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帖内容
叮当猫

2008-6-2 08:44
笑倚春风不自知 BY 景悠然

笑倚春风不自知 BY 景悠然


三月清明开婉娩,晴川祓禊归来晚。
况是踏青来处远,犹不倦,秋千别闭深庭院。  
更值牡丹开欲遍,酴醾压架清香散。花底一尊谁解劝。
增眷恋。东风回晚无情绊。

洛阳三月,正是阳春时节。草显绿意,柳枝含羞。
!紫嫣红相继绽露初容,姚黄魏紫,蓝鹤脂红,一时满城繁花,暖风送香。
游园的娉婷小姐们手执纨扇,巧笑嫣然,似是定要与这娇艳的牡丹分个高低,究竟谁是那倾城之貌,究竟谁是那醉人之姿。
朱唇红润欲滴,粉颊绯红娇羞。直叫那些风流公子哥儿们看呆了眼,迷乱了心。

城这边牡丹苑里春色旖旎,城那边四宜书院中却一派清静。
老夫子摇头晃脑读着那圣贤书,浑不知身后被人拿糖稀粘了副宣纸画,画上赫然一只探头探脑的绿壳乌龟。
前夜里刚落了雨,此刻天气却是晴好。清新的草味儿带着点泥土香,虽说无花,却仍见得粉蝶翩飞,蜻蜓盘旋。

微风拂过,叶面上一滴露水滑落,轻微一声便落入土中不见。他慢慢睁开眼,伸个懒腰,好奇地环顾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庭院。
说陌生,可他似乎在这里已经住了不短的日子,春去秋来,寒暑交替。
说熟悉,他又从不识得这里的一草一木。
自从有了意识,他便躲在本体中迷迷糊糊循着本能慢慢修炼,不知过了多久,如今这才初次见到这个人世。

一只蝴蝶轻盈飞来,绕着他转了几圈,停在他嫩绿的小叶上。
轻微的碰触让他有些痒,忍不住就笑起来。
“放肆!圣贤之地岂容你们如此胡闹!”
一声怒喝从身后的学堂里传出,他惊得哆嗦一下,蝴蝶也倏然掉头飞走。
努力伸长了脖子,却仍望不到里面。

不一阵,却见两人一齐走出,一人垂头丧气,另一人却悠闲自得,轻松自在。
垂头丧气之人于墙角站好,一眼瞧见同伴仍在继续前行,忙叫道:“语轩,夫子罚我们面壁思过,你这是要去哪里?”
那人回过头,轻笑一声,“那老顽固说的话你也听?”
说罢摇头笑笑,转身朝庭院这边走来。  
一身水蓝衣衫,并无什么纷繁复杂的绣饰纹路,反倒衬得那桃李般的面容越发俊逸不凡。

他屏住呼吸看着那人慢慢走近,掀起衣摆在自己身旁坐下,用手遮在额头望向蔚蓝的天际。
轻轻呼一口气,紧张的心情刚刚放松了些,却见那人忽地转过头来,嘴角含笑盯住他不放。
“几天不见,又长了几片新叶子呢……”
手指轻柔地在小小的叶面上抚摸,弄得他全身都轻颤起来。

那人把玩一会儿,笑着松了手,起身回到同伴身边。他愣了愣,正百思不得其解间,却见老夫子从屋里颤巍巍出来,“秦语轩,赵裕阳,你们两个可知错了?”
那人仍旧笑意盈盈,“知了,夫子。”
他远远望着,心里却一遍遍默念那个名字。

潜心又修炼了会儿,再睁开眼已是晌午。夫子讲解完最后一句,便见那些公子们说笑着从学堂出来。
“语轩,待会儿去凝香苑吧,听说那里的牡丹今年开得格外好。”
“不去。”
“差点忘了,我们秦公子这么风流倜傥,要‘赏花’也去那锁烟楼才是。”
几个公子笑得不怀好意,那人轻抿嘴角,也不反驳。

他正听得懵懂,却见那人抬手指向他,“若要赏花,看这株便是了。

那些公子们怔愣片刻,却一齐大笑起来。
“这株也算?光秃秃的都不知是什么……”
他浑身一颤,垂下头去。
这些年来,他只顾修炼,却从未想过自己是何物,也未曾看过自己是何模样。眼下看来,只怕是丑陋得很罢。

“是牡丹。”
清朗的声音像是在替他解围,让他心里一阵暖意,却听得旁边之人似是惊道:“牡丹哪有这般寒酸?又瘦又小,一看便是气力不足。如今正值花期,却连花苞都不见一个,定然活不长久……”
秦语轩并不理睬,弯腰温柔凝视他的枝叶。虽知那人看不到隐藏在本体中的自己,他仍是禁不住一阵悸动。

“快些走罢,听说那锁烟楼里的新花魁杜含烟今夜芳容初露,不趁早占个好位子,你便是后悔也莫及。”
“你倒是懂我心意。”秦语轩直起身子,嘴角勾出个笑意,竟让他怔怔看呆了去。
望着那俊逸的身影同那群人渐行渐远,扭头却见老夫子立于门前,摇头喃喃道:“大好年华,却流连那烟花之地,唉……”

他无心分辨话中含义,却知他们所念之人必然要比自己美上百倍千倍。仔细看看四周,草木鱼鸟各有风姿,自己确是最不起眼的一株。
牡丹,怎可能是自己这番样子。

日后那人每每再来,总免不了被同伴调侃一番。
“语轩兄放着娇艳牡丹不赏,却偏偏看上了这开不出花的……”
“这若是能变成牡丹仙子也成,可看它这般瘦弱,就算能变也是中庸之姿……”
他听得垂下头去,羞愧地躲藏在枝叶之后,那人却毫无轻视之意,微微笑道:“万物总有其可人之处,各花入各眼,我偏独爱这一株而已。”

他也盼着快些长大,快些像外面那些牡丹一样,枝繁叶茂,花团锦簇。
就算……为那人争一口气也好。
可任凭他怎样费尽心力,叶片枝茎仍是长得极缓,更不要说结出花苞,绽露盛开。
转眼间花期已过,盛夏将至。
修为略略提升了些,可身形却无甚变化。

秦语轩依旧常来这里闲逛,偶尔笑着同他说上几句。即便无暇停住脚步,温柔的目光也总是在他身上停留片刻,方才匆匆而过。
日日的翘首企盼,连他自己都不知从何时开始,只盼能多看那人一眼,多见他一面。

这日午后便刮起风来,天色阴暗,云雾深沉。
细雨飘落,夫子难得给了半日假,不一阵便见那些公子们三三两两快步走出,向家中奔去。
远远望见那人也奔了出来,竟望也未望他,便从他身边擦过。
他怔愣片刻,心下却像失了什么,再也遍寻不到。

雨势渐渐大了起来,劈哩啪啦打在身上生疼。呼啸而来的风仿佛欲将他刮倒,一棵枝子瞬间便被硬生生拽断。
泪水在眼眶里悄悄打转,却不知是痛楚还是心伤。
霎时间白昼如黑夜,于是干脆闭上眼眸,不去看那让人惊恐的风雨,只想着那人的笑,那般安心的嗓音。
如此这般,似乎真的安定了许多。察觉不到那冷得彻骨的雨水,就连狂风似乎都停了下来。

他疑惑地睁开眼,却对上那个熟悉的笑容。
水蓝的衣衫已沾满了泥泞,就连乌黑的发端都坠落着水滴。一柄石青的油纸伞牢牢撑在他的上方,替他挡去那无情的肆虐。
小半时辰过去,秦语轩干脆在他身旁坐了下来,戏谑笑道:“本公子待你可是不薄?”
他几欲落泪,慌忙连连点头,可在那人看来,却只不过是被风吹得摇晃了几下。
“那你要如何报答我?”俊美的男子却是毫不在乎自言自语,弯起眼眸,含笑凝视。“你若真是个美貌花仙,我倒是想让你以身相许……”

夏日之雨,来去匆匆。几刻过去,竟已云消雨停。暖阳重耀人间,金光从树荫间落下,伴着点点水珠,甚是明亮动人。
“总算停了。”
男子微笑收起伞,深吸口气,浑然不知身后正有小小的花妖红着面,暗暗寻思着什么。
晌午落过一场雨,夜里的气息便分外清新。
月朗星稀,静谧的学堂只听得到叶动虫鸣,他抖抖身上的雨水,慢慢睁开眼睛。
修炼了这么多时日,却仍是只能呆在这个本体里。不能说,不能动。
可他,只是想离那人再近一些,近到可以无时无刻都与他在一起,不必像如今这样孤寂无依。

“你想要从这里出去?”
银铃般的声音从耳边传来,他吓了一跳,慌忙四顾寻找,却见一个花瓣大小的黄衣少女站在他的花枝上,正笑嘻嘻盯着他。
赶紧点了点头,他歪头想想,又怯生生问道:“姐姐你是谁?”
那少女笑着在叶子上坐下来,仰起头来回晃着腿,“我是花仙。”
他见那少女被一层浅浅的白光所笼罩,莹莹润润,果真仙气缭绕,曼妙动人,于是忙急急答道:“我好想出去,劳烦姐姐帮帮我罢。”

“你道行不够,本不能离了本体,不过遇上我算是你的福气。说起来,这世上还没什么是我办不成的,只是……”
少女故意拖长了尾音,斜眼看他。
“姐姐但说无妨,只要我能变成人,做什么都可以。”
少女眨眨眼,笑道:“你是为了那个人罢?”
他怔了怔,而后抬起头来,坚定地点点头。

“真是个死心眼。若是那人不喜欢你,你该怎么办?”
“我只盼着在他身边就好……”轻轻的声音不大,却十足勇敢。
那少女顿了顿,垂下头去不知在想些什么,不一会儿忽又笑起来,“不如我们来打个赌罢。若是他能在你开花之前钟情于你,从此你便可随意变化成人,与他双宿双栖。若是不能……”
秀美的笑容倏然带了点邪气,“花开之时,便是忘情之日。你要将一身道行交于我,自此不过凡花一株,再无意识。如何?”

他颤抖一下,还是下定决心般点头,“好。”
少女似是没料到他答应得这样爽快,愣了愣,这才笑着低声念了道咒语教与他,又叮嘱道:“记住,在那之前你的本体都不可移动,否则修行尽失,连我也保不住你。”
他依咒念了一句,果真瞬间便立在了那片庭院中,一身绿叶化作翡色长衫,垂坠地上。
此时望向那少女,却要俯身才看得到了。

“姐姐之前认得我么?”
“我可是花仙,哪枝花我不认识?”少女嗤笑一声,似在嘲笑他的无知。
他瞪大了眼睛,纯净的眼眸紧盯着她,“那我叫什么名字?”
“没见过你这样的笨花,竟然连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少女终于忍不住笑出声,“你叫小夜。”
“小夜……”他喃喃念着,露出点腼腆的笑容,忽然又仿佛想起了什么,刚漾起的笑容渐渐沈了下去。

“我,我还有一事相求……”他咬唇犹豫片刻,面露难色。“姐姐……你可否将我变得漂亮些?”
“哦?”
“我知道自己长得很丑,他见了定不喜欢……我听他们说,他只喜欢美人的。”水气渐渐氲湿了长睫,“我心里明白骗人不好,可我只想呆在他身边,看他对我笑。”
少女微笑不语,挥手间,星光闪烁。
泪水在他眼眶里晃了几晃,还是忍着没落下来,转而被一个淡淡的笑所取代。“多谢姐姐。”
虽说可以不必待在本体里,可他却仍不敢贸然露面,故隐去了身形,成日里只是默默跟在那人的身后。
倚在窗棱上静静看他在学堂里读书,或是随着他回到城西的宅子。一眼一眼,描画着那人的俊美眉目,如画面庞。
秦语轩的宅中并无家人,也无奴仆,不大却清静的地方,竟惟有他一人居住。
屋子倒也雅致,不过杂乱了些。想来独居男子之住处,大多都是这样罢。
小小的花妖怀了心思,趁他在外,略施法术便让灰尘尽去,只是不敢动那些放在外面的物事,生怕他发现了怀疑。

如此过去一日又一日,却和从前无甚不同。依旧只能在本体里感受那份温情,只能等对方靠过来方能亲近一些,甚至连化作人形让他望自己一眼的勇气都无。
他知道自己太胆小,可怀着期冀,总比被拒绝了无希望的好。

正晒着阳光暗暗想着,却听学堂里夫子怒喝一声,差点把他从窗上惊下去。
“不学无术!竟然带着那杯中物来学堂,秦语轩,你还想不想参加秋试了!”
“学生不才自酿了这酒,先生何不尝尝?”
眼见那夫子又要发怒,秦语轩笑笑,不等他发话便扬首踱了出去。
趴在窗外的他瞧得清楚,慌忙飞奔回去,乖乖待在本体里等了一会儿,果然便见那人缓缓走来。

秦语轩在他身旁坐下,轻笑一声,却又似叹息。
他听得心里一颤,却见那人取出怀里那个小瓶,仰头饮了一口,像是知道他在听一般笑道:“这次的味道略甜了点,看来下回还要酿得清淡些才好……”
说罢,抬手滴了几滴在他的枝叶上,柔声笑道:“你说是不是?”
虽尝不到,他却也能闻到那阵阵清香,清幽醉人,萦绕不绝,只觉有点醉了。

“再过几月,我便要上京秋试……在那之前,恐是见不到你开花了罢。”
秦语轩笑着又饮一口,淡淡地道:“或许这辈子都见不到那刻了。若是能考取功名,日后我便留在京城,不再回来。”
心倏然收紧,痛得他只觉身体都抖起来。
见不到那人了么……再也见不到了么?从未想过那人会离开,只是心想若能待在他身边就好,可如今,竟连这都成了奢望。

他差点就不记得,自己同花仙的那个约定。
得不到那人的情,便是失去了永生。
他早已忘记最初是为何而修行,却知晓没了那人,永生也变得毫无乐趣。

“没了我陪你,你会不会想我?”
秦语轩微笑又往那叶片上滴了几滴酒液,水珠延着叶脉滑下,仿似晶莹的泪珠。

是夜,清风低吟,柳叶纷飞。
轻轻敲开那扇再熟悉不过的门,一身绿衣的少年垂着头,身子因说谎而微微颤抖。
“我,我随祖父路过此地,不料祖父身染重疾,不幸故去。眼下身无分文,公子可否收留?”他知道自己不会扯谎,红着脸结结巴巴说了这半天,却是漏洞百出,也不知那人发现了没,只得硬着头皮说下去,“我不求工钱,只盼有瓦遮头,书僮奴仆我都做得来……”

战战兢兢抬头,却见秦语轩含笑盯着他,“你生得这样美,我又岂能不答应?”说罢牵了他的手进屋。
那手掌温热有力,同他的纤细小巧全然不同。
他微微红了脸,心下却悲哀果真还要靠花仙给的这副面相。
他虽未见过自己本来面目,却从别人的只言片语中也知见不得人。若是未曾变过容貌,定然会将那人惊跑罢。
清晨,他披着露水起床,早早打好了水在秦语轩门前乖乖地候着。听见里面起床穿衣的声音,这才小心翼翼推门去看。
才一露头就看见那人站在床边笑着望过来,他心头一跳,抿紧唇把水盆放好,拧了手巾走到那人面前。
虽说秦语轩从未给他定下什么规矩,可他却愿意做这些贴身的事,怀着小小的仰慕与依赖。
脸颊忽然被手指捏了捏,秦语轩微微笑着凝视,“小夜好贴心。”
他垂下头去,心如鹿撞,却不敢再说什么。

秦语轩去了学堂,他便在家中忙碌着做好午膳,待到晌午便装在食屉里送去。每每那时,却总是被那一堆公子哥儿们取笑,逢他便朝学堂里喊:“语轩,你的小美人又来了……”
他无措地站在那里,又惊又窘,转头就看见那个从容淡定的身影带着笑容出来,牵着他的手走向庭院。
近来惟有来学堂时方能靠近自己的本体,这时的他便分外欢欣。
秦语轩像是看透了他的心思,笑着引他在一旁坐下,“这是我的牡丹。”

他吃了一惊,在此扎根的时候并无记忆,难道说……
“公子种的?”
秦语轩笑笑摇摇头,“我来这里之时它就已经在了,只是谁也不曾理会过它……”
“那公子为何……独独对它那样好?”
俊美的男子眉心微蹙,却仍是笑着问道:“你怎知我对它好?”
他颤了一下,吞吞吐吐解释道:“这几日我见公子常来看它,想必平日里也是爱护有加。”

秦语轩看了他一眼,又转而望向那株瘦小的牡丹,“因为它像我。”
他疑惑地看看自己,又看看那人,却怎么也找不出相似之处。那般飞扬俊逸,秀美风流的人,又岂是自己所能及?
暗暗的自卑黯淡了神色,冷不防却被指尖轻弹一下额头,心中遥不可及的那人挑了挑眉毛,“还不布菜?”
他手忙脚乱摆好碗筷,小心地跪坐在一边。

嘴边忽然凑过一根细细的笋尖,惊讶地抬眼却对上那人含笑的面庞,“尝尝怎么样?”
来不及躲避,只得张嘴含了,鲜嫩清爽的味道确是美味。
虽说是他自己的手艺,却是用法术做出来的,味道自然不差,可又隐隐有了些欺骗的内疚。
那人又递了几次,再送过来他却是怎么也不肯张口,“这是公子的午膳,我怎能和公子同榻而食……”
“本公子喜欢喂你,别扫了我的兴致。”
话说得威胁,语气却再温柔不过。他红着脸又吃了几筷,此时却真的是吃不下了。

花妖无需进食,本体自会吸收阳光雨露,天地精华。可为免秦语轩起疑,他偶尔也会吃上几口,却从未像今日这样多。
秦语轩摇头收回筷子,笑道:“收留你真是笔好买卖。”
他一声不吭,心里却欢喜得很。
他尽心尽力不惹一点麻烦,满心只为让那人舒心如意。任何一句称赞他都牢牢记住,甚至只是随口一言。
他盼望着,那是自己在他心中又添了一分。
天渐渐热了起来,却晴好得让人心中都明亮一片。游丝缕缕停靠天际,浅白湛蓝尤为相称。
这种日子,秦语轩向来都不愿去学堂,说是大好的时光都浪费在迂腐之地岂不可惜,于是若非呆在家中吟诗作画,便是叫他备好瓜果小菜出门踏青。
他瞧了瞧今日的阳光,颇有些炙烈,外头暑气凝结,带了点闷滞之感。用过早膳之后,秦语轩果真不再出去,懒懒坐在一旁饮茶养神。

他在书桌旁研了会儿墨,估摸着秦语轩该要过来了,缓缓转身,鼻尖却差点撞上坚实的胸膛。他吓了一跳,那人却俯下身来,在他耳边轻声问:“小夜会不会写字?”
窘迫地摇摇头,只怕他就此看轻了自己,却听那清朗的声音带上了几分笑意,“我教你。”
两手相贴,握住那一杆细长的笔,温热的呼吸隐隐就拂在耳旁,引得他禁不住细细颤抖。
好不容易将心神集中于纸上,看着那个即将成形的字,撩动人心的话却又飘进了耳中。

“谁将小夜生得这样美?”
他手一抖,慌忙抬头,差点就擦过那人的唇。身子似乎僵住,他动也不动怔在那里,在那人温柔的眼波中无处可躲。
“公,公子……”
说出的话尚未成句,秦语轩却笑着在他唇上轻啄一口,“我们再写过。”
面上烫得就要烧起来,他连呼吸都屏住,恍恍惚惚落笔完成,却全然不记得笔顺为何。
那一吻于那人来说仿似再自然不过,可于他,却像是心口被倏然撞到,再也无法平静。

那一夜他都不曾入眠,手指轻轻在自己唇上摩挲,却不知如何将那令人迷醉的气息留住。
月光浅浅透进来,他小心地探出舌尖,轻舔一下被吻的唇瓣,又赶紧缩回去,心中又是惊异又是羞赧。

他以为两人之间终是有了些不同,可接下来几日,秦语轩待他却依旧如同以前那般,亲密宠惜,却再也不曾越距。
满心的欢喜憧憬渐渐暗淡下去,他仍是每日贴身侍奉,只不过较之从前更沉默了些。
他不愿让那人看出自己的寂寞失落,努力微笑着,直至夜色深沉,一人独处。

那人有时便会早早同他说,不必预备晚膳。那样的夜里,男子总是会晚归,衣衫上带着些淡淡的脂粉气与酒香。
他渐渐也懂得,秦语轩去了哪里,为何自己不能跟随。
可他却只能静静待在这宅中,守着烛光等他归来。

早在本体中时,他便明白,那人一向如此。年少风流,喜好世间美貌之物,乃是人之常情。
否则,他也无需将容貌变美,博他青睐。
早已想通了的,也便没有奢望。
可为何等了这一夜又一夜,心中的刺痛却从未缓和,反倒缠绕心头,挣脱不得。
他闭上眼眸,细细回忆那个蜻蜓点水般的亲吻,直到嘴角微勾,泪盈于睫。

深夏的夜里,风也变得微凉,不再似盛夏那般燥热潮湿。也时时提醒着他,秋日将至。
抱膝坐在院门槛上,柔和的月光倾泻而下。他紧紧盯着来路,直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路的尽头。
快步奔过去搀住那个摇摇晃晃的人,他咬紧嘴唇,使尽力气将他扶进了屋。
一身淡淡的酒气,清香微醺。

床上早已铺好了凉被,躺倒在上面之时秦语轩舒服地“嗯”了一声。
他默然地拿了浸湿的手巾,轻轻在那人的面上擦拭。
秀致的眉眼,俊美的面容,隔着柔软的布料,颤抖的手指才敢这样放肆地抚摸。
泪水“啪哒”一声滴落在那如玉的肌肤上,他吃了一惊,慌忙伸手去抹。
微阖的双眼倏然睁开,眸子里竟是一片清明。

“公子……”
不等他说完,手腕被一下握住,连身子一起拽入帐中,层层幔幔飞起,重又散下。

不知怎么便躺倒在了床褥上,他睁大了眼睛,却仍是看不清那人的表情。
似乎在笑,又似乎在凝视。
手腕仍是被紧紧箍住,可他却知道,即使秦语轩不这么做,他也不会挣脱。无论那人想要什么,他都会毫无保留的给与,即使得不到一丝情意。
手指在脸颊轻轻抚摸,而后慢慢下滑,轻巧地挑开他的衣衫。
他浑身一颤,微微偏过头去,不敢再看。

秦语轩缓缓凑近,在他露出的雪白脖颈处轻轻呼吸,“我的小夜好香。”
温热的气息几乎就要贴上肌肤,却始终隔着分毫,似是要特意欣赏他的颤栗。
心都禁不住抖起来,他无助地伸出未被禁锢的那只手,摸索着紧紧拽住那人的衣衫。
他还是怕,怕的却是下一刻,也许那人就会离开,那样的亲近也就不复存在。

柔软温润的唇终于还是落了下来,沿着他仰起的线条一点一点吻过,细小的下巴,直至咬紧的嘴唇。
湿热的舌尖诱惑着他松开牙关,怜惜而温柔地细细舔弄他还留有齿印的唇瓣,像是要把那伤处熨平一般。
他微微张开嘴,柔软滑腻的触感立刻便探了进来,缠住他的小舌慢慢吮吸。

夏日的衣衫本就轻薄,此刻早已凌乱地挂在手臂上,裸露出光洁的肩背。不知何时,他发现自己竟已与他纠缠一处,滚烫的肌肤相贴,下身那令人羞赧的所在,竟也紧紧贴在一起。
“嗯……”
秦语轩坏心地磨蹭两下,他顿时起了一层薄汗,脸色也更红润了几分。
那人轻而易举拢住他挺秀的那处,带着笑意缓缓揉捏。
他红着脸细细颤抖,眸中水意渐甚,终于忍不住挺了挺身,泄在那人手中,人却差点哭了出来。

他从未做过这般羞耻之事,就连自己也不曾弄过。只怕那人就此嫌弃了自己,再也不肯靠近。
泪眼朦胧里,却见秦语轩将手指凑到唇边,伸舌舔了一下,笑道:“小夜第一次出精么,怎么清清甜甜的,还带着缕花香……”
他着了急,慌忙伸手去拦,“公子……”
“难怪那酒怎么尝都不对,原来是少了这一味……”秦语轩俯身在他耳畔调笑,“下回再酿那‘春风醉’,可要加些这个进去才好……”

他羞红了面,身子却被折了开,那人缓缓压了上来。
痛,却也热。
热度从紧密结合的地方源源不断传过来,紧致的那处被撑开,而后填满。
仅剩的力气只能够握住那人的手臂,随着那人的动作前后摇动。

心里却是欢喜的。
欢喜到可以忽略那初经人事的疼痛,欢喜到沉醉在这场不明所以的欢爱中。

秦语轩怜惜地吻着他的唇,低声唤他:“小夜,小夜。”
他小心地探出舌尖回应,随即被攫住,温柔缠绵。
身子软软的早已支撑不住,却被那人紧紧搂住,一下一下送得更深。
“啊……嗯……”
与方才的感觉似乎全然不同,却往同样的地方汇聚而去。身上汗湿一片,热得就想要融化一般。

不知将来毁了道行,失去意识之时,会不会也是如此?
与其那样,却不如就这般在那人的怀中终结,才是了无遗憾罢。

他颤抖着倏然绷紧,而后慢慢瘫软下来。飘飘浮浮,仿若栖身云端。
耳边一声低沈的喘息,那人猛地挺送一下,相连处温热的液体渐渐流出。
“你是我的小夜。”
恍惚中,似乎听到这样一句低喃,不容思考,他沉沉睡了过去。
总在清晨鸟啼之时便不由自主醒来,就连这日也是同样。他睁开眼,天色已经濛濛亮,身后的人还在睡着,却把手臂横在他的胸前,不安分的手指还捻在他的乳珠上。
不由便羞得脸热起来,他动了动身子,一阵酸痛。
想着时辰将至,就要去打水来让那人洗漱,才刚一起身就又被搂了下去。
秦语轩睡眼惺忪蹭了蹭他的脖颈,“今日我不去学堂了,你也再睡会儿……”

他只得又躺了回去,睡意却已全无。耳边热热的是那人呼出的气息,心神随之紊乱,眼前竟全是昨夜那一幕幕。
他小心翼翼扭头去看那张俊美的脸,屏住呼吸不让那人察觉,由眼睫至唇型,仔仔细细瞧了个清楚。
不一会儿,却见秦语轩嘴角弯起,忍不住笑出声。
“我有那么好看么?”
他慌里慌张翻个身背对着那人,恨不得把头也埋进被子里。
秦语轩笑着在他光洁的背后轻吻着,一点一点,怜惜又疼爱。

他知道那个人是真心对自己好。
看看别人家的奴仆,不是被打骂便是被罚不许吃饭睡觉,哪有像他这样安心自在,侍奉衣食,铺纸研墨就已足够。
秦语轩闲来也会教他写几个字,原本花妖学了这个并无用处,可他却爱上了那般手贴着手的亲近之意,一笔一划写得认真。
不论他练得如何,待到放下笔,秦语轩总会俯身在他唇上印下一吻,柔柔笑着抚摸一下他的长发。

秋日渐近,凉风已起。
推开窗子,衣着单薄的他总是禁不住抖一下,心也跟着沈一分。
秋试之日,已然不远。
一件外衫从背后披上来,他顿了顿,身子缓缓靠进那个温暖的胸膛。
自从那夜以来,他便住进了这间屋子,同那个人住在了一起。并非夜夜纠缠,却觉得,多一些相处,多一些亲近,总是好的。

“睡不着?”那人轻轻将他一缕凌乱的发丝抚到耳后,想了想又低声笑道:“是不是方才太辛苦了?”
他一窘,随即摇了摇头,望向天上的朗月。
下一次再见这轮圆月,身后是否还有人相陪?心中蓦然一痛,他微微偏过头,不让那人看见自己的模样。
虽不奢望,却也一点一点陷了进去。陷得越快,痛就越深。

宠爱与疼惜皆是真心,但却未必有情。
他要的是一生一世,甚至轮回往复,而秦语轩对他,也会如此么?

转眼,竟已到了上路的日子。
花仙早已说过,在完成约定之前,他的本体不能移动。如若离得太远,精气也不足以支撑他幻化人形。
他与他,必定分离。

临行前,貌似严肃的夫子也不禁一阵感喟,握着弟子们的手好一个叮嘱。而后拍拍秦语轩的肩,“好自为之。”
那人笑得神采飞扬,“谢夫子。”
他在一旁静静看着,直到那边散了,那人过来牵起他的手,缓缓走进庭院。

此时他的本体枝叶繁茂了些,绿意越发深沉。
“我不在的时候,帮我好好照顾这株花……”
他默然点头,强忍着眼角噙住的泪珠。花开之时,忘情之日。那人又将在哪里?
静默了片刻,秦语轩却忽然笑着凑到他耳边,嘴唇微启,一字一句如同天音。
“等我回来。”

秋风吹落了黄叶,顺着山路望去,远远的长亭短亭连成一片,清冷而萧索。
学堂里来了新的学生,时不时总能听到夫子将戒尺敲在书桌的声音,却再没有人从那学堂之中悠闲走出。
此时的风已带了些凛冽,他禁不住抖一下周身的枝叶,慢慢合上眼睛。

自从那人走后,他已经许久未曾幻化人形。
初始还住在那座宅子里,闻着那残留的熟悉气息。回想着那些晴好午后的教书识字,回想着那些朦胧夜晚的缠绵旖旎。
可渐渐的,他却发觉,少了那个人,终究还是不同的。于是便再也不敢多待一刻,生怕又要忍不住落下泪来。

每隔几日,他仍是会回去清扫一番。因为那个人说过,等我回来。
若到了那时,宅子里一片厚重的尘土,岂不让那人失望至极?或许还会捏着他的鼻尖轻笑,“我不在家,小夜竟这样懒了。”
会有那么一天么?
他信他。

不几日,省城里来了信儿,乡试中本县过了两人,其中自然便有秦语轩。按惯例,通过的考生这一年便不会回来,而是留在那里准备来年春天的会试。
他听了又是欢喜又是寂寥,不知是为那人开心多点,还是见不到的失落多点。

整整一日都情绪纷乱,到了夜里,却突然见到那一小团白色的光芒停在自己身边,定睛一看,竟又是那花仙。
“好久不见,姐姐还好么?”他声音里带了些惊喜,似是见到亲人一般热切而亲近。
那花仙却不屑地瞥了他一眼,“你还是和以前一样笨。”
他呆了呆,不好意思地垂下头,也不知那花仙指的是什么,却总觉得是自己错了。

“人都走了,想有什么用?”小花仙不知从那里掏出一把葵瓜子,边嗑边调侃道。
他脸红了红,“……我也只是忍不住。”
“若是那人忘了你,不要你了,你怎么办?”
他沉默一阵,抿紧嘴唇低声道:“如若真是那样,我定然不会忘了姐姐的话,把毕生修为都给你。”
“那你还不趁现在赶紧修炼?”小花仙轻哼一声,“我可不想到头来只添了个把个月的功力,得不偿失……”

他点点头,心想只为花仙对自己这份帮忙的情意,自己也理应不该让她失望。
潜心修行的日子,自然觉察不出外界是晴是雨,刮风抑或落雪天。
再睁开眼之时,连冰雪都已消融,满山遍野又是一片盎然春意。
本以为这个冬日会是万般孤寂难熬,想不到竟这样眨眼而逝。

花红柳绿,丹露娇容。小小的学堂也热闹起来,一堆公子们簇拥着去了那牡丹苑,独留夫子一人在此摇头叹息。
一切似乎都与去年无甚不同,却又悄悄变化着。
池塘里的鲤鱼多了几尾金色的,阳光一照熠熠生辉。学堂的栏杆重又修葺过一遍,也上了新漆。
他觉得自己似乎也挺拔了些,称得上枝繁叶茂,只是仍然迟迟不见花苞。

难道说……自己并非牡丹,这只不过是那人的一句戏言?
才一冒出这个念头,却又立刻恨自己不争气。
若连这都要怀疑,又怎去相信那人定会回来?信他,便是字字句句,一点一滴刻进心里。

不出几日,终于又来了报信之人。
榜文已下,名次落定。

“看不出那秦语轩平日里素来喜好玩乐,此次竟能考个进士回来……”
“据说会试的时候他可是会元,只是在殿试才被比了下去……”
公子哥儿们凑在一起议论纷纷,艳羡的,惊讶的,惟有夫子面色严肃,摇头叹道:“若是收心养性,潜心苦读,以他的资质,纵是三甲也是情理之中。”

他虽不懂那些考场头衔,却也知他考得甚好。心中隐隐便有了些欢喜,仔仔细细把宅子里收拾了个干净,天天跑到回乡的那条小路上眼巴巴地张望。
不曾见到那人的身影,倒是遇见几个秦语轩昔时的旧友,聚在不远处的亭中饮酒谈天。
他悄悄隐了身形,不想让那些人见到,免得又被嘲笑。
擦肩而过之时,却不由被他们的话语引了过去。

“语轩这次考中进士,可是一吐多年胸中之气……”
“没错,想当年他父亲病亡,家道败落,原先的世交伯父非但没有接济,反倒把早就定好的亲事作罢,说是非要等他飞黄腾达这才肯把女儿嫁与他,当真是落井下石……”
“语轩他就是因此才从京城独身一人来到咱们这里,好在他父母最后留给他的那笔银子尚够他在此处过活……据说当年那户富贵人家听说他考取了功名,当晚即刻大摆筵席,请他前去。入得官场,也许从此就是平步青云,不好好巴结怎行?”

众人一齐嗤笑起那个见利忘义的所谓世交,其中一人却又问道:“那不知语轩与那小姐的婚事还算不算数?”
“若要在朝廷站稳脚跟,少不了有钱大户作靠山,语轩就是瞧不起他家,也总该好好利用一番。更何况听人说那小姐花容月貌,倾城之姿,单是这点,只怕语轩那个浪荡子便不忍放手了……”
“不过他临走之前那几个月确实收敛了不少,连叫他去喝花酒都敷衍了事,莫不是改了性子?”
“只怕是为了秋试吧,如今如愿以偿,故态复萌倒也不出奇。”

他听得茫然恍惚,迷迷濛朦回到本体中,不知怎么却发起抖来。
原来那个人考科举是为了那般,而现下,竟是要成亲了么?既然如此,又怎能回来,岂会回来?
那句话,只怕也是随口说说,自己却傻傻当了真。
他抱紧身子,泪水簌簌而落,浸得心底一片冰凉。
终于……还是见不到了么?

浑浑噩噩睡了一日,便被一片热闹的敲锣打鼓声惊醒。
“回来了回来了,这可是县里这么多年来第一个会元……”
“走走走快去看看,语轩兄真是给咱们争气……”
语轩……语轩!
他惊得瞪大了眼睛,不等多想,那边的公子哥儿们又笑道:“听说这次回来身旁还有如花美女作陪,想来是好事渐近了罢……”

他猛然怔住,默默收回心神。
与其见到那人与别的女子笑语欢颜,却不如留在这里,不再相见。
那么在心里,那个人仍是只会对自己笑,只会对自己好。
哪怕是自欺欺人,也要保留着这卑微的回忆,直到花开忘情,堕世轮回。
只是不知还有没有下一世,再与他相逢。

外面喧闹了一阵,渐渐安静下来。过了一阵,竟听得女子柔美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慢慢靠近。
“秦大哥,这里便是你读书的学堂?”
他一下呆住,接着便听到有人轻笑一声。
仅凭那点轻微的笑意,他便呼吸不能地怔在原地,眼睁睁望着他们向这边走来。

几个月不见,秦语轩却还是如从前般眉目疏朗,风致秀出,追随的人群早已退去,此刻惟有他们二人,一个俊逸风流,一个绰约静雅,当真一对如画璧人。
夕阳西下,学堂已放课,公子哥儿们便早散得不见影。
夫子推门出来,愣了一愣,秦语轩快步迎上去,躬身行礼,直叫年迈的老者湿了眼。

他在这边静静望着,直到那人同夫子告辞,缓缓转身。
“想不到小小一个庭院,也是景色秀美,颇有一番独特趣味……”女子打量着四周,含笑赞道。
他只觉那人的目光直直朝这边送来,慌忙垂下头去避开,却忽又想起那人根本看不到自己,心下一时不知是轻松还是落寞。

“轩哥哥,这株是什么?”
他怔愣片刻,只见那女子指向自己,笑盈盈迈步走来。他恨不得立刻找处地方躲起来,然而只是转瞬间,那两人便来到他的面前。
“牡丹。”
熟悉而清朗的声音似乎传到了心底,他微微颤抖一下,仿佛那人的气息都能觉察得到。
以为不再会相见,却竟可以站得这般近。

女子笑了笑,“这牡丹虽赶不上城中花苑里的娇美动人,却枝挺叶嫩,灵静清秀,相比之下,反倒令那些显得俗气了……”
说着便伸出纤纤素手,来抚他的枝叶。
他下意识想要退后,无奈本体却动弹不得。眼见那手指就要触到自己,他紧紧闭上眼,心下一片酸楚。
等了半天,却不觉有什么脂粉气落下。再睁开眼,却见秦语轩含笑上前,轻轻握住那女子的指尖,顺势将那绵软的小手收入手心。
“逛了这么久,锳儿也该累了罢……不如早些回去用膳休息如何?”

那女子面上登时染上一抹羞意,点点头,便随秦语轩一同去了。
他呆呆望了会儿,心里却觉连方才那点酸楚也察觉不到,已然一片平静。

待到月上柳梢,他静静伫立在宅前,缓缓而入。
屋子里还燃着烛台,莹莹亮亮,温暖如许。
慢慢伸出手去,轻抚那层薄薄的窗纸,直到冰凉的指尖也微热了些,这才轻轻放开。
施法变出的宣纸被铺在地上,迟疑霎那而后缓缓落笔,泪水却先他一步浸透纸面。

今夜子时,学堂庭院。

不曾落款的纸笺被轻柔折好放于门外,他停了许久,终于还是敲了下门,随即转身消逝。
若那人认得他的字迹,或许会去罢。

树影婆娑,暖风拂面。
他从来不知自己为何而修炼,如今看来,只是为了来这世上走一回,见上那人一面罢。
动了情,尝了爱,便再也收不回心。
他心知自己从未怨过那人,也不曾后悔这段如烟之缘。
情爱本就没有错,他何尝没有从中得到欢欣愉悦?
只不过他给了他朝夕欢愉,他却给不了他一生一世。
于是聚过,便散了。

果然还是痴心妄想了。
小小的妖精,又怎么可能与人结合,相伴终老?更不要说,都是男子。
他仍是心怀感激,感激他的那些温柔以待,感激他的那些悉心疼爱。或许那人依旧会疼惜这株牡丹,只是渐渐忘记了‘小夜’这个名字。

可他不会忘。
不会忘记那个人低声在他耳边呢喃,你是我的小夜。
他记得他说的每一句话,从相识,到分离。
他记得他那样期盼着他的牡丹盛开,从枯枝颓叶开始,便不离不弃。

花开,忘情。
无论哪一种,都是时候了罢。
他静候着,悄悄积蓄着精气,长睫沾泪,嘴角含笑。
轻轻的脚步声在庭院外响起,那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忽地想起甫一睁眼的那一刻,那人便是踩着这样的脚步从学堂出来,坐到了他的身边。
那时鹅黄柳绿,正春色明媚。
而如今……
他慢慢闭上眼睛,催动体内的精气。
既已无缘相守,便应了却遗憾。他自知从未了解过那人的心思,却唯独记住一样。

他知晓自己花期未至,恐要再等上几年方能花开。可既已生无可恋,又何苦在这红尘中默默再守那么久?
而那时,秦语轩兴许连这株牡丹都已忘记,那花开,又给谁来赏。
自始至终,天地间唯有那一人疼他爱他,怜他惜他,虽如过眼云烟,却仍深深镌刻。
那用毕生道行换取此时花开,也仍是值得。

枝茎上似乎有什么小小东西奋力冒出,一个,又一个。
他望着那人脸上的惊讶,心中漾着淡淡的欢喜。
好像第一次幻化人形在那人面前出现,也见到过这般神情,只不过那时转瞬而逝,随即便换上了俊雅的笑颜。

眨眼间,花苞由细嫩变得坚实,一颗一颗有如翠玉,娇嫩欲滴。
眼前微微有了些恍惚,仿佛那个落雨的日子,雨水泪水打湿了眼睫,朦胧地看着那人撑一把油纸伞,含笑凝视。
“你若真是个美貌花仙,我倒是想让你以身相许……”

翠玉渐渐化作花蒂,紧紧包裹住那缓缓长大的骨朵。
似乎就是在这里,他布好了菜,那人却笑着喂他一口,假意蛮横,语气温柔。

教他写字时柔柔落下的一吻,欢好时永不厌腻的蜜语甜言。
似乎……似乎还有很多。
可他却渐渐地,渐渐地,记不得了。无论怎样用力去回想,脑海中只是空茫一片。

额上已经满是汗意,眼前模糊,复又清晰。真的……就要失去意识了么?
他听得到花瓣绽放的声音,轻柔的,脉脉的。
再看一眼面前的那个人,很美,很美。

可是,那是谁?
他隐隐觉得揪心般的疼痛,却只能无力地闭上眼睛。

等我回来。
最后一丝清醒失去之前,耳畔有这样一个声音不断回响,绵延萦绕,挥散不去。
曾经有人这么说过罢。
他等到了,也失去了。
像是漂浮在一个混沌的地方,看不清四周,也找不到前路。
迷濛中似乎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水蓝衣衫在雾气弥漫中若隐若现,眼看就要消失不见。
心中一阵焦灼,似是什么重要的东西就要失去。他倏然扑过去,紧紧揪住那人的衣摆。
“公子!”

凄厉地大喊一声,人也跟着惶惶醒来。
竹青的床帐铺得漫天淡雅素净,桌上的烛台静静燃着,不时跳跃一下,发出“劈呲”的声响。
胸口剧烈的起伏逐渐安定,他舒口气,汗水却从额上慢慢滑下。
抬手正欲拭去汗意,绵软如丝的触感却先行一步抚上了他的额头。

身子猛然一颤,他怔怔转过头,却见一人正勾着嘴角斜坐在他身边,拿着手巾为他拭汗。
眉眼如画,俊逸秀美。
他呆呆望着,又伸手去触。
温热的面庞实实在在,并没有因碰触而消失。可他却仍是一言不发,眉眼,鼻梁,嘴唇,细细摸了个遍。

“方才还在梦里叫我,怎么如今就不认识了?”
那人眼角斜挑,笑意荡漾。
喉咙一下子哽住,隐隐作痛。
为什么还会再见到他?为什么自己……还没有忘记?

秦语轩微微笑着凝视,像是如同从前那般在等他扑进怀里。他咬咬嘴唇,起身下床,却赫然发现自己被剥得只剩里衣。
垂头背对着那人,从床头寻了衣裳来穿,他低声道:“叨扰公子了。”
“小夜……”
低沈的嗓音仿似咒语,将他牢牢定住,动弹不得。
“你在怨我?”

他摇了摇头,并不答话。
伏在床榻的手忽然被握住,拢进那温暖的手心。秦语轩从背后靠上来,轻轻把他搂进怀里。
“我回来了。”
滚烫的泪水夺眶而出,他紧紧咬住牙关,却止不住身子的颤抖。
可一同回来的,还有他未过门的妻子不是么?

“锳儿只算是我的妹妹……”
将他震惊的神色收入眼底,秦语轩轻笑着捏捏他的脸颊,“你正胡思乱想的便是这个罢。”
他脸一红,不由自主摸了摸方才那人手指停留的地方,犹豫片刻,终于开口道:“他们说……”

秦语轩微微笑笑,面上一片沉静敛然之色,“身世是真,婚约是真。可考科举并非为了什么飞黄腾达,平步青云,也不是为了娶锳儿……只不过想为秦家争一口气,为自己争一口气。让锳儿的父亲知道,若我秦语轩要他们家一败涂地,自然有那个本事,只是不屑去做那等人而已。”
说罢低头,见他听得也是一脸肃意,便笑着在他脸上亲了一口,“就是一个小小的进士,都让那老头子乐呵呵捧上了天……若不是为你,说不定那状元都是你家公子囊中之物……”

他愣了愣,“莫非……公子是故意殿试失准?”
“你公子我连上学堂都厌恶至极,又岂会有那鸿鹄之志?何况日日周旋官场之中,排挤倾轧,勾心斗角,我怎舍得你陪我去吃那种苦?小小的进士,至多混个县令当当,不几日抱病请辞,归隐山林,乐得清闲自在。”

胸中暖意荡漾,却仍是难以置信,“那……那位小姐为何要同你一起……”
“我和锳儿自小一同长大,兄妹之情总是有的。她说要来这里游玩一番,难道我能不允么?”
那人原先还满是笑意的脸突然板了起来,“我不知你是从何处听信的传言,只知道辛辛苦苦从城里回来,家里的小娘子就跑得不见踪影。偷偷摸摸丢一张纸条叫我半夜去赏花,花开之后一转身,却见你面色惨白昏倒在地……”

他连连摇头,转身扑进那人怀里,心下却又是难过又是欢喜。
花开之前,他早已得到那人的情。
只是那时,却卑微而不自知。
一遍遍说着要相信那人,心底却仍存着怀疑。
“公子……”泪水浸湿了衣衫,脸颊紧紧贴在那温热的胸膛上。

“日后小夜心里想什么,都要说给我听,不许隐瞒。”
他乖顺点头,却又蓦然一惊,顿在那里。
“怎么?”他听到那人含笑低声询问。
“记得了……”

他不敢告诉那个人,他不是人,只是一个小小的花妖。却因为爱上一个人,而爱上了这个凡尘。
他不敢告诉那个人,他原本很丑,只是因为那人喜欢美人,才施法变得这样美。
不能说的还有很多很多,他要慢慢积攒勇气,慢慢让那个人了解。
如果,如果即使这样,那人依然不曾嫌弃,那么,他会不会是世间最幸福的花妖?

然而,很久很久以后,当他战战兢兢讲出心底的秘密,那人却只是轻轻笑了一下,“终于肯说了么?”
他怔怔傻掉,不等回过神,便被毫不留情拖进帐中,狠狠折腾了个透。
颠鸾倒凤,春色无边。
昏昏沉沉睡去之前,他想,那个人究竟是何时知晓的呢?
只怕,唯有春风方能解答罢。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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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打出这个“完”字,意味着又完结了一部作品,虽然是短篇~

说好今晚完结,在景某人的时间里,睡觉之前就是今晚……囧,所以凌晨一点半多也算……

因为《笑倚》是篇生日贺文,原本打算写得温和一些,甜蜜一些,但是由于被贺的那个人一直在耳边碎碎念不够虐,所以……说之前虐的同学请找那人算账,谢谢!~

其实还有很多情节没有完全交待,放在正文里又不太合适,所以打算写两到三个番外,当然都不会长,估计是秦语轩一个,小花妖一个,小花仙一个,也许没有最后一个~

最后趣味竞猜──秦小攻到底怎么知道小夜是牡丹的呢?
答案番外内揭晓~

P.S.谢谢小不点石榴和柚子好酸的推荐!~每人一朵牡丹花~X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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