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帖内容
20082001

2008-9-2 22:05
富士见二丁目交响乐团系列 第一部 冷锋指挥家1 BY 秋月皓

文案:
悠季是富士见二丁目交响乐团(通称富士见)的首席。乐团虽然还不成气候,但悠季却是有如领导者般的存在。某天,艺大出身、留学归国的帅哥指挥——圭到此上任。而且初次见面时,他的态度傲慢,似乎非常瞧不起人。悠季对这样的圭感到非常不爽并萌生敌意,没想到却……
收录以乐团为舞台,交织出悠季与圭这对搭档激烈缠绵的恋爱物语共两篇。大受欢迎的富士见系列,终于揭开序幕!


「咚!」地一声。
每个人都望向门口。
「唔嗯……」
随着声音,一根弓成く字型的电线杆走了进来,后面跟着营运负责人石田先生。
「各位,我来为大家介绍新指挥!」
电线杆男抚着撞上门框的前额,绷着一张脸,向纷纷从椅子上「喀啦喀啦」起立的我们点头。
像这样抬头、脸朝上跟人打招呼,对我来说还真难得。

我叫守村悠季,是这个市镇上的小小交响乐团成员。
虽然这个乐团的正式名称是「富士见市民交响乐团」,但在这个町里另外有个乐团也叫富士见市民交响乐团,所以根据乐团办公室的地点,权称「二丁目交响乐团」。
可是,这种叫法多少带点微妙的轻蔑感,我们平常都不太使用,而是称呼为「我们家」或「富士见」。
大家都很依恋「我们家」待起来非常舒服的感觉,这里轻松、愉快,来去自由……
而且,富士见之名也含有彰显「不死之身」荣耀的意思(注:「富士见」日文发音与「不死身」同音)。
我们的富士见虽然小,却是元祖本店。可是在差不多十年前,正值另外那个「市民交响乐团」由市政府发起、以县为后盾成立时,我们的富士见连「富士见」的招牌附带团员都被对方悄悄挖走,险些面临废团危机。即使如此,乐团仍然努力延续至今。富士见(不死身)……就是这样来的。
危急存亡之秋的当时,我还是个乡下国中生,自然也并非团员。但打从我入团起五年来,解散的传言宛如每年惯例般时有所闻,不过每次富士见都撑了过来。我很清楚,不死之身富士见并非浪得虚名。
可是说到技巧,我们一直是万年初学者的程度……当然,和那个拥有许多高手、采甄选方式招收团员的另一个富士见比起来……算了,我直接承认不能比啦。而且,团员人数老是不够,面对大编制的曲子自然心有余而力不足。在各项条件缺乏的状况下,连拿手曲目都不多,但我还是喜欢这个富士见,因为在这里我们可以像「音乐」一词的字面一样,乐在音中。

言归正传。
石田先生带着他那万年不变的微笑先生脸庞,笑嘻嘻地站在指挥台前。
这位小个子老伯并不起眼,正职是「莫札特」吃茶店(注:提供酒类以外的饮料,如咖啡、茶以及点心、简餐等,有别于一般咖啡馆,通常有点历史并具经营者个人风格)的老板,店就开在富士见二丁目。换言之,那间店是我们的本部,而这位石田先生身兼营运负责人与总务长,是富士见最大的幕后支柱。
「虽然长期以来我们一直没有常任指挥,如今终于请到这位桐之院先生。他出身于东京艺术大学指挥系,并在德国和奥地利进修指挥,嗯,现在呢……」
他抬头瞄了一眼耸立在身旁的电线杆顶端——大概在思索忘掉的辞汇。
也不知是想起来了还是没想起来,石田先生笑嘻嘻地看着我。
「……担任我们二丁目交响乐团的常任指挥。」
这应该是要笑的场合吧。我提起嘴角做出微笑的形状,石田先生似乎很满意地往后退了一步。
「我们的常任指挥」顿时升任主角,他用与身高相衬的自大态度向我们点点头。连招呼的意思都没有喔,只是点了一下而已。然后好像觉得本来全往后梳、却掉落额前的浏海很烦似地,用他修长而骨感的手往后拨了拨。
现今这个时代,我的身高一七五公分算是中等,但要是加上二十公分,就是完美的高挑一族。嗳,说不定还不只二十公分。
如果艺大毕业后就去留学,在两个国家各进修一年,应该是二十四岁……这样算,我想应该相去不远吧。只不过,身怀艺大毕业、出国留学的光荣经历,在富士见踏出社会的第一步,对他而言很难说是恰当。
讲到恰当,我深深佩服石田先生不知从哪儿拉来这样一位(即使是未来的)大人物。另外那个「富士见」近年来已经以实力派乐团闻名,而我们的「富士见」只是个附带预算的同好社团而已,连想办一年一次的定期演奏会都办不起来。
虽然我个人已经有这样的自觉,但从那张沉默环顾团员的脸上,我可以透过他冷淡的表情看到底下的不爽。大概是碍于情面而被拉来的吧,我暗自推想,一定是石田先生亲戚的小孩之类。
脸部线条看起来有点像卡拉扬……是吗?大概是他身材瘦高,以及带神经质的强硬使然。肤色稍黑的长型脸不致过长,异常直挺的眉加上细长的眼睛,看起来似乎十分挑剔、容不下错误,线条分明的下颚表现出倔强的个性,薄唇的大嘴好像很会挖苦人。
总括起来,他的帅是带有行动力也具备知性的那种,但我对他实在没什么好感。第一次见面,却随随便便穿件马球衫就来再加上因为长得高就由上往下睨,那种态度怎么看都觉得他妄自尊大。
棒子已经交到你手上,接下来该你讲话了。主角却一直保持沉默。石田先生开始有些手足无措,连我们也不安起来。终于,电线杆男打开他紧抿成一直线的嘴:
「我叫桐之院圭。」
声音是嘹亮的男中音。
「木字边加相同的『桐』,医院的『院』,圭是两个土的『圭』。常被直接读成桐院,所以在『桐』和『院』间加入片假名『之』。」(注:日本的姓氏常有特殊念法,不一定与汉字全部相符,因写法而异有时会把多的音写出来。如桐之院的母亲「桐院芙美子」并未把「之」写出,却仍然念做「桐之院」。)
声音很不错,但口气配合态度,一样自大。他并没有低头说「请多指教」,反而用一脸「有任何问题吗?」的表情环顾四周。
视线突然朝我射过来。
反射性点头回礼还附上亲切微笑,对方却没反应。可恶,我亏到了。
「啊,接下来请团员们自我介绍。」
石田先生笑嘻嘻地点名我。
算了,我早有觉悟。
我拿着小提琴站起来。
「我叫守村,担任乐团首席,请多指教。」
看来握手也免了,面对我的「请多指教」,他只回敬了好似在估价的一瞥。这男人,一点礼貌都不懂!
接下来就照座位顺序,起立报名字、自我介绍。我带着些许无聊,听今晚在座的二十六人尽完义务。
事实上,从四月到现在,这里就已经做过七、八次自我介绍。希望找到地方练习的音乐大学新生,以及这两个月来的第三位新人「常任指挥」……
为了掩饰快要打出来的呵欠,我推了推眼镜,顺便拿出手帕擦拭,再重新戴好。
这次的这位桐之院先生能待几天呢?我心不在焉地想。
啪啪!
拍手的声音吓了我一跳,循声望去。
桐之院的细长双眼,向我投以剃刀般的视线。
「接下来请做音乐的自我介绍。守村先生,请指定曲目。」
「啊,好。」
也就是想听听看我们的程度吧。
「<莫札特十三号小夜曲>可以吧?」( 注: 原文名< Eine Kleine Nachtmusik> 编号K五二五,字面的意义是「小小的晚间音乐」)
不管你说好不好,能演奏出来给你听的就只有这首。
「可以,请。」
说着,他从指挥台上退下来,似乎要我上去指挥。但不巧第一小提琴人手不足,不管怎么说,目前也只有我和后藤、以及上上星期才入团的木岛。
团员们已习惯合奏(ensemble)时没有指挥,所以就照惯例进行。
调好音后,我坐回位子上。
「One、two、three、four!」
锵、锵锵、锵锵锵锵锵锵……
我边拉小提琴,边偷看电线杆男的脸。
他闭上眼睛,凝神倾听。
就在这时,中提琴走音了。
当我心想「糟了!」 的瞬间,低音提琴也跑调了。
进入第三主题。第二小提琴照例开始变快,中提琴力抗,结果分成快慢两部。我想提高音量带他们一下,结果做得太过火,声音过于凸显了,可恶……
之后,就在这也错、那也错的混乱情况下拉完。结束时我满脸通红,冷汗湿透背脊。
回到指挥台上的电线杆男,一句感想都没说。不知道是不想说,还是太难表达而放弃?
他以很自然的动作拿出指挥棒,似乎是从裤子后面的口袋掏出来的。
「开始。」
隔壁的齐田看着我,其他人似乎也很困惑。
持指挥棒的人做出结论:「〈莫札特十三号小夜曲〉。」
把弓架上琴弦的瞬间,我才注意到自己紧张得全身僵硬。大概是因为才听过他的辉煌经历吧?第一次被留学归国、「年轻气盛」的指挥者指挥,刚刚又暴露了所谓「实力」的耻辱……肩膀、手肘和背脊都硬梆梆的。
指挥棒已呈待命状态。
我想以深呼吸来舒缓情绪。但是,让我紧张的元凶却突然把视线放在我身上……
无论如何都要镇定,深深吸了口气,停住。
瞬间,指挥棒在空中划过。
发出第一个音的刹那有种安心感,就像把一直憋住的那口气放出来那样。
可是……
「STO~P!」
我吓了一跳,抬起头,硬掉的背又更僵了。
连八小节都还不到呢……
「话先说在前面。」
边低头闪避他环视睥睨的目光,我边在心里想:「果然……」耳朵这么挑剔的指挥,对我们来说还真是杀鸡的牛刀啊。
「发出声音时,请各位务必不要将视线从我身上移开。」
他说「请——务必」呢。这位指挥不但耳朵挑,还兼态度强硬吗?这位用牛刀杀鸡时还不忘做做样子啊。
指挥棒「叩叩」两声下令预备。
「从头开始。」
声音出来得非常整齐。过了四小节……进入第八小节时我不经意瞄了乐谱一眼。
那一瞬间……
「STO~P!」
猛地抬起头,就正面遭遇桐之院的凝视。
「我不是说过了嗎?发出声音时视线不要离开我!」
他如五寸钉般锐利笔直的视线说着「就是你」,我本来以为他会指名道姓发脾气。但是,桐之院的眼睛照例扫视全体团员。
「各位对指挥有什麼看法?」
感觉到大家都低下头来。啊啊,团员又要减少了……我想。
「我并不想问答案。」
会少一半吧……
「我有我的想法,而且,指挥的人是我。」
也许只剩我和市山先生……
「指挥不是光站在台上挥棒的活动稻草人。如果你们只需要那样的指挥,把眼镜店前的电动小丑搬来这里就可以了。」
口吻相当讽刺,却令人涌起怀念之情。让我想起过去美好的学生时代,被只懂「严师出高徒」的老师们锻炼。当然,那个时候只会觉得「什么玩意儿嘛」而已。
「我是一个指挥。」
桐之院的声音具备独唱家的特质。明明沒有特意提高音量,但音色微妙的变化,连同他的任性妄为,全都清清楚楚地传入耳中。
「各位在我的指挥棒下,将死去艺术家的遗产重新编织成活的艺术品,注入崭新的生命。注意,是在我的指挥棒下!」
啊啊,这是何等的自信哪!
「乐谱是艺术的原料,但也只是原料。真正的艺术存在于这里和……」
电线杆男用指挥棒指自己的胸口,然后再指向我以及大家。
「各位的心中。但是,每个人都是不同的个体。将这些分散的东西结合为一体的,就是这根指挥棒,换言之就是我的工作。」
唔,只会剩下我和市山了。
「所以,这不是我的请求,而是命令!在发出声音时,绝对不要将目光从我身上移开,可以吧!」   
「命令」还加上「可以吧」,看来……会留下的还是……
「那个……」
出声的是春山小姐。这位毕业于女子高中的小女生,用畏畏缩缩的口气表达意见。
「可是,谱还没背起来……」
除了我之外,大概全部的人都会点头吧。
对方明快地丢回答案:
「就那样没关系。如果不知道下一个音不要演奏就好。我指的是『发出声音的时候』要看我,除此之外的时间看哪里都无所谓。」
他似乎觉得说明还不够详尽,继续说了下去:
「基本上,当我站在这里整合各位的声音时,已经是最后阶段。所以,为达到该阶段,请各位努力尽一己之责。」
窸窸窣窣的低语,意义等同于演奏会上的嘘声。
但桐之院一脸完全没感觉的神情,是没发觉还是毫不在意?
他发出「叩叩」的预备信号。
接下来的一小时。
虽然没有像之前那样一直听到「STO~P!」,但曲子却乱七八糟。能从头跟到尾的大概只有我和市山先生,而且后来我还听到连他都有一整段完全搞错了。
这首根据谱背得起来与否,音量忽大忽小的小夜曲,乱七八糟又破破烂烂。硬是重复四次后,「电线杆」的处女秀结束了。
一边把小提琴收入盒中,我一边黯淡地想着二丁目交响乐团的崩解。
不用通过甄选,参加资格只需要自备乐器的二丁目爱乐,简单来说就是喜欢音乐的外行人集团。其中也有带乐器来、从发出声音开始练习,把这里当音乐教室参加的完全初学者。
当然,我并不认为这样不好,「来者不拒」、「乐趣重于技巧」一直是我们富士见的一贯原则。
问题是,这里来了位追求「艺术」的指挥。
他的主张我当然认同,就我个人的立场,对这种做法我欣然接受。但说得难听点,这种做法必须以一定程度的技术水准为前提。那些刚开始演奏练习曲、记DoReMi指法的人,根本没办法跟上,跟不上的练习全无乐趣可言;要是没了乐趣,就不会来练习;这样的话,人就会一个、两个渐渐减少……
有人拍了我肩膀一下,我抬起头,眼前的目标还在更高的上方。
「只有你行。」
是被他称赞了没错啦,但是因为「崩解」扣掉的分数太多,负面印象还是比较强。
「谢了。」
我的回答依然有气无力,可是这位指挥也不会关心团员的想法吧。
「从一开始就跟得上我的人不多。」
然后,桐之院好像觉得要讲的话已经讲完,便走出了练习场。
目送他离开时又有人拍我肩膀,这次是不用抬头也看得到脸的市山先生。
「找到了很好的指挥啊。」
「哈哈……是啊……」
的确,从我和市山先生的程度看起来是这样没错。
「那是玩真的吧,哎呀哎呀。」
市山先生说出我即使想赞成也很难做到的慨叹之后,看起来很开心地走了。
很好的指挥者?玩真的?是啊,不能说不是。但是,他不了解富士见!不会衡量团员的情况,只会强迫大家接受自己的方式!什么「很好的指挥者」,哪里「玩真的」啦?
「一起走一段路好吗?」
我吓一跳,连忙回头作出「川岛小姐专用特别款式」的笑容。
「好。」
如果我和市山先生,还有……她也留下来就好了。

我们并肩走下市民中心有点破旧的楼梯。
「莫札特好吗?」
她指的并不是两人独处时房间里放的背景音乐,而是问我团练后要去哪间店喝一杯。
「好啊,我也想和石田先生谈谈。」
川岛奈津子小姐,吹长笛六年。虽然从高中才开始,但依她的程度如果想进入必须甄选的市民交响乐团也足够了,是富士见的中坚演奏者。去年短大毕业后到银行上班。
二十一岁,生日是八月二十九日,星座为处女座。是一位和一头剪齐的长直发十分相衬的美女。
今晚也淅沥沥地下着雨。我一面想:如果两人共撑一把伞,即使在这样的梅雨季节里必然也很开心。撑着伞一面跟她并肩走在人烟稀少的市街,到达了莫札特吃茶店。将各自的伞插进伞架后,慢慢推开微微发黑的木门。
早我们一步回到店内,回复老板身分的石田先生笑着说:「辛苦了。」

我把手肘靠在吧台上啜着咖啡,一边偷瞄川岛小姐美丽的侧脸。
而川岛小姐呢,正抓住在为我准备晚餐里的热狗的石田先生,做新指挥的身家调查。
她一进短大就加入富士见,从那天起我便对她一见钟情。
想想到现在也三年了……
虽然一直在找机会向她求婚,但至今仍然说不出口。
「那么,他是刚留学回来的啊?」
我从来不知道她这么喜欢问东问西。这大概已经是川岛小姐的第十个问题了。石田先生满面笑容地回答:
「呃,是啊。」
「呃是指?」
石田先生转过脸来对着我。
「小守觉得怎么样呢?」
「啊?什么怎么样?」
说真的,我根本没在听他们讲话。反正不就是在说那个很快就会不干的……或许更糟,可能强迫富士见殉情的指挥吗?
可是川岛小姐似乎很有兴趣的样子。
「就是桐之院先生的事嘛!以乐团首席的身分你觉得如何?给他打几分?」那双好胜、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正在说「请认真作答」。
那个……要我老实说的话……
为争取时间,我扶了扶并没有滑落的眼镜。
「我觉得以指挥而言不坏。不过,如果是当我们家的指挥……」
川岛小姐面露惊讶,她大概以为我会给他满分加好宝宝贴纸吧?
「我就知道小守会这么讲。」
石田先生冷静微笑。
「可是呢,我觉得水准高也不错。虽然刚开始会不习惯,但他其实是个平易近人的人。」
怎么可能?我心想。如果那样叫「平易近人」,连邮筒也和蔼可亲了!
可是,看看川岛小姐发出冰冷责怪的波长,不表示一下可不行。
「大概吧,他跟我们都是第一次见面,难免紧张,我想习惯之后就好了。」
看来夸奖得还不够。
「我个人给他……九十分,因为不太亲切所以扣十分。」
川岛小姐终于不斜眼瞪我了。不,她反而绽开了笑靥。
「这不就是在赞美他吗!之前的大久保先生只给七十分,再之前的那位只给五十五分。」
「记得可真清楚。」
虽然我脸上浮现的是苦笑,肚子里却笑得可开心了,我的话她都记住了。
「可是,桐之院先生真的很棒!」
宛如审查会议终了,川岛小姐手肘撑在吧台上,美丽的双手支住下巴做出结论。
「虽然我也没有自信可以把谱背起来,可是只要看到那个人手部的动作,总觉得音符好像就这样一个接着一个被他拉出来一样。」
我还是第一次听到她这样讲话,再来我只要听她说,回应「嗯、嗯」就行了。
「大概他的身材也有影响吧?让人觉得可以把一切都交给他……即使犯了一点错误,那人完全不会为之动摇或摆出厌恶的表情,不是吗?好像叫我们不用在意、继续演奏似地,感觉真好!你看,从前大久保先生指挥的时候啊,我要是犯错一次,就会被他一路瞪到曲子结束呢。他会用阴险的眼神三不五时瞄一下。」
我点头应着「嗯、嗯」 ,虽然觉得桐之院的眼睛阴险得多。
「小春她啊,马上就宣布自己是桐之院的粉丝了。」
发现话题忽然转向,我还是给她一个「这样啊」的笑容。
「他的眼睛真的好好看,又细长又清澈……咦,忘记是谁讲过的……总之,长得很像某个演员。」
我正在想,是像哪个演坏人的明星呢。川岛小姐喝了咖啡喘口气又说:
「他真的是个帅哥呢!」
我反射性地伸直背脊。春山小姐当谁的粉丝都跟我无关,可是从川岛小姐的嘴里说出帅哥、型男之类的名词,我的心就没法保持镇定了。
但是,直接反驳就太愚蠢了。
「是吗?哦,有点像卡拉扬吧,我想到的是他。」
「卡拉扬?」
我窥视着的那张侧脸,投入的蹙起双眉思考。
我有种不好的预感。
「不是说不像啦……可是桐之院先生比较帅不是吗?」
我心头顿时一紧,但是,这正是测试男人度量的时机。
「是啊……嗯,也比较年轻。」
「说起来,他差守村先生一岁喔。」
「好像是。」
川岛小姐面对尽力配合笑着的我,流露出捉弄意味十足的眼光。
「可是,看不出来耶,怎么看都觉得桐之院先生比较年长,对吧?石田先生。」
我不知道笑眯眯脸回答了什么。因为我一边看着川岛小姐的侧脸,一边试图思考「年长」这个字眼的意义……
「啊啊,那……」
我嘴里的喃喃自语,看来没传到她耳里。
「总之,就是天才啦!」
川岛小姐对着石田先生说出意义不明的话,眼睛看起来好像已经喝咖啡喝到醉了。
石田先生看着不知所措的我,伸出援手帮我解释。但再怎么样,事实上都成了助我落水的推手……
「是啊,应届考进艺大后一年就辍学,理由是『已经没有可学的了』。」
「然后就去留学了,果然不一样啊。」
此处的「不一样」,川岛小姐虽然没有指名是「跟我」不一样,在我听来却是这样地理所当然。或许,她真的就是这样想的吧。
于是我心里起了自然反应,满肚子充斥着庸才对于天才的嫉妒和敌意。
我当然不会在川岛小姐面前自曝其短,勉强对她挤出个笑容说:
「今后真是值得期待啊!」
「是呀。」
川岛小姐回答时,脸上写着「我对桐之院一见锺情」。侧脸用眼角瞄她的我,脸上一定也写着「绝不把你让给他」吧。
可是她没注意到。
我也没说出口。
既然连「我喜欢你」都没表明过,自然也没到可以说「不放手」的阶段。
终于,她的门禁时间快到了,我们走出莫札特。
道别之际,我想过是否要趁今晚表白。
但在我下决心前,红绿灯开始闪烁,她举起手向我道再见,加快脚步穿越马路。明明以往在告别前,还会跟我聊上两、三句的。
一定是因为那家伙。
桐之院圭。
不管是天才还什么,我超讨厌他的!超级、超级、超级讨厌!

富士见的团练时间是每周二、四、六,晚上七到九点。
本来,每逢团练日一定会露面的几乎只有我,再来是一星期来两次的、星期六才来的、一个月来两、三次的,大家都依照个人状况和心情出席。
桐之院第一次来的那天是星期二,星期二与星期四来的人几乎完全不一样,所以我一点也不担心出席人数,但是……
结果,我猜错了。
再怎么说,身为团练leader的我看到状况变成这样,应该感到高兴才对。除了星期四通常会到的人以外,以前这时都不来的市山先生和春山小姐也来了。
不过,这并不算意外,这两位在团里水准都算前段班,而且还听到他们宣布自己是新指挥的粉丝……
问题是星期六。琴弦因为季节的关系,走音走得无药可救。我边调音边想,如果星期二和星期四的团员都来,就接近全团到齐,这星期会怎么样呢……
我边估算其中到底有几个人会留下,边宣布本团有新常任指挥的事,以及他的带团方针。等大家都调好音之后,就开始分部练习。跟电线杆老师约八点,在他来之前的一个小时是自习时间。
电线杆阁下在约定时间八点的前五分钟就来了。
「我是桐之院圭,跟大部分人是第一次见面,请各位自我介绍。」
说真的,很多团员年纪都是他的两倍有余,实在不该用这种态度说话。比我小一岁,也就是只有二十二岁,还是个毛头小子耶!
但我是首席,立场问题必须优先于个人情感。
应他要求,我正想起身。
这时……
「守村先生、春山小姐和市山先生不用了。」
什么不用了!混蛋!那在我站起来之前说嘛!
丢下独自面红耳赤的我,自我介绍顺利结束。照例耳提面命「视线不要离开我」后,练习开始。
「STO~P!」
第四小节才到一半,不是我。虽然老大不情愿,我还是紧紧死盯着他。
他更详尽地重覆刚刚的耳提面命,因此紧张而硬梆梆的〈莫札特十三号小夜曲〉开始。
跟星期二相同,曲子从头跑到尾没有评语,正要开始重复第二遍时。
「对不起,我加班所以迟到了!」
冲进来的是川岛小姐。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用跑的过来,泛着粉红色的双颊,看来真是漂亮得令人心荡神驰。但我的心情却瞬间跌到谷底。
至今为止,她从来没有加班完还想过来团练的!
当然,理由很明显。是因为有桐之院指挥,可恶……!
音乐会忠实反映出内心。虽然我很清楚这点,却也没试图做些什么。
「柔和一点!」
被他这么讲,我身边的人都吓一跳。
我毫不理会,继续拉我的。
「柔和一点,再soft一点!」
啰嗦啦!混蛋!
我瞪着他,眼神撞上桐之院往下看的视线。
对方的视线先移开了。
哼,没种。
之后,我根本没有努力拉得「柔和一点」,桐之院也没再多说什么,默默挥动指挥棒,团练在九点整告一段落。
「辛苦了。」
「晚安。」
「辛苦了。」
一边装出笑脸和大家招呼道再见,一边用充满怒意与不爽的手势擦拭小提琴,再将它收进琴盒。
我的怒意与不爽,都来自在指捧台旁边讲话的那两个人!从桐之院叫住川岛小姐起,我就在看他们了。虽然听不见讲话声,川岛小姐笑着抬头看电线杆,表情愉快得令人生气!
即使如此我还是一直偷瞄,因为想要像往常一样,邀她去喝杯咖啡。平常只要她出席,我必定都会在结束时邀请她的。
当我觉得谈话差不多该结束,正要站起身时,却「啊」地呆住了。
桐之院居然和她一起走出去!
「是石田先生的店哦。」
川岛小姐愉快地说,声音听起来格外刺耳。接着,两人相偕走出门……
当我回过神,练习场只剩下傻子般的我。
以及低落到破表的心情。

接着是星期六。
我又再度被背叛了。
不,从我的立场,应该说是值得高兴的预测错误——因为几乎所有团员都到齐了。
但这样的立场真的很该死!
练习结束后,我才真正体会到震惊的滋味。
「感觉很正式耶,真好。」
「指导得很细,我都不太跟得上呢。之前的指挥含糊随便,比较轻松。」
「不觉得比以前进步吗?」
「对呀,我觉得练习时的心态完全不一样了。还有啊,桐之院先生一来就不许我们看谱不是吗?所以得先把谱背好……」
「确实比较专注呢。」
「我接下来会一星期来两次呢。」
「桐之院先生好帅,对吧~」
「哎唷,我又不是因为那样……」
听着团员们的这些闲聊,我真不知该作何感想。
而且那天晚上,川岛小姐也和桐之院一起离开,还很高兴地肩并肩。
强烈的败北感沉甸甸地盘踞于心底,我必须用尽各种方法来自我安慰。
如果承认了,我就再也……

次周星期二。
有生以来第一次,我怀着快要无法忍受的厌恶感,边斥责自己边练习。对于拉琴居然这么抗拒,这也是第一次。
而且,出席人数比过去的星期二还多五成,单曲集中练习的〈莫札特十三号小夜曲〉与上星期的今天不可同日而语,演奏得相当好。
但我的心情却荡到最低点,用最恶劣的心情拉琴,指头动不了、弓无法随心所欲移动,呈现出来的演奏也烂到最低点。
更糟的是,今晚依然和川岛小姐一起走出练习场的桐之院什么都没对我说,这态度也伤害了我。
身为乐团首席的我拉得乱七八糟,他也没有说「振作点」之类的……这样岂不是在表示,像我这样的人在不在还不都一样?
即使回到独居的阴暗公寓打开灯,也没法振作……把琴盒放在旁边,抱住膝盖蜷缩成一团,思考着是不是要放弃了……
说不定,对川岛小姐心意的解读,以及对富士见的想法,我都完全弄错了。
在凄惨的深渊中,我只能咬牙接受自己意识到的事情。
两年前我接替因调职而退团的须藤先生成为乐团首席,之后,就配合团里较低水准的程度安排练习。这种做法不但沿袭须藤先生的理念,我也认为正确。门槛不高,涵盖范围较广,我一直相信对身为市民乐团的富士见来说,它是很符合旨趣的方针。
所以……
我觉得桐之院的做法,就像那种有才能的自信家。毫不理会对方,只知道一味要求、强迫,到最后没有人跟得上。
可是,实际上我错了。
团员们都很喜欢桐之院的做法,作为干劲指标的出席率就是最好的证明……
总之,这代表我至今为止的方针,并不合乎团员们的想法。
但是,为何会……我明明掌握了富士见的程度……
在心中喃喃自问时,突然有个念头闪过。我拼命想把这句可怕的话甩掉,却完全想不出可以用来否定、抹消的根据。
之所以会弄错,不就是出于我的一厢情愿吗?
把富士见当作「社区乐团」的不是别人,就是我。也就是说——打从心里就看不起富士见……因为在这里很舒服,就想一直保持下去的心态也是……没想过要转到富士见爱乐也是……如果待在富士见,就能当山大王……
我无法阻止自己这样想,愈想就愈发觉得这是事实。
我难道不是因为自我满足而留在富士见的吗?为了把自己放在最好的位置,下意识放弃去为提升全团水准做努力,不是吗?我一直都只是利用富士见首席的身分,来让自己开心、让自己爽不是吗……?
本应是对这个富士见乐团的爱,岂不是仅仅成为掩饰自恋的伪装?
虽然没有哭出声,但我的心在饮泣。

大概是因为这样的心情……
第二天早上,一起床就发现自己重感冒。
但是,没保障的代课老师当然不能因为一点感冒就请假不去学校。即使学生们认为音乐课只是用来喘口气休息一下而已,但上课就是上课。即使只是临时应聘,老师仍然是老师。
我边吸吸发热的鼻子边准备上班,向镜子看去,突然陷入思考。
镜中的容颜——的确看不出来比较年长。眉毛、下巴等的线条怎么看都很纤细,没有一点像桐之院那样充满男子气概的粗犷……还附赠一双超级没自信的眼睛。
唉,真是个不争气、只想被称赞的家伙!你的小提琴啊,是出了富士见就混不下去的业余水准。什么乐团首席,又哪点像个主奏者啦。
把水往镜中那张令人不快的秀气脸庞啪地一泼。
不想再看到这张不堪的哭脸,没有借助镜子,我整理了一下头发。反正我……我这烂小提琴手代课老师的脸,谁都不会认真在意。

隔天星期四,我没去练习。除了前年准备教师资格考而休息一星期外,五年来我从没缺席过。
我很清楚,感冒什么的不过是借口,但怎么样都提不起劲去团练。
结果,失败感倍增。
说老实话,我内心相当期待川岛小姐会不会打个电话给我之类的……
但是,并没有接到这种电话。当然,也没有其他人打来。
因为这种事总觉得有点受打击,但……过去就算有人没来团练,我也从没有打电话去问过。即使如此,仿佛被告知我高估了自身存在的重要性,那感受却挥之不去。
仔细想想,为了富士见我明明尽力努力至今,但不知从何时起,打开练习场大门的工作竟落到我头上……为了第一个到,常常连晚餐都没吃就跑去。担任首席后,不论感冒或拉肚子都不缺席已成为我的原则……
思及这些令人怨恨的事情,让一直想个不停的我更加低潮。

星期六。
这天我本来也打算缺席,连小提琴都不想看到。却接到石田先生的来电,他温柔询问口气似乎能让人看见他笑容满面的脸。「身体好点了吗?」接着又说:「大家都很担心呢。」被这么一说,我实在没办法再用已经痊愈的感冒当借口。
虽然不想去,仍旧拖着倦怠的步伐走向练习场。对于团练,以及老大不情愿的自己都满肚子讨厌。
拜此所赐,我很难得地迟到了。
到达市民中心时已是七点五分。
作为练习场的大会议室门口人群聚集,我正想着「是怎么回事」呢。
川岛小姐看到我,挥了挥手。
「怎么迟到了呢!」
原来大家在等我这「开门的」啊。我不耐地在嘴里小声说了句:
「抱歉。」
一面循刚刚上来的楼梯回到一楼拿钥匙,咬牙忍住一阵阵冷冷吹过心头的寒风。
不管晚饭吃了没还是怎么样,我就是应该第一个来。这下我没做好,大家看我的眼神就好像在说「你失职了」。连川岛小姐刚刚也是一副「到底在干嘛!?」的口气。
我存在的重要性就只到这种程度。比所有人都早来开门、排好椅子和谱架。除了跟大家共同团练外,还得另外找时间练自己的部分,在这个练习场里,我必须以团练leader的工作为第一优先。对大家而言,这样的努力与诚恳都是理所当然,只要没做好就是失职。
这天,我拉的小提琴糟得不能再糟。
即使如此,单曲集中练习的〈莫札特十三号小夜曲〉确实渐渐成型,桐之院和川岛小姐还是一起离开了。
放手吧,我想。
把自己弄到这步田地,继续下去还有什么意义?富士见、小提琴还有音乐,都不过是「兴趣」啊!一想到这里……

但是,要放弃多年来持续的事情,似乎需要一个更震撼性的理由作为契机。
星期二、星期四,虽然念咒似地喃喃絮叨着不想去,我还是照常第一个到。心不甘情不愿,仍旧把工作完成。
琴是有在拉啦,也只是把乐谱上的音拉出来而已。虽然我靠着面对桐之院的一股倔强支撑,只用眼睛追着指挥棒,却根本没在看他指挥。
于是,〈莫札特十三号小夜曲〉差不多要完成了。
问题只在我的小提琴上,只在无法演奏出与曲子相衬的柔和音色的我身上。
我决定放弃。
对富士见来说,我没有什么重大意义也没有用处。不,这样看来毋宁是个妨碍。而富士见对我来说……
自我陶醉的蜜月期已经结束了。
在天才桐之院的手中塑造成型的富士见虽然会很幸福,却再也不是我的富士见……我才不是什么leader,只是个打杂的,这种工作随便谁都可以代替接手……对我的心意浑然未觉,与桐之院亲热起来的川岛小姐也愈来愈漂亮……
再也看不下去了。
决定了,就是后天。
星期六石田先生也会来,写退团申请书吧。
就这样,故事结束。

可是,对一个荡到谷底的人来说,似乎连命运都会放弃他。
星期六。
石田先生是有来,却等桐之院的团练开始才露面,结束时他就消失不见了。
那就回家途中去一下莫札特,说声对不起,把退团申请书交给他……
边思考上述种种程序,我边把可能好一阵子不会再拉的小提琴收进琴盒,就在此时——
「守村先生。」
听到桐之院的声音,我一脸不快地扬起脸,只抬高到看得见他胸口的角度为止,就又拉回视线。
「什么事?」
「我想和你谈谈。」
虽然想回答「不要」,可是还没向石田先生递申请书前,我仍是团员。不但是富士见成员,还是首席。
而且,不和常任指挥打声招呼就走人,也太不成熟了。
「什么事?」
我说着,连抬头看向高个子顶端的功夫都省了。桐之院索性自己低下头,搬来一张椅子坐在我面前。
「从上上个星期四起,你练习的状况就愈来愈差。坦白说,今天简直糟到谷底了,是什么原因呢?」
他的口气与其说是询问,不如说是审问。我想起了自己用自问自答把洞愈挖愈深的最初原因。
就挑明了说嘛,反正不会再见面。
但是,从嘴巴里出来的却是:
「我想,是因为不合吧。」
怎么是这种不痛不痒又没杀伤力的台词。
「不合吗……」
斜眼看着他蹙眉思考的表情,千言万语在我胸中翻滚。
举例来说……
「因为我非常讨厌你!」
但是,如果他当下回问我「为什么」呢?要是这家伙,不是很有可能会说「我哪点不合你意」吗?还会一脸理所当然、肆无忌惮。
若是这样,我该怎么回答?
「因为我是庸才,你是天才」吗?
在心里说个痛快后,我忽然明白过来。
啊啊……说到底,就是这么回事……一切、全部,都可藉此一言以蔽之。是哦……嫉妒……原来是这样啊……从我第一眼见到桐之院就领悟到,他的音乐天分高超过人,三个星期来我也确切领教到他指导能力十分扎实,总归一句就是「天才」型的。对于这个即使在我眼中也是如此的桐之院,我嫉妒得很。当然,其中也掺杂我对轻易虏获川岛小姐芳心之人的嫉妒与敌意,毕竟我再怎么努力,也只是个不上不下的半调子音乐家。桐之院身怀可以不把艺大放在眼里的才能,还能名正言顺加以发挥,即使是僭越,我还是嫉妒他,就只是这样。
但是很抱歉,这种事情我才不会讲。我怎么可能自己把自尊抛在你脚底下!鬼才会把真正的理由告诉你!
桐之院将睨向半空中的视线移回我身上。
「我和你之间的关系是指挥与乐团首席,不是一句不合就说得过去的,对吧?」
当下面露亲切的笑容,这点本事我还是有的。
「是啊,是说不过去。所以我要退团了。」
出乎意料地,这句话让桐之院彻底大吃一惊,目光猛然冻结,下巴都快掉下来了……
看着桐之院因我而吓一大跳、惊愕不已的样子,我知道很没有意义,但仍享受着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胜利感,一边拿起琴盒站起身。
「那么,告辞了,富士见就拜托你了。」
说完,我走了出去。
「给我等一下!」
桐之院怒吼的声音,我听得再清楚不过了,却没有理由回头。
边伸手握住门把,我边想:这是最后一次从这个门进出了。另一个富士见使用的练习场是演奏厅。如果我有意思想加入,「那边」应该也会接受我这种人吧。
我将小提琴盒抱在一点也不潇洒,而是空荡寂寞的胸口,正要下楼梯时——
「等一下,守村!话还没说完!」
桐之院从身后抓住我的肩膀,绕到我面前。虽然我们站的地方差了一级台阶,他的视线还是比较高。因为懒得往上瞪他,我低下头。
「没什么话好说的,况且也没有订契约。」
「可是,你是乐团首席啊!」
如果他用说服的语气说这句话,我也许会改变主意,也许啦。但他的语气感觉像骂人,根本就是在刺激我已经一根根被挑起的神经。我瞪着桐之院挡住我回家的脚,放声说道:
「首席什么的,根本就没有必要!真有必要的话,也不是非我不可!像市山先生还是三宅先生都可以胜任啊,他们都比我像样多了。」
「……原来你是这样看待自己存在的价值啊……」
我记得从前也听到过这种随叹息发出,喃喃自语般的语气,那是发自大学时代的恩师口中。当我表明把音乐当兴趣打算任教时,他说:「你认为自己的才能只到这种程度啊……」
我回答他「是」以及「我知道自己的能力」。我读的并非国立音乐大学,成绩只达中上,从未梦想过以职业演奏家为目标。独奏家更不用说,就算想进入叫得出名号的乐团,连那些金字塔顶端的人也得要运气好才进得去。这就是日本古典乐界的现况。当然,也不是没有以个人名义开班招收学生,或是当小提琴老师的路可走。但就现实面来看,那种工作根本无法维持生活。
直到现在,我能说的仍旧是与当时一样的「是」。
我很清楚自己一直深感自负的——所谓leader的立场,是出自我一头热的幻想。我这种人担任乐团首席,非但不是为了富士见,我也不想再自我嫌恶下去了。
「你……」
桐之院正要开口。
「已经结束了吧?」
有声音从桐之院的后面传来,原来是熟面孔的守卫单手拿着钥匙走上阶梯。
「啊,抱歉,麻烦您了。」
「辛苦了。」
趁和守卫寒暄的时机,我打算结束无结论的对话,丢下桐之院回家去。
此时,突然有只手抄走我的琴盒。
「你干什么﹗」
我想拿回琴盒,桐之院便乘机用另外一只手抓住我伸出的手。
「来一下。」
「我不是讲过没什么话好说了吗!」
「你没有,我有。」
桐之院说出这句话时已经开始向前走。一手拿着我的小提琴,一手抓住我的手腕,快步走下楼梯。
「等、等一下!请你放手!」
「要是我放手,你不就会逃走了?」
我的抵抗徒劳无功,两人来到外面。雨虽然已经停了,夜晚的街道仍然湿漉漉的,他用力拽着我在街上走。
我即使用打的,还是会被甩开,打右边就被丢回左边,反过来也是,桐之院的力气真是大得没天良。
迎面而来的两位粉领族用奇怪的表情看着我们,我才发觉这样被拽着走实在不像样。
「知道啦,我去就是了!所以请你放手好不好,很难看耶。」
桐之院回头说:「一言为定哦!」我无可奈何地点点头。
「我只是听听你要说什么哦!」
好不容易被他放开的手已经完全麻掉了,真是个怪力男。
桐之院又继续往前,迈出的步伐以让我跟得上为原则。看他的速度,似乎已有目的地。
去哪里啊?想是这样想,我却没有问他。不想跟他多说不必要的话。
看到莫札特的霓虹灯招牌了……又擦身而过。
哎,算了,反正回来的时候还会经过。
走过富士见银座入口后,在便利商店对面过马路,进入分支的小巷。看来目的地不是吃茶店那类的地方。
形式相混、建得毫无秩序的两层楼公寓间又有一条路,走进去后,忽然来到一幢大厦前,而且那幢大厦超级高。
电线杆男默默地走进那幢像电线杆一样的大厦。
我完全没有要登门拜访的意思,但重要的小提琴被扣压当人质,如果不追上去就拿不回来………他走路真是快到不行。
桐之院经过电梯前。
选择爬楼梯,是住二楼吗?
可是,他继续走,是三楼吗?哎呀呀……到三楼也没停……那是四楼?可是……
「到底要去几楼啦?」
我发出的声音里已经带着剧烈的喘息,牛仔裤束缚着膝盖。其实我还没吃晚餐,中餐也因为没胃口而省掉了。啊,油箱见底啦。
「七楼。」
桐之院回答,还是快步走着。
一瞬间,我好想搭电梯!但好胜心还是把这欲望击溃。只差一点了、再一下下……终点到了!
我一面费力抑制不让喘息发出声音,一面四处张望。这里是顶楼,唯一一间房间挂着的牌子上有「71」字样。
桐之院把门打开走进去。
连「请进」或「进来吧」的招呼也没有,把我带来这个地方,事到如今还能来个大逆转吗?而且一直抢走我贷款还没付清的小提琴不还,太夸张了吧。我把布鞋并排放在那双大皮鞋旁边,走了进去。
像是只在工作室里摆了张床的房间。
这宽广得要命的空间,是连梯形都算不上的四边形。大得不像话的喇叭分布在三个角落,从床看过去左右各一个,正面有两个,上下叠在一起。正面叠起的喇叭与右边喇叭的中间,有一整组全套音响坐镇,那可不是迷你床头音响之类的便宜货。左边的空间是收纳架,放在架上的唱片和CD大概有几千张。
桐之院从裤子后面的口袋里拔出指挥棒,连同我的小提琴一起放在唱片上面的架子,就这样盘腿坐在地板上。看来我也只好有样学样。除了音响外,算得上家具的就只有床了。
我在CD架前坐下,别过脸只用耳朵向着他,摆出「随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的态度,开始浏览CD名称。看来,能称得上「古典乐」的曲目大概都集齐了。
哈,有钱万能嘛。
我愈发地没劲。
不管以前还是现在,我都和钱无缘。留学自不消说,连学费昂贵的一对一课程都没能力上。算啦,反正庸才即使去磨练也是扶不起的阿斗。
突然间——
「你对我而言是不可或缺的,请重新考虑一下。」
桐之院竟说出这种话,我惊讶地把脸转过去看他。
他对着我,用笑意全无的表情继续说:
「我不擅言辞,所以只说重点。对我或对富士见,你这个人都是不可或缺的存在,再重新考虑一下。」
如果在这句话里,桐之院用了刚刚的「请」字,或许会让我有重新考虑的余地。或者,会让我开始替之前强调自己不善言辞的桐之院着想,而有余裕去忽视他严厉强硬的口气,听他说话。
但是,这两种状况都只是可能性。我原本就不打算跟这个男人认真谈话,因为结论已经出来了。
「你想说的只有这些吗?」
我这样回答。
「那我要回去了,请把小提琴还我。」
「为什么呢?」
桐之院问,但我不想吐露内心真正的想法。
「持续了五年,对富士见或小提琴,我都已经厌倦了。」
「你在说谎吧。」
桐之院说:
「你在说谎,真正的原因是什么?」
这个瞬间,我心中一再累积的不快与不满突然爆发。
「这跟你无关吧!」
我怒吼。
「我在想什么都跟你没关系!你不要管我好不好!」
边吼边感觉到一种晦暗的愉悦。即使他用的是命令语气,无论如何桐之院还是试图阻止我,我却回绝了他,总算是给了他点颜色看。
但接下来的瞬间,我倒抽了一口气。
因为桐之院的脸色全变。
「你刚刚说的那是什么话!?」
那表情、眼神和声音,总归一句就是「凌厉」。他的怒气迎面袭来,我下意识全身僵硬。
又再重复了一次。
「你为什么要那样说?啊!?」
那瞬间,我完全被他咄咄逼人的气势震摄。桐之院露出白色虎牙,双目炯炯睥睨着吓得答不出话的我。
「没有关系?是我听错了吧?一定是吧!」
当下反射性地几乎要点头,我却用拼了命的倔强虚张声势,把自己的懦弱扭转过来。
「我、我已经说过了,本来就是嘛!本来就跟你没关系!」
突然,对方咧嘴笑了起来,那是比愤怒的脸恐怖好几倍的笑容……
桐之院保持那样的表情,突然把手伸过来。本来以为他要打我,但不知为何,他却用两手捧着我的脸颊。
「我先跟你说好。」
听见他无比温柔、但和他的笑容一般藏着利剑的声音,我充满怯懦的心脏更加紧缩成一团。与其尝到这种连冷汗也流不出来的恐怖,还不如呆呆站着像石头一样被扁还来得好些。
我心想:啊啊,这个人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男人呢?他疯了吗?他是那种天才与疯子仅一线之隔的人吗?让他生气了的我,又会怎么样呢?
「我话先说在前头……」
桐之院重复,他凝视着我的眼睛,轻轻笑起来。
「我早就想和你发生关系。从我遇见你、听见你小提琴声的那一刻起,就决定总有一天要这么做,并满怀期待地寻找机会。但是,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说话的双唇逐渐靠近,他想把我从头咬下去?用他那微笑的表情,「喀啦」一咬!?
虽然是很愚蠢的想像,但对当时的我来说,是最接近现实的预测。没有意识到要逃,我顺从畏怯的本能,闭上眼睛。
然后,在嘴唇上。
轻轻地……
接着,嘴唇一下子重重盖在我的唇上!
桐之院的嘴唇反覆反覆地重重压下来又离开,当我被咬得一塌糊涂、感觉好像死掉的时候,才明白那就是接吻。
在我嘴唇两端游移来去的唇瓣,就这样碰着我的嘴唇一面说:
「你是令我神魂颠倒的小提琴手,我绝不会这样轻易就放开你。所以,也为了不再让你说出和我没关系之类的话,我要和你发生关系。就在这里,现在。」
用不着被他这句话吓呆,我就已经茫然得可以了。接吻?桐之院吻……吻我……?
所以,桐之院的话完全无法进入我的脑袋。当温暖的束西舔过来想打开我的嘴,还有那东西高高兴兴地进到嘴里时,我都完全迷迷糊糊的……
总算意识到那是法式舌吻的时候,桐之院把脸移开,看着我。
「正如你所知。是的,我们是有着相同嗜好的同志。」
桐之院说着听不懂的话,转过头去背向我,开始在CD架上搜寻。
说着,光碟片被照出七彩虹光,在机器前徐徐移动。
数秒之后。
声音的洪流「咚——」地袭来,是在观众席最前排听全编制管弦乐团的音量。不,这是在指挥台听的。
感觉手腕从后面被拉住,我回过头。
那张脸,微笑地俯看着我。
接着对方握拳,用拇指指着床比了一下,示意叫我过去。
到那个时候,我才总算知道桐之院吻我的意思。
别开玩笑了!
我甩开他的手想逃跑。慌慌张张站起来,脚却打结了。我往前摔,额头敲在地板上。
「好痛……」
激烈碰撞的疼痛,让我在短短一瞬间处于无防备的状态。桐之院没有放过那个空隙。
眼镜一下子被夺走。
他把我抓起来,挟住往前拖,然后丢在床上。
说时迟那时快,他两手抓着我衬衫的衣襟,就这样往下一拉。
我的肩膀一下子露了出来,被拉到手腕处的衬衫刚好把两手绑在一块儿。
桐之院把我压倒在床上时说了些话。当然,在这种音量之下我根本听不见他的声音。而且,这种事也已不再重要。不管桐之院说什么话,他的意图已经非常明显了。
「不、不要!住手啊!」
一面大叫一面想跳起来的那瞬间,身体一下子被冻结似地无法动弹。
男人最重要的部位被抓住了。不知何时拉链被拉开,并非隔着裤子,而是直接、紧紧地被握住。而且他的手开始套弄我被握住的东西。
「哇、哇呀!」
想要并拢双膝防守,无奈对男人的构造来说根本办不到。我只好把身体弓起来缩成一团。就在臀部突出的间隙,内裤整个被剥掉了!
「不不不不要啊~!」
这真是太离谱、太可耻了!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实在太可怕了!
我这下拼了命抵抗。
但是,直落到膝的牛仔裤成了我的脚镣,手也除前臂之外都动不了。不用说身高了,就连肩宽、胸膛厚度等,都是桐之院比较结实魁梧。何况再怎么说,我也不是练体育的人呐!
当我整个人被压得动弹不得,脸似乎要被挤进床垫里的时候,我已是疲惫困顿,顾不得狼狈了。
一团毛毯似的东西塞进我被压趴的腹部下方。
吁吁地喘着气,我在臀部肌肉施力,企图做最后的抵抗,无奈已经筋疲力尽。
双脚被大大横向拉开,连我的臀瓣都跟着被分开。
「不、不要!」
有冷冷的东西涂进那个部分。
「不要啦!住手啊!!」
灼热的、有着非无机物硬度的东西,触抵到我一直认为是出口的地方。
「住手哇!不要啊!」
撕裂般用力压进去。
「哎唷!」
无比激烈的疼痛,还不是一次就结束。它不断用力推进来,此时,在如同长枪从那里贯穿脑门的强烈疼痛中,我喘息着,不成声地大喊住手!
「你好紧。」
当我听得到桐之院的声音时,正好是背景音乐〈唐怀瑟〉组曲进入和缓的乐句时。
「好、好痛……不要了……」
我抛弃坚持和尊严,向他恳求。
「要说痛的话我也是,请你合作一点。」
「为、为什么我要合作!」
此时,音量再次推进到强(Forte;f),同时桐之院也再次激烈撞击我。
「住、住手!呀啊!」
现在,那里被撕裂的疼痛,和插进来的东西如同充满腹中一般……反覆被挤压的内脏即将要从嘴里跑出来似的痛苦袭击着我。
被包围在轰然响彻的〈唐怀瑟〉乐曲中,身为男人的我居然被另一个男人侵犯了!怎么会……怎么会有这种事!这不是真的!谁来告诉我这不是真的!
突然,又归于平静。
喘息与嘤嘤啜泣声回荡着。
桐之院的东西在我的身体里湿滑地抽插。我被迫像狗一样趴着,露出臀部,另外一个我也拥有的东西从那里直进到底……
而且总算可以呼吸的我,也渐渐意识到自己正在放声哭泣的惨状。
但是,桐之院并没有给我沉浸在屈辱之中的空闲。
随着第三乐章展开,对方开始了活塞运动。
强力推进、挖掘我的节奏与充满魄力的定音鼓同步。
不知何时,我逃到音乐里。如果把意识埋进音乐里,似乎可以把那猛烈挤压搅弄我内脏的痛苦,多少中和掉一些。
「锵!」地一声,铙钹声贯穿耳膜。
那一瞬间。
「唔!」
有什么东西在我的背脊上流窜。
猛烈的声音风暴拍子愈来愈快,从行板(Andante )推进到快板(Allegro)……在我后庭反覆出入的东西也跟着加快节奏,与曲子同步作渐强(Crescendo),中强(Mezzo Forte;mf)到强,在我背脊上触电般划过的感觉也……愈来愈强……拍子加速……
「啊~啊啊啊……哦!」
曾几何时,感觉像是被音乐本身侵犯。交响乐团在我身体里轰然作响。摇撼着我的是音乐,翻弄着我内脏的是音乐,撕裂着我的还是音乐!
这感觉并非首次尝到,以前也有过……委身于乐器的声响,享受电流通过般的感触……这正是「聆听」最绝顶的畅快滋味。这感觉,在以往不过是更加无所凭依的存在……而现在,它激烈地驱使我整个身体,让我灼热地燃烧。我的身体里……交响乐团在……!
「啊啊!」
身体后仰,铙钹声分毫不差「锵」地响起!
「啊、啊、啊嗯!」
那股快感非常强烈,全身都与乐曲的高昂处起了共鸣。再来,再更美妙些!撼动内心般地再一次!
为了少得可怜的名誉,我要先下断言。
那时的我,完全处于恍惚状态。不想承认被男人侵犯后庭的事实,于是逃进音乐里、沉浸其中,想借以忘却自己正在被侵犯,实际上也真的忘掉了。
只不过,沉溺在快感的风暴中,我不得不说服自己相信,这是我身体里疯狂肆虐的音乐所导致的。
当我意识到这件事,曲子已趋于平静,落到安稳的中板(Moderato)……此时另一个声音乘着平静的小提琴旋律,在我耳边说:
「你果然不是第一次。」
我感到震惊,就像迷迷糊糊还在作梦时被人当头浇下一盆冷水。
「因为第一次做的人会紧缩,刚刚满心急着想要,还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对你做了糟糕的事呢。」
现实是,还是有东西一直深深埋入后庭,异物感侵袭着我。
「啊……」
怒涛般上涌的思绪,把言语冲散了。
焦急地想着「不说些什么不行」,柔软的东西却在我耳朵上流连缠绵。耳垂、耳穴……被舔弄着。
然而令我背脊颤抖的,不知为何并非嫌恶的震颤。
身体里的东西同时蠢动,那瞬间阵阵窜流的战栗也是。
「啊啊,你真的好敏感呐。」
他这么说,我才注意到这就是所谓的快感。但是,怎么会……为什么?
我陷入混乱,桐之院仍在我耳边低语。
「我现在非常非常……嫉妒那个给你上第一堂课的男人。如果可以,我还真想成为你的第一个男人。」
「你、你在说什么……」
他对着被混乱驱策、连话都讲不清楚的我说:
「但是,看来我还有介入的余地。感觉上你的恋人并没有真心疼爱你,真的,你的身体简直就像处男一样。」
我本来就是如假包换的处男!
才刚这么想。仿佛要与音量上扬的曲子相配合一般,桐之院开始动作,节奏顺畅的抽插开始,再次带来那种感觉……音乐成为火热而粗硬的实体,突入、搔弄我的内脏……
「啊、啊啊,不……好……」
被自己忘我的呓语吓了一跳。
好?谁?谁说的!
但是,却一边想着要加以否定,等到发觉的时候已经被拉了进去。本想抵抗,不知何时已经忘记而沉浸其中。
我被撕裂了。
想要狂叫「我被强暴啦」的理性,以及完全沉溺于被音乐拥抱的快感,两种感觉互相骂来骂去,争着想掌控我的全部……
「不……不要……」
被嫌恶和情欲撕裂成两半的困惑狂乱,使我痛苦不已。动作召来快感。
「啊啊!」
救救我!快想办法救救我!
嘴里乱七八糟地叫着好和不要。即使觉得可耻又难看,身体还是深深贪求着快感!
——音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了。
我身体里的风暴也已平息,只剩下甜美、麻痹般的感觉。
我否定了这甜美。它只是疲累……
「你比我想像的还棒,感性出类拔萃。我表现得也不坏,对吧?」
低语中,我下意识关上耳朵。
重叠的身体蠢蠢欲动。
「呜……」
东西拔出来的感觉使我咬住嘴唇。然而讨厌的东西仍然没有出去。
男中音说话了:
「你缩得这么紧,我不是想拔也拔不出去吗?」
我摇头叫他快点出去!
「你不稍微放松一点吗?」
「我、我不……」
「你不想放松吗?哎呀呀,在没有拔出来的状态下,连续射三次了还不满足。看来你已经很久都没有被疼爱了,真可怜。」
「混、混蛋家伙!」
虽然是干燥的摩擦,仍然让我叫出声。
「我、我不知道啦!」
「不知道?」
「我、我是第一次啊!到底要怎么做,这、这、这种事我……我怎么会知道啊!」
他似乎陷入思考。
「快想点办法!这……这可是你要负责的啊!」
这已经不是可耻能形容的了。身为男人被男人强暴,不但大声哭叫(虽然已经哭过了)还爽得发疯(一半是最大音量的〈唐怀瑟〉把我弄疯)!
埋进来的东西怎样都拔不出去!混账!差劲!丢脸到家了!
「快、快点出去,快出去啦!」
被人看到一定会怀疑这是不是漫画,我可是真的在拼命。
桐之院用十分沉稳的行板声音说着:
「你说你是第一次,是真的吗?」
「啊?」
这个问题和我的惨状一点关系也没有,一瞬间,胀大塞满的东西消了。下一瞬间,我满肚子怒气快要爆炸。
「是啊!对啦,第一次啦!我可不是GAY呀!」
「唔。」
桐之院轻声呻吟,抓住我的臀部。
「不要缩那么紧!想把它咬断吗?」
「我、我管你的!」
漫画都还比这个好。
「真是个麻烦的人呐。」
对我随便乱讲话的人,用手一下抓住我的分身。
「呃啊……」
「要领就是这样。」
「……?」
手开始抓弄我弄不清状况的分身,轻抚……摩擦……轻轻撩拨……
「呃……呼……啊……」
全身脱力……身体深处开始燃烧……
「啊、嗯!」
射出的瞬间,快感一阵阵袭来!还有得到解放的安心感……
「真是可口。」
被他这么说,我张开一只眼睛,都已经没有回嘴的力气。
在寂静的深底,我似乎是无意识地进入了梦乡……

在韦瓦第的音乐中醒来,是我喜欢的起床模式。
今天早上的乐声特别好听,让我觉得实在不像收音机。
「春」之乐章结束了,我在无意识中等待播报员的声音。
结果是……
「喂,要不要吃东西?」
有这种曲名吗……
一下子张开眼睛。
我不在自己的房里,现在也不是早上。
而且……
「你!」
我跳起来……但只是「想」跳起来而已。
「继续睡没关系,这是给你的。」
递到我面前的,是便利商店的御饭团。再过去是有一点爱困、垂下眼帘的脸。
「……我回去了!」
但还是只停留在「想」的阶段而已。想回去就必须站起身,但身体却像被绑在当场动弹不得。
「放、放开我啦!」
我大叫。
「该、该做的你都已经做了!可以放过我了吧?到底要把我……」
本想问他「要把我绑到什么时候」却说不出口,泪水扑簌簌流下来。原想逼自己强忍泪水,把想说的话说出来,想哭的冲动还是接二连三涌上来,堵得我喉头哽咽。
我一面抽噎哭泣一面大叫:
「什、么、鬼嘛……混……帐……!」
桐之院轻拍我披着毛毯的肩膀,安慰我。
「请冷静下来,悠季。你如果恢复到回得去,随时都让你回去。」
「乱讲……混、帐……卑、卑鄙小人!」
「这不是乱讲!」
他的音量大得让我瞬间止住哭泣。
「长达九十二分钟的激烈做爱!六次高潮,连毛毯都黏答答的!会站不起来不也是理所当然的吗?」
被他「怎样!」的眼神睨视之下,我不假思索地点点头。什么啊……!
「根本就是随你摆布、被你强暴嘛,别、别那么理直气壮!」
桐之院恍然大悟,用手拍了下头,有些困扰似地苦笑。
「哎……似乎真的是这样哪……」
「哎你个鬼啦哎!这、这种残局,要、要怎么收拾啦!」
我无意间使用了粗俗的语言,桐之院却用很认真的表情回答我。
「我会负责的。」
然后,对方好像没进入状况似地微笑着说:
「要结婚也没问题。」
一瞬间头发昏眼冒金星,还有愤怒的热风!
「——别开玩笑啦!」
「这不是在开玩笑。」
他回答的表情的确该死地认真。
「我不知道你是第一次,让你那么难受,我很抱歉。随便乱听女孩子的话也是我的错。但你的素质正如我所料的是A级,也已经开花结果。我可是非常非常期待今后的发展。」
「谁谁谁……谁啊!」
「谁都可以呀,人与人之间常因误会而结缘的。」
「我不是说那个啦!什么素质啦,开花什么的!」
桐之院非常认真地盯着我。
「只用后面做就达到了六次高潮不是吗?如果缺乏这方面的素质是做不到的。而且,初次做爱就已经会用腰了。」
「胡说八道——!」
「才不是胡说,你不是爽成那样了吗?」
「胡说、胡说,你乱讲啦!」
怎么会这么悲惨呀。被强暴了不说,还被那个犯人大咧咧地说这种话。虽然反驳他乱讲,我却心知肚明其实并非如此。啊啊,够了,我真想死!
桐之院叹了口气,表情很困扰。
「你……过去真的那么讨厌同性恋吗?」
「过去?当然讨厌!现在也是!今后也是!变态!恶心!社会公敌!」
「哎呀哎呀……果然,随便相信女孩子话的我真是笨……」
我实在无法不去在意他这句自言自语。
「谁说的!」
「啊?」桐之院用疑惑的眼神俯视我,我就用充满愤怒的视线向上回瞪给他。
「说我是GAY的人到底是谁?」
其实这是个不该问出口的问题。可是桐之院还是爽快地回答:
「是川岛小姐。」
答案从我的左耳进,右耳出。
但我还是……
「咦?」
本能上明明已经选择充耳不闻了,仍旧回问对方的我还真是蠢。
「川岛小姐啊,吹长笛的。」
这回我确实听清楚了。
面对出乎意料的事情,我那「不听对自己不利的事」的防卫机制崩坏,接着又提出第二个笨问题。
「为什么……她这样说……」
「因为我提到你,当作拒绝她的借口。她告诉我,她和你之间什么都没有,认识三年了连手也没牵过,一定是GAY没错……之类的。」
「那、那么……」
「我告诉她自己也是GAY。」
「那……」
「所以,我就跟她说『我没法爱上你』。她理解了,当然也哭了。」
「啊?难道……」
「我是打算以她有其他男性情人当作拒绝她的借口,之前听过她跟你的风声,所以我把你的名字搬出来……她的直觉倒很准。」
「那么……」
「既然被她质问,我也就实话实说了。」
「……什、什么……」
「当然就是『我爱的人是你』的这件事啊!」
我在想究竟为什么要把这件事打破砂锅问到底。川岛小姐的误解只是完全搞错方向,讲开了不就好了?
即使如此,我还是问了,问了不该问的问题。
「那、那么、她……怎么说……」
桐之院对我耸耸肩然后开口:
「她说『祝你们幸福』。」
……………………
我整个人呆掉,脑袋里响起桐之院的声音。
「你真的真的一点都没有身为GAY的自觉吗?如果真是这样,我不就在无意识中破坏了你和川岛小姐的关系……」
是啊,是这样没错,然后……
「但是听她的口气,好像对你没什么感觉。还叫我要加油、拿出爆破般的气势什么的,所以我才……」
我用力眨着眼睛,近乎失神,脑袋里像煮了浆糊,终于明白桐之院所说的话。
搞什么鬼啊——!!
嘴巴一开一阖,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脑子里一片空白……
「悠季?」
转身跳起来!
跳下床去!
「悠季!你怎么了?」
跑去开门,直往外冲!
楼梯!
——掉下去了!

呈现头下脚上的姿势……
……腰……背后……后脑……好痛……
「悠季!?悠季!!」
桐之院劈哩啪啦地跑下来,抓住我的手。从手指……手……手腕……手肘……肩膀……他慌慌张张地全部抓住摸过一遍。
「不要紧,没什么大碍。」
他对我说,似乎十分安心,我却在楼梯间的水泥地上全裸躺成大字形……脚还在阶梯上……头下脚上……难看死了……好痛……腰跟背上跟头都好痛……这家伙居然还敢直呼我「悠季」,他在想什么啊。
「唔!」
被他抱起来的时候,我呻吟了一下。
「这真是……很严重的擦伤呢。」
他轻轻松松地就把我抱起来。
意识开始飘远……
会死吧,我想着,Bravo……

我忘记自己已经被命运舍弃了。
我还活着,全身发热、阵阵作痛,头也好像被人用槌子敲打着……同时趴卧在桐之院的床上。
「虽然我认为不要紧,为了以防万一,还是去检查一下脑波比较好,这样你本人也会比较安心。」
说话的人是桐之院请来的医生,至于那个本人……就是我。
就是那个从楼梯上滚落,弄到瘀青、擦伤还加上「轻微脑震荡」的笨蛋。
医生只嘱咐上些贴布、吃点药后就回去了。
——我品尝着自杀未遂者的心情。
又痛又难过又丢脸……无处可容的身躯,被拉回人世……
「别哭了,你是个男人对吧?」
被他一说,我才发觉自己正在掉眼泪。
慢慢把毯子拖到脸这边来。
泪腺当下溃堤。
虽然我咬紧牙关想忍耐,抽噎声还是听得到吧。
「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伤势,只不过背上掉了块皮而已,星期二就会好了。」
看来他试图安慰我……但是我哭个不停并非因为如此,不是这个原因啦……
「我喜欢川岛小姐……本来是想……跟她结婚的……但是……我、我……太平凡……了吗……?她……」
说着说着愈发觉得自己很凄惨,不知何时起我已哭得哽咽。
「真是……够了……过分……混帐……混帐……」
我身为男人被另一个男人强暴,而他还是我想娶的女人所迷恋的对象。川岛小姐对我一点意思也没有,对这家伙说我是GAY,然后这家伙还对我……太过分了!简直是闹剧嘛!
「算我求你,别再这样哭了。」
深沉的男中音温柔地说,大大的手静静抚摸我的头。
「好了,原以为心意相通,结果竟是擦身而过,这种事不是常有的吗?」
我昏昏沉沉地点了点头。
打击接二连三袭来,脑袋已放弃去应对事物。怒火已熄,泪水也已干,我已经落得什么都不在乎了。对当时的我来说,光是施予安慰的声音与双手,还有被安慰这件事情本身,就足以让我好过……尽管我知道它们都来自于桐之院,我还是……好奇怪。
「你大概是纯情得过分了,女人是无法理解这种纯情的。可是我能理解,我非常了解你的一片真情。」
我又重重点点头。
「悠季?」
他叫唤着。从他的口气听来,感觉得出他似乎正双眉紧锁、歪着那张还算不上马脸的浅褐色长脸望着我,于是我总算意识到自己双眼圆睁。
「你两眼无神喔……哈啰?喂!」
对方用力摇晃我双肩,我呆呆地看着架子和音响在眼前晃动。
「悠季?喂!喂!悠季!」
突然有个脑细胞咚地醒来。
「悠季……?」
……什么嘛……居然这样叫我……
「悠季,请你振作点!你该不会变得像欧菲丽雅(注:莎翁名剧「哈姆雷特」中王子的未婚妻,被王子拋弃,发疯落水身亡,后成为失心疯者的代称)一样了吧?啊?」
「欧……菲丽雅……?」
望着我的人不知所措地站起身,又坐下。
「是头吗?」
然后又跳起来。
「对,是头!什么轻微脑震荡嘛!那个蒙古大夫!」
声音从男中音变成男高音(tanor)。
又有一个脑细胞「啪!」地醒来。
什么嘛,这不是桐之院吗……宛如傲慢无礼化身的超级自信者,怎么慌得乱了手脚……
一思及此。
我不禁从鼻子里噗嗤喷出笑声。
呵呵呵……
嘻嘻嘻嘻嘻嘻嘻嘻!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啊哈!啊哈!啊哈哈哈哈!」
「悠季!」
他把我拉起来紧紧抱住。
力气全部集中到笑的肌肉上去了,头软趴趴地往后仰。
「哈哈……呼哈哈……嘻——嘻嘻嘻嘻!」
要是桐之院没有用手撑住我的头,我大概会笑到哽住喉咙,就这样窒息而死也说不定。
「呼、呼哈……哈哈哈哈!」
「悠季……悠季!振作点啊!」
好激动的哭叫声,我看到这景象也笑个不停。太奇怪了,我要是不嘻嘻笑出来,肠子搞不好会破掉。
突然,一震。
从肚子里疯狂涌出的笑意瞬间消灭。
——睡吧。
已放弃意识了。
「啪」地一声,脸上吃痛。
虽然很麻烦,我还是向对方点点头。
我想睡了……
「悠季!」
……不要这样摇我……我想睡了啦……
「我明明知道你这么纤细,没有顾虑到是我的错!我求求你!拜托你清醒过来。」
……吵死了……男人还哭哭啼啼……
「悠季!我是认真的!我喜欢你,我爱你啊!」
……跟你说过我很困了嘛……
「我爱你啊!悠季!喂!」
虽然有被摇晃、被拍打的感觉,我还是就这样进入梦乡。什么都不想再去思考,也不想知道……

想想,人类不就是这么脆弱、倔强、草率……莫名其妙的存在吗?
我一直坐在这个位子上,左手拿着小提琴,右手抓着弓,就是最好的证明。

在那之后,我到底怎么了——
睡了好久好久后,我啪地张开眼睛醒过来,看见桐之院疲惫憔悴到极点的脸。
搞什么啊,趴着睡的我正眼对上的居然是这玩意。
看他两眼通红充血、满脸胡渣、双颊塌陷的样子,我一时竟认不出这家伙就是桐之院。凹陷下去的脸颊与浮肿的眼眶形成对比,眼神还惶惶然毫无自信。
可是……
「悠季……?」
这呼唤,是那家伙的声音。会意过来是那家伙的当下,我开口:
「你还敢叫我悠季,强奸魔人。」
那瞬间,他楞了一下,不知为何如释重负、开怀地笑了。
「啊啊……太好了……」
因为担心你会不会就这样死掉,所以完全没阖过眼……桐之院这么说着。就算没死,如果就这样疯掉,无法恢复正常怎么办……想来想去都快疯狂了。他叙述的口吻照例非常正式,还带点把人当笨蛋看待的敬语语气。
明明说自己不擅言辞,那天早上的桐之院超级饶舌。
看来,我睡了整整一天半。
我之前似乎被梦魇缠住、发疯失控,因为桐之院说那些话时,我注意到他脸颊和手腕上有被抓伤的痕迹。算了,反正我也不想问他发生过什么事……
桐之院的饶舌几乎都用在说服我留在富士见这件事上头。
「一直以来,你都守护着富士见。这件事不但我知道,每个团员也都心知肚明。说来,我会决定在富士见落脚,也是因为找到了你这个人。」
桐之院充血的双眼露出拼了命的神色,说出这番肉麻到牙齿发酸的台词。
「第一次指挥富士见乐团那一夜,我就觉得『终于让我找到了』!你的演奏既真诚又柔软,这就是我追求的理想妻子角色——不,是理想中的首席。」
桐之院把妻子这个字眼换成首席,是因为看到我变脸。这是当然的啦!说什么妻子,别开玩笑了!
我想起之前被他那样对待,把头埋在枕头里咬住嘴唇。他或许是为了讨我开心而说:
「富士见是个很好的乐团。团员之间的气氛就像一家人,已经具备和声的基础。所以我只要去思考如何提升技术面,使之调合就可以了。」
桐之院甚至连这种话都讲了出来。
「而且,创造出这种富士见的人,是你。」
虽然不想开口,我还是加以否定。不单单是不愿意让自己这样想,而陷入自我陶醉当中;而且一直以来我所做的,事实上也只是沿袭前辈们做过的事情,萧规曹随而已。话说在前面,不要以为给我戴高帽,我就会天真地觉得自己真的很厉害,我没那么单纯!
但桐之院却说不是的。
「就像小孩子会受母亲潜移默化,乐团也会反映出leader的人格。富士见的坦率和温暖,都是你培育出来的。虽然我不知道过去如何,至少现在的你——守村悠季扮演的是富士见的母亲。
而做母亲的,不但不可以、也一定没有办法舍弃孩子的,不是吗?」
我用尽可能嘲讽的语气反问:「那么你这位常任指挥又是怎么样的存在呢?」
「我是父亲或长子。」
桐之院认真严肃地回答我,又沉着地补上一句:
「所谓的指挥,必须是个被尊敬的指导者,同时也必须是个不容许其他意见的暴君。正因如此,要有人扮演母亲在其中缓冲……也就是说像你这样的人是不可或缺的。」
只要是身为交响乐团之中的音乐家一员,都没有办法忽视这句话,而且桐之院的声音也非常认真。
所以,我不由得开口:
「……如果,我真的能对富士见起这种作用……」
「就没有退团的理由了吧?」
也许,我真的很容易接受别人给我戴高帽吧。
「我虽然可以接下富士见的母亲角色……」
「强暴这种事绝不会再发生,我以指挥棒发誓。求你答应我不要离开富士见。」
被人称天才的指挥这么恳求,决心怎么能不动摇嘛……
「…………」
面对当下怎么也回答不出「没办法相信你」的我,桐之院投以烦恼的眼神说:
「如果你无论如何都无法原谅我,那我离开富士见。」
被他这么一说,我开始认真考虑。
我当然不原谅桐之院。
可是,富士见呢?我离开富士见的理由是什么?因为嫉妒桐之院,所以才会出自于孩子气的恶搞。
但是对富士见来说又如何?桐之院说我对富士见而言不可或缺。撇开嫉妒等个人情感,以音乐家的角度来看,我认为……富士见会在桐之院的指挥棒下脱胎换骨。换句话说,在桐之院的指挥下,富士见不就可以脱离「二丁目乐团」这种外行人的水准吗?
这样说来,留在富士见的应该是桐之院……那我……
我一直努力想个不停,结果就这样睡着了。
当我醒来时,桐之院还在原处。
只是,这回是趴在我枕头边呼呼大睡。
时钟已显示下午。
「喂,起来啊。」
我想摇醒他,所以伸出手。
「痛!」
对了,我背上的皮掉了一块……可恶,因为这个啊……
一动手腕,肩膀那边的伤口就随之阵阵抽痛,我忍着痛抓住桐之院的头发往上扯。
「喂,起来!」
桐之院「啪!」地睁开眼睛,然后整个人跳起来,看着我说:
「我有没有说过,我不打算留在没有你的富士见?」
「……没有。」
「那么,我的意思就是这样。」
口气也斩钉截铁得太奇怪了吧?再怎么看,我都觉得他是睡胡涂了。
似乎要印证我所想的,他一说完马上又要倒回床上,我慌忙用手挡住他的额头。
「等一下啦!」
我对这个把我的手当作支架、半眯着眼睛的家伙说:
「你说你再也不会做出那种事,是真的吧?」
桐之院用那双睁得很勉强的眼睛看着我,点头说:
「我不是发过誓了?那句话你也没听见?」
「不。」
我松开手。
「你去睡吧。这边让给你,在床上才好睡。」
我会这样对他说话,是因为打算回到富士见。才一这样下定决心,那种乐团照顾者的习性就自动启动……
「不,我……」
说着说着他往下滑。我瞄了一眼,他修长的身躯已经在床旁边的地板上躺平,一脸放心地发出鼻息声睡着了。
我独自苦笑,想着:是来了个什么样的指挥啊?这家伙不但让人完全搞不懂,甚至超越常识可以解释的范围,就连身为GAY这点也是。
原来,所谓天才就是这个样子的啊……似乎他解决事情的方法,身为凡人的我无论如何也无法理解。
想到这里,我发现「天才」这个名词对我已经不再那么有如芒刺在背了。
这是怎么回事?因为我完全被他的谄媚给迷惑了吗?比如:你是让我神魂颠倒的小提琴手啦,对富士见而言最不可或缺的是你啦……还有我爱你啦……之类的是吗?
哼!就算他拿出指挥棒时是个天才,但是我很清楚其他时候他只是个变态。这种会强奸男人的家伙……就算我对他有误解,反正他就是那种人!
所以我下了结论:我再也不会抱着如仰望天空般、不得不嫉妒的心情仰望他了。
不管他站在音乐家的角度,似乎对我表示认可也好;在我遇到莫名其妙的灾难几近发疯时,会不眠不休看顾我也好……这些贸然做出错误判断的秀逗行为,也许正体现了从他外表上所无法察觉的不成熟。万一其中有理由让我对他抱持好感,我全都会丢进贴着「不行」的箱子里。
是啊,我虽不吝于认同身为指挥的桐之院,但我不认同从事同性恋行为的他。应该说是不可能认同。
根据挂在墙上附带显示日期的时钟看来,今天是星期一。团练日是明天吗?
忽然想起一件事,我跳了起来。
学校!无故旷职!
「痛痛痛痛痛啊……」
背上的剧痛让我尝到热锅上蚂蚁的滋味,我寻找电话。
啊啊,去死!桐之院这死家伙,我绝对不会原谅你。你就以富士见指挥的身分,好好等着瞧吧!

于是到了今天,星期六晚上八点,场景依旧是市民中心大会议室。
桐之院向我投来一个眼神作为信号。
我深吸一口气,停住,待一瞬间的空白后,桐之院把指挥棒往下挥。
于是明朗、华丽而优美的〈莫札特十三号小夜曲〉,把煞风景的大会议室变成烛影摇晃的沙龙。
我一点一点吐出刚刚憋住的气息。开始演奏之后,也小心翼翼地把呼吸放浅,继续拉着琴弓。
事实上,如果呼吸的幅度稍微大一点,背后就触电似地疼痛。稍一动作,就「劈哩啪啦」痛得要命!
即使如此,我的眼睛还是追随着桐之院的指挥棒,按照飞舞的指挥棒指示,让小提琴尽情歌唱。
画出一个圈,指挥棒止住舞动,在半空中骤然而停。结束动作感觉很棒。
不知是谁「呼」地吐了口气,我也把气一吐,当然我没忘记要注意力道。虽然因为放松而下意识想往后靠上椅背,但背上还是很痛。
桐之院将指挥棒夹在腋下。
啪啪啪啪……
仅有一人的鼓掌,对我们而言已是最好的赞美。
细长的双眼瞄了我一眼后,对大家笑了。
「虽然在技术面上还有进步的空间。但是我听得很高兴,各位也演奏得很愉快。各位,Bravo!」
说着,桐之院就习惯性地将指挥棒塞进裤子后面的口袋。
「守村先生,决定下次要练习哪首曲子了吗?」
绷着脸站起来,我为了看见大家的脸,遂将身体转了个方向。
「〈魔笛〉序曲怎么样?」
点头的有十二、三个人,半数不确定,剩下的脸上都写着「不知道」。
我把小提琴搭上肩膀,拉了开头部分给大家听。
「不确定」中的三分之二和「不知道」中的一半,都点头表示「这样我就知道了」。
「弦乐部分虽然多少有些棘手,但我觉得它既通俗又能让舞台热闹起来。」
「我们会努力的。」
第二小提琴的春山小姐一句话,团员们的意见就决定了。
我转身把视线拉回桐之院身上。
「可以吧?」
「我觉得很适合。」
不知是谁噗嗤笑了一声。虽然我觉得那声音像川岛小姐,看过去时她正擦拭着长笛,一脸没事样。
「那么,今天到此结束。」
穿越过正收拾东西准备回家、吱喳交谈的团员们,我走到川岛小姐身边。
「呃,回去时顺道喝杯咖啡好吗?」
川岛小姐噗哧一笑,点点头。很像刚刚的笑声,但我无法确定。
「去『花屋』好不好?」
我回答:「那边不错。」不去石田先生的店比较好,我也领薪水了。

虽然还不到梅雨季,雨意浓厚的街道濡湿又闷热。
我们沉默地走着。
我拼命搜寻告白的台词,不知川岛小姐为何沉默不语。
回家的路上不是会经过莫札特,就是会经过这间「花屋」,是我们常去的酒吧兼餐厅。
川岛小姐选了葡萄酒,我则叫了一整瓶。今晚,就好好地把一切都讲出来吧。
我们各自拿起起司和坚果,互相举杯说「辛苦了」。
「你的状况似乎恢复了。」
川岛小姐今晚也很美。
「怎么说呢?」
她对着答话的我呵呵地笑。
「从楼梯上跌下来,想开了?」
星期二和星期四的团练,我因为背还不太能伸直所以没有出席。我的伤则谎称是从自家公寓楼梯滚下来所造成的。
「大概是吧。」
川岛小姐又嘻嘻笑。
虽然有一点点不祥的预感,我还是照原计画进行。
「是这样的……你愿意嫁给我吗?」
那一瞬间,川岛小姐的表情——
我垂下眼。
「从很久以前就一直想找机会对你说,三年前你来到富士见时,我一见到你就喜欢上你了……本想等正式找到工作再向你求婚的,但是我没通过教师资格考。」
对面传来她放下玻璃杯的声音。
我匆匆说下去:
「被录取当临时代课老师时,我曾想过是不是该向你表白了。可是我的薪水低,代课老师的前途也没有任何保障。今年的考试我本以为会通过,结果又落榜……」
「我啊……」
请等一下!让我把想说的话说完。
「但是我……想跟你结婚。我今年也会去考试,所以,如果通过的话……」
「我不要。」
抬头仰望我的川岛小姐,脸上浮现哀伤的微笑,就和她听到我说「愿意嫁给我吗」的时候一样。
「我最讨厌别人叫我等他。而且我决定如果要嫁,也要嫁个有钱人哦!对不起……」
我告诉她,你没有必要向我道歉。
一面这样说,我一面想着:结束了啊……
我对川岛小姐一无所知。她是那种一旦喜欢上就勇往直前的人,当机立断向桐之院主动出击正是她的本色。我却三年来都跟她只是「朋友」……
也就是说,这……就是她的答案。即使没有桐之院的介入,我和她之间也不可能有任何发展的余地。
你是个好人,不过我没有把你当成恋爱对象。我们做朋友吧,永远……
「要干杯好像怪怪的,这……」
「失恋纪念?」
「嗯……」
相视苦笑,我们碰着葡萄酒杯。
虽然彼此痛苦的点不同,不知为何这痛苦却很甜美,似乎「当下」已成为追忆的时刻。
这点,大概也不用问了,因为我已明白川岛小姐的答案。
虽然心知肚明,但我原本只想向对方表达自己的心意。我这么做了,川岛小姐也用最不伤害我的理由爽快地拒绝我……大概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吧,事实既明白清楚又确实摆在眼前,即使留恋或不甘愿,也不得不沉默以对。

说出这些话的时候,第二瓶酒刚喝掉一半。虽然彼此都觉得应该差不多了,却没有散会的意思,失恋派对也将近尾声。
「喂,守村哪。」
被对方点名,我一脸「啥事呀」撑着头把脸凑过去。啊……天旋地转……
「被天才热爱的感觉如何呀?」
我狐疑地重新定睛看她,她呵呵笑着挥挥手。
「什么话,那当然……」
我说着,突然「嗯!?」地回神,再次定睛看她。
川岛小姐「嘿嘿嘿」地笑了。
「天知地知,奈津子知。已经做了吧?是不是啊~?」
醉意顿时消了大半。
「做……做做、做什么啦!」
「别想呼拢我~~想都别想!这不是~很好吗?被爱~是很幸福的哟!你懂不懂啊?」
川岛小姐的眼睛非常沉着。
那双眼睛,突然眯起来。
「这桐之院……桐之院圭呢……是我奈津子小姐迷恋过的男人哦……也就是说……对奈津子小姐来说……不是真正的好男人才不会让我这么着迷咧。你知道吗?啊~?」
她的脸满满写着「喝太多」。
「我、我知道啦!」
她直直瞪着回话的我。
「你才不知道咧。你这小毛头,根本……啥都不懂啦!」
那口气是在模仿上司还是谁吧。用老先生语气讲话的她,也是我所不知道的另一面。然而,这还只是非常肤浅的了解……
「你啊,爱上了,爱上了哦!」
我点头。
「虽然被甩了,今后我对你还是……」
啧啧啧啧!
川岛小姐边啐舌,边在我脸前摇动食指,怪腔怪调地说:
「所以我说你不懂咩。你爱上的是那个电线杆男,那个叫桐之院圭的家伙,了解吗~?」
这点,可不能当作醉后戏言听听就过去了。
「我的确不了解!为、为什么我会……」
突然想起这地方还有别人在,我降低音量。
「我先说清楚哦,我不是GAY,我发誓我不是。为什么我就一定要喜欢上桐之院啦?」
川岛小姐像魔女一样嘻嘻嘻地笑。
「你不是原~谅他了吗?」
「咦?」
「守村先生掉下来,掉下来,掉下来……从哪~儿的楼梯」
我满脸通红,川岛小姐把〈伦敦大桥〉的歌词换成这样,就表示她知道那件事啰?
但是,在我结结巴巴咿咿啊啊的当下,又遭到第二波攻击。
「你让他做了,也原谅他了。这下不就『承认』了吗?」
「哪哪哪、哪有!」
我慌忙摇头。
「那么——」
川岛小姐忽然用食指指着我。
「去告他是变态强奸男?」
我吓一跳。这么说来,我为什么……
「那、那样做,太丢人了啦。」
「不•是•呦。」
川岛小姐用的是开玩笑的口气,眼神却很认真。
「我就贡献你一点日后用得到的知识,听好喽。」
在充满迫力的眼神威逼下,我点点头。
「我这娴淑文雅的奈津子小姐之所以硬要嫁给人家,绝对不是出自对男人的饥渴哦。」
我用强(Forte)的力道点头。
「换句话说,是因为就算用尽全身力气也想要得到那个人。我不是指肉体……不只是肉体,包括他的心在内,本人我——要得到那个人的整个『存在』。
所以……你懂了吗?」
她暂时打上休止符。
川岛小姐拿起酒瓶,我沉默地看着她将所剩无几的粉红色液体倒进玻璃杯。
「咕嘟」地一口气喝下杯中物的一半,川岛小姐对我微笑了一下。
「桐之院所做的事,意思也是一样的。」
她对着被人要求却没回以首肯的我,温柔地苦笑。
「你原谅了他也好,这样才是对的。一直到上星期为止,守村先生拉出的声音一直都不和谐。可是今晚……你们百分之百地共鸣了。音乐不会骗人……就是这样。」
虽然无法接受也不想接受,我却只能点头。面对女性时,男性在某个方面就是永远没办法胜过她们。当时的我确实是输了,虽然不知道是哪一点输给川岛小姐,总之……
我正这么想的时候,领口忽然被揪住。
「喂,守村!我们来亲一下,亲一下!」
说着,她就「啾~」地吻了我!
然后,笑着对慌慌张张的我送来一个秋波。
「这是建议费,跟桐之院的间接吻一个,便宜吧?」
川岛小姐啊哈哈地笑着,摇摇晃晃起身说「谢谢招待~」就抱起皮包和长笛盒。
「我送你!」
「No, thank you.」
于是,她走了出去。
我当然是追了上去,但结帐花了点时间,飞奔出去时又把小提琴忘在店里而被叫回去拿,再次耽搁了一下。
找到川岛小姐时,当时是红灯,她正在马路对面的路灯下呕吐。
灯号转绿。
可是我没有过马路。
并不是因为看到酒醉呕吐的她,再怎么旺盛的爱火也都会熄灭……绝对不是。
我反而很想冲过去扶她。
但是我不能那样做,并非觉得她会因为被人看到丑态而羞惭。
我摇摇晃晃地站着,目送川岛小姐蹒跚离去的背影。
她在街角转弯,我在她背后对她挥手道别。
「星期二见。」
总之,我们之间的关系只到这样,没办法更进一步。但我也不想让现状变糟。
对川岛小姐而言,我是我们两人跟桐之院间三角关系中的胜利者。当然,我完全不那么认为,可是桐之院既然拒绝了她,对她来说事情就是这样。不认输的她想用自己的方式至少表现出一点恨意,才从我这里夺走一个和桐之院的间接吻再离开。
「可是,那个……是强奸啊。」
我迈出步伐,尽管嘴里嘟哝着这句话,却已传不进她的耳朵。脑海中不知何时流泄出一首曲子——
〈莫札特十三号小夜曲〉。
好想拉琴啊。配合脑海中的旋律,我想把它献给一位女子,一位爱上一个对女人没眼光的家伙。失恋然后开朗地喝醉,令人喝采的可爱女子。
但是想拉琴得要用到双手,要是把琴盒丢了,可没钱重买一个。
「锵、锵啦、锵啦啦啦啦啦……」
我决定用嘴巴拉琴,一边期待星期二赶快到来。
星期二就可以拉了,尽情地拉,在桐之院的指挥下……
想着想着,嗯?我皱起了脸。
我真的原谅他了吗……
不,我只是不想把私人情感带进练习场才做出妥协。
是啊,身为指挥的桐之院还不坏;不,他是很好的指挥。但是,那是作为指挥而言……
接下来在心中浮现的话语,我借由嘴上专心哼着旋律,把它抹消掉了。
这是当然啦。我们可以共享艺术,但要想把我拉上同性恋的道路,就敬谢不敏了!我跟桐之院就是这种关系。
要爬上公寓楼梯时,我踉跄了一下,慌忙抓住扶手。
背上的伤顿时刺痛。
「唔~」
脸下意识皱成一团,却在心里笑了出来。
「这种想开的方法还真痛呢……老实说。」
是啊,我全都想开了。和川岛小姐之间,还有同为富士见伙伴的羁绊;甚至和桐之院也是。好啦,音乐上的交流我是很欢迎啦。
我那狭窄、陈旧、墙壁又薄的便宜房间,充满了湿气和贴布的味道。

「练习结束。」
在常任指挥,桐之院电线杆阁下这句简略至极的招呼声中——
「您辛苦了!」
四十二名团员齐声回答,今晚的团练也到此结束。匆忙点头为礼后,我急急擦拭小提琴。虽然在琴和下巴之间垫了手帕,汗水难免还是从脸上滴落到琴上。说到夏天练习就是这点不方便,眼镜也会慢慢往下滑……
虽然把冷气开大点让人不会流汗,事情就解决了,可是因为市民中心严守节约能源通告,坚持不让室温低于摄氏二十六度。这种程度的冷气房,根本没办法消化与音乐格斗的四十三个人所产生的热气。虽然我觉得实际室温大概高达三十度,可这就是公家机关,对方根本不可能把我们的请求听进耳里。
木制乐器原本就严禁淋到水,也不能碰上湿气和日晒,太热或太冷对它也都不好(还得当心手垢,但是不常拉又会严重走音)。说到底,虽然是无比娇贵的存在,想严格要求适当的保养环境还是不太可能。
无论如何,身为「富士见市民交响乐团」,别名二丁目乐团,通称富士见乐团首席的我——守村悠季,绝不可以让贷款只剩二个月、价值两百万日圆的爱琴沾到汗水而走音。就算很在意回家时间,还是得做些应急的临时保养。
「守村先生。」
果然今晚又来了……听见从头顶传下来的男中音,我硬生生把叹息逼回牙关。
「是?」我垂下双眼。
就是因为不想被这声音叫住,我才想快点回去的……
出声的是桐之院圭,我们年轻的天才指挥——但他却是个在性方面癖好……糟糕到极点的家伙!
「喝杯咖啡再回去好吗?」
「嗯……那个……」
可恶,每次团练都这样邀约,我拒绝的借口都快用光了啦!
总得先应付一下。
「这几天刚好学期末很忙。啊,对了,那个……成绩单不弄不行,所以晚餐也还没吃。」
好不容易挤出一个还可以的理由,却……
「是吗,太好了。老实说我也正想去吃晚餐。」
桐之院的声音听起来很开心,就此断了我的退路,所谓「多说话要人命」就是这样。
当然,我不打算就此认输,想再接再厉发出第二波拒绝攻击。但周围还有团员在,要是传出指挥桐之院与身为首席的我不和的流言,对富士见可说是百害而无一利。我本人是半点也不想和桐之院共进晚餐,但既然身为首席,就得负起「忍辱负重」的相对义务……
为了掩饰因放弃而发出的叹息,我拿下眼镜擦拭。
「这样的话,我先收拾好再出去,请你先走吧。」
无论如何我想尽可能延后两人独处的时间,所以头低低地如此回答。桐之院闻言说:
「啊啊,说得也是。」
皮鞋的鞋尖一转,喀锵喀锵地开始收起折叠椅。
也就是说,他在帮我的忙。因为想快一点跟我独处,既使早一分钟也好。
结果更糟的来了。
「哎呀呀,不好意思,这种事情我们来就好了。」
这些女孩子们,我收拾的时候就会一脸理所当然地先回家,这时竟慌慌张张地开始帮起忙来。
——因为桐之院是她们的偶像。
他虽然比我小一岁,年仅二十二,却丝毫不带青涩(要我说就是不讨人喜欢)。一百九十公分的高挑身材,并拥有与年轻时的卡拉扬宛如一个模子刻出来般(从她们的观点来说)的帅气。
再加上他的指挥技术虽不招摇,但其中的包容力、表现力与指导力都让人觉得他是「天才级」的(这点我也承认)。
而且,别人落榜五、六次都不稀奇的艺大,他可是应届进去的。才读了一年,就因为「已经没有可学的」而辍学,远赴欧洲留学归国……这些华丽的经历他从不会拿来说嘴,也难怪女孩子们都迷死他了。
可要是脱下他的外皮,其实他……
春山小姐和木村小姐也是,幸好她们都不知道他的真面目,才能对他如此盲目崇拜——
最后——
我把小提琴收进盒子里后,整理工作结束,我抬起头,看到场内只剩我坐的这张椅子,连指挥台和谱架也收得好好的。
「好~守村先生,Stand up, please~好了,谢啦。」
第二小提琴的春山小姐把我从椅子上赶起来,木村小姐搬椅子,工作结束。
「好了,都弄完了,回家吧。」
川岛小姐拨弄着一头剪齐的美丽秀发,一面拿起长笛盒。
我喜欢这个人已超过三年,虽然向她求婚被拒,现在还是很喜欢她。
可是……
「我们现在要去吃饭,你要不要一起来?」
我之所以会这样说,不只是想要跟她吃饭,而是我怎么样也不愿意和桐之院独处。
而川岛小姐明明应该知道我出言邀请她的理由,她却……
「虽然机会难得我很愿意去,但是我有个电视节目想看。哇,糟糕,要开始了!」
说着就急忙跑出去。
于是我把脸转向木村小姐,结果她也……
「啊,是那个对吧?对哦,要快点,不然会来不及!我没有设预约录像。」
搞什么嘛。
内海女士家里有小孩也就罢了,连我以为会自己扑上来的桐之院后援会会长春山小姐,也有急事走掉了。转眼就只剩我和桐之院两人。
「噗嗤。」
桐之院笑了,一面用手指尖梳理他长度约在后颈处剪齐,全往后梳的头发。
我顿时全身紧绷,紧紧抱住琴盒,想着好歹挡一下。
「你不用那么戒备。」
桐之院用带着苦笑的声音说。可要是一个不留神放松警戒,会大事不妙啊……
我原本很喜欢〈唐怀瑟〉的,拜这家伙所赐,现在就算只听到一小段,身体便会厌恶得发抖。不止如此,只要听见「华格纳」就一阵恶寒爬上背脊。
混帐!这个同性恋死家伙!
即使我用充满忿懑的目光,告诉他我就是不想回应他「那一点」,他对我的心情丝毫不觉,依然开心地一个劲儿拍着我的肩膀。
「走吧,那家店虽然便宜又好吃,但停止点菜的时间却很早。」
「我说——」
我边说,边查看四周状况。OK,没有其他人在。
「我为什么非得和你去吃饭不可?我们不是约好,彼此的来往只限于音乐方面而已吗?」
桐之院耸了耸他高挑身材上的肩膀。
「我那时候发的誓是不会再强暴你。」
「STOP!别说了!我不要听!」
我大叫。
「这种话你怎么可以大剌剌地说出来?你、你到底……」
我把接下来的「有没有罪恶感和羞耻心」咽回嘴里,是因为透过门上的窗子看到认识的守卫往里面张望。
「好认真啊,在商量事情吗?」
(还不回去啊?不能关门很麻烦喔。)
「不好意思,我们马上走。」
我话正说到激昂处却卡在喉头。桐之院边回答警卫边推我的肩膀说:
「有话到店里再说,我也必须和你谈谈低音提琴的事。」
这个桐之院,明明是沉默寡言的男人,从团练前一直到结束都可以几乎不讲话。不知为何说起话来很有说服力。
比如说现在吧,他说要跟我谈论低音提琴的事,我就不能因为厌恶他而痛快拒绝他的邀请。是没错啊,这件事可是个大麻烦……
当然,这很不公平。桐之院为了把我愤慨的矛头转向别处,提出低音提琴的事。我只能乖乖落入他的手掌心。这真是太不公平了!超狡猾的!
即使如此,我还是只能走出练习场,跟他一起去吃饭。
对负责整合乐团的首席来说,无论如何,和指挥之间的意见磋商绝对有其必要。虽然其中要沟通的事堆积成山,认真说起来这事也不用谈很久……
一边步下市民中心只重实用的寒酸楼梯,桐之院一边小声哼着歌,听来像是我们正在练的〈魔笛〉序曲其中一节。
我想,如果可以把他的脑袋塞满音乐,没别的东西……
若真可以那样,作为有幸遇到天才指挥的乐团首席,大概只要考虑如何演奏出最棒的和声就行了……

六个星期前的六月初,桐之院来到富士见。那是一个梅雨季的初雨要下不下的夜晚。
在那之后的三个星期里,我就好像成了〈阿玛迪斯〉的萨利耶里一样,嫉妒「天才」桐之院,也厌恶嫉妒他的自己。到最后,竟想离开我活着的唯一寄托——富士见,甚至还想放弃小提琴。
就在那时,发生了一件令我全身寒毛直竖的事。
想想那件事也已经过了三个星期……让我害怕去洗手间上大号的「那边」裂伤,以及二次伤害的背部擦伤都已完全痊愈,但对事件本身的记忆却丝毫没有消褪。
身为男性的我,实在连作梦都没想到过,自己竟然会亲身遭遇女性被强暴的痛苦!
而且……还是而且喔!我原本想跟让我面临这般遭遇的男人一刀两断,他却把我们之间的孽缘重新紧紧连结在一起,还不只这样——
他做的事明明重重伤害了我,一边嘴上说「我了解」、「我正在反省」,却完全忽视我希望将彼此关系限制在「指挥和首席」范围内的意愿,老是拿「一起喝杯咖啡再回去吧」这种泡美眉的台词来跟我搭讪。只要团练看到他的时候都是这样,每次哦!
话说回来,我也曾一度做出如下结论:「所谓天才的脑袋总是逸出常轨、出人意料。」感觉上他会忘记这回事。
但是,现在我怀疑起他的神经了。
这家伙绝对不了解我身为被强暴者的心情!
说句「是我不好」就把他做过的事情一笔勾消,然后以为一句「喝杯咖啡吧」,我就会重展笑颜……什么嘛,到底是用哪条思考回路想出来的啊?
对被自己强暴到站不起来的对象说「一起去喝杯茶吧」就想重新打好关系……怎么可能嘛!一定是哪里秀逗了才会这样想!
……说不定,我答应留任富士见的首席,反而让这个变态同性恋产生了莫名其妙的自信心了吧……

我们并肩而行时,桐之院的步调是从容的行板,我则是稍快的行板。我的身高有一七五公分,腿也不短;但桐之院是身高超过一九〇公分的长人,而且是标准八头身。身高差造成步幅差,同时也让我们走路的节奏不同,可恶。
顺带一提,他外表看起来瘦是穿着使然。事实已经证明如果不小心被他的蛮力抓住,根本无法逃脱。因此,只要像这样接近他周围半径一公尺内,我就必须紧张兮兮地绷紧神经,感觉要是被他抓住可乘之机就完蛋了,真的好累!
啊!烦死了!我是做了什么,怎么会被男人硬是缠住不放呢?
正思考着这是怎么回事呢,才注意到我们不知何时已走进富士见银座,又这样通过了。
「很远吗?」
虽然不想跟他讲话,我更不想空着肚皮做远距离散步!
我毫不掩饰内心的不爽出了声,桐之院语带笑容地回答「快到了」,一副因为能和我两两相对,开心到不行的样子。
虽然很想狠狠戳他一下,堵他的嘴——比如「我又不是因为喜欢你,才和你一起晚餐」之类的话——但最后还是放弃。反正说了也是重拳打棉花、丝绵吊豆腐、在青蛙脸上泼水……嗯,还有没有别的话可以形容这样的场合?
我正想着更强烈、更贴切的是……
「到了。」
桐之院突然停住脚步说。
从富士见银座的起点,仅普通电车停靠的「富士见站」东剪票口起,沿电车路线步行一分钟,有个挂着红色灯笼,写了「小料理富士见」(注:小料理通常指供应清酒为主的酒类以及简单下酒小菜的日式店家)的地方,这就是桐之院推荐的小饭馆。
正当我们刚到的时候。
低调的蓝染暖帘(注:传统日式店铺门口常会挂有印着店名的门帘布,称作暖帘。通常是蓝染,作为该店的招牌)被往上揭,格子门喀啦啦地从里面拉开,冒出一颗光溜油亮的头,接着是胖嘟嘟的身体。
「哎呀,老师,现在才来呀?」
阿伯富泰的红红圆脸上绽开笑靥,我好像在富士见银座的哪间店看过他……啊!对了,是书店老板。
阿伯突然举起一只手,在胸前1、2、3地挥着。
「挥棒子的工作,赚钱吗?」
书店老板似乎醉了,桐之院对嘻嘻笑着摇头的他正经答道:
「没有商店街赞助,连指挥棒都得自己做。」
「呵呵呵。」
老板笑了。
「你说的是,说的是。」
「那么,告辞。」
「是吗?慢吃啊。」
我忽地想起桐之院第一次来的那晚,石田先生所说的话。这位富士见的营运负责人,别名「微笑先生」的吃茶店老板,曾经说桐之院「出乎意料是个平易近人的人」。
我当时还想,如果那样叫平易近人,连邮筒也和蔼可亲了!总之,他打一开始姿态就摆得很高,年纪明明比我小,还摆出一副全然没这回事的样子……
正暗自碎碎念的时候。
「请。」
就被对方推进店里。
「啊,是吧台座位,坐那边可以吧?」
对我用下巴指指方向后,桐之院就自己先一屁股坐下。如果不去坐他指的位置,就得紧贴着那些穿工作服、跟同伴高声谈笑的大叔们坐了。
可恶,仗着自己身材高挑(换句话说,就是比脸蛋秀气、体格又弱不禁风的我结实得多,外型也很有男子气概)的天生优势,我又不是女生!不要摆出一副护花使者的样子!
「哎呀,老师会带人来可真新鲜,是第一次来吧?」
粗哑的声音适时发出随性的招呼。我抬起头,脸上还挂着在心里念念有词的表情。
一位颇具江户鱼市场豪爽风范、似乎非常适合麻花卷头巾的老伯,在陈列食材的玻璃柜另一边眯眼笑着。
「这位是富士见的首席守村先生,是一位很有才华的小提琴手,也十分努力用心。」
桐之院一脸认真地说着肉麻得让牙齿都发酸的开场白。你也差不多一点!
而老伯也很认真地听了进去。
「这样啊,是喔~阿国那里也越来越厉害了嘛。来来来,先来一杯。」
老伯满脸笑容,不由分说替我斟上啤酒,虽然脸红不好意思也只得接受。
「没有啦,他开玩笑的,哪有什么才华……」
我一面让老伯为我斟酒一边含糊辩解,看来,接着为桐之院斟酒的老伯似乎没听进去。
「那么,祝富士见前途无量,干杯!」
「干杯~!」
从刚才就瞄着我和桐之院的客人们随之附和,他们是老顾客,一共七位大叔。老伯一起头,他们马上见机配合。
「这里是富士见后援会之一。」
桐之院小声告诉我这件从没听说的事情,接着对我举起啤酒杯。
这么说来,那个「阿国」……是指本名叫石田国光的微笑先生吧,嗯,的确。
「敬富士见。」
「……干杯。」
桐之院似乎想和我碰杯为礼,但我没有义务配合。说起来,我为什么非得一脸跟他交情很好的样子干杯啊?这个罪大恶极的强奸男跟身为被害者的我,竟然……凭什么!
仔细回想起来就要抓狂,所以我极力想忘记,但才过三个礼拜耶!于连日厄运不断的六月里,最糟糕的那个星期六。在足以淹没我抗议、惨叫的大音量〈唐怀瑟〉背景音乐中,我在这家伙的床上被他给……
不行!要忘记!
为了消除胸中燃起的激痛,我一口气喝光杯中的啤酒。
「喔,很能喝嘛!」
老伯笑嘻嘻地又斟上。
可恶~可恶~可恶~!
咕嘟咕嘟咕嘟……
「好啊,无三不成礼,来来来。」
气死了!我才没有觉得爽呢!又痛、又难受,只有这样而已!我绝对没有——
咕噜咕噜咕噜……噗啊~
「守村先生。」
桐之院叫我,我就狠狠瞪着对方。
「先来点东西垫垫胃比较好哦,想吃什么?」
我怎么可能听这家伙的话!
嗝。
「……冷盘豆腐……毛豆、扬出茄子(注:扬出指食材切成小块裹粉油炸过再浸入柴鱼酱汁,通常加上萝卜泥、葱花、海苔丝等佐食。豆腐、茄子等最常见)。」
「这些请来两人份,还有盐烤鱼和芝麻拌菜,以及白饭和味噌汤。」
桐之院俐落地点了一串,最后又加一句。
「啤酒再来一瓶。」
「想灌醉我?我才不会被你骗倒。」
我小声地嘟哝着。
「我不会做那种事,只是想就吉原先生的继任者问题,跟你讨论出个可行的办法。」
桐之院如是回答。我不意间朝他看去,他向我俏皮地使了个眼神。
(在这里别提危险话题。)
可恶,我咬咬嘴唇。确实如那家伙所说,只要一想起那件事,我的理性马上就不知飞到哪去了。
「话虽然这么说,但是吉原先生居然会调职,运气真差。」
我忍下满肚子不高兴配合桐之院,他也满脸认真地对我点头。
「他是调升,旁人也不好置喙,还真头痛。」
「走掉的是个熟手啊,但有八坂在,还好。虽然低音提琴只剩孤零零一把,算起来大提琴也是一样。」
看桐之院一脸不开心,我又继续说:
「虽然他连拉Do-Re-Mi都还有点怪,怎么说也才刚开始拉两个月而已。趁这阵子,我想替他好好做些个人指导。」
「那是浪费时间。」
桐之院说。
「当然不会马上就拉得很好,既然吉原先生要离开,也只能拜托他加把劲了。」
「可是,八坂根本没有什么音乐方面的素质。」
我有些生气地看着桐之院。
「是啦,或许从你眼中看来是这样,富士见却不会做这种割舍人的事情。」
「来者不拒,珍惜伙伴,是吗?」
如果他这句话是用调侃的口吻说的,我们的谈话一定会破裂。但桐之院的语气非常沉静,我也跟着说下去:
「没错。不管是谁,刚开始的时候都是初学者。拿法国号的小谷来说吧,入团时虽没有经验,现在不也是那一部的leader了吗?」
「说到他,那是因为他音感不错,也有心努力。」
言下之意就是八坂两者都不具备。
但是不论如何,八坂是重要的团员。
「如果你是说,乐团里有演奏得差劲的人就没意思……」
我故意抢先把话说得含糊,桐之院却正面回答我:
「我一直觉得指挥富士见很幸福。团里的人是为了品味音乐的喜悦,才从工作场所辛苦赶来的。但是,八坂并不喜欢音乐。」
「我认为那是你的偏见。如果不喜欢,又何必花大钱买乐器,还每次都辛苦地扛那么重的乐器过来呢?」
「你都这样讲了,我还能再说什么呢?」
桐之院看来仍然不太服气,却也不再对八坂表示意见了。
虽然他在音乐方面是唯我独尊、自视甚高的人,但在人事上,他会交由相当于富士见「母亲」的我来决定。
说到「富士见的母亲」,是这家伙为了把我留在乐团里的说词。之所以这样说,在于表达我对富士见而言是不可或缺的。正确来说,「生养」富士见的是石田微笑先生,我只是在这两年间,以乐团首席的身分担任照顾者,也就是保母而已。
总之,桐之院对我做出「交给你了」的表情,我看得有些不爽。明摆出一副「我是为了让你开心才这样做」的样子,可恶,不要以为讲这一、两句好听话我就会被你笼络!
但是,我也无法否认稍微驳倒他,的确使心情好转了一点。
「确实,八坂自己也说过他其实是想玩爵士,因为朋友告诉他最好用古典乐打基础,所以才来富士见。但不管动机是什么,想进步的心总是有的。我们的确也需要低音提琴。」
「那么,就算要帮他上课,你怎么空出时间?你不是很忙吗?」
这家伙,把我拒绝他的借口都当真。算了,反正我也没说谎……
「是没错,但就这一阵子嘛。就在富士见不团练的一、三、五替他上课好了。」
「可是,这样一来你的练习时间就没有了。」
我在某公立高中担任音乐代课老师,虽然工作本身相当于兼职,但我还兼任学生社团顾问,所以必须整天待在学校。
「没办法,我只有找星期天之类的休假了时间好好努力了。」
「唔……」
桐之院陷入沉思。我却在心底偷偷吐了吐舌头。
虽然表现出一脸牺牲奉献的样子,其实我已经打好算盘。不久之后就放暑假了,我是代课的,又没有接下级任导师,所以整个暑假都空下来。除了社团练习时间外,我可以趁职务之便使用音乐教室。当然,这种事情我没有义务告诉这家伙,所以闭口不提。
那之后,我们有好一会儿专心进食。
嗯,这扬出茄子味道不错,盐烤鱼也好吃。
但是,对方终于还是开口:
「那么,你们要去哪儿练习?」
桐之院边剥毛豆边问。他用修长漂亮的手指一一剥开豆荚送进嘴里,动作还满灵巧的。
「是啊,这也是个问题。」
随着叹息,我将剩下的半杯啤酒一仰而尽,发觉自己快要不胜酒力。我警告自己如果和这家伙在一起时喝醉就糗大了。
「嗯……去哪练习好呢……」
我端着汤碗思索。
富士见当然没有专用练习场地。虽然石田先生负责在每个月月初,到市民中心柜台预定下一个月大会议室的使用权,但最多也只能维持这样。我住的公寓禁止弹奏乐器,要做个人练习就得步行十五分钟到市民棒球场去。如果晚上有球赛,就必需等到赛事结束,能找得到的练习环境怎么说都非常粗陋……
「场地吗……」
眼看我苦思对策、喃喃自语,桐之院开口:
「用我的房间好了。」
我正要把一口味噌汤咽下喉咙,汤汁顿时逆流,跑进气管和鼻子里。
「呃唔!咳、咳、咳……」
「守村先生,你还好吧?」
「咳咳咳咳咳……」
哼,本来很想大吼,叫他别碰我的背,却因处于生死边缘作罢。好在老伯伸出援手把擦手巾递到我面前,我才免于窒息。
「你、你的房间?」
我拼命克制自己不要大喊出「为什么我非得用那地方不可」,只用斜眼睨向桐之院,他却理所当然地对我说:
「我一个人住,房间隔音也很完善,可以提供给你替八坂做个人指导。」
我很清楚你一个人住,隔音也很好!
我一边在心底开骂,一边寻找拒绝的理由。其实只要说「我再也不想踏进那讨厌的地方一步」事情就解决了,可是在这种场合说那种话……
啊啊,有没有什么借口啊?
我正拼命绞尽脑汁时,耳边传来老伯说话的声音:
「老师你很投入啊。」
「是,因为富士见是个好乐团。」
桐之院如是回答后对我说:
「如果你喜欢,欢迎你到我那里练琴。在棒球场和河边练,虽然样子好看,却不会有多少成效。」
我吓了一跳。
「你怎么知道?」
接着心头涌起疑惑。
「该不会跟踪我吧……」
拜老伯插嘴之赐,我低声的提问没有传到桐之院耳里。
「咦?有这种事?啊呀,那可不行啊!您可是乐团首席,乐团的重要人物不是?如果连首席都一副穷学生样,富士见就永远只是二丁目乐团啦。是呀,桐之院老师您一定要提供您家给他用,再怎么说他都是重要人物呗!」
等一下等一下!你的亲切会害死人啊,老伯!
我真的发起抖来,但……
「那么,就这样。周一到周六晚上八点到十二点,以及周日整个下午,我都把房间提供给守村先生,还有……」
他把手伸进口袋摸索。
「先把钥匙给你。我人在房间里的时候几乎都放着唱片,敲门也没用。」
我怕到心脏紧缩,注视着「喀答」放在眼前的金属片。
「啊啊,可是,那个……这样不就会打扰你用功了吗?」
我一心想着绝对不要再踏进那恶梦发生的现场,犹豫了一下没有推辞,此时——
「你们上课时我会用耳机,不用担心。」
「重要人物不能好好修练,富士见也没未来了,是不是啊?老师。」
「是啊,完全正确。」
虽然不可能共谋犯罪,但一个是真亲切、一个是装亲切,两人一搭一唱地说服,我的口才根本说不过他们。即使在内心瘪嘴,都快哭出来了,我还是把桐之院的房间钥匙收进口袋。搞什么,怎么会这样?
但我还是有退路的,只要不用这把钥匙就好……嗯,就这么办。再怎么天真无邪的小红帽,也不会自己乖乖跑到大野狼家里,我会让你知道我比小红帽懂得明辨是非好坏,你这个舌灿莲花的变态大野狼!
但是,当美味的晚餐结束,走出店门时,桐之院满脸认真地先拿话堵我的嘴。
「我非常清楚你在担心什么。但你也应该慢慢了解,我不是个公私不分的人。先趁此言明,练习场地这件事是出于指挥对首席的请求。那么告辞,晚安。」
退路已经被堵死了。
可是……嗳,我才不去呢!
看看表虽然已经快十一点,我还是选择了通往常去的棒球场那条路。
〈魔笛〉,是老手们想尝试看看的曲目。虽然是因为之前〈第十三号小夜曲〉练得不错才选这首,可是莫札特还真的颇难。〈第十三号小夜曲〉是胜在编曲吧,而〈魔笛〉用到许多细致的弓法,老手与非老手之间的差距完全被凸显出来,连桐之院都几乎要放弃。虽然他没省下指挥的工夫,却用眼睛对我表示这太勉强了……
因此我想,至少我一定要拉好。
虽然无法忍受身为同性恋的那家伙,我却尊敬身为指挥的桐之院。所以,至少希望身为首席的自己,能达成他的所有要求。
棒球场一如往常,寂静而一片漆黑。
投手板就是我的练习场地。
从口袋中拿出防蚊纸巾,把药涂在不会碰到琴的手腕和脖子上,再把指尖沾上的药仔细擦干净。
接着拿出小提琴,准备开始练习。但……
讲明白点,室外是最糟糕的练习环境。一点回声都没有,只听得见自己身边的声音。演奏上的错误虽然很清楚,却完全听不到自己发出的声音如何。
因此,桐之院那间在设计上似乎考虑过音响条件的房间,如果不是属于那家伙,实在是个很吸引人的练习场地。
我才不去呢!谁会去那里啊?
话说在前头,桐之院,我从学生时代开始,就是一路这样磨练自己的技艺过来的。我会用声音证明给你看,根本没有必要用你的房间!

接下来的团练日,吉原先生告诉我们八月一日调职的命令已经下来,这个周六他就得与富士见告别了。
我虽然想过赌一赌,看看这件事会不会有误传的可能,结果令人绝望,期待落空。
周六团练结束后就举行送别会,和声的重要支柱就要被调走,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些。
当然,培养新支柱是我的责任,我应该好好努力的。

「个人指导吗?」
八坂坐立不安地嘟哝。
他是大学一年级新生,似乎在石田先生的吃茶店「莫札特」附近租了公寓。
之前下定决心,等进大学后就尽情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所以拿买经济学课本的钱换来一把二手低音提琴(我以前不知道还有那么便宜的)。
身材矮胖,满脸油光。团练是都乖乖参加没错,至于他是否真的乐在其中?我就完全不清楚了。
「可是,学费我就……」
他低声嗫嚅,以迷惑的表情代替回答。
「不需要学费,因为是我教你。」
他突然满脸不痛快,似乎很怀疑。
「守村先生?要当老师?」
这家伙……不然你以为谁要教你啊?
「小提琴和低音提琴都是弦乐器,基础的话我应该还可以教。如果能拜托吉原先生当然最好,但是他正忙着工作上的收尾,没有时间上课。」
「那个……是星期日上课吗?」
一副老大不情愿的口气,大概那天他要约会吧?不过放心啦。
「如果可以,平日晚上就好,比如团练日以外的八点到十点。」
我可以用学校的音乐教室,但总不好把校外人士带进去。
听我这么一说,八坂不知为何变了表情。可以说是带着困惑、别有意味的笑吗……从表情无法判断他内心的想法。
「我一、三、五的五点到九点要打工,有四个家教。」
「那团练结束后怎样?」
「一天练四个小时?」
我差不多每天都练这么久耶,学生时代还每天练八、九个小时。这对八坂来说似乎很不得了。
「那么,你什么时候方便?」
「…………」
「你要忙的事似乎很多,那么,只在暑假上课也可以。吉原先生走了,低音提琴就只剩你一把;因为这是重要的低音部,无论如何我都希望你多努力加油。」
虽然心想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我还是努力说服他。至今我经历过多次缺少声部的痛苦,所以我再怎么样都想守住现下富士见「各声部到齐」的状态。为此,无论如何都需要有拉低音提琴的团员。
「……一、三的十点左右还可以。」
八坂终于给出答案。
我满怀感谢,就这样得到他的允许让我帮他上课。
……真是,立场简直完全颠倒嘛。原本以为他比我想的更有干劲呢……
照这样看来,去棒球场或河边上课是行不通了。
没办法,就算真的超级、超级不情愿,我也认了。再怎么说,他也是从下星期开始,富士见唯一的一把低音提琴……
「还有,关于地点呢,因为桐之院先生出借他家供我们使用,我们就约在车站前吧。」
「桐之院先生的家?」
「嗯,是隔音完善的公寓。」
「是喔~」
他好像不是很高兴。
「桐之院先生也会在喽?」
「有他在不方便?」
八坂很认真地盯着我看,一脸别扭地说道。
「我跟那个人处不来。」
「喔~」
第一次听到有人这么说,我还以为全体团员都是桐之院迷呢!
「是……因为怕他?」
「该怎么说……是因为他无视于我的存在吧。」
「有这种事?」
「他啊,一定没把差劲的人当人看。」
我顿了一下,想着「说不定是这样」却讲不出口。
「我想不会的。要是对刚起步的人要求这个、要求那个的,不是会让对方退缩吗?一定是这样。」
「……或许是吧,但总觉得不大舒服,守村先生大概不会了解。」
「是这样吗?」
「因为守村先生和桐之院先生很能说得上话啊,我一点用也没有……」
我顿时气了起来。那家伙和我说得上话?怎么可能!当然我没有说出口,反而带着微笑对他说:
「我怎么可能觉得你没用呢,老实说,我对你期望很高。」
八坂抬头瞄我一眼,脸上微红。
「我也希望能早点拉得好……」
「总之,明天星期三晚上九点半,车站前见好吗?」
「嗯……我说不定会稍微迟到。」
「我知道了,你现在用哪一本教本?」
「呃……一本叫《贝斯的基础》。」
唉,爵士贝斯手用的吗?
「还是带来好了,我要是找到可用的,也会带过去。」
「谢了。」
还是没弄清楚八坂有没有练习的意愿,对话就告一段落。我迈开步伐准备回家。
发现桐之院正看向这边。
又是「一起喝杯咖啡」吗?拜托你饶了我吧!

星期三。
白天是学校的上学期结业式,晚上则是不得不去桐之院公寓的日子。
遇到脑袋有空胡思乱想时,我就不断反覆告诉自己「没什么大不了」。
没什么大不了,不过是被强逼上床而已,当作被疯狗咬到就好了。如果是女生,还得担心会不会怀孕,对我而言只是暴力伤害,已经结束的事忘了就好。何况又不是一个人去桐之院家,我是安全的。
但是,无论告诉自己多少次,伤痛还是牵动我的心阵阵刺痛,脑中不断重复:「我不想去!」但是随时间慢慢流逝,转眼间,该去约定地点的时间到了……
一面在心里痛骂桐之院不下千百万次,我提起琴盒走出公寓。
溽暑蒸腾的夏夜,我边走还得不时推推眼镜。
不知道是不是明天开始放暑假的关系,明明已经快九点了,富士见银座依旧人行杂沓。看似要去啤酒屋的上班族虽然多,成群结队的高中生也随处可见。那两个骑脚踏车过去的,不是国中生吗?
不意间,我用教师的眼光打量着,穿过已全拉下铁门、约一百公尺的商店街,抵达车站。离约定时间还有五分钟,还没看到八坂的影子。
不想妨碍出入剪票口的人群,我站在柱子另一边,擦拭脖子上不断滚落的汗水。
今年冷气还是没买成……
呆站着也无聊,我读起昨天去隔壁町专卖店买的低音提琴用教本。
嗯嗯……调音的音高是E2-A2-D3-G3……(注:调音的标准音高A,是大谱表正中央C4上面的A4,A2即是比A4低两个八度的A音,其他类推)
可是,八坂也真奇怪。爵士乐用的是拨弦(pizzicato),亦即用手指弹拨琴弦的演奏方式,但演奏古典乐时通常是用弓拉的。从难度上来说,拉奏低音提琴应该也比把它当成木贝斯(注:woodbass,指低音提琴或低音贝斯)弹拨要难上好几倍。不知道他从哪里、听人说什么「要想玩爵士,古典是捷径」,真是的。
本来,所谓古典乐,就是把作曲家创作出的乐谱忠实地化为音符,而爵士的正统精神应该是随意的即兴(ad libitum)演奏。也就是说,它们是完全不同的领域。钢琴也是,虽然两个领域都有使用到,爵士钢琴家也能演奏古典乐,但如果要让用古典钢琴培养出的演奏家去弹爵士,即使是个中翘楚,也只能演奏出呆板无趣的蹩脚音乐……
总觉得,八坂从一开始就有严重的误解。
等到这位八坂扛着装在琴袋里的巨大乐器摇摇晃晃出现,已经是十点过后了。
「不好意思。」
面对等了三十分钟以上的「老师」,他就这样一句话把我打发了。八坂一边喊着「啊啊,好热」,一边用手掌去擦他汗涔涔的脸,然后那手又擦在他咖啡色的T恤上。T恤腋下和胸前附近都已经被汗濡湿了。
「很近吗?」
「十分钟左右吧。」
「哇啊~」
「……我帮你。」
「谢了。」
重还不是问题,搬运近两公尺长的弦乐器才是难事。终于大汗淋漓地抵达公寓后,把它塞进电梯,才刚喘口气呢,楼梯又出现在眼前,房间可是在七楼。
衬衫黏在湿湿的身上,感觉很恶心。我咋着舌,省去敲门礼仪,用备分钥匙打开门。
「轰轰!」暴涌而出的〈命运〉几乎把我推出门去。
不,翻滚交响乐怒涛的房间内,情况与那时并无二致。
称不上梯型的奇异设计,只有音响和床的房间。
在那张床上我……我被桐之院……
只是回想起来的瞬间而已,当时的感觉却清晰地在身体里一一苏醒——那家伙粗大的东西在我那里出入的感觉、还有舌头湿滑地舔弄肌肤的感触,全都异常真实地回溯再现。厌恶和屈辱使我咬住嘴唇。
我绝对没有什么快感!只是又疼又痛苦,让头脑短路了而已!
啊啊……不管有什么理由,我都不应该再来这里的——
直到被物体「咚」地撞上屁股时,我才惊觉自己不是一个人来的。八坂在狭窄的玄关正试图把低音提琴搬进来。
是啊,事到如今也没理由逃走了。
「等一下!」
我朝八坂大吼,接着往房间内窥探。
房里凉凉的,空调很强。
桐之院盘腿坐在地板上,与五个喇叭形成三角形。他一边看着红线跳动的音响,总谱打开放在膝上,正追着曲子翻动。
对他说「我们来了」也向他挥过手,桐之院却丝毫未觉,精神完全集中在音乐上。
我无可奈何地踏上垫高的地板。要是再不快点把大门关起来,可能会有人抓狂,拿菜刀跑来了。
我对八坂做出「你也上来」、「把门关上」的手势。然后慢慢靠近凝神看着音响的桐之院,用最低限度的一点点手指尖,戳了戳他的肩膀。这支手指,等会可得好好消毒一下。
桐之院回头,抬脸看向不想与他四目相接的我,点点头。
似乎心情不好。
他连笑也不笑,拿着打开的总谱快速走到音响前,将放在架上的耳机戴在头发全往后梳,乱得有点江口(注:指日本影星江口洋介在一九九三年播出的日剧「一个屋檐下」时期的发型)味道的头上。
把插头插进耳机孔。
安静了下来。
「呼。」
我下意识呼出一口气。虽然房间约有十坪大,要想以全编制交响乐团的现场音量欣赏音乐,还是太小了。
「好赞的音响喔!」
〈命运〉似乎还回荡在我耳际之时,便听到八坂如此说道。
「听古典果然还是要飞利浦啊。」
我看八坂正要走到音响前端详,当下拉住他的袖子。
「会打扰到他,他正在研究指挥呢。」
应该是桐之院连看到我都一笑也不笑的音乐家表情,让我突然体贴起他来吧。
「会吗?」
「应该会,他是在背谱吧。」
「背谱吗?我最没办法了。」
的确,练习时的八坂,停下来看谱的时间似乎比拉琴的时间长。因为桐之院在自己指挥时,要求大家严守「发出声音时视线不可离开指挥棒」的指示,如果记不得下一个音,就不得不停下演奏。但如果他想用「不擅长背谱」打发过去,可就麻烦了……
「来,开始吧。」
「喔……」
八坂带着一脸「连茶水都没有」的表情拉开巨大乐器袋的拉链,使劲将里头的东西拉出来,他的爱琴竟伤痕累累得令人咋舌。取出弓后,叽叽嘎嘎拉了二、三下,就用一脸「接下来呢?」的表情看向我。
「调音呢?」
我问。
「星期六和吉原先生调过了。」
八坂回答。
「……我说啊~这和钢琴不一样,必须每天调音。」
「是这样的吗?」
「是这样没错。」
嘴上回答他,心里有种非~常不妙的预感……
但他是不得不培育的学生,要微笑要微笑。
「调音,你会吧?」
「啊……唔。」
我看着八坂往乐器袋的外袋中摸索一阵,把音叉拿出来。
他用单手的两支手指挟住音叉,往琴身「铿」地一敲,拿到耳边听了一会。接着把音叉放进裤袋,嗡嗡地拨了一下E弦,然后是A弦、D弦、G弦。再度回到E弦拨了一下,望向我开口:
「调好了。」
应该是这两年担任教职的经验,总算勉强让我在那瞬间没有狂骂出「混蛋家伙」。
这家伙,这两个月到底在干什么啊?音调不准固然情非得已,可他连调音的方法都完全不知道嘛!第一,拿A音叉去对E弦也太扯了吧?(注:亦即前述的标准音高A4)
「八坂,我想你从吉原先生那儿学到很多……」
我拼命压抑心里的不爽开口,八坂点头答「嗯」。
「学了些什么?到什么程度?」
「这个嘛……」
八坂一脸悠哉地抬头看向天花板。
「弦的名称、读谱方法,还有……」
「……调音的方法呢?」
「刚开始是有学,但是由我调音很花时间,就变成吉原先生帮我弄了。」
「从哪条弦开始也忘了吗?」
「从低的开始。」
八坂脸上还附带了「当然喽」的表情,我盯着他足足两秒。
我肯定是秀逗了才问他。
我对心里的不爽说:这不是吉原先生的错。
分部练习时间只有桐之院抵达前的一小时。本来吉原先生在家里就不能拉琴,所以都把低音提琴寄放在市民中心。也就是说,他自己的练习时间只有分部练习的一小时,还要分神照顾这种超级菜鸟确实太过可惜。
——上面这些事情我也不是不知道啦!
「OK,没关系,我知道了。那就先从调音的方法开始吧。」
八坂露出很不满的表情。
我榨出耐心来对他说明。
「所谓交响乐团,就是使用多种音色不同的乐器演奏出和声。因此,如果不能先让他们都发出正确的音就糟了。比方说,不管用小提琴还是低音提琴拉,它们的G3都必须是同度音程(注:即音高相同)才行。」
我用眼神向八坂确认「了解吧」,他才心不甘情不愿地点头。可恶!想发飙的是我耶!
「虽然和弦对过音后,也不会马上就拉得很好,但是这点却非常重要。能否快速又正确地调音,可以看出一个人的技巧高低。」
这回他连头都不点了,真是……
「那么,从A弦开始,调音是先从A开始调的,音叉借一下。」
「可是,音是准的啊。」
「~~~~~~!」
如果我是那种情感表现丰富的人,早就猛揪头发了。
准!?哪里准啊?A弦走了足足半个音,其他的不也全都乱七八糟吗?
但老师是可以忍耐的。
「是吗?那么,和我的比较一下。」
我从琴盒中取出小提琴,快速,但慎重地调音。
「来,先从『ge:』开始,拉一个空弦。」
「喔……那个『ge:』,是在说G吗?」
我差点昏倒。
「没、没错。在交响乐团里,音名都采德语发音。C是『tse:』,D是『de:』,还有『e:』、『εf』、『ge:』、『a:』、『ha:』。」(注:即CDEFGAB,日本古典乐界普遍使用德语。另外,德语多用H来取代B,故发音为ha:)
「喔~那么,C的『do』就叫做『tse:』吗?还真难记。」
我装出个笑容。
「刚开始用Do-Re-Mi来记也是可以啦,不过要是听不懂别人跟你说这里的C或那边的A,你就麻烦喽。」
面对我的忠告,八坂似乎左耳进右耳出,唉唉……
「来,现在来拉一个G弦的空弦。」
「啊?空弦?」
「就是离弦去拉啦!」
「咦?这……」
「不是那样,手放开——!」
琴「喀咚」倒在地上,琴弦发出「嗡嗡~」的声音。
冷静下来!我对自己怒吼。
冷静,悠季,不可以骂人。对,深呼吸……
「我说你啊,手放开琴不就会倒吗?我是指不要用手指按弦的意思。」
「什么啊,原来如此。」
(这样的话,那你早说咩。)
不要瞪他,要笑,深呼吸。
我将小提琴架在肩上等他。八坂「叽~」地拉动放在G弦上的弓。发出的声音真是难以名状,当然,跟我拉出来的G差了半音以上。
「你看。」
我说。
「嗯,音是对的。」
八坂回答。
「你觉得……是对的?」
「不对吗?」
「那么,再拉一次。」
叽——
吱咕嘎~~~~
「怎样?不对吧?」
「因为我的琴是低音的嘛。」
「——!」
我错了。吉原之所以会放弃教他调音,并非为了替自己多留点练习时间,而是对这家伙的耳朵绝望了。
我可不能放弃,听音能力可以经由训练提升,无论如何都要把这些塞进他的脑袋!
「借我一下。」
我从八坂手上拿过低音提琴,将严重走音的G弦调好。气死我了!跟这只猛犸象沟通,我连转弦轴、拉弓的力气都快没了……
「好了,就这样试试看,拉吧。」
叽——
叽嘎~~~吱咕~~
「这次一样吧?」
「……喔。」
他不只听力差,还是块石头!
「来,接下来调其他的弦,顺序是从A弦开始,然后是最低的E弦,接下来是D、G弦,依序调音。音叉借我。」
右手拿住他不情不愿从口袋拿出来的音叉,用左手食指弹一下。
再把发出「嗡~」声的音叉拿近对方的耳朵。
「拉个音。」
叽咕~~~~
「啊,不是啦,这时候要用泛音(Flageolet)……我这样说你还是听不懂吧,就是拿弓像用摸的一样轻轻地拉。不要使力,轻轻地滑,这样拉出来的虽然像假音(Falsetto),那个音却会跟音叉同样是A4。一般拉低音提琴时是拉出低两个八度的A2,所以用假音来对音。而且到了那么低的音域,也听不出音到底正不正确。」
吱叽~~~~
「不要用力,轻轻滑过就好。」
吱咕~~~~
……不止缺乏音感,简直比石头还笨!
「这样子啦。」
我像从后面抱着八坂似地用双臂环住他,抓住他持弓的手。
「就这样,不要用力,轻轻地。你还是在用力,轻轻地……」
不紧紧贴在他背上,手就没法伸到前面。虽然是逼不得已,八坂身上的汗臭味还真的可以杀死人!好不容易让他掌握到泛音的诀窍时,我打从心底松了口气。这家伙到底几天没洗澡啦?
「那么,来跟音叉对一下。」
嗡……
吱咕~~~~
「太低了,对吧?」
「……喔。」
我强忍叹息,让音叉再弹响一次。
「一边听,一边把弦转紧到准。不对,要一边拉,一边用右手转弦轴……嗯,紧一点……还没……再一点……」
好不容易让A弦发出正确的A2音时,我重要的手指也因为反覆弹音叉而隐隐作痛。
「OK,接下来轮到E弦。只要调整到让A和E的空弦可以做出Mi跟Ra的和弦就好了,但是……」
原来的做法,是边用右手的弓拉出和弦,边把想调的那根弦的弦轴用左手转紧或转松,以此来抓音。但对现在的八坂来说,一定抓不到和弦。我正苦思该如何是好,突然注意到一样东西。
在低音提琴每根弦旁边的指板上,有用黄色麦克笔画出的小点,每个点旁边写有Ra、So等字……
「这个,是吉原先生帮你画的吗?」
我想着:莫非是吉原?所以问八坂。对方挺起胸膛回答:
「是卖这把琴给我的学长画给我的,他可是在搞乐团喔。」
「原来如此……」
虽然还满悲伤的,我还是依靠了「学长」的好心。低音提琴这种乐器,一旦进入合奏中,连演奏的人自己都听不到音,但它又是以重低音支撑和声的重要声部,演奏家往往都凭直觉来对音……
看眼下这光景,做了记号也好,姑且利用一下。
「呃,这样好了。你按住E弦的A……不,是Ra的地方,然后,听A弦空弦发出的A音……也就是说,对这两个Ra的音,以此来调E弦就可以了,好吗?」
「喔。」
然后,八坂似乎觉得回答还不够又附赠叹息。
我充耳不闻,继续上课。无论如何,音没对准就没办法练习,开始练习曲子后,他应该也会比较有干劲。虽然麻烦,却是必要的忍耐。
「对,两条弦同时拉,不对,你E弦的手指放开了,要把弦用力按到指板上!OK,拉法是刚刚假声那样。不对,错了吧,不要用力。不对,你得用力按住E弦啦!」
他的体味与其说是男生的体臭,不如说像是从动物园里肉食性动物兽栏发出的味道。从背后抱住他的身体一点也不轻松愉快,但光用说的他又听不懂,没办法。
「知道吗?弓不要握得太用力。」
从他身后环住他,把右手搭在他的右手,左手搭在他的左手上,实技指导。把他当成文乐(注:日本传统人偶剧)的人偶,而我是操偶师……
可这家伙的头,真是臭到不行啦!
他比我略矮,那颗散发馊水般恶臭的脑袋,刚好凑在我的鼻子下面。
「不要用力,交给我来。感觉到没?弓要轻轻地握,抚摸琴弦的感觉……」
只要一用鼻子呼吸,就臭得我快吐出来了。我一边偷偷用嘴喘息,依旧拼命忍耐着操纵他的手。
拉低音提琴时,按弦需要的力气远比小提琴大好几倍。不知道是不是跟八坂说「不要用力」他听不懂,还是在逞强,感觉像在跟他比力气似的。
好不容易这次他稍稍搞懂了,我离开他背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尽情呼吸一口没有被他的恶臭污染的空气。当然,不让他发觉。
「那么,来为调音做后续整理,用刚刚的方法拉个音。」
「好,可以了,音高不同吧?太高了,跟你说太高了啦!抱歉。呃,E弦松一点,一点点就好。那样是转紧吧?松开一点嘛!来,再拉一次……用假音喔,轻轻地碰就好!对,轻轻地!哎呀!又太高了。」
正想着终于把E对上了A,接下来应该调D弦,他却弄错动到A弦弦轴,重新调准A弦又花了番功夫。让A弦发出D3音又累得我大汗淋漓,可是D弦和G弦的D3不知为何老对不准,重新调音又再次满身汗……
把这区区四根弦各自调整到正确的音程时,我已经筋疲力尽。
不过,这样一来总算可以上课了。
「那么,来先拉点简单的东西吧。目前练的<魔笛>虽然也可以,先练几首练习曲再来拉会比较好。打基础要慢慢来,俗话说欲速则不达。」
脸上的汗水一直让眼镜不由自主滑下来,我拿手帕用力擦拭,此时八坂用不太高兴的口气回答我:
「这个,每次都要做吗?」
「啊?」
「调音啊。」
「对、对呀。我不是说过这些很重要吗?」
「但是,有必要这么严格吗?只要对得上别的乐器的音就好了吧?这样的话,只要走音的时候再调不就得了?」
「~~~~~~!」
我受够了!我在心中咆哮。
这种粗线条没神经又搞不清楚状况的家伙,怎么会想到要来学古典乐呢?
突然,我明白过来为什么八坂的那个「朋友」会告诉他「要想玩爵士,古典是捷径」,八成是甩掉这颗烫手山芋的借口,可恶……
但是,只要自备乐器,即使不会看谱我们也收——这是富士见的传统与原则。而且,既然收了他就得照顾他,让他能与我们一起享受音乐。
他确实是前所未见需要「特别」照顾的新人,但我要是就此爆发,也没有资格当富士见的团练leader了。
「是这样的,弦就算放着不管也会自然伸缩,即使先把音对准、做好记号,并不表示每次按那个地方都会发出同样的音。所以,开始练习前一定要调音。」
八坂当下面露不满。
我现在的心境,就像个开始徒手攀登绝壁的登山者。但是,不管要哭还是要笑,富士见的低音提琴都只有他一个人。
我安慰快要嚎啕哭出来的自己说:总有一天他会了解调音有多重要。
「没关系,在你习惯前我会帮你。那么,嗯……我们先来……」
不知道是汗水流进去了,还是调音累得我东倒西歪,我双眼迷濛,痛得直眨眼。一面翻出教本中事先找好的第一课那页说:
「啊……对了,这里没有谱架,下次我会先准备好。由我暂时帮你拿谱,你先从这里开始拉拉看。」
我把谱面摊开在八坂面前。
「十二点了。」
八坂说。
「对不起,我就练到这里。即使放假期间,早上八点开始也还要打工。」
「这么晚了?」
我看看表,离十二点还有四分钟。
可是,八坂已经想回家了。把水桶递给不想喝水的马……也是白费力气。
「这样啊,那么,今天就到这里吧。」
「谢了。」
望着迅速收拾起乐器的八坂,怎么看,前景都是一片黑暗。
缺乏技巧、知识还有得补救,无药可医的音痴也好解决,最大的问题是,「玩音乐的热情」才是所有一切的基础,在他身上则明显不足;这部分不管我或任何人都无法伸出援手,光这点他就已经不行了。
……正如桐之院所说。
但是,但是啊……
「下星期约在这里可以吧?」
他是富士见现下唯一的低音提琴手!
「喔。」
八坂丢给我的回答没什么意愿。
「我想大概可以吧。」
「大概可以」?是指一个人走也不会迷路,还是指上课?从他的口气,我判断不出他所指为何,可是我也不想去确认。
讲干脆点,我受够这家伙了!
「掰,谢了。」
「辛苦了。」
我望着八坂使劲提起收进袋里的笨重乐器,向门口蹒跚走去。
「结束了吗?」
听男中音这么说,我回头。
对喔,这里可是大野狼的房间啊!
「抱、抱歉这么晚,打扰了。」
把小提琴仓皇塞进琴盒,不和八坂一起出门就惨了。
这时……
「八坂,辛苦了。守村先生,方便借用你两、三分钟吗?」
桐之院居然出言挽留我,当然一定要拒绝!
「不,抱歉,我答应帮他搬乐器回去,因为他也是步行回家。」
我见机顺势以此为借口,匆匆跟在八坂后面。门关上后,我松了口气。
真是,在那家伙的房间里跟他两人独处?别开玩笑了。

但是,逃脱作战还不能说完全成功。虽然从桐之院那儿平安脱身是很好,这下我也得遵守被我拿来当作借口的「约定」才行。
没错,八坂一脸理所当然地让我帮他搬乐器,还搬到跟我家一点都不顺路的他家公寓的他房间。
那间公寓比我住的地方新,房间在二楼的中间,采光似乎很差。
我一手拿自己的小提琴,一手托住八坂庞大琴袋的底部踏进房间。一进去我就立刻皱起脸,用手捏住鼻子捂住嘴巴。
这次的恶臭,是从门边厨房水槽里堆得满满的餐具里传出来的。吃剩的厨余照原样堆积如山,那臭味来源当然就是坏掉的剩饭……正当我看着的时候,一只非常肥硕的蟑螂迅速从盘边溜出来,又迅速隐没到汤碗里。
恶……
虽然称不上洁癖,但我还满爱干净的,扫地、洗衣和洗碗是我每天必定认真完成的例行公事。虽然不想干涉别人的生活,但脏成这样实在让人受不了。
「那我走了。」
搬运工的任务完成,多待无益。
正当我想走出门时,手腕竟被人抓住。不只被抓住,还被粗鲁地拉回去。门「啪当!」一声关上了。
「你想做、做什么?」
「事到如今还说什么『做什么』啊?」
八坂说着,呼呼地笑。
「算了,请进吧,守村先生。」
坦白说,我不但不想走进这有如垃圾堆的房间,也不想再跟这男人待在一起。
「不用,已经很晚了,会打扰你。」
八坂又呼呼地笑了。
「就这样回去,不会睡不着吗?」
不知道他想说什么,我却有厌恶的感觉。
我转身背向八坂说:
「我睡眠品质还不错,晚安。」
可是。
「装什么啊!」
随着这说话声,突然有人从后面紧抱住我让我动弹不得。正确来说,是一手抱住我前胸,另一手用力抓住两腿间。
「你、你在搞什么!」
我叫喊着扭身挣扎,八坂向我的耳际吹进带笑的呼呼声。
「我知道的啦,你看上我的大家伙,想要得不得了喔?」
「啥?你、你……」
「你想吸吧?赞喔,被男人吹箫很舒服耶。」
八坂边讲边发出讨厌的「哈哈」喘息。
嫌恶感让我全身起鸡皮疙瘩。
「混、混蛋,你在说什么!」
「别担心啦,守村先生,我啊,不会向任何人泄漏的。」
「住手啦!」
我尽力使出肘击,可是八坂的肚子碰起来像排球。
「搞什么啊!」
八坂怒吼。
「明明是你主动勾引我,人都到这里了还装什么装啊!」
随着怒吼声飞来一记横拳,颧骨「喀」地一声,眼镜飞了出去。接下来的第二拳把我打倒在地。
八坂抓住我衬衫衣襟把我提起来,另一手把正对我脸的拉链拉下来。
「看,你想要这个吧?我知道啦,守村先生,用上课当借口,这样那样的……」
我的眼睛被迫盯着他从下半身窗口「噗!」地掏出来的东西,感觉就像鬼片女主角吓得把视线紧盯着出现在眼前的怪物身上。
那瞬间,我完全被震慑住。
眼前是粗如结瓜的红黑色勃起。随着上头纠结血管的猥琐跳动,溢出阵阵秽液,还散发强烈的雄兽淫臭。
「来,舔一下吧。」
连嘴唇都被强迫凑过去了,身体依旧动弹不得。那东西突刺过来,我吓得双唇紧闭,想把脸转开。
八坂嘻嘻地笑,握住我的双耳。
「别装清高啦,守村先生,我知道你早想要尝尝它,心痒痒的了。教我调音什么的,想那些借口还真费心,碰我的时候,脑子里都在想着这玩意吧?虽然不想让我知道,但你其实是在哈哈地喘气吧。」
八坂说话的时候,恶心的东西在我的嘴唇和下巴、鼻子附近滑来滑去涂满秽液,但更肮脏的是这家伙坏掉的思考!
所以我开口是想狂叫:「我怎么可能会这样!」和「我才不是同性恋!」
但是……
「啊呜!」
嘴张开的瞬间,它突然塞进来直抵喉头,话跟呼吸一样被堵住了。
「呜、呜!呜咕!」
嫌恶与愤怒使我眼前发黑,那家伙的东西像是要把下颚骨跟上颚分家似地插进来,伸到喉咙最里面蹂躏。
小时候,我最讨厌医生。不是因为怕打针,而是检查喉咙时,医生会拿一根像没刀刃的刀似的东西伸进来,那种想吐的痛苦才是原因。
但是,拿那个跟我现在的遭遇相比……
我试着挣脱,手抓住他裹在牛仔裤里的腿。
八坂文风不动。我在窒息的痛苦中奋力挣扎,他双手把我的耳朵抓得更紧,边压住我的头,边呼呼喘息说:
「我、我的大家伙好吃吧?啊?你、你技术还真差。不、不对,大概是我的太大了吧。大、大家都这么说喔。不过,都、都插到这里了……」
塞满口腔的粗大用力直插进喉咙深处,没法呼吸,从胃袋往上逆流的东西也吐不出来。
全身开始痉挛,我、我会死……
「唔,好、好爽啊,守村先生!要、要出、要出来啦!」
八坂叫喊着把我用力推开。
我快窒息而死了,软趴趴地就要仰头晕倒,此时热热的东西激射到脸上!
噗、噗地一阵阵持续溅上来,我快要失去意识。
后来,有异物侵入连我自己都只有洗澡和上厕所才摸得到的部分,传来尖锐的疼痛,我这才突然惊醒。
猛地抬头,那混帐家伙正抱着我的脚,在我两腿间狞笑。
不知何时我的下半身已被剥个精光。
「我来好好让你乐一乐吧。」
然后八坂蠢动伸进我那里的手指翻搅,边抓住我一只脚往自己肩膀上抬……
我踢!
我不顾一切狂踢猛踢,踢了不知几次才踢到那家伙的下巴!去死!再一脚!
踢开翻白眼的家伙,我跳起来,抓了长裤和底裤就往门口跑。总算琴盒也拿到了,随即飞奔出去。
我跑下楼梯,边回头看边把脚伸进长裤,底裤则塞进口袋。
接下来连头也不回就直冲出去。
直到喘得再也跑不动,靠在与街灯并排的电线杆上,我才发现自己忘了鞋子……

气到不能再气,不大声狂叫一阵我会死。
但是,现在是深夜,周围森然寂静。
「浑蛋~~~」
用高八度的哭音大叫出来后,我开始往前走。
脸颊、衬衫的胸口附近,还有长裤都溅到污秽的东西,变得硬硬的。
还弥漫着怪兽的臭味。
喉咙深处残存着恶心到发抖的感触。
被抓的耳朵好痛。
胸口好难过,头好昏。
「恶呕!」
跌跌撞撞边走边吐,吐完马上又开始想吐,不知吐了多少次。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选择那里。
我举起双膝发软的腿,爬上长长的楼梯,昏眩的眼睛找到门就开始敲。
咚、咚、咚、咚……
本来我以为再怎么敲也不可能打开的门,居然开了。
我把颤抖的手伸向打开门的房间主人,抓住高于我眼睛的家居袍衣襟一阵摇晃。
「混帐~~开除!叫他滚……」
桐之院环住我的肩,把我温柔地揽进屋里。
在身后的门关上的同时,我开始嚎啕大哭。只觉得好丢脸、好丢脸,总之丢脸到不行……
我当时一定不正常,绝对是!
因为,我在桐之院面前嘤嘤哭泣,把除了挣扎外无计可施的悔恨与耻辱,全往那家伙的胸怀里发泄。「没事了,什么都不用担心了。没事了。」对方一边把这些咒语般的低喃送进我的耳朵,一边轻抚我的头,我于是镇定下来……这不是神经发作是什么。
所以,当我激动平息、理智恢复后,发现自己正在那家伙的怀里啜泣,立刻满脸通红,接着当下转青。
我想从环抱自己的双臂中脱身。
桐之院没放开我。
「呃!放、放开我!」
他把挣扎扭动的我紧箍在怀中说:
「我发誓什么都不会做,相信我。」
……我还没完全恢复正常吧?我居然相信这话了。
桐之院搂着我,就只是让我倚在他臂弯里,厚实的胸膛直接传来行板的节奏,居然让我顿时觉得可靠……哈!
但他很有绅士风度,这是事实。
「是八坂吧?」
听到平稳男中音的低语,我用力点头。
「伤势呢?那个……」
似乎在说「此外还有吗」,冷冷的指尖轻轻抚摸我被揍的脸颊。
「没有……我把他踢飞了。」
「……请去冲个澡,你像被塞进垃圾桶似的。」
「是呕吐桶吧。」
桐之院噗嗤轻笑。
我也笑了。为什么我笑得出来?
「浴室架上有漱口水。」
「嗯……」
「那么,要消毒的话……」
桐之院不知根据哪一点,居然认为自己的吻比较有效。
那混蛋家伙干的好事,让我火大到快要死掉。但桐之院用他的吻,伴随着「我爱你」的低语,把这愤怒的后遗症消除是不争的事实。
——我那时候绝对不正常啦!
被送进浴室的我,用几近滚烫的淋浴水柱当头冲下,典型洁癖范本似地搓洗全身直到刺痛。当然嘴巴也是,漱了又漱,直到满意为止。
我把大浴巾当作铠甲包住自己,走出浴室。迎接我的是一套干净的衣服,还有透过门传来的宁静小提琴音色。
巴哈的<G弦之歌>……(注:正式名称为管弦乐组曲第三号第二乐章「歌曲」:"Air on the G string" from Orchestral Suite No.3 in D Major, BWV1068,后独立抽出改编为小提琴版,<G弦之歌>为别名)
曲子似乎设成反覆播放,我这回总算真的恢复正常,战战兢兢打开通往房间的门时,听到重复到第三次的开头部分。
桐之院消失了,像在说「请用」似地在玄关留下凉鞋。
我卷起过长的袖子和裤脚,套进借来的凉鞋回家去。
途中虽然发现眼镜也和鞋子一样丢了,但我已筋疲力尽,没体力也没力气去拿回来。
确认过四次门已经锁好后,就穿着借来的衣服倒进被窝。
幸好,没作恶梦。

星期四,我带着复仇鬼的心情前往练习场,要是让我看见那个混蛋家伙一副没事的脸,我一定当场大骂「滚蛋」!因为他理解力是零,或许还会说「什么事啊」。真是这样我就把所有事情都抖出来!没错,我要在大家面前把那家伙对我干的好事说个一清二楚!
团练晚上七点开始,团员们依各自状况陆续抵达,随各自高兴做个人或分部练习。等七点五十五分桐之院来,全团合练。
当然,那晚我也是第一个到。从大会议室后面的储藏室中,拿出四十张左右的折叠椅、谱架、以及调音器。将指挥台拉出来就定位后,开始为小提琴调音。
管弦乐团进行调音时,会先请双簧管吹出A音,大家就以这个音高为准,为各自的乐器调音。
但是,富士见一直以来都使用调音器。这个电表般的机器比三十二开略小,将音高事先设定在要对准的四四〇或四四二赫兹(注:亦即标准音高A的频率),然后演奏出声音,看着调音器指针的摆动来调整乐器的音程。
虽然我只有在很累或对自己的音感很没自信的时候才用,但对耳力还没锻炼起来的人来说,这台机器宛如救世主。
一面叽叽嘎嘎调音时我突然想:对喔,早知道就让八坂用调音器去调就好了嘛!至少也能简单确实地对准A音。
一思及此,不由得对自己怒火中烧,还真是彻底的烂好人一个!笨蛋!气死了,这个E还是太低嘛!
我粗鲁地转紧弦轴。
突然,弦「啪」地一声断了,脸颊「劈」地吃痛。
「哎唷!」
脸颊被弹起来的钢弦划出一道伤,我边用手按住边出言诅咒起八坂。
备用弦我当然有,掉在八坂那儿的眼镜却无可取代。换弦便花去我平常的三倍时间。
可恶,那家伙,我绝不原谅他!
但是——
八坂没有来,从此也不再来了。
「由于一些私人原因……」今天白天,八坂对石田先生提出如上的退团申请。
我虽然失望,也松了口气。花一整天反覆咀嚼许多骂人的话都没派上用场虽然可惜,从此不会再看见那张混帐脸孔还是再好不过。
「这下低音提琴就没人了。」
微笑先生满脸悲伤。我却用蕴含愤恨的讽刺语气回答:
「我看他啊,似乎并不喜欢音乐,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他的个性也很有问题,所以我一点也不觉得可惜。」
石田先生似乎吓了一跳。
「你和八坂之间有不愉快?」
何止「不愉快」!但我掩饰过去。
「没什么大不了的。话说回来,怎么看我都觉得他待不久。」
「这样啊。如果小守这么说,那就真的是了。」
因为今晚店里只有打工的女生在顾店,石田先生就先回去了。我则把八坂与这次事件自记忆中删除。
分部练习的时间里,人数随着每五分钟增加。我一如往常将调音器拿给抵达的人,并担任分部练习的leader。
到了七点五十五分,桐之院准时抵达。
在这五分钟里,他习惯像透明人一样默默看着大家分部练习,八点整才会出现在指挥台上。所以我只对他点头招呼就没再管他了,不料他竟出声叫我。
他把我叫到门外。
算起来,应该由我主动跟他说话的,而且也必须为昨晚的事向他道谢。可这是两码子事……先不说别的,要我向他坦率道谢,很难。
正当我扭扭捏捏……
「那是怎么了?」
他指着我的脸,我会意过来,把手放在伤口上。
「弦断了,破皮流血。」
这伤没什么大不了,我只用口水涂涂就抛诸脑后。
「嗯,虽然是小伤。」
桐之院说着,把手搭上我下颚,把我的脸转偏一边,用舌头去舔……
「哇!」
我跳开。桐之院接着说:
「最好先舔一下。」
「不要啦,真是的!」
我是怎么了?昨晚也是,连刚刚都对他这么不设防……虽然他是比八坂好得多没错,哼,还是同类嘛。
我气冲冲地正要走回练习场,桐之院突然递给我一个纸袋。
「找你是为了这个。」
看来不像礼物袋,我接过来。
里头是我的布鞋和眼镜。
只是,眼镜已回天乏术。
「这是……」
「他提出退团申请了?」
「嗯,刚刚石田先生跟我说的。」
我答话的时候突然想起,昨晚桐之院消失是因为这个吗……
「呃……谢了。」
「不过,衣服我替你扔掉了。」
「嗯……谢谢你。」
果然不道谢还是不行……又想起一件事,我补充道:
「向你借的衣服下次带来,因为送洗了。」
他回答:不用急在一时。
「还有这个。」
他往我手上的纸袋里摸索后拿出来,是万元钞,一共三张。
「这是?」
「向他征收的眼镜费。」
「我不要!」
我当下怒吼。
「拿他的钱?别开玩笑!」
桐之院用指挥台上的动作挥了挥手。
嘘,太大声了。
「来源的确满脏的,那我先用肥皂洗,用熨斗加热消毒后再给你怎么样?」
好像罩在我头上低声说话的桐之院,只用眼睛在笑。我感到一阵寒冷、危险……狰狞。
这家伙原来是这种男人——
寒意从心脏底部簌地透上来,我一边想着。
如果八坂没缺手断腿,大概要拜桐之院努力自制所赐。不,八成已经被他折断一、两只手了吧……
「我、我收下,当作配眼镜的钱。」
我接过钞票。面对带有那种表情的家伙,如果拒绝他的好意,会招来恐怖后果。
「那就好。」
桐之院用与刚才截然不同的眼神,微笑俯视我。
感觉自己好像被一百九十多公分的杜宾狗爱上了。
啊……真是受不了!今后,拒绝他「一起喝杯咖啡吧」的邀请时,得小心不能惹他生气才行啊……
但是,等一下。这么胆怯的话,会被这个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家伙给坚持达阵。被他坚持达阵,就又会被**……
可要是惹他生气……力气又比不过他,结果还是会被……啊啊……天哪。
「守村先生?」
他宛如低语般出声叫我,我一惊之下垂下眼帘。桐之院用双手捧住我的脸,慢慢让我抬起头。边用指尖往耳下与耳后爱抚,边把脸凑过来……他的气息拂到我唇上……
那一瞬间,我坚决地推开他,双手推他后又立刻紧紧握成拳。
即使他是恐怖狰狞的牛鬼蛇神,我也绝对不会乖乖受他摆布!
我近乎自暴自弃地怒瞪他,面对这样的我,桐之院苦笑耸肩。
「可惜,你已完全振作起来了呢。」
接着,他看看表,叫了声糟糕,往门口奔去。
「八点了!」
我也匆匆随后跟去。

<魔笛>序曲就练到当晚为止。与十三号小夜曲不同,我们没有得到桐之院的拍手称赞,但大家也都能理解,反而还对他更加信赖,因为他是不会出言讨好人的指挥。
不过,不讨好人的他,还是向我丢来一个「你真的很完美」的眼神,虽然觉得「这是讨好吧」,但还是很开心。
下次要开始练西贝流士(注:Jean Sibelius,一八六五~一九五七年,国民乐派作曲家,芬兰国宝)的交响诗<芬兰颂>(Finlandia, Op.26)。虽然富士见大约四年前练过这首曲子,但在那之后才加入的新团员很多,我也觉得辛苦演奏<魔笛>的新人们应该会从这首曲子得到乐趣,所以挑了它。
虽然这首曲子没了低音提琴就少了重点,可是这方面我还抱持着些许希望……
刚刚市山先生私底下告诉我一个消息。
为了让大家在下次团练之前先预习,我把分部乐谱的影本一一发给大家。同时边走边为了下次团练的另一件事做事前准备,而和市山先生、内海女士以及五十岚咬耳朵。三个人都答覆说OK。

到了星期六,吉原先生要退出乐团那天。
正当我还在排椅子,向来总是因公迟到的吉原先生早早就来了,帮我做准备工作。
我们像往常一样各自调音,各自练习。道别的话留待送别会,在练习场里就专心练习。
与其说是星期六,倒不如说因为今天是与吉原先生一同练习的最后机会,很难得地,七点十分左右全团就到齐了。
今天首度练习的<芬兰颂>,中段和结尾的快板部分虽然有些难处理,其他几乎没用到什么太细碎的音符。除了管乐很耗肺活量外,练习应该可以轻松愉快。
但开始分部练习后,初次练习的人追着音符跑,演奏得跌跌撞撞。练过的人似乎也把从前的东西完全忘得一干二净,状况凄惨。
但我并不感到绝望或咋舌。
因为每个人都很认真。
富士见团员们几乎都没准备就来练了。在这间连一点音响效果也没个影的大会议室里,从最基本的读谱开始,怀着真诚的期待把曲子一个音一个音地化为自己的东西,即使笨拙却诚实地编织出合奏……我不想评价成果高明与否,但我们终究造就出令人舒畅的和声。
疲于带小孩的妈妈、超市店长、为业绩血压升高的营业课长,甚至肉店阿伯等,都只单纯为了「喜欢」,手拿乐器赶时间来到这里,默默努力练习。所获得的,也只有终于演奏出完美和声那瞬间的喜悦罢了,但他们还是各自从忙碌的生活中抽空前来,不辞劳苦……
一如往常,我在分部练习期间充当指导者走来走去,一面咀嚼着自己对于富士见这个乐团无可言喻的喜爱。
于是想起在这样的富士见中,算是特异分子的八坂。
没错……他是特异分子。出席状况虽然好,却老是一脸别扭,从来没有认真参与练习。
桐之院说「他并不喜欢音乐」,他是对的。
……而且……我也心知肚明。
他加入富士见的动机八成是野心,一开始就没衡量过自身才能的幼稚野心。想像自己沐浴在舞台灯光下,陶醉于被极度美化的自己,买下乐器当作道具,以加入富士见为途径,以为只要付出会费,即使不喜欢也能得到美妙、技巧高超的音乐。
我是知道的……但是,我太想要平常就少见的低音提琴,意图拉拢、利用对方,结果失败了……我真笨……
我叹了口气,看看低音提琴的方向,吉原先生正与同样也是唯一一把的大提琴五十岚共同练习,最后的救星石田先生还没出现。
微笑先生现在虽然仅在幕后担任营运负责人,原本也是拉低音提琴的。之前我曾借此机会到他店里游说,请他归队,他也没有特别排斥。
但一直到八点桐之院的练习开始,都没看到石田先生的影子。
还是没办法吗……
其实微笑先生过去曾有太过投入富士见、连店铺都几乎倒掉的前科,因而乐器被夫人没收。但那已是将近十年前的事了……市山先生把来龙去脉告诉一无所知的我,连他都说:追溯期也该过了吧……
看看我的姊姊大人也是,女人啊,只要关乎捍卫生活的事就铁面无私啊……
眼看就要没人拉低音提琴了……
当晚,桐之院默默地指挥跌跌撞撞、磕磕碰碰的<芬兰颂>。
虽然全体团员都已彻底遵守他「视线不可以离开我」的严厉命令,还是吃了他无数次「STO~P」。
停下来后,就是「从头开始」。
桐之院在团练当中,使用的台词几乎只有以上两句。此外,就我的经验而言需要注意的点,他不说出口,只用眼神指出来。当他往这里瞄一眼,就是在告诉我「我发现有错喔」。
桐之院的练习方法原本就很独特。
目前为止我碰过的指挥没有一位例外,都会把曲子以数小节为单位划分,一部分一部分练习,等到部分练得差不多了再整首连起来跑。但桐之院不把曲子切得细细的来练。
不管我们行不行,就是要从头跑到尾,只要时间还够,就不断反覆整首曲子。直到大家领悟到各声部的起伏表现,以及没有人停下来看谱为止,他很有耐心地坚持重复全曲。
然后,他会挑出大家整体状况较糟的部分加强练习。于是,在不知不觉中,我们完全掌握了该曲目。
这时候开始,桐之院才会出言提醒我们该注意之处。不过他不多说,只有「再强一点」或「尽可能流畅」之类的一、两句而已。
桐之院少用语言,取而代之的是用整个身体诉说。他透过默剧演员般的肢体动作,给予我们速度或表情,重音(Accent)、渐强(Crescendo)或渐弱(Decrescendo),以及在表现上更微妙、更细琐的指示。
即使像今天这样,除了我和两、三个老手外,其他人都经常偷看乐谱。甚至是眼睛虽然看着指挥,意识却还在记不清的五线谱间摸索彷徨的阶段,桐之院的指挥依旧一点都没有偷工减料。
一首曲子从着手那天起,直到练完那天为止——每次练习,他自始至终绝不省略一举一动,重覆同样的指挥动作。宛如机械般正确,而且每次都像正式上台那样认真。
因此,团员们刚开始还有一半时间会偷瞄乐谱,对于他的指挥只记得片段。但在渐渐牢记乐谱的同时,也把他的指挥刻进脑海。拜他不断重覆、精确不变的指挥所赐,我们在记住音符的同时,也自然记住他要求的细微音色变化(Nuance)和表现。进入将近完成的阶段时,团员们背的谱里,已包含桐之院下的指示。
这时,桐之院才开始使用言词,以补充他指示中无法用动作充分表达的不足之处,如同为煮好的菜洒上些许胡椒做最后润饰。
桐之院的表现不愧天才之名,是极富耐心、内蕴深厚的指导者,也是对自己绝不容任何妥协、严谨诚实的求道者……
他更是打从心底深爱、疼惜音乐,以及喜爱音乐之人的男子。
年轻的天才指挥——桐之院圭。
对富士见或对我而言,能遇到他,都是一辈子只有一次的幸运。
而这就是证据。看,桐之院最初挥下指挥棒时,就已开始将单纯仅是音符交织的<芬兰颂>化为音乐了。虽然还有很多乐句需要修饰整理,令人叫好的和声也时常闪现。
说起来,如果他不是「为我神魂颠倒」的同性恋,我大概每天都会幸福得不得了吧……
<芬兰颂>长约十分钟。
连续重覆五次后,桐之院把指挥用谱架上的总谱阖起。
接着环视我们说:
「莫扎特十三号小夜曲。」
不知是谁「呼」地轻叹,虽然不是我,但我也有相同的感觉。太棒了!
桐之院就指挥准备动作。
静止在空中的棒子,以非常细微的预备动作提示我们呼吸,全体团员吸气、闭气,瞬间后他把握住绝佳的时机挥下指挥棒。
锵、锵锵、锵锵锵锵锵锵、锵、锵锵……
这是桐之院刚来富士见时指挥的第一首曲子,也是我们获得桐之院真诚喝采的曲子。
对吉原先生来说,选这首曲子为他在富士见最后的练习划下句点,再合适不过了。这也是桐之院赠与他的饯别礼。
富士见展现了最佳的演奏。
当最后的和弦被吸进优美的结束动作而消失时,我们吐出无上喜悦的呼息,深深陶醉在令人舒畅的余韵里。
终于,桐之院将指挥棒收进裤子后面的口袋中。
「练习结束。」
以与平时无异的口气,说出与平时无异的台词后,他走下指挥台。
他这种直觉也颇具天才气质。
将沉浸在浪漫中的人俐落地拉回现实又毫不扫兴的技术,是与生俱来的天性吧。
「您辛苦了。」
等团员们答礼完了后,我从椅子上站起来。
「送别会场地订在『空无一物』,位于富士见银座的『椿书店』二楼。」
「好~~!」
女孩子们精神饱满地回答。
我匆忙把琴收进琴盒,追上已走出室外的市山先生,今晚我就跷掉收拾工作了。
向站在门边的桐之院说了声「我先走了」,就飞奔到走廊。
内海女士与五十岚也跟在我身后跑出来。
在有着些微云朵天空下的阴霾热带夜晚,我们赶往「空无一物」。那是因为我们要负责在主角抵达前做好万全准备。

送别会上的吉原先生,酒后变得很爱哭。
透过熟知仪式程序的团员通报,我们把握时机以<离别曲>(注:萧邦<E大调练习曲>作品十之三,原无标题,后人为其加上「离别」之题)欢迎主角吉原先生入场。他说:
「就算是我,也不会为这种已经曝光的桥段哭啦。」
虽然对我们的「送别会专用弦乐四重奏」表示不满,他苦笑的脸上已闪现泪光。
回想之前在小岛先生的送别会上,因为五十岚才刚入团,就由我和市山先生的小提琴,内海女士的中提琴,以及吉原先生的低音提琴,组成变形弦乐四重奏……
「这八年来,我的生活真的很有意义。」
从事业务员的同时,还持续担任交响乐团团员,明明该有不寻常的辛苦。他的退团感言却以这句话开头,中间净是诉说在富士见时的快乐回忆,最后,他含泪以「不得不离开实在遗憾」、「我一定会再回来」作结。
每一个人都为吉原先生倒酒,附上鼓励的话语,他也陶醉地接过一再被斟上的啤酒,谈着历历往事,笑中带泪……
全体团员跟随我们四重奏<拉德斯基进行曲>(Radetzky March)的乐声,用手打着「珍重」的拍子。到了惯例送别主角之际,吉原先生已醉得东倒西歪,和团员一一握手道别时,还用衣袖擦拭男儿泪,眼睛和鼻子都红通通的。
最后,吉原先生来到站在我们身边的桐之院面前,伸出手大声说:
「我迷上您了,大师!我是说真的。在您的指挥下演奏,我非常幸福。」
桐之院一派认真地回握,吉原先生宛如对待恋人般将他的手紧抱在怀中。
「呐,我一定会回来的。到那时候,希望能再接受您的指挥。虽然我认为,像您这样前程似锦的人,不可能一直待在我们这种乐团,但我还是希望在您指挥下拉琴。即使卸下常任指挥,也请务必与富士见保持联系啊,拜托您了。」
吉原先生酒后吐露真情,为了说服年纪只有自己一半大的男子,一而再、再而三低头向对方鞠躬。
我一边反覆演奏<拉德斯基>,一边伸长耳朵想听桐之院的回答。是啊,我怎么会以为这么有才能的人会一直留在富士见……
「我是个任性的人。」
我听见男中音沉稳地说。
「绝对只会指挥自己喜欢的乐团,眼下虽仅有维也纳爱乐和富士见,可是维也纳爱乐的指挥空缺似乎已经满额了。」
顿时全场哄堂大笑,我也莞尔。好绝妙的玩笑!
「约好了,一定哟!」
吉原满脸郁闷地一再叮咛,桐之院报以温柔微笑。
「用不到低音提琴的曲目不多,我希望你也不要忘记你与我们的约定。」
「这样啊……我就代替吉原先生直到他回来,太座或许可以接受吧……」
站在桐之院身旁的石田先生自言自语嘀咕,发现被我听到,唰地满脸通红。

送别会散场了,有人要去续摊,有人回家。在大家各自分散的队伍中,我是少数的回家组。因为不想提着小提琴去买醉,况且新眼镜也还没配好,眼前模糊一片。
正当我慢慢踱步,五十岚追了上来。
「咦?你不去续摊啊?」
「明天早上还有课,九点前必须赶到相模原。」
「哪位老师?」
「宫岛和夫老师。」
「哇……很贵吧?」
有个人很快地走到我身旁与我并排,转身一看原来是桐之院,他也跷掉续摊了。
五十岚向桐之院招呼了声「你好」,就继续我们刚才的话题。
「一堂课一万五千日圆,已经算我熟人价了。」
「还是不便宜呢。唉,是宫岛老师就没办法啦。」
成为一流音乐家的弟子,并非只在音乐方面受益,所以要是将来想走职业一途,通常都会拜在某位「老师」门下接受一对一指导。也有人拥有许多位「老师」。
可是,我没上过那样的个人指导课程,因为我是穷学生。
虽然很久以前就决定放弃了,还是有些后悔。尽管并不是说只要跟了老师,就能开启职业音乐家之途,但是……
「桐之院先生是否有跟随哪位老师学习?」
五十岚问,我也有兴趣知道。只知道他艺大辍学后就去欧洲,却不清楚他的详细经历。
「老师的话,应该是卡拉扬吧。也从贝姆(注:Karl Böhm,一八九四~一九八一年,奥地利指挥家,诠释德奥作曲家作品的权威,风格朴实、严格)、托斯卡尼尼(注:Arturo Toscanini,一八六七~一九五七年,意大利指挥家,现代指挥界前辈大师,曾带领米兰史卡拉歌剧院首演歌剧<杜兰朵公主>,风格精准)、伯恩斯坦(注:Leonard Bernstein,一九一八~一九九〇年,美国指挥家、作曲家。带领美国纽约爱乐进入黄金时期,指挥风格承袭德奥派,重视结构。作品有音乐剧<西城故事>等),还有岩城与小泽(注:岩城宏之,一九三二~二〇〇六年,NHK交响乐团资深指挥,墨尔本交响乐团桂冠指挥等。小泽征尔,一九三五年生,现任维也纳国家歌剧院音乐总监)等人身上受教。」
桐之院若无其事地说出许多东、西方超一流巨匠的名字,我脑中浮现他房间里大量的唱片与CD,那些就是老师吧?很有他的风格。
我们朝着车站与富士见银座的反方向走,前面碰上国道,路分别往左右岔开,最后来到T字路口。
「我往这边。」
桐之院用下巴指指右方。
「我往那边。」
五十岚用眼睛瞄向左手边。
「啊,我们顺路。」
我说。
「那就先掰了。」
五十岚向桐之院点头为礼。
「辛苦了。」
桐之院如此回答后,叫了声「守村先生」。
「明天你会来练习吧?」
我答话前,五十岚脸上写满问号看着我。
「嗯……啊……」
干嘛特意在这种时候问啦!如果五十岚往奇怪的方向联想……
我慌了手脚,听到五十岚问:
「守村先生,你在兼差啊?」
我不解地看向他。
「兼差是指……」
「没啦,我以为你除富士见外还去带……」
「不是那样的。」
桐之院插话:
「因为我让他在练习场里费心劳神了,只是把我住的地方提供给他使用而已。」
「桐之院先生的家?」
五十岚双眼圆睁。
「好棒喔!请让我也参一脚吧?」
「没办法。」
桐之院当下一口回绝。
「是1K(注:单一套房附厨房)的公寓,没办法对谁都开放。」
「怎么这样!」
五十岚撅嘴嚷着「好坏」,桐之院大剌剌回他:
「学生去学校练习就可以了。」
我总算知道桐之院搬出这话的意图了,他要公诸于世,设计我非得去他房间练习不可!
我瞪着对方暗念「这死家伙」,一面小心不让五十岚发现。
虽敬重身为指挥的你,同性恋的路我可是铁定不奉陪!
桐之院一脸若无其事地把头发往上拨。
「约好下午开始。那么,明天见。」
「……嗯,麻烦你。」
我心里暗叫「可恶」,瞪着对方仿佛在说「上我的当喽」的背影离开,耳朵听到五十岚低声自言自语。
「桐之院先生真的完全迷上守村先生了啊……」
我吓得缩起身子转过来。
「什、什么完全迷上啊?乱、乱讲。」
我铁青着脸,做出掩饰的笑容,五十岚丢来一句「很好啊」,就摇摇晃晃地提起大提琴盒往前迈步,我也跟上与他并肩。
温热的空气窒碍不动,走在深夜的街道上,五十岚开口:
「桐之院先生重视守村先生是理所当然。连我都没想到,这么弱这么小的乐团居然会有守村先生这样的首席。怎么没想过以小提琴谋生呢?」
他这句问话,在我的学生生涯结束时老是听到,简直像日常打招呼。
『你要考哪里?』『当老师。』『老师……你,不走职业路线吗?』
「因为我毕业时没那么有才华。」
当时我用现在式回答,现在用的虽然是过去式,不论哪一种意思都一样。
五十岚的反应就跟我同学一样。
「那我怎么办!连守村先生都不行……通往职业的路就这么艰难吗?」
『那我怎么办?情况这么令人绝望吗?』
在既视感之中,我给出与当时相同的回答。
「虽然我已经放弃,可是你现在才开始啊,试着去努力不就好了。」
「想是这样想啦……我已经丧失自信了,连守村先生都放弃的难关,我……」
为什么连他(还有以前的他们)都给予我高于我实力的评价呢?
「所以啊,我会放弃是因为我没有才华嘛。」
走过「莫扎特」吃茶店门前,再过两间店有个巷子口,我别开脸走过去。那里面是八坂的公寓……
混帐!别想起来,快忘记!
「乱讲,没那回事啦。守村先生拉得这么好,怎么会没有才华?连桐之院先生都说出『守村悠季是我重要的小提琴手』那种话,你不可能会糟到哪儿去的。」
「咦?」
瞬间我的脑中掠过不详的预感,五十岚也悄声加以证实。
「老实说啊,我看见了。」
天啊!难道……
「守村先生和八坂有过麻烦吧?」
完——蛋了!难、难道……
下意识用眼角去瞄五十岚,刚好对上他同样用眼角瞄过来的目光。他说:
「我偶然看到桐之院先生闯入八坂的公寓。其实我是尾随他啦,因为看到他杀气腾腾地走着。当时过半夜一点了,他踹破房门说:『守村悠季是我重要的小提琴手!哪能任你这种人欺负!』还以为这下会见血呢,附近的人也都把灯打开看发生什么事了。」
「他还真清楚八坂的公寓在哪……」
我低声自言自语。五十岚扑哧笑了,摆手否认。
「尽管这样笑他是有点可怜……一开始我也不明白桐之院先生修理的是谁,看见那家伙往外逃才知道:啊,那不是八坂吗?」
他还在嗤嗤地笑,用手捂住嘴。
「天啊,真好笑……虽然不应该笑啦。那个人还真是位彻彻底底的音乐家呢。」
五十岚突然话锋一转,我疑惑地看着对方。
「他没有用揍的,而是用踢的喔。不想使用拿来指挥的手,从头到尾只用脚……就让对方躺平了。」
「……厉害的男人。」
「是啊,要是叫他去踢足球,一定也很高竿。」
我噗地喷笑出来,可以想见那副景象。不是踢足球,而是他把重要的双手交抱在胸前,用一如平常紧绷着不讲话的扑克脸,往八坂身上愤怒地又踹又踢的样子。
「话说回来,到底发生什么事呢?」
对他理所当然的提问,我为之语塞。
「对,那个……不……其实是觉得他的程度还不足以接替吉原先生,所以对他稍加训练。然后……那之后……反正发生很多事。」
五十岚「咦?」地睁大双眼。
「守村先生给他上课?那家伙……连我都没被你教过!」
「你不是跟随了好老师吗?」
我苦笑,五十岚飞快转头察看四周后对我说:
「事到如今我才说,八坂拉的超级糟糕。不是指声音,他根本只是随便练练嘛,要是能退出才真是帮了大忙。是啊,他一定退出了吧?」
「嗯……」
退团虽然是八坂自作自受,但像这样把团员赶走还是第一次,让我有点牵连到对方的感觉。虽不至于歉疚,事情确实因我而起。
但五十岚说:
「特意给他做个人指导,他肯定没有心怀感激对吧?而且,还让个性沉稳的桐之院先生气成那样,我才不同情他。」
他斩钉截铁地说。
嗯,他确实没有值得同情的余地。
我反省过自己的懦弱了。就因为这样的个性,我才会遇上那起事件。
正当我思考时……
「话说回来,那家伙到底做了什么好事?」
他轻松地问我。
「嗯,就是……反正已经过去了。」
差点说溜嘴。我用眼角瞥向五十岚,总觉得他似乎在笑,笑得别有深意。
我虽然在意……真是的,算了。
我忘记有很多玩音乐的人都好奇心旺盛,喜欢八卦。算我败给你了……

到了星期日,今天也是个晴朗的日子。
出门前我就相当迷惘,途中还在持续思考,连到了对方家门口都还在想。
怎么想都觉得只要默不作声放着不管,不就没事了……唉,我还真是没胆量。
午后阳光已西斜,我把脸凑近被夕阳照得发亮的钥匙孔,插进钥匙。没办法,没有眼镜很不方便。
打开沉重的隔音门。
桐之院和上次一样,沉浸在声音的洪流中。是感觉到我来了吧,他就要向前去拿耳机。
我作势告诉他「不用了」。
(我只是想把这个练习场地取消。)
桐之院站起身,走到音响旁边,噗地关掉音乐。
「发生什么事了吗?」
宛如费雪狄斯考(注:Dietrich Fischer-Dieskau,一九二五年生,最知名的德国男中音演唱家)的男中音如是问。因为我两手空空,一看就知道不是来练习的。
「嗯,请先上来。」
我绝绝对对不想跟桐之院在他的房间里两人单独共处,可是不跟他好好谈谈又不行……
我认了,脱下布鞋。
我们相对盘坐在地板上。
「关于在这里练习的事……」
听我刚开口,桐之院就呼地叹了口气后问道:
「你就那么不情愿吗?」
什么嘛,你明明知道啊。
「对,是这样没错。」
我话说到这为止打算起身,桐之院盯着我,看来要想松懈、安下心来都还言之过早。
我一脸不爽地重新坐回地板上。
桐之院双眼低垂,慢吞吞地说:
「无论如何……你都没办法相信我是吧。」
「当然啦!怎么可能?」
都是桐之院全然一副受伤的语气讲出那句话,害我不意间大叫出声。受害者是我耶!
「我知道了。」
桐之院说。
「那么,要怎么做你才相信?」
这家伙忽然转变态度吗?那好……
「首先,不要再对我纠缠不清。」
「你是说,诸如邀你去约会之类?」
哇咧。
「没错!不管喝咖啡还是吃晚餐,从此以后我一概拒绝!」
「……好。」
桐之院点头了,虽然无精打采,却干脆地点头了!
突如其来的胜利轻易到手,我挺起胸膛有了自信。
趁此时机,我把没说出口的话也一并说了。
「还有,不要再抱有那种邀请我去约……约会的奇怪想法了。」
但话才刚说完,我就知道自己好像太快捞过界了。桐之院的气息瞬间冻结。
他抬起无精打采低垂的脸,剑眉下细长的眼睛紧紧盯着我。
(……的样子。我没戴眼镜,在这种距离下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也就是说,我连想着你都不可以是吗?」
我感到血液瞬间被抽离心脏……
平静的语气也好,冰冷的气氛也好,这是当时令我恐惧、狰狞的另一个桐之院……我又轻率地撂了他的虎须。
但是,要是在这关头示弱了怎么办?
虽然必须挺起胸膛拼命虚张声势,眼下也不可能逃走了。状况是很突然,但这一天总是要来的,现在可是决胜负的关键啊。
我对上桐之院的眼睛。
「对,没错,被男人喜欢上我可是敬谢不敏。」
话出口的当下,我感到桐之院眼睛里闪过青色的电光。
下个瞬间,他像飞过来似地伸直背脊,用长长的身躯把我压在地上。我拼命抵抗,但是一旦开始比体力我根本毫无胜算。
「放、放开我!放开我啦!」
我呈大字形被桐之院压在地上,他冷冷地笑。
「既然连想你都不可以,那就只好来硬的了。若绅士的方法无效,就遵循野兽的法则吧,我会让你屈服的,如果不愿意,就请用力挣脱。」
「你、你卑鄙!明明知道比力气自己会赢,卑鄙!」
我狂喊。
桐之院从鼻子里笑出声:
「卑鄙也无所谓。反正不管我再怎么真诚,你都不相信。」
「这什么歪理!你、你一开始就打算这么做了!变态、强奸狂!」
「既然你这么认为,不论我是怎么想的不都没有意义吗?」
说完话,他的唇便吻上我的脖子。
濒临疯狂的雄性喘息。他用嘴唇、用舌头贪求地舔吮,我叫着「不要」一边来回摇头。
桐之院吸吮住我的耳后。
被他用力吸的那瞬间。
触电般的热流从那里往全身窜,我的身体里有什么东西燃烧起来了。
「我爱你,我爱你啊!」
如火的低语,苛责般在肌肤上刻画的唇,强迫我接受他难忍情欲的灼烫身躯。
可是,我动弹不得,应该反抗的四肢麻痹,力气全失。事情就这样了吗……
这事明明就不应该让它发生,如果我还有身为男性的自尊,就绝对、绝对!不可以让这种事……
「不——不要啊啊啊啊啊啊啊!」
听到我高声惨叫,桐之院突然停下动作。
那是因为,我的状态已经被他发现了!
但是,被桐之院整个压在身下的我,无计可施——
「不要……我不……要……不要……」
我放声啜泣,一面为逃离他的眼光,视线拼命紧盯着逐渐模糊晃动的地板木纹。
拜托,不要发现……我……我……
我再也受不了,闭上双眼,冰冷的泪水一滴滴顺着鬓脚流下、滴落。
这不是我!我身体里竟有一匹乐于接受雄兽的雌兽!不可能有这种事!
实情却已从我身体里显现。我的性器违背我的心意鼓动着欲望,我的那里正重新唤起吞进那东西时的记忆,无耻地贪求着……
被迫面对的事实把我击垮了。
明明想忘记……明明不断否定不可能有这种事的……我居然会沉溺在被侵犯的快感里!我明明一直拼命否定不去承认,不可以那样子的!
封闭在冰冷绝望里的脑海,流出如黑影闪现的话语。
我再也无法拒绝桐之院,也没有资格骂他变态……我是污秽的色的狂、淫乱的人妖……
微微气息拂过我的耳际。
僵硬的身躯里,雌兽顿时蠢蠢欲动。
我有了被嘲笑的心理准备。我会一面被揶揄、被嘲弄「就是想要这个吧」,一面再度被侵犯,进而显露出本性吧。然后自己就会明白,我这个人啊,是个被男人拥抱就会得到快感的变态……
而且,明明心中充满自我厌恶与绝望感,我的身体仍涌起阵阵快感,愈来愈热……预期自己将为狂暴的力量所支配而微微发颤、舔舐嘴唇……
混帐、混帐、混帐……
就在这时……
「我很抱歉……」
男中音说。
「很抱歉……我再也不会这样了……我发誓。」
然后,桐之院放开把我双腕压在地上的手——然后紧紧抱住我。
「对不起,对不起……」
我茫然地听着他的声音。
终于,那话的意思传进我心里,在安心感和羞耻感中我无地自容。
「不、不应该是……」
我开始饮泣,双肩颤动。
「不应该是这样的……」
桐之院就这样紧抱住我,无言地将我的头搂近他身边,用叹息的声音低语:
「我了解……我了解的……」
我们俩感觉着彼此的勃起紧贴在一起。但是,我绝绝对对不会承认这事!
而桐之院了解这样的我。
他了解我是如何看待这样的自己。
于是……桐之院选择站在我这边,选择认同不原谅被他碰触而产生欲望的我,扼杀自己的欲望……
「对……对不起……」
我喃喃低语。我向你撒娇了……想来,八坂事件当晚也是如此,我仗着你的好意,向你撒娇。
感觉桐之院正在微笑,默默抚着我的头发。完全就像那位富涵理解力、洞察力、忍耐力的沉默指挥。
仿佛在告诉我:没关系的,忘了它吧……

我在夕阳染成的深红天空下被他送出门,怀着奇妙的平静心情迈步走向公寓。这时想起一句话:「我会这样,是因为你。」
对啊,对他这样讲不就好了……我会变成这样,都是因为你……这么一来,我又能继续憎恨「变态」桐之院了……
然后,我意识到一件事。
桐之院若非同性恋者,我应该就能单纯以尊敬之情与他来往吧。我不是已经想要跟桐之院……和解了吗?
我想也许就朋友关系而言,没有一个男人有他那么强的魅力。
现在,我们已经是如此了。被他那样拥抱,我原本只能屈服。但面对那样的我,桐之院却自动放弃了。
我尽情深吸了一口气,吸进酷热暑气另一头的庄严夕照。
我可以不用再讨厌桐之院了。
把强暴事件当成一场意外吧。其实,那是他以为我也是GAY才发生的,现在他已经接受我不是那样的人了。
……而我身体中的雌兽……就忘了吧。记得好像在哪里曾经看过,男性的性欲和食欲同样是不受意识控制的本能反应。即使想当绅士,不也常碰上两腿间突然站起来而吓了一跳的状况吗?
那只是神经反射而已。

瞬间犹豫了一下,还是毅然把钥匙插入钥匙孔。我已经决定相信桐之院了。
打开沉重的隔音门。
今晚是巴哈的<布兰登堡协奏曲>(Brandenburg Concertos),有这样的演出,是柏林爱乐吧。
我挥去警戒心的残像,脱下鞋子。这凉爽的房间简直是天堂。
一如往常,桐之院浏览着总谱专注欣赏音乐,看了几页发现我来了。我把琴盒拿给他看,他对我面无表情地点点头,走到音响前切换成耳机。
音乐的洪流瞬间消失。
桐之院重新专注用功。我选择他身后面向窗户的地方,架起自己带来的谱架,放上<芬兰颂>的分部乐谱,打开琴盒取出琴和弓。
仔细调弦,浏览谱面。透过新的眼镜,并排的豆芽菜们一个一个清清楚楚浮现眼前,读得十分顺畅。我摆好姿势。
今晚练习的课题是曾摘选为合唱曲,富旋律性的主题部分。(注:V. Koskenniemi曾选出<芬兰颂>中段音乐后填词,作成合唱曲,名为<芬兰颂赞歌>=
西贝流士想要表现的,是吹拂峡湾之风的澄澈清冷、蔚蓝海洋与晴空的深邃,以及满溢短暂而耀眼、畅快的夏季祝福。还有,以永冻冰河刻划出严苛生活环境为傲的奥丁(注:北欧神话中的主神,相当于希腊神话中的宙斯)子民们,他们坚忍不拔的浪漫主义精神。
我想演奏的音乐,则充满内蕴坚毅、澄澈且丰富饱满的声响。
来,来试试看吧。
窗外是灯火明灭的夏夜。
我的身影映在玻璃窗上,桐之院盘坐的背影则在我倒影的另一边,他的手在翻动总谱。
但是,我已经不用再对他紧张兮兮地戒备,因为他对我发过誓了。
我调整呼吸,把弓搭在弦上。
自桐之院的耳机流泻出的沙沙声从我的意识里消失。
我投身进入只有小提琴音存在的——属于我一个人的世界。


后记

对于「初次见面」的各位读者,以及「让您们久等了」的各位读者。
我是秋月皓。
如果是初次阅读我作品的各位,其实应该要在事前提醒你们注意:「这家伙写的东西是十八禁唷!」但是写在后记里面根本来不及了。对于因此而看到反胃的各位读者,我深表同情之意。
承蒙《小说JUNE》(注:本系列小说原连载志,现已停刊)连载,同时拜各位粉丝们的声援所赐,我终于得以完成出版第一本文库本小说的壮举——也就是这本套「富士见二丁目交响乐团」系列。
期待各位的感想。
——当然,在此也要(啊,危险,难得的「后记」差点就要这样划下句点了)针对书迷信中经常提出的幕后制作相关问题,借这个机会好好回答。
首先,是关于桐之院与悠季的模特儿。桐之院并没有相对应的模特儿,要说的话,感觉像「秋月皓心目中的理想男性」……我喜欢头脑好、坚持自我、个性好的男人(当然,也要有好看的脸蛋与好身材啊)。在「若生为男性,想成为这样的人」这层意义上,桐之院是我的超理想对象。
但要是站在与这样的男人交往的立场,应该很辛苦吧。被喜欢上还好(悠季是因为被喜欢而感到困扰),要是碰到例如「大男人主义」那一型的,可能会弄到身心都伤痕累累,耗损殆尽的状态。
川岛小姐想当强迫中奖的新娘却功败垂成,我觉得这样比较好。天才的妻子如果当不好可是超悲惨的。因为对方不是普通人嘛。
至于悠季呢,没有特定的模特儿。我想,依照「怪人桐之院vs普通人守村」的感觉,比较符合一般读者的类型吧?各位心中难道没有悠季般的部分存在吗?我心中有喔。所以,那孩子很好描写,也很好欺负。正因为如此,我的S心与M心同时得到满足~~~~♥……咳哼,抱歉。
还有很多人问:「秋月皓有音乐(乐团)相关经验吗?」
对不起,虽然不能说完全没有,我在乐器方面一窍不通。只在国中时学过声乐,因着这层关系,我在大学加入了混声合唱社,那个社团跟富士见一样,感觉「虽然很逊但人际关系非常好」。
啊啊……好怀念啊……美貌的学生指挥「ナイトー」、可靠的总干事「将军」学长、感觉生来就是要当社团经理的大总管「タケウチ」。还有隔壁那些比起练习,感觉上更喜欢一起吃吃喝喝的男声合唱团的怪人们,你们都好吗?
在纪念馆的地下室,如今回想起来又黑又脏像储藏室般的房间里,每天出现一次。一周三天的团练就到处流浪找空教室练习,社员们利用不上课的时间凑在一起……啊啊,简直就是富士见嘛!
有鉴于此,我「对音乐了解甚祥」的知识,全都是为了写这部系列小说而专程去翻阅资料得来的!毕竟要写音乐界的事情嘛。从以前我就一直很向往演奏乐器,但个性不适合。所以,说不定就是因为这点,我可以很开心地写此一系列小说。描写桐之院时就把情感完全代入桐之院,描写悠季的时候就将情感完全代入悠季,在想像中跟他们一起演奏音乐。没错没错,除了八坂那烂得让人鸡皮疙瘩直竖的低音提琴声之外,他的头可真是超级臭的呢!啊哈哈哈哈哈。
如上所述,我就是像这样代入角色的感……让自己完全投入那个世界来写作的。所以,对于大家常问的第四个问题:「写作时都放怎样的背景音乐?」我就有点难以回答了(搔头)……
写富士见的时候虽不至于放重摇滚,但即使放了CD,也会因为专心写作而根本听不见音乐。想放首曲子用来启发灵感,也完全进不了我的耳朵。甚至突然回神发现:啊,这么说来我有放CD耶……等想到的时候,曲子已经结束了。
没办法,再放一次。
……但等到发现时,根本没在听。
没办法,再一次。
……但等到发现时,根本没在听。
不知道是谁曾经写过「虽然喜欢古典乐,却只知道曲子开头的部分」这样一句话。我也是如此,尤其是交响曲最没办法,曲子实在太长了。
所以,我最近几乎不放背景音乐。但还是放一下比较好吧,仅供无意识状态下听,似乎可以帮助营造气氛。虽然分心在这种日常小事上会没办法完全投入,让人有点烦恼,但如果能放些喜欢的小提琴曲集,说不定会很容易进入状况。嗯,说做就做。
常被问到的(排序不同)第五个问题是「喜欢的曲子?」之类的,这也很难回答耶,喜欢的曲子太多了啦。
平常我就很不擅长选择,叫我必须选出「哪个最喜欢」更是地狱。会喜欢上的东西就是因为觉得它很好才会喜欢的,好处各有不同。比如说,莫扎特的<第十三号小夜曲>与韦瓦第的<四季>各有千秋,我两首都喜欢,即使问我「你比较喜欢哪一首」,我也很难给出答案。而且这个答案应该还会随着被询问的时机不同而改变,就像随着心情不同,有时想喝咖啡,有时想喝红茶一样。
「典型巨蟹座AB型」的性格就是显现在这里吧。
附带一提,若问到圭与悠季我喜欢哪一个?答案是两个我都爱。圭是我的理想,悠季是我疼爱的对象。
最后,我要感谢担任插画的西炯子老师,谢谢你每次都画出非常符合剧情印象的插图。与西炯子老师组成搭档,我非常幸福。今后也请多多指教唷♥
还有,拨冗阅读《冷锋指挥家》的各位读者,真的很感谢你们♥如果你们喜欢这个故事,请继续支持富士见,故事会一直持续下去的。
                                                                秋月 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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录入币 +1 大魔王 2008-9-8 20:37 谢谢搬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