了过去。
脚底微凉。
隔着布袜还是感觉到了大理石地面渗上来的点点凉意。
伸手掂起那瓷。f
然后转向红烛之下仔细查看。
胎质洁白细润,釉色青白,匀净光润。
分水手法精妙,牡丹花瓣疏密有致,层层晕染,浓淡相宜,细数之下,竟有十层。
手指抚过瓷面,滑润如玉。
屈指轻叩,声音清越明亮。
百里冷翻过瓶底,果然看到双框之内四个字铁划银勾--金丰御制。
"看出来了?"
懒懒散散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百里冷回过身,看到说话的人红衣半褪,醉酒般地靠着门扇,一双清亮的眼,正在玩味地打量着自己。
百里冷放下瓷器,低眉顺目应出一个"是"字。
赫连白笑了。笑他自己果然‘娶'了个瓷匠。
满屋子明晃晃的金银古玩,这百里冷却偏偏看上了一个瓷器--出自金国官窑的官瓷。
赫连白迈步入房,斜斜地坐在了百里冷的对面。
百里冷,果然瘦弱,脸上涂着妆,厚重地脂粉和繁复的贴黄几乎掩盖了他原本的模样。露出来的脖子纤细,手指修长苍白,怕是真如芳儿所言,只能写写画画,连鸡都杀不了。
百里冷也正偷偷打量着赫连白。
赫连白是英姿飒飒的戎马少年,脸上张显着意气少年特有的飞扬。赫连白,皮肤是奔跑在阳光下的人特有的麦色,是和自己完全不同的人。
烛花爆了,炸出‘噗'地一声脆响。
两个少年都吓了一跳,匆匆收回了打量彼此的目光。
赫连白轻轻咳了一声,咳起百里冷低垂的头。
"你......"赫连白顿住,暗暗吸了一口气,"你喜欢男人么?"
百里冷立刻又垂下了头。
隔着浓厚的粉,赫连白还是看出百里冷的脸红若彤云。
百里冷紧咬着双唇,脸垂得几乎看不见,一双手紧紧绞着衣裳,仿佛要绞出几滴水来才能安心。
赫连白也开始发窘。
赫连白又咳了一声,"我是不喜欢男人的。"
百里冷终于吐出口气。
"我也不喜欢。"
声音很轻,细若蚊蚋,但是很好听,像筝。
赫连白笑了,露出两排齐整的牙,"那你就是喜欢女人喽。"
百里冷的脸更红了。
"应该,应该喜欢吧。"
"应该?怎么会是应该?" 这种事还有应该么?
百里冷又扭起了手指,"我没见别的女人,只见过母妃、皇嫂和宫女。但我很喜欢她们。"
"嗯,"赫连白了然地点了点头,"那你应该是喜欢女人的。我也喜欢,看来我们可以一起喜欢!"
百里冷迟疑了,可想了想,他还是点了点头。
"那好,等出了婚期,我就带你去找女人!"
百里冷吃了惊。
赫连白更莫明,"你不是喜欢女人吗?"
"......是。"
"我也喜欢,所以我们一起去,我带你去,去飘香院,去醉仙楼,"赫连白拉起椅子干脆靠得百里冷再近一些说话,"这两个地方的姐姐最好,最听话,曲也唱得精妙,你必然喜欢!"
赫连白站起来去拆百里冷的凤冠,"以后你别戴这个,"
赫连白又伸手去擦百里冷脸上的粉,"你也不上妆。"
"你是男人,就算你被男人娶了,你也是男人,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人了,咱们当兄弟,当对好兄弟!"
白调青花瓷·三
···冉冉檀香透过了窗 心事我了然···
鎏金铜炉,白檀木芯。
观音挽莲的铜炉内,莲心处散出袅袅娉娉的香。
赫连白不喜欢檀香。
带着药气的香和天青色的烟都会让他想起寺院,想起香雾弥漫的佛堂上,那些眼帘半阖的佛像。
似睡非睡,似醒非醒。那双金铜为质,本该了无生气的眼目后边,似乎真的有什么,在默然俯视。
百里冷说过,那是来自心底的敬畏。那一刻,不是佛降临到了凡世,而是佛住进了你的心。
所以你看不见,但你却有冲动,想跪下去,想俯身长拜、祈求庇佑。
百里冷信佛。
百里冷总是在睛朗的午后,点起一柱檀香。
他会在香气里铺开玉版宣,小心仔细地用汉白玉雕成的狻猊镇纸压好边角。
他提起宽长的袖子磨墨,在一方无雕无琢的砚台中磨出一滩乌汁,然后提起笔架上的紫霜毫。
他总会把脊背挺得笔直,半垂着脸,神情肃穆,一字一顿慢慢默抄《金钢经》。
净白的宣纸上,宽扁的隶书严整端正,蚕头凝重,燕尾舒展。
赫连白第一次看到这些字时,便觉得这些字,字字重若千金,掂在手里沉甸甸的,一笔一划都透着股傲气。
赫连白不读佛经,他匆匆扫过字面,将眼睛落在了尾处,轻轻吟念: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他抬起头,茫然不解,"这句话,什么意思?"
百里冷放下漆着缠花枝蔓的笔杆,轻描淡写,"莫执着。"
赫连白还是不懂,"是说把万事当场梦么?"
百里冷略略沉吟,"可以这么说吧。"
"可是很不一样啊。比如说,我梦见吃了好多的山珍海味,我也不过是梦见,可要是我真的去吃了,我就会觉得很好吃,还会觉得饱,对了,还要花银子。"
百里冷点了点头,坐下来支起了下巴,"也对,你让我想一想。"
"你也不懂吗?"
"有时候我觉得我是懂的,可有时候,我又觉得我完全不明白。"
百里冷单手托着腮,轻轻抿起嘴唇,坐在了宽大的紫檀长桌之后。
赫连白则坐在另一边静静地等着百里冷的答案。
百里冷穿着月白的长衫,因为支颐,衣袖半落,露出的手臂被深紫色的桌面衬着,像是上好的白瓷。
百里冷半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像女孩子一样微微上翘。他的眉毛也像女孩子,很淡,很细,很长,有些像隶书中的一。他把眉头轻轻蹙起,在眉心颦起一道浅浅的纹。
赫连白不喜欢百里冷皱眉,皱眉的百里冷,像是眉心烧出裂纹的瓷,不好看。
赫连白敲了敲桌子,"别想了,明天我去问问国师,他一定懂。"
百里冷又想了想,点了点头,然后收拾笔墨。
赫连白本想帮她把字收好,可目光一落在金钢两字上,又好奇起来。金钢,寺庙里的四大金钢,一个个怒目圆睁,手中拿着宝器,凶神恶煞。
赫连白又把字铺在了桌子上,"冷,你抄《金钢经》是想当金钢那样勇猛威严的人么?" 那样可不好,百里冷太瘦弱,不适合当金钢,当观音还差不多。
百里冷也笑了起来,"这个金钢,是指金钢般若波罗密,意思就是以金刚一样无坚不摧的大智慧,破除一切烦恼执著,超越生死而达到永恒安乐的彼岸。"
"那也很了不起啊。"恍然大悟的赫连白连声惊叹,"这么深奥古怪的事,一定很难做到吧?"
"应该很难吧。听说有的僧人一辈子都领悟不到。"百里冷收起了镇纸,"至少我还做不到,所以我才要一遍又一遍的默经。嗳,你把那个还给我,我要收起来了。"
赫连白递出宣纸,可在百里正要接手的那一刻,他又收了回来,"还是我留着吧。我去裱起来,等你做到了,我就把它当成礼物送给你。"
百里冷笑了,点了点头。
但百里冷没收到这份礼物。
因为礼物在灼灼烈火中付之一炬。
因为百里冷对有些人,有些事,没法不执着。
那一日残阳半斜。
荒野中杳无人烟,只是稀稀落落地长着几棵半枯半萎的树。
赫连白倚在其中一棵树下,从身边的死人腰间拔出最后一枚袖箭。
死的人是他的护卫。r
七七四十九名忠心耿耿的护卫,跟随到这里,也只剩下了他一个活人。
三哥勾结金国的百里家,害死了他的父皇,杀掉了他的长兄,焚毁了他的王府,迫得他的母妃与皇妹不知所踪。
二哥与三哥狼狈为奸。
四哥远在边陲,是赫连家最后的希望。
他与五哥在京郊分道扬镖。五哥去给四哥报信,而他则要引开追兵。
父皇和四哥教过他的那些本事,他几乎用光了。
用四十九个人折掉二百余名追兵,伤者则是难以计数,他足以自傲了。就是死了,他也可以无愧去见他最敬爱的父皇与兄长。
手里还有五只袖箭,二十四支羽箭。
弓已经断了,还有一柄砍卷了刃的破刀。
所以他不走了,他就留在这儿,养一养精神守株待兔。
留一枚羽箭自尽,若是好运气,那还可以拉上十来个敌人陪葬。待到十八年后,他依旧是一条好汉。
抿上一口水。
然后尽数喷在刀上。
残破的刀口透出上好精钢才会显现的蓝幽幽的光。
有人来了。
一骑一人。
赫连白撑起身子半跪在地上,把手紧紧地按在了刀柄上。
逆着光,赫连白看不清那人的脸,只看见他月白的长衫沾满夕阳的余光,像是发着光的菩萨。
血菩萨。
那人驻了马,扑下来扶住了赫连白。
赫连白看清了来人的脸,拼尽了力气,狠狠推开了他。
"你来做什么?"
"救你。"
"救我?"赫连白笑了起来,声音这荒野一般的苍凉,"你救我?你是害了我的人,你却对我说救我?"
百里冷站起来,执拗上前,"害你的人是我的家人,不是我。"
赫连白再次狠狠地推开了他,冷笑出声,"那有什么区别?"
百里冷跌在地上,掌心被沙石擦出大片的血渍。
"有,"他抬起头,咬着单薄的嘴唇,直视赫连白,"他们想你死,可是我,"细长的手指绞紧了自己的衣裳,"我不想你死。"
白调青花瓷·四
···宣纸上走笔 至此搁一半···
鎏金铜炉,白檀木芯。
观音挽莲的铜炉内,莲心处散出袅袅娉娉的香。
紫檀长桌前,赫连白提笔暗忖。
桌上的生宣水墨半染,寥寥数笔,已经勾勒了西北方苍茫的草原。
还要绘上纵马放牧的少年,绘上燃着炊烟的毡房,和星星点点的牛羊。
还是那一年,还是那一时,长草刚刚淹没了脚踝。
失去了边际的草原上,飘来了生烟的味道。
烟气里混着烤肉浓烈的香。
赫连白木然地依着香气走。他知道走到了香气的源头,他和百里冷就能得救。
他很渴。他更饿。他和他都又渴又饿。
已经三天水米未进了。
百里冷带来的马已经杀了。杀了马饥血吃肉。
百里冷不肯吃,现在软伏在他的背上,早就昏了过去。
赫连白知道他应该扔掉百里冷。
百里冷是他仇人的孩子,就算他们曾经亲若兄弟,现在也已经结下了仇,血海深仇。
百里冷的家人给了他国仇,给了他家恨,害得他的父皇和长兄倒在血泊中,双眼怒张,死不瞑目。赫连白不能忘,也忘不了。
赫连白曾经扔掉百里冷。赫连白甚至想过杀了百里冷,就像对待那匹马一样,杀了百里冷,然后饥血吃肉。
那一刻,百里冷已经没了力气,他连张眼都颇费心力。他张开眼,看到了赫连白,看到赫连白的脸混着污泥血水,像是地狱里的判官,带着阴冷的煞气。他转动目光,看到赫连白的手高高扬起,手中握着那柄不久前刚杀了他的马的钢刀。
百里冷又阖上了眼。他知道赫连白想杀他,赫连白看着他的眼神不再温润如玉,而是带着咄咄的戾气。
杀吧,杀吧,杀了我,吞下我的肉,饮尽我的血,带着我,一起活下去。
百里冷突然想笑,他想起了他的马。他的马在屠刀下徒劳地挣扎,嘶叫,双眼怀满了恐惧。百里冷在唇边嘬起一抹淡笑,他觉得他一定不会那样。他要安安静静地感受他的肉身是如何一点又一点地消亡。他是人,他比起蒙昧愚钝的马儿终究要高等上太多。他在心里默念,金钢般若波罗密,等待着冰冷的刀锋扎入身体的那一刻。
不远处落下了几只秃鹫。
秃鹫拍打着肩膀,等待着分享一场即将降临的盛宴。
赫连白扬起了手。赫连白盯着百里冷,看见百里冷淡然的表情中带着浅笑,在颊边旋起一对小小的涡。
百里冷,像母妃供在佛堂中的玉观音,恬静,从容,波澜不惊。
"我......"赫连白放下了手,"还不想你死。"
不久前,百里冷也说过这句话,说"我不想你死。"说得决绝、坚定,偏偏又说得细若蚊蚋。现在赫连白也说了,说得声音比百里冷还细还低。
赫连白转身背起百里冷。赫连白猛地甩出手中的刀,击得所有秃鹫惊慌飞窜,他仰望天空,扯开了嗓门儿,"要死,那咱们就一块儿死。"
百里冷想说话却不出话来,只在心里暗暗地笑了,"想死,哪有那么容易的。"
他们果真没死。
一碗咸咸的酥油茶,搅上磨细的青稞面。头发上缀着珊瑚珠子的少女用手指把它们做成糌粑,小心而谨慎地送到两个少年的嘴里。
"给他一碗酒。"一家之主坐在铺着厚毡的矮榻上,扬起下巴指了指浓眉大眼的那一个,解下了腰间装着马奶酒的羊皮口袋,"这孩子,野性,要喝酒,要吃肉。花儿,你去给他拿点肉干。"
"爹爹。他早就没力气了,哪咬得动肉干?"少女佯装嗔怒,向爹爹撒娇。
当家的却朗然大笑,"就你这绣花儿似的喂法,就是喂到太阳落下,他们也站不起来。"
"那我就喂到太阳再升起来。"女孩儿把长长的发辨甩到脑后,还是接过了酒。
爹爹见多识广,他说的,十有八九都是对的。
浓眉大眼的哥哥,很快被酒的辣气激醒了。
纤瘦白净的弟弟,到了第二天日落,才悠悠转醒。
爹爹说,他们不是普通的少年,他们甚至不是兄弟,可在茫茫草海上,除了他们父女,便是牛羊。不会有人来过问他们,所以留下也无妨。
女儿笑了,"爹爹,过了九月,我们就要回到集镇去,那里,人很多。"
爹爹摸了摸女儿黑亮的长发,"那还要等很久。很久以后,也就不会有人想要过问他们了。"
于是兄弟两留在了牧场。
哥哥叫小白。小白很会骑马,小白会跟着爹爹赶牛放羊,顶着朝阳的晨光出门,披着落日的余晖回家。
弟弟叫小冷。小冷要留在家里帮忙,打酥油,酿奶酒,风肉干,做酪酥。他向花儿学,总是一学便会。
到了晚上,哥哥常常披着羊皮,坐在毡房外燃起一堆火,然后默默地望向南方。弟弟常常会坐在哥哥身边,蜷起腿,一手抱着膝,一手轻轻拔动篝火。
两个人也不说话,就那么静静地坐着。
爹爹说,他们那是想家了。
想家?他们的家在南方?南方有大大小小十几个部落,还有一个富饶的国家叫萧。爹爹说,萧国没有辽阔的草原,只有大大小小的镇子。萧国没有漫山遍野的牛羊,却有看不到边际的稻田和一池又一池的鱼塘。爹爹说,萧国是鱼米之乡。那里,也许就是他们兄弟俩的故乡。
花儿知道想家的感觉不好受,花儿就常想家。
她还想娘,娘死了之后,她和爹爹也就没了家,一年的时间大半要在草原上漫漫流浪。
爹爹说,人死了,就会变成星星,所以星星们总要在天上眨了又眨,那是过了世的人,在夜里守望地上最牵挂的人。
爹爹扬起了声音,"孩子,别想家了,就把这里当成家吧。"
弟弟闻言一颤,转过头,默默注视着父女俩,然后看向了哥哥。
哥哥则仰起了头,望着灿烂的星空一动不动。
弟弟垂下了眼,"我劝过了,可他不愿意,我们早晚还是要走的。"
"为什么不愿意?"
"因为他说这里不是我们的家。"
"那你就把这儿变成你的家呗,"少女盈盈上前,挥开双手,像是要拥抱住这一方天地,"你看看这儿......"女孩儿踮起脚尖旋了一个圈,飞起的裙摆像是张开的罗伞,迎着风猎猎飘扬,"多美啊。"
女孩亮起了清脆的嗓门,唱起牧民最爱的歌。
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哥哥突然跳了起来。
花儿止住了歌声,站定了静静地看着他。
哥哥手中握着木棒,像是疯了一样劈、斩、扫、戳,带出一阵又一阵呼喇喇的风响。
花儿惊骇地躲藏在爹爹的身后,然后探出脑袋好奇地张望。
爹爹一手拍抚着女儿的背,一手抽出腰上的羊皮口袋,仰起头灌下一大口烈酒。
哥哥很快用光了身上的力气。他跌在弟弟的身边呼呼大喘,胸口起伏,过了好久才慢慢平静。
"冷,"哥哥猛地坐了起来,拉住弟弟的手,"听你的。从今以后,这里就是咱们的家。"
于是他们建起了一个家。
九月一过,他们回到镇上。第二天,爹爹把自家的房子送了他们一间,帮着他们安了一个家。
但他们更愿留在草原上,留在草原上看天空中高高飞翔的雄鹰,守着草地上成群结队的牛羊。
赫连白照旧要在晚上点起篝火,百里冷则静静地坐在他的身边。
赫连白早就不再遥望南方了,他常常弹着从镇上低价收来的琵琶,放开嗓子唱着牧民最爱的歌:
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现牛羊。
只是,人都没了,还要什么牛羊?
赫连白将手中的笔狠狠掼到桌上,抚袖而去。
紫檀长桌上,一滩墨渍,生宣随风半卷。
宣纸上,劲草折腰,没有少年,没有毡房,更没有牛羊。
一幅残画。
白调青花瓷·五
···釉色渲染的仕女图 韵味被私藏···
出了书房,转入回廊,极目满庭桃花。
粉红的桃花纷纷挠挠,掩住嫩绿的叶芽你推我搡,挨满枝头肆意喧嚣。
赫连白停住脚步,把目光落在了桃枝后那一袭鹅黄的身影。
是他的么妹,赫连芳。
赫连芳拖曳着罗裙,拨避开纷繁的花枝穿庭而来。她提足踩住铺垫成曲廊的青砖,扶着廊柱,一跃而过,从庭院直接跳上了回廊。
"你看看你,"赫连白无奈地上前扶住尚未站稳的她,"你哪里像个即将出阁的闺秀?"
"他就爱我的顽皮。"潋滟的双眸,流淌出甜美的笑意,素脸漾着待嫁女子特有的妩媚,"六皇兄,这回你该把那瓶子送我了吧。"
"那不叫瓶子。那叫萧京畿官窑青花仕女纹双狮耳挂瓶!"
说了那么长一串,结果还不是个瓶子?赫连芳扁了扁嘴,拉住六哥的手撒娇,"六皇兄,名字太长了,我记不住呀。"
"你呀!"赫连白点了点么妹的额头,"明明不懂,却偏偏要来我这里挖宝。"
"我是不懂啊,可是它好看呀。它好看,我就喜欢,我就想要。六皇兄,你不是反悔了吧?"
赫连白笑了,他一向对这妹妹无可奈何,一场政变之后,能与家人再次团聚,他更是对她有求必应,"没有,一会儿我就叫人给你送去。"
"不行,我要亲自去取。"
"那东西易碎......"
"我会小心的。"
赫连白拗不过她,只好带着她去书房--不是他自己的书房,而是他的书房,王府重建后,专门辟出来留给百里冷,百里冷却无缘再用的书房。
书房摆满了瓷器。瓷器中十有八九是青花。青花中,十有八九,又出自百里冷的手工。
百里冷偏爱青花。他说青花瓷虽然用色单一,却在青料的深浅浓淡中,展现出繁复、明快的层次,淡雅中透出一种冷艳神秘的美。
百里冷说这话时,手里正拿着瓷。细若劲竹的手指正抚过瓷面,抚住了釉下的青花,轻轻地,反复磨娑。
赫连白闻言眨了眨眼,"嘿,冷,你这说法,真像品评女人。"
百里冷登时红透了脸,放下瓷,垂下眼,轻声细气,"我不懂女人,只会品瓷。"
"那你就和我说说瓷!"赫连白掂起手边的瓷盘挨了过去,"我算是看明白了,你喜欢的,我都不喜欢。我喜欢的,你却不喜欢。你看看,你来我家都一个月了,可咱们能说的话就那么几句,多没意思啊。所以我决定了,我要学一学你最喜欢的事,你也一样,你也学学我最喜欢的事,这样咱们就有话说了,你看好不好?"
当然很好,只是,"你最喜欢的是什么?"不知道我能不能学得会。
"我最喜欢的当然是打仗了。"赫连白的眼睛倏地亮了起来,表情无限神往,"我最想的就是能像父皇,大哥,四哥一样,驰骋疆场,纵横天下。"
百里冷却把目光黯了下来,他不喜欢打仗,因为那要杀生。
"别担心,"赫连白了然地拍了拍他的肩,只觉得他的肩有若刀削,比女子还要单薄,"我教你武功。你这种人一定学不来打仗,再说了,你学了也没机会用,那多没意思?还是学武功好,武功可以强身健体,正好治治你这体弱多病的身子骨。"
"我只是体弱,不多病。"e
"都差不多,体弱就爱生病嘛,"赫连白转手递上了青花盘,"现在说说你的,你给我讲讲这瓷盘子。嗯,你就教我鉴瓷好了。将来要是遇着个人,我也能侃侃而谈。"
做个显摆。
百里冷点点头,接过了瓷盘。可他想了想,又把瓷盘放下了,"我得先教你认瓷。想鉴瓷,第一步要会叫瓷,要能给瓷定名字。"
赫连白怔住了,"不就是坛、罐、瓶、壶、盘、碟、碗什么的吗?"
"不是的,瓷和人都是一样的。那,白,若是你和别人第一次见面,你会怎么说?"
"萧国六皇子,福喜王赫连白呀。不过要是遇到江湖人,我就会一抱拳,鄙姓赫连,单名白,无字,萧京人氏。要是战场上遇见敌人么......"赫连白拉起戏文中的唱腔,大喝出声,"吾乃--萧京赫连白--是也--"
赫连白就是这般的有趣。百里冷不禁莞尔,点了点头,"瓷也是一样的,比如这个瓷盘,就该叫金京窑青花缠枝莲纹折盘。"百里冷翻过盘底,指向盘底的纪年款--单框圈着隶书,上书金丰御制,"你要先报它出处,金丰是我父皇的年号,我国的御窑叫京窑,只出官瓷,所以是金京窑。然后是报它的工艺法,青花,再下来就是报装饰法,缠枝莲纹,最后是形样,折盘--金京窑青花缠枝莲纹折盘。"
"嘿,还真差不多。"不过可真难记。赫连白转了转眼珠,笑了,"冷,你就教我最常见的那几种好了,让我日后遇上了行家,也能捡出两样来侃侃。"
捡两样侃侃?百里冷不明所以,但赫连白说的话,他是要听的,"好,那就先教你瓶的样式吧,瓶样最多,而且一般都要说到名字里去的。"
"很多种么?"
"也不会,呐,你就记下观音瓶,梅瓶和玉壶春瓶就好了。"
"就这三样?"
"嗯,这三种最常见,也最有来历。其它的,大多你一看就会叫的,不用特别费心记。比如这一支,"
百里冷放下手中的瓷盘,掂起一只细颈的花瓶。只见花瓶靠拢瓶口的地方,凸起一个扁球,像是套了只剥了皮的蜜桔。
"你看看,这里像不像蒜瓣?"
"诶?我还以为是蜜桔。"
"蜜桔?"百里冷可从未这么想过,他略微沉吟,笑了,"的确很像的,不过你还是要叫它蒜头瓶才行。那,你看看这一种,"
这一次掂起的瓶子,也有蒜瓣,只在这些蒜瓣长在了瓶底,又细又长,被瓶肚撑开趴在了瓶上,
"看,这种近底处凸雕一周细长的菊瓣纹的瓶,就叫菊瓣瓶。你再看这一支,"
这回掂起的瓷瓶像是被压扁的葫芦,"这种就叫葫芦扁瓶了,很好记的,是不是?"
赫连白点点头,的确很好记,"那不好记的呢?"
"不好记的就是观音瓶,梅瓶和玉壶春瓶。先教你玉壶春瓶和梅瓶。"百里冷转身又从多宝格上取下两个瓷瓶,摆在了一处。
赫连白一看便笑了。
这两个瓷瓶对比着实是明显:左边的这一只,像个阔肩窄腰的男子,右边的那一只却像位大腹便便的孕妇;左边的这只,瓶口圆厚、矮短,像是直接长在了宽肩上,右边的这只,瓶颈却如女子般瘦细纤长,瓶口外敞。
百里冷先指了指左边的那一只短颈宽肩的瓶子,"你看这一只瓷瓶,小口、折沿,短颈,丰肩,肩下渐收敛,圈足,这种瓶叫......"
"玉壶春。"
"诶?"百里冷微微一怔,燃起了好奇,"你是怎么猜的?"
赫连白嘿嘿一笑,眼底泛起层层得意,"玉壶春是酒,酒是男子喝的,梅是花,花是女子爱的。你看这两只瓷,这一只像雄纠纠气昂昂的男子,当然是玉壶春,而这一只,像秀丽文静的女子,所以是梅瓶。对不对?"
"不对。"
"啊?怎么会?"
"真的错了。"百里冷笑了,眼睛弯弯,像是朔日后的新月,连声音都沾着隐隐笑意,"梅瓶和玉壶春瓶都是酒瓶。只是梅瓶口小,小得只能插上一枝寒梅,所以才叫梅瓶的。"
"是这样?"赫连白挑起眉,暗自撇了撇嘴角,"那什么是观音瓶?"
"这种。看,"百里冷转身又捡出只瓷来,"你该认识的,就是观音娘娘手持的那种净瓶。这种瓶端庄沉稳,最得观音娘娘喜爱,因此被称为观音瓶。"
啊?是这样?赫连白忍不住又撇起嘴角,嘟嘟囔囔,"我还以为这种瓶子像观音呢。"
"是很像啊。"
"真的?"
"嗯,至少我是这么想的。"百里冷把观音瓶又推前了一些,"你看,这瓶子瓶体纤瘦,短颈,丰肩,肩下弧线内收,至胫部后转外撇,很像是身着长裙的观音娘娘,对不对?"
对不对呢?赫连白眨了眨眼,把目光扫过百里冷白净的脸,笑了,"不对,我觉得它不像,还不如你像。"
"我?"百里冷噗地笑了出来,"我哪里像什么观音?"
"哪里都像啊。"
"怎么会?"
"怎么不会?不信你看着。"
赫连白宣人执上笔墨。他让百里冷远远坐开,然后埋头做画。
"白,别画了。"
"不行。对了,冷,你去点一柱香,我定然在它燃尽前画完。"
百里冷不再反对,听话地燃起一支檀香。
百里冷但坐支颐,不再作声,只静静地看。
赫连白走笔泼墨又快又疾,不像作画,像舞剑。英气十足,潇洒好看。
赫连白抬起头,额角渗出薄汗,双颊也映出淡胭色的红,"你别看我,看香。"
看着一柱香袅袅成灰。
赫连白放下笔,伸指掂住了纸角,提起了画,"你看像不像?"
百里冷迈上前来,只见画纸上,一尊观音腰胯轻送,娉娉玉立。左臂轻垂,提着净瓶,右臂半扬,手持拂尘甩到了肩后。
观音的脸不似佛堂里供奉的佛像那般饱满圆润。她下巴尖尖,双耳小巧,修长的眉毛下,
一双眼,眼角微微上挑。观音在笑,轻轻勾起的嘴角两侧,各自落下一个浅浅的涡。
百里冷写满讶色的脸上瞬间飞起两抹胭红,"不像。"
"真不像?"
"真不像。"
赫连白想了想,收起了宣纸,"不像最好。既然不像,明天我就叫他们裱起来,挂在我的书房里。"
"不行。"
"那我就叫他们烧在瓷上。"
"嗳,那更不行了。"
"那有什么不行的,反正又不像你。等烧好了,我就放在床头,等着观音仙子下凡点化我。"
赫连白说到做到。他亲自执笔在素胎上作画。不止是这尊观音,他还要画仙子,画飞天,画拈花的少女,纵马的少年......他们姿态各异,却都有一张浅颦轻笑的脸。
赫连白相信,这样做,等这些瓷出窑后,一定会有一件瓷让他满意,让冷满意。如果没有,那他就再画再烧。
赫连白最终只画了十七张半。
赫连白扔下画笔,提起战刀,匆匆从京畿的窑坊奔向了皇宫。
混战、流亡、流浪。
本以为尘归了尘,土归了土,他却蓦然发现生生不熄的窑火中存下了一幅他的青花--双狮衔环的白瓷上,开光处,穿着水田衣的女子端坐窗前,望着迎头伸出的一剪梅,支颐浅笑。
赫连白取走了它,却再也没想过将它放上床头。他把它收在了书房,置在了多宝格最不显眼的角落,藏住它,任它尘封。
白调青花瓷·六
···而你嫣然的一笑 如含苞待放···
扫落瓶上的尘埃,目送么妹抱着它悦然离开,赫连白站在暖春的日光下,突然觉得有那么一点儿冷。
思绪忍不住又飘到了那个带着异域风情的地方。
也是这样的五月,也是这样的暖阳,只是既使穿着皮衣,还是会觉得冷。
在这样清冷的早晨去朝拜,实在很不明智。
可虔诚的佛教徒们却偏偏要迎着清晨最美的那一束光朝拜心中最神圣的佛祖。
赫连白不信佛。所以他总是蜷在温暖的被褥中,撇起嘴角,目送百里冷和花儿离开。
每到此时,赫连白总忍不住去想,若是冷和花儿成了亲,那会怎么样?
一定很有意思。一家人,大大小小,老老少少,一大早赶集似的去转经筒子。
然后他们就在这一声又一声吱吱呀呀的旋转中,转走点滴年华,转成弓腰驼背、满脸皱纹的老人家,再然后......
赫连白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他无法想象,若是百里冷老了,会是什么一个样子。
百里冷大概不会老吧,总觉得百里冷不食人间烟火,对女人也似乎没什么兴趣。
百里冷不喜欢女人?
不,不应该。百里冷很喜欢花儿。
那么百里冷一定是喜欢花儿这样的女人。
赫连白勾起了嘴角。原来百里冷喜欢山货,那他一定要为百里冷找个一等一的好山货。
不能是花儿。花儿............总之不能是花儿。
也不能是街首刘家的女儿,母夜叉一般,将来小冷娶她要受气。
更不能是卓玛那样的娇生惯养美人。小冷就是文弱的人,再配上卓玛,家里的粗活没人能干。这也不行。
左右思量,还是小冷的错。若是小冷生成了女子,自然要嫁给他赫连白做娘子,这些烦恼也可随之烟消云散。
再思量又觉得不对,小冷本就是嫁给了他做娘子的人。只是小冷是男子,男子合该做丈夫,丈夫又要娶娘子。因此他要为他的娘子再找一个娘子当娘子,这样他的娘子才能给他娘子的娘子当丈夫。
赫连白绕不清了。他只觉得头很晕。
他捧住了头,突然很想像狼一般的大叫。
他想不清楚,他也说不明白,他突然心烦意燥,一个鱼挺跳下了木床。
然后提鞋出门。
出门便看见他那应该成为别的娘子的丈夫的娘子。
赫连白看见百里冷挽着竹篮站在门口。
百里冷在和人说话。他轻轻扬着嘴角,恬静地笑。
像是到了七月才会偶尔刮起的柔暖的风,带着一点儿怡人心脾的温度。
不知是谁在惹他笑。e
土墙木门,恰恰间隔出一方小小的天地,正框住了他,却掩住了惹他微笑的人。
百里冷伸出手,去接什么东西。
百里冷收了手,手里捧上了一大束刚刚摘采的花。
很普通的野花,握在他的手里,却也好像是有了那么一点点的灵性。
百里冷和送花的人告了别,转身回家。
百里冷在转过身子的那一刹那,又温柔地笑了。
是为了看见了赫连白而笑。
娇鲜艳丽的花束衬起百里冷白皙的脸,晨光为他洒了一层明亮的金色,于是他便成了镀金的人像。
赫连白的目光滞了,心也倏地停了,恰逢此时,正正漏跳了一拍。
"白,你怎么了?"
"没事。"
"看,是卓玛送给我们的花。"
"你喜欢卓玛?"
"嗯。"
赫连白突然紧张了起来,"那花儿呢?也喜欢么?"
"嗯,也喜欢。"
"哪一个更喜欢?"
"一样的喜欢。"
原来一样啊。
赫连白暗自松了口气。
看来百里冷,果然喜欢山货。
"白,你又在想什么?"
"想山货。"
"为什么想山货?"
"因为你喜欢山货。"赫连白笑了,露出雪白的牙齿,目光满是少年人特有的随意,"冷,我们搬家吧。"
"......好啊,你想搬去哪?"
"去江南。"
"江南?"
"对,是江南。江南没有山货......那里也没有草原,没有牧场,可是有稻香流水,有画舫廊桥,还有......总之你会喜欢。"
百里冷闻言抿起了嘴唇。
抿弯了眉眼,却又摇了摇头,"白,我们不能为去。"
"你不想去?"
"不,是我们不能去,我们还是逃犯。"
"那又怎么样?"赫连白拉住了百里冷的手,"我说能去就能去,我们一定能去,我带你去。"
只可惜......
赫连白拉回了思绪。
他低头看了看因握剑而生了厚茧的手指,无声地叹了口气。
去江南。
他突然很想去江南。
去看一看江南绵绵细雨中,那一座座古朴的小镇。
看一看细雨过后,那滚泪惹翠的芭蕉和湿润的青石板桥。
以及苍茫的暮日里,那一棱棱墨色的瓦瓯身后,袅袅升起的缕缕炊烟。
恰是百里冷自那一日起,在心中反复勾划,却无缘相见的烟雨江南。
白调青花瓷·七
···你的美一缕飘散 去到我去不了的地方···
走马立踟蹰。
极目青山连绵不绝。
山脚一条长河曲蜒流过。
河水不深,波光粼粼,托一扁野舟横斜。
赫连白策马上前,只见小舟内一只小小的木匣,匣内散落几只铜板,不见了船家。
挥鞭,驱马,下水,淌河。
马蹄踏起水花,溅在脸上,身上,带出清爽的凉意。
上岸,由着马抖落一身的水渍,然后沿着细若羊肠的小道继续前行。
直走到夕阳半残照孤山。
山上荒坟累累,山下一间爬了青苔的石屋。
屋前站着位老人。迎着夕阳的光,黝黑的脸庞泛着红通通的光。
老人挽着山羊胡子,看到赫连白,爽朗的笑了。
"公子,可愿赏光陪陪我这个老人家?"
赫连白勒住了马,微微颔首答了一个"好。"
于是留下来。
留下就一灯如豆。
昏昏欲睡的油盏下,一碟花生,一碟茴香豆,一碟浸了浓浓酒气的小红枣和一碟咸干肉。
还有两只海瓷,三坛热辣辣的烧刀子。
一老一少喝红了脸膛,喝卷了舌头,喝得胸口热辣辣地烫。
"少年人,你......"老人打了响亮的酒嗝,"你打过仗。"
"打,打过。"
"嘿,嘿嘿,我,我也打过。杀过金人,也杀过,咱们萧人。"
赫连白也笑了。这里曾是战场。屋外一岗乱葬坟。老人是守坟的人。
老人抬起碗,重重地撞上了酒坛,"干,全他妈的干。你们不喝,兄弟我,替你们喝!"
老人抖着手,颤巍巍地将酒凑在了哆哆嗦嗦的唇边。
酒洒了不少,大半还是下了肚。
然后是咣的一声重响,老人把碗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杀了金人,杀萧人,杀完萧人,再杀金人。然后杀兄弟,杀兄弟,杀兄弟......"老人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最终化成趴伏在酒桌上的几声隆隆鼻鼾。
杀了金人,杀萧人,杀完萧人,再杀金人。然后杀兄弟。
赫连白硬生生地打出个颤。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拼尽全力摇晃到门口去吹夏夜里带着炎炎热气的晚风。
杀了金人,杀萧人,杀完萧人,再杀金人。然后杀兄弟。
赫连白仰头大笑。
怕是每一个上过战场的萧国男儿都是这样一般无二---杀了金人,杀萧人,杀完萧人,再去杀金人。然后杀兄弟。
三哥引金入室,弑父弑兄,谋朝篡位,于是赫连白杀金人。
四哥为父报仇,拨乱反正,一场内战,于是赫连白又杀了萧人。
金国趁虚而入,意图一举吞并了萧,于是赫连白再杀起金人。
两军对垒,各为其主,一边是四哥和家仇,另一边是三哥与金军,于是杀兄弟。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赫连白跌在了地上,张开手脚,张大醉意朦胧的双眼,痴痴地搜寻着夜空中他看到的第一颗星星。
没有寻到。
那一夜,天空也寻不到一星半点的光。不是因为黑夜溶掉了光亮,而是因为硝烟遮蔽了天地。
那一夜,也刮着这样带着热气的风。不是被天地爆干的热,而是被战火烧熟了的热。
那一夜,不远处战鼓雷雷,杀声震天。
那时他们在逃。
赫连白紧紧握着百里冷,还带着花儿和老爹,还有群随着他一起逃亡的男女老少。
被四哥打败的三哥退到了草原上,退到了赫连白和百里冷一度筹划着隐居一生的小镇。
逃兵杀红了眼,杀得失去了人性,见了男人便杀,见了女人就抢,见到房屋就烧,见了财物,就地分赃。
所以他们要逃。
赫连白不想逃,他是堂堂七尺男儿,曾经立志横扫疆场。
百里冷却说,"白,保护好他们,比杀敌更重要。"
赫连白握紧了手中的柴刀,想了又想,忍了又忍,一扭头,还是奔向了火光最盛,杀声最厉的地方。
大丈夫,生当保家卫国,抛头颅,洒热血,但求一席马革裹尸,二十年后,便又是一条铮铮好汉。
他赫连白不该逃。
他该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沙场秋点兵。
嗅着硝烟的味道,他觉得他浑身的血都在沸腾.
十一岁得了宝马,十二岁得了宝剑,十四岁,他堂堂正正地站在了父兄身边。每一次都身先士卒,毫不犹豫地冲在最前线。即使是最无邪童年,他也大半消磨在了父皇的马背上。
但这一次,他有了牵绊。
百里冷在拉他。b
百里冷紧紧握住他的手,眼睛里写满了挽留。
"白,你不要去。"
"白,我不想你去。"
"白,我总觉得你去了,我们便再也无缘相见。所以你留下来,好不好?"
"冷,我一定不会死。我只是不能容忍他们在我们的镇子上猖狂。"
"白,只要我们好好活着,只要大家好好活着,我们还可以重建我们的家,对不对?"
对,但藏头缩脑、忍气吞声不是他赫连白的风格,他要保家,他要杀敌。他不杀敌,只能一而再,再而三地被欺负。就算建起了一个新的家,那也守不住。没有安宁的家,不是家。所以......"
百里冷,你给我放手!"
百里冷这一声怔住了。
他怔怔地望着赫连白。
他看出赫连白决心已定。
他知道赫连白不是他手里牵着细线的纸鸢,而是天空中自由翱翔的高傲的鹰。
他追不上赫连白,更不能拦着赫连白,他应该放手。
于是百里冷放开了手。
放了手,然后扬起一抹赫连白最爱看的笑,像是在唇边慢慢绽开一支空谷幽兰,淡雅,超然,清新如岚。
唇边还旋起的一对浅浅的酒窝,恰似兰香,凭添一抹沁透心脾的甜。
赫连白想好好守住这样的笑,所以他紧紧握牢了手中的刀。
他果然杀得畅快淋漓。
他救下了刘家的那个母夜叉,抢回了花儿心爱的红鬃牝马,以及他为百里冷守了良久才打到的那张灰狼皮。
他兴冲冲地往山里赶,敌人的鲜血沾成他最得意的战衣。
他劈开拦路的荆棘,迎着启明星微弱的光奔向早已约定好的地方---那个洞,那个只有他和冷的才知道的洞穴---隐匿在蔓蔓青藤和丛丛蓑草下的地穴石洞,像是从中间剖开的半只玉壶春瓶,洞口隐蔽,洞内干燥清爽,避难最好。
赫连白系好马,拨开草,潜身下洞,洞内竟然无人。
赫连白的心忽地沉了。
他想起洞前没有纷杂的脚印。
他们甚至没有来过,那他们去了哪?
赫连白急急爬上来,顾不上刘家的母夜叉,更顾不上花儿的红鬃牝马,只紧紧纂好手中的那张百里冷最珍爱的狼皮,沿着山野留下的点点痕迹,拼了命的奔跑。
跑过一道山,跑过几条溪,跑回被战火烧成一片残草焦土的茫茫荒野。
听到了隐隐的哭声。
遁着哭声,看到了几位衣履堪堪僻体的妇孺。
"看到冷了么?"
"那看到花儿了么?"
女人们摇了摇头,低声哭泣。孩子们蜷在母亲的怀里,放亮了嗓门儿嚎啕大哭。
那就再找。
再找。
终于找到了。
找到了花儿。找到了阿爹。还找到了冷............沾满了血渍的衣裳。
花儿说,"我们在半山遇上了流寇。冷哥哥为我们引开流寇,然后......"
然后......然后是什么?
赫连白的心一下子被这个"然后"绞上了细丝,一分接一分地收紧。
只是花儿已泣不成声,赫连白得不到那个然后。
那就问阿爹。
"孩子,"阿爹递上了衣裳,"他带着他们去了沼泽地,然后......然后......"
又是一个然后。
说话的人哽咽不语,听话的人则仰起了头。
赫连白想憋住突然涌出的泪水,最终泪流满面。
赫连白去了那片沼泽。
赫连白坐在沼泽的边上三天三夜。
赫连白甚至想纵身一跃,好去寻觅那个曾经对他绽出幽兰般的笑容,谪仙一样的人。
花儿说,"冷哥哥是跌落在人间的仙子,佛祖喜爱他,不忍他在尘世间受这万般苦厄,因此招回他长侍身侧,白哥哥应该为他高兴。"
阿爹说,"小白呀,你抬头看,你看到的第一颗星就是冷的眼睛,他会在天上永远注视着你,护佑着你,所以,跟我们回家吧。"
回家。
他已经没家了。
冷说,他们可以重建一个家,可是没了冷的家,不能叫做家。
原来最珍爱的东西,要放在眼前,握在手中,时时刻刻系在身边,片刻不怠、仔细守护。
原来......也只能是原来了......
祭一觞浊酒,琵琶幽怨: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岗。
白调青花瓷·八
···天青色等烟雨 而我在等你···
醒来时,已是晌午。
醒来时,石屋中不见人烟。
不见了老人,不见了酒碟,锅冷灶清。
赫连白按了按发痛的头,起身出门。
晌午的日光晃得亮眼。
赫连白却最爱这样明亮夺目的光。仿佛可以驱散一切阴霾,从此乾坤朗朗,一片清明。
呼哨着招来不远处悠然啃草的马,赫连白矫捷地一跃而上。
执缰,纵马,沿着将去的路,慢行。
不一时又遇见了河。
河水不深,波光粼粼,依旧托一叶野舟横斜。
赫连白策马上前,依旧见小舟内一只小小的木匣,匣内散落几只铜板,却怎么也寻不见船家。
依旧挥鞭,驱马,下水,淌河。
马蹄踏起水花,溅在脸上,身上,带出点点清爽的凉意。
上岸。由着马抖动着甩飞水花。
正想驱马再行,却又见到那一位老人家。
老人手中拎着两只酒瓶,瓶中透出阵阵浓郁醉人的香。
老人看了看赫连白身后那一涎水迹,又挽起了山羊胡子。
"公子,怎么未用渡船?"
赫连白下了马,微微颔首,"没有船家。"
"无人渡?"老人爽朗地笑了起来,"那便自渡啊。船系在那里,却要可惜了这好衣裳淌水。"
赫连白尴尬地笑了。
老人笑着拍了拍手中的酒瓶,"年少人,可否再和老朽来一杯。"
赫连白微微颔首,取出了随身携带的软毡。
老人将食指嘬在嘴边,打出一个嘹亮的呼哨。
老人下了河,捕鱼。
赫连白折了些干枝,燃起一堆火。
来了几只猴子。
为首的猴子站在不远处,警惕地盯住了赫连白。
老人却笑了,向着猴子们招手,"都过来吧,他是朋友。"
猴子们绕开了火堆,放下不少野果。
老人上了岸,拍了拍猴头领的头。
猴子们短促地叫了几声,带着欢喜离开了。
赫连白诧异地看着这一幕,把目光转向了老人。"您,听得懂它们说话。"
"不,"老人摇了摇头,"真正的话,不是用耳朵去听来的,而是用心感受到的。"
赫连白点了点头。
他看了看河对岸的小船,朗朗发问:
"老人家,您在等对岸来人渡船过来?"
"不,不用等。"
"那您要如何渡?"
"淌过去便是了。"
赫连白哑然失笑,"老人家,你适才还教训小子可惜了好衣裳。"
老人抚了抚胡子,爽朗地笑了,"年少人,你在彼岸,有渡不渡,自是可惜了好衣裳,我在此岸,无渡可渡,自当舍掉这身好衣裳。年少人,"老人家笑得更爽朗了,"你啊,太过执着,被这花花世界的成规俗习迷了心眼啊。"
赫连白忙点头称是。g
老人的话,他今日听来都似懂非懂,只觉得有万千的道理蕴在了里面。
赫连白把这些话记在心里。他要仔细琢磨,直到领悟的那一刻。
百里冷说过,所谓顿悟,便是千百万次冥思苦想之后的一次解脱,不会一蹴而就。
赫连白相信百里冷,相信他说过的每一句话,也记得他说过的每一句话。
赫连白记得百里冷最后的愿望就是去江南,去看看自己一直心生向往,却从未到过的江南。
如今江南已经近在眼前,赫连白却生出几分"近乡情怯。"
江南不是他的乡,也不是他的乡,但赫连白却禁不住"近乡情怯"了。
百里冷和他描绘过许多次自己心中的江南--江南的小桥流水,江南的蛙鸣稻香,江南的乌船烟雨,以及烟雨过后,天空会呈现出一种很美丽的青。
百里冷鲜少对什么事物念念不忘,所以赫连白记得犹为清楚,以致于他无数次午夜梦回,梦见的正是百里冷心中的那一幕如画江南。
日影半斜,酒酣羹残,人已至微醺。
老人撑起了身子,拎起了酒瓶。
"年少人,时辰不早了,老朽便不留你了,你快快赶路去吧。"
老人一拱手,将酒坛甩在背后,大步迈进河中。
赫连白摇了摇头,策马继续前行。
且行且歌:
多少恨,昨夜梦魂中。
还似旧时游上苑,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
闲梦远,南国正清秋。
千里江山寒色远, 芦花深处泊孤舟。 笛在月明楼。
只是此时非春非秋,恰值初夏。
初夏的江南,梅雨连绵。
梅雨细,晓风微。静待雨过天青。
雨过天晴云破处,是最独特而传奇的青。
天青。
百里冷一心期盼的青。
白调青花瓷·九
炊烟袅袅升起 隔江千万里
***
细雨连绵。
连绵的雨像银亮的牛毫,穿成细丝,织成纤纱,盈盈跌落,珠飞玉溅。
赫连白静立窗前,默然地等待着雨过天晴云破处的青。
眼前是天地间的雨,还有被雨摭掩起的天地。
不远处隐隐是条河,狭长的河道里,乌篷船缓缓摇过。
雨中有歌。
琴弦幽幽,合着江南女子特有的柔软的唱腔,哀婉缠绵。
是蝶恋花:
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
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赫连白一声长叹,捡拾起油伞雨衣,悄然踱步雨中。
想将绮靡的歌声抛诸脑后,因而要沿着青石板街向河走。
石板早已被雨湿透,沤成了乌青的黑色。
行人匆匆而过,只有赫连白一人漫步徐行。
鞋洇了,布袜紧紧裹在脚上,说不出的难受。
衣裳也沾湿了。风一吹,便是透心的凉。
雨渐渐停了。
残留在屋檐瓦楞处的雨水滚成珠子滴落,滴在青石上敲出嘀嗒的响。
赫连白仰起头,仔细寻觅他想见的青色。
只看见无边无际的阴云,远远地将天地连成了一片。
赫连白寻到一处开阔的竹亭,慢慢等。
眼前是波光鳞鳞的河,乌篷船上,穿着蓝花布的渔女手腕轻舒,握着桨橹一送一摇,荡开染碧的河水,曳曳摇过。
已近黄昏,鼻吸间是柴火特有的烟薰味儿。
一柱炊烟。
又一柱炊烟。
像是得了呼号,千家万户,不约而同,纷纷升起袅袅的烟。
炊烟随着微风轻轻扭动,扭转出千姿百态的曼妙身形,像是一场轻盈而盛大的舞会,展现在了赫连白的眼前。
赫连白想起了自家的炊烟。
空旷的草原上,遥远处那柱灰白的烟就是喊他回家的语言。
赶着牛羊入圈,然后倚在门槛儿处看厨里张望。
百里冷不准他入厨。
百里冷总是把他当成厨房的灾难。
百里冷见了他会露出一个安然的笑。然后将心思重新放回炉火上。
百里冷正半跪在炉火前,不停地将折断柴枝送入炉膛中,烧出噼噼叭叭的脆响。
百里冷的动作小心而仔细,不像是在烧火,倒像在写字--在阳光晴暖的午后,一字一顿地临摹《金钢经》那般耐心、从容、有条不紊。
炉火红亮,烤在她的脸上,映出红亮亮地光。白瓷般的脸上浸出细小的汗,汗珠在火光中若隐若现。
还有她纤细的颈子,半遮在衣襟下,更见单薄。
赫连白想摸一摸那颈子。想知道那像白瓷一般的皮肤,摸上去是不是也会和瓷一样。
于是靠得她近些,再近些。
伸手。
摸到了。
果然像瓷,光滑、细腻、微微发凉。
突然她脱手而去。
手下的人受了惊,跌坐在地下,不知所措地看着他。
带着惊慌的脸早已被炉火烤得透红,鼻尖上,细汗涔涔,说不出的美。
很想再摸上一摸。
于是手指向着百里冷的脸慢慢划落。
划过鬓发,划过面颊,划过百里冷微微打颤的薄唇。
把脸慢慢凑拢,凑拢,再凑拢。
闭眼。
然后......
侧起脸,将唇瓣轻轻地,轻轻地贴在一起。
一触即分。
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只觉得想要得更多。
那便要得更多。
双唇再次贴到了一起。
这一次像着了魔。彼此相拥,肆意吮吻。
舌尖,齿侧,和一碰便微微发痒的牙膛。
还有线条优美的下颌。
还有颈侧,有锁骨,和颈骨下深陷的窝......
一声喇楞。
几声哑啸。
赫连白蓦然从回忆中惊醒,茫茫然,举目四望。
天已经黑了,不知不觉间暗成灰黑一色。
不远处,隐隐是一条渔船。
渔船上火光时明时灭,鸬鹚正拍着翅膀呱噪。
黑色的影子或者扑楞楞地扎进水里,破出剌耳的水声,或者飞出水面,得意喧嚣。
赫连白在唇边勾出一丝无可奈何的笑,伸手裹紧了自己的衣裳。
原来夜已深,天青色无缘相见,那么唯有起身回程。
又走过木楼石墙。
暗青色的小路映出窗后晕黄的光。
不经意便听到一两句亲密的家常私语。
吴侬软语带着丝丝甜蜜,偶尔夹杂孩子的欢声笑语,定然是个幸福的家。
母后说,白,你年纪也不少了,该成家了。
他总是一笑,"大丈夫,先成业,后成家。"
皇上四哥说,"小六,你是王爷,还要成什么业?"
""帮皇兄成就千秋霸业。"
其实这些都是推搪的借口。他是想要一个家。可他不想随便要一个家。
他想要个有百里冷的家,因为没有冷的家,对他而言不成家。
白调青花瓷·十
···在瓶底书汉隶 仿前朝的飘逸···
豆花,干丝,三丁包,千层油糕,蟹黄包。
用过早茶,赫连白沿着暄闹的街市悠然慢行。
这几日无雨。
厚重的云层密密匝匝地遮住了天,没有一丝缝隙。
天青色无缘相见,赫连白便一路南下,寻访这个新兴的瓷镇。
沿街是大大小小的瓷器行。
集市的尽头,是古玩街。c
赫连白随意捡了一家古玩店,光顾流连。
目光逡巡辗转,最终落在一只玉壶春瓶上。
这只玉壶春瓶,瓶颈部绘三层纹饰各一周,上为上仰的蕉叶纹,中是缠枝花纹,下为下垂的云头纹,近足处绘上仰变形蕉叶纹一周与之相呼应。足外墙饰一周半朵莲的边饰。
腹部绘的则是山石、翠竹、蕉叶、萱草、兰花,是寓意吉祥的"五瑞图"。
两块玲珑的湖石。一株张扬的芭蕉。细竹依石而立,竹枝微低,仿若在随风摇曳。还有郁郁葱葱萱草,托衬着兰花幽幽开放。
赫连白掂起这瓶,迎着光,微微眯起眼仔细查看。
掌柜的立刻凑了过来,"客官真是好眼光。"
赫连白但笑不语,只是轻轻翻转过瓶底查看。
瓶底印款,是个简简单单的隶体"寿"字。
宽扁的隶书严整端正,蚕头凝重,燕尾舒展。一笔一划中隐隐透着股傲气。
赫连白见过这瓷,或者说,他见过这仿瓷的真品--那是百里冷做来献给自己的母后的寿礼。
百里冷说,"我别无长技,唯有做瓷。"
百里冷的外公是金国的督陶官。
百里冷家的窑,烧出来的瓷价若黄金。
百里冷的母亲因此进了宫,她得到一个孩子,却一直不受宠。
百里冷说这些事时,表情淡然,仿若与已无关。
赫连白点点头,拉起百里冷的手,"冷,那我们一起做。我想母后知道了必然欢喜。"
"当然好,那我们去窑场,去坯房。"
赫连白第一次进坯房。
一进坯房便看见一组水塘。水塘上方是架子,摆放了一排又一排的泥坯。
百里冷知他好奇,轻声慢语,"这架叫晒坯架,这塘叫晒坯塘。作坊里常要用水,这塘便是蓄水用的。"
赫连白连连点头,跟在百里冷穿过一条小路,迈入坯房。
坯房里一道地坑,放了一排轮车,工人取泥放在车上,用棒子旋起轮车,泥坯便在手下旋成一只只碗、瓶、壶。
"这是拉坯,"百里冷低声耳语,"这泥料运来时像砖一样粗料,叫做不子,要在外面精淘,捺过后才能用。"
"什么叫捺?"
"看那边,"百里冷指了指不远处。
赫连白顺眼看过,看见有人在铲碎不子,有人在踩泥,有人则在揉搓,还有人在就着粗缸用木耙不停搅。
"看到了么?搓揉泥料就叫捺泥,为的是排其气,均起水。这样拉出的坯才不容易变型或坼裂。捺好的泥或者送到这里来拉坯,或者做成瓷泥板再粘成所需的形状。然后就是阴晾,这是要不断地修整瓷坯,也就是利坯。利坯可是个了不起的活计,要十几二十年才能一位个中好手。"
"啊,那怎么办?"赫连白收起了眉,"我们可只有几个月。"
"白,一件瓷有许多工序。我们能做好的,也就是画坯这一道而已。其他的还是要师傅们帮忙才行。"
"这样?那还好。"赫连白尴尬地笑了,"冷,你想好画什么了么?"
"嗯,画五瑞图,瓶底用一个‘寿'字做款。"
赫连白又起了疑问,"瓷款,应该是记写年代的吧,怎么用寿。"
"瓷的款识不仅仅是纪年款一种,"百里冷笑眯了眼睛。他觉得此时的赫连白,满脸好奇,很有意思。"瓷款有很多种,比如吉言款,堂名款,纹饰款......你用的是贡品,都是御窑里统一模印的款识,但民窑或私人订购的瓷器就会因地制宜,提写不同的款识了。有名的工匠或作坊,款识自成一体,一见便知。"
"是这样?那小冷提过了‘寿'字,以后我对这瓷也一见便知喽。"
"怎么会?"百里冷倏地红了脸,压低了声音,"外公说我的字有形无神,尚欠火候。"
"可我觉得很好啊。小冷的字,有股傲气在里面,我一看便知。"
"白,谢谢你。"
"冷,我可不是安慰你,不信我去找人来和你一起临贴,然后我来认,保证一眼便认出来。"
百里冷依旧不信。
赫连白便真的找来了十几个人和他一起临摹同一个"寿"字。
赫连白掂起十几张"寿"字,一张一张认真地翻过。
这些"寿"字,规整划一,即便看得十分仔细,赫连白也拿不准主意。
可赫连白胸有成竹,赫连白在百里冷的宣纸动了手脚,在纸角的不显眼处,轻轻刮毛了一个边。
赫连白装模作样地看过第二遍,然后笃定地拎出了那张字。
赫连白得意地勾起嘴角,看见百里冷瓷一般的脸上飞起两片彤红,眼底写满了惊喜。
"白,你怎么认出来的?"
当然不可说。"小冷写的字,我怎会不认得?我一见便知。"
百里冷闻言笑了,轻轻抿起嘴唇。他在心中暗暗揣测--赫连白,是蒙中的吧。一定是蒙的,他自己都没把握辨出来的字,赫连白怎会比他更清楚?可赫连白正在得意,赫连白得意时会勾起一边嘴角,顽皮得像个七八岁的小孩儿。百里冷喜欢赫连白这样的表情,这样的神采,不想扫了他的兴。
赫连白于是更得意,赫连白掂着纸角,献宝一样凑到百里冷的面前,"小冷的字,有傲气,和小冷一模一样。"
赫连白这回讲的是实话。赫连白第一次见百里冷的字,便觉得他的字傲,不是傲慢,而是有傲骨。小冷虽然文弱,但是有傲气,是个男子汉。
"客官,"掌柜的挨近了赫连白的身前,"客官定然是个行家......"
"掌柜的过奖了。"赫连白微微颔首,"掌柜的,这可是你自家的瓷?"
"客官说的是啊。"
"掌柜的,可否方便告诉我窑在何处?我喜欢这瓷,更喜欢这款,"这一款,隐隐也有一股傲气,仿得很像,"我想见一见写这款字的工匠。"
白调青花瓷·十一
···就当我为遇见你伏笔···
转进曲折的小巷,赫连白随着掌柜慢慢地走。
越走心越浮,赫连白总觉得有什么重要的事要发生。
心阵阵缩紧,像是生了病一般隐隐生痛。
赫连白按住心口,深吸一口气,随着掌柜步上青石桥。
掌柜的突然住了脚,拉住赫连白,指着一只出埠的渔船。
"看到了么?船头的白衣裳的那一个。"
赫连白将手搭成凉棚,聚拢目光仔细的看。
船头的人身形削瘦,有那么点儿像冷。
冷?赫连白转头急问,"那是谁?"
"是你要找的画师。"
赫连白三步并成两步,急急跳下了桥。
赫连白展开轻功,边追边喊,直至声嘶力竭。
听到的人都转头看他。
只有那支船顺流而下,渐行渐远,船上没有一个人回首。
想寻的人就这样擦肩而过,赫连白像是被倒的壳,怔怔地站在了岸上。
掌柜的赶了过来,"公子,您还去不去?"
去,当然要去,至少也要知道那个人去了哪儿。
"你说白师傅?他回乡祭祖。"坊间的工头吸了口汉烟,掰起指头。"说是七日以后才回。"
"那他去的是什么地方?"
"不知道,这我可没问。"
"公子,"掌柜的又靠上前来,"你若真是想见他,不若在镇上住几日。或者看看他画的瓷。白师傅可是能人,别看他年纪轻,画功却一流......"
"掌柜的,麻烦给我备下笔墨,我想你们认一认,是不是我要找的那个人。"
画像一挥而就,在心里反复琢磨的人像,须臾便能跃然纸上。
掌柜的看了,摇了摇头。工头看了,也摇了摇头。
赫连白不死心,又找了与白师傅相熟的画工来看。可是人人摇头。
"公子,"工头又吧嗒了一口烟,"肯定不会错,你画的这人,小耳朵,尖下颌,可是白师傅却是个圆脸,招风耳,肯定不一样。"
可他们却有相似的背影,写相仿的字。
也许应该亲自看一看本人比较好,不然他一定不能死心。
赫连白收起了画纸,也收起了原本希冀不已的心情,"我想再请教一下白师傅的名字。"
"白原。原来的原。"
也是草原的原。是他最快乐也最悲伤的地方。
那便留下等。
顺便选一点儿瓷器。
只选白原白师傅画过的瓷器。
"这可难办喽,他画过的瓷都销到了西域或海外。最后一窑瓷要三天后才开窑。"
"店里也没有?"
"客官看中的瓷仅此一件,也是唯一一件白师傅坚持放在店里寄卖的瓷器了。"
这样?那他更应该等。"真没有了?您再想一想。"虽然一时见不到人,但若能提前寻到些蛛丝马迹,那也很好。
"桥头的汤婆子应该有。我记得有一匣瓷碗烧瑕了,白师傅就作主送了汤婆婆了。"
那就去见见这个汤婆婆。
汤婆婆卖汤为生,是个穷苦的老婆子。
汤婆婆的摊子摆在了相思桥,卖的正是相思汤。
赫连白走到相思桥时已近日暮,金色的夕阳中,一座最普通的石板桥横铺在水渠上。
石板桥甚至不能称为桥,赫连白只看见两块青石板平行铺在了水渠上。
石桥正对着一条小巷,小巷口是一间木屋,木屋的门口,一位阿婆正踮着脚挂一盏八角灯。
赫连白上前搭了一把手,"您是汤婆婆?"
老人点了点头,眯起眼睛打量眼前的年轻人。"你是......"
"我想看看白师傅绘的碗。"
"小白啊,他是个好人。"
"我可以看看他做过的碗么?"
"他的碗,可是好碗。"
"阿婆,我想看看白师傅做的碗。"
"你看我的碗做什么?"
"白师傅可能是我找了很多年的熟人,我想看看他绘的碗,看看他是不是我要找的那个人。"
"那你找白师傅啊,找我个老婆子做什么?"
"白师傅走了。而且坊里的人说他的模样和我找的人不一样。"
"那你还找他做什么?"
"即便他不是他,也许他知道我要找的人。关于那个人的事,我总想知道的多一点儿。"
汤婆婆笑了,请赫连白入了门。
"公子坐一下,老婆子给你拿。"
赫连白点点头,撩起衣摆就坐。
隔起房间的帘子后面响起翻找东西的声音。
赫连白屏住呼吸,看到汤婆婆掀帘时,禁不住深吸了一口气。
汤婆婆抱上一个木匣。
打开木匣,赫连白看到了两排十二个瓷碗。
轻轻掂起一只,赫连白先看落款。
落款竟是宋体。
赫连白没见过百里冷写宋体。
他连忙掂起另一只。
也是宋体。
再捡一只,还是宋体。
一只一只地翻看过去,十二只青花瓷碗居然全是赫连白无法辩识的宋体字。
赫连白的心又开始七上八下。
他翻过瓷碗,只见十二只瓷共绘了三种花色。
鲤鱼,牡丹,和连绵远山。
画技纯熟,尤其是碗边的花纹,很有金京窑的风格--细腻、精致,仿若模印,一气呵成。
可碗底画却又是另一种风格,鲤鱼细瘦,牡丹舒展,远山只有廖廖数笔,十分写意。
似像非像,无从辩认。赫连白一声长叹,收起了碗。
白调青花瓷·十二
···天正洒蒙蒙雨 而我在等你···
心急难耐地熬过三日。
第四日便要开窑。
赫连白焦急地站在窑前等待。
他已经和买瓷人谈好价钱,花下重金请他让出一匣白师傅画过的瓷盘。他期盼这匣瓷能让他寻到点儿线索。
让给他的瓷终于挑了出来,赫连白却突然不想看了。
他请工人将他的瓷挑到他的客栈,然后深吸了一口气。
伸手掀开瓷器上摭盖的布,赫连白看到一只游牧族最爱用的大尺寸折盘。折盘中间,绘的是莲花围住的两只鸳鸯。
赫连白不及细看,取出瓷盘小心地放在一边。
掀开垫纸,赫连白看到第二只盘。
一见便禁不住深吸一口气。
盘中央绘了个牧马的少年。少年骑着短肩宽腹的蒙古马上,扬臂挥出带着绳索的套马杆。
放好第二只大盘,赫连白又掀起垫纸。
第三只盘子是牛羊满圈。
第四只绘的是繁复的花纹。
第五只则是一只三爪的龙。
赫连白小心翼翼地翻过瓷盘看落款。
落款皆是楷体,很像冷的字,非常像。
赫连白取过第二只盘--训马的少年。少年高鼻深目,不像他。可他胯下的马却像赫连白当年最常骑的小白额--额前一小绺白毛,像是额心一点美人痣。
再看第三只盘上的羊,领头的那只公羊高傲地扬着头,很像他家养过的头羊。
更让他心悸的是第五只盘上的龙,张牙舞爪的白龙被层层卷浪的海水包裹,裸露的白瓷恰好构成它的身体,只有龙头用了点儿青料"画龙点睛"。
赫连白曾经说过,他最喜欢白色的龙,所以日后若他可以领军,定要在自己的旗帜绣上白龙。
赫连白还对冷说过,真可惜他不能在白瓷上绘一条白龙。
百里冷闻言笑了,"也不是很难。白瓷是白底,我们可以把它变成别的颜色。"
"可我喜欢白瓷,我想让我的龙也像瓷一样剔透、灵动!"
"那就留白,我可以龙四周画成海,那小白就是蛟龙入海。"
"那好画么?"c
"不大容易,我只见外公画过,画的是鲤鱼跃龙门。"百里冷轻微地皱了皱眉,"我要先在宣纸上试试,小白,你也懂画,我们可以一起研究怎么画。"
"不,本王要研究行军打仗,"赫连白狡黠地笑了,"这等难事还是交由百里先生做吧。若你画好了,我就把家里的瓷器通通换成这般纹样。"
百里冷摇头苦笑,自此研究了很久。即便他们流亡在草原,百里冷也时不时研究如何画好这条白瓷一般的龙,如何用汹涌的海水将龙衬得声势毕现,豪气怒张。
如今赫连白终于看到了,可他却更加不敢断定这条龙是否出自冷那双白皙漂亮的手。
再翻过盘底查看落款。
落款用的是颜体字。
百里冷说过,颜体字,丰腴雄浑,结体宽博而气势恢宏,骨力遒劲而气概凛然,最体现盛世之风。
百时冷还说过,他家窑里的子弟都要临摹祖传的颜体字贴,而且要竭尽全力把字写得和字贴一模一样。
赫连白沉思过后,收起了这些价若黄金的折盘。
他要见这位白师傅,无论如何,他都要见过他才能安心。也许这位白师傅是小冷的旧识,更也许,这位白师傅就是冷。
也许小冷没死,也许小冷易了容貌隐姓埋名。
那为什么小冷不来找他?
是气他那时放了手,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赫连白越想越烦躁。
他踱到窗口,眺望不远处船只如梭的苍浪白水。
已经四天了,他等了四天,白原便也走了四天。
工头说白原要返乡七日。那便还有三天。
小冷应该没有亲人了。
也许白原会一时兴起提前回来。
空想无益,还是去渡口吧。就算一时等不到想等的人,多少也可打听点儿消息。
想去便去。
转入狭窄宁静的青石小巷,向着小巷尽头的渡口疾行。
一出巷口眼前便豁然开朗-河面船来船往,长街上人声鼎沸。
有来往的商客,有挑担的脚夫,还有吆喝叫卖的小贩。
不远处还有个汤茶摊子,卖汤的恰是他曾寻访的那位汤婆。
那便去喝碗汤,顺便打听白原的事---白师傅是个好人。白师傅是个外乡人。白师傅有点儿金国的口音。白师傅说他曾在金京窑学过一点儿画工。后来金京窑被战火毁了,窑工或死或伤,或进了大萧的御窑,或像他一般另寻窑场过活。
依旧也许是,也许不是。
赫连白轻轻搅动刚点来的茶汤,抬起头望天。
天空又聚起了浓雨,看样子又是要下一场雨。
百里冷想看的天青色他还没有看到,不知这场雨后,他是否能得缘一见。
百里冷说,相聚是缘。
赫连白突然涌起个念头,如果他看见了那色天青,那他定能遇见百里冷。
白调青花瓷·十三
···月色被打捞起 晕开了结局···
一声闷雷。
豆大的雨点跟着便砸了下来。
雨来疾,街上瞬间乱了,四处都是急忙避雨的人。
赫连白帮汤婆婆张开挡雨的油布,又点了一碗浓热的豆浆,坐在了摊内。
耳边是骤雨敲击油布的声响。眼前是豆浆上腾起的雾气与浓香。
雾气渐渐模糊了赫连白的眼,也恍惚了赫连白的心。
总忍不住去想那几只折盘和折盘上的画。
如果当时留个心思,再看看其他盘子就好了,也许会寻出更多的线索。
在那片辽阔的草原上,他和冷有太多值得珍藏回忆的事。冷说过,如果有机会,他一定要把它们画出来,画在瓷上,长久流传。
现在赫连白看到了小白额,看到了头羊,还看到了他一心期待的白龙。
也许还会有蓝天白云下的蒙古包,和莽莽原野上那蛋黄一般的落日。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百里冷倚上羊圈的门,对着金色的夕阳,莫明地吟出了这句诗。
"怎么?想去漠里?"
"不,只是突然想到了。"百里冷伸袖轻擦赫连白额上的汗,细密的汗珠折射出金色的光。两人的脸上仿佛都戴起了面具,皮肤都变成黄铜般的金色。
"那就去看。好不容易回到镇上,我们也该放个假了。"
赫连白向来说做便做,如果能让百里冷高兴,他更做得毫不迟疑。
把家里的事托给花儿和阿爹。
不顾百里冷一再地推阻,牵出刚刚成年的小白额。然后不由分说,揽住小冷的腰一跃而上。
"抱紧了。"赫连白得意地偷笑,灿烂得仿佛想要把嘴角一直扬到耳根,"马跑得快,你可一定要抱紧我才行。"
百里冷的脸早已红过了西垂的残阳,避开赫连白灼亮的目光,点了点头。
"得儿,驾"马鞭在空中划出一声脆响,赫连白执缰驱马,追着夕阳奔跑。
仿若风驰电掣。疾风扫过脸,扬起他们的披风和长发。微微低头,便看见马蹄下长草飞速地后退。
镇子很快被甩在了身后,夕阳却怎么也追不上。
那也没关系。
那也好得很。
月亮爬上来了。
星星也张开了眼。
皎洁的月光下,赫连白放缓了马步,踏着草徐行。
百里冷正偎在他的怀里。
两个人正心贴心,连呼吸都轻轻混合在了一起。
不远处闪现着鳞鳞的水光。
水在月下像流动的白银,闪着幽冷的光。
停马。在水边小憩。s
燃起篝火,然后下河去捕两条鱼。
扭转头,正看到百里冷半明半暗。半身被火焰照亮,半身正隐入浓重的黑暗。
坏心眼地把鱼扔上岸,正扔在小冷的面前。
受了惊的鱼落在受了惊的人的怀里,噼叭地甩起尾巴,溅出点点晶莹的水花。
受了惊的人尖叫着甩开受了惊的鱼,咚地跌坐在地上。
"冷,你没事吧?"赫连白压住笑,急匆匆地上岸。"有没有受伤?"
怎么可能受伤?不过是你胡闹吓到了我。
百里冷抬起头,露出哭笑不得的目光。
目光比月色更明亮,比黑暗更深邃,让人情不自禁失魂落魄。
赫连白深吸一口气。
他想避开这月下精灵般的美,却发现自己陷得更深。
根本移不开眼。也不想移开眼。
那就闭上眼。
闭上眼,轻轻贴近。
贴近百里冷温暖的呼吸。
贴近百里冷瓷一般皮肤和滑凉的长发。
还有柔软的双唇。
然后把他有若珍宝般紧紧圈在怀里。
百里冷正是他的珍宝。
他愿对他珍爱一生。
虽然小冷是个男孩,可他还是愿意,比对任何一个女子都愿意。
也许从见到他的那一刻就愿意了。他们合该天经地义地在一起。
月色渐渐迷离。
月亮半隐在高大的白杨树后。
月光下,皮肤上的水闪闪发光。
额发湿了,打成绺,伏贴地粘在了白瓷般的脸上,勾画出削瘦秀气的轮廓。
篝火被不小心踢灭。风吹出零乱的火星,荡在夜色中,点点猩红。
捉到的鱼在草地上奋力打起一个挺,噗嗵一声,终于落回了河里。
水花弹起来,又落下。
河岸上又恢复了夜的安宁。
"鱼......跑了。"
"是啊,跑了。"
"怎么办?"
"我再下去捉一条。"
赫连白站起身。
赫连白又转回来,紧紧拥住了眼前的人。
"跟我一起吧。我一定会对你好,好一辈子。"
赫连白深吸一口气,闭上眼听天由命。
半晌沉默。
等来一个几不可闻的"嗯"。
"嗯"就是答应永远在一起,可是他和他却正在分离,甚至是阴阳相隔,生死相陌的分离---就像这几年来,赫连白一直以为的那样。
"雨停了,走吧。"
"终于停了,好大的雨啊。"
"真是场骤雨,来得快,去得更快。"
七嘴八舌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赫连白放下一两银子,径自走出汤摊。
眼前突然亮起剌眼的光。
赫连白将手搭在眉前,抬起了头。
天边处,云开霁散,露出一大片天。
洗过的天空是明亮却清浅温润的蓝,像了一层薄釉,微微发出宝光。
原来这就是天青色,果然是非常美丽的颜色。
赫连白轻轻勾起嘴角。
冷,我终于看到了你一心期盼的青。
你呢?
白调青花瓷·十四
···如传世的青花瓷自顾自美丽 你眼带笑意···
再点两碗豆花。
一碗甜,一碗咸。
甜豆花的上面会浮一层细砂般的白糖。
咸豆花则要洒细绿的葱,炒干的黄豆,微微泛白的虾米和紫色的海菜。
还要淋一道红通通的辣椒油。
汤婆婆麻利地端上豆花。一双昏花的老眼正看向埠头。
"公子,你看看,那是不是白师傅回来了。"
赫连白急急抬头,只见一个淡青色的身影正在骄健下船。
赫连白忙站起来向人群里挤。
分拨开逆行的人流,匆匆捞住那人的手腕,把日思夜想的名字轻轻叫出口,"冷。"
回头的人漠然地看了看唐突的人。
赫连白不好意思地笑笑,松开了手。"您是白原白师傅?"
"是我。"答话的人转过身,温和的回话。他是个青年。青年的脸白皙圆润,一双凤眼闪着颇为灵动的光。他的年纪应该和冷差不多,可声音却相差甚远,"您是?"
"我是小白。"
白原怔了怔,温和地一笑,"我不认识你。"
"但你认识百里冷。"
白原又怔了怔,脸上闪过一丝惊慌。
但他很快又恢复平静了,"我自然是认得小公子。"
"那他在哪?"
"你是......"白原皱起浅淡的眉,"福王爷,白某只是金御窑的画匠。"
"但你却画出他才会画的瓷。"赫连白一把捏住白原的肩,"告诉我他在哪,我知道他还活着。"
"王爷,请你放手。"白原低声呼痛。赫连白这才注意他们四周已经围起了人群。
赫连白尴尬地笑了,放开手,"我一时情急......"
"还请借一步说话吧。"
"那就去我的客栈。"赫连白不由分说地拉起人直奔他的客房。
房里有一只瓷瓶,五只瓷盘,件件皆出自这位白原的手笔。白原却一直对小冷的下落不置可否。
那便逼他说话,哪怕最终说出来的假话,他也能多少安下一点心。
先掂起瓶。玉壶春瓶优雅得如一位端庄美丽的少女,娴静地立在小白的手上。
"这只玉壶春瓶是仿的太后的贡礼,没见过真品,你绝不可能画得这么逼真。"
"我见过真品。"白原啜了啜茶,悠然回答。
"哪?"
"姑苏镇,我在那里的古董行当过阵伙计,收过那只瓶。虽然画工稍逊一筹,但布局非常精美巧妙,也算是非常难得的传世精品。"
"那你为什么单要这一件托商行售卖?"
"我画的瓷要远销西域,当然纹饰自然也要选绘西域风情,这一件显然不适合。"
"那这些呢?"赫连白取出那五只折盘,在床上一字排开。"你怎么会画这些东西?"
"这些都很常见。"
"可是这条龙不常见。"赫连白指住了中间那只怒龙出海,"这是我要小冷为我设计的龙。"
白原倏地沉下了脸,"福王爷,请您慎言,画师也有画师的行规,您这一顶盗用抄袭的帽子白某可受不起。再者‘鱼跃龙门'是金京窑的特色,我依此绘龙,绘观音降鳌亦为借题发挥。即便我和小公子想到一起去,也没什么稀奇。"
赫连白沉默了。
他是一时情急说错了话。可是他总觉得这件事很蹊跷。
白原把每一件事都说得很圆满,可是把它们放在一起,又觉得他的话总有些不圆满。
对,就是那龙。白原说那些画很常见,白原又声称这画非盗非抄,可白原在说这些话时,又没有画师特有的骄傲和自豪。
也许白原有什么隐衷。
也许是小冷有什么隐衷。也许......不,是应该,小冷一定还活着。赫连白坚信自己的判断。
"我喜欢冷。"赫连白看向白原,沉静地开口,"非常喜欢,我打算陪他一辈子。"
白原惊诧了,可也不过一瞬。
"我知道他没有死。他若不想跟我,那我不为难他。但若他只是顾忌我们的身份或其他,那倒不必,当年我与他未曾谋面便已敢娶,今日患难与共之后,自然更是毫不犹豫。请你转告他,我赫连白会一直在这里等他。"
白原垂下了眼。z
赫连白一阵紧过一阵地心悸---这个白原知道他的冷在哪,这个白原一定知道。"白师傅......"
"如果我能寻到小公子,一定替王爷转答。"
"如果白师傅能告知他的下落,我愿付任何代价。"
"如果代价是要你死呢?"
"不,唯独这一条不行。"
白原勾起嘴角,轻蔑地一笑。
"我不能死,"赫连白深吸了一口气,"如果我死了,又如何照顾他?"
"这些年没有你,他也活得很好。"
赫连白笑了。笑弯了眉眼,笑出雪白整齐漂亮的牙。他就知道小冷是活着的,他就知道这个白原知道小冷的下落,现在他轻易地套出了话,他果然全部猜中。
"告诉我,他在哪?"
白原也笑了,"福王爷果然不一般。只是我,不能说。"
"那好,本王准你不必说。"赫连白抑止不住地欣喜,"只要他还活着就好。"
"怎么,福王又降低了自己的要求?"白原语带讥讽,"刚刚还说要照顾他,现在却只要活着就好。"
"本王只是不想为难你,"赫连白勾了勾嘴角,眼底泛起狡黠的笑意,"只要他还活着,本王自有本事找到他。"他顿了顿,逼近白原的脸,"你告诉他,本王和他是上天注定,就算他刻意去躲,老天也一定会让本王遇见他。正如本王能寻到这瓷,寻到你一样。"
冷调青花瓷·一
···色白花青的锦鲤跃然碗底···
彻夜未眠。
风也萧萧,雨也萧萧,瘦尽灯花又一宵.。
天已微微泛白,赫连白推开窗,眺望天边的那一点孤寂的光。
是启明星。
启明星冷光闪烁,映在赫连白漆黑的眼睛中不再像冷明亮且哀伤的眼睛,而是像盏灯,是给他勇气,指引他寻找冷的灯。
赫连白知道启明星还有一个美丽的名字---维纳斯,在那些金发碧眼的异域商人眼里,她是美与爱的化身。
赫连白突然涌上一个曼妙的想法,也许小冷就住在维纳斯脚下,也许......他找到了金星隐落的地方,就找到了冷。
赫连白不禁莞尔,为这个明显荒诞不经的想法莞尔,可他左右闲来无事,那便寻寻又何妨?
想做便做,赫连白从窗口轻轻一跃而下。
皂靴踏在被雨浸软的泥土上,沾了一层浅泥,草叶还挂着水珠,在碰摔的那一刻折射出微弱的光。
赫连白负起手,心情畅快地在街坊间漫步。
时不时能看见早点摊子。
鼻息间是豆浆、油条和菜肉包子混杂在一起的香。
还看到了一个人。
尚算新交的白原胳膊下夹着只油伞和他正走了个对面。
"福王爷早啊。"白原带着些诧然,似笑非笑。
"叫我小白就好。"
"不敢。"
赫连白了然一笑,"小原可知镇里哪家早点最好?"
白原一怔,圆白的脸上慢慢现出不悦的神色,"王爷,请您......"
"叫我小白就好。"
"正谓人有远近亲疏,王爷还是不要折煞了白某。"
"好,"赫连白点点头,"那本王向小原请教镇里哪家早点最好?"
自称本王为了白原对他的远、疏,称他小原是为了他对白原的近、亲。白原听得气结。
赫连白却灿然一笑,好心为他释怀,"冷是本王最亲的人,既然你与小冷私交甚密,本王与你自然是亲的,"
白原更加气结。
"小原,你若不知哪家铺子最好,不妨带我去你最常去的那家便好。"
最常去的那家,自然是汤婆。
汤婆一早卖的却不是豆花,是藕粉羹。
端上来的白瓷碗里一勺稠腻的白汁。
沸水像飞泉般咕噜噜地冲进碗里,瓷勺慢慢搅动,搅起一围又一围的白浆。再搅,把白浆仔细搅进尚且清亮的水中,直至搅成一碗晶莹透明的藕粉羹。
藕粉淡雅清甜的香气被沸水的热气蒸进了鼻间,眼前是团白蒙蒙的水雾。
赫连白挥开水气,看见碗底跃然欲出的锦鲤。
此时藕粉尚未搅开。粉汁拉成条条乳白色的细带,像是隐匿在水中的水草。浅薄的水面被风吹皱,鲤鱼细瘦的背脊像得了生命般在水底轻轻晃动。
是白原画的那批碗。
赫连白扭动看向坐在身边的人。
白原扭着头,目光投在了埠头,漫不经心地搅着藕羹。
赫连白看了看白原的碗,碗里的藕粉已经搅散,像层厚重的釉,遮衬着碗底影影绰绰的牡丹。
"为什么说它是瑕碗。"
白原敛转精神。
"本王曾和小冷学过些鉴瓷,这瓷的胎,釉和纹饰都很精湛。"
"精湛?"白原挑了挑眉,"对旁人或许称得上精致,对我却不过是件瑕器。"
"那里有瑕?"
"胎质不够纤薄。"
"卵幕瓷?"
"正是。"白原略微点头。
赫连白掂起了碗,转向朝阳仔细查看。
冷曾对他讲过,卵幕瓷,胎薄如蛋壳,讲究"薄如纸、明如镜、白如玉、声如罄"。
冷还说过:"卵幕杯,薄如蝉翼,轻若绸纱。乍然视之,疑为塑纸;举杯对日,透析肌肤;细观瓷面,玉润脂凝;以甲击之,声若罄石。其玲珑剔透,实实令人爱不释手。"
原来冷说过的每一句话,甚至当时的表情形态,他居然一一都记得。
赫连白轻轻摇摇头,摇光一脑袋的杂念,眯起起眼仔细看这只碗。只见微粉的瓷胎后一大块模糊的阴影,是羹匙。
"这么薄,已经不错了。"r
白原却不以为然,"对王爷,或许差之毫厘。对白某,却谬之千里。"
赫连白但笑不语。他深知这些瓷匠与文人秀才无异,做起事来较真又固执,不应与之争。只是他不想到白原会为此不依不挠。
"王爷不必妄图劝慰白某,"白原站起来掸了掸衣襟。他傲然地睨了睨带着诧色的赫连白,勾起一抹不屑的笑,"正所谓‘如鱼饮水,冷暖自知',有些事,还请福王不要强加于人。"
"你是说.........本王和冷。"
"没错。王爷已经害过他一次,还请不要痴妄,莫要自扰扰人的好!"
冷调青花瓷·二
···临摹宋体落款时却惦记著你···
八百里加急。
急报送到赫连白手中,不过简单的几个字:"母后病重,速归。"
是四哥的字,字很潦草,所以必然是真的很急。赫连白立刻收拾包袱回京。
临上埠头,又见汤婆婆。赫连白心念一动,向婆婆重金置了那套碗。御窑场里有不少金京窑的旧艺人,也许他们能辨识出碗底的宋款,碗上最传统的金京窑纹样,或者其他什么可以迫使白原开口的因由。
包船顺逆流北上,然后驰马入京。
太后居于雅莲阁,阁内外安静详和,甚至连药味都没有。
赫连白微微皱眉,这才敛衣入内。
殿内弥漫着檀香的味,昏暗的烛光下,一道竹帘将内殿分开,隐隐可以听到帘后几声重咳。
七公主赫连芳掀帘出来,见着赫连白眨了眨眼。
"母后病得很厉害。"赫连芳将声音压得哀痛悲伤,眼底上却挂着俏皮的笑意,"太医怎么也治不好。"
帘后又传来几声重咳。
赫连芳立刻眨了眨眼。
赫连白忙道,"一点儿办法也没有么?"
"能有什么办法,有名的郎中都召过了。"
"皇上也没办法?"
"没有。"
赫连白禁不住皱眉,狠狠地瞪了一眼小妹。
赫连芳俏皮地扬了扬嘴角,再次装腔作势,"前几天,观音娘娘托了个梦,说母后的病是命中注定的劫数,治不好的。除非......"
公主故意拉了个长调,帘后传来的咳嗽也一声紧似一声。
赫连白抄起手,一边颇为无奈地看着已然成为人妇的公主,一边默然敬佩驸马的修养。
"除非冲喜。"
"冲喜?"
"没错。"赫连芳迅速压低了声音,"六哥,你就认了吧,这次你绝躲不过去了,皇上都同意了,还答应母后亲自说服你。"
赫连白挑了挑眉,不置可否。
"六哥,你可别不当回事,皇上说了,若是你不听,他就用圣旨压你,用尚方宝剑迫你,用你最得意的套马索捆你。"
赫连白无言以对。
赫连芳却颇为满意地点点头,把六哥推进了殿里。
入殿便看见道屏风。屏风前坐的正是他的四哥、五哥。
四哥着明黄,五哥着宝蓝,两位哥哥脸上却一般颜色---哭笑不得。
"六弟,如今家里只有你尚未婚嫁,这孝心也唯有你多担待了。"
赫连白没有回话。四哥真是皇上当久了,和他竟然也客套得有如陌生人,难怪天天要自称孤家寡人。
"皇兄,你不是一直想立贤妃为后么?不如趁势办了吧,这封后之喜可比弟弟成亲喜多了。"
皇上立刻竖起眉毛,"胡说,封后大事岂可儿戏。"
"那我成亲的事,就可以儿戏了么?"赫连白低声低气,故意委委屈屈地回话。
"当然不儿戏,"皇上也软下了声调,好声好气地哄起他最疼爱的亲弟弟,"朕已经给你选好了人选,你看中哪一个,朕就赐婚哪一个。"
赫连白的眼睛倏地亮了起来,"真的,我看中哪一个就选哪一个?"
"是。"
"君无戏言?"
"驷马难追。"
"好,"赫连白抚掌一笑,"那我已经看好了。"
"谁家的女儿?"
四个人异口同声,屏风外三个,屏风内一个。
"暂时不可说。我已经请媒人提过亲了,正在等待回音。"
"行啊,六哥。"赫连芳立刻扯了扯赫连白的耳朵,"不会是这次去江南看上吧。"
赫连白老老实实地回了一个"是"。
"嫂嫂漂亮么?"赫连芳更感兴趣,"一定是个美人,江南女子婀娜多姿,肤若凝脂,眉如远黛......"
"芳儿,不许轻佻。"说话的人慈爱而威严,皇上和勤政王立刻扶住了她。
"母后,您的凤体........."赫连白拉出一个长调。
"不装了,没病。"太后挥了挥手,挥开两个儿子,"小白,你也不要和娘装样,快跟娘说说,是谁家的姑娘,娘也好放下块心病。"
"人家还没答应呢。"
"谁能不答应我儿?"太后拉过了小儿子,"让你皇兄赐道婚旨。"
"母后,"皇上插了言,"看来小弟是自有主张,您还是别操心了。"
"我能不操心么,眼看着你们一个个地成了家,只六儿一个孤零零地,连个暖床的人都没有......"
"娘,我挺好的。"赫连白急忙扯过小妹的手绢,"这不就要有人了么。"
太后接过手绢抹了抹眼泪,却没有顺着赫连白的心意止住话头。
赫连白暗叫一声糟糕,却也只能由着这听了千百万遍的话匣子打开。
"六儿啊,从小你就体弱,为娘的就担心你活不好,天天救菩萨拜观音,好不容易把你拉扯大,你却为了国家娶了男人,还是咱们赫连家的仇人。本想着等过了风头,为娘的好好给你挑你几个可心的姑娘,却又赶上事故,让你流落在荒蛮之地,吃了苦,挨了累,还.........这叫为娘的怎么忍心啊?"
"娘,我不在乎。"我还很喜欢,因为有冷,有和冷在一起的逍遥时光。
"可是娘心疼呀。娘老了,也管不了你什么了,娘就想给你找个可心的人好生地照顾你。"
"我这不是找了么。"
"那是谁家的姑娘呀,你不说,娘怎么放心,娘这块心病哟。"
太后最后那句哀婉的长调让三个男儿和一个女儿都倒抽了一口气,赫连家的三兄妹把目光都盯在"罪愧祸首"赫连白的事上。
赫连白暗暗叹了口气,心一横,还是把万般不愿说的心事抛了出来,"我已经娶过他了。"
"什么?"太后随即收起哭声,连眼泪也跟着一起消失得干干净净。
"是百里冷,我找到他了,我打算以后都和他一起。"
太后怔了怔,一想明白赫连白的意思,立刻昏了过去。
冷调青花瓷·三
···你隐藏在窑烧里千年的秘密···
一阵手忙脚乱。
安顿好太后,皇上单独留下赫连白。
"六弟,你说说清楚,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哥,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赫连白长叹一声找了个位置就坐,"我就想和他一起过。"
皇上哑然。"留个金国皇子虽然后患颇多,但也不是不可以。你们患难与共,情同兄弟,朕明白,也不为难你。只是你们都是男人,与你娶妻不相妨。"
"可是哥,我只想要他一个。"
"要,他一个?"皇上对着么弟目瞪口呆,"他是男子。"
"可我就是喜欢他。"赫连白垂下头,"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想一心一意好好照顾他,觉得臣弟有他此生便足矣,不想娶妻。"
"嗯。"皇上点了点头,"这个百里冷是生得女相,性子又柔,你对他有些异想倒也合情合理。"
"哥,小冷可不是女人。小冷比弟弟更坚强,更隐忍,更有大义。他几次三番救过弟弟的命,他为引走金兵不惜舍身,臣弟从来没有当他是女人。"
皇上更惊诧了。"小白,你喜欢男人?"
"不是,我不喜欢男人,我只是喜欢冷。"
皇上默然无语。他的么弟么妹向来顽皮出挑,他疼爱他们,却一直不明白他们。
皇上沉默半晌,还是决定放任么弟。赫连白早已成年,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定然自己都清楚。这种事只要稍做手脚,或许可以成为另一个美谈,唯一的难处,是太后。太后肯定不会同意。
"母后那边我想办法。皇兄不要为难。"
"想什么办法,你先和朕说说。你说不服朕,那你别想过母后那一关。"
"嗯。"赫连白点点头,"我这次下江南遇到了一个老人,学了些很玄妙的道理。"
皇上被勾起了兴致。
"那个老人能与山中的猴子说话,还能和他们交换酒物。"
"哦?这倒新鲜。朕只知道公冶长懂鸟语,今日却听到个懂猴语的。"
"臣弟也这么想,可那老者却称他听不懂猴语,他只是明白猴子的意思。"
"这更有意思,听不懂却不明白彼此的意思,这是什么道理?"
"他说这是靠心。虽然彼此使用的是不同的语言,但是只要细心揣摩,想一想如若自己恰是那只猴子,会想什么要什么,慢慢也就可以互通心意了。臣弟想,母后虽然和我怀着不同的想法,但母后终究是为我着想,我要把这个故事讲给母后听,请她了解我的心意,明白我所思我所想,即便她不待见百里冷,至少也能体谅我对冷的情谊。"
"嗯。"皇上笑了,点了点么弟的额头,"你还真是只小猴子。"
"臣弟不是猴子,是孙悟空。"
"那百里冷就是如来佛喽。"
"可不能这么说,他信佛。"
"看看你,这就护上了。"皇上拍了拍么弟的肩头,"小白,你刚才说你还在等他的回复,是他不愿意么?要不要朕帮你。"
"不,不用。弟弟已经想好了办法,一定能把他抱回家。"
"好,这是朕的弟弟。只是你要先留几日,先顺顺母后的气才能走。"
那便留几日。母后老了,盼得唯有儿孙满堂,承欢膝下。说给皇上听的故事,又何尝不适用于他自己。婚事上,他需要太后为他着想,可孝道上,他却愿多顺从母后的心意。
日日晨昏定醒,只要无事,便尽量在宫中多陪陪他。
还要去窑里。盘子和那只玉壶春瓶已经送到了金京窑老工匠们的手里,请他们仔细查一查,看一看,想一想。想想这白原究竟有什么来头,居然敢对冷的事如此包揽独断。
如今的御窑厂早已不是他和小冷当初来过的模样,有了金京御的工匠,重建的御窑厂俨然像座森严的军营。
老工匠们都被请到了督陶官的花厅。
"诸位师傅对此有什么看法?"
"边饰纹是正宗的金京纹,走笔纯熟,下笔工整有法,应该不是仿画。是从小就长在窑里的学工。"
"那诸位知道是谁么?"
"这个就不好说了。"画工捋了捋花白的胡子,"白原,应该是化名。窑里的工匠都是世代相传,没有白姓画工。"
"那有谁技艺好,又和你们小公子相熟?"
"这个......"工匠们相互望了望,都摇了摇头。"窑主家的事,尤其是小小姐,小公子的事,老朽们都不清楚。"
"嗯。"赫连白心事重重地点点头。真没想到问了半天,竟然会一无所获。"有劳各位师傅了,稍后本王在此设宴,诸位稍坐,本王去点些好酒。"
酒过三巡,人人微醉。赫连白向来豪爽,工匠们也个个长了副直肚肠。
几番推杯换盏,酒令行至彼此称兄道弟。有人口齿不清,更有人失礼忘节。
"福王爷。"一位中年工匠搭上赫连白的肩,"福王,能不能告诉我,嗝,"醉意朦胧的人打了个酒嗝,浓重的酒气喷在赫连白脸上,"谁调的这釉?"
"釉?"
"嗯,釉。"
"什么釉。"
"好釉,有点儿像金京釉,好釉,好釉,好......"说话的人断了音,迷糊糊地趴在了桌子上。
赫连白叹了口气,拿开他挂在自己脖子上的手。
釉?金京釉?赫连白抬头四望,只见花厅内醉卧一片。鼾声连天,没一个清醒。
赫连白苦笑出声,理了理扯得颇有些凌乱的衣襟,负手迈出花厅。
百里冷和他说过,"金京窑有几绝,其中一绝便是宝光釉。新器出窑釉面通常过于光亮剌眼,行家里称为贼光。而上年景的佳瓷釉面温润,有如宝玉,称之宝光。为了让新瓷现出宝光,窑坊通常要做旧,可是只要仔细查看,还是能露出痕迹。但宝光釉却生来温润,虽然不是真正的宝光,却几可乱真。"
釉,好釉。有点儿像金京釉。赫连白轻笑出声。也许秘密就藏匿在这里!
冷调青花瓷·四
···极细腻犹如绣花针落地···
窑工都对这釉色闭口不谈。
赫连白了然一笑,也不深究。结果显然易见,这调釉之人即便不是小冷,也相去不远,否则这些老工匠没必要如此闪烁其辞。他们这样做必是为了保护一个萧国皇室不能接容的人,这样的人,除了身为金国皇子的冷,小白实在想不出别人。
安慰好母后,赫连白再下江南。
这一次他踌躇满志,深信自己一定能找到百里冷。
这一次他心急如焚,弃马行舟,借风顺流南下。
轻便的小船穿梭在装满不子进港和满瓷器出港的商船之间,灵巧地靠了岸。
赫连白等不及小船停稳,一跃跳上渡口。
汤婆婆依旧在卖汤。白原正坐在摊间品茶。
赫连白匆匆扫了两人一眼,一心直奔窑厂走。
他知道白原存心要阻挠他和小冷见面,现在白原坐在这里,对他而言则意味着他在窑厂打听起来更方便。
但白原却不这么想,白原坐在这里正是为了候着赫连白,当街便伸臂把他拦了个正着,"福王爷,看你这一头汗,还是坐下歇歇吧,喝口汤。"
"不必,小原你慢用,本王还有急事。"
"千急万急还不是为了一个他。"
赫连白默然。看来白原要出招了,那他不妨接接看。
赫连白跟着白原到汤摊落座。汤婆婆立刻送上两碗甜汤。
"知道这叫什么汤么?"白原搅了搅汤碗。
赫连白低头看。d
蜜汁通亮的汤水里,浮着好几种颜色的干果汤料,颜色倒煞是好看。
赫连白轻轻搅了搅,搅出金黄的枇杷,白色的莲子,红色的小枣,还搅出柚子微弱的香气。
"不知道。"赫连白虚心求教。
"相思汤。"
"相思汤?"
"是。这里面有个美丽的故事,福王爷想不想听一听?"
"和小冷有关我就听。"
"当然有关。"白原挑了挑嘴角,"从前有一对贫穷的夫妻,男耕女织,过着非常平静但是非常幸福的生活。有一天,丈夫在地里刨出一坛金子。丈夫和妻子一合计,就用这些金子开了间铺子,然后他们的生意越做越红火,生活也越来越好。但是他们却不再感到幸福。他们富了,有地位了,想管他们的人却多了。有人说,你们应该穿这样这样的行头,有人说,你们应该用那样那样的器物,总之吃穿用度无不有人插上一手。刚开始夫妻俩虚心求教,生怕被人家看扁,学得不亦乐乎,渐渐地,他们就发觉他们被世俗的眼光规范,若是有一点儿肆意的,不合世俗的举动,他们就会被人指指点点。当妻子的早年有肺病,那时家穷,丈夫就总给她煮一种偏方的汤,用的是山野间随时可采的几种野果。现在家里有钱了,可以请名医看病了,妻子却嫌药苦,总想念当年那酸酸甜甜的果汤。可一辞掉大夫,不是有人指点他们舍不得花钱,便是有人又送上其他名医看病。丈夫受不住这样流言蜚语的日子,便请求妻子忍耐,妻子不忍丈夫为难,只好强忍着去喝那些药汤,实在忍不下时,她就瞒起丈夫偷偷倒掉。总这样不吃药,妻子的病便日渐加重了,没多久就死去了,她的丈夫追悔莫及,从此日日叫人熬制这种汤以悼念亡妻。这偏方果汤也有了这个动听却悲伤的名字---相思。"
白原接着话锋一转,"福王爷,您怎么看,您觉得这个悲剧是那个妻子太任性不肯吃药的错呢,还是丈夫太执拗,不该勉强妻子委从呢?"
赫连白微微一笑,"小原肯定认为是丈夫的错。"
"不,我不认为丈夫有错。"
"哦?"赫连白挑了挑眉。
"我也不认为是妻子的错。错皆错在,一个‘俗'字上。"
"本王请白师傅赐教。"
"云云众生,王候将相也好,贩夫走足也罢,都免不了一个‘俗'。俗正是道,所谓得道,恰是从俗,所谓失道,恰是违俗。正所谓滚滚红尘,人言可畏。蚍蜉之想,焉能撼动世俗这棵大树?"
"受教了。"赫连白拱手点头。他轻轻搅起甜汤,汤色如蜜,流泄出的果甜沁人心脾,抿一口,齿颊生香,通体舒畅清凉,果然好汤。
"小原啊,"赫连白放在勺碗,"我也有个故事要讲给你听。"
"请讲。"
"很久以前,有个人想渡河。他到了渡口却只见渡船没有渡工。渡工久等不来,所以他决定趟河。好不容易到了对岸,他却被人笑话,说他不知道自行使渡船只,只要用完后,在船里留下船资即可,何必弄湿衣衫。下一次他又来这里渡河,船却在对岸,他怕再被人笑话,于是决定或者等渡工来,或者由对岸的渡客替他把船渡过来。这一次他又等了很久,最后只好再次趟过了河。果然他又被人笑话,只是人家不是笑他不用渡船而是笑他:既然迟早都要湿了衣衫,你又为何不早早渡河?"
白原没有接话。
赫连白拍了拍他的肩,"小原,你是个好人,我不为难你,我已经另有线索,说给你也无妨。是釉,你东家用的这釉料使了金京窑的独方,懂着方子的又流落在外的,应该只有小冷一人。我这次来就打算从此处入手。"
"釉是我调的,"
赫连白却不愿再多言,"小原,我已经说服了皇兄,只要小冷答应,我便带他离开这个世俗之地,陪他在江南寻一处清静无为的居所,与他过最平静但最幸福的日子。"
"你觉得你可以办到么?"
"总要试试看。别说是条河,就条天堑,本王也想办法飞到对岸去。"
"那好,我便告诉你无妨。"白原捏住了自己的手指,直把关节捏到发白,他才缓缓说道,"福王爷,小公子他不记得你了。"
赫连白一惊。
"小公子几乎把所有的事都忘了,只隐约记得些金京窑的秘技、配方。他甚至连自己的身世不记得。"
"怎么会这样?看大夫了么?"
"看了,但一直都看不好,倒是有位高僧指点说,这是小公子的因缘,小公子此生已功德圆满,所以大劫之后才会忘却苦世前尘,重新为人。"
"去他娘的胡说!!"
冷调青花瓷·五
···帘外芭蕉惹骤雨 门环惹铜绿···
"福王爷,"白原禁不住皱眉。"您........."
"小原莫怪,本王骤闻故人消息,也是一时失仪,你告诉我,小冷在哪,我这就去找他。"
"还是免了罢。"白原站起来弹了弹衣摆,"王爷不是说您和小公子是上天注定的一对么?既然如此,在下不便参与其中,王爷请便。"
"小原,你正是上天的天意,快带我去........."
"王爷,请自重,在下告辞了。"
白原甩一甩衣袖,潇潇洒洒地走了。
赫连白怔立当场,望着那个与冷颇为神似的背影无语凝噎。
好吧,那就看看他们的缘份究竟有多深。
先问汤婆婆,问问白原相熟的人都有谁。
老太婆眯着眼想了好一会儿,摇了摇白发苍苍的头。
那就再访窑场,问问调釉的又是哪一家作坊。
工头倒是很热情,直接说了五个字,白原白师傅。
还真是白原?那就重新对白原下手。吃喝玩乐,他总该好上一口,就从那一口入手,下个羁子,抓他一个小辫,逼他就范。
吃,白原好萝卜青菜。
喝,白原喜豆浆清茶。
玩,白原年过廿四,但却连个相好的都没有,够古怪。
乐,瓷,画瓷,青花瓷。
一无所获,那只有一条线索,白原的老家。既然白原在此孤身一人,那唯有去寻他的老家。
白原走时坐的船停在桃花江,白原归时坐的船启自杨柳渡。桃花江,杨柳渡,最可能的地方便是苏塘。
苏塘,此时大片的莲花开得正旺。
么妹赫连芳说过,苏塘,是菡萏之乡,每值此时,一塘又一塘的莲花静静绽放在水荷叶上,月光下仿若仙子。
百里冷也念过诗,"前后红幢绿盖随。画船撑入花深处,香泛金卮,烟雨微微,一片笙歌醉里归。"
如此算来,即便寻不到人,去看看也正是好风光。
想做便做。
赫连白打点行李,渡船继续下江南。
半日便入苏塘,苏塘果然是别样好风光。没有小桥流水人家,只一条清泠泠的江划成两半。江两岸是私家的埠头,青瓦白墙后是连绵起伏的山。山上有田,一垄又一垄平整的田里,隐约看到荷叶挤挤挨挨。
妙极,竟将荷花种在了山上。
赫连白寻了客栈,住下房间,兴致盎然地向山上走去。
山田如梯。一梯一梯的塘里,莲叶轻抖腰身,莲花随风颔首。
莲下有鱼, 鱼戏莲叶间, 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莲叶何田田。
赫连白闭上眼,深息了一口气。山野中岚风重重,扑在脸上,湿软而馨香,带着莲一般清秀淡雅的香。
不禁又想到百里冷的微笑,轻轻绽放在唇边如有空谷幽兰般恬静安宁,像莲一般纤尘不染。
爬到山顶,眼前又豁然开朗,山坳里又是一个水桥相连的小镇。小镇绿水环绕,鸡犬相闻,俨然世外桃源。
那便去这桃源乡看看。
头顶不知何时已经笼起了乌云,倘若走得快些,正好在这古朴典雅的小镇避雨。
赫连白展开腿脚快步向山下奔驰。
像飞一样,脚下生风。
很久没有这般畅快淋漓地奔跑了,上一次,还是和百里冷一起在塞外的草原上飞奔。那一次也是为了躲雨。
赫连白喜欢雨,但百里冷太瘦弱,不能淋雨。赫连百必须带他奔到最近的游牧点躲雨。草原上的云是追着人跑的,不想淋雨,便要跑得比云快、风快。
赫连白加紧了脚步,他的心突然像着了魔似的颤颤发抖,他知道会有很重要的事发生了,这是他在战场上一点点磨练出来技能,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事,虽然不知道是好是坏,但是会有对他而言举足轻重的事发生---也许是和百里冷有关---在他想到百里冷的时刻,上苍安排他遇见百里冷。
赫连白抿起唇角。
当第一滴雨点砸在他的头上时,他在一家小院停住了脚。
很普通的小院。原木的门上,生铜的门环已经有了点点锈绿。扣手处被把磨得异常光滑明亮。
赫连白抬手扣门。
门后响起了脚步声。
门吱吱吖吖地错开道缝,露出一张白净的脸。
赫连白怔住了,失魂落魄般地盯着这张脸。
细长淡色的眉毛,微微上翘的眼角,睫毛打着卷,鼻子秀气,双唇单薄,下颌尖得似乎可以削葱。
"冷?"
开门的人也怔了怔,抿出一个淡淡的笑,像是草原上七月才会偶尔刮起的柔暖的风,带着一点儿怡人心脾的温度。
颊边还有两个浅浅的酒涡,一切都如记忆般陌生而熟悉。
"这位公子?"
"我是小白呀。"
门里的人轻微地颦了颦眉,眉心微微一皱,很像烧裂的瓷,"我不认识你。"
那便不认识吧。赫连白点了点头,又指了指天,"要下雨了,我正路过此地,不知可否借贵宝地避一避雨?"
".........好。"
"还要冒昧请教你的名字。"
"我姓白,名岚,山风岚。"
赫连白一颤,"为什么姓白?"
"公子问的有趣,自然是我父亲姓白。"
"那你认识白原么?"
"是我的哥哥。"
那他必然是百里冷没错。
"小原说你极擅长调釉,我正是为此事而来。"
百里冷闻言顿住,诧异地看向赫连白。这个人一身杀气,但是天庭饱满,印堂红亮,不是坏人。只是白原叮嘱过他不要向任何人说起自己的事,白原又怎么会向这个陌生人提及自己的事?
这个陌生人.........总觉得似曾相识,也许曾是他的前尘往事。
百里冷已经了却了前世往事,佛祖给了他异于常人的机缘,他很珍惜,他不想忆起半点儿前尘,也包括眼前这个人。
"公子若是有事,还是寻我哥哥罢。"百里冷将客人引入客房,"公子请随意,在下还有佛经诵读,恕在下不能相陪。"
冷调青花瓷·六
···而我路过江南小镇惹了你···
百里冷恭而有礼地隐入蓝白素花的门帘之后。
赫连白盘起腿坐在木榻之上,闭目养神。
看来小冷真的不记得他了,看来小冷也不想记起他了。看来他得好好地想个办法。
窗外的骤雨哗哗,雨砸在瓦片上叮叮当当有如乱弹的丝竹。
雨中隐着一两声鸟的哀鸣,还有枝叶瑟瑟的沙沙声。
赫连白掀开窗帘,默然地望着窗外。
屋檐像挂了珍珠帘子。风倒灌进来,吹得人打心底里发冷。
赫连白放下布帘,打量起小冷现在的家。
阴云盖顶,屋子里也因此昏暗不明。屋内只有一张竹桌,两张竹椅,竹桌上方挂着幅对联:"人声杳杳冰心如镜,佛灯幢幢不惹尘埃。"正是冷的字。
内堂传出了檀香的味道,侧耳细听,可以听见毛笔落在宣纸上细碎的声音。
赫连白又想起了那些晴朗的午后,百里冷站在檀香的袅袅烟气中庄严肃穆的神情。
不知是不是又在抄写《金钢经》。
赫连白禁不住轻身下榻,轻手轻脚地贴近内堂,撩起门帘。
竹框之后,百里冷半垂着头,隐在暗哑的房间里,像是蒙上了一层灰。原本白瓷一样光亮的脸也如宣纸一般苍白无色。
百里冷依旧安静,静得几乎没有了人气,没有了生气,就像屋子里的竹椅竹桌,和这些什物溶在了一起。
百里冷.........似乎曾大病过一场。百里冷这些年究竟怎样生活过?
赫连白小心翼翼地叩了叩门框。
百里冷缓缓抬头,眼睛的光也如佛像般平静淡漠,波澜不惊。
赫连白想起了百里冷的话,"破除一切烦恼执著,超越生死而达到永恒安乐的彼岸。" 如果这就是成佛,那他宁愿把百里冷再次拉回苦海。
"公子有何事?"
"我.........雨停了。"
"嗯。"
"也许,会有天青色。"
百里冷转头看了看窗外,"嗯。"
"你不是最喜欢天青色的么,我们一起去看,好么?"
"不过烟云。"百里冷又垂下头,一笔一划地抄写经书。
"《金钢经》么?"
"是。"
"还记得么,我曾经问过你‘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是什么意思?"
"不记得了。"
"那我就再问一次。"赫连白不请自进,推门入室,"你说此偈的意义是‘万事如梦,莫执着。'那你告诉我:我梦见吃了好多的山珍海味,我也不过是梦见,无色无味,可若是我真去吃了,我就会觉得很好吃,还会觉得饱,我还要花银子。这怎么能一样?"
赫连白急了,他真想就此撕了这些佛法经典,甚至一把火烧了这竹庵。
百里冷也停了笔,眼前的人怒气冲冲,眉宇中带着凌厉的戾气,让他很不舒服。
赫连白一身贵气,脸色却是栉风沐雨过后的古铜。衣衫遮罩的身体强键,虽着民服,却隐隐含着杀气,俨然是行过军伍的大人物,不可怠慢。
"请问公子,"百里冷放下笔,"公子现在对那场盛宴又作何感想?"
"好吃、好看,花了大笔的银子。"
"公子可开心?"
"嗯。"
"公子作梦时又是何感何想?"
赫连白默了。
"公子倒白白费了银子,不若做场空梦。即便公子享用过了,到如今也不过是‘稍纵即逝'的过往了,故而佛祖教诲: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还是不一样。"
"敬请公子教诲。"
"你让我先想一想。"总之不可就此甘败下风。
"公子请便。"
赫连白蹙起眉苦笑。他不懂佛,却偏偏要和小冷论佛,以弱击强,如何不败?只是众里辛苦寻他千百度,又怎能容下一个咫尺天涯的结果?
赫连白踱步出门,深吸了一口气。
他喜爱风,尤其喜爱雨后的风,雨后湿润的凉风总能让他多几分清醒。
大雨肆虐后的院落,树梢草尘都沾染着莹莹水滴,愈发青翠喜人。
窗下芭蕉,宽厚的叶片上滚动着大大小小的雨珠,待到饱满时,便化成一行清泪,划出一道水痕,落在泥里,消遁无形。
天慢慢放晴,风推着云,先是一缝,然后缓缓露出大片被雨露濯洗过的天---天青色,百里冷曾经为之期盼的颜色现在却成了百里冷的一声"嗯"。这算他娘的什么事?
"百里冷,"赫连白转身入门,"我不管你记不记得,真记不得还是假记不得,总之我是惹定你了。我也不管你愿不愿意,真不愿意还是假不愿意,我都会想方设法让你好好地记起我!"
百里冷的字滞了,在宣纸上猛地划一道败笔。
很好,看来你百里冷也没冷到心如明镜,静若止水。
赫连白勾起嘴角,指向厅堂,"百里冷,你自勉‘人声杳杳冰心如镜,佛灯幢幢不惹尘埃',其实你还是放不开放不下吧,六祖慧能偈‘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你若是无树的菩提,非台的明镜,心中了无一物,你又如何做出这种偈?"
百里冷抬起头,再次仔细打量起这位执意要沾惹他的尘埃。
"冷,你想想,若真是彼生好,成佛好,那人还活着干什么?直接寻了死不就都成了佛?"
"公子所言差矣,功德不是以死成就,而是发善德心,修善业,功德圆满方可成佛,功德不足,依旧要坠入轮回,重新修业。"
"那你就把我当成业,当成劫,不好么?"
"公子,你........."m
"冷,我不懂那些个佛礼佛教,我也不想懂,"赫连白上前一步,迫进百里冷,"我只想和你在一起。我也应该和你在一起。"
"公子,请你自重。"百里冷皱起眉,极不自在地退后,防备地看着他,"公子,你不要再胡言乱语,你我都是男子,你怎么说出这样有违伦常的事?"
"冷,我知道我这样突兀了些,"赫连白止住了脚步,"可如果你记得我们的过往,你一定不会这么想。"
"不,我对现在的生活很满足,既然佛祖教化我忘却前尘........."
"那你就当佛祖用我来考验你。"只要能打开冷的心结,什么办法赫连白都愿试上一试,"就当是修业,如果我努力过了,而你依旧愿意守着青灯古卷,那我一定遂你,但如果你........."赫连白故意一窒,提起百里冷的心神。他盯住冷的眼睛,声音低沉蛊惑,"如果你‘在劫难逃',我这次一定会握紧你的手,陪你共渡轮回。"
冷调青花瓷·七
···在泼墨山水画里 你从墨色深处被隐去···
"笃,笃,笃,笃........."木鱼的声音连延不绝。
赫连白展开宣纸,提笔,凝神,作画。
他要画他和百里冷的生活。从喜嫁开始画起。
百里冷凤冠霞帔地嫁进他的门,看不见金玉满堂,却只相中一只青花----"云破月来花弄影",云月半掩下,牡丹层层绽放,带着朦朦胧胧的美。
百里冷常去王府里的书房,他总要在午后燃起檀香,一笔一划地抄经练字。他身后的多宝格,摆着的是各色各样的瓷。
百里冷在他的眼里有若观音,观音一手提着净瓶,一手持着拂尘,仪态万方。
百里冷和他一起做瓷,一起画青花。
百里冷在夕阳的余晖中,一人一骑,救下他的命。
草原是他们第二个家。他们在草原上迁徙流浪,牧羊放马。
朝阳里的佛寺,夕阳中的炊烟。绵延不绝的长草中,少年甩着套马杆肆意奔驰。
还有月下河边,半熄的篝火和活蹦乱跳的鱼。
还有山上的,只属于他们俩的洞和风雪中他们相依为命的誓言。
一张又一张,每一张都有一个故事,每一个故事,都可能触动百里冷的心,他要一件接一件地坚定地讲下去。"知道么,这个洞叫玉壶春洞。"
"不记得了。"
"没事儿,我讲给你听。"
赫连白热情地拉近了椅子,百里冷不着痕迹地退了退身。
百里冷不习惯这样的亲热。赫连白并不让他厌恶,也不让他感到生疏。他只是觉得有些厌烦。
他只想孑然一身,清静地理佛。
他知道他有一个不同寻常的过去,所以白原才会让他隐居在这个地方。
他知道他不会无缘无故地为白原画出那些塞上草原的风光,还有那条龙的纹样。
但佛祖让他忘了,他便愿忘了。
这个赫连白自称是他的劫,是佛祖送他的劫,给他的考验,他便试着渡化这个劫。
他静静地听赫连白讲述着一个关于"他"的故事。
"这个洞是我们一不小心发现的。有一天,我和你到山里去打猎。我在前面走,你在后边跟着。我们想打只狼,肉给老爹下酒,皮给你做张皮围脖。"
百里冷轻微地皱眉,他不想听个关于杀生的故事。
"你是不是要问我们怎么会杀生?因为这只狼已经成妖,总到山下偷吃小孩,所以我们要替天行道。"
百里冷轻微地点了点头。
赫连白眉飞色舞地继续讲,"我们走啊走啊,我走几步就回回头,我就怕你突然不见了。对了,你知道我为什么会怕你突然不见了么?"
"不知道。"
"因为你长得太像神仙,我怕你一不小心就被山里的妖魔鬼怪看中了捉走了。"
百里冷这回在心中摇头:这怎么会?他诚心侍佛,自然有佛祖的保佑。
"你觉得你有佛祖保佑是不是?可是佛祖也很忙,也不见得时时都有空。"
百里冷默然。这个人有些荒诞,倒却次次都猜中他的心事。
"你又不信是不是?告诉你,我这么一回头,嘿,你还真的不见了。"
赫连白接着一笑,"你想问我,你去哪了是不是?"
不需问,你一定会讲。
"当时我也奇怪呐。我的小冷........."
"公子,请自重。"
"嗯。"赫连白不以为意地点点头,"总之当时我慌了。你突然就不见了,我心里急啊。我看天,天高云淡,连只鸟都没有。我看地,地上干干净净,连只小虫子都看不见。你说这青天白日的,一个大活人怎么会平白无故的消失,怎么就凭空没了呢?"
当然不会,百里冷轻微地勾起嘴角,不过你在故弄玄虚。
"你猜不着是吧,我也猜不着。可我得找啊。我就一点一点地找啊,找啊找,结果我一脚踏空,咚地掉了下去。"
"掉哪了?"
赫连白立即暗自得意,小冷啊小冷,你总算是有了点儿表情。
百里冷却偏过了脸,迅速敛起了表情。这个"他"本不是他。他应该听得毫不动容,心中波澜不惊。可他的眼前却闪现出一幅又一幅的图画,色彩斑斓,声色鲜香,活生生地浮现在他的眼前。
"你猜。"
百里冷静默不语。
"不想说便算了,我告诉你。原来我是掉洞里了。这个洞就是这个玉壶春洞。你肯定知道它为什么叫玉壶春洞。"
因为洞的形状像玉壶春瓶?
"没错,就是你心里想的那个,像个玉壶春瓶。口小,细颈,大肚腹。我掉下去一看就乐了,原来我的.........原来小冷你也掉进来了。有意思吧。"
其实没什么意思。但这个人真的很有趣,讲起来话整张脸都在动,不,是整个人都在动,他竟然认识过这样有趣的人。而这个有趣的人竟然和他曾经亲如兄弟地相处过。
百里冷跟着心中一凛。他和他相处不过三天,这个赫连白却能时不时地牵动起他的心神。倘若这个赫连白真是他的劫,也许他真会在劫难逃。
"冷,你在想什么?"
"不。没有。没想什么。"
"你想了。冷,你骗不过我。"
是么?怎么会?
"因为我要好好地照顾你一生一世。所以我了解你。"
赫连白再次迫近了百里冷,"冷,我知道你信佛,我不懂佛,可我今天却想明白了一个道理。我想明白了:佛法着眼的是结果。佛说如梦幻泡影,却忽略了我们当时的作为和感受。既使是在阳光下最终破灭的露珠,也曾经有光耀过阳光的那一刻。即使日后事事如梦,但现在我们却活生生地活着,我们活着正是要享受这个活着的过程,不断地体味这个活着的过程。佛法教我们不执着过去,不沉浸过去,正是为了让我们好好地珍惜现在,珍惜眼前!"
"很有道理。只是........."百里冷指了指桌上厚厚一叠画纸,"公子却正在执着于过去,执着于这些水墨描绘的梦幻泡影。公子,"百里冷站起来,避过赫连白的压迫,"公子所珍惜的冷,正是过去的百里冷。公子想珍惜的,不过是隐匿在这些水墨画中的百里冷。不是现在的这个我。"
冷调青花瓷·八
···天青色等烟雨 而我在等你···
百里冷说的似乎很有道理。
但百里冷说的却不是赫连白想听的道理。
"冷,"赫连白半垂的脸隐在阴影中,声音落寞而脆弱,"我没办法放手。"
"公子,或许公子也该试试抄诵《金钢经》。"
"不抄。"赫连白蹙眉。
"公子?"
"我也不放手,我就是不放手!"
百里冷不禁莞尔。
赫连白现在的模样就像邻家的稚儿,为了一支得不到竹木马,执拗地胡闹。
"公子........."
"你不用劝我。"赫连白决绝地一挥手,"我主意已定,不管你是现在的小冷还是过去的小冷,我都要。"
百里冷开始哭笑不得。
赫连白现在负着气,仿佛随时都会滚到地上无耻地泼皮耍赖。
"公子........."
"我再给你讲个故事。"
"公子,天色不早了,您还是........."
"是晚了呀。"赫连白望向窗外,"那好,我们去吃饭。小冷,你想吃什么?"
百里冷垂下眼。这样无赖的人他还第一次见,百里冷不再和他纠缠,自顾自地去灶间生火、烧饭。
赫连白怔怔地望着在他面前转身的一抹背影。
百里冷在生气。百里冷已对他心生厌烦。百里冷真就不愿容下一个他?
赫连白默默地跟在百里冷的身后,只是在迈进灶间的那一刻,倚住了门框儿。
柴微湿,烟从灶间倒呛出来,带着浓重的烟生味儿。
空中又飘起了雨,细小的雨珠将赫连白的半边身子打得精湿。
"你怎么不进来避雨?"百里冷听到咳嗽时,蓦地抬起头,匆忙把人拉进房里,"你站在门外做什么?你就不怕着凉?"
"你不准我近疱厨。"
"为什么?"百里冷微微诧异。
"因为你总嫌我帮倒忙。"
"那你都帮过什么忙?"百里冷好奇。
但百里冷接着便开始后悔。他不该又对赫连白和他的过往提好奇。
他更不该提问。他一问,赫连白就又会对他喋喋不休。
果然赫连白狡黠地笑了,"很多啊,你想一想,试试看你不能想起来。"
百里冷又垂下眼,强收回心神,把目光都投在灶间忽明忽暗的火上。
百里冷不想猜,他知道赫连白又在诱惑他。赫连白总有办法诱惑他,而他.........似乎也常常甘愿被他诱惑?
百里冷不由自主地打颤,为什么他总要在不经意间被他诱惑?
"怎么,冷了么?"赫连白的声音在背后冷不防地响起来。
百里冷更颤。
赫连白的声音就像地府里的鬼魅,紧紧抓挠着他的心。
"小冷?"
"别碰我。"
"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
"你就这么讨厌我?"赫连白突然提高了音量。
"请公子自重。不要再对我纠缠不休。"大千世界,人海茫茫,为什么你偏要招惹我?
"我纠缠不休?"赫连白的怒气轰地腾了起来:一年、两年,不知多少年。
这些年来他寻寻觅觅,懊悔不已,为的是一个连他自己都不能相信的幻象。
可如今呢,他找到了百里冷,他遇见了百里冷,百里冷真真实实地站在他眼前,却在咫尺间给他一个更加无情的答案?
赫连白忽地觉得自己凉了。从脚心指尖开始,一点一点地泛凉。
赫连白甚至清清楚楚地感受到凉意像漫漫海水般一寸一寸地侵蚀他。
凉意涌上心尖,最后那丝希望挣扎着,乍然一亮,之后暗灭、沉寂,最终悄无声息。
百里冷惊恐地看着这一幕。
他看到赫连白突然狰狞的脸,看到赫连白的怒意凝聚在眉宇间盘旋成浓重的怨念,他还看到这张脸突然就被抹去了表情,灰败颓废。
"公子,你........."
"答应我最后一个条件吧。"赫连白从心底叹出一口气。
"什么?"
"让我试最后一次,如果还是不行,我就放弃。"多日的坚持让他疲惫不堪,甚至心灰意冷。
"好,你说。"
"你答应得还真快。"赫连白忍不住嗤笑出声。
百里冷默然站起来,拾起柴向灶间添火。
火光映在百时冷的脸上,慢慢地炙热,滚烫。
"你,还记得怎么烧瓷吧。"
"嗯。"
"好,那你替我烧尊瓷。待到烧好时,若你还是执意要走,我便放你走。"
"你........."
"不敢么?"赫连白扬起眉毛,"怎么,怕了么?"
百里冷不语。
赫连白又倚住门框,静静地等。
天色逐渐暗哑,天空划出道惊雷,震得人耳骨生生发痛。
闪电不停地划亮夜空,雨也跟着一起做乱,哗哗做响。
倏明倏暗的电光火影里,百时冷的脸苍白脆弱,百里冷的人也似乎单薄到瑟瑟发抖。
赫连白开始后悔。赫连白开始怀疑他这样做究竟对不对。
他在逼迫百里冷,这是不是有违他要好好照顾百时冷的初衷?
"你,"赫连白犹豫了一下,"你慢慢想。我不着急。"
然后落荒而逃。赫连白冲进骤雨之中,顶着冰寒彻骨的大雨冲回客房。
雨下了一夜。
赫连白蜷在榻上忐忑不安。
如果百里冷不答应,那他该怎么办?
他不想放弃百里冷,半点儿都不。可他也不舍得让冷为难。
如果小冷不同意.........
如果小冷同意了.........
怎么办都是左右为难。怎么想都是他娘的那几句"忘前尘"的妖言妖语在做怪!
雨渐渐稀了。
雨伴着天明时的光淅淅沥沥。
"公子。"
百里冷敲门。
"在。"
赫连白急忙地跳下床,趿鞋开门。
"公子,你一夜未睡?"
"啊,我.........你有什么事?"
"我答应你。"
"什么?"赫连白张大嘴,三分惊诧,七分惊喜。
"我去为你烧一尊瓷,如果烧好时,我还是决定走,那你就要依约不再纠缠我。"
"好。好啊,那咱们一言为定。"
百里冷转身离去。
赫连白长吐出一口气。
有光落在了他的脸上。
清晨的阳光融融地照在他的脸庞身上。
雨没有停。但是东方正升起太阳。
赫连白笑了。
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情。
冷调青花瓷·九
···炊烟袅袅升起 隔江千万里···
轻舟快马。
即便身边之人心不在焉,赫连白依然雀跃。
赫连白不是沮丧的人,只要还有机会,他便打算当块狗皮膏药,死死缠住百里冷。
百里冷一路默然。见识过赫连白种种粘糖行径之后,他一颗心颇有些忐忑不安。尤其赫连白现在一副踌躇满志的模样,他更加担忧自己是不是又迈进了赫连白什么圈套。
百里冷很多事都记不清了,他最久的记忆便是无边无际的草原,他被一匹马驮着慢行。马走过的地方早已被兵火烧成了废墟,他随着逃荒的人群一起流浪,然后遇上了白原。再之后,便过上了现在的生活。
他的生活安静、朴实,他从未想过这世上会有人与他羁绊那么深---深到这个人要放下身世,放下国恨家仇,甚至不惜让他堕入轮回也要与他纠缠不休。
百里冷悄声打量身边的人。
仿佛很久以前,百里冷就这么看过他,赫连白的皮肤是长年暴露在骄阳之下麦色,是与自己完全不同的人。
轻骑停驻在福王府的高门朱户之前,赫连白亲自引着百里冷绕过影壁,穿过花径,走过游廊。
一道火云门后,眼前豁然开朗,一潭荷叶连连的水池,几绦如丝垂柳,假山半掩飞檐,闲于潭水对岸。
走近了便看见荷叶里泊着艘小舟,赫连白摇橹飞棹,带着百里冷在荷叶中慢慢穿梭。
荷下有鱼,细瘦的红鲤追着小舟漾起的水纹,影影绰绰。
赫连白随手掐下一只荷叶倒扣在头顶,双手抓住荷叶,跷起一只脚,"冷,还记得吗?渔童戏荷?"
百里冷摇了摇头。但心里却似乎有一点儿印象。
"那这些鲤鱼呢?"赫连白不安份地伸手一捞,一尾瘦鲤便落在他的掌心,噼叭地甩起尾巴。
水花四溅。清凉的水打在百里冷晒得微微发红的脸上,惹出点点凉爽的水气。
百里冷依旧摇头,赫连白粲齿一笑,放鱼回潭。
"你说你画的鱼没有灵气,我便命人挖了这水池,让你天天看着画。"
"还有那个,那个你记不记得?那株木兰?"
百里冷顺指看向不远处那株孤独地长在岸边上的树。树被从中劈开,半边身子已经烧焦,另半边却顽强地开枝散叶。
赫连白一脸感慨,"可惜当年一把火,还好留下了半边。你一点儿都不记得了?"
"不记得。"j
"看看这水里冒出的石头,"赫连白指了指树前一块小而光滑的石块,石块半露出水面,上面依稀挂了点青苔。"这可是咱们福王府中的一景---‘木鱼传说'。"
"木鱼传说?为什么叫这个名字?"百里冷再次打量起那石头。怎么看这石块也不像木鱼,倒像是个半栽在水中的盘子。
"一点儿都想不起来么?"赫连白一脸希冀。
"想不起来。"百里冷敛住形色。
赫连白耸了耸肩,已然习惯了百里冷这样的态度,自顾自"好心"地解释:"以前这里总有一条鱼在这儿晒太阳,你说也许这鱼和这木兰多半有些渊源,所以鱼才会在这里守望这棵树,这就是福王府一景‘木鱼传说',现在是否还有些印象?"
百里冷默然,赫连白淡笑,将小舟轻轻靠岸。
岸连着假山,上岸便进山洞,只一步便要在洞中转弯。
转了弯,洞中阴凉的寒水扑面而来,将刚才在暖阳中晒出的热气驱散得一干二净。
百里冷微微抬头,头顶上的山石明暗交错,光影恍惚,竟映出粼粼的水光。
侧耳细听,还有水珠极为规律的滴答声。
还有火光在眼前一闪。百里冷看见不远处凿开的石洞里燃起一盏油灯。
油灯照亮了山洞,山洞中竟放置了石桌石床石椅。
倘若不是赫连白活生生地站在眼前,百里冷几乎以为自己进了什么神仙洞府。
"这可是我夏天的别院,"赫连白得意地扬了扬嘴角,"不过后来让给你了,你不会也不记得了吧。"
百里冷没有回话,只是用手慢慢抚摸过石床。石床不冷不热,摸上去光润滑手。夏天的夜里,这里还有萤火虫儿,虽然看不见月亮,但是这些小虫子就像是点点繁星,散落在他的身边............百里冷忽然抚住了额角,头疼,一些模模糊糊的东西冲进了他的脑子,他突然头疼欲裂。
"白!"他短促地叫了一声,倒了下去。
油灯打翻在地上,灯台在地上打滚,火花受了惊似的,忽明忽暗。
赫连白怀抱着百里冷,惊惶不安。
百里冷额上渗出细汗,嘴唇泛白,身子瑟瑟发抖。
百里冷不依不挠,双手紧紧按住自己的头。
百里冷牙关咬得死紧,怎么也撬不开他的嘴。
百里冷终于喝了药,渐渐地安稳下来。
赫连白长出一口气,静静地坐在了百里冷的床头身边。
百里冷微微皱着眉,鼻尖沁出细汗。急促的呼吸闷得他双颊泛红,夹带着极微略的呻吟。
赫连白凑近一些,仔细地看着百里冷。
重逢以来,这还是第一次,赫连白可以这样仔细地,肆无忌惮地看着百里冷。
百里冷似乎胖了些。下巴不再像以往那样瘦得能削葱。
百里冷的眼角不知何时竟长了一颗细小的痣?
泪痣。
赫连芳说过,泪痣是等待爱人的印记,花儿也说过,是流在心里的最苦咸泪水化成的痣。百里冷什么时候竟长了这么个小东西?细小的,几不可见的泪痣,是不是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赫连白的手指擦过那颗泪痣,莫名地想把它擦拭得干干净净。
百里冷的皮肤很快红了,伴着一声呻吟,他张开了眼。
手指还停留在百里冷的眼角。
两个人都不知所措。
赫连白收回手指,呼地站了起来,快步踱到窗前。
百里冷慢慢起身,拥被坐在床前。
一步、两步、三步,三步半。这是他和百里冷的距离。
也许咫尺。
也许,千万里。
冷调青花瓷·十
···在瓶底书汉隶 仿前朝的飘逸···
轻展卷轴。
浓妆淡抹的仕女图跃然纸上。
女子下巴尖尖,双耳小巧,修长的眉毛下,一双眼,眼角微微上挑。观音在笑,轻轻勾起的嘴角两侧,各自落下一个浅浅的涡。
俨然百里冷。
"就造这一尊。"赫连白把画轴递给百里冷,"要一模一样的,落款用汉隶,就写‘冷白'二字。"
"一模一样?"
"没错。不是有‘粉彩'么,本王就要个栩栩如生的百里冷。"
百里冷轻微地皱了皱眉。赫连白是在为难他。粉彩是近几年才发明的彩瓷,要在烧好的白瓷上作画后,再次锻烧才成。
这人物的瓷胎本已及难烧制了,上色的技术,尤其是面部的上色更是难上加难。
也许赫连白就是想借机困住他吧。虽然对以往有了些模模糊糊的印象,可这肉身不过是装着他的心罢了,却奈何不得他的心皈依何方。
"好,那请赫连公子带我去窑厂小住。"
"不必了,你就住在这儿。"赫连白指了指这间屋子,和屋子所在的院落,"你以前便是住在这儿的,以后也住这儿。这里一应俱全,书房的旁边就是我给你专设的小窑。"
百里冷不置可否,只慢慢踱步窗前。
窗外才落了场新雨,湿软的泥地上,残红点点,殒在碧绿的长草上触目惊心。
一只雀儿落在草间跳了几跳,停下,歪头,乌黑的瞳子对着百里冷看了又看。百里冷微微点头笑了笑,雀儿吱了一声,扑楞着翅膀,飞了。
四合院,一方天,好精致的一个鸟笼。
百里冷轻抿嘴唇,看见一个女子闯了进来。
女子手里抱着个双耳瓶,几个家丁连说带劝地拦她,她只扬了扬眉毛,一意孤行。
"芳儿,你又闹什么?"赫连白闻声也赶到了窗前。
"六哥,我可是来送礼的。"赫连芳几步便跳到近前,双手一伸,把瓶子塞到了百里冷的手中,然后笑眯眯地露出了一对俏皮的虎牙,"我是物归原主啊。"
百里冷忙低头看。
双耳瓶的肚腹中,开光处,一个身着水田衣的女子端坐窗前,望着迎头伸出的一剪梅,支颐浅笑。
女子也下巴尖尖,双耳小巧,修长的眉毛下,一双眼,眼角微微上挑。轻轻勾起的嘴角两侧,各自落下一个浅浅的涡。
依旧像他。m
"小冷啊。"赫连芳跳上窗子,侧身半坐在窗口,"我哥对你可是日思夜想,忠心无二,这么多年来,绝没沾过半点红粉颜色。他以前可是青楼歌苑的常客,但自从你进了门,他全改了。"
"芳儿,别胡说。"
"你看你看,我哥脸红了。"
赫连白狠狠地瞪了眼么妹,别过头装模作样地倒茶。
百里冷轻笑出声。本以为这人是个无赖,原来他也有腼腆可爱的一面。
"冷,既然回来了,那就和我哥好好过吧。别管外面说什么,我哥一定会护你个周全。"赫连芳屈起双膝跃进屋里,"还有我,我也愿承全你们的。"
"芳儿,你不要给我们添乱。"赫连白忍不住训斥出声。百里冷尚不肯接受他,有些事,他也不想让百里冷过早的知道。芳儿再说下去,必然凭生事非。
"不添不添,小女子岂敢岂敢?"赫连芳灿然一笑,挽住赫连白的胳膊,"小冷,莫要怪我,我和六哥感情最好,多日不见,还要借用他一番。"
百里冷点了点头,跟着又摇了摇头。原本有个赫连白,现在赫连芳也很有趣,赫连一家竟然如此有趣。
怎像他百里家,人人处心积虑,勾心斗角,连他这个不得宠的皇子都............都怎样来着?
头又微微发痛。百里冷抚住额角,默然目送两兄妹走出花园。
一出了花园,赫连芳立刻敛起神色。
"哥,我来是告诉你母后很生气。"
赫连白了然地笑了。母后从来就没同意过这门亲事,这些年哭闹过他不知多少次,早已习惯了。
"母后让我转告你,想娶也可以,但他只能为妾。还要他画眉披帛,时时扮成女子侍奉。而最首要一条便是:想他过门,你先要娶了正室,诞下长子。若是你做到这一点,母后便随你心愿。"
"这不可能。"赫连白拂袖否决,"冷是个高傲绝决的人,怎么会应下这种荒唐的事?即便冷应下了,我也不会应允。母后若是再苦苦迫我,我便带冷远走他乡,不当这个王爷,不认她这位棒打鸳鸯的亲娘!"
"看看,"赫连芳眨了眨眼睛,"真叫母后说中了,‘有了媳妇忘了娘',‘色坯子',死心眼。"
"我就是死心眼。"赫连白摆出架势,立志宁死不屈,绝不退步。
天下哪有不疼儿的娘亲?母后虽然刁难他,却已大大退了一步,他要趁势再拨一筹。
"芳儿,你回去禀告母后,母后执意刁难,六儿着实为难。不从母命,是为不孝,对冷违背誓言,是为不义,儿子孝、义难两双,惟有舍生取义,杀身成佛。母后若是狠得下心,便赐小白一把宝剑吧。"
赫连芳咯咯地笑了起来,"好,我回去必定替你好好地哭一哭。皇兄你就莫要指望他了,九王至尊,却像个墙头草。风吹吹偏向这头,风吹吹又偏向那边,真不知是心软还是糊涂。"
"不要乱说。"
"六哥又不会告密。"赫连芳甜笑,一手执起裙裾,一手轻轻摇了摇,"那我回去了。只是母后比我还会哭,我十有八九哭不过她,你可不要怪我。"
赫连白摇头苦笑,这一老一少两母女---真是家中的活宝。
告别么妹,赫连白转回小院。
目光所及处,百里冷正抚着手中的青花沉思。
双耳瓶圈足满釉,瓶底端端正正的书汉隶二字,飘逸如新---"冷白"。
***
真抱歉,这几天卡文卡得厉害,写得慢了些,还有四章,我会在两周内写完。下一章,小白大闹皇宫~~给大家提个神~~我会尽快扔上来~~
关于回复,抱抱茉茉,小鱼,还有新来的dd和zlq9378,是我欠踹了,一直没回复大家 =
=。准许你们小小地,轻轻地扁我一次,小鱼和茉茉可以多扁二次,但是下手一定要轻,我知道你们是淑女,哈哈~~(小声说,其实是我不敢来,更得太慢了,一看你们留言,我就觉得自己对不起你们,对不起国家,对不起党)
冷调青花瓷·十一
···就当我为遇见你伏笔···
夏末的皇宫,水气中萦绕着莲花淡雅的香。
赫连白与百里冷静静地候在雅莲阁外。
檀香味从纱帘中随风荡出,隐隐约约夹杂着人语。
是女人的哭闹声和男人的劝解声。
最后是咣当一声巨响和瓷器碎裂的声音。
百里冷偷眼看向赫连白。
赫连白一脸肃穆,紧抿着嘴唇,目不斜视。
"白,百善孝为先,你又何必........."
赫连白轻轻淡淡地笑,"冷,人生若总是随遇而安,便只能如一粒浮尘,虚虚荡荡,庸庸碌碌。任由他人鱼肉。"
"人生之事,十有八九不如意。"
"正是。因此若有一样可以如意,我自然要执着,要竭尽全力去争。"
可是忤逆自己的母亲.........
"福王爷,太后传您进殿。"
"好。"赫连白大踏一步,又站住,走到百里冷的面前。
"冷,跟我来。"
赫连白捉住百里冷的手。
"冷,不管你愿不愿意,我都不会放开你。"
赫连白握紧了百里冷的手。
"冷,你不是不愿执着么?那就不要执着,跟着我。"
百里冷哑口无言。m
百里冷想挣开赫连白的手,却被他握得更紧,微微发痛。
百里冷,心,乱了。
百里冷,脸,烫了。
百里冷,手,没有再抽开。
赫连白满意地勾起嘴角,雄纠纠气昂昂地握住百里冷的手,入殿。
太母斜倚在榻子上抚额。
皇上端坐在一边的椅子上,无奈地叹气。
看到两个人。
再看到两个人的手。
太后蹭地坐直身体,手指颤微微地指着二人,张口结舌。
皇上忙扶住母后,不停地抚着太后的背心,看着两人目瞪口呆。
"小崽子,你.........你要气死老娘不成?"
赫连白咚地跪了下去。
百里冷怔了怔,跪在一边儿。
"母后,‘愿得一心人,白首不想离',小冷就是儿子的一心人,儿子除了他谁也不要。"
"孽障,一个男人有什么好?"
"母后,不是男人好,是小冷好。"
"你........."太后抬手就打。
赫连白一转身站在了百里冷的身前,看着茶杯远远地飞过,碎成几片。
太后更怒。
这一回,抱枕直接砸在了赫连白的身上,然后是两个靠垫、一只绣鞋,最后是手炉,手炉在太后的手中摇了摇,晃了晃,最后安安稳稳地落在了小几上。
"娘。"赫连白膝行几步,抱住了太后的腿,"儿子知道娘是为儿好,娘最疼儿。娘是允了儿子吧。"
太后喘了喘,叹了口气:"小六啊,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娘不能看你绝后啊。"
"怎么会?"赫连白笑了。太后叫他小六,那就是心软了,"你若怕我晚景凄凉,我过继个五哥的儿子不就好了?"
"小五?"太后倏地又来了气,"小五也是个......是个,总之你们没一个省心的。"
"五哥怎么也不顺您的心了?"赫连白忙起身上前,坐在太后的身旁。殷勤地上茶抚背,"五哥那么孝顺,您不是错怪了他吧。"
"错怪就好了!"太后气呼呼地扯手帕抚额,"居然要娶个破落户的女儿。还和哀家说什么‘弱水三千只取一瓢'。"
"呵,看不出来么,五哥还挺有主心骨的么。"
"主心骨!他怎么不放在朝政上?成天风花雪月,做什么诗人王爷,这哪是咱们赫连家的男人该干的事。"
"母后........."皇上小心翼翼地插言。
"你不用替他说话,咱们大萧有一个不务正业的福王就成了。不用再多了。"太后恨恨地咬牙切齿,伸指戳向赫连白,"你说说你,你怎么这么不争气!"
赫连白痛心疾首,怨恨地看向皇上---好不容易把话题转向五哥,却被这一句"母后"又拧了回来。
皇上挑了挑眉---总这样躲躲闪闪毕竟不是办法,老六你别想着偷机取巧。
赫连白回瞪---你自己抱着如花美眷,暖玉温香,倒叫兄弟睡行军床?你于心何忍?
皇上摊了摊手---正所谓"天涯何处无芳草",奈何你偏要恋上这枝花?
赫连白瞪眼---我就喜欢,怎么样?
皇上摇头---随你随你。你爱怎么办就怎么办!
赫连白怒---墙头草。
皇上默---太为难。
"你们两个小崽子,"太后一手一个拎耳朵,"想在老娘眼皮子底下耍心眼?"
两儿子大呼冤枉---完,这回动的是真怒.........
皇上赔笑:"母后,儿子尚有国事........."
"王爷娶亲就不是国事?娶个男人像什么话?还是金国的人?"
"母后,他原本就嫁进来过嘛。"
"此一时,彼一时。哀家一定要给六儿找个门当户对,才貌全双的名。门。闺。秀。"
"娘,我非他不娶。"
"老娘不听。"
"娘........."
"你是不是要逼死老娘才甘心?"
"不敢不敢。"
早知道不叫芳儿先哭了。这回好了,本想着吓唬老娘,如今倒被老娘先唬住了。
"那你就听娘的话。"太后说着,眼泪便下来了,"儿呀,娘又不是不让你娶他。娘是信佛的人,都说‘宁拆十间庙,不破一桩婚',你是娘的心肝宝贝儿,娘只是要你先娶个正妻,生了嫡子之后,随你。"
"娘,我本心中有他,又怎好去糟蹋别人家的女儿?"
"可是........."
"太后,其实我不喜欢王爷。"
全场瞬间鸦雀无声。
三个人,六只眼,齐齐盯住开口说话的百里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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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调青花瓷·十二
···天正洒蒙蒙雨 而我在等你···
一言激起千浪。
太后惊诧了,看了看皇上,又看向赫连白。
皇上哑然,看了看太后,也看向赫连白。
赫连白看了看太后,又看了看皇上,最后看向百里冷。
"小冷,"赫连白重重叹一口气,"你,这又是何苦。"
"王爷,您是孝顺的人........."
"冷,你以为这般谦让,就是对我好了么?"
大概是吧。不然还有什么办法?
他本不爱他。
而他,确实应该娶个门当户对的女人。
否则的话.........
百里冷想起了自己的娘----皇宫高墙里的冷寞、抑郁、惊惶和整日里的忐忑不安。
苦海中的苦海。
"百里冷。"太后缓缓开了口,"你说你,不喜欢小白?"
"回太后,是。"
"你不喜欢?"太后冷笑出声,"你这是什么意思?"
"百里冷请太后为草民做主,放草民自由。"
"你是说我儿强逼你喽?"
"草民不敢。"
"哀家看你敢得很,你不喜欢我儿,你随他来这里作甚?来故意气死哀家,给你兄弟报仇么?"太后越说越厉,"来人,把这不知好歹地........."
"娘,你真是火眼金睛!"赫连白连忙截话头,"小冷他爱我爱得紧呐,他这不是逼你,是逼我呐。"
"敢逼我儿?"太后更怒。
"他知道我一向听他的,因些才用这法子逼我听您的话。"赫连白边说边给母后顺气,"小冷可比我孝顺多了,要不儿子怎么会一心一意喜欢他呢。"
"是么?"太后置疑。
"是,当然是。"赫连白麻利地又跪在了百里冷身边,拉住他的手,"母后,你不信他,也要信儿子不是?"
"哼,倒是有几分孝顺。"
亲娘哎,有您这句评语就好!赫连白心中暗喜,再接再励,"娘啊,小冷不止孝顺,还很贤德呐,想当年,儿子流浪在外,多亏小冷照顾,不然呐........."
"小崽子,你少给他抹粉。他这手无缚鸡之力的模样,我芳儿都不愿要,又怎么能照顾你?"
"娘,就是这样的小冷,背着儿子走了两个时辰,救了儿子的命!不然的话,儿子就,儿子就,儿子就再也见不到娘了呀。"
"娘啊,"赫连白一抹袖,硬挤出泪来,"想当年,儿子和冷流落荒野,缺衣少食。只能挖些草根度日,苦啊。"
"我儿,你以前怎么没和娘说过。"小崽子,你不是要来骗了老娘吧?
"儿是不忍娘担心。"但如今,儿却不得不让母亲落泪,以哀兵之术反攻。赫连白心中感叹,脸上却更加愁苦,再次上前抱住太后的腿,"想当年,风也萧萧,雨也萧萧........."
想当年,何止风也萧萧,雨也萧萧.........
豆大的雨连延一日一夜。
没有白天,也没有夜晚。
没有太阳,也没有月光。
乌云罩顶的骤雨中,只有闪电时不时划过夜空,带来一瞬惊骇人心的光。
雷声在隆隆怒吼。
风声在咆哮叫嚣。
牧草早已折了腰,倒伏在地上。
被撕裂的草叶成了刀,漫天狂舞。
马,惊了,早已不知所踪。
缰绳脱手的那一刻,赫连白紧紧护住他摔到地上。
他的身下,是赫连白,赫连白的身下,是坚实的土地。
抱着自己的手松了,百里冷转过身,看到血顺着赫连白的额角成股的流下。
按住伤口,然后取内里最干净的衣服撕成条包扎,接下来,背着昏迷的赫连白去镇上求救。
风,太大了。
逆着风雨,几乎寸步难行。
用衣带把两个人紧紧缚在一起,然后弓起身,尽力前行。
一步,两步,三步.........
每走一步,就近一步。
突然想起很久以前,赫连白也曾这样。
背着他,步履为艰,向着某个地方一步一挪地走---活的方向,老爹和花儿的家。
那时的自己,昏昏沉沉,但是很安心,非常安心。
知道自己贴着一个愿和自己生死与共的人。
知道无论何时,他都会对自己不离不弃。
知道他还活着。
知道自己还活着。
知道自己就算是死了,也是死在他的身边,死而无憾。
如今的赫连白,是不是也会一样?
赫连白的呼吸喷在自己的脖子上,渐渐转凉。
赫连白半垂在自己肩上的脸,正慢慢失去温度。
赫连白的身体已经僵了,嘴唇也冻得青紫。
雨不知何时能停。
雨打得人无法张开眼。
就算张眼,看见的也是风雨,天地一色,完全不知身陷何处。
想起了大漠中的孤烟,长河旁的落日。
想起了十几个时辰前,两个人相依相偎在火堆旁,缱绻缠绵。
那时的心,热得像要烫化。
现在的心,却冷得如坠冰窟。
越走越慢。
每一步几乎到摔倒在地,最后几近爬行。
不能再走了。
再撑下去,只有一个死。
把自己的皮衣罩头罩脑摭挡风雨。
然后小心翼翼地拉开赫连白的衣裳,将尚且干燥的身体紧紧贴在一起。
再拿出粑粉,就一点雨水搅匀,小心地抹进赫连白的嘴里。
"活下去"和"不要死"。
就是心里仅存的念头。
已经听不到风声。
也听不到雨声。
感觉不到电闪雷鸣。
耳朵里是赫连白凌乱的呼吸和心跳。
眼睛里是赫连白面无血色的脸。
感觉到的,是两人仅仅相依的体温,这就够了。
"这就够了。"赫连白握住母亲的手,"有这么一个人这样心疼儿子,于危难时不离不弃,舍身相救,儿子怎么能负他?"
太后早已泪流满面。
"我的苦儿。"太后俯身在赫连白身上失声痛哭,"都是为娘的不好,娘该带着你的,无论何时都把你心肝宝贝儿的捧着,不然你又怎会吃这么多的苦?"
"娘,儿子没事,倒是小冷,年纪轻轻,就此就落下了风湿的毛病。"
"那你呢?你有没有?"
"没有,儿子健壮如牛。"
"疤给娘看看。"
赫连白探头,拨开头发,现出一道长疤。
"苦儿呀。"太后哭得更甚,"那摔了我儿的死蹄子,等娘找到了它一定千刀万剐。还有那撞破你头的土坷垃,等娘找到它一定把它踏粉碾尘。"
"是是是。"赫连白暗自庆幸自己没说是为护着百里冷,不然的话,肯定连冷也一并算上,"娘啊,这回你同意了是不是?"
"这.........
"娘,儿子的命是他救回来的,现在就是要还给他,娘若是不同意,儿子就死了算了,省得做那背信弃义,不忠不孝之人。"
"只是........."
"娘!"
"娘还得想一想。"太后叹了口气,不情不愿地唤道,"百里冷啊。"
没有回音。
"小冷?"
榻下已然空空荡荡。
雅莲阁,莲香四溢,草绿的纱帘带着夏日的温度飘扬。
望穿亭台,及目细雨疏斜,杳无百里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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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调青花瓷·十二
···月色被打捞起 晕开了结局···
青山杳杳,流水潺潺。
江南烟雨,香稻连连。
以瓷闻名的江南小镇,流传出一幅又一幅灵动传神的青花。
碗内,碟中,杯侧。
又或者各色各式的壶、罐、尊。
灼灼花烛下,红妆赏瓷。
袅袅檀香中,临案摹贴。
在凉室中避暑。
又或泛舟赏鱼。
还有草原上纵马的少年。
星空下,毡房前相依相偎的身影。
月光下,河岸上,篝火忽明忽暗,一尾青鱼跳跃挣扎。
风雨中,两人手握着手,不离不弃。
芭蕉滚泪,竹窗前的人,仿若在窃窃私语。
木兰树下,荷童戏渔。
若是天气晴朗,微风习习,碧玉般的天空中则会飞起一只五彩的风筝。
风筝上绘着一尊观音。
观音一手执着拂尘,轻甩身后,一手提着净瓶,扭胯轻腰。
观音下巴尖尖,双耳小巧,修长的眉毛下,一双眼,眼角微微上挑。观音在笑,轻轻勾起的嘴角两侧,各自落下一个浅浅的涡。
每一个路过瓷镇的人,都会问,"呵,那是谁?"
回答的人总要笑着点点头,"一个痴儿。"
又或者扼腕叹息,"痴儿一个。"
倘若问的恰是放风筝的人,赫连白则轻挑英气的眉,神情中皆是顽皮:"我见过的观音。我在等他下凡。"
听到这话的白原,总要翻翻白眼。
看到此景的赫连白,总要挑挑眉尖。
"三年相处,三年寻觅,又等他三年,何妨?"
"是么?今日恰三年!"
"小原,你确实讨人厌,难怪讨不到老婆。"
"王爷,你就是招人爱,所以老婆不要你。"
"小原,你果然知道小冷在哪。"
"王爷,你明知问了我也白问。"
"那,喝酒!"
"好,喝酒!"
"不醉不归?"
"不醉不归。"
直喝到夜凉星稀,月光似水。
然后勾肩搭背,摇摇晃晃地回家。
把风筝挂在墙上。
风筝上的人,突然袅袅走下了风筝。
"冷?"
那人但笑不语,唇边一个浅显的窝,如若初夏山野中的风。
"冷,我想你。"
那人不置可否,目光柔和明亮,仿佛夜空中最光耀的星星。
"冷,你留下来,好不好?"
那人转身出门,袅袅而去。
立刻起身去追。
一脚踢翻酒坛。
酒水沽沽,赫连白低头,再抬头,不过一瞬间,人已飘远。
奋力直追!
却只见一缕幽影,隐出门后。
然后是青板小路,石桥作坊,和月后树梢。
再然后............寻不到。
怎么也寻不到。
月光迷离,河水轻嚣。
月光下,河水中的月影曳曳摇摇,一个幻影。
"观音下凡?"
心力交瘁。
"如斯点化,又何必让我徒等三年?"
"如斯点化。"
一声长叹。
"王爷,如果这就是最后的结果,你又是认或不认?"
"认。"赫连白轻笑出声,"倘若这就是最后的结果,我便一头撞进这河里。了断此生。"
"王爷,又何苦?"
"小原,这就是劫。"
情劫。
冷白调·青花瓷
···如前世的青花瓷自顾自美丽 你眼带笑意···
相思桥,相思汤。
春花漫烂。夏日炎炎。秋木萧萧。冬雪皑皑。
春时。
几处早莺争暖树,草色遥看近却无。
谁家新燕啄春泥,杨花落尽子规啼。
相思桥前,赫连白落下仆仆风尘,审察今岁即将进贡的瓷。
至夏。
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
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
遍植碧荷的山脚下,赫连白扫屋以待,邀白原煮酒论茶。
秋临。
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
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
木鱼相望,书房文卷重重,又是一年暮晚,投身国事。
又及冬。
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
独钓寒江雪,孤舟蓑笠翁。
年关清闲,了以渔趣。
白原说,"王爷,你还要等多久?"
"直等到他回来。"
"你甚至不知他去了哪。"
"只要他知道我在等他。"
白原忍不住翻翻眼睛望天。
庙堂之上,天子面前。大将军王公然拒婚。
--皇兄,有道是,痴情人做痴情事,怎管他是女又是男。
--母后,臣弟既已起誓非他不娶,又怎能做背信弃义之人,更不能凭白误了别家女儿的好绍华。
--好儿郎痴心不改,此情不渝。家非家,以国为家。做精忠报国的大英雄。
山野小调,曲苑戏台,折子戏反反复复。
"大英雄,这一次出征,要走多久。"
"小原又调侃我。也许一年半载。也许,马革裹尸。"
"好,送你杯壮行酒。"
"干,祝我归来时,重睹故人容颜。"
酒杯叮咣,酒花四溅。
赫连白仰首一饮而尽。
然后放下酒杯。
然后,看到一双鞋。
心咚地一跳。
连桌面也咚地一响。
一尊观音。
观音下巴尖尖,双耳小巧,修长的眉毛下,一双眼,眼角微微上挑。观音在笑,轻轻勾起的嘴角两侧,各自落下一个浅浅的涡。
再抬眼看送来观音的人。
也下巴尖尖,双耳小巧,修长的眉毛下,一双眼,眼角微微上挑。轻轻勾起的嘴角两侧,各自落下一个浅浅的涡。
"你答应过我,"百里冷轻轻巧巧地坐在赫连白对面,"若是我烧出了粉彩的观音,你便听我的,不再扰我。"
赫连白点头。
"好,如今我烧出来了,那便听我的。"
"冷?"赫连白如同当头浇一桶冰水。
"小公子,你是否太绝情。"白原也忙插口帮腔,"王爷他对你,真是痴情一片。"
"我已了然。"百里冷支起下巴,眉眼弯弯,"所以.........要听我的。"
赫连白有些茫然。
"不要随便扰我。"
赫连白茫然到痴痴点头。
"那好,我便与你回家。"
"什么?"
"回家。"
本想逃开他。
本想烧了瓷,应了誓,从此了断此情。
可惜双耳止不住听到那些靡音厘曲。
可叹心头不断浮起"前尘往事"。
落款处,"冷白"二字。
款封印着工匠的心。
款,让工匠的感情永远铭留瓷上。
冷,是百里冷。
白,是赫连白。
冷白,便是他与他,连在一起,交辉相印。
他说,如果这是一个劫,我便陪你共渡此劫。
那便共渡此劫!
看夕阳渐斜。
余晖万尺。
隔江袅袅炊烟。
一骑两人,迟暮缓缓。
蓦然回首,那人一双眼流光溢彩。
如是青花瓷。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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录入币 +3 大魔王 2008-4-25 12: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