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帖内容
20082001

2008-6-17 21:11
如果有一天 BY 乘加零

凌晨两点零五分,差不多全世界都要睡著了的时刻,不是夜猫子的维杰却还醒著。困得很,脸要洗烂了仍提振不了精神,自然无法进行任何得耗费脑力的活动,只好随意转著电视遥控器,看能不能再打发一点时间。深夜的电视节目毫无可看性可言,维杰边打呵欠边皱眉,一台转过一台,很快又回到了原点。抬眼,也才两点零九分。
索性关掉电视将人陷进沙发里发起呆来。夜里,时钟滴答滴答的脚步声格外明显,维杰茫然听著睡意愈浓,一个不留神几乎就要被周公召唤过去,惊觉後赶紧站直身来,摇头甩手,然後冲进厕所又洗了一把脸——有洗总比没洗好吧?维杰是这麽跟自己说的。
但洗完脸後的时间怎麽渡过,做了哪些事没做哪些事,维杰自己竟是一点印象也没有了。只知道,将近三点时门把动起来,极尽轻微的响声过後瑞南终於踏进门来。维杰苦等瑞南一整个晚上,最关键的时刻思绪却模糊著,要急著起身帮忙开门、要挂上等门人最温暖的笑容、要体贴奉上几句问候……这些他竟然全都忘了,於是送进瑞南眼里的只有沙发上瘫软的人,和一脸的茫然。
「怎麽还没睡?」瑞南两三下褪去西装外套,上前试了试维杰额头的温度,还好没有受凉发烧,「早跟你说过自己先去躺平了不用等我,偏不听,吃苦头了吧?」
「之前再晚也不过一两点,那个时间我还挺得住。」维杰无力地辩解著。
瑞南伸手揉乱了他的头发,「好啦!现在等到人了,甘心了吧?快睡觉去……要我抱你上床吗?」
维杰摇著头,一瞬间,有想哭的冲动,扁著嘴,五官也纠结住了。
但瑞南没有发现。直觉维杰摇头後便没有他的事了,一边往厨房里钻去一边嚷著:「冰箱里有什麽东西可以吃吗?肚子空了,饿著肯定睡不著觉。」
「水果,梨子、苹果。晚上,面线剩一半,可以微波。想吃什麽?」其实还有泡面和冷冻水饺,冰箱底层两把青菜也是烫一下就可以吃,处理起来都不麻烦,但维杰的情绪尚未平复,一时不敢把句子说长、说多,怕露出「破绽」。
「有面线啊?听起来不错,不过冰过了再重新烫热,味道不会走掉吗?咦,这个是……喔,我看错了,没事……你先去睡啊!不用管我。」瑞南持续翻找著。
「不用管才怪!」深呼吸,吸气,吐气,接著维杰也进了厨房。他一向把瑞南照顾得好好的,万万没有突然之间要他独立的道理。而且他也怕瑞南一不小心就把厨房烧了,这个标准的大男人光是弄瓦斯炉的开关就可以忙上十分钟——那还只是不到一个月前的事。
熟门熟路将面线倒进塑胶碗送进微波炉後,维杰把瑞南推到浴室门口:「先洗澡!洗慢一点,我帮你煎两颗蛋,再切半颗苹果。给我……五分钟?」
「你真的还不睡吗?不累啊?这个时间,不要告诉我你现在其实是在梦游?」瑞南嘴巴客气著,眼睛却早笑成了弯月。有人宠著、照顾著,无论如何是种幸福。
水声淅沥响起,维杰进房间拿好一套瑞南的换洗衣物,就摆在浴室门口。然後回到厨房,开瓦斯炉,煎蛋,然後切苹果;「叮」一声,面线好了,率先冒出香气。三种都是瑞南很爱很爱的食物,维杰可以想像待会儿餐桌上瑞南的表情,兴奋、喜悦、满足……水果刀不知何时划到手指,才削掉果皮的苹果马上红了回来,维杰一直没有发现。
唤回他的终究只能是瑞南的嗓音:「维杰?维杰?你有在听我说话吗?」
似乎瑞南已经跟他讲了好一阵子了。维杰模棱两可地掩饰著:「喔,我在啊!怎麽?」
「我说,等这个客户搞定以後,我带你去外面好好吃一顿!这次这个案子不是普通的难搞,但是投资报酬率不低,总之能发上一笔小财,值得庆祝庆祝,挥霍挥霍。而且你好久没吃大餐了,对不对?可以开始考虑菜色了,泰式料理好呢,还是日式的?」
「在家里就不错,外面不一定好吃,又贵。」这是真心话。
瑞南只是大笑。
趁著空档维杰问了句:「是什麽样的客户,非得搞到三更半夜不可?」
瑞南没有回答。维杰再问一次,一样的结果。
「如果你不愿意回答,可以明讲。」维杰一颗心不断下沉。
瑞南突然在浴室里哼起歌来。

今天——或者该说「昨天」,已经过午夜十二点了——接近中午的时候来了一通电话,维杰接起,是Martin,大学时代在同志联谊社团里认识的众多好友之一。彼此都不是对方的菜,相处起来更显得轻松,两人的情谊一度升温到几乎无话不谈的地步。
但後来因为Martin反对拿瑞南当交往的对象,瑞南也看Martin不顺眼,维杰不乐意成为夹心饼乾,渐渐地和Martin也就淡了。
已经多久没有听到Martin的声音?维杰想,至少半年有了。时间和空间的鸿沟硬生生横在眼前,接起话筒後,维杰其实不太知道能讲什麽。好在Martin并不罗唆,简单问候两句便切入正题。
「小杰,我想问你,你跟瑞南是不是还没分?」
极具侵略性的问号,维杰听著无法不觉得刺耳,但还是好脾气地反问:「你说呢?」
「还没。」
「嗯。」所以呢?
「希望我接下来说的话不会伤害到你。」Martin在另一端沉吟了一会儿,「刚才在东区,我看见瑞南和一个很漂亮、又年轻的女孩子手牵著手,一起进了一家还满高级的义大利餐厅。两个人有说有笑的,看起来感情很不错。」
「瑞南跑业务,难免要认识很多很多的人。客户派来的代表年轻漂亮,而瑞南跟她共进午餐,这些……怎麽说,应该很稀松平常吧!」
「我不知道瑞南私底下有多体贴,重点是:他们两个人牵著手耶!怕客户代表跌倒,买根拐杖给她拄著不行吗?」
「我相信他。真有什麽的话,瑞南也没有必要瞒我。」
「小杰,醒醒吧!瑞南最近一定有什麽地方不太对劲吧?比如说,晚归啦、吃饭或做事情的时候心不在焉……之类的。你是个聪明人,你知道我指的是什麽。」
「没有。他很正常。」
「真的?你敢不敢发誓?」
「我为什麽要骗你?」维杰叹气,接个电话怎麽突然觉得,好累。
「因为……」Martin只吐出两个字,话锋一转,「算了,只是想让你知道,我同样没有骗你的理由。还有,我们——我、可可、大妈,这几个——其实一直关心著你,都希望你过得幸福。瑞南只是个屁,你的条件那麽棒,不怕找不到更好的。」
「谢谢。我知道。」维杰打算挂电话了。
「慢著,先别急著挂!」Martin最後又问,「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一天瑞南真的爱上那个女孩子了,而你也觉得两个人条件都好,很匹配,怎麽办?」
以前维杰可以肯定地回答「我会祝福他们」,但如今他已没有勇气。真的会有那麽一天吗?不要去问、去想,然後那一天永远不会到来,岂不绝妙?
维杰只是沉默,Martin便了解他的意思,忍不住叹气:「你明知道结果是什麽。为什麽,还不肯放手呢?」
「虽然瑞南从来没说过爱我,但也从来没说过不爱我。」维杰在这一头微笑,「这样就够了,我一向不是个贪得无厌的家伙,你也知道的,不是?」
「我只知道,」深吸一口气的声音,「李维杰,你真的很贱!」
维杰将话筒拉离耳际,轻轻按下了结束通话的按钮。
早上瑞南出门前,维杰帮忙整理领子的时候,趁机亲了他一口,瑞南什麽不悦的表示都没有,甚至没有皱眉。睡回笼觉,梦里有一个只属於两个人的天长地久,甜得教人舍不得醒来。早午餐吃得丰盛,青菜沙拉、牛奶和涂满花生酱的烤面包,营养而满足。一切都是那麽那麽美好,半点没有末日将临的前兆。
结果只是一通电话,累积大半天的好心情就这麽完蛋了。
下午,维杰一个人做什麽都觉得不对劲,犹豫半天後决定到瑞南公司去给他探班。瑞南的公司离两人合租的小套房有一段距离,但也还在捷运转公车可以到达的范围之内。
没想到竟在公车上睡著了,又错搭了反方向的公车,一路直要坐到终点站去!惊醒後维杰一边暗骂自己糊涂,一边往回路赶。本来出门的时间就不算早,再这麽一折腾,天色转眼昏黄,待到达目的地,已过了下班时间。
瑞南下班离开公司了没有?正想掏出手机拨打号码,一瞥眼维杰瞧见了一个极其熟悉的身影……不正是瑞南吗?瑞南每天上班的西装、领带等行头都是维杰替他搭配的,印象中早上也确实是那个造型,嗯,认错人的可能性不大。
「瑞——」才刚想扯开嗓子呐喊,突然一个念头闪过:Martin说的那个年轻又漂亮的女孩子,真的存在吗?瑞南跟她什麽关系?都下班了有无约出来见面的可能,及必要?
无数问句排山倒海,很快维杰下了个决定:跟踪看看吧!已经两个多礼拜了,瑞南回来一起吃晚饭和打电话报备因事晚归的比例明显失了平衡,弄清楚他都忙些什麽,有什麽行程,就能再多了解他一点……总之没有害处。
事後证明,当时这般几近天真的无知,就是把维杰往後的日子葬入地狱深渊里最有力的推手——偏偏是自己决定的,又怪不得别人,这才最为残酷。

总之,跟踪开始了。
维杰一直走在瑞南身後约七步的距离,他认为这样大致上看得清楚前面的人抬手、搔头等动作,却又不至於因为「来势汹汹」而曝露了行踪,比较折衷。天渐黑,正值人潮车潮涌现的尖峰时刻,一切行动更显得隐蔽,维杰心里也就愈来愈踏实。
可话说回来,踏实什麽呢?不过是不怕计画败露而已呀!
离开公司,瑞南提著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公事包,首先迈开脚步走了两条街,停在一栋不知名的商业大楼楼下,拿出手机讲了几句,然後穿过旋转门按了里头七楼的电梯。从外头看,七楼灯火通明,剪在窗户上的人影忙碌交错著,确实是尚未下班,或者正在加班赶工的模样。
十五分钟後,瑞南从入口另一端的旋转门离开。维杰眼尖,又极注意,总算没有跟丢。
第二个目的地维杰就很熟了,是一家瑞南时常挂在嘴边,长久以来保持著良好合作关系的创意行销公司。一个身著深灰色西装的男人规矩等在门口,看见瑞南後眉开眼笑地把他迎进公司里去,然後就是,很久,一个小时又二十分钟。
瑞南再出现时,背都驮了,一脸疲累,维杰看著好不忍心。
但这还不是最後一站!维杰注意到瑞南在路边等公车时,三分钟内一连看了七次手表,似乎还有约会——而且是非常急迫的约会。五分钟过去,公车还不来,瑞南乾脆招了辆计程车,不等了。维杰赶紧招来另一辆,追上去。
这次是咖啡店。在落地窗边支著下巴瞪著瑞南的是一个满面油光,还挺著大大啤酒肚的中年男人,终於等到人,第一件事是不由分说地破口大骂!只见瑞南不断点头陪笑,腰杆弯得一张苦涩的笑脸都要撞到地板上去了,中年男人才肯罢休,拿出资料再扶上老花眼镜,开始谈论正事。维杰看著不由得在心里暗骂,这老头不得好死——他才不管对方一看就知道并不到堪称「老」的年纪,反正,骂就对了!
瑞南开始讲解。从那个不起眼的公事包里,陆续变出三落厚厚的文件夹,一应俱全的蓝笔、黑笔(甚至有萤光笔),有时抓起便条纸猛记,记完後却递给对方——并不是他自己要的资料!甚至饮料不小心翻倒时还得掏出乾净的手帕……
瑞南认真投入的模样,毋庸置疑相当迷人,维杰却没心情细细欣赏,只任由眼眶微微地湿润,再湿润。要不是这一趟跟著出来,还真不晓得瑞南工作时那麽拚命,竟连自己的性命也想赔进去似的。为了什麽啊?绩效奖金?
二十分钟後,中年男人含著微笑从咖啡店离开,瑞南送到店门口,目迎目送,直到对方完全溶进夜色里,才复回到窗边的座位,伸个大懒腰,宣称又一个阶段的终结。
然後瑞南拿出手机,拨号。维杰的口袋震动起来。
打给自己的?维杰兴奋接起。
「是我。」果然,瑞南一贯的开场白。
「我知道。」维杰微笑著回应没有差错过的这三个字。两句简单的对白隐含著两人纯熟的默契。维杰喜欢这种默契,每每都让他感觉和瑞南的距离又再亲近了一些。即使是错觉好了,也足够使人欣喜。
维杰先问:「多晚了还不回家,在忙什麽?」
「还能有什麽?去拜访客户啊,去当顾问,去讨论新签订合约的细节……琐碎的事情一大堆,哎呀总之就是在忙工作。你想听吗?」
「不想。」维杰嘻嘻笑著,「今天什麽时候回来,给你做几样大菜,好好慰劳一下?」
「改天吧。我这边不知道还要忙到什麽时候。你吃了吗?先去吃,千万别再等我。」
「知道了。对了……」
「抱歉,现在不能聊。回去再说?」
「喔,没问题。」维杰体贴地说。於是瑞南就断线了。
奇怪的是,明明表现出有什麽事情得赶去处理的语气,落地窗里瑞南却连椅子都懒得推开,叫来服务生又点了一杯饮料,一口一口悠閒地啜著,之後翻起报纸。
约莫十分钟後吧,一个女孩子走进走进店里,瑞南的眼神突然火热起来,瞳孔的亮度直逼无星无月夜里的一只黑猫。
对不起,我迟到了,维杰隐约读出女孩的唇语,心里顿时警报直响。她确实漂亮,又年轻,而且很会打扮,针织短毛线衣配素色长裙,简单却能突显出气质,而且落落大方……会是Martin中午在电话里提醒(警告?)的那个人吗?
接下来的事情像在眨眼间发生完毕。瑞南和女孩笑著携手走出了咖啡店,她的头颅就温顺地搁在他的肩膀上。在逐渐透出寒意的夜里,两人先找了餐厅合吃一桌小火锅,然後一起去看电影,挑了一部腻死人不偿命的爱情文艺喜剧,约两个小时後同时被其他观影人潮推挤至出口外,一左手一右手不知怎地系成了一串,再接著是四处情侣档的小公园……最後他和她的脚步停在宾馆前面。
维杰的手机在他最接近崩溃边缘的时候又振动起来。
「是我。」瑞南的音色。
「我知道。」维杰的声音颤抖著。
瑞南特意跟维杰说抱歉,晚上不知道什麽时候才能到家,最近公司极力拓展业务范围,光是待完成的文书资料就有满坑满谷,底下的人难免被要求多付出一点,晚归实在不得已……维杰如果累了就先睡吧,真的不用等他了。

面线热了,两颗蛋煎得半熟,苹果切丁。维杰的手脚相当麻俐,人都躺到床上去了,瑞南还没来得及从浴室里出来。时间是凌晨三点过十分,对维杰来说好晚好晚了,他闭著眼睛却愈来愈有精神,竟至无法入睡——是才忙过一阵的缘故吗?
瑞南刻意放轻了手脚,但维杰仍然「听」得出他的动静。他体贴地没有让吹风机轰轰乱叫,一头的湿发拿乾毛巾用力擦过便算了事;踏出一室氤氲时只下半身围了条浴巾,精实的身材一览无遗,然後他低头瞧见了维杰准备好的全套衣衫,反正左右没人,於是不劳遮掩地就地更换起来;最後他在铺了报纸、摆好三个餐盘的那张桌子前落坐,尚未大快朵颐便先露出一抹心满意足的微笑。
突然,很想好好地看看他。思念益发浓烈,维杰挡不住,起身下床。
「睡饱了?」瑞南怀疑地问。
维杰拉了他对面的椅子,「睡不著。」
「吃蛋吗?还有一个。」
「你吃,我不饿。」
瑞南还是帮维杰拿了根牙签,可以叉频果吃。维杰没再推辞,连著两口却感觉咽下肚里的只有苦涩的纤维,半点没有果甜、果香。频果是日本进口的,不便宜,还是等吃得出味道时再来品嚐吧!维杰叹口气,把牙签投进了桌边的小垃圾桶。
「有心事啊?」瑞南问。
是的。不过维杰选择摇头。
「没有就好。」低头喝面线,半晌,又抬头,「对了!等我到这麽晚,有什麽事情吗?」
「只是觉得你最近都忙那麽晚,我如果早睡,会很没良心。」
「神经!」瑞南笑了。
「而且,有人等你,帮你开门,有需要时再准备个宵夜,这样不是很好?」
「是没有不好,就怕你太累了。」
「但我也只能这样对你好了,不是?」
瑞南愣了一会儿,放下筷子,表情变得严肃,「你不用一直想怎麽对我好,也不必为我考虑太多有的没有的。你又没有欠我什麽。」
「是吗?」维杰又想流眼泪了,「好的,我知道了。」
沉默蔓延开来。瑞南很快离开座位去开了电视,然後回头捧著碗筷到萤光幕前盘腿坐著,没再回到椅子上。维杰则像被冻住了,好一阵子连一根手指头都没移动半寸,仅一颗脑袋瓜子不断思量,怎麽事情竟演变成了这样?这原不是他的本意。
瑞南吃完後刷了牙,没有招呼维杰,一个人进房间去了。维杰先洗碗,五分钟後才跟进去,那时瑞南的呼吸已然平顺,且隐约有了鼾声。
睡得真好!
维杰有些寂寞地躺上了双人床,瑞南留下的另一边的空位。两个人睡一张床想也知道是维杰设下的诡计,买家具时先下手为强,算准了瑞南舍不得狠下心丢掉。
「反正瑞南你总有一天要交女朋友,总有一天要结婚吧?双人床不会用不到的。」当初维杰甚至能笑著乱掰理由,言犹在耳,现在却无论如何吐不出类似的玩笑话了——太心酸!
瑞南右侧睡,维杰只看见他的背影,咬咬牙,乾脆也侧身将他从背後抱住,像搂著一个超大型绒毛布偶那样。维杰清楚瑞南不喜欢太过亲密,然而他管不著了。他的瑞南就要消失了,就要离他远去,他必须做点什麽。怎样的付出维杰都愿意,问题是,有什麽是瑞南真正需要,而他又给得起的呢?
一股好闻的身体气味不断钻进维杰的鼻腔,有那麽一瞬间害他差点又激动落泪。怎麽今天晚上的情绪那麽容易失控啊?他记起瑞南进门时其实身体就是香的,却仍然半推半就地进浴室又冲洗一阵……好一出烂透了的八点档连续剧!演给谁看?
维杰後悔自己多事,竟学人玩起侦探跟踪的游戏;也後悔抛出两个问号追究晚归的原因,天晓得瑞南无法自圆其说;更後悔一番谈话弄得两人都不愉快,明明知道装聋作哑就能蒙混过去,以前不都是这麽过来的吗?
好在全有转圜的馀地:只要维杰不说,瑞南不可能知道他那天下午的行程;问号早被淅沥淅沥的水声冲洗得极淡;至於一场不欢而散虽然难堪,但过几天应该也就没关系了,两个人不是没有闹过不愉快,随著时间过去,总会船过水无痕。
唯一麻烦的是维杰自己愈搅愈乱的心情。对瑞南的眷恋不知何时变得好深好深,好深好深……维杰非常害怕,离不开他了,怎麽办?
维杰抱得更紧了。瑞南不舒服地动了动,转醒,皱眉。
「记不记得我们的约定?」维杰问。
「如果有一天,我找到一个合适的女孩子,我喜欢她,而她也对我有意思,」含糊的声音,字句都黏在一起了,「这时候,务必要尽快告诉你,让你可以死心,然後潇洒放手,离开。又怎麽了吗?」
「我改变主意了。」维杰咬了咬下唇,「如果有一天,你另外有喜欢的人了,请你骗我,不要让我知道。就当作是可怜我也好,求你了。」
沉默。良久,瑞南才回应说:「真的很晚了,你不累吗?快睡吧。」

每月第一个礼拜的星期五,是瑞南任职的公司召开行政会议的日子。本来行政会议只是例行公事,撇开程序上的繁文缛节不谈,一般来而言单位主管或代表把份内职掌做成书面资料,再利用五分钟简短完成口头报告即可。偶尔临时动议时提出的工作上的困难,在大夥儿集思广益下,也并不难解决。
今天的会议,却一连进行了三个多小时还没有结果,最主要的症结是公司「行销及推展业务的大方向」迟迟无法决定。连瑞南在内十馀名较资深的业务代表全员到齐,大致分为巩固既有客户群的保守和向外扩张新势力的激进两派,一个上午表格、数据、各种分析纷纷出笼,两边皆卯足全力拚命解说,却因各自有著致命的局限与缺陷,结果谁也占不了上风,就这麽舌战著、虚耗著。
在瑞南看来,其实答案再简单不过。上一季虽然单靠几个新拉拢的客户,就多创造了百分之十五的营业额,但固定合作的厂商仍下足百分之六十有馀的订单,整体来看亦是可观。
「新的必须挖掘,旧的也不能放弃,两边取得平衡才是赢得最大利益唯一的办法。」这麽中肯的意见,瑞南在会议里提出来,却没有半个人听得下去。保守派知道瑞南上一季向外拓展的成绩斐然,看他举手要发言,先入为主地露出不耐的神情,只差没捂住耳朵而已。至於激进派这边,原先还暗地里叫好,没料到听见的竟不是完全给予支持的声音,於是也不高兴了,当众一个一个垮下脸来,半点不留情面。
说到底,不过是业务科内部的权利斗争罢了。真正在外头要往前冲的时候,曾看谁这麽伶牙俐齿又殚心竭虑过了?瑞南自认尽了发言的义务,其馀便不愿多想。反正从来就是个无党无派的逍遥人物,别人怎麽看他,他懒得去管。
早上八点开始的会议,将近下午一点时终於结束。瑞南踏出会议室,左右张望了一下,看见品妤坐在走廊的长椅上,捧著一本翻译的小说正津津有味地读著。
瑞南走过去敲了敲她的脑袋瓜,「抱歉,等很久了吧?」
「没关系,我自己说要等你一起吃的。」品妤把书本收进包包里,同时报以一个相当灿烂的笑容,「怎麽开个会也可以开那麽久?有大事吗?」
瑞南摇摇头表示不想谈这个,只问:「想吃什麽?」
「随便。」品妤乖巧地没再追究前一个问题,并且决定,吃的方面也让瑞南决定比较妥当。她记得有一回自己一时兴起说要来个「健康轻午食」,简单吃了凉面配果汁便打发一餐,当下瑞南没有反对,之後却在不经意间透漏那天下午差点饿死!一个年轻男人的食量怎麽说都是不容小觑的,想著想著品妤又要为自己当时思虑的不周延感到惭愧了。
瑞南开完会又饿又累,决定找一家便当店加饭加菜吃到饱,品妤欣然同意。相处日久,早就过了得借助高级餐厅的气氛才感受得到浪漫的阶段,吃什麽、在哪里吃再也不是问题。这是不是代表和瑞南的关系无形中又前进一步了呢?
便当店在两个红绿灯外的路口就有一家。错过了用餐人潮,反而没剩下什麽饭菜,老板娘弯腰抱歉著排骨和鱼排现炸要五分钟,请两位稍等,会先送上汤品招待。
趁著这空档品妤问瑞南:「今天晚餐有没有决定要在哪里吃?」
「午餐都还没上桌呢,直接想到晚餐去了。」被问的人睁大眼,「饿疯啦?」
「才不是!我是想说,那个……晚上吃我做的菜好不好?」半是羞涩的微笑,「我最近开始学做菜了,简单的料理应该不是问题。如何,想不想试试我的手艺?」
「当试吃的白老鼠,是吗?」
「喂!」品妤佯装生气,失败了,对瑞南她实在是凶不起来。
「在哪里煮?」
「你那边,可以吗?」
「这样啊……」瑞南不由自主地皱了眉头。
品妤解释说:「我租的那里只是隔间的小雅房,没有厨房也没有厨具,而且房东说过不可以开伙,所以……哎呀反正我只是说说而已,如果不行的话……」
「没有问题,就去我那边吧!」瑞南打断她,微笑,「有个小厨房,也有菜刀、锅铲、餐具等等,很方便的,你只要记得把材料带来就行了。」
「调味料呢?」
「盐、糖、酱油,应该基本的都有才对。」
「应该?才对?」品妤注意到瑞南句子里代表不甚肯定的语助词,正疑惑著,刚好老板娘端著热腾腾的餐点过来,马上瑞南摆摆手,不说了,吃饭要紧。
「总之,晚上我到你那边去?」品妤开动前再确认一次。
「嗯。好。」事情就这麽决定了。

吃饱喝足後不急著回公司,在品妤的提议下两人先沿著熙熙攘攘的街道走了一段,然後逛一会儿书店,最後买杯热饮,当作微凉秋日午间一个温暖的纪念。
品妤东扯西聊,就是没有再提晚上做菜的相关事宜,瑞南表面云淡风轻,可其实内在思绪翻涌,好不安稳。自己不是一个人住,这点没有必要隐瞒——找人合租大一点的房子,负担减轻了,住得更舒适,还能彼此有个照应……这些都可以是理由,而且合情合理;再说,想瞒也瞒不住,满屋子两人共同生活过的痕迹,瑞南哪有办法只手遮天?
比较伤脑筋的是,要如何定位维杰和他的关系?大学同学?普通室友?知心至交?抑或是其他的什麽……而维杰呢?又肯不肯配合演出?
最後,也最关键的:该怎麽向维杰介绍品妤才好?
他和她认识快三个月了,两个礼拜前正式开始交往,在同一家公司上班,虽然身处不同部门,少有接触的机会,但因缘际会下,命运的红线仍然将两人缠在一起,进而相爱、相知、相惜。最近一段时间,感情的进展尤其神速,一天二十四小时,瑞南除了睡觉和工作,剩下的时间全尽量拿来陪伴品妤了,仍嫌不够!他未曾想望爱到奋不顾身的那种疯狂,可它偏偏不请自来,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姿如狂浪翻卷,一举将他吞噬——他也甘愿被吞噬啊!
对任何人,瑞南都愿意大方承认上述事实;然而,对象是维杰,一切又得另当别论。
可不可以诚实?当然可以。不过维杰大概会疯掉!
「如果有一天,你找到一个合适的女孩子,你喜欢她,而她也对你有意思,这时候,务必要尽快告诉我,让我可以死心,然後潇洒放手,离开。」
这是每隔一段时间维杰便会重复一次的句子,瑞南早听得熟稔,只是没有真正放在心上而已。拥有品妤、再次品味爱情以後,他才明白,许下这样的承诺需要多少勇气。爱一个人很不容易,放弃一个人更是艰难。现在的瑞南就丝毫不敢想像,少了品妤,自己可能变成什麽模样……堕落吗?发疯?或者永远一蹶不振?
维杰又将如何,如果他选择毅然而然决绝而去的话?
一句涨红脸鼓足勇气後才说得出口的「我喜欢你」,想想已经是五年前的旧事。更早,肯定还存在好长一段煎熬著是否坦白的悠长岁月——那究竟有多长呢?瑞南难免有些不寒而栗。至少五年的青春哪!维杰究竟想从他这里取走什麽?伤害吗?
瑞南才不愿意伤害维杰,但除了拖延战术,他不晓得自己还有什麽其他的策略可以采用。如果维杰能够看破,自己先死心,那该有多好?五年了,瑞南等的也只有这个。无奈情势的发展偏偏向著相反的方向推进,几天前维杰甚至一改初衷,悠悠说著不管瑞南心系何方,总之他不会放弃……
怎麽办?继续拖延著吧,横竖没有其他的路可以走了。
下午,瑞南抽空拨了通电话给维杰,告诉他今天不用张罗晚餐了。维杰很自然地追问为什麽,瑞南回答因为有客人要到家里拜访……只讲到这里,後面实在编不下去了。
维杰紧抓著疑点问:「有客人要来,不是应该准备得比平常更丰盛吗?」
「呃……」瑞南无法解释。
「想出去吃馆子?」
「这个……也不是没有可能……」
「何必呢?我的手艺你又不是不知道,放心,不会让你丢脸的。」
「可是……」客人想自己煮啊!怎麽切入才恰当?
「还有没有什麽问题?」
「没,没有了。」瑞南放弃。接下来的发展,大概不是他能够控制的了,就……兵来将档,水来土掩吧!可能另外找个藉口将品妤劝退会容易些,但瑞南一开始就没这麽做,现在更不想答应了才又反悔……苦恼啊!
「那好。厨房里的瓶瓶罐罐我会先贴上标签,肉类、蔬菜、水果的菜刀也会分别标示好。酱油好像快用完了,我马上去买。应该就这些事情要做吧?」
「你在说什麽啊!」
「客人要到家里学做菜,是吧?」电话里维杰呵呵笑著,「又不是什麽见不得人的事,以後你可以直截了当地说,没关系。要不然……磨练一下说谎的技巧如何?」
除了应一声「喔」,瑞南完全不知道可以说什麽了。
「是女人吗?」维杰又问。
瑞南沉默。不知怎地突然忆起,三年前,他曾痛哭著许下「全天下的女人都不是好东西,我再也不要碰女人了」的「承诺」。那是在他结束上一段感情,意志极度消沈,只有维杰始终待在身旁陪伴的时候。
言犹在耳,人事已非。
「好,我知道了。」没等到瑞南的答案,最後维杰自己说,「晚上我会自动消失,你们好好玩吧!」
自动消失?什麽意思?瑞南来不及问。
维杰已经把电话挂断了。

因为已经和品妤有约,所以下午几个临时才又加进来的case,瑞南通通排到明天以後才处理。晚上没有加班,离开公司後瑞南早早回到那个他和维杰共有的地盘,开了门第一时间先感觉到有哪里「不太一样」,仔细巡过一遭,马上发现从里到外都整理过了。
地板扫过而且拖过,光著脚踩不到灰尘,也不黏腻,说有多舒适就有多舒适。从厨房、浴厕到客厅的三个垃圾筒全数清空,摆设归位,窗明几净,鞋柜、衣柜等几个容易有异味的地方则按属性摆上了除臭剂或芳香剂……总之,感觉得出来维杰下了不少苦心。
问题是,维杰人呢?
头一次进门後没有那张熟悉的面孔迎接,瑞南觉得心里有点「怪怪的」。突然间兴起打手机找维杰的冲动,但想了想实在不知道问候完後还能讲些什麽,只好作罢。等好不容易说服自己「单单一声『谢谢』也好啊,毕竟他帮忙做了那麽多的准备」,拨号了,却直接进入语音信箱。维杰没有开机。
大概是天意吧?瑞南索性不再去想,卸下一身上班的西装,打算进浴室先洗个暖暖的热水澡。没想到他的换洗衣物维杰也预先准备好了,从内衣到外衣一件一件折叠整齐,就摆在浴室里头的置物架上。冲洗完毕,瑞南将衣物捧在手心,有那麽一瞬间思绪五味杂陈。
自己值得维杰这般待他好吗?
门铃在晚上七点整准时响起,瑞南飞奔开门,果然是品妤。刚逛完一圈黄昏市场,品妤两手大袋小袋的战利品,瑞南赶忙伸手接过,同时估计一下重量,啧啧,竟然还不轻呢!
「都怪我太贪心了,什麽都觉得很好吃,很想买,结果……就是你看到的这个样子罗!」品妤笑著进门,「连按门铃的手都差点空不出来,是不是真的买太多了呢?」
「没关系,慢慢吃,能吃是福。」
「对啊,都给你吃,让你发福!哈哈!」
「谢谢喔。」
瑞南一面搭话,一面招呼品妤在沙发上歇一会儿,然後找纸杯想给她倒杯水。这过程花去不少时间,他几乎把视线所及每个看得见的抽屉都翻过一遍了,最後才发现纸杯跟免洗餐具是邻居,就摆在最初拉开的那个位置,只是纸杯摆得较深,一开始忽略掉而已。
「不是一个人住?而且东西都是别人在整理的,对吧?」品妤微笑。
「是啊。还有另一个房客,他愿意当家事魔人,我自然乐得轻松……哪晓得今天就出状况了,真糟糕!」瑞南也笑,不过是很不好意思的傻笑。
「原本就认识的人吗?」
「大学同学,他的名字叫『李维杰』。」瑞南搬出事先琢磨过应该最安全的答案,「我想住得好一点,於是逼迫他帮我分摊房租,这主意不错吧?」
「是很聪明啊,不过,」停顿了一下,双手叉腰,「还好菜有多买,否则三张嘴巴不够吃,你肯饿肚子吗?怎麽不先通知我还有跟别人一起住?煮了饭菜却只有我们两个人享受,对人家多失礼!」
虽然品妤用的是半责难式的语气,但因为嘴角仍然上扬著,所以半点威胁感也没有。
「要煮饭菜是真,至於是不是享受嘛……」看品妤的拳头就要追打过来,瑞南才笑著改口,「我问过维杰了,他今天有事情得忙,要我们尽管吃,不用管他了。」
「那就好。」
瑞南洗完澡便套上轻松的运动服,而品妤的服装虽不随便,却也没有装扮成平日外出时亮丽的模样,大抵来说仍是适合家居的搭配。可能是穿著少了拘束,心情於是随著舒展开来的缘故,之後的瑞南不但开口说话的频率增加了,句子也一下子拉长不少,品妤则表现出未曾显露的俏皮的一面,妙语如珠,使两人的相处更显融洽。
一个人的拜访,带给一屋子满满的生气与活力,这样的效果瑞南始料未及。在只有两个人的世界里,他和她大方地聊著笑著,其馀什麽也不做,但就算仅是如此,烦恼仍彷佛能在瞬间消弭於无形——瑞南很难不爱上这种感觉!
果然,没有拒绝品妤来访是正确的。除了工作上的成就感,瑞南已经欠缺其他滋润——尤其是爱情的滋润——太久太久,久到自己都要枯萎了,而品妤是一场及时雨,使他得以经历「重获新生」的喜悦。这是维杰以前不曾,且以後也不可能带给他的。
不是说维杰的条件不好,也不是说瑞南真不知道维杰想交付给他的就是爱情,只是……这要怎麽说呢?有时瑞南反而很害怕维杰对他好,因为心里知道自己很难投以同等的回报,所以接受了便非得更添些亏欠不可,那种滋味并不好受。如果不接受行不行呢?万一维杰误会自己瞧他不起,以至於连单纯的好处也不肯收下了,那又如何?
想著想著瑞南又要心烦了。其实他跟维杰也曾共同拥有过一段没有压力的和乐时光,究竟都是谁把它给破坏掉了呢?

品妤的厨艺没有维杰精彩,端上桌的五个盘子里,有三道是「鸡蛋料理」,标准的初学者菜色。甚至有一道凉拌海蜇皮是维杰的拿手菜,瑞南只嚐一口,便比出了两人的高下。
但他仍然吃得相当开心,除了一盘火腿蛋炒饭确实份量过多无法消化完毕以外,其馀四盘皆汁渣不剩,给予品妤莫大的鼓舞和虚荣。一句「剩下的炒饭可以明天带去公司当『爱心便当』」,更将品妤说得又喜又羞,双眼含笑,两颊火红。
然後他们一起洗碗,两双手同时挤在一个水槽里,成不了什麽事,看著四溅的水花却也有一番乐趣。完毕後他拉起她的小手四处「参观」。品妤对屋里每件物事都好有兴趣,不停地东指西问,比起求知若渴的莘莘学子有过之而无不及。即便是不甚起眼的小东西,瑞南讲不出什麽「典故」,也可以用掰的,总之不会让她失望。
两人还意外翻出了瑞南从国小到大学的几本毕业纪念册。瑞南不懂爱惜,年代最早的几本书皮都已破损,纸张泛黄,好在没有缺页,至少能完整回味每个旧有的美好片段。
翻到大学那一本时,品妤问:「维杰是哪一个?」
她的记性很好,瑞南只提过两次的名字,转眼便记住了。
瑞南把照片指给她看,「你别看他戴学士帽的样子好像傻傻的,其实本人还挺好看。而且认识的人都说他的眼神很灵活,像是会说话似的。」
这里「认识的人」并不包括瑞南自己,他仅是拾人牙慧罢了。维杰的眼里有什麽讯息,以前可能还懂一些,现在则愈来愈不明了了。
「看起来很有气质的一个人。」品妤评论。
「他是啊!」瑞南点头,「多亏了他,屋里的摆设什麽的都保持著一定的水准。如果只剩我一个人住的话……大概这里会变成猪窝吧?」
「看你在公司的办公桌就知道了,乱成一团。」
瑞南耸耸肩,一副「没办法,我就是这样」的无赖模样。
「他跟你还真不搭。」品妤又说。
「喂,我听到了喔!」
接著品妤要瑞南讲一些有关他和维杰的小故事。瑞南想了想,挑拣两人在社团联合发表会认识、之後偶尔会一同出游或者打打球、写毕业论文时维杰帮忙他找参考文献……一些比较「无关紧要」的事情来分享。
至於维杰向他告白、苦苦等候多年、无怨无悔的付出,诸如此类,自然是略过了。
「你们的感情一定很好,不然不会毕业了还一直住在一起。」品妤眼里满是神往,只差一句「好羡慕」没说出口而已。
听著明明称不上暧昧的推论,瑞南却突然感觉不太舒服,勉强笑著反问,「不会是吃醋了吧?或者你觉得我们的感情还不够好?」
「也不是啦!不过……从大学那几年到现在,你的一大段过去维杰都参与了,我却没有。啊!愈想愈觉得好不公平!」品妤扁嘴。
「说什麽傻话啊!」瑞南伸手揉乱了她的头发。
欢乐时光一直持续到晚上十点。品妤最後洗净、切好几份水果,摆盘,包上保鲜膜,送进冰箱,然後说该告辞了。瑞南愿意一路相送,毕竟时间不早,放女孩子单独走夜路,难保不会发生危险。品妤却不肯答应,认为让他来回奔波太辛苦,也太麻烦。
双方的意见僵持不下,最後瑞南提议:「今天先在这里睡一晚,明天早点起床,我送你回家换衣服、拿资料,然後一起去上班?」
才听完,品妤的脸就红了。这里只有一张双人床,难保不会发生什麽事情……还能发生什麽事情呢?
不等品妤拒绝,瑞南马上冲去拨打维杰的手机。
但回应他的仍然是语音信箱里机械般的冰冷女声。
「哔」声响起,正犹豫著是否留言,突然瑞南回想起维杰下午时提过的,「我会自动消失」和「你们好好玩」……可不可能就是暗指现在这种情况?
维杰知道他交女朋友了吗?
不可能。因为他还没正式介绍双方认识啊!
「那个……我想,我还是先回去好了……」品妤说话时,该带走的东西已经揽在手上。
瑞南赶忙上前将她拦下,心一横,一把抱起,然後大步迈开,直接把她丢上双人床。
「不行啦!」品妤焦急著,「维杰回来的话怎麽办?」
「他不会回来的。」
「这样好吗?」
「我说了,维杰不会回来!」
品妤接下来的抗议,都让瑞南用嘴唇封住了。欲望瞬间燃起,并且蔓延得极快,没多久,品妤便失去思考的能力,呼吸渐渐紊乱,连抵抗都成了欲拒还迎似的勾引。
瑞南的动作看来乾净利索,其实心底也有著惶恐——是啊,这样真的好吗?
好在他担心的最後并没有成真,维杰果然一整个晚上都没有回来。

维杰的世界很小,认真说来也就他和瑞南两个角色交替出场而已。他认识的人也很少,原先就不爱交际,跟瑞南住在一起後,和以前社团的朋友断了联系,人际关系更显得孤僻。从前不以为意,认为只要抓紧爱情,其他的都只是多馀。现在他嚐到苦果了,被瑞南「赶」了出来,一时之间,竟无处可去——这不是自找的吗?
长夜漫漫。一开始他还能放任自己在书店、大卖场、服饰店……这些乱七八糟的地方信步游走,过一阵子也就没趣了。想当然,心情郁闷,始终一个人的状态,怎麽也只能沈重自己心里的孤寂。
他其实知道任何人这个时候最需要什麽……是朋友吧?但莫名的自尊不允许他回头找Martin,那虽然是现在维杰身边可能还称得上朋友的角色,却也是打乱他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生活的始作俑者。他恨Martin。
他们认识不算浅,Martin该知道维杰并不冀望真相。真相一直非常明朗又极端明确:尽管瑞南空窗了好一阵子,但总有一天他会找到一个他很欣赏,而对方也欣赏他的女孩子,自此两人过著童话般幸福快乐的日子……那是维杰不能接受的——至少现在还不能。
虽说对於瑞南,维杰总期许自己最後可以含笑祝福,而且他也不容自己怀疑扮演好这种角色的可能性——本来嘛,一开始就没有可能的事情,善尽人事只是过程,谁也没有奢望过最後——只是这最後是不是来得太快了呢?再晚一点好吗,维杰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要是「最後」能永远不来,那该多好?
想著想著维杰知道自己又走进死胡同了。在店员疑惑的注视下,两手空空地离开这个自己不小心又发呆了五分钟的地方……他甚至不清楚那家店卖什麽、有什麽、没有什麽。
这天不知道是哪个好日子,街上人影很多成双成对,维杰看著心里不禁生出一股说不出的厌烦。渐渐地他开始净挑些小路、暗巷、没有人的地方行进,好像在逃避些什麽,最後他在一家招牌破烂的咖啡馆前停下脚步。
粉红心事。
这家店维杰好久以前进去过两次,地点隐蔽,还是Martin那群朋友中忘了那个人介绍的,才知道有这个地方。特色是店名念起来骚味十足,内部装潢却再正经不过,原木桌椅配上陶瓷杯盘,除了是暗地里同志聚集的圣地以外,其馀并没有不同。
同志聚集的圣地吗?突然维杰觉得自己没那麽孤单了……要不要就顺便找个朋友寂寞的灵魂,一起拥抱这个孤独的夜晚呢?
他推门进去。
非假日,客人少得可怜。中央两张桌子各被一对情侣占据,留一个西装男人独自瑟缩在墙角。那男人长得还颇合维杰的口味,气质跟瑞南竟有百分之八十的相似……哎呀还想这个做什麽呢?扫兴!
老板是个模样有点猥琐的男侏儒,躲在柜台阴影里,做贼似地问道:「喝什麽?」
「随便。」然後维杰往男人走去。
「我可以坐在这里吗?」嘴里客气,动作却没停。话没问完,人早坐下了。
那男人耸耸肩,一副无可无不可的样子。
咖啡很快送上来,真的是「随便」,嚐不出是什麽名堂的豆子,加了糖还是还是苦得要命,口感乱七八糟。维杰舔舐几口,直觉无法接受,乾脆一饮而尽。
「有人喝咖啡这麽粗鲁的吗?像在灌可乐一样。」对面的男人被维杰的动作逗笑了,主动开口找他搭话。
维杰不服气,「你不知道,这根本不是人喝的东西。」
「谁说我不知道?」男人把自己的杯子举高,「碰巧进门时,我讲的也是『随便』。」
就这麽个巧合,两个人的距离一下子拉进不少。
难得有缘嘛,维杰聊著聊著便坦白承认自己现在非常难过,喜欢的人正把别人拥在怀里,那种揪心,不是当事人不会懂的。用的虽然是半开玩笑的语气,过程结果颠来倒去、真真假假,说著说著却还是略红眼眶,动了真情。
男人好像也有一段故事,不过听维杰说完後,只笑了笑,没有分享的打算。
「你的情况比我惨太多了,说出来变成我没事悲春伤秋似的,不如让我保持一点神秘感吧。」他的解释是这样。
维杰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原本就没有想多了解的意思。
接著好一段时间两人都没有开口说话。中间维杰无聊开了手机,桌面是瑞南灿烂的笑脸,他仔细端详了好一会儿。然後手机的「不漏电功能」显示在他关机这段期间,瑞南来了一次电话,时间是晚上六点多。
那个时刻,瑞南应该刚回到家吧?打来说什麽?他把女朋友带进门了,要不要一起来狂欢?很快维杰就否决了自己偏激的想法,瑞南不是这样的人……唉!如果是就好了,自己要放手便能乾脆利落得多吧?
之後回到桌面再发呆一下,叹气,然後把手机电源按掉。回到现实世界,发现桌子对面的人正盯著他猛瞧,瞧得他一下子不好意思起来。
「男朋友?」对面的人问。
维杰张著嘴,却说不出话。该怎麽回答「是」或「不是」呢?两种答案,都太过悲伤。

「不想回答也没有关系。」男人很体贴地表示他只是问问而已,「晚上谢谢你陪我,让我心情好一点。我要走了,你呢?」
「我可不可以跟你走?」维杰是真的除了花钱睡旅馆外没有地方可以去了,但这个问号太容易让人误会,果然使对方一下子撑大了眼。
「这算什麽?」男人问得犀利,「寂寞,想找个人陪?」
也就是一夜情的意思了。没多久前维杰确实这麽想过,可说穿了也只是想想而已,而且念头很快便消失无踪。现在呢,又怎麽想?他应该即刻否认的,盲目追求一时的激情碰撞和肉体欢愉并不是他的行事风格,但句子刚要出口,却又犹豫了。
不知怎地思绪一下子转到瑞南这个晚上将如何度过,然後他瞬间悲伤得不能自己!
「嗯,请你陪我吧,这个晚上。」维杰的心痛著,脸上是不相称的浅浅微笑。
「你知道你在说什麽吗?你会後悔的。」
「你情我愿,也没什麽好後悔。」
男人沉默了一下,笑了,「好吧,如你所愿!」
他牵起维杰的手走到柜台,也不废话,直接付了两个人的咖啡钱。「欢迎再度光临」的制式问候随後响起,那彷佛是解除一切束缚的魔法,男人的脚步一下子迈开了而且跨得很快,却也始终保持在维杰不必费力便能跟上的范围。
维杰很感动,这麽细心的对待,他还真的是「久违」了。所以等一下该怎麽表现呢?呻吟声大一点,还是称赞男人的尺寸傲视群雄?
会冒出这一堆乱七八糟的想法,自己果然是疯了吧?
男人的车停得不远,路灯下正闪著亮黑色的光泽,是个不知名但猜测颇高档的牌子。维杰也在副驾驶座坐稳後,四个轮子随即飞驰而起。轻柔的音乐流泻出来,暖气暖哄哄地拂在脸上,有种说不出的舒适……
夜更深了,车外轻轻飘起雨来。维杰闭上眼,突然觉得,好累。他的心里也是黑夜,他的世界也下起了雨,谁能带他迎向光明,或者送他一寸日光呢?
「你睡一会儿,到了我再叫你。」男人说。
「不想睡。陪我聊天好吗?」
男人一边熟练转著方向盘,一边问:「聊什麽?」
「你有没有喜欢过一个人,喜欢到你愿意为他付出一切,也试著改变,让自己尽量接近他心里最理想的那个样子,甚至不惜失去一切,朋友、兴趣、梦想……但他还是没办法喜欢你,而你尽管反覆告诉自己要看开了,却放不下,於是不断痛苦、挣扎,再痛苦、再挣扎……这样是不是很犯贱?是自找的吧?」
「这是……晚上你的故事的续集?」
维杰不说话,男人知道自己猜中了。
「疯狂爱上一个人却得不到回应的经验啊,我想只要是圈内的都曾苦过吧!只要陷进爱情里,不管智商多高的人都会马上变成智障……所以怎麽办,就不爱了吗?」
「听起来不错。」
「办得到再说吧。」
红灯,车子平稳地停了下来。维杰听著雨势有逐渐滂沱的趋势,睁眼探看,窗外的风景、路数、行人……果然慢慢分不真切了,全部糊在一起,像一团烂泥,像他的爱情。
绿灯。男人自言自语般述说起自己的故事。几年前他有一个很甜蜜的lover,虽然因为事业的关系,当初是他先选择离开的,但关於那个人的一切,其实他始终不曾忘怀。这次回国,为的就是找到那个人重修旧好。
「结果他变了,变得……总之不再是我记忆里的那个样子,我只能放弃。好在还有另一个人在呵护著他,也算是种喜剧收尾吧。」
「他变了,你就不再爱他。这样你到底是爱他,还是爱你自己呢?」
「这问题我还真没有想过。不过,我的价值观是,爱情这东西真的勉强不来,合得来最好,合不来便罢。你描述的那种痛,我嚐过一次,一次也就够了,没道理让它以任何形式再次上演。呵,好像讲得没头没尾的,你懂我的意思吗?」
「至少知道你很豁达。」维杰很羡慕。
「所以当你说著你的故事,眼里还充满悲伤时,我就知道自己幸运得多。」
「怎麽才能跟你一样豁达呢?」
这算哪门子问题啊?男人愣了一下,耸耸肩,「搞不好我的豁达只是装出来的呢!正确解答,可能我也还在寻找……如果你先我一步找到了,记得告诉我,好吗?」
「可以。」维杰不禁微笑。好个充满希望又满富哲理的问答……该是一夜情对象这种身份适合的话题吗?
十几分钟後,车子安静滑进一栋大厦的地下停车场,维杰听从男人的指示下车,迈开步伐,走进电梯。命运的这一刻总是要到的,他的脑袋开始一片空白。
楼层指示灯的数字不断上跳,最後在九楼停下。
「不後悔?」男人又问了一次。
维杰只是摇头,微笑。
於是男人掏出钥匙开了门,脱鞋後自己先走了进去。
维杰没有犹豫,就紧紧跟在他的脚步後面。

屋里的摆设一如男人始终保持著的优雅,色调是简单的黑、白、灰为主,只匆匆一瞥,便感觉得出在表面的朴实下隐隐暗藏奢华,显示主人过的确实是很有质感的生活。
男人领著维杰直接向卧室里走去,那里摆著一张king size的双人床,上头的棉被拉得像旅馆里的一样整齐。可能是意识到接下来将发生的事情,维杰的脸马上红了。
然後是一颗心,跌落悬崖似地不停下坠……
「先洗澡吗?」男人问。
维杰木讷点了点头。男人很快从房间抽屉内找出一条乾净的毛巾和大浴巾,一面嘱咐洗发精、洗面乳、沐浴乳浴室里都有,一面又准备了一套未拆封全新的免洗内衣裤。动作熟练,像是很有经验的样子。
「你常带人回来?」维杰忍不住猜测,在浴室门关上的前一刻。
男人并不明讲,只眨眨眼,「你介意?」
「没有。随便问问而已。」
「别乱问。快洗吧。我等你。」男人笑著帮他把门带上了。
浴室里,随著身上的束缚一件一件卸下,面对镜子维杰看见一副凭仗著年轻而充满生气的躯体。他不曾刻意锻鍊,也很少节制饮食,好在天生是吃不胖骨感纤细的体格,让他看起来还算标准匀称。
他发了会儿呆,接著在心里跟自己的青春微笑著打了声招呼。庆幸有它,否则今晚还不知道能在哪里落脚呢!男人肯「收留」他,大半也是因著这一点吧?
转开水龙头,水声开始淅沥。淋湿,抹肥皂,细细搓揉。一边清洗著,一边他又想:没有感情基础的激情啊,真的是他要的吗?这是他最後一次自答自问,之後心里再无杂念。
沦陷就沦陷吧!点头摇头说穿了搞不好根本没有差别——自己也没有人珍惜不是?
洗完後乾脆连衣服都不套了,反正迟早要再脱下的嘛,於是拖著湿漉漉的身体,只下身围一条大浴巾便踏了出去。
男人正坐在大床床沿无聊地等待著,一身西装已经褪去,只上下各一件最贴身的白色内衣内裤还留在身上。他显然没料到维杰会以这麽撩人的姿态出场,在等待时添了几许惺忪的双眸瞬间一齐绽放出光芒,紧接著是好几声猛咽口水的声音。
「不怕感冒啊?」那声音都有些颤抖了。
维杰把所有反应当成对他的赞美,一时自信燃得更加炽烈,浅笑著迎上前去,捧著男人的脸先开始一连串的轻吻,从额头开始,往下经过鼻梁,小心绕过双唇,滑到两颊,之後是耳垂、下巴、脖子……
男人始终被动地享受著,暂时没有反过来采取攻势的打算,这样的温顺让维杰很满意。虽然已决心付出一切,最终真的失去什麽再无甚所谓,但过程中自己能主导节奏,总是件舒服的快事。
当维杰也把双手覆上男人的胸膛时,男人猛地往後缩了一下。
「那个……红酒,你,你喝不喝?」男人结结巴巴,彷佛才提到酒便自动醉了,「我珍藏了几瓶二十几年的,想找个人分享,一直没有机会。」
「现在吗?」维杰失笑,「不适合吧?」
手边还想继续,男人制止了他。
「怎麽说……我觉得我们这样子,好像太快、太直接了。应该先来点……前戏,对,要有点前戏吧?而且……而且我也还没有洗澡,你看我穿这样,本来就是准备要洗澡的,或许你应该等我一下。」
维杰愣住,脸色渐渐黯淡。
「我知道了。」他闷闷地说,「其实你打从一开始就不想……吧?」
男人低下头,抿紧嘴唇,沉默著。
「我真的那麽糟,一点吸引力也没有吗?」
「不是这样的……」
「就是!」维杰爆发开来,「所以他才不爱我!你也不要我!我是最烂的!随便路边一只野狗都比我强得多,至少野狗懂得认命,知道自己贱,知道什麽不属於自己就放弃了不会巴著不肯放……」
「不是这样的!」男人更大声打断了他,随後紧紧将维杰拥入怀里,很紧很紧地拥著,「你很好啊!为什麽要这样否定自己呢?我只是……我只是觉得自己好像一下子喜欢上你了,我知道突然这麽说很奇怪,可是你不觉得我们很聊得来吗?我觉得我们可以试著当朋友看看,我不要只拥有一个晚上,然後就什麽都没有了,那样我会难过……你能明白我的感受吗?」
「不明白。」维杰挣脱男人的怀抱,拒绝他更多的解释,侧身压进床里,拉起棉被蒙头盖上,「算了,这样的结果也是好的,本来我就在犹豫到底要不要……没关系,其实我并没有那麽喜欢那个。这样也好,算了。」
「喂,你还好吧?」男人不太放心地推了推他。
「没事。」维杰的声音传出来,「不过我好累了,这张床可以借我躺一个晚上吗?」
「本来就是要留你下来的,你现在状况那麽差,要出去乱跑,我也不答应。」搔了搔头,「其实刚刚我才整理出另一个房间,就在隔壁……」
「好,我去隔壁睡。」维杰马上要爬起来。
男人示意不必麻烦了,想把维杰推回床上,没料到用力过猛连人一起栽下去,眼睛馀光又瞥见棉被下仍是一片光溜溜,一下子慌得不得了,起身後连忙冲进浴室里,逃难似的。
维杰心里说不出是什麽滋味,还来不及体会准备好发生关系结果竟然成空,到底是幸运还是不幸,突然就被人告白——那样也算告白吗?总之他心里很乱,不想再做思考,乾脆闭著眼睛,往梦里遁去。
现实刮著狂风骤雨,梦里便该有个好天气吧?他希望得有理。

这一觉睡得很沉。模模糊糊醒来,太阳已经晒得炽烈。为了每天早上帮瑞南准备早餐和西装,维杰好久没这样赖床了,而且把时间全部睡掉,感觉好奢侈哩!
摇摇头伸个懒腰,看见周围陌生的场景,一时分不清楚今夕是何夕。
然後昨晚的一切一下子清晰起来。他想著想著便觉得有些难堪。他一向不是那样任性和不讲道理的啊!
倒是……这里的主人呢?现在才发现还不知道男人的名字。见面时无论如何得好好鞠躬一番的,结果变成开口先是生份地说「你好」紧接著问尊姓大名……会不会太失礼了呢?
爬起来对著镜子简单梳理一下睡乱了的头发,一低头瞧见自己全身赤裸,原先下身围著的浴巾不知道睡哪儿去了。抬头发现衣服裤子折得整齐就放在床头,手机也端正摆在一旁,顿时又感动得不得了。
拿起手机检视一下来电纪录,瑞南昨晚又来了一次电话,时间是晚上十点左右。自己不见了一个晚上,瑞南会不会担心?突然很想打电话回去报个平安什麽的,又怕自己多情得太过明显,手机拿起来又放下好几次,挣扎了许久,终於还是作罢。
然後想起昨晚男人说隔壁有一间客房,穿带整齐後也没点灯便在走廊里摸索著过去。床铺已经整齐,不知道是男人习惯良好起床後又折过了,还是昨晚的荒唐只是一场梦,全部所听所闻全是幻觉?要说是幻觉他也信的,那样的情节,怎麽也太像小说里才会出现。
走到客厅发现桌上摆著一份三明治和果汁,都用保鲜膜包著,旁边一张纸条。
「早上有事情,先出去了。你要什麽时候离开都可以,当然想留下来陪我也是行的。晚上没事,我们简单吃个沙拉,然後可以品嚐昨晚来不及试的红酒,这样好吗?」
维杰的脸皮还没厚到雷打不穿的地步,男人的好意,他心领便罢。
旁边还放一张名片。现在他才终於知道了男人的名字:毅凡。刚毅却平凡,很讨人喜欢的意义。附上好几串英文,似乎是个海外的商业公司,再定睛一看,啧啧,头衔居然不小!
想想自己这几年一事无成,便一阵感伤。其实维杰要的并不多,他在事业上的企图心趋近於零,企求的不过是一份值得倚赖的关系……但终究还是什麽都岌岌可危。
名片最後仍旧没有拿走,那样的意图太暧昧了,维杰认为自己跟瑞南还没有理清楚,实在不应该旁生枝节。但上头的联络电话维杰另外拿纸笔抄下了,想改天回请一顿表示一下谢意,怎麽说也受了人家一个晚上的照顾,这点礼数是应该要有的。
正胡思乱想著,手机响起来。会打给他的人五根手指头便数得完,拿起手机一瞧,果然是那个人。犹豫了一阵子,终於还是接起。
因为没有逃避的理由。
「喂,是我。」
「我知道。」也只有瑞南会不等人开口,劈头便一句要全世界都认得他的架势。
「早上没看到你,感觉好奇怪。」维杰没接话,对方便自个滔滔不绝起来,「西装是自己挑的,应该也不会太差啦,大概都记得你怎麽搭配,就是早餐吃不惯,搞不懂楼下早餐店的口味明明就不怎麽样,怎麽还是一堆人排队。那个……我现在要去上班了。」
时间:七点四十。算算时间,的确是差不多了。
「慢走。路上小心点,走路要看路,还有不要抢黄灯,很危险的。」维杰晓得瑞南平常有哪些毛病,这下子又不厌其烦地细细叮咛,如同以往的每一个早上。
「我知道了。晚上回来吗?」
「当然。」维杰笑一笑,「不然我还有地方去吗?」
「那就好。我去订餐厅了,晚上请你吃泰国菜。是同部门一个堪称美食专家的女孩介绍的,也不知道又酸又辣的你我吃不吃得惯,反正换个口味试试。」
「为什麽突然要吃泰国菜?」
「你忘啦?」瑞南在电话那一头也笑起来,「不是说好了,等我把最近在忙的一个专案结束,会找你好好庆祝一下吗?预估我这个月的业绩又要飙新高了,可以拿到的奖金啊,呵呵,算出来会吓死你!」
「拿了算出来会吓死我的奖金,才请我吃一顿啊?」
「要连吃一个礼拜也没问题……等著高血压吧!」
维杰边收拾著东西边在客厅沙发上坐下来,嘴里啃著「陌生人」体贴准备的早餐,耳里听著瑞南叨叨絮絮地又讲了些什麽,突然有种「啊!我要的其实也就只是这样」的幸福感。
一直到挂电话,维杰都没听见那些会让人神经紧绷的问题,比如说「你昨天晚上到哪里去了」还有「你现在在哪里」之类的。虽然隐隐觉得有些不合常理,但也觉得挺好,至少不用结结巴巴或者东拉西扯著违心的谎话。
作为回馈,他同样省下功夫追问瑞南昨天晚上女客人到家里都学做哪些菜色——记得说是要来家里做菜的吧?既然已经体会了无知是一种幸福,那就不要戳破,这样对彼此都好。
乐观点想,至少瑞南始终记得要打电话过来问候,谈笑之馀还邀他一起共进晚餐,这样也就够了。再说,不管瑞南交了几个女朋友,至少他会是他唯一的「男朋友」吧?
思虑至此,维杰便不由得在一个人空荡荡的屋子里面痴痴发笑起来……

瑞南的时间一下子空出不少。
前一阵子他疯狂压榨著分分秒秒,把大半的下班时间也拿来当上班时间利用,无非是希望事情一次处理完後,能有更多的时间陪陪品妤。工作采责任制,愿意做多少事花多少心力,全看个人安排,瑞南的方法确实为他在短期内达成了一定程度的目的。
但相对地时间的调度上就紧绷不少,几次品妤失约,补偿性地想再约个时间聚聚、聊聊,瑞南却总支支吾吾地空不出时间来,一两回当然不以为意,次数一频繁便露出马脚。
「一天工作十几个小时,你以为你是谁,超人吗?超人也不是这麽当的,要超人每分钟都绷紧神经像你这样忙,很快就要换别人救他了。你有没有听过过劳死……」
那是瑞南第一次看品妤发那麽大的脾气,因为是在餐厅里面,懂得看场合的她并不至於现出泼妇骂街般的丑态,而一贯的温柔也不允许她把声音无限拔高又狰狞了五官,但说著说著竟然落了泪——最後这一招带给瑞南的冲击最大,也最震撼!
他立刻重新安排了自己的工作时间表,某些惯於在日落後甚至更晚时间见面的客户,一时间对这样的改变多少都有些抱怨,但毕竟是较人性化的安排,最後也并没有强逼什麽。总之,在重新安排时间这方面,意外地没有遭遇多少困难,他觉得真幸运。
事实上,他早打定了主意,就算有人阻挠,也不会妥协。生意上的夥伴说穿了不过只是利益交换而已,合得来当然好,合不来也不好强求,放手便是。现在最应该放下心思的,就是那个可能要陪伴一生的女孩子——品妤。
「你已经不是一个人了,必须为我们两个人的幸福负起责任。」这是那晚品妤最後的结论,瑞南每次忆起,鼻酸懊悔之馀,胸口都要被幸福涨得满满的。
这句话是不是可以解释为,品妤的确非常非常爱他,正如他爱她一样?
时间空出来以後,悠閒品嚐美食的机会自然不嫌少,两个人幸福依偎著,一边谈笑一边踏进美食餐厅的画面渐渐地又成为常见的风景。这和初交往时追逐用餐气氛的浪漫不同,後者多少带点讨好,怕情人不知怎地不满意了,一颗心便要飞得老远;前者的层次则更高明些,爱一个人,本来就舍不得对方忍受一丁点的委屈,即使只是吃,也一样。
为此品妤猛吐舌头,以前买的裤子都快穿不下了。
「你是暗示我,该存一点钱带著你去买新衣服吗?」瑞南有一次这麽回应。
「好啊!」品妤当下笑得大方,直到被瑞南拖著进了百货公司,眼睁睁看他一举搜刮走价值上万的精品服饰十馀件仍神色自若,这才垮下脸来。
一堆「战利品」自然是退回去了,同时体会到玩笑不能随便乱开,因为她爱的这个男人,有时候聪明得天才都要自叹弗如,有时候却笨得连小学生的智商都追不上。比如现在。
「我来帮忙吧!」这是品妤数不清第几次试著钻进厨房了,终於瑞南不再坚持把她推回客厅里,但脸上的懊恼不言可喻。
地点是瑞南和维杰合租的小套房,时间:晚上八点半。早过了用餐的时间好久好久,两个人的肚子却还咕噜咕噜叫著。
晚上维杰不在,瑞南邀请品妤到家里来,自告奋勇地想炒几样家常菜。没想到困难重重:他光是决定菜刀怎麽握比较顺手就要花掉十分钟,最後仍免不了见红两次,糖、盐、味素分不清楚,甚至以为蔬果切开只是里面是白的就叫作萝卜……渐渐地汗流浃背,是忙出来的,也是急出来的。
品妤接手後,他只安份五分钟,然後又不甘寂寞地回头煎了盘鸡蛋,过程还称得上顺利,就是不知道为什麽最後颜色全变成黑的。
「因为焦掉了……」品妤无法忍住不笑,只好先躲到厕所里。
简单来说就是愈帮愈忙。
三菜一汤终於全数上桌後,瑞南根本没有脸面动筷子,只好拚命鞠躬,「对不起,我以为只是简单的菜,想说自己应付得来……」
品妤半点没有责怪的意思,倒是对单身男人的世界充满了好奇,「平常在家里都不做菜的吗?煎个蛋、煮个水饺什麽的,也都很方便啊!」
突然忆起瑞南刚才示范的就是煎蛋,吓得闭上了嘴巴。
瑞南选择刻意忽略其中尴尬,只说:「厨房平常都是维杰在用的,他不让我插手——当然我也懒得搅和啦!他做的菜跟外面有得比,下次有机会的话,呃……」
赶紧住嘴,硬生生扯开话题:「对了!你中午是不是跟我说你遇到什麽问题,同事偷懒还是什麽的,弄得你很不高兴。」
「也没那麽严重啦!可能是我闷在心里,才愈闷愈觉得他可恶,现在想想,他啊……」
品妤慢慢讲,瑞南假装在听,却一大半心思都飞掉了。品妤是敏感的人,想必再几次也就会发现,每次她造访的时候,维杰都不见踪影。或者该说,只有维杰不在的时候,他才敢带她回家。
到时候怎麽解释呢?

想到维杰,瑞南的思绪又不由得纷乱起来。
表面上两人的生活仍是波澜不惊般的平静,但私底下瑞南忍不住猜测,搞不好维杰已经什麽都知道了,只是不愿意拆穿而已。以他的个性来说,这是很有可能发生的事。
最直接的证据是,约好了一起吃泰国料理的那个晚上,瑞南早早回家,看见的是维杰正在洗床单被单的场景。
「不是上礼拜才洗过的吗?」瑞南疑惑。
再说,那几天的气象预报不是乌云便是下雨,洗了根本不会乾。
维杰只淡淡一笑,「脏了就要洗啊!」
脏?瑞南看不出来,皱了眉。印象中维杰的确爱乾净,但并不到洁癖的地步啊!
「嗯……」维杰继续解释,「有怪味……」
瑞南这下子立刻懂了,吓得急忙闭上了嘴巴。和品妤温存一个晚上,粗神经的他还以为把保险套处理掉就没事了,天晓得维杰并不好打发啊!
怪的是维杰并不追究,兀自一个人搓啊揉地忙得挺开心。後来到了餐厅,他从点菜、上菜到用完甜点结束,一直也都相当开怀,绕著瑞南的公司、工作、业务东问西问,不时恰到好处地爆出一两声大笑,丝毫没有暗藏心事的感觉。
瑞南於是释怀,维杰洗床单真的就只是为了乾净,没有其他的意思。
要等过了很久他偶然回想起,才会明白惯於忧郁的维杰,突然谈话多了、笑声多了,本身就是一项警讯。
瑞南曾经考虑,是不是真的跟维杰摊牌,对他会比较好。他总不能跟著自己厮混一辈子吧?瑞南知道他有才华,或许也还有梦想,这些都值得放他自由,让他去追求。
而且,自己和品妤正正当当交往,还打算再过一段时间就要介绍给双方家长认识了。这样一段已经奠下深厚基础的感情,却不能跟身边的朋友——指维杰而言——分享,不是太没有道理了吗?
但瑞南知道,维杰不会安静听他说的。维杰的立场一直都很清楚,那是现在每晚同床共枕时,偶尔还会冒出来的一句话。
「如果有一天,你另外有喜欢的人了,拜托,请你骗我,不要让我知道。」
维杰很懂得分寸,从来不会唯恐身边人聋掉了听不到似的,哭哭啼啼把同样的话翻来覆去说了四五次、五六次。每次都只讲一遍,语调轻轻的,声音幽幽的,彷佛瑞南听得到也好,听不到便罢,只是他一个人说梦话,或者自言自语。
瑞南摸不清楚他的挣扎,但听得多了,总能了解维杰对他的依赖有多深。是的,只是依赖,瑞南还不敢把它称为爱——两个男人之间真的可以有爱吗?
相爱的男人和女人可以接受双方亲友的全部祝福,可以结婚永远陪伴,可以拥有爱的结晶,怎麽想都将是一幅其乐融融的家庭伦理图……两个男人,能有什麽?
好几次,当维杰又自言自语著那一句的时候,瑞南忍不住问他:「维杰,你觉得你跟我,真的可以这样子一直下去吗?」
总是没有回答。
而当瑞南想继续晓以大义时,维杰会乾脆用力闭上眼,打呼打得震天价响。
这就是维杰拒绝的方式了。什麽也不听,什麽也不想,就可以当作什麽都没有发生过。
「你有病啊!勇敢一点面对现实好不好!」瑞南很想这样狂吼,可惜他做不到。
他也不晓得自己为什麽做不到,或许是害怕看见对方哭泣著绝望的脸孔吧?不想当坏人,就无法有个结束。总是在内心暗暗责怪维杰不肯走出来看看外面的世界,但就某种程度上来说,瑞南其实也并不比维杰勇敢多少。
没有其他的办法了,日子於是一天一天地耗下去。
扭转局面的第一个契机来自於品妤。
一起吃饭的时候,她看瑞南闷闷不乐,关心地问:「有心事吧?」
瑞南原本并不想把品妤也掺进去一起搅和,但她好言说服了他,如果一件事困扰他太久却还无法获得解决,集思广益搞不好可以有所突破。
瑞南这才娓娓道来:「简单来说就是,我的现任室友维杰……你还记得他是谁吧?喜欢上一个……人,可是那个人不喜欢他,不!应该说,那个人认为维杰不应该把重心放在他身上,因为……因为,怎麽说才好……」
瑞南苯拙的语言天份於此表露无遗。但品妤很有耐心,仔仔细细地听完了。
「那个女孩子,你见过吗?」她问。
瑞南愣了一下才明白品妤问的是自己,僵硬地说:「见过。」
「形容一下。」
「个子高高的,身材……呃,我想那不是重点。他对维杰不能说不好,但他真的只觉得两个人是朋友,这是主要的症结点。」
「感情是可以培养的吧!」品妤歪著头想,「我看维杰的条件不差啊!不难看,又会做菜,还有你说过他很细心又有品味不是?如果能找个机会把两个人撮合撮合……」
「千万不要!」
「为什麽?」
「相信我,他们两个不适合。」瑞南汗流满面,「那个人,对维杰远不及维杰对他的体贴,不懂得照顾人,不会做家事,厨艺不行……」
杂七杂八说了一堆,最後连「长得不漂亮」和「臭脚丫」都报上去了。
「那麽糟!」品妤不敢置信,「没关系,那就反向操作,赶紧让维杰对她死心!」
「你有办法?」瑞南的眼睛亮了起来。
「当然有!不过,呵呵,先不告诉你。」品妤笑得很甜,「反正都交给我办就对了,你知道的,女孩子总会有一些女孩子的方法嘛……」
瑞南虽然隐约有不好的预感,但很快说服自己,为了解开僵局,任何办法都值得一试。
於是事情就这麽决定了。

扭转局面的第二个契机,来自於三天後一个瑞南差点都要忘记了的人。
那个人打电话来的时候,离中午休息用餐时间只剩半个小时,瑞南先入为主地以为是品妤打来催促他手脚麻俐点她已经等在楼下之类的,於是接起电话就喊:「喂,今天那麽早就饿啦?才十一点半……」
结果听筒里传来的是好听的男中音,瑞南顿时觉得好糗。
手机拉开耳朵检视一下萤幕,是通讯录里没有建档的陌生号码。
「抱歉抱歉,因为中午和人约了吃饭……」他连忙解释,下意识以为是业务上有意合作而来接洽的新客户。
结果也不是。对方很快主动报上了名字,Martin。
「好久不见……半年多有了吧?」Martin客气地说,「不好意思,我知道你很忙,不过有些事情想当面跟你讨论一下,请问你现在有空吗?」
「关於什麽?」他一时还没想到两人生活的交叉点。
Martin乾笑一声,「关於维杰。」
瑞南的神经一下子紧绷起来,彷佛对接下来要听到的话早有预感似的。
「我跟维杰其实好一段时间没有联络了,只前一阵子我拨过一通电话给他,讲了一些事情,这样而已。不过已经建立起来的感情是不会变的,这半年来他虽然跟我们这边的人完全断了联系,但关心他的人依然不少。不管他做出怎样的决定,我们都希望他能幸福。」
「喔……嗯。」瑞南不晓得自己还可以说什麽。
「昨天维杰打电话给我约时间地点见面,说有事情想跟我好好讨论讨论。我当然是不会拒绝啦!然後,你猜,见面後他说了什麽?」
「你直接说吧。」瑞南不想猜。
「他什麽也没说。见了面只是一直哭,一直哭。我哄他说不要这样,旁边很多人在看呢,比较远的桌子都开始窃窃私语了,他也不管……」停顿一下,「我认识的维杰是很骄傲的,从来没有这样失态过。你再猜一猜,什麽事情可能把他逼成这样?」
「我知道了。」瑞南叹口气,「你在哪里?我们聊一聊。」
结束通话後,他先通知品妤,中午临时有重要的事情要处理,没把握得弄到多晚,让她自己先去吃吧,不用等他没关系。
然後在椅子上又瘫坐了一下,这才举步维艰似地一步一步踏下楼去。
Martin最後说,他是在瑞南公司大门口打的电话,今天穿白上衣深蓝色牛仔裤,现在大厅几乎没人,瑞南只要下楼就肯定看得到他。事实的确是如此。Martin长得人高马大的,一头乱发又挑染绿色蓝色乱七八糟,想不注意到都难。
瑞南迎上前去,还不知道该摆出什麽表情,Martin率先友好地对他笑了笑。
「不要摆张臭脸好吗?把维杰紧抓著玩弄那麽久,也该够了、烦了吧?我们今天的目的应该是一样的,就是让维杰对你死心,所以……笑一个?」
瑞南只能苦笑。
Martin起得晚,才刚吃完早午餐,不饿;瑞南没有心情,也吃不下。最後两人在附近找了一家人少的咖啡厅,这一餐决定随便打发。
人少的咖啡厅也比较好聊事情,毕竟维杰的问题,跟一般用餐地点可能出现的电视、喧闹以及人声嘈杂显然并不太搭,再说瑞南并不愿意把一切大喇喇摊在阳光下大肆讨论——不会觉得太难堪了吗?
Martin不等服务生点完餐就先询问瑞南现在对维杰究竟有什麽想法,惹得瑞南十分不高兴。服务生一走,瑞南马上发难。
「你怕全世界不知道你是gay啊?」攻击性十足的开场白。
「我是很怕啊!偶尔还有小女生来纠缠问东问西的,实在很困扰。」Martin半点没有被激怒的感觉,耸耸肩,「倒是,你现在还是不认同『这个族群』吗?觉得违反大自然法则,应该……人人得而诛之?」
「我没这麽说。喂,别把话题扯远了,我不打算跟你争辩这个。」瑞南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选择开门见山,「老实说,我也觉得维杰不能跟我继续搅和下去。我们正在想法子,如果你愿意跟著贡献一点智慧……」
「我们?」Martin笑了笑,「是指,你和……女朋友?」
瑞南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算是默认了。
「你比我想像中要坦白嘛!为什麽不这样跟维杰说,哎呀不好意思我已经心有所属了,而且只要你不变性,一辈子都不会有机会的,还是趁早死了这条心吧?」
「太……太过分了吧!」瑞南吓了一跳。Martin不是维杰的朋友吗?
「什麽也不戳破,乾耗著耽误人家的青春,就不过分?」
瑞南哑口无言。
大概是想起自己不是来吵架的,再开口时Martin稍微缓了脸色,「我只问你一句,你到底喜不喜欢维杰?」
「喜欢。不过不是男女之间的那种,而是朋友和朋友之间……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明白。」Martin单手支著下巴,换他陷入思考,沉默。
两个人的咖啡这时後送上来了,瑞南多点一个苹果派,冒著热腾腾的白烟。背景是这类店里不约而同一贯轻柔的纯音乐,配上格调优雅的摆设,和暂且休兵後脸部线条不再锐利的对坐的两个人……在外人看来,这是多麽祥和的一派风景。
「你是不是从来没跟维杰摊牌过,包括已经有女朋友的事?」Martin问。
「很多次我鼓起勇气要说了,但他不肯听。」
「我不能让你再耽误维杰了。」轮到Martin叹气,「所以今天这席话,我会转达给他知道。你想说但他不愿意听的话,我也会扯著他的耳朵强迫他听下去的。」
「拜托了。」为什麽最後是这三个字,瑞南说完後连自己都吓了一跳。
或许是潜意识里,他也已经不想去烦、不想去管了吧。

下午品妤来了电话,希望瑞南晚上陪她去一条知名的艺术街挑选好友的生日礼物。瑞南拒绝了。他猜想来势汹汹的Martin不会让维杰太迟接到「噩耗」,於是做足心里准备,下班後哪里也不去,决定直接回家。
虽然回家後见到的会是怎样的一张脸,瑞南一点把握也没有,但该来的总是会来,他至少得鼓起勇气面对不是?他这样安抚自己。
但心情无论如何就是无法平静。感觉从有记忆以来到现在,除了大学联考,他还不曾这样紧张过。因著业务的需求要和一些大人物见面的时候,明明也没有这麽心慌啊!难道维杰还会吃了他不成?
怀著忐忑的心情回到家,踏到门前,深呼吸,插入钥匙扭开门把。
迎接他的是一片漆黑。
怎麽回事?瑞南站在门边愣了好一会儿,第一个冒出头的想法是:维杰「落跑」了。因为Martin已经叙明前因後果,而维杰不愿意相信,所以他逃掉了,逃到一个全世界都找不到的所在……瑞南希望不要是这样,否则他会很失望。
打开灯,小客厅里的摆设如昔。一瞥眼间瞧见较远处的餐桌上摆满一盘盘丰盛,随即食物好闻的香气纷纷扫过鼻尖,在空气中缓缓流动。凑上去,映入眼帘的是当归牛腩、葱爆鳝鱼片、白炒海鲜球……一道道因为作工繁复,维杰平常并不轻易展示的大菜。
桌边的小电磁炉上还热著一锅大骨高汤,桌下一篮莴苣、高丽菜、各色火锅料……
瑞南数了数,总共十菜一汤。
维杰人呢?
突然灯灭了,四周全暗下来。瑞南只感到奇怪,尚来不及惊慌,下一秒,一双手已经在静寂了的黑暗中从背後轻轻环绕住他的腰际。
「不要动。」维杰的声音。
「你从哪里冒出来的?」瑞南吓一跳,直觉地想掰开维杰的手指头。
「我说了,不要动!」维杰用尽全力不给挣脱。
瑞南沉默,两臂自然垂下,随他去了。
维杰的双手起先还颇安份,但数十秒过去,渐渐地只剩一手留在原地,另一手顺著身体线条攀爬而上,在瑞南胸前的两点之间游移、打转,间或敏感地轻轻擦过,挑逗意味十足。
当另一手也失控了想向下探的时候,终於瑞南开口:「维杰,不要这样好吗?你知道的,我不喜欢这样。」
一切探索戛然而止,双手退回出发点,伴随著一丝幽幽的叹息。
「可以开灯了吗?」瑞南问。
「再让我抱一下。」维杰极轻地说,「你知道我已经多久没抱你了吗?」
瑞南在黑暗中缓缓摇头。这种事情他怎麽可能知道。
「五年三个月又二十天。」维杰自答,「不过一个月又五天前的那个晚上,在床上我已经忍不住抱你了。所以如果你的答案是五年两个月又十五天,也不算错。」
「你是认真的吗?」怎麽可能一天一天地数?
维杰彷佛没听进瑞南的疑问,自顾自地说:「你以前都会让我抱的,不会抵抗,也不会不高兴。早知道有一天会变成这样,为什麽不一开始就拒绝我?」
「一开始我没有想那麽多。」这是实话。以前同学朋友之间只把嘻嘻哈哈当作玩闹,谁料得到维杰会喜欢上瑞南,而且是「那种喜欢」?
瑞南再一次挣脱,这次维杰似乎没那麽坚持了,松开了一点点。
「你知道五年又几天的日子,是从哪一件事开始算的吗?」维杰又问。
「……不知道。」
「也是。你不知道,是应该的。」说完,手放开了。
然後灯亮了。
「吃饭!」维杰绽开笑容,招呼著,「这些都是你喜欢吃的吧?自吹自擂惯了,练习得少,有些菜的味道一下子抓不回来了……不过应该是不会太差啦!你赶快试试……」
瑞南接过碗和筷子,上下打量著眼前这个明显兴奋过头的家伙。
「怎麽了吗?」维杰的笑容配合似地收敛了一点,但看起来仍然相当开心。刚才黑暗里的一切,好像只是瑞南一个人的白日梦,现实生活里根本什麽都没有。
「Martin中午跑来找我。」试探性地提了一句。
「喔。所以呢?」有那麽一瞬间维杰的脸色黯淡下来,随即又回复「正常」。
「他跟我说了一些关於你的事情。我以为结束後他会来找你。怎麽说,他答应我会来找你的,跟你讲……一些事情。」
「没错,他是有来找我。他跟我说,你已经有女朋友了,两个人很适合,很速配,我不应该再缠著你不放,因为不会有结果的,何必浪费青春,要赶快放手……之类的,翻来覆去地讲,听得我好烦。」维杰拿起碗,开始舀汤。
「你怎麽想?」
「我比较想知道你怎麽想。」停顿一下,「瑞南,你现在讨厌我了?」
「怎麽会!我……」
「那就好。瑞南,我们就一直这样下去,好不好?我知道你有女朋友了,也知道我们不会步入礼堂、结婚生子,甚至连情人都称不上。可是那又怎麽样?我只是单纯想陪在你身边而已,从来就不要求结果,有没有结果不重要……」
「别说傻话了!」瑞南气急败坏地大声打断。维杰一直是这麽想的吗?为什麽他现在才知道?真的是自己太迟钝了吗?
「怎麽是傻话!」维杰看起来好委屈,「不是才说了不讨厌我的吗?我又不要求什麽进展,只要像现在这样,每天平平淡淡的,也就很满足了啊!」
瑞南不晓得怎麽跟他辩,饭也顾不得吃了,著急地站起来绕屋子转了好几圈,然後才想到可以这样讲:「维杰,你大可不必把时间心力耗在我身上,总有一天你会找到另一个也很喜欢你的人……」
「我不要!我就只要你喜欢我!」
「那我有什麽办法!」瑞南彻底爆发开来,「随便你,我不想管了,你好自为之吧!」

瑞南最近的健康状况很差,喉咙一连痛了好几天,好不容易看到起色,马上鼻水瀑布似地冲泻而下;待治住鼻水,换鼻塞、喷嚏、咳嗽一齐报到……
「你吃的药根本就没有效嘛!」维杰看不下去,把他拖去看中医。
中医开了几帖特效药,得用煎的。瑞南住的单身套房没有附设厨房,维杰便把自己的电磁炉搬到他家去,又为了避免瑞南在学会使用前就把整栋公寓给炸掉,思考後连自己也一并奉送了,成为百分百贴心的到府服务。
於是便看得到这样的场景:维杰煎好药,端著碗想把汤匙一口一口送入瑞南口中。
瑞南多半不从,「只是感冒而已,又不是手残脚断,我可以自己来。」
维杰也不肯妥协的时候,两人就会在实在不大的空间里上演起追逐战,非要到药汁全部泼洒完毕(不必担心地板,维杰会拖乾净),或其中一个人累得举手投降,才会罢休。
投降的通常是瑞南。他是病人,体力上吃了大亏。
「不用不甘心。」维杰每次都这样安慰,「赶快把病治好,你就跑得赢我啦!」
「病都治好了,你还用得著追我喂药吗……」
喂药时,维杰总让瑞南放松地靠在椅子上,自己也拉来一张椅子坐在侧面,身体前倾,左手稳住碗,只要右手有所动作即可,这是喂药最方便的姿势。
也是偷窥瑞南侧脸最方便的姿势。
为了不让药汁滴出来,瑞南每次张嘴和吞咽都很专心,这样的他有一种特别的魅力,好几次让维杰看到差点入迷——好险只是「差点入迷」,否则就完了。瑞南会尴尬,会不高兴,或许就不肯让他喂了……那怎麽行!
「如果有一天,我也病了,你肯像这样子喂我吃药吗?」一次维杰问。
瑞南思考了一下,「看你是什麽病吧。如果两只手都举不起来了,比如说小儿麻痹或者什麽的,然後又没有人肯理你,我总不能见死不救。」
「如果只是重感冒呢?」
「那你还是自己来吧!我这个人最粗鲁了,除非你的鼻孔可以当嘴巴用……」
「哈哈,我知道了……」
「叮咚!」门铃声。
维杰缓缓睁眼,醒来。
时间是中午十二点半。他不小心在沙发上睡著了,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客厅是暗的,仅一道明亮的白光从拉紧了窗帘的玻璃窗外勉力偷窜进来。
窗外竟然是好天气。
「叮咚!」门铃又响了一次。
「来了……」头有点痛,维杰一边轻轻揉著太阳穴,一边前去应门。
「你在干嘛?等好久……」门外是Martin。
「没有啊,刚睡醒。」维杰招呼他进门,体贴地要帮他拿一双室内拖鞋,被拒绝了。
有维杰在的地方保证不会脏到哪里去,Martin索性光著脚大喇喇踩进来,「真的是刚睡醒?不是瞒著我一个人躲起来偷哭?」
维杰没说话,只奉上一个「你想太多了」的淡淡微笑。
就算偷偷哭了他也不会给Martin知道,用膝盖想也知道对方只会沉著脸把自己痛骂一顿而已。Martin的逻辑是,男人的眼泪非常珍贵,倘若是为了瑞南那个人渣而流,未免太过不值!——会把「人渣」二字毫不客气地冠在瑞南头上的,也只有Martin了。
「吃水果吗?还是我帮你泡一咖啡?」维杰问。
「不用!」Martin大手一挥,显得很是豪气,「你该知道我不是閒閒没事专程来找你串门子的。我要的,只是你一个答案。」
「嗯。也是。」维杰理解地点点头。
「所以呢?你的答案是什麽?」
维杰的微笑还挂著,人却又陷入沉默。
一个礼拜前,维杰在黑暗中又拥抱了瑞南,然後几乎抛弃全部的自尊,苦苦哀求著可以什麽都不要,只希望瑞南不要离开他,没想到竟然把瑞南给惹火了。
那之後到现在的整整一个礼拜,瑞南在维杰面前几乎成了哑巴,下班後要早归还是晚归也不肯再打电话报备。同住在一个屋檐下,难免有打上照面的机会,擦身而过时虽不至於当维杰是空气,勉强扯出来似的招呼或微笑却让人更觉得难堪。
这一个礼拜感觉有如一世纪般漫长,维杰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挺过来的。
Martin几天前来找维杰的时候,明白戳破维杰还在挣扎的幻想。他质问:「事情都已经发展到这个地步了,你还有什麽好留恋的?」
字句铿锵有力,听在耳里彷佛砸在心头。已经不存在任何指望,两个人再继续下去也没有什麽意思了,这些维杰都晓得,当下却仍无法下定决心就让Martin将他带走……为什麽?因为想看看事情还可以变得多糟?
多麽可悲啊,这种局面,这样卑微的自己!
「为什麽一个简单的问题得思考那麽久?」Martin等得不耐烦了,出声催促维杰回答,「上一次来,你要我给你几天好好考虑。怎麽,嫌考虑得不够久吗?」
维杰只是叹气,连辩驳都一并省下。才一下子功夫,他已经好累了。
之後好累的他拖著似乎不好使的身体,总算善尽地主之谊地帮Martin削了苹果也泡了咖啡。Martin吃完了并不马上走,於是他又准备几片烤吐司,上头涂满好吃的各式手工果酱。这是所有他愿意做的事情了,至於回答问题什麽的,一概敬谢不敏。他真的好累了。
Martin不死心地又讽刺了几句,终究没有逼出维杰的答案,离去时也懒得多废话了,只失望的表情那麽深刻、真切地挂在脸上。
还有什麽好留恋的?还有什麽好留恋的?还有什麽好留恋的?
问号在送走客人後突然膨胀,结果是维杰一个人时又深深地後悔起来。

一个人的时间不好打发。一整个礼拜维杰多半是这样渡过的:要嘛睡觉,要嘛漫无目的地乱按电视遥控器,两者的交替进行交织成时间流动最主要的轨迹。
以前他喜欢研究食谱,看偶尔变换的新口味逗得瑞南眉开眼笑是种很大的乐趣,现在瑞南不通知他做菜了,一切便彷佛失去理由。出门逛街很容易打发时间,似乎是个好选择,但一来实在没有心情,二来不晓得是否自己过敏,行人们的目光充满怜悯,令人难受;想假装快乐,翩翩又没有办法,摆什麽表情感觉都「虚虚的」,更添几抹悲哀。
索性就把自己关在家里,横竖没有享乐的心情,出门或不出门,也没有差别。
不出门,总有睡饱了又不想看电视的时候,凝视手机萤幕的时间於是愈来愈长。维杰在手机的相簿里储存了十几张瑞南的相片,照片里的人儿脸上一致洋溢著满满的笑意。过去他挑选任一张当作桌面,定期更换,不时地思念,便能感到满足;现在却无论看了多少、看了多久都仍惶恐:是不是只剩在照片里,瑞南才肯对他展露笑靥了呢?
住得愈近,心反而离得愈远。为了死守瑞南,维杰放弃不少,原本的工作、生活、交友圈……统统没有了。他不後悔,因为後悔也没有用……那还能怎麽办呢?
送走Martin後,维杰孤单清洗著碗盘、咖啡杯,不知怎地突然想起,三年前,在瑞南刚结束一段恋情,倒在维杰怀里哭得私心裂肺的时候,曾许下「女人都不是好东西,我再也不碰女人了」的「承诺」。
那是个雷雨交加的风雨夜,瑞南醉倒在小吃店里,维杰赶到现场,好久都不敢相信满地的空酒瓶竟是一个人独力喝光的。
「我想不给他酒都没有办法,他会来抢……」小吃店的老板一脸苦笑。
那种往死地里灌的喝法,维杰认识瑞南那麽久了,也只看过那麽一次。
记得当时瑞南醉得连自己的体重都支撑不住,维杰扛著很辛苦,好几次差点腿软,全靠意志力死命撑著。雨像是天上一盆一盆泼下来的,回到瑞南住处,两个人都湿透了。怕瑞南感冒,维杰赶紧要翻找乾爽的衣服,连片刻都不敢休息。
瑞南则开始呓语:「为什麽她不喜欢我……明明我就对她那麽好,我那麽喜欢她……她怎麽可以……我有那里对不起她啊!为什麽……」
维杰没有回应,却慢慢地心如刀绞。他明明也对瑞南那麽好,明明也那麽喜欢瑞南,瑞南还不是无法回报?否则,他有哪里不如女人呢?不过是没有窈窕的曲线、丰满的胸部、濡湿的女阴……
瑞南说著说著,哭了。瑞南哭,维杰也跟著崩溃。虽然其实还挺乐意见到两人的恋情结束,但看瑞南难过,他又好心疼,而且好不甘心……那样复杂的情绪,事後维杰每想起一次便要痛上一次。感情啊,如果有个标准流程,规矩操作便能得到标准答案,那该多好?
清洗完毕,维杰又把思绪放到手机上,傻傻换著一张又一张照片,发著呆。
突然手机振动起来,轻快唱起美妙的音符。
他不可置信。来电的是瑞南。
用最快的速度按下接听键,果然传来熟悉的嗓音,「是我。」
「我知道。」结束这三个字,维杰很清楚自己接著还想说些什麽。他想道歉,那天不该杂七杂八乱扯些有的没有的,千错万错都是他的错,求求瑞南不要不理他。
可是喉咙不知怎地一下子哽住了,半个字都吐不出来。
另一端等了一会儿,见没有动静,率先发问:「晚上有没有空?出来吃个饭好吗?」
「有空,当然有空!」
瑞南要维杰抄下时间、地址,他照办了。然後瑞南滔滔絮絮说起公司那边出了点乱子,内部搞派系斗争,某些人整天胡作非为,不做事,结果把上个月的总营业额搞垮了,等一下还有不见尽头的检讨会议要开,这是趁中间茶水时间拨的电话。
维杰被动听著,张著嘴尽是些「嗯」、「啊」等无意义的音节,脑袋一片混沌。真的是瑞南!是瑞南打给他的电话!他约他晚上一起吃饭!
瑞南的电话没有讲很久,听维杰没什麽反应,很快就是「晚上见,不见不散」。
结束通话後,维杰的活力一下子全回来了。好几天没心情好好打理,胡子不知不觉长了,头发稍嫌散乱,皮肤的状况更是糟糕。好在离约定的时间尚早,他有大把大把时间可以好好「整顿」,再从容赴约。
於是好好地洗了个澡,仔细敷了面膜又去了角质,头发是一定要梳理整齐的,还得花点心思穿出一身的风格和品味……他已经很久没这麽「费事」了,然而繁琐的步骤在此刻一点也不嫌烦,悉数完成後踩著的步伐那麽轻松,差点都要飞起来。
有那麽一瞬间维杰很想鄙视自己,轻易把喜怒哀乐系在另一个人身上,未免太没出息!不过转念一想,自己的痴傻并不是一两天的事情,也就不在意了。

兴奋过头的他出发得太早,到达目的地,离约定的时间还剩大半个小时。想起一段时间没逛书店,便进了视线可及内一间连锁书店闻闻书香,消磨时间。
很意外地发现一个喜欢的励志作家出了新书,第一篇写一个在爱情里傻透了的女人最终仍旧获得幸福,他心有戚戚焉地不住点头。
等到了约定的时间,他简直是用冲的要冲进餐厅里。餐厅很高级,侍者领他在优柔的轻音乐背景里缓缓入内。一路走著,他的心脏都没有停止砰砰跳。
这样的兴奋一直持续到侍者把他领到预定的桌子前。
那是一张四人的方桌,已经坐了三个人,二女一男,只有瑞南是熟悉的面孔。他身边坐著一个女孩,短发清丽,笑靥正甜,看见维杰过来了,率先站起身开心地跟他打招呼。
「你好,我是品妤。我已经听瑞南讲过很多关於你的事情罗!请多多指教。」末了又是一个甜甜的笑,看得维杰直腻味。这就是瑞南的那个「她」吗?
那属於自己的空位旁边,还坐著一个长发的女孩子,又是怎麽回事?
他用眼光狐疑地看著瑞南,瑞南只是闪避地说:「先坐下来吧。」
维杰不让他装傻,「我以为只会有我们两个人。」
「我没说只有我们两个人。」瑞南的声音很冷。
「所以该说是我自作多情罗?」维杰话里带刺。
品妤赶忙跳出来打圆场,「哎哟,是我要瑞南先不要跟你讲的啦!想说可以给你一点惊喜。事情是这样的,这个女孩子叫小圆,是我的高中同学兼好姊妹,现在没有男朋友,我想说你们两个条件都很好,就一起出来吃个饭嘛!如果彼此都有意思的话,那就……」
那个叫小圆的女孩子眼神慵懒,一副也是兴致缺缺的模样,维杰看了不禁有气。但更让他难以忍受的,再怎麽说,还是瑞南。怎麽可以骗他?
「维杰,小圆还不了解你呢!我跟你也只是第一次见面,要不要先自我介绍一下,大家可以熟悉熟悉。」品妤还在吱吱喳喳。
维杰听完了问句,冷笑著回应:「这是在相亲吗?我怎麽不知道自己已经到了需要相亲的年龄了?而且,我爸、我妈都不一定管得动我了,你们以为自己是谁?」
「你怎麽可以这样讲话?」瑞南皱了眉头。
品妤也说:「相亲什麽的,没那麽严重啦!不过是好朋友大家认识认识……」
维杰懒得理她,只挑衅笑著:「瑞南,你没有跟她们讲吧!说我其实是……」
「够了!」瑞南连忙打断,「你不试试看,又怎麽知道?如果……如果你其实是可以的呢?我当你是朋友,才会想帮你,你不要不知好歹!」
「那还真感谢你愿意当我是朋友哪!」维杰话锋一转,「不过如果我不领情呢?」
两个女孩子面面相觑。现在是什麽情形?
「对不起,他这个人骄傲惯了,不想在别人面前示弱。其实他是……他是结束上一段感情後,暂时还不想定下来,所以反应才这麽激烈……呃……其实他脾气挺不错的,比如说……比如说……」瑞南努力不让事情往更糟的方向发展,但显然别脚的谎话只有扯後腿的份,女孩们眼里写著的,全是不信。
维杰不愿意这出闹剧继续,迳自站起身来想要离开。
瑞南却怒斥:「给我坐下!」
现场四人都还没点餐,服务生捧著菜单傻站一旁,不知道该上前劝和好呢,还是远远躲著比较不会遭受池鱼之殃。气氛很尴尬,餐厅老板也探出头来,心里盘算著如果事情无法在三分钟内落幕,届时得请他们另觅地点处理,总不能一并破坏了其他客人用餐的兴致。
「不然你说,你要我怎麽办嘛!」瑞南换了口气,十足的无奈。
「你知道的,我……」我只要你!维杰的话哽著,眼睛红了。
「对不起,我真的没想到会变成这样。」品妤忙凑上来解释,「点子是我提出来的,维杰你不要怪瑞南。我只是想说,介绍一个更好的女孩子,或许你就能对之前那一个死心。对不起,是我太天真了!我明明知道感情不是交易,也不是说忘就能忘……」
维杰不领情地甩开了品妤友善攀上来的双手,依旧凝视著瑞南,「女孩子?」
「维杰,我想帮你,如果你愿意试一次看看,搞不好……」瑞南无力地辩解著。
维杰先深呼吸,然後颤抖著声音缓缓地说:「我自己明白,这辈子只能这样了。我是个恶心的、没药救的、不折不扣的同性恋,怎麽,终於还是碍著你的眼了吗?」
两个女孩子倏地瞪圆双眼,抿紧嘴唇,连大口呼吸都不敢。瑞南重重叹口气,捂著脸,底下那张痛苦的表情像是在问:为什麽事情非得发展成这个样子?
下一秒,餐厅经理走近来委婉地抱歉:「不好意思,因为我们有义务维护其他客人的用餐品质,不晓得是不是可以请你们换个地方……」
小圆在这场风暴里充其量只是个路人的角色,跟品妤打过招呼後,转眼便溜之大吉。瑞南是个老实人,短时间内估计不会有新的办法,品妤知道,责任必须落在她身上。
於是她缓了缓心神,友善地试著向维杰说:「那个……我真的很抱歉……」
维杰却不想再看到任何人的脸,只扔下一句「不关你的事」,随即也跑了出去。
都市特有的喧嚣扰攘一下子又充斥耳际,维杰没命似地在人群里钻著、游走著,感觉天旋地转,好晕眩!除了「家」,他从来没有其他地方可去,但现在的他哪有办法再平静踏入那个充满他和瑞南回忆的地方?
只能疯狂地胡思乱想著、奔驰著、崩溃著,直到气力用尽,终於停下脚步。
「总算追到你了!」话声落下的同时,他身体猛地被人从後牢牢抱住。
是瑞南吗?不,不是的。瑞南的声音即使透过变声器,维杰也会认得,而这个音色明显清亮些,口音不同,字句的速度也较急促。不是瑞南。
那麽还会是谁?维杰没办法再做思考,眼前一黑,他晕了过去。

维杰在一个看起来有点熟悉,感觉又极度陌生的房间里醒来。身下压的是舒适柔软的双人床,举目是晕黄而不刺眼的灯光,鼻子里闻著不知名但心情能够跟著莫名放松的精油香气……这是个很有格调的世界。
再加上眼前的场景不是全无印象,维杰马上就联想到一个人,只是一时之间不敢相信。
直到那个人的脸孔那麽真切地浮在眼前。
「喔,你醒啦!」出现的是男人好看的五官,身著米色格子衬衫,棉质休閒长裤,轻松又不失高雅的打扮,魅力十足。
维杰不自觉地往後缩了一下,「毅凡……」
「真高兴,你还记得我的名字呢!」
男人就是维杰第一次「离家出走」时在那麽莫名其妙的咖啡厅结识、而後「邂逅」了一晚的气质男。隔天早上尽管维杰怀著感激抄走了男人的电话号码,但之後想想没有什麽理由联络,进一步认识的念头也就搁了下来。
记忆里的那张名片在维杰心情糟透了的时候偶尔会派上用场,上头一连串的个人资料尽管陌生,但至少还能催眠,自己是真的有其「价值」。否则让瑞南冷淡久了,还真的会分不清楚自己究竟真的是人呢,还是只是个甩不掉的活动垃圾,只好在不会发臭!
「为什麽我会在这里?」维杰问了个很实际的问题。
「其实我有找过你。」毅凡搔搔脸,「当然不是突兀地就跳出来在你面前啦!而是有先打过几通电话,可是你都没有接。」
「对不起,我一定是漏掉了。」维杰想了想,这段时间似乎真有过几通未接来电是同一个陌生的号码,只是他不以为意。
过去也有过同样的经历,还以为有什麽紧急要事呢,拨回去却是个黏腻至极的女声,娇声款款地抱怨著「你为什麽把人家忘记了」……不是认错人就是诈骗集团,过度深刻的体验使他就此对於未接来电再也提不起兴趣。
「你没有把我的号码偷加进你的通讯录里吗?真伤心啊!连名片都没有拿走呢!」然後微笑,「需不需要现在帮你服务?帮你的手机多输入一个联络人之类的……」
「很抱歉,我现在没有心情开玩笑。」维杰的头又痛起来,晕眩,苦恼地揉著太阳穴,「为什麽我会在这里?先回答我这个问题,好吗?」
毅凡点点头,「因为你跑著跑著在街上昏倒了,我只好先把你接回来照顾照顾。」
所以那时候抱著自己的,就是眼前这个男人?
「我刚好在你们争执的那个餐厅吃饭,你一冲出去,我跟朋友说完抱歉,也赶快追在後面。你跑得不慢嘛!我差点就跟丢了。」
维杰理解地点点头,接著想起当时场景,立时变得尴尬,「让你看到一些不伦不类的画面,真不好意思。」
「那也没有什麽。只是在街上看你跑得乱无章法,好几次差点就要给车撞倒了……老天保佑,总算没有发生什麽意外。」停顿了一下,「不过有一件事情我不太明白,在场跟你吵架的、你之前口口声声爱著的家伙,是那个男的没错吧?」
「怎麽了吗?」
「旁边两个女孩,一个是他女朋友,一个是想介绍给你认识的?」
维杰算是默认了。
「所以你和那个他,两个人是双性恋?」毅凡又问。
维杰摇摇头,「不……我们两个都不是。」
话只说到这里,不过意思也够明白了。
毅凡叹气,「现在我很想责怪自己,之前怎麽没好好问个清楚。结果绕了一大圈,反而称不上体贴哪……」
维杰还没来得及问是什麽意思,毅凡又再开口:「跟我交往吧。」
「啥!」维杰想自己的脸色一定很不好看。
「我没有把握自己在你眼里是什麽样子,不过总不会太差吧?」毅凡适时显露出充分的自信,但最具杀伤力的还是後面这句话,「而且,既然那个男人能喜欢女人,你就不应该再苦苦纠缠。我们圈子的这条路有多难走,想你不会不知道吧?」
维杰又开始晕眩了。
「其实我认识你也不深,不过对任何一个正常的男人而言,怎麽也好不过与一个正常的女人交往。如果他有办法过正常的生活,你又何必拉他进来搅和?」
维杰茫然了。这麽浅显易懂的推己及人不是没有想过,穿过回忆的甬道,他依稀记得最初就提醒自己得拿得起放得下。只是……是从什麽时候开始,他变得自私、斤斤计较了?
「他……他说过他不会再喜欢女人的。」
「真的?」毅凡脸上写满一百个不相信。
「真的!是真的……是……」
「是真的?」挑衅地扬起眉毛。
两人对峙著。五分钟过去,终於维杰的肩膀无力地垂下来,认输。
「……假的。」
这话真不像是自己讲的,连声音听起来都冰冷生硬,像机器人一样。维杰想。

晚上毅凡建议维杰就留在他那里,不用回去了。毛巾、免洗衣裤、盥洗用具等等他平常就有准备一些多的,生活机能不会是问题。再说时机「敏感」,在这火爆当头,让两个刚闹玩冲突的家伙挤在同一个屋檐下大眼瞪小眼,怎麽想都不是个好办法。
维杰却很坚持,「不,我要回去。」
毅凡当然问为什麽。
维杰支吾半天,一个像样的理由都掰不出来,但心意很坚定,「我说了我要回去!」
毅凡莫可奈何,只得妥协。总不能把维杰用绳子捆起来不让他跑吧?
「行!要怎麽做是你的自由。」毅凡说到这里,口气一缓,「不过请你相信我,我是真的喜欢你,不会害你。我猜你这一趟回去是要受伤的,这样你还是想回去吗?」
「为什麽……喜欢我?」
「什麽?」毅凡一愣。
「我问你,为什麽喜欢我?」维杰低下头,「我们明明就不认识。」
「真要归类的话,应该算是一见锺情吧!」毅凡苦笑,「我知道这听起来很可笑。而且老实说吧,才见了一面就被吸引,这到底是怎麽回事,其实我也说不上来。」
「所以你可以不用管我关系。对一个陌生人来说,你已经太过宽容。」
「我的想法恰好相反。」毅凡勉强挤出一个微笑,尽管现在并不是多麽轻松的话题,「你口声声说我们还是陌生人……那为什麽不试著交往看看?我觉得我可以好好认识认识,反正对你、对我、对谁都没有损失,不是吗?」
维杰沉默。
「至少考虑一下,可以吗?」毅凡问。
维杰点点头,姑且算是答应了。
时间是晚上十点半,已经过了用餐时间很久很久。毅凡猜维杰饿了,早在他睁眼醒来之前就动手烤了两份三明治,夹肉松和生菜,尽管卖相不是很好,总是他的心意。
於是维杰捧场地一口一口咽下去。心思抛在不知何处的远方,连带地嘴里嚼著的全感觉不出味道。想起自己也曾费心为另一个人张罗吃的喝的等生活起居,吞进胃里的彷佛瞬间成了木头屑,又苦又涩,而且让人想哭。
既然要回去就不要太晚,毅凡这麽说。看食物全部解决後,毅凡让维杰在客厅里坐一下,自己去开车。开的依然是上次两个人见面时就拥有的那一辆,乘坐舒适,速度平稳。
维杰只在坐进车里、系好安全带之前轻声说了一句「谢谢」,之後便不再说话。毅凡也不知道能聊些什麽,两个人的感觉一下子像回到了初见面的那个夜晚。
现在窗外飘著细语;而那晚,也是雨天。路灯的亮光在窗外晕成圆黄,一个一个被稳定的车速追赶过去,雨丝划下约略四十五度的斜角,街上冷清,行人好像都躲起来了。
「真是个孤单又凄凉的世界。」维杰感叹。
毅凡嘴巴张了一半,之後却没有声音。大概是觉得此情此景,说什麽都不合适吧。
为什麽一定要回去?这个问题需要的只是直觉,不是理由。凭著直觉维杰认为一切在这个晚上都将了结,尽管他只是个丢了剧本不称职的别脚演员,但相信时机一到,他会马上清楚自己该接下哪些词句。
这本来就只是一出极端简单的戏码,早在拉开序幕时便决定好结局。只是五年——这出戏上映的时间——把一切都拖得太长,长到维杰几乎忘记了最初两人相处时单纯的欢笑、轻松、没有负担……结果过往的美好使人耽溺,不愿意醒来。
但总是要逃离耽溺,勇敢醒来的。
「到了。」毅凡把车子停在楼下,让维杰一个人上去。基於礼貌维杰再一次客气地感谢他今天的帮忙,而毅凡只是苦笑。
「我在这里等你,如果你走楼梯走到一半後悔了,或是回去後气氛太难堪、待不住,就下来吧,至少你还有我那里可以去。」
维杰真的只剩「谢谢」可说了。
「我很担心你。」毅凡很真诚地,「你应该照照镜子,你的脸色很不好。」
「放心吧,没事的。」
说完维杰深深鞠了个躬,把毅凡吓了好大一跳。然後,转身,上楼。脚步看起来恢复了一点生气,虽然还称不上活力十足,但至少不是随时可能昏倒的孱弱模样。
因为他有自觉,不能再让别人担心了,而且此时此刻,自己最需要的,就是「勇敢」。
他走得出乎意料地顺利,那层楼马上就到了。在门前他也只犹豫了一下下,之後往口袋里摸索,掏出钥匙叮叮作响,深呼吸转开门把,各个动作都流畅地感觉不出停顿。
接著,朝思暮想的那张脸映入眼帘。
「我回来了。」维杰说,脸上没什麽表情。
瑞南只点点头当作回答,也没有问维杰这麽长一段时间都到哪里去了,随即把目光的焦点又摆回桌子上。那是维杰进门前他就一直在看的东西。
照片、照片和照片。一叠又一叠,全部都是照片。桌上、桌下,有些仔细用相本装著,有些零星撒在地上,还有一本大学的毕业纪念册,厚厚重重的,感觉像砖块。不消细看就知道大多是两个人的合照,几个特色景点都还历历在目,彷佛只是没多久前发生的事情。
「晚上没事,突然很想看看以前的我们。」瑞南一边说一边稍加整理。他知道维杰喜欢乾净整齐,一下子把空间弄得太乱了,突然有些不好意思。
「有看出什麽吗?」维杰顺势提问。
「以前的我们很快乐,那种快乐不是假装的、勉强的,而是真真实实。现在那样的快乐……怎麽说,好像回不来了。」停顿一下,「维杰,我觉得我不懂你。」
维杰想回嘴,或许瑞南从来就没弄懂过他,可想想说这话又有什麽意思呢?

不说话,便捡起几张离自己最近的照片逐一浏览。定格後时间的轨迹一下子真实分明起来,从较早期两人略嫌青涩的模样,到今日的渐渐稳重成熟,一切都在悄然间变得不同。
两人默默看了一会儿。突然瑞南问:「晚餐吃了吗?」
维杰点点头,「你呢?」
「没什麽胃口。刚好,最近胖了一点,顺便减肥。」
然後一时之间两个人好像无话可说了。维杰放下照片,走进房间,接著……其实也无所谓接著如何,就只是望著满室自己习惯的摆设,发著呆。
回到客厅时发现瑞南又陷在照片里,一脸的若有所思。
维杰紧临他身旁拨出个空位坐下,瑞南只看他一眼,没说什麽,头便又转回去。
瑞南洗过澡了,好闻的味道一阵一阵传过来。
维杰心念一动,情不自禁地问:「我可以抱你吗?」
「不可以。」瑞南不加思索。
然而维杰还是抱了他。双臂从侧面整个环绕,头则轻轻枕在他的肩膀上。
「可以亲你吗?」维杰又问。
「能不能不要?」
抗议无效,维杰仍旧吻了上去,双唇从颈侧一路往上轻轻落下。那不是侵略般粗暴的吻,反而更像珍惜,彷佛瑞南是玻璃做的,万一他力道下得重一点,瑞南便会碎了。
「跟你讲一个秘密。」维杰叹气,「我喜欢你。」
「喔……我知道啊。」
然後维杰又想含瑞南的耳垂,终於瑞南躲开了。
维杰一边苦笑著松绑所有加诸於瑞南的束缚,一边说:「我是不是很惹人厌?」
瑞南想了一下,缓缓地说:「有时候。」
这回答看似轻描淡写,但维杰心里清楚,它已经是瑞南最严厉的抗议。好脾气的他除了在工作上较一丝不苟以外,私底下并不曾批评过谁的为人处事。即使前女友把他糟蹋得像是人见人厌又恶心发臭的流浪狗,事後维杰也没听过瑞南说她一句坏话。
而现在,简简单单的三个字「有时候」,代表维杰成为瑞南生平第一个讨厌的对象……怎麽办?该感到骄傲吗?
维杰心里潮涌翻滚,瑞南却仍平静——不晓得是不是装出来的,至少看起来是这样。他翻阅照片的速度没有缓些也没有突然加快,而眼神依旧专注,彷佛那是一项极严肃的功课,没按照规划中的进度完成,今晚便会焦虑得睡不著觉。
「瑞南……」维杰依稀知道自己就快崩溃了。
「又怎麽了?」声到心未到,似乎还是照片重要些。
维杰咬咬下唇,深呼吸,开口时声音是颤抖的:「我觉得,我搬出去会比较好。」
这下子总算成功吸引住瑞南的注意力,他不可置信地抬起头,一脸惊愕。
「为什麽这麽突然?」指的当然是维杰想搬出去的事。
「你应该也不希望我再死赖著烦你吧?眼不见为净,我想这对你对我都好。」维杰强迫自己微笑。这个时候还要微笑是很困难的,不过他做到了。
瑞南顷刻间握紧拳头,全身都在发抖,像是隐忍著什麽。没多久,又放松了。
「我去收拾一下。」
维杰说完,要再进房间去,瑞南没有拦他。
没有被阻止,说实话,还满难过的,但同时也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没错,如果这是一出戏,那麽就该这麽发展。这是最合乎人性又拥有完美逻辑的剧情了,不是?
房间里满满的都是回忆,要在短时间内分辨哪些必须带走而哪些可以留下,想来并不容易。维杰拉了两个大旅行袋,乱塞乱装很快就满了,不过想带走的纪念品还有一大半,总不能租一辆卡车统统搬走。不想搞得跟搬家一样,就要在有限的空间内做出最乾脆的决定。
最後他只带走皮夹和证件,一个普通的外出包包便绰绰有馀。背後的念头其实也很简单:连感情都已经不在了,其他还有什麽好舍不得的?
回到客厅,维杰简单交代剩下的东西他都不要了,随便瑞南处置。瑞南看他的表情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纯然的冷漠、冰冷、不含感情。
「那麽,我走了。」
他万万没有料到自己在开门时会被叫住。瑞南竟然还肯跟他说话呢!
转身,映入眼帘的是瑞南气愤的表情。这下倒好,又惹他生气了。
「不要这样看我,瑞南。」维杰试著不让心情再有波动,「你也知道的,我们只可能是这样了……如果我早一点离开,结局还可能更好。」
「我不懂,你说这话是什麽意思。」
「也没什麽。我只是想说,既然你那麽不喜欢我……」
瑞南不客气地打断,「我当然喜欢你!你那麽体贴、有才华,又会逗人开心,任何人都会很喜欢的啊!只是……只是我对你只是朋友的那种喜欢,其他的,我没办法。就只是这样,你不能明白吗?」
维杰眼里是一片茫然。
「维杰,我不知道你究竟把我当成什麽了。正常的友谊关系,难道你不晓得?就是你尊重我,我也尊重你,这麽单纯而已。何必搞那麽复杂?」停顿一下,又说,「你明知道我不喜欢太过亲腻的动作,刚才为什麽又那麽做?不是要告诉我你控制不了自己吧?」
维杰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我们可以是很好的朋友的!重点是,你要不要跟我当朋友,单纯的、很好的朋友。」短短几句却耗去太多能量,瑞南觉得累了,不由得闭上眼睛。
结论是这一句:「如果你执意搬出去,我不会拦你,因为那是你的自由……哎呀!我也不知道要怎麽讲,总之我现在很生气,你自己好好想一想吧。」
瑞南说完,扔下撒了满地满桌子的相片,兀自进房去了。关上房门的声音经过克制,但「砰」的一声还是把维杰吓了好大一跳。那是瑞南对他用力关上心门的声音,他感觉得到自己的心片片地碎了。
瑞南说的维杰都懂,那确实是站在对方的立场,轻易就能体会的肺腑之言。瑞南对他很好,只是他太过奢求,才会一败涂地。天晓得贪心的人总没有好的下场。
所以接下来该怎麽办?走?还是乖乖退回房间里,再好好「想一想」?仔细想过了,又能怎麽办?日复一日、永无宁日的挣扎、苦痛,那是他愿意继续承受的吗?
终究维杰选择走下楼去。送他过来的那辆车还等著,闪烁著头灯当作招呼。
维杰无声走进车里,坐稳了。毅凡迫不及待地问:「一切都结束了?」
好讽刺的问句,彷佛昭示著过去的时光全是荒唐,维杰听著不禁笑了出来。
「是啊,一切都结束了……」
那笑,比哭还要难看。

毅凡站在阳台上,左耳挂著手机专用的耳机和麦克风,右手捏著盛了半满红酒的高脚杯,一面慢慢啜饮,一面说话聊天兼远眺这城市整片繁华的五色霓虹。入夜後降了温的凉风一阵一阵拂在他脸上,倚著的不锈钢栏杆在月光下泛著清冷的光芒。
这里是毅凡回国前托友人替他物色的单身雅房,九楼,视野极好,屋内摆设也挺对他的胃口,因此尽管离市中心有些距离,租金又昂贵不少,他仍欣然接受。
搬进来後发现不只一个房间,这又是个惊喜。敢情友人明白他这趟是「告白之旅」,因此特意安排来著?让他可以和另一个他可以同室温存,以便这样那样……
只是谁也没料到,另一个他不再属於他,进驻的反倒是个堪称完全陌生的年轻男子。
他的名字叫做「维杰」。
毅凡一向不习惯向人搭讪,对素不相识却愿意攀谈的热情也从来不抱好感。偏偏那晚上是个例外,他失恋了,正需要个人陪,而维杰恰好出现,微妙的时机牵起了另一段姻缘。
「你确定这是一段好姻缘?不是一时精虫冲脑、失去理智?」友人在手机里告诫。
「如果是精虫冲脑,最早那时候我就会毫不犹豫地和他做了好吗?」毅凡反驳。
晚上毅凡约友人一起吃饭,答谢这段时间的安排与照顾。席中他自然而然谈起被拒绝後另一个接踵而至的感情机会,语带兴奋,双眼放光。友人却不相同,态度相当保留。
後来两人又争辩许久,直到被另一桌客人引起的争执吸引住目光,毅凡才猛然发觉,那个朝思暮想的意中人,原来只在咫尺天涯!
维杰离开,毅凡当然追出去……而现在,友人追问後续发展来了。
「他没有地方去,我让他在我这里睡一晚。」毅凡徐徐地又啜了一口红酒,「早些时候他和之前那个也分了,现在我们两个人乾乾净净,刚好凑到一块儿。」
「听起来像是你从中作梗似的。啧啧,爱情让人不择手段啊?」
「任你想像力再丰富,也会马上知道不是我的问题。」毅凡随即解释,「维杰喜欢的那个,是直的。唉,两个世界的人,怎麽可能开花结果?」
「那是他纯情不懂得搞手段,如果是你,恐怕直的也硬给扳成弯的。」
「谢谢,你这句话我当成是赞美了。」
细耳听见房里似乎有动静,毅凡收线赶紧回到屋内,果然是维杰起床了。却只见他在床上发呆枯坐,双眼半开,始终没有下一步行动,那副傻样真惹人怜爱。
「维杰,你在梦游吗?」毅凡对他友善地笑。
「我不知道。」维杰缓缓摇头。
那就是醒了。毅凡接著问:「喝不喝酒,帮你倒一杯来?」
维杰呆了半晌,「我的手机有响吗?」
「什麽?」这就是所谓的跳跃性思考吗?毅凡思考一下,「应该没有。这里很静,响了我一定会注意到。」
「是吗……」维杰浅浅笑了,「那,帮我倒杯酒来吧,愈满愈好!」
刹那间毅凡领悟了维杰问号里的涵义:他还不死心,在等那个抛弃他的男人的电话。真傻啊!毅凡回客厅取了另一只晶亮的高脚杯,如维杰所愿斟了满满一杯。
可是等他回到房里,维杰已经又睡过去了,身体蜷曲著,两手抓住棉被,抱在怀里紧紧不放——那是传闻中最希冀著安全感的姿势。
一股爱怜陡然升起,毅凡情不自禁地紧偎著维杰坐下,什麽都不做,只是伸手轻轻拨弄他乱了的浏海,却也心满意足。时间像静止了,空间也不复存在,任天地再大、再复杂、再混沌,至少此时此地,两个人是相依为命……多美好的想像!光是想,人就要醉了!
别人不会知道,他,毅凡,一个自小桀骜不驯、未来前景看好的青年才俊,为著眼前这个熟睡人儿,甘愿抛下自尊、原则,不顾一切!
其实维杰不曾向毅凡介绍自己,滔滔絮絮的,自始至终只有一个直到今晚才得以确认真假的失恋故事而已。毅凡之所以知道「维杰」这个名字,还有他的手机号码,答案再明显不过——在最初维杰毫无防备睡去的那个夜晚,毅凡趁整理物品之便,偷走了他的个人资料。
这是犯罪吧?逐渐浮现的罪恶感逼得毅凡无法平静待在屋里迎接隔天早晨维杰的苏醒,於是做好早餐後,便著急地扔下名片、纸条逃之夭夭……天晓得因缘际会,现在维杰又身在他的领域里了,在他无形的呵护下,安稳呼吸著、熟睡著。
怎能不说这一切就像一场梦呢?


毅凡体贴维杰可能对睡过两次的房间比较习惯,於是自愿「反主为客」,在隔壁多出来的空房间里待著。睡前更刻意调整闹钟的时间,比平常早十五分钟——维杰醒来时若看见热腾腾的早餐就摆好在桌上,一定会非常感动吧!
怎麽也想不到维杰比他的闹钟起得更早,结果反而是维杰喊他起床。他先是眯著眼虚弱地回答一声「没事,我没上班」,紧接著才惊醒。维杰?
维杰像是刚洗过澡,头发湿漉漉,衣服没换,精神却不同了,还挺好,而且笑容满面。
「『偷』了一套你的免洗内衣裤。」维杰往自己身上比了比,「你的公司在卖这个吗?抽屉里好多,都是全新、还没有拆封的。」
「我习惯穿这个,穿完就丢,很方便。」毅凡麻木回答。维杰的语气是完全的轻松,不含一丝悲伤,与预料中大不相同,这反而叫他担心。
从维杰含著眼泪挣扎睡去到现在不过短短数个小时,对一个甫遭受重大打击的人来说,悲伤、绝望,以及一副哭丧著脸彷佛世界末日的表情,应该比较「合适」吧?
「你很会赖床哟!起来吃早餐吧!」维杰甚至对毅凡笑,「要睡,吃完後再睡。」
毅凡注意一下时间,才六点半。这样算赖床吗?
维杰大踏步走出房间,毅凡连忙跟上去,隐约听见维杰正哼著小曲儿,心里益发疑惑。
「你……还好吗?」毅凡小心翼翼地问,下意识觉得维杰是在伪装,「想哭就哭,想难过就难过,这是你的权利。失去一个人的感觉,我经历过,我懂。放心吧,我不会笑你。」
「那麽,谢谢罗!」维杰说,仍然是笑著的。
毅凡决定暂时不管他了。因为管了也没用吧?
维杰帮两个人烤了四片吐司,做成两份三明治,内面涂上奶油,夹生菜、火腿和荷包蛋,看似再稀松平常不过的吃法,咬下去,滋味却不同以往,而且不同凡响,前一秒还惺忪困睡著的饥饿感一下子全苏醒过来。
「非常好吃,真的!」毅凡真心称赞。
「谢谢。只不过多抹了一些海苔酱,还有把生菜拌上芝麻跟香油。原本还怕口味做得太重呢,你喜欢就好了。」犹豫了一阵子,又说,「我大概是睡昏头了,一醒来忙著翻衣柜翻冰箱,後来才想起这里不是自己家,真抱歉。」
毅凡一边挥手表示不用介意,一边吃啊嚼的嘴巴动得挺开心。好一会儿才意识到维杰的厨艺必然精湛,自己之前净弄一些无法端上台面的东西,却自以为能使他感动……想著想著,两颊不由得浅浅地红了。
除了三明治,一人还有一杯苹果牛奶,口味很「跳」,乳白色液体滑进喉咙像是会跳舞,这又是一个新奇的体验。维杰说他偷偷挤了柠檬。
「你以後可以每天帮我做早餐吗?」毅凡问。可以的话就真的太幸福了!
维杰只是笑,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
之後一段时间,两人专心致志地品嚐著餐点。对毅凡来说,食物的份量刚好,全数下肚後刚好有饱足感,却又不会觉得撑,胃里舒坦,心里连带充斥满满的幸福。
用完餐後,维杰坚持不让毅凡动手帮忙收拾,毅凡只好默默坐著,看他动作俐落地收走眼前的空餐盘,清走两人用过的湿纸巾,还有拿抹布来擦拭桌垫……
毅凡忍不住评论:「能被你喜欢,被你照顾,一定很幸福。」
维杰不这麽认为,「这些随便一个佣人都做得到,大可不必为了喝牛奶而牵回整头牛……喔!如果想吃好料,顶多再请个厨师。大概我的角色也就是这样而已。」
「你对自己太没自信了!」
「或许吧。」维杰耸耸肩,话题一转,「这两天很谢谢你的照顾。可能你已经听烦了,不过我是真的感激。一直麻烦你,真不知道该怎麽报答才好。」
「不用那麽客气……」
维杰摇摇头,接著说:「你知道的,我一直以为我们只是陌生人……不说这个,总之,我一定不会忘记你的,虽然到时候我不一定知道你身在何方……」
「这话什麽意思?」毅凡心里警报直响,「你要去哪里?你又要离开我了?」
难道维杰只是在利用他,利用完,没有实质的利益後,便想把他甩掉?不不不,他怎麽会没有实质的利益呢?他仍旧像之前那样关心著维杰啊……毅凡的思绪乱糟糟,很不愿意往不好的方向去想。他的脸涨红了,表情是沮丧和愤忾交加。
维杰向他解释:「不要误会,我只是不想一直打扰,很不好意思,而且我……」
「一点也不会打扰啊!我心甘情愿的。」脱口而出後惊觉这句话更像送客,毅凡赶紧又补上一句,「何况你看这房子多空啊!多一个人也比较热闹。」
但维杰只是摇头。毅凡好说歹说,终究没能改变维杰的主意。想想自己付出的关心并不算少,却半点没能动摇维杰的意志,毅凡不免有些惆怅。
然後维杰走进房间拿出自己的包包,东西都已经整理好了。这显然是「预谋犯案」。
「我知道了。你还喜欢著『他』,对不对?」毅凡活像只泄了气的皮球,「你根本不在意自己受过多少委屈,也不在乎我给你多少关心。你只想回到他身边,是这样吧?」

维杰的表情一下子变了,声音冷冷的,「我怎麽可能还回去找他呢?我也知道自己很……很贱,但还没有到无可救药的地步,好吗?」
毅凡说错话,心里有些後悔,但一听维杰想的并不是他以为的那样,又不禁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口气也缓和下来,「你真的可以留在这里没关系,不用怕打扰我。我有没有跟你说过,这次是专程回来渡假的,没什麽工作,要我整天陪你也不成问题。再说,一个人总会有无聊的时候吧?有人陪,不是比较好?」
维杰低头想了一下,「然後呢?」
「然後你会知道我是个很好的朋友,再不济也比那个直的好一百倍……」
「不是这个意思。我是问,你回来渡假,然後呢?最後还不是要走?」
毅凡哑口无言。虽然这里曾经是他的故乡,但读研究所出国留学後,生活重心早转往国外,要称他是半个外国人也不为过。也就是说,毅凡只会是个过客,除非……
「你可以跟我走。」毅凡咬著牙硬挤出这几个字。
结果,当然被拒绝了。维杰说他生在这里长在这里,认识的人也全在这片土地,没有离开的理由,也没有那样的欲望。另外,生活、文化、语言都存在隔阂,一切并不容易。
「生活、文化什麽的,一下子就会习惯,而且有我照顾你,就更不用担心了。我也可以教你语文、带你认识新朋友、陪你到处玩……」毅凡还在挣扎。
维杰最後只这麽说:「你值得比我更好的对象。」
毅凡无计可施了,沉默瘫在椅子上,看维杰在他眼前又生分地鞠了个大大的躬,突然间觉得晕眩。更好的对象?维杰就是个很好的对象了,哪怕不是最好的……他不贪心,但太容易满足也不行吗?为什麽维杰自认可以比他更有主意,且强迫他接受?
「我不是小孩子了,我知道自己要什麽。」毅凡恨恨地说。
维杰只能苦笑,「你露出这样不甘心的表情,我会很苦恼的……」
「离开了我你能找谁?朋友?」毅凡又问。
维杰点头,「都已经联络好,你还没醒我就打过电话了。」
「我陪你去!」毅凡坚定地说,「随便你怎麽看我,反正……反正我不想失去你!过去我就是不够勇敢才会失去『他』,现在我不要重蹈覆辙!」
维杰静静看著毅凡,两片唇瓣张开又闭上好几次,显然心里有话但不知该从何说起。末了叹一口气,一脸无奈地说:「随便你,要跟就跟吧。」
表面上看来,是毅凡的死缠烂打又帮他赢得了一回合的「胜利」,但这样子不肯放手,真的最好吗?潮水般涌来的不确定感打得毅凡很不舒坦,但他来不及细细思量了。未来哪一条路最是康庄大道,要硬著头皮走下去才知道。
维杰让毅凡送去落脚的地方,是朋友Martin和另外几个人合资开的pub。一个多小时前的电话里,维杰才得知Martin没有另外租房子,打烊後便直接睡在店里,基本上生活重心全放在那一方小天地。
「我还以为你早就知道了。」Martin在电话里的口气有些怨怼。
维杰除了不住抱歉和苦笑外,还真没有其他应对的方法。谁叫他过去要花那麽多心力在瑞南身上?说得夸张一点,任何非关瑞南的大事小事,只怕Martin说了,维杰也记不住吧?
照著电话里抄下的地址和建议路线,两人很快找到了目的地。Martin等在店门口,瞧见坐在副驾驶座的维杰,率先高举著双手用力挥舞。挥舞完,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接著维杰注意到Martin两个代表睡眠不足的黑眼圈。
「抱歉抱歉,我应该晚一点再过来的……」维杰下了车迎上前,心里颇过意不去。哪有自己睡饱了就到处扰人清梦的道理?
但Martin显然并不在意,两颗眼珠子骨碌碌地转,焦点全在也下了车跟上来的毅凡身上。顺著情势维杰把两个人简单介绍给对方,一个是他的好朋友,另一个是普通朋友。
Martin注意到「普通朋友」四字落下,毅凡的眉头纠结了一会儿,打趣地悄声对维杰说:「我看不只『普通朋友』这麽简单吧?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再说新的也未必比旧的差,如果你对他也有点好感,不如顺水推舟,直接在一块得了?」
维杰送他一个白眼,「懒得理你!」

Martin转身引领两人进门。店里黑漆漆的,只在吧台点一盏晕黄小灯,凄凄冷冷清清。
「别看它现在是这个样子,到了晚上,可热闹得不得了。刚开幕那时候,人潮有多汹涌,说出来会吓死你!不过也知道有很多只是来友情捧场的,过了最初的蜜月期,再来的营业成绩如何,才是这家店有没有办法真正走下去的关键……」
Martin杂七杂八地介绍著,想到什麽说什麽,却没有再提到任何有关瑞南的事。维杰随意应和,心里偷偷感激。这对现在的维杰来说,再好不过了。
之後维杰体贴地问Martin要不要再休息一会儿。Martin摇头,都已经洗完脸刷完牙,人就算完全醒了,再回去睡,未免太浪费生命!
「不睡的话,能干嘛?」维杰随便问问。
「就等你问这一句。」Martin微笑,「当然是——打扫啊!反正你也没事嘛,帮我的忙,充当一下免费劳工,如何?」
维杰没有考虑很久,欣然应允。
但毅凡也想帮忙,Martin就不肯答应了,直说来者是客,没有好好招待已是不该,哪里还有「藉机虐待客人」的道理?一句话,两个客人,两种态度,逗得维杰忍不住又好气又好笑,抗议也不是,不抗议也不是。
「不让我帮忙,我会很无聊耶!」毅凡仍然想拉拢这个维杰的好朋友。
可惜Martin没有让他如愿,一句「去去去,到旁边乖乖坐著喝汽水,汽水在冰箱里,自己拿」,那语气像是在赶小狗似的。维杰笑得更厉害了。
店里用了很多镜子,乍看之下颇宽敞,实际上却不大,没多久Martin便带著维杰完成了基本的清理。两个人挤在洗手抬搓抹布的时候,Martin问维杰对未来有什麽规画。
「暂时没想那麽多。」维杰老实回答,反问,「怎麽,想帮我介绍?」
「没那个必要吧,谁不知道你做菜功夫一流,到哪里谁都抢著用,症结只在於,你想不想做,以及有没有『那个心情』做。」
维杰沉默片刻,「说得也是。」
维杰大学时攻读的专业科目自毕业後便没有再派上用场,反倒是因为喜欢钻研食谱,厨艺不断精进,所以曾进去几个餐厅的厨房混过一阵子。在辞掉工作专心与瑞南「同居」前,维杰做的都是在食材和锅碗瓢盆之间打滚的工作。
但现在,只要接近厨房,或触及任何有关做菜的回忆,心思就会不由自主地飘往瑞南那边。接著,很自然地回忆起瑞南喜欢吃什麽菜,他都怎麽帮瑞南准备每一顿晚餐,还有生活中的各种大大小小的喜事乐事、枝微末节……
然後胸口会觉得闷闷的,有种喘不过气的感觉,说有多难受,就有多难受。
「我想,暂时还是不要做菜了,我……我不想,也不敢。」维杰叹气。
Martin理解地点点头,示意维杰不必勉强著再说下去。
接著Martin又问:「现在手头紧不紧?」
「本来就有一些存款,应该还可以用一阵子。暂时……应该打个零工,整理整理心情,会比较好吧?你觉得呢?」
「那麽,在找到新的工作和住的地方以前,先在我这里帮忙吧。我给你算月薪,而且包吃包住,怎麽样,够义气吧?有点小收入,积蓄也比较不会那麽快花光,不是?」末了又补一句,「再说,有事情做比较不会胡思乱想……你应该懂我的意思。」
「我懂。」维杰很感激地,「那就这麽说定了……怎麽称呼,老板?」
「你可以再三八一点啊!」Martin一边说,一边往维杰後脑杓轻轻拍去。
中午,三个人在附近一起吃了一顿饭。再平凡不过的小吃店,菜并不很好,但气氛很好,维杰感觉自己好久没有这样放松过了。
吃完饭,毅凡指著表,说自己该告辞了。
「不再去我们那里坐一会儿?」Martin客套地问。
「不用了。就是坐而已嘛,我回家也是有地方坐的。倒是我以後『说不定』会常常过去捧场,Martin你得帮我看紧一点,不要我出现,却让维杰给逃了。」
「为什麽要逃?我又不讨厌你。」维杰说。
「问题是,接下来要达成的目标是让你喜欢我喔!你承受得住我的猛烈攻势吗?」
Martin插嘴:「哪这麽麻烦!直接在一起不就好了?」
「喂,又瞎起哄!」维杰抗议。
三个人,三种心思。毅凡想追维杰,Martin也乐见两人有所发展,但维杰对爱情已经怕了,可能未来再遇到个适合的人,仍愿意尝试,但怎麽说那「未来」都不是「现在」。
毅凡不是不清楚维杰想什麽,相反地,那之後只要两人有时间独处,维杰就会一次又一次明白地讲,希望毅凡不要再花心思在他身上。然而毅凡亦相当坚持,说自己过去就是缺乏勇气,才会使一段姻缘转眼成空,而这次,他不会再让维杰轻易插上翅膀飞走!
每一次,两人各持己见争辩到最後,维杰总是叹气,带点无奈、带点迷惘地说:「总有一个人要让步吧?不然,怎麽办呢?」
不怎麽办,日子便这样一天一天地耗下去。

原本就只是回来「渡个假」的毅凡当然不会花费心思在这个城市里再建立起另一个复杂的人际网络,一个人的生活於是单纯得很。除去偶尔联络的老同学、老朋友,再撇开网路、租来的房子及其附近的生活圈不谈,生活的重心几乎只剩下维杰的Pub。
认识的人里面最要好的——也就是之前帮毅凡安排住处的那个家伙,只要在电话里听到毅凡说现在常常往Pub跑,没有一次不是气急败坏,比当事人还要激动。
「不是不祝福你们,而是,这情况不是很明朗了吗?没有机会了嘛!一直瞎耗著,哪有什麽意思,不如就把行李打包打包,趁早回国外去才是正经……」
毅凡不是不知道这个道理,表面上充耳不闻,行为依然故我,但心底知道,有些东西其实慢慢地不同了。这变化极慢极慢,却又异常地深刻、确切,以致於难以忽略……
他对维杰的好感,正在渐渐淡去。
过去毅凡参加的社交场合大都挺正式,虽然不见得场场得不住地走动寒暄,同时堆著假笑忙碌交换名片之类的无聊游戏,但像最近这样整晚都被重节奏音乐疯狂轰炸的日子,还真的是从来没有过。
起初还能自我安慰,这真是个新鲜的体验。後来就不得不承认了,Pub里的嘈杂扰攘并不适合他。每晚回家後耳朵撕裂般的疼痛毕竟不是幻觉。
而维杰的态度依旧不冷不热,维持著普通朋友该有的礼貌。毅凡即使仍坚持每晚现身,指名维杰帮他摇两杯创意调酒,再把其中一杯送还给他,可慢慢地心里也不禁怀疑,单凭这近乎愚蠢的、自以为是的浪漫把戏,就能把维杰追到手吗?
人总会疲劳。倦了,而目标还远,就什麽都想放弃了。
「机票已经check完毕,台北时间next Monday下午四点的飞机……」
距离回程只剩一个礼拜的时候,远在地球另一端的秘书捎来了讯息。除了表示会在落地机场等候接机以外,不忘应毅凡要求寄来他不在公司这段期间的财务报表、营运状况简报、大小会议记录……全部列印出来有厚厚的好几十页,毅凡一面浏览,一面在心里不住地想,时间是不等人的,他和维杰终於还是要结束了。
远距离恋爱相信不会是个好办法,毅凡已经经历过伤痛,时间和空间会残酷将一切磨灭殆尽。两个人,互相陪在对方身旁时,都不一定能够天长地久了,何况隔著海角天涯?
话说回来,他和维杰根本什麽关系也算不上是……又何来长短距离的问题?
领略这一点後,毅凡接连好几天闷闷不乐,连有意保持安全距离的维杰也嗅出异状。
「不想说,说了也没用。」毅凡在维杰关心提问时这麽回答。
维杰耸耸肩,还真的就不问了。毅凡又觉得有些伤心。
光阴持续流转,两天後毅凡终於憋不住寂寞,告诉维杰自己再没多久便要跟他告别。
维杰只顺著毅凡的话追问确切什麽时候要走,然後淡淡地笑了,说:「过两天等我放假,让我做一顿好料为你饯行,也不枉我们相识一场。」
「你怎麽不问我有没有可能留下来?」
「为了我把工作辞掉吗?别啊!我赚得不多,恐怕没办法一次养活两个人。」
毅凡苦笑,「就知道你会说一些有的没有的,结果还是不答应。」
「要想改变心意,早就改了嘛!」
笑话说完後,一股尴尬无声蔓延,有好一阵子两个人都不知道该怎麽办。之後毅凡轻轻感叹,没想到会在短短的一趟旅行里失恋两次,真是造化弄人。
「你和之前那一位还有联络吗?」维杰突然问。
「没有了。我知道他过得很好,有另外一个人在疼爱他,他的事情完全不用我担心……这样好像就够了。」
「是吗?」维杰低头沉思一会儿,再抬起头时改变了话题,「虽然这麽说有点怪,但是我好像早有预感,你也差不多是时候要离开了。」
「这是在嫌我烦的意思吗?」毅凡挖苦道。
「哪有!只是……你一直整天无所事事地晃来晃去,别人看了才奇怪吧。」
毅凡想打岔,维杰表示先让他继续说下去:「前两天看你闷闷的,我猜来猜去,似乎也就这件事比较有可能。没有当面问你,呵呵,是觉得等你想清楚了,想说了,自然会告诉我。还记得我们最初见面的场景吗?你跟前男友结束的那个故事,我没有追问,你最後还不是自己全抖了出来……说穿了你还挺瞒不住话的嘛!」
「我们相处才多久啊?就能分析得这麽透彻,啧啧,不简单。」接著毅凡停顿了一下,才又说,「可惜啊,马上又要分开了。」
「所以让我为你做一顿好料的吧!才不枉我们相识一场,你说是不是?」
毅凡看出维杰刻意闪躲,却又无计可施,只好又好气又好笑地轻叹一声,「你喔……」

转眼到了约定的那一天。
毅凡想好好把握仅剩不多的相处机会,早早订了上午第一场的电影票,十点不到就把维杰挖起来,拖进电影院里。影片放映时看到维杰不停点头,才醒悟精神饱满的只有自己,而前一天晚上(或者该说是当天凌晨),维杰还在Pub里忙著呢!
午餐自然是被迫取消了,毅凡无法不感到罪恶,整颗心不由得全记挂著得把维杰送回家里好好补上一觉才行。路上打趣地说,怎麽维杰每次去他那里都要睡觉啊,把他那里当成免费的旅馆是不是,话还没说完,维杰已经发出鼾声。
这一睡睡得挺香甜,到了目的地还不醒。毅凡不忍心打扰,便任由维杰安稳睡著,一面找了张CD为他播送悠扬的水晶音乐,一面不时地觑著维杰可爱的睡脸,毫无防备的他看起来真的「好可口」!如果可以偷袭一下……
天啊,可别让自己变得怪叔叔之流才好!於是在真正下手实行「犯罪」以前,毅凡离开了,把维杰和车子一起放在停车场里,自己一个人步行到超市买晚饭的材料。
讨论的结果,比起豪华大餐,毅凡更渴望能享受和维杰一同做菜的乐趣,两个人挤在厨房里手忙脚乱,一边玩一边吃,一边吃一边玩,光是用想的就觉得幸福得不得了!维杰虽然狠狠笑了他一顿,想像力未免太丰富了一点,但毕竟没有拒绝,事情就这麽决定了。
於是在超市里,毅凡全意奉行「吃、玩兼顾」的真谛,挑的净是些不难处理且再平凡不过材料,肉排、鲜鱼、青菜……另外买了不少的火锅料。最近的天气,早晚较有凉意,吃火锅应该还算合适,而且会很有气氛吧?
胡思乱想著再回到停车场,车子还在,维杰却不见了。定睛一看,车窗上贴著一张便条纸,留著维杰率性而潦草的字迹——不会是梦游时写下的吧?
上头写著:「把人丢下,自己搞失踪,那我要怎麽上楼啊?罢了罢了,我先回去,晚点你再来接我吧。店里有好料,记得提醒我要向Martin多抢一些嘿!」
毅凡看得心头暖洋洋又酸溜溜的。如果不是离别就近在眼前,换成任何人来看,两个人都像一对甜蜜的小情侣吧?
拨了通电话给维杰,约好五点整过去接他,然後毅凡上楼,把肉排和鲜鱼分别泡在冰水里保鲜、解冻,青菜洗净,其他尚在能力范围内的材料都先处理过。告一个段落後,看时间还很早,於是进房间捧出公司那一叠厚厚的资料,陷进沙发里,从上次搁著的地方继续往下看。这「看」不只是看,还要思考、记下心得、附注眉批……看著看著觉得有些累了,便闭上眼眯了一会儿。
没想到竟然睡著了!没有调闹钟的他一醒来看时间,不得了,同维杰约好的时刻已经过去半个小时,而对方半通电话都没来问,也不知道生气没有。忙三步并成两步地冲下楼,发动车子引擎,奔驰而去。心里焦急的他一路连闯好几个红灯,直到被交通警察拦下来,看见违规罚单上填写的时间,才发现原来自己睡迷糊了,时间明明还早,才四点三十五。
提早抵达於是成了必然的结局。
维杰不在。
跟Martin也算熟了,他并不介意放毅凡进去坐著等。但毅凡婉拒了,一身的紧张才卸下没多久,该让自己先在附近走走、晃晃。
「那麽到咖啡厅坐一下吧。从这里走过去,两个路口右转……」Martin热情指点,毅凡欣然应允。尽管马上要吃饭了,但喝个下午茶应该不碍事。
怎麽也想不到,会在那里见到维杰。
维杰坐在咖啡厅内偏向角落的位置,整个人被阴影笼罩住,很不显眼。若不是毅凡在匆匆一瞥间下意识觉得有件淡色格子衬衫相当眼熟,想必没什麽人会注意到维杰那个方向。
维杰桌上搁著一杯冷咖啡,目光呆滞,直挺挺地望向斜前方四十五度角的地方。
那里,坐著一对好看的男人和女人,轮廓有些面熟,似乎曾在哪里见过……是了!是维杰的「那个人」和他的女朋友!否则,要如何解释维杰的一脸痴傻、迷惘、无助?
毅凡心里像是有块大石头突然撞了一下,闷闷的,痛痛的。
男人和女人面对面坐著,互动不多,甚至感觉有些生分,但从他们站起身後,女人亲腻攀住男人手臂,而男人也没有甩开的动作来看,两人确实关系斐浅。
他们结完账离开後,维杰在原地愣了一会儿,然後皱了皱眉,也结了账跟上去。毅凡就坐在门边,不闪不避,维杰却像没看见似地迳行穿梭而过……只怕这当下在他的世界里,已经容不下第三个人了。
要不要跟上去?毅凡匆匆站起,想一想,又颓然坐下。
还是算了吧,跟上去好像也没有什麽意思呢。

离开瑞南後,维杰的生活简单得很。
晚上的时间几乎都奉献给Martin和朋友合资开设的Pub了,调酒、送饮料、放音乐……什麽琐事他都肯做,偶尔生意较清閒时同陌生人搭讪聊聊,或是一个人进到舞池里随著音乐恣意摇摆,漫漫长夜便不难打发。尽管有时难免质疑自己,生命的意义究竟还剩下什麽,不过只要别想那麽多,放空头脑的快乐总能为悲伤带来抚慰。
这样子的生活,对现阶段的维杰来说,其实也就够了。
早上自然是爬不起来了,通常都要睡到中午快十二点才起得了床。吃个早午餐,花点时间和Martin一起打扫一下环境卫生,之後整个下午便又是自己的时间,想做什麽都可以,什麽都不想做也没关系。有时候毅凡会约维杰出门,看电影或逛街或旅游或购物或开车兜风,维杰很少拒绝。反正閒著也是閒著。
晚上,再回到Pub里,接著又一个轮回,再一个轮回,不断的轮回……生活规律而重复,少有惊喜,心情的起伏於是跟著变少、变淡、变浅……
最难过的时期是刚离开瑞南的那几天——因为瑞南还是会打电话过来。每次看著手机萤幕显示那个曾经再熟悉不过的名字,维杰心里便闷得慌。不敢接,他不知道自己在怕什麽,只知道自己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如果接起後讲没几句,便突然崩溃大哭……是不是太丢脸了呢?这样的情况,维杰连想都不敢想。
又或者,维杰害怕的不是丢脸,而是……一些连他自己也理不清的什麽。
总之就不接了,放著让手机响到累了、没劲、耗光电力为止。
然後,充电,让瑞南来电,继续放著让它直响,另一个不间断的重复轮回。
一天中午维杰醒来,信步走进厕所里,冲完脸,不知发什麽神经,看著镜子里没麽生气的自己,突然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跟瑞南必须要有个完结才行。」他这麽告诉自己。
於是那天维杰花了一整个下午的时间,把手机里细心留存著的,所有瑞南的照片、简讯,每一个微笑、每一封关心,统统都看过三次以上。
然後,全部删除——照片,删除;简讯,删除;通讯录的联络人资料,删除。
於是瑞南再打来时,手机萤幕上显示的,就只剩一串阿拉伯数字了。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维杰霎时间充满勇气,接起,在对方开口说话前,先一股脑劈哩啪啦地说:「我不知道你一直拚命打来是什麽意思,一般人如果看对方好几次都没有接,应该就知道是什麽意思了吧?我们之间没有什麽好说的了,现在的我很努力在经营自己的新生活,如果你还有点良心的话,希望你不要再来烦我。就是这样,再见。」
然後,不等瑞南回应,直接把通话切断。
然後,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然後,盯著平静了的手机萤幕,发起呆来。
此刻在萤幕上的已经不是任何一张瑞南的笑脸,取而代之的是手机原本就内建好的、怎麽看都觉得俗丽不堪的蓝天绿地风景照。曾经维杰感叹瑞南在他面前不再开怀地笑了,只好从照片里努力追忆那一份温暖;而现在,他的所有凭藉已全数化为乌有。
这样也好。应该很快就能彻底忘记瑞南,然後开展一段新的生活吧?
那之後,瑞南信守承诺,真的没有再三不五时地打电话过来叨扰。每晚,维杰看著好像一下子「空白了」的手机,心里总是庆幸。一切都如他所愿,瑞南没能继续捣乱,两个人於是一天一天渐行渐远……这是他满心期望的吧?
那麽,心里无法解释的空洞的感觉,相信就只是错觉而已……
随著日子平静流去,维杰变得愈发坚强。过去Martin常笑维杰没用,为了一个不爱他的男人弄得要死要活,未免太没有出息!
现在Martin也肯跟维杰分享自己的价值观了:「我就说嘛!过去的总会过去,哪里听到有人为了一个人难过一辈子的?有期望才有失望,只要拉回普通朋友的位置,一切就都好谈、好办了,你说是吧?」
「普通朋友?」维杰摇头,「只怕我跟他,没有办法……」
「那也由得你!反正啊,感情的事情就是这样,无所谓永远,在我们这个圈子里更是如此。听过一个说法没有:一个月等於一年,一年等於一辈子!看开点,日子才过得下去。谁不懂得及时行乐,谁就是背『道』而驰……」
Martin当时说得眉飞色舞,维杰听得一愣一愣的,好像有点认同了。
感情到头来不过是虚无一场,拿他与瑞南来说吧,不否认夜深人静时偶尔还是会想、会难过、会感叹,但那频率确实在慢慢降低。
於是,终有一天他会遗忘,忘记瑞南这个人,忘记他的每个皱眉、每个微笑、每个小动作,以及每次品嚐新菜单时脸上最单纯的兴奋,还有每次说谎时总掩饰不住的不知所措……
既然瑞南不再理他,而维杰也打死不可能再往死胡同里钻,那麽,遗忘,不就是必然的结果吗?他将完全遗忘,所有关於瑞南的一切,都从记忆里抹去,不留残渣。
维杰这样深信著,并且以为自己正走在遗忘的不归路上。
如果不是在这个城市里又和瑞南不期而遇的话……

维杰在车里醒来时看只有自己一个人,毅凡不在,第一个念头是:正合我意!没有等毅凡归来,维杰只留一张纸条交代去向,然後便迳行离开了。他有必须离开的理由。
他想帮毅凡买一份礼物,当作两个人这些日子以来的纪念。
对毅凡究竟是什麽感觉,维杰很难理得清楚,有时候认为还是普通朋友的成份多些,有时候又觉得两人早逼近暧昧的边界。毅凡的心意,维杰始终明了,而自己果真无动於衷吗?
想太多只会头痛而已。暂且抛下感情的因素不论好了,单凭毅凡这阵子对他的关心、陪伴、照顾,买一份礼物仍不为过——送礼与否於此有了决定。
只是,送什麽好呢?当然是实用的最好吧?可惜维杰不仅不晓得毅凡缺什麽,也摸不透毅凡的品味,手表、领带、钢笔,太便宜的显得没有诚意,太贵的又买不起……必须考虑的因素太多,资讯却极端有限,只能作罢。
那麽,想想一般人送礼,大多有哪些大方向?相框、存钱筒、烟灰缸?没什麽代表性。娃娃、玩偶、抱枕如何?似乎又太女孩子气!风铃呢?各种音色、款式应有尽有,简单、大方又浪漫,不过怎麽隐约记得风铃暗含有「不能再相见」的意义……
维杰离开停车场後直奔礼品店,转悠了好一阵子,看得眼睛都花了,还是没有主意。
「欢迎光临!」
老板娘清亮的招呼声响起,维杰无聊地跟著望向门口,然後愣住。
是瑞南,还有他的她,品妤。
门口的风铃叮叮当当响过後,他们齐步踏了进来。维杰的第一个反应是:逃!但是能逃去哪里呢?这是间小店,只有一个出入口,通路又窄,维杰别想奢望从他们身旁经过时能够不被发现……那麽就只能躲在店里了。
好在店里的商品数量颇丰,一眼望去又杂又乱,藏身之处还算不难寻找。维杰马上躲好了,心脏噗通噗通跳个不停,好紧张!
一股瑞南特有的「体香」缓慢扩散开来,那是过去每个晚上都贪婪依偎著的气味,维杰只在空气中嗅出一点点,彷佛就要醉了。
然後是声音,一样的低沉好听,充满磁性。瑞南的主意不多,品妤指什麽他都说很好,很好很好很好很好……只是很简单的两个字,却一下子勾起了维杰最深层的记忆。忘不了吧?他和瑞南在一起的时候,什麽话题都可以聊,美食、运动、趣闻、八卦……
现在的瑞南,过得好吗?
「好想仔细看看他」的欲望随即冒出头来,而且怎麽也压不下去。维杰索性就让自己如愿。没什麽不可以的吧?不想被发现,小心一点就是了。
於是循著声源蹑手蹑脚接近,从角落偷偷探出头去——瑞南的衣服穿得真好,浅色衬衫配深色牛仔裤,一身休閒寻常,却又好像经过思考,并不显得过份随便,且衬衫是熨烫过的,整齐而服贴;脸色红润,精神饱满。
可见,没有维杰守在身边,瑞南仍然能过得很好,不用担心生活搞得一团糟,不用担心营养不均衡,不用担心开心时没人分享,寂寞时没人陪伴……因为已经存在另一个合适的人选,大方取代维杰曾经占住的那个位置。
那个叫品妤的女孩子,有办法永远对瑞南好吗?
维杰心里微微地苦涩,但又觉得好像这样的结果才最好。矛盾极了!也不知道该怎麽办,只能继续盯著瑞南猛瞧。瑞南彷佛还是维杰认识的那个瑞南……那麽,维杰自己呢?从过去那个徬徨、卑微、悲伤的阴影走出来没有?
脑袋里一片混乱。没有答案。
从他们言谈之间推测,是品妤想挑选朋友的生日礼物。最後她拣了一个可爱的无尾熊娃娃,问瑞南的意见,瑞南仍旧是那一句二字箴言:很好。
「你就只会说很好!」
品妤小小地抱怨了一下,然後欢天喜地地捧著走到柜台结帐。维杰不知道为什麽想跟上去,一连走了几条街,仍舍不得停下脚步。
结果就变成跟踪狂了。
後来瑞南和品妤决定看一场电影,维杰便随著踏进那一厢黑暗,从头到尾不知道演了些什麽,甚至连片名也没有记住;电影散场後,两人散步、逛街、喝咖啡……维杰都跟著。
并不是想要打扰他们,事实上维杰也不敢,但一连串莫名其妙的跟踪究竟为了什麽……谁也没有正确答案。直到现在维杰才真正晓得,说什麽已经忘了他跟他的一切,根本只是自欺欺人。不过一个下午的时间,这段时间在内心筑起的层层防御便全数崩溃瓦解……这不是忘不了,是什麽?
可是,已经没有希望了啊!还忘不了的话,怎麽办?
喝完咖啡後,品妤搂著瑞南的手臂走到路口,为两人叫了一辆计程车,离开。维杰在原地等了一阵子,始终没有另外一辆计程车经过,跟踪计画不得已只能放弃……这才从梦里醒过来,记起他今天放假,和毅凡有约,进礼品店的目的原先是要买毅凡的礼物——结果没有买到呢!他到底在搞什麽?
现在才後悔看见瑞南时没有马上转身离开,会不会太晚?

维杰迟到整整半个小时,心虚得很。好在毅凡并不在意,除了脸色有点「闷闷的」,只挥挥手,说句「下不为例」便原谅他了……只是两人还有「下一次」吗?
「对不起啦,我让『它』跟你打个招呼:毅凡啊毅凡,请你不要『闷闷的』,也不要生维杰的气好吗?」维杰献宝似地拿出一株小仙人掌,那是在匆匆赶来赴约的路上,看见盆栽店,灵机一动买下来的,上头打了一个小小的红色蝴蝶结,非常地喜气可爱。
「送给你,当作你的『毕业礼物』。」维杰说。
「从这段感情里『毕业』的礼物吗?」毅凡微笑著收下了,「为什麽想送仙人掌?」
「你猜?」其实维杰自己也没有主意。
「因为它几乎不必浇水,很好照顾……不会是这麽没有诚意的答案吧?」毅凡将小仙人掌捧在手里把玩,突然噗哧一笑,「话说回来,还满有代表性的——你很像仙人掌。」
「一直让你碰钉子的意思吗?」
毅凡耸耸肩,「我没说,你自己说的!」
和毅凡相处,维杰有时会觉得迷惘,不晓得该拿出怎样的态度来面对对方才算适当。没有人能完全拒绝他人对自己的好,维杰亦不例外。
脆弱的时候偶尔会想,乾脆就答应毅凡的追求算了!较为坚强的时候,则换「一辈子单身也没有关系,他要向全世界证明,没有爱情他照样活得好好的」之类的念头浮上台面。
究竟哪个是心里最深层的愿望?想得愈久、愈多,愈没有答案。
只能要自己尽量不去想,脑海中若隐若现、挥之不去的瑞南的影像,进而专注在每个和毅凡相处的片刻。至少毅凡还肯带他到处走走、玩玩、逗他开心,他已经非常幸福、幸运。那麽,暂时就先这样吧!轻松、暧昧,又隐约有点勉强的普通朋友的关系,最起码是对谁都不容易造成伤害的姿态。
只是,随著时间不断流逝,毅凡对维杰的热情也跟著慢慢消退……维杰是清楚的,就不晓得毅凡本人察觉没有?例行性的玩笑、追求、拒绝……如同一杯久置不动的柠檬糖水,甜蜜沈淀後,终於暴露出又酸、又苦、又涩的差劲质地。
然後,总有一天,毅凡必须离开,就像维杰总有一天必须离开瑞南那样。
人与人的关系哪,如果有办法永远不变,那该多好?
维杰做菜时习惯一个人,毅凡硬要待在厨房里「帮忙」,只会碍手碍脚,害维杰的手脚无法完全施展——只好把毅凡赶出去!
毅凡抗议地大叫:「不是说好了一边玩一边吃、一边吃一边玩的吗?还有『传说中』围绕在两个人身旁的甜蜜气氛咧?怎麽通通不算数了?」
「因为从来就没有算数过。我说得很明白了,那只是你一厢情愿而已。」很明显,抗议无效,「我的肚子已经在叫了,如果你也想早点吃到饭菜,就请配合,好吗?」
毅凡闷得不得了,却又无从反驳,只好藉口要买瓶红酒,出去外面晃一圈、透透气。
维杰留下来继续未完的工作,现在正进行到要将鸡胸肉切成块状,抹上蛋汁,准备下锅油炸。切著抹著,突然恍神了,不知道为什麽想起这道菜瑞南不仅吃过,还大力称赞过,当时他脸上充满无尽的兴奋和满足,那画面至今都还深深烙印在维杰心里。
其实不过是普通的炸鸡块,酱料调制得清爽,不显得油腻而已。
「以後可以每天都做给我吃吗?」那时瑞南这样要求。
维杰的原则是:瑞南称赞什麽好吃,他会再做,但得隔一段时间,以防腻味。再说,让人想得到、吃不到,不是更添吸引和期待?
然而,瑞南当时的那股快乐把维杰打动了——不过也只持续三天而已,第四天瑞南下班後看没有炸鸡块可以吃,脸上那副泫然欲泣的神情……维杰日後每次想起,都有种狠狠捉弄别人一番後独有的爽快感和成就感。
而现在想起,除了上述的感觉,还另添一抹忧愁和寂寞……
突然,「啊」的好大一声,毅凡冲进来,把维杰吓了好大一跳。
下一秒,菜刀脱手,变到毅凡手里。
「你在做什麽!」毅凡凶巴巴的。
维杰莫名其妙,「做菜啊!怎麽了?」
毅凡不放心地又上下打量了维杰好一阵子,然後才告诉维杰,他进门後看维杰手里握著菜刀,面无表情地发著呆,还以为他要做傻事。
「差点心脏要从胸腔里跳出来!」相信没有危险後,毅凡把菜刀交还维杰,但眼睛仍旧盯得死紧,「刚才在想什麽,那麽入神?」
维杰只是摇了摇头,笑而不答。那笑,有些凄凉。
「为什麽你什麽事都不肯跟我讲?我们好歹是朋友吧!你对朋友都是这样的吗?」
「算了吧,说了也只是扫兴而已。」
「不管,我要听!」毅凡豁出去似的。
亏维杰还笑得出来,「我跟你保证,我真的不是想伤害自己。我怕痛。」
「还有呢?」毅凡并不罢手。
「还有……」维杰的笑脸慢慢垮了下来,声音幽幽的,「还有,如果我伤害自己、过得不好,你觉得……他会知道吗?」

「我觉得自己好像猜得到,你口中的『他』是谁。」毅凡没有迟疑,很自然地接上了话,「相信我,他不会知道的。你忘了吗?他有一个很要好的女朋友啊!现在,他的心应该全部都在她身上吧?他会呵护她,她会照顾他,他们会过得很好很好!」
「也是呢!」维杰同意地点点头,沉默了。
「没有你,他的生活并不会变成一摊烂泥……怎麽了?这让你觉得难过吗?嫉妒?还是不甘心?」毅凡继续说,「没有别的办法,你只能让自己也过得很好,让他有一天知道,少了他,你照样活得精彩而快乐,这是最好的报复……你有在听我说话吗?」
维杰看起来像是在发呆的样子。
半晌,维杰回覆说:「我从来就没想过要报复谁。」
毅凡愣了一会儿,「不要紧,你仍然可以对自己再好一点……他也会希望你快乐吧?」
「你很奇怪耶!我又没有说过自己不快乐。」维杰说到这里笑了一下,「至於他怎麽想,只有他本人自己清楚吧?你又知道他希望我快乐了?搞不好事实正好相反呢!你是个局外人,你不懂,从头到尾他都没有喜欢过我……不,搞不好一直讨厌著我也说不定!因为他的立场从来就没有动摇过,是我傻,我笨,我不断纠缠,怀抱著不可能的幻想,不肯放手,不肯面对现实……甚至,甚至……」
甚至什麽,不说了,重重地叹口气,「算了,说再多也没有用。我也知道,整天唉声叹气只是自己找罪受,我答应你尽量快乐就是了。」
然後维杰摆摆手,制止毅凡将出口的任何念头或想法。他不想谈了。
於是话题结束。
接下来厨房里只剩维杰切菜、炒菜、煮汤……各种原先就属於厨房的声音。毅凡回客厅去了,打开刚买的红酒,找出杯子自己一个人默默地一口一口啜饮著。
约莫半小时後,所有料理一齐上桌。维杰在餐桌上一边帮毅凡挟菜一边介绍,不时夹杂两、三个和菜肴名称相关的小笑话,谈笑已经恢复「正常」。
不久前的一番争辩,似是船过水无痕。
毅凡实在不喜欢维杰硬要假装「没事」的态度,敢情他处理任何事情都是同一个方法?压抑久了,人是要生病的!尽管存在再把气氛弄僵的可能,但有些事、有些话,不讲不行!
於是话题转啊转地又被毅凡引回原点,等逮到机会,他直截了当、不避讳地又问:「感情的事啊……又不是全天下只剩下他一个,凭你的条件,还怕找不到更好的吗?」
「我一点都不好。」维杰苦笑,「如果我很好的话,他不会不喜欢我。」
「他们给你介绍的女孩子,条件一定也很不错啊!你还不是没办法喜欢人家?可能是他不懂得欣赏你,可能是你们没有缘份……可能还有其他原因,我一时想不出来,总之不是你的问题。相信我,你很好,你真的很好。」
维杰听了莫名地感动,霎时间喉咙哽住,无言。
毅凡趁著空档从皮夹里掏出一张自己的名片,塞进维杰手心里,要他好好留著,「或许你一下子吸收不了那麽多,但答应我,一个人的时候,要再好好想一想,可以吗?如果有什麽想不通的,或是有任何事情想找我、听听看我的意见,别忘记打上面的电话。」
名片上印著几串英文和阿拉伯数字,里头有毅凡在国外公司的联络方式。
「越洋电话很贵,我可能打不起。」维杰说。
「那就打对方付费电话。你知道『collect call』这个单字吗?」
「我知道了。」维杰看进毅凡的眼睛,那里映著自己的身影,「不过,如果有问题的话,应该还是趁现在提出来,比较方便解答吧?我突然想到几个问题。」
「请说。」毅凡洗耳恭听。
「记得你说过,对於感情,你很豁达,能到手当然最好,没办法到手也没关系。这样豁达的你,为什麽要花那麽多时间、精力在我身上?我一直拒绝你,从来就没给过承诺,你又何必……简单来说就是,直接放弃我,不好吗?」
毅凡还没组织好怎麽回答,维杰又问:「还有,如何才能做到你说的,豁达?」
「你在间接承认,自己还放不开?」毅凡先针对後面的问题提出质疑。
「如果你觉得是,那就是吧。」维杰并不打算否认,「老实说,有时候我还是忍不住想,为什麽和他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真的是因为我太贪心吗?还是因为我太不贪心?又,不放开,是因为放不开,还是单纯因为不甘心?不甘心过去的时光、过去的青春、过去的付出……有可能从头到尾只有我一个人稀罕这些而已,还那麽执著,是不是很傻?」
「愈来愈多的问号呢!其实可以有一个共通的答案。」毅凡微微地笑了,「那就是:所谓的豁达,其实只是在骗人,还有骗自己……我这样说,你懂吗?」
「我得好好地想一想。」维杰陷入了沉思。

「我们之间没有什麽好说的了,现在的我很努力在经营自己的新生活,如果你还有点良心的话,希望你不要再来烦我。就是这样,再见。」
瑞南原先以为维杰的离开只是暂时性的,就像在同一个地方待久了,偶尔会觉得倦怠,进而想要出走、流浪,但最终仍会回头——从来没听说有不归的旅人吧?
却没想到,一直没人回应的手机,好不容易接通了,听到的会是那样的句子。
瑞南彻底傻住,眼睛瞪得好圆好大,怎麽也不敢相信刚才自己听到的是真的。
等回过神来,没有多想,他立刻拟好一封简讯。字句简单,心情沈重。
「如果这是你希望的,那麽相信我,我做得到。」
最後的发送键,却不知怎地迟迟按不下去。
思索良久,结果决定,那简讯还是不发了吧。他有他的理由:如果维杰说的只是气话,那麽他大可不必随著起舞;如果维杰是认真的,则再一则简讯过去,只会徒增他的困扰——不是明白说了,要瑞南别再打扰他了吗?
没有维杰的日子,正式地,於焉展开。
一开始的确有些不习惯。早上少了人帮忙烫衣、备好穿著、张罗早餐,瑞南必须比「平常」提早一个小时起床,才不至於显得手忙脚乱。在做家事这方面,印象中维杰惯有的一派悠閒以及怡然自得,瑞南怎麽也模仿不来。
也才晓得,无怨无悔地包办另一个人的生活琐事,几个月来如一日,需要多少的恒心、耐心,还有爱。从来没有表示过谢意的自己,是不是太过身在福中不知福?
值得庆幸的是,混乱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太久。知道维杰离开後,品妤很快替补上维杰的位置。少了「第二个主人随时会回来」之类的顾忌,品妤往瑞南那里跑得更勤了,过夜的频率跟著明显增加。後来「贤内助」的角色不知怎地落到了她的头上,她也甘之如饴。
於是,早上换她代替瑞南先一步起床,帮忙烫衣、备好穿著、张罗早餐。有时晚上无法留下来陪瑞南,也会事先把隔天早上的「工作」一件件准备好,百分百的体贴入微。因此,即使品妤的手脚不若维杰俐落,早餐的菜色再怎麽变也只是固定几种花样,但瑞南看来,已经没有什麽好嫌弃的了。他本来就是个很容易满足的人,并不贪心。
於是,维杰离开後不到一个礼拜,瑞南的生活重新建立起新的秩序。
少了维杰、换上品妤,但同等幸福的秩序。
季节即将更替的时候,瑞南公司里的派系斗争暂时告一个段落,结束在「互信互赖、共同努力」等看似功德圆满却又莫名其妙的结论上——这不是本来就要谨守的本分吗?总之,两边人马奇迹般握手言和,决意不分彼此,为公司的下一个事业高峰继续打拚、奉献心力。
本来这样的结局瑞南也乐意见到,但在双方斗争时始终保持中立、冷眼相待的立场让他遭了殃。不知道是从哪里流传出来的风声,同事们之间暗自窃窃私语,说瑞南之所以不站在任何一边,是因为他的心根本就没有放在公司上。
「听说某公司看他能力不错,派人来挖角,他答应了。」
「原来是已经准备好後路,随时可以离开,难怪决定公司下一步要往哪里去的重大决策,他半点也不放在心上。可惜了公司一直对他看重、给他栽培,只能说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也不管过去的情义,现在翅膀硬了就急著飞了哪!」
「就不知道他还死赖著不走干嘛……不会是还想窃取公司机密吧?」
不堪的流言滚雪球般愈滚愈大,终於到了难以收拾的地步。偏偏这类不利於己的传闻,当事人往往最後一个知道,结果等瑞南察觉,亟欲向大家解释时,肯听的人已经不多;而肯听的人,又有几个是真正「听进去」的呢?瑞南半点把握也没有。
首当其冲的是瑞南在公司里的「地位」。这概念说来模糊,要感受却极端简单:被分配到的业务量突然间短少将近一半,开会时请他发言的频率也骤减,甚至当他主动开口陈述意见时,负责纪录的人只管发呆,连动笔装装样子都懒,明摆著瑞南在公司里已经无足轻重。
更糗的是,在这紧要关头,瑞南负责的范围内偏偏出了个不小的纰漏,公司高层也不晓得是不是借题发挥,总之发了好大一顿脾气,更把瑞南的薪水一口气砍去四分之一!
事业的低潮降临得无声无息,且全无预兆。那一阵子,瑞南做什麽事感觉都不顺心,工作的热情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心情烦闷到了极点。
好在还有品妤。
无论白天面对的是怎样乌烟瘴气的世界,至少夜里有品妤陪伴身旁,不断表示支持、给予安慰,所达成的振奋效果不容小觑。
这天,品妤晚上加班,瑞南一个人窝在空荡荡的房间里,举目孤寂,听见的也只有自己的呼吸,突然觉得寂寞……突然想起维杰。
品妤不在,瑞南这才突然想起,这个房间虽然已像是他和品妤所共有,但名义上其实仍有一半属於另一个男主人……半个多月有吧,不知不觉,维杰已经离开那麽久了呢!
维杰离开的时候,几乎什麽都没有带走,瑞南没说过要清理,品妤也就不敢乱动,只在房间最靠近门边的角落堆上几个大纸箱,收纳著她从家里带来,或她为瑞南新添购的零零总总,房间里的摆设大致上仍然维持著「过去」的模样。
瑞南於是一边细细审视房间内的每一方每一寸,一边回想「过去」,发著呆。
「过去」不是没有工作不顺利的时候。「过去」,维杰是瑞南的垃圾桶。虽然维杰对他公司里的事情总是一无所知,当他有所抱怨时,维杰除了倾听,其实也爱莫能助,但每次把心里的不快都倾倒出来以後,心情便能好过一些。或许聪明如自己并不需要别人的指导或建议,需要的只是一个可以说话的对象而已?
如果现在,要维杰听他说说话、吐吐苦水……猜猜看维杰还会不会答应?
可能会,可能不会。不是会就是不会……这不是废话吗?
却没考虑到另有其他的可能性——瑞南只望著通讯录里那个很久没使用却尚未删掉的号码又发了一会呆,接著便把手机丢到一旁了,并没有拨号。
别忘了,维杰早说过的,不要再打扰他,自己得「乖一点」才是。

在公司里的处境无论怎样努力,始终呈现胶著状态,渐渐地瑞南懒得去管了,别人爱怎麽想,是别人家的事。对工作失去热情,每天上班只等著下班,瑞南真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变成这样的人——那还曾经是他最鄙视、最唾弃的呢!
也是在这个时候,瑞南出了一场车祸。
瑞南走路时很「专心」,常常管不了四周人潮风景,脑子里想的都是公司里的事情,老早维杰就警告过他,这样下去发生意外只是早晚的问题。果不其然,「预言」灵验了。
下了班回家的路上,瑞南走过十字路口时只注意前方的绿灯,浑然不觉在垂直方向正有一辆小轿车闯红灯飞驰而来,结果被撞得飞起五公尺远,当场双腿齐断,血流不止,伤得不轻。好在他之後落进路边的行道树里,减缓了一些冲击,否则後果将更加不堪设想。
肇事的驾驶经呼气检测後证实为酒後驾车,酒醒後知道自己闯了祸,惭愧得不得了,没有多想,立即承诺将负担所有瑞南的医疗费用。这是他的义务,也是责任。
於是医疗费有著落了……但工作该怎麽办呢?
除了请长假静养,似乎也没有其他的办法了。
如果是过去的瑞南,肯定会为了失去在事业上冲刺的机会而感到懊恼,然而今非昔比,趁著这个机会,仔细想想这段时间以来突破不了的瓶颈以及去留,未尝不是件好事——其实流言并非空穴来风,鼓励瑞南跳槽的公司不是没有,只是他以前从未考虑过而已。
而现在,该是他静下心来好好思索的时候了。
开完刀後,医生暂定瑞南得住院观察二十天,之後再视复原的情况,决定可以提早或必须延後出院。住院期间,品妤自愿挑起照顾瑞南的重担,虽然上班的时间一点不减,也没有请假(瑞南不希望打扰到她的正常作息),但对病人的照顾仍然不遗馀力,甚至每隔两三天便熬上一些补药、鸡汤,让瑞南补补身子,味道如何姑且不论,这份心意总是教人感动。
医院里的时间很漫长,但还算不难打发。白天品妤不在时,瑞南读读书、听听音乐,或者捧著笔记型电脑逛逛网路、看看新闻、继续关心业界动态;晚上牵著品妤的手,两个人不休息地聊上一整晚也不会累,甚至愈聊愈投契、愈开心,日子悠閒而惬意。
唯一遗憾的是没办法参加一场大学朋友们举办的聚会。
瑞南在大学时代混得挺熟的一夥人里面,最会念书的那一个,从美国拿到博士学位回来了。大夥儿一方面想大肆庆祝,好好让博士破费一番,另一方面考虑到这几年大家都忙,已经好久没有集合起来吃个饭、聚一聚了。这是个难得的机会,没有理由不把握。
「怎麽样?你要参加吗?」联络人在电话另一头问著。
「很想啊!可惜我前几天出了一场车祸,现在困在医院里面,动弹不得哪!」瑞南如实交代,「昨天我还问医生可不可以直接出院、回家修养就好,医生很酷,说:『不怕临时有状况痛到昏倒,也不怕以後走路一跛一跛的话,就尽管回去吧!』你觉得,我除了安份一点,还有其他的选择吗?」
「没关系,不勉强,身体健康比较重要。」联络人理解地笑了笑,「那麽,下次有机会的话再换你请客,好好招待一顿吧!比如说庆祝复原状况良好、提早出院之类的?」
「那有什麽问题!」瑞南爽快地答应了。
挂掉电话後,瑞南才突然想起,忘了侧面打听维杰的情况。大学时代维杰黏瑞南黏得很紧,和瑞南的朋友基本上也都处得不错,如果要安排聚餐的话,相信联络人不会忘了算维杰一份……因此联络人是会和维杰有所接触的吧?好久没有维杰的消息了,是不是该藉著这次机会,至少关心一下维杰现在过得好不好?
把瑞南和维杰各摆在两端的天平从来没有平衡过,一直以来都是维杰付出得多,而瑞南收受得多,这点瑞南自己不是不清楚。就拿对对方的了解来说好了,维杰早就懂得掌握瑞南偏好的饮食口味,瑞南却连维杰的朋友有哪些人都搞不清楚。
他甚至不曾费过心思意图了解、认识!Martin是怎样的人,除了男的、高高瘦瘦、头发染得乱七八糟……等再肤浅不过的形容以外,手里的资讯几乎是零——这还是和维杰走得最近的人呢!其他维杰的朋友,怎麽办?
因此,维杰说自己在过新的生活了,那是怎样的生活?和谁?可能拥有怎样的型态?也就不意外瑞南一点概念也没有。
瑞南的资讯太贫乏,现在的维杰的一切,恐怕要问了才知道。
但是……真问了,就一定能得到解答吗?
还有,突然又打电话过去要联络人帮忙「调查」,会不会显得太过突兀了呢?

维杰的手机故障了一个礼拜,趁著放假时候拿去手机行修理又花了一个礼拜,等他把手机拿回来已经是两个礼拜後的事。他原先以为,瑞南已经「如他所愿」不再理他,毅凡又回国去了,而Martin就陪在身边,整天抬头不见低头见,想想好像再没有使用手机的必要。
因此当充完电开机後,面对一连好几行的未接来电,维杰心里的惊讶可想而知。
那是感觉熟悉却又完全没有记忆的号码,因为之前有被诈骗集团戏弄的纪录,所以当下也不以为意。然後他看到了简讯,新来的简讯有两封,和之前的未接来电是同一个主人。
第一封写著大学时代一个认识的朋友拿到博士学位荣誉归国了!拟订於某月某日在某某饭店举行庆功宴,费用全由博士包办,想参加的人只要记得带嘴巴来就好。另外还请收到讯息的人来电或简讯回覆参加意愿,以便於统计人数。
原来是这麽回事。看时间是一个礼拜前捎过来的,虽然离聚会那天还有几天时间,却不知道统计人数的工作完成了没有?
第二封简讯很简短,只写著时间、地点,某月某号在某某餐厅大门口集合,内容和前一封简讯吻合,像是怕第一封寄丢了,才特别再寄来确认的。
维杰一边咀嚼著两封简讯的内容一边回覆,当然行他可以去,传完後才发现要糟——大学同学聚会的场合,瑞南也会出席吧?
有瑞南出现的场合,自己还可以若无其事地参加吗?接下来好几天,维杰的生活全被这样一股烦乱给干扰著。到底要不要参加,维杰犹豫了非常久。
毅凡最後一次见面时留下来的联络方式在这个时後派上了用场。
在那之前,维杰不是没想过和毅凡联络,毕竟曾是朋友一场,閒暇时拨空打个招呼也还算稀松平常……如果不把两人隔著半个地球的距离考虑进去的话。
无事不登三宝殿。直到瑞南的问题带来深深的困扰,而维杰又不知能找谁倾诉,才终於想到毅凡。如果毅凡在身边,会给他怎样的意见呢?
找一天下午的空閒,维杰怀著忐忑不安的心情拨了通电话过去,在一开始面对接线生的时後还不算困难,报出几个关键字和电话号码便一切ok了,并没有遭到刁难。
比较麻烦的是毅凡给的电话被转接到总机那边去,维杰支支吾吾了好一会儿,好不容易才接到秘书那里。秘书懂中文,能用熟悉的语言交谈一下子让维杰轻松不少,但接下来好听的女声问的却是冷冰冰的句子。
「请问你有事先预约了吗?」
维杰的心一下子凉了半截,「抱歉……没有。」
「是这样的,他现在正在处理一些很重要的事情,特别交代说暂时不要打扰他。如果你没有事先预约的话,很遗憾,在程序上可能有一点困难……你可以了解吗?」
可以。就是叫他别来烦了的意思!
尽管之後秘书很礼貌地追问维杰要不要选择留话,她将代为转达,或者留下姓名和联络方式也可以,但维杰已经没有当初打电话的那股热情了,匆匆道谢後就把它切断。
然後,一股无力感涌上。现在他是孤单一个人了。
不可能问Martin的,前一天两个人閒聊,维杰试探地问:「如果有个聚会,我想去,可是瑞南也会去,你觉得我是去好呢,还是不去好?」
Martin撇了撇嘴,一脸疑惑地说:「你是为了瑞南才想去的吗?」
「不是。」实情正好相反,因为瑞南可能出现,所以他才不想去。他怕自己会崩溃,要是一个人在大庭广众下哭得淅沥哗啦的……成何体统啊?
「是什麽样的聚会啊?想去就去,不想去就不去,就这麽简单,不行吗?」看维杰不打算接话,Martin继续说,「你的事情你自己看著办啦!我也知道你向来只把我的话当参考而已,不然也不会到现在才下定决心搬出来住,是不是?」
哪壶不开提哪壶!维杰皱了眉,继续问:「如果……我是说如果,我去了,结果又陷进去了,那……怎麽办?」
「那麽到时候请让我揍你,狠狠地揍你,把你揍醒!」说罢浅浅一笑,「可是话说回来,你应该不会那麽傻吧?」
维杰点点头,表示他听到了——只是听到而已,不等於同有「听进去」。其实他的心里仍旧满是迷惘。到底要不要出席呢?结果没有问到Martin的意见呢……
两天後负责这场聚会的联络人打电话过来,维杰接到了。
「天啊!你终於接电话了!」对方一开口就喊,「要不是你有传简讯给我,我差点要以为这个号码已经没人用了呢!只是你写简讯怎麽没头没尾的,只说『当然行我可以去』,连自己是谁也不报上来,你知道我翻通讯录核对电话号码翻了多久吗?」
之後联络人很热情地问了维杰现在的状况,工作、生活、休閒,有没有交女朋友,杂七杂八的一大堆,也有反过来说说其他人的近况,谁闪电结婚又离婚了,谁找到了好工作,谁前一阵子买奖券意外发了一笔小财……
维杰很认真地听著,但是讲过好几轮了,始终没有瑞南的消息,他不禁失落。
「哎呀!太多事情可以说了,还是见面再聊吧……你说你可以去是吧?」维杰沉吟了,联络人却以为这代表默认,於是很快下了结论,「那我们就到时候再聊罗!再见。」
随後便是电话切断後的「嘟——嘟——」声。
这下子,不去不行了呢!维杰苦笑,一时搞不清楚,究竟是老天要故意整他呢,还是其实这样的发展才最好。
他真的搞不清楚了。

约定的这一天很快就来到,为了和瑞南见面,维杰做了很多准备,包括特地去做了一个新发型,买了几件新衣服,还在Martin的陪伴下去挑了一瓶个性香水。Martin还觉得很奇怪,问他是吃错什麽药了,以前明明很排斥在身上涂涂抹抹的啊!维杰只是笑而不答。
其实他的用意不难明了——他希望让自己看起来过得很好,仅此而已。
至少,得比有瑞南陪伴的时候要好。
因为瑞南有品妤,一定也会过得很好的,自己千万别被「比下去了」才行。
早早到了聚餐的现场,閒来无事的维杰在餐厅里到处晃悠,不知怎地觉得很不安稳。博士的人脉很广,除了大学同学,又另外邀请了很多维杰不认识的各级人士,其中不少人也已经到场,显得热闹非凡,只是维杰认识的人不多,一时找不到人说话,难免有些寂寞。
联络人比维杰晚一点出现,整个人和学生时代相比,变化有限,只多了一点小肚子,和维杰简单聊过几句後,便推说还有事得忙,必须失陪一下。离开前顺道将维杰带到属於他的桌子那里,且不忘附上一句:「当然,你要再逛逛也是可以的,大家都很久没见了嘛!啊啊,也可以戒这个机会多认识一些新朋友……」
维杰对认识新朋友没有多大兴致,他只想看看瑞南。
可是那张熟悉的脸孔始终没有出现。
维杰想找联络人再问问,可又隐约觉得不妥。拉著别人,问的却是另一个人的状况,会会……太「明显」了?维杰才不想让人知道,他和瑞南其实正闹得不太愉快,怕待会儿如果同桌,其他人会感到尴尬;如果不同桌好不好呢?想想又不甘心。
总之,矛盾得很。
也只能继续閒晃下去。
好不容易後来又等来另一张熟悉的面孔,是个老同学。维杰看他觉得亲切,他看见维杰也很高兴,两个人於是攀谈起来。筵席的主角是博士,话题自然从这里开始,但整场谈话维杰心里一直不断盘算,该如何把话题牵到瑞南身上,不显得突兀却又问得到自己想知道的。
机会没想到一下子就来了。
是老同学先开口发问的,他说:「你跟瑞南以前最好了,现在你们还有联络吗?」
很显然对方并不知道维杰和瑞南毕业後还「纠缠」了许久。维杰一开始想回覆「不仅有联络,还曾住在一起、睡同一张床呢」,但想想实在没什麽意思,又怕这麽说以後,得换自己交代和瑞南如何扯到了一块儿——炫耀并不是他的目的。
於是维杰改口说:「最近有没有什麽瑞南的消息?老实说,我今天有一半原因是想来看看他的,你也知道,毕业以後,大家都忙……」
老朋友楞了一下,「瑞南今天没办法来吧?」
「什麽意思?」维杰也傻住了。
「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老朋友皱了眉,「啊!我想起来了,『那天』你没有去,是吧?也难怪你不知道……」
「知道什麽?」维杰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心脏噗通噗通跳得飞快。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突然老同学脸色一沉,「我知道突然让你知道这个消息很残忍,但是……唉!还能怎麽办呢?希望你不要太难过。」
到底是什麽事?维杰连嘴唇都在颤抖了。
老同学一个字一个字缓慢地说:「瑞南他……死了。」
全世界的喧闹突然间静寂,维杰脑筋空白一片。
刚才他听到什麽了?
再回过神时,只见老同学抓著他猛力晃动,嘴里不住开开阖阖。
「喂喂,维杰,你别吓我啊!我只是开个玩笑而已。」
维杰回过神来,赶忙问:「那麽告诉我,为什麽瑞南没有在这里?」
他的语气过份激动,连自己都知道不合时宜,末了再加一句「求求你」,听来更是说不出的奇怪……但维杰管不了那麽多了,他想知道,他就是想知道!
「难怪你那天没有来,都没有人通知你吗?瑞南出车祸了,当然他没有生命危险啦,你不要那麽紧张,只是打上石膏,大概要修养一两个月,就在省立医院……」
维杰没等他说完,也没来得及向联络人打声招呼,迳自往门外冲去。
省立医院他知道,他必须马上赶到那里去。
止不住的疯狂驱使著维杰,他想见他!出餐厅大门後正好有一班公车,但他一想到路线必须弯弯绕绕就觉得恼火,还是直接搭计程车往目的地冲去实际些。
招手拦下了计程车,拉开车门进去,屁股还没坐稳呢,嘴上就在嚷嚷:「司机,麻烦快一点,能多快就多快,我在……我在赶时间!」
司机听了目的地是医院,似有所悟地点点头,答声「好」,随後便以极快的车速,在车阵中钻动迂回,带著维杰往瑞南身边飞驰而去。
想见他,想见他,很想见他,想得都快疯了!一路上,维杰只有这麽一个念头。

但见到瑞南以後,又能怎样,或者,该说些什麽?
维杰抵达了目的地,在柜台问到了瑞南的病房号码,当搭著电梯缓慢前往预定的楼层,而熟悉的不安感觉又再度涌现时,心底的问号才浮现出来。
他其实应该要逃得远远的,眼不见为净才是,因为他有预感,见了只会伤心、难过、不能自己……那麽又何必自己找罪受?瑞南不去参加聚会,是上天对维杰最大的恩赐,本来他就只想带给就朋友祝福,而不愿意和瑞南再有所搅和的,不是吗?
为什麽一切如愿了,却又反过来自投罗网?
他才明白,瑞南在他心里仍然占据一个多重要的位置。初听到瑞南有所不测,那种彷佛世界要崩溃了的感觉是骗不了人的……所以,怎麽办?坦白跟瑞南承认,然後呢?问他可不可以让自己回去他身边,他要求的不多,就只是陪在他身边而已……
维杰不期待自己必须是个绝对坚强的人,但是……可以就这麽懦弱吗?
还没考虑周延,瑞南的病房已经到了。
算了,既来之,则安之吧!深深吸一口气以後,维杰无声推开门,缓步走进去。
这是个三人的病房。维杰几乎只一眼便认出来,三个恰好同时都蒙著头躲在棉被里面的身影,哪一个属於熟悉的曾经。时间是晚上九点多,维杰不去管为什麽还这麽早,整个房间的人就已经睡去云云,他蹑手蹑脚地走进房间深处,最靠近窗户的那个床位,藉著窗外多透进来的一点月光,看清楚了病人躲在床单底下的面容。
是瑞南没错。他看起来睡得多麽安详,除了听人所说,此刻应该不能随意走动以外,相貌没变,气质没变,眉宇之间带给人的感觉与记忆中更没有丝毫落差。
细看,瑞南脸上隐约还浮现著微笑……维杰的心突然痛了起来。
这就是他和瑞南不同的地方了。维杰的世界里可以只有瑞南,但在瑞南的世界里,他却不是唯一。没有维杰,瑞南真的不会过得比较不好。
尽管是已经无从争辩的事实,维杰还是觉得自己又受到一次打击。离开瑞南这段时间,尽管不愿意承认,也知道悔恨无济於事,有时却仍然忍不住想,如果那个晚上他没有「轻言放弃」,有没有可能现在还和瑞南一起生活,过著和以前一样的日子?继续照顾他的起居,卑微地分担哪怕仅有一点点的喜怒哀乐……仅有一点点又有什麽关系!不是早说了,维杰一直都不贪心的吗?
不贪心才怪!说穿了,过去那一份执著,不是自私,不是贪心,是什麽?早就该放手的,维杰没有做错,瑞南更没有,错只错在自己太贪心却不肯承认,放手放得太晚……
维杰轻轻将床单的一角盖回去,然後想退出房间,回去了。他的思绪混乱,胸口好痛,痛到如果有人此时此刻对他施展一种名为消失的魔法,把他曾经存在的痕迹一举抹灭掉,他也不会有怨言……不行了,他必须找个地方,好好冷静一下,好好思考一下……
医院里的色调一片雪白,维杰走著走著不时有种快要昏倒的感觉。在电梯前和来人有所擦撞时,他甚至连抬头道歉的力气都没有了。
没预料到来人却叫住自己,维杰措手不及。
「维杰,是你吗?」停顿一下,「真的是你!怎麽了?你不舒服吗?为什麽在哭?」
哭?维杰下意识抹了抹眼角,的确有湿润的感觉。
他恨自己竟然那麽软弱,看出去的世界却偏偏一下子全模糊起来!他无助地继续抹泪,在朦胧中,隐约分辨出那个音质清亮的甜美女声,来自於一个自己只见过几次面,却想必一辈子都难以忘怀的漂亮面孔。
那是他的「情敌」,品妤。
品妤从怀里摸出手帕,递上前。维杰只是看著,发著呆,没有伸出手来。
万万没料到品妤肯直接帮忙他擦起泪来,嘴里一边安抚著说:「你来看瑞南吗?怎麽哭了?心疼他要躺好一阵子是不是?放心喔!他只是这一阵子行动会比较不方便而已,没事的,脑袋没撞坏,人还是一样粗心、迟钝、不解人意,没有变,什麽都没有变……」
听著听著,维杰不知道自己为什麽、是什麽时候进到了品妤的怀里,只知道她轻轻拍著他的背脊,像安慰一个小婴儿那样,轻轻地拍著,那麽温柔,让人耽溺,使他蓦地醒悟到自己在这个女人面前是可以崩溃的,她并不会嘲笑自己,於是眼泪的开关再也锁不紧了,只能任由它恣肆流躺著、宣泄著。
品妤轻声叹息,「我知道了,一定是他对你说了什麽不好听的话,对不对?相信我,他的本意不是这样的,你不在的时候,他总是记挂著你,那种挂心的程度,是我看了都要吃醋的。你相信吗?有时候他会翻你们以前的相片,跟我说很多你们以前的故事,每一次他说到最後都要沉默、叹息,那表情像是在说,他舍不得你……」
维杰哭得更凶了。

那天晚上品妤想留维杰下来,好歹等她把瑞南叫醒了,让瑞南跟他说几句话再走。维杰只是一个劲地摇头,摇著摇著,眼眶里便又积聚了好些晶莹,吓得品妤不敢勉强,只能放他离去。这一去便再也没有维杰的消息。那之後好一段时间,品妤都无法确定,当时的决定究竟是真的对维杰和瑞南比较好呢?还是反倒害了他们?
不知道。答案像落叶,一被狂风扫到空中,带走,便连影子都不留。
一个月後,瑞南向品妤求婚,品妤答应了。两人正值适婚年龄,而两方家长也都满意,婚事於是很快敲定下来。筹备婚礼的日子忙碌而充实,进展却不快,小俩口光是决定该发给哪些亲朋好友红色炸弹就讨论了好几个晚上,主因是品妤崇尚简朴,认为桌数不用多,最熟悉的一群人聚得开心就好;瑞南虽然也不认为就该铺张浪费,却怕过於「经济」的规模会让品妤受委屈,让她在别人面前抬不起头来。
「拜托,都什麽时代了!简单等同於不重视?你让那些手牵著手就到法院公证结婚的年轻伴侣,心里怎麽想?」品妤的话不无道理。
但瑞南也有自己的主张,「我还是认为结婚不只是两个人的事,得到长辈、朋友们的祝福也很重要,而我们又不清楚存在较传统观念的宾客究竟占多数还是少数……」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更值得讨论的问题——维杰。
论交情,瑞南肯定希望维杰也能到场给予祝福,再说,这帖子如果连维杰都不发,瑞南还真的不晓得谁有资格坐在席上见证他和她的爱情。
「当初为了你的事,我把他伤得很重。现在要结婚了,我认为至少得让他知道,我不是随便为了一个人就把他抛下,他并没有白白退让。」瑞南表示,「你是个很好的女孩,他却始终没有机会好好认识,好歹这一次让我郑重向他介绍介绍,好不好?」
不管瑞南问多少次,品妤的答案都是:不好。
她这麽说:「维杰应该不会想来参加我们的婚礼吧?这对他,太残忍了。」
「我看未必。」瑞南乐观地说,「事情已经过去那麽久,说不定他已经想清楚了,也释怀了。啊!如果见了面,我们能像以前一样,没有芥蒂地谈天、说笑,那该多好?他曾经跟我很亲密的,如果能重回那段没有机心的快乐时光……」
品妤每次都只是静静听著,没有接话。
她不敢说,其实瑞南和她,後来都还跟维杰见过面的,就在瑞南住院那个时候,只是瑞南当时沉睡著,无从得知而已。维杰光是看一眼瑞南睡得深沈的面容,连话都没说上呢,情绪就激动得不受控制了,要是参加两个人的婚礼,得崩溃成什麽样子?
又一件事情达不成协议,只能暂时搁置下来。
却不知道,就算他们想联络维杰,也只是徒劳而已。
维杰的手机,早在他和品妤分别的那个晚上结束後不久,便连同几件身边还算值钱的物品,全一起典当掉了。他决定要到美国去,现金愈多愈好,行李愈少愈好。
是毅凡邀他过去的。
某天毅凡结束一整天的工作,下班前一边整理办公桌一边同秘书閒聊,秘书突然想起来,前几天有一通国际电话,从台湾来,讲中文,指明要找毅凡,却没有预约,又支支吾吾地说不出有什麽要事,结果当然被她挡了下来。秘书的结论是:真是个怪人。
毅凡听了跳起来,差点没撞到天花板,「你怎麽不早说!」
秘书听了,愣住,问:「是很重要的电话吗?」
毅凡才没空回答,当下拨了一通国际电话,给远在地球另一端的,那个人。
那个人接电话了,声音充满诧异,「真没料到你想得到是我。其实也没什麽,只是问问看你的意见,觉得我还应不应该再跟『他』有所联络。简单来说就是有个聚会,我猜他可能也会去,於是很挣扎该不该出席……哎呀,反正已经过去了。现在没事了。」
「你遇到他了吗,在聚会上?」
「没有……不过後来我自己跑去找他了,结果,哈哈,哭得很惨。你会笑我吗?」
毅凡除了轻声地、心疼地连骂好几声「傻瓜」,一时还真不知道能说什麽。
「我也知道我很傻。没办法,如果不傻,大概我就不叫维杰了。好啦!谢谢你的关心,还特意打电话给我……国际电话很贵吧?是不是该挂了?」
毅凡不知道哪来的勇气,一股脑地说:「到美国来吧!你都不知道我……不说这个,反正,你过来吧,让我照顾你,好吗?在这里,我就在身边,不用怕国际电话很贵,跟我想谈多久就谈多久。不然……要不然,来散散心也很好,你还没来过美国吧?」
电话那一头,沉默,而且沉默了很久。久到毅凡以为要听到的只可能是拒绝,心底先偷偷开始失望了,怎麽也料想不到听到的句子会是——
「那麽我该准备什麽?现金、护照,还有呢?」
终究维杰没有搞清楚他对瑞南是什麽感觉,爱多一些还是恨多一些,祝福多一些还是诅咒多一些,想起过去时甜蜜多一些还是苦涩多一些。
没有多大变化的日子,太多的空閒,特别容易使人胡思乱想。因此当毅凡问起时,维杰突然觉得,出去走一走,未必没有什麽不好,当下就答应了。不寻常的乾脆,让毅凡吃了好大一惊……其实他自己又何尝不是?
那之後,辞去工作,兑换美金,整理行李,都没有花去维杰多少时间。明明是出远门,却连一个中型行李箱都没有装满。
「真的没有什麽要带的了吗?」出发前一晚,Martin帮他把行李箱里里外外又巡一次,仍然觉得不可思议,「虽然毅凡说你只要把人带去就好……你就那麽相信他?」
「当然,他又没有害我的理由。」
「怕是他想搞鬼,比如说,让你特别依赖他,他就能……有句成语是说『近水楼台先得月』吧?还是这种情况,该说是『趁人之危』?」
维杰只是笑。对於爱情,他是真的「束手无策」了。往後可能如何,顺其自然吧!
离开那天出大太阳,天气非常好。Martin另外有事,只能送维杰到机场,但维杰已经非常感激。两个人分手前Martin特别提醒说,到了目的地别忘了给他一个电话报平安,维杰自然是答应了。
然後,检查行李,过海关,登机,一切彷佛都在光速中进行。转眼飞机已经起飞,而後平稳,机上的服务人员开始送餐点、饮料……直到这个时候维杰才稍微有点真实的感觉。
他是真的要前往另一个国度,和过去告别了。
是不是该留点什麽当作纪念呢?
用完餐後,维杰从随身行李里拿出纸笔,就著四方型不大的「餐桌」开始写了起来。这是前一天晚上不知怎地突然浮现脑海的主意,把他和瑞南的过去记录下来,用此刻尚先明的记忆,佐以文字。
听过一个辅导学上常用的方法,叫作「写作治疗」。如果在纪录的过程中,能让自己意外体会更多,那是最好不过的了。
只是……该从哪里开始写起呢?
闭上眼睛,好多句子於脑海里缓慢凝聚出雏型。维杰把它们都补捉下来。他没有受过写作方面的专业训练,并不打算写长,将来写到哪里,觉得「够了」,就随时停止也没有关系。里头的人物甚至没有名字,只是「他」。
结果拟出的是一个很淡很淡的开头。像什麽呢?
「凌晨两点零五分,差不多全世界都要睡著了的时刻,不是夜猫子的他却还醒著。困得很,脸要洗烂了仍提振不了精神,自然无法进行任何得耗费脑力的活动,只好随意转著电视遥控器,看能不能再打发一点时间。深夜的电视节目毫无可看性可言,他边打呵欠边皱眉,一台转过一台,很快又回到了原点。抬眼,也才两点零九分……」
(完)

查看评分记录

积分 用户名 时间 理由
录入币 +1 啊酸 2008-6-17 21:19 排版也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