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帖内容
蓝蓝天

2008-11-18 21:10
柏拉图的躁郁 BY 面影

柏拉图的躁郁
作者:面影
文案
这篇文是我很早之前就想写的,可是因为内容设定的问题而犹豫了很久。这会是一篇很闷的文,至少我是打算这样写下去。虽然也有想过写这种东西不会有人爱看,可是比起写一些讨大多数人欢心的东西,我还是想要写自己心里想写的文。可能有人会问,这样的文,看的人郁闷,写的人也郁闷,又何苦去写呢?我自己也很难说清楚。只是想表达一些东西,一些无人了解的思想。
尽管刚开连载,我还是透露下这文章的大致内容吧:一个乐队的辛酸史,和一个乐队成员对同伴的、永远无法开花结果的苦闷爱情。结局既不是大团圆也不是悲剧。路在何方,只有走的人本身才知道。
其实故事的背景设定和有些情节都是参照某几个我喜欢的乐队的真实故事,之所以在分类里选择了“原创”而非“同人”,是因为我还有更多自己的东西想要添加进去。所以如果有喜欢音乐的读者朋友看到文章中哪些情节觉得很熟悉,请不要质问我哟~
内容标签:怅然若失
搜索关键字:主角:李思文,兰泽配角:周子裕,宋彦,赵希之其它:半同人

缘起
下雪了。李思文抬起头。他也不知道自己已经在河岸上蹲了多久。河面已被冰封,河岸上的土也被冻得硬梆梆的。
李思文摸了摸酸痛的腿,却没有站起身的意思。极目而望,不知道这条河到底延伸向何处。自己的未来,乐队的未来,也不知前路如何。还有,那个人,今后也不知应该以何样态度去面对他……想了这么久,也没有一点头绪,眼前一片雾茫茫的。他又陷入往事的回忆中。
……
几年前,S城。二中的某间阶梯教室里,刚入学没多久的高一学生正上着大课。这堂是语文课,那古板的老头儿正在讲台上摇头摆脑地讲着楚辞。教室明显地分成三个区域,前面几排都是学习狂人,刷刷地记着笔记,度数高低不一的镜片随着主人们抬头低头的动作时不时反着白光。中间一片则是爱聊天和偷看闲书人士们的宝座,只听得一片叽叽喳喳的交头接耳声和嘶啦嘶啦的翻书声。而最后几排则是睡觉人士的首选地。
正在打磕睡的李思文被前座伸来的手推醒。
“喂,吃糖不,给你——”那人扔来一块水果糖。虽然水果糖很普通,但是李思文一眼就看到包装纸上的牌子——那是高级货,进口的。
“唔,谢啦。”李思文睡眼惺忪地道着谢,顺手拨开糖纸。糖入口后,浓郁的甜味使他稍微清醒了一些。他抬起头,看向前座的人,不禁一愣:“咦,他是谁啊……”
李思文与兰泽的交情,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与李思文这闷葫芦不同,兰泽是个活泼外向得过分的人,很爱与人交朋友,也特别会说话,开学没几天就和不同班的人混熟了。他虽然身为男生,却很喜欢吃零食,也会毫不吝啬地分给周围的人。这招很管用,不管男女生都被他和他零食的魅力征服了。李思文也经常接受他的小恩小惠,不过从一个旁观者的角度看,兰泽做这些事情并不是因为他很有心机,而是他真就是一个率真的人。李思文最好奇的是,他哪来那么多零食……
高一时李思文与兰泽并不同班,两人只有在上大课时才会偶尔坐得近些。开学不久后,李思文加入校足球队,很惊讶地发现兰泽也来了。他吓了一跳,因为兰泽的身型怎么看都太过纤细,不像是个能做剧烈运动的人。这个人,从外表到身材,都让李思文觉得,他做个女生更合适。
“呀,水果糖……”李思文很丢脸地叫出声来。
“啊啊,你是那个成天在语文课上睡觉的……”兰泽也认出了他,马上蹿到他身边微笑道:“我叫兰泽,你呢?”
“啊……我叫李思文。”
兰泽是个自来熟,很快就与队友们打得火热,而李思文则天天闷头训练,别人问一句他才答一句。不过他的能力是大家有目共睹的,队员们对他的脾气也见怪不怪,不会主动撩拨他说话。但兰泽是个例外。不知为何,他特别喜欢缠着李思文。大家问他为什么,他总是笑着说:“我要让他变开朗一点嘛!”这种想法多次遭到大家的嘲笑,因为经过一段时期的相处后,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李思文生性淡漠,你主动跟他说话也是自找无趣。不过兰泽不信这个邪,他还是坚持一有空就拉着李思文说话,尽管通常都是自己说十句对方才回一句“嗯”或者“啊”。
两人熟了之后李思文发现兰泽和自己家住挺近,所以两人每天放学都会一起回家。在兰泽的感染下,李思文面对他时话也渐渐多了一点,不过这是相对而言的,从一个字增加到五六个字而已。兰泽认为这是好事,不管一次说多少个字,至少他肯主动开口讲话了。
将近一个学期过去,两人俨然成为好友。一天在回家的路上,李思文终于忍不住问兰泽:“你哪来那么零食天天派发给同学们?”兰泽听后嘿嘿一笑:“我妈是XXX牌食品在本市的代理啦,所以我很容易搞到那些吃的啊。”言谈间李思文才知道,原来这小子是不折不扣的富家子弟。李思文家境也不错,家里是开服装店的,但是比起兰泽来就是小巫见大巫了。
除了足球队,李思文还加入了校民乐社。让大家跌破眼镜的是,这爱踢足球的男生,居然是弹琵琶的,而且还是个中好手。兰泽知道后更是嚷着要去看李思文弹琴,李思文无奈,只好默许了。民乐社的成员大都是女孩子,兰泽到了那儿后马上就赢得了众姐妹们的喜爱,原本一派清心寡欲清灯古佛气氛的民乐社变成了闹哄哄的交友中心,弄得李思文好不无奈。
那时李思文实在想不明白,自己这么没趣的一个人,又是个男生,兰泽为什么这么喜欢围着他转呢。他希望能安安静静地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不受别人打扰,这就够了。可是兰泽在学校里是顶着明星光环的偶像级人物,男生女生都喜欢跟他做朋友,成天跟这样一个人呆在一起,自己也难免会受到关注,这种喧嚣的生活实在不是他想要的。而兰泽一直对他很好,他想跟自己做朋友的心意也是真的,自己总不好跟他说“你离我远点”吧。
为了回到之前一个人的平静生活,李思文足球训练之后就借口要练琴,不肯跟兰泽一起回家。而兰泽竟锲而不舍地跟他到音乐教室去,说要陪他练完琴后再回家。李思文没办法,只好让兰泽跟他一起,毕竟在琴房总比走在路上被同学议论纷纷的好。
这天李思文练习《十面埋伏》,却怎么弹都不顺,便反复弹了很久。等到他终于觉得满意时,抬头一看,天都黑了,琴房里的人也早已走光。他刚才弹得太投入,灯也没顾得上开。李思文刚欲起身去开灯,突然想起兰泽还在这里等他,慌忙转身,发现兰泽已趴在他身后的琴台上睡着了。
四下里一片静谧,窗外的天空已由幽蓝变成墨蓝,西边还残留着几缕夕阳的余晖,与蓝交织成几块奇异的金紫色。教室里只有两个人,静得甚至能听到兰泽均匀的呼吸声。借着窗外微弱的亮光,李思文端详起兰泽的睡脸。他的脸半边都被阴影隐去,另一边脸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柔和。兰泽的睫毛很长,李思文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摸了摸那长而密的睫毛。
他挺可爱的。李思文的脑海里闪过这样一个念头。窗外突然传来汽车鸣喇叭的声音,李思文一下子从方才醺醺然的气氛中抽离出来。过去的某个记忆片段突然涌上心头,让他产生了强大的自我嫌恶感……他拼命甩甩头,轻轻拍了拍兰泽的背:“兰泽,起来了,我们回家。”
兰泽睡得迷迷糊糊的,突然被叫醒,一时无法反应,整个人呆呆地望着李思文。李思文的目光对上了兰泽的目光,让李思文一时不知所措。那个样子的兰泽,全身散发出毫无防备的荷尔蒙气息,李思文无法移开自己的视线。他第一次觉得,男人也可以用“美”一词来形容。
“啊,思文你练完了吗?”兰泽的声音把李思文拉回现实,他有些窘迫地点头:“啊——嗯,我练完了,真不好意思,太投入了,没注意到已经这么晚了……”
“没关系没关系,思文弹琴很好听哟!”兰泽毫不介意地报以大大的笑容。“我们回去吧!”
李思文的手被兰泽很自然地拉住了。来自另一方的体温让李思文心中一颤。上一次被别人牵手,已经是很多年前了。自己只有在童年时被亲人拉过手,长大后没交过异性朋友,自然也没和别人牵过手。
“你还在愣什么,走啦!”被那只有热度的手一拉,李思文才发现自己又恍神了。他不好意思地紧跟上兰泽,走出了琴房。
少年的孤独
和兰泽呆在一起,日子变得有生气了许多。一晃一个学期就过去了。期末考成绩公布后,李思文再度让大家大吃一惊——这个一上语文课就睡觉的沉默男生,语文成绩居然是全年级第一。
“李思文你好强哦!平时都不见你听课的啊,你是怎么考这么好的?”
“对啊对啊,难道你有请家教吗?”
“不会吧,我只听说有数理化和英语的家教,哪有人补语文的……”
身边同学的声音不断地钻入脑中,让一向不善与人相处的李思文备感烦躁。
“思文!”一个熟悉的声音从班级门外传来,李思文抬头一看,兰泽正在门口笑眯眯地等着他。“一起回家吧,好爽,放寒假喽!”
这个时候,能逃离那群围着自己吵闹的同学,真是太好了。李思文心里想着,拎起书包冲向兰泽。
走在回家的路上,兰泽说:“你不喜欢被人围绕的感觉吧?”
“嗯。”
“不过你的同学们也是想向你请教点学习方法啦,你不要拒人于千里之外嘛。”
“我……不是……其实没有什么方法,我只是在家里比较喜欢看书。”李思文困惑地说。
“你真的很强呢,自己看书都能考这么好……唉,我就不行啦,亏我爹妈还给我起了一个那么有内涵的名字,可是我语文一点都不好哩!”兰泽还是笑着说。
“哎?兰泽……你名字的涵义是什么?”李思文来了兴趣。
“那个,好像是出自古诗十九首里的一句啦,‘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本来‘兰’这个姓就比较少见,正好这诗里有这个字,我爸就用上啦。”兰泽道。
“我刚听到这个名字时,还以为你是女生呢……”李思文小声说。
“哈哈很多人都跟你一样!”兰泽不在意地笑道。“思文你语文这么好的话……有没有想过写歌词试试?”
“啊?歌词?没想过,为什么这么问?”李思文纳闷。
“那个,我和我们班同学想组个乐队哦,不过我们都不太会作词……”兰泽说。
“乐队?那……你是负责哪部分的?”李思文惊讶地看着兰泽,他从未听兰泽说过这方面的事。
“我是吉他手。”兰泽眯起眼,对比他高半个头的好友说。
“从来……没听你说过呢。”李思文惊讶地说。
“之前觉得没什么必要嘛,思文是弹琵琶的,一个古典一个现代,好像没什么交集……”兰泽耸肩。
“呃,我其实……也会打架子鼓……”李思文不好意思地摸头。
“咦?真的吗?”听到好友这么说,兰泽兴奋地扯住李思文的衣角:“我们正好缺鼓手哎,思文你加入我们好不好?”
“可是……乐队会想要公开表演的吧……我不习惯被人注目呀……”李思文吞吞吐吐地说。
“哎哟我们组个乐队只是自己搞着玩儿的,这种小打小闹登不了大台的啦,你操心这个干什么~”兰泽拍拍他的肩,又问道:“那话说回来,思文当初怎么会去学打鼓的?你应该也有想过组乐队这种事吧?”
“没……那是初中时邻居家的哥哥会打鼓,我经常去他家玩,好奇就跟他学了而已……后来没事就自己练练……”李思文老实说。
“那样也没关系。总之,拜托你,就当为了我这个朋友,试一下嘛!青春很快就过的,不疯狂一下对不起自己哦!”兰泽开始发挥他舌灿莲花的功力,直把李思文说得毫无招架之力,最后只好答应下来。
刚好时值寒假,学校琴房无人,搞乐队的几个人可以天天凑在一起。加上李思文,乐队一共有四个人。除了李、兰二人,还有另一个吉他手周子裕,主唱兼贝斯是大他们一个年级的王语。
且不论技术如何,至少这四个人都很有热情。李思文也渐渐被他们的态度感动,决定自己也要更投入。乐队的作词大任落在了他的肩上,他为此煞费苦心。试着写了几首后,他怀着忐忑的心情把作品拿给其他成员们看,没想到大家一致夸他写得很好。曲子也很快配上了,不过李思文私下觉得曲子的风格和词不是很搭。但是高中生的乐队还能奢望什么呢,他只有跟大家一起排练。
用同学的话来说,李思文是个闷人。没见他对什么事情特别热衷,即使他加入足球队,也并不是因为他对足球抱着狂热的爱,看上去他好像只是在尽某种义务。但凡有什么集体活动,他参加倒是会参加,不过都是很安静地缩在角落里,让人无法感受到他的存在。班上的女孩子都说,李思文长得高高大大的,其实挺俊,可惜他太安静了。他的刘海很长,几乎遮住了眼睛,而且又习惯低着头,远远看去只看得到一个黑呼呼的脑袋。他在班上没什么特别亲近的朋友,不过因为他为人挺和气,乐于助人,大家也就并未把他当怪人看。
李思文之所以会形成这样的性格,跟他的家庭背景有很大的关系。在他五岁时,父母就离了婚,此后他跟着母亲生活。父亲去了另一个遥远的城市组建了新的家庭,再也没有回来过。李母是女强人,自己开了服装店,成天忙里忙外。从李思文记事起,母亲就没有休过假。外婆也跟他们母子住在一起,帮忙照看李思文。母亲娘家的亲戚也以女性居多,李思文从小就生活在女人堆里,虽然万幸没有养成贾宝玉那种对女人特别感兴趣的性格,却因为长期没有一个可以说话的同伴,而渐渐变得有些自闭。
李母客源众多,其中有个精通多种乐器的中年男人。艺术家的性情通常都比较古怪,因此当他某天看到刚上小学的李思文后大叫“这孩子绝对是块弹琴的料”时,大家并不感到特别诧异。当时很流行让孩子学这学那,以便将来有一技之长,升学时可以加分。李母的自尊心很强,觉得自己孩子年纪小小就没了父亲已经是逊了别人一筹,一定要把他培养成才子,自己才算尽了当娘的责任。于是她也没征求孩子意见,就逼着他跟那艺术家学琵琶。至于为什么偏偏要学琵琶而不是其他的乐器,只有那艺术家才能说得清楚。
学琵琶对小孩子来说不是轻松的事。一把琵琶好几斤重,受力面积又小,压在腿上,一练就是两三个小时。大夏天里,李思文的大腿经常被被压出两道血印子。外婆心疼他,给他缝了个垫子叫他垫腿上再拿琴,但是三伏天里腿上捂着棉垫子又热得要命。李母望子成龙心切,每晚监督李思文练习,但凡儿子有一点点没弹好,就连打带骂,绝不留情。外婆过来说好话也没用,李思文只得哭着继续练。不过李母的苦心还算是没白费,滴水总能穿石,到如今李思文已经是九级的水平了。
如今李思文已经把弹琴当成一种乐趣。其实学乐器不应该过早,因为小孩子的人生经历很少,而演奏乐器是需要融入自己的感情的,小孩子无法体会那些复杂的情感,演奏出来的曲子就没有灵韵,他们本身也享受不到演奏的乐趣。现在李思文大了,能体会到乐曲想表达的意思,也就觉得弹琴是种乐事。
小时候因为没什么朋友,那时互联网还没有现在这么普及,李思文闲暇之余就只能看书,沉浸文字构建的世界中。李母觉得儿子爱读书是好事,就毫不吝啬地买了很多文学名著回家给儿子看。很多作品的内容对小孩子来说太过艰深,李思文看得似懂非懂;但这种早年的智力投资的效果是长远的,日后李思文在文学方面的造诣逐渐被老师和同学发现。李思文自己也习惯了这个步调,没事就练琴或阅读,周围发生了什么事,他都不太关心。他有时甚至觉得,如果这个世界只剩自己一人,他还是可以活得下去的。李母忙于事业,没空对儿子进行细致的辅导,再加上李思文很少和别人交流,导致他的世界观和别人不太一样。李思文心里也清楚,自己追求的是一个无法成为现实的世界。他只能孤独地按自己的意志,在心里构造一个只有自己才能理解的乌托邦。
李思文上初中时,隔壁搬来一户人家,那家的儿子是个摇滚青年,自己有一套架子鼓。对于一直生活在女人堆中的李思文来说,隔壁的大哥哥是他崇拜的对象。男子气概、自由、随性,这些都是他一直渴望却没有的。一向羞于与人交往的他,竟会想主要动接近那个青年。
很快,两人成了好朋友。青年很乐意教李思文打鼓,李思文也如海绵吸水一样地从青年那里吸收新的思想。在愉快的相处中,李思文自己都没有发现,他对邻家兄长的感情,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悄然发生了质的变化。
在那个懵懂的年龄,少男少女们都对异性抱有强烈的好奇心和接近欲。心中萌动的恋慕之芽,只要遇见理想中的那个人,就会以惊人的速度疯长。而李思文渐渐察觉到,在班上的男生私下讨论哪个女生最漂亮时,他没有任何感觉。而提到“恋爱”这个词,他心里第一个想到的,竟是邻家的大哥。那个人的身上有他喜欢的一切,有着他所缺乏却冀望着的纯正的阳刚气息。
察觉到自己的真正心情后,李思文的心马上被负罪感填满。他认为自己并非是同性恋,因为他没有给自己将会恋爱的对象界定性别。可是这种心情如果被大哥哥知道了,他一定会鄙视自己,再也不会与自己来往了吧……想到会被喜欢的兄长那样厌恶,李思文深感绝望。他决意把自己的感情深藏心底,却又无法自制地继续与青年来往,贪恋着对方的温柔和呵护。
男性友人之间,尤其是青少年时期,总会免不了地把话题转到性这方面去。朋友间分享色情书刊和影碟,甚至互相帮对方解决欲望,这些都不是罕见的事情。在李思文念初三的某一个午后,他去隔壁找大哥哥玩时,发现对方的电脑显示屏上是按下暂停的AV画面。李思文顿时大窘,脸刷地红到耳根。
“哈哈,思文啊,你也不小了,看看这些东西也没啥问题,还害羞个啥嘛!”青年豪爽又邪恶地笑笑,随手抓了下李思文的裆部。“你平时自己也有做过吧?要不要互相解决下?”
“不……那个……啊,不用了……我、我突然想起我还有事,先走了……”李思文撒了个奇烂无比的谎,扭头冲出了门外。
回到家中,跑回自己房间,李思文苦闷地坐在床上。邻家兄长在他心中的完美形象轰然崩塌了。那个一直被自己视作完美化身的青年,原来也和一般的男性一样猥琐无二。李思文自己并未觉察到,他在精神上,有着洁癖。李思文一直都厌恶那些赤裸裸的色情碟片与书籍,自慰这种事更是被他看作不洁的行为。在他的头脑里,“肉体”和“肉欲”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概念。肉体之美与精神之美一样,都值得被欣赏,而肉欲却如散发着臭味的淤泥,毫无美感可言。
此后李思文就尽量避免与邻家兄长接触。而那个青年,没过多久,也不顾家里反对,奋不顾身地和志同道合的同伴一起去了北京,说要在那里创出摇滚的一片天地。事到如今,那个青年的形象在李思文的记忆中早已淡去,而摇滚乐这个东西,却给李思文留下深刻的印象,让他愈发对此充满向往。那是个狂暴的世界,与自己现在所处的世界完全不同。就是因为缺少,才会格外地向往。李思文表面上是安静又顺从的一个人,其实心里却一直希望能有个什么力量,来把自己目前的生活完全毁掉。在现实生活中,他只能扮演一个老实、温顺、存在感弱的角色。他对此感到非常不满,却没有勇气主动打破现状。摇滚乐就像是一把来自天外的大锤,猛烈地向他所在的世界发起冲击。
于是,当兰泽来邀请他加入乐队时,他嘴上虽然犹豫,内心其实是有些欣喜的。
北方学校的寒假虽然挺长,但是掐掉过春节那一段一定要和家人一起的日子,其实也没有多少天空余时间让四人凑在一起练习。小打小闹中,寒假很快就过完了。新的学期又要开始。
初次登台
高一下半学期活动也挺多,运动会,市里举行的足球赛,学校举行的演讲比赛、歌手大赛和舞蹈比赛,让低年级学生的心情一直处于激动状态。
“这次我们乐队就报名参加歌手比赛吧,如何?”主唱王语提议。兰泽很高兴地表示赞同,周子裕照例以不出声表示默许。李思文却有点慌,他实在是不习惯受人注目。但是不能因为自己一人而不让乐队失去机会,他只得困扰地点了点头。
“我还是……很不喜欢被那么多人注视着……”李思文无奈地小声说道。
“哎呀,怕什么!大不了到时候我们三个在前面站一排,把你挡住不就好了!”兰泽很乐观地拍拍他的肩膀。
“可是……”李思文还在吞吞吐吐。
“你要是怕别人认出来,就戴个口罩。”周子裕突然出声。
戴口罩?这听起来很滑稽……不过,确实是个好办法。
“唔!这提议不错!你看日本那些视觉系乐队也有很多人戴口罩呢,看起来更帅!”兰泽拍手道。
李思文看着兰泽的笑脸,无可奈何地点点头。
比赛当日。校方允许参赛选手穿自己的衣服,结果来参赛的男男女女个个都打扮得花枝招展,有些女生脸上的妆浓得吓死人不偿命。台下黑压压一片人头,整个礼堂人声鼎沸。
面对这架势,在幕后等待的李思文心里无法控制地涌上了一股厌恶感。搞乐队的却怕见人,这事说出去只会被人笑话,他心里想。
“思文,你是不是觉得不舒服了?”身旁的兰泽关心地问。
李思文摇摇头。随后,一双微凉的手覆上了他的眼睛。
“帮你遮住!这样你就看不到那些人了~”兰泽轻快的声音从耳边传来。李思文心头一紧,一种说不清的异样情绪油然而生。
“还说我呢,你的手也冰凉,是不是紧张了?”李思文握住兰泽的手,悄悄问。
“啊啊,第一次上台演出,说不紧张那是骗人的。不过好在我不是一个人,大家一起上去,应该没问题的!”兰泽笑眯眯地说。
“你呀,可真乐观。”李思文叹道。
“乐观不好么?”兰泽耸耸肩膀。
“你们俩还在这里手拉手好朋友呐?快过来准备,下一个就到我们了!”高他们一个年级的王语跑过来叫道。
李思文这才意识到他还握着兰泽的手,急忙缩回手去。兰泽毫不介意,还把一个写了些东西的口罩递给他。李思文仔细一看,口罩朝外的一面写着大大的“ROCK”。他不禁失笑,问兰泽:“这你写的?”
“嗯,很帅吧!”兰泽笑开了。
“走吧,加油喽!”
学校之前没有乐队登台的先例,所以这次大伙都很期待这个乐队会有什么样的表现。不仅台下坐满了人,连窗外都里三层外三层地挤满了观众。在观众的欢呼声中,乐队闪亮登场。
“下面让我们欢迎Bullet乐队为我们带来的《酒狂》!”主持人报完幕,李思文的鼓点响起,全场都沸腾了。这首歌,正是李思文写的词。
不去看下面的人群就好了。只要按自己平时的节奏打就好了……李思文心里默念道。他低下头,很快就沉浸在自己的节奏里。周围的一切都好像变得模糊,世界上仿佛只剩自己一个人……朦胧中抬头,只看到前方有个娇小的身影在摇摆着,那是兰泽没错……
在狂风暴雨般的节奏中,无数回忆飞快地在李思文眼前闪过,其中包括初中时的邻家兄长。跟他失去联系已经一年了,不知道他在北京过得可好,有没有真的闯出一片天来……
“思文、思文!都结束了,你愣着干什么,快过来一起鞠躬谢幕!”兰泽的声音将李思文从幻境中拉回现实。不知不觉一曲就已经结束了。
四人一起向台下的评委和观众鞠躬,台下掌声雷动。李思文还是有点恍惚。他以前从未想过,存在感薄弱的自己会有登上舞台中央,接受众人欢呼的一刻。
下台后,四人带着乐器从后台离开,一路上受到不少注视。
“那个戴口罩的是谁啊?”
“不知道,看上去很神秘呀!”
这些议论传到李思文耳中,让他更觉浑身都不自在,他一路几乎是用跑的冲进卫生间里,换了身校服,恢复成平常那不起眼的样子,才敢走出来。
回到班里,发现没几个人在——大家都跑去看比赛了。他们之后还有不少选手,估计大伙都还守在现场。他默默地收拾好书包,准备等兰泽一起回家。
“思文你跑那么快干什么!刚才王语说等下不如一起去吃个饭,庆祝一下,你也去吧?”兰泽心情很好地走进李思文班的教室,劈头就问好友。
“……好吧。等一下我给家里打个电话。”
他话音刚落,班上一个女生突然跑进教室,看到兰泽就大声说:“兰泽你们刚才好帅哦!那个戴口罩的鼓手是谁啊?”
李思文顿时紧张起来,求助似地望向兰泽。幸好兰泽故作神秘地对女生说:“这是秘密!”
无论女生怎么哀求,兰泽都不肯透露鼓手到底是谁。女生悻悻离去后,兰泽对李思文说:“你很受欢迎哦~”
“你……你别亏我了……”李思文脸又红了。
“走吧,一起去吃饭!”兰泽拎起书包就往外跑。
四人在学校附近找了一家小饭馆。席间兰泽和王语相谈甚欢,李思文和周子裕素来是不爱开口的,只会闷头吃饭。
“刚才团支部书记问我说新年联欢晚会上可不可以请我们乐队表演,我可是答应了哦!”王语说。
“嗯,没问题呀。”兰泽点头。
李思文默不做声,心里却清楚,其实他们的能力很有限,表演并不是大家说的那么好,之所以受到好评,只是因为大家觉得突然来个乐队挺新鲜,而且摇滚这种东西本身就很容易带动现场气氛。他在台上时好像听到谁的吉他弹错了音,也觉得王语的高音没唱上去。不过不管怎么说,高中生能弄到这个份上就已经不错了。之所以玩摇滚,也是为了宣泄下情感、嘶吼一下来释放压力。
“王语,你……”李思文突然开了口,正聊得起劲的兰王二人都住了口,想听听这闷葫芦会发表出什么高见。
“你打算将来一直搞摇滚么?”
王语愣了下,随后嘿嘿笑起来:“怎么可能!这种东西只是趁着年少轻狂时玩一把,将来肯定是要按部就班地找个正经工作过日子的啊!你别告诉我你以后想靠摇滚吃饭啊……”
李思文没应声。他心里一阵怅然。
“说到这个,我顺便跟你们说,下学期开始我就退出乐队了啊。高三了,要做最后的冲刺了。我还指望考上个好点儿的大学,将来去南方大城市工作呢。不想一辈子呆在这地儿啊,你看这冬天冷得要死……”王语又说下去。
这里的冬天确实很冷。李思文顺着门口往外看,看到已经暗下来的天色,和路上来往的行人。微暗中有白色的絮状物缓缓飘下。
“下雪了。”李思文喃喃地说。
吃饱喝足后,四人在饭馆门口道别。李思文跟兰泽一路。
“啊啊,又下雪了,真冷呢。”兰泽把双手凑到嘴边,呵了口气。
“你吉他呢?”李思文忽然想到这个问题。
“放学校保管室了。那么大个家伙背来背去的太麻烦。”
“兰泽,当初是谁首先提出要组乐队的?”
“我啊。”
这个答案让李思文大感意外。他一直以为是王语主动提出的,没想到竟是兰泽。
“你……很热爱摇滚乐么?”
“当然。呐,你别看我平时一副什么都不放在心上的样子,其实我真心喜欢的东西,除了足球就是摇滚了。”兰泽一反常态,用认真的表情述说着。
“那……刚才王语的话你也听到了。你……将来会选择哪条路呢?”
“我啊,我是真的想要一直作为摇滚乐手,在台上弹着吉他哦!”兰泽俊美的脸上此时却写满坚定。
“你怎么看……都长着一张杰尼斯的脸哎……”李思文望着他的侧脸,小声说。
“呀哈哈我们思文居然也会开玩笑了~”兰泽轻快的声音再度响起:“思文,那你对这种事怎么想?”
“我……我也不太清楚……”李思文不知该不该对这个朋友说,他心里其实是希望有个力量能够打碎他的现状,让他进入另外一种不同的生活。
“我嘛,已经想好了。要考到北京的学校去,以后就在那里搞音乐,毕竟北京才是中国摇滚乐队的集散地!”兰泽豪情满怀地说道,“如果思文可以跟我一起就最好啦!”
北京……李思文的胸腔剧烈颤抖了一下。身旁这开朗少年的影子,跟邻家兄长的身影重叠了。他们是截然不同的两类人,却有着同样的梦想。那吸引着他们也吸引着自己的强大力量……那个叫作摇滚的东西……李思文的思绪逐渐混乱起来。
“冷死我了,我们走快点吧!”兰泽扯了扯因陷入沉思而放慢脚步的李思文。
李思文并未感到寒冷。他的头脑正在发热。心中有一种什么东西正扩散开来,就像面团发酵一样,在原有的基础上,有新的物质正在生成。
彷徨
高中的第一个学年在不知不觉中结束了。暑假不长,李思文除了偶尔应校队同伴的约去踢了几场球外,都是自己闷在家里弹琴或看书。他自己也写了很多或长或短的文章,投给各个杂志,却都没有回音。他只看文学名著,从来不看当下的流行小说,也不清楚现在的人都喜欢看些什么东西。他只是把他内心想表达的东西写了出来,不过看样子似乎没人理解。
在当下,有了网络这个强大的载体和媒介,写作和发表已经不再是文学家才有的专利。任何人,只要他想,就可以把自己的作品发布到网络上。这是个文学泛滥的时代。过去能出书的小说都必须是精华,而现在,网络上各种小说铺天盖地,让人眼花缭乱,不知该挑哪篇作品来阅读才好。李思文不喜欢这样。他觉得文学始终是崇高的东西,只有真正有才能的人才有资格发表作品。因此他对网络小说的泛滥深恶痛绝,自己也还是坚持只把文章投给纸质媒介的杂志。
李思文越是写下去,就越失望;越失望,却越不甘心,想继续写作。整个夏天,他都耽溺于他自己构造出来的悲哀世界里不能自拔。他希望这个世界上能有人理解他,认同他的思想,可是他怎样都显得格格不入。李思文很是感叹——茫茫人海中,难道他的才能真就得不到别人的认同?哪怕只有一个人也好……挫败感和自我嫌恶感牢牢地盘踞在他的内心,加重了这个少年的苦闷。
上了高二,按照高考方案,要重新按文理科分班。现在的学生都现实得很,成绩好的人自然都选理科,因为理科生可以报考的范围广;成绩一般的大多数也会选择理科,因为新中国一直有“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之说,将来出去工作肯定也是理科生比文科生吃香。选择的文科的只有剩下的两种人——一种是不惧世事并且文科成绩真的很好的人,另一种就是成绩很差,文理都搞不定的吊车尾生,相比之下文科比理科更好学一点,他们自然要避重就轻了。李思文所在的高中还是区重点,文理生人数的差距更是比普通学校都大,一个年级二十个班,文科班只有四个。选文科的人本来就少,选文科的男生更是少之又少。李思文知道兰泽和另一个吉他手周子裕都选文科,没想到他们三个实在是很有缘分,居然被分到同一个班里。
新班级第一件事就是排座位,按身高排下去,李思文和周子裕成了同桌。兰泽个子比较矮,坐前面几排,周围被女生环绕,座位分好后他们马上就打成一片,唧唧喳喳聊得火热。
李思文只是太沉默寡言了,还不算是怪人;用当代同龄人的眼光来看,周子裕才是名副其实的怪胎。此人也不太爱说话,对身边发生的事总有奇怪的见解。其实这些都还好,大家最受不了他的一点是,他穿校服时总要把短袖衬衫的下摆塞进裤子里。那是二三十年前的打扮,现在几乎没有人会这样做。但是他却很坚持,每次看到他都是那副模样。他长相不赖,但是这个“嗜好”让男生女生都对他敬而远之。不过李思文的思维模式本来就与一般人有点不一样,所以他倒不觉得周子裕哪里有问题。而且同样都是不喜多言的类型,李思文还挺喜欢这个跟他步调一致的同桌。这俩人被各科老师公认为最佳模范同桌——上课从来不私下聊天。
跟兰泽同班以后,李思文才发现,这人性格非常大大咧咧,说好听了是不拘小节,说难听的就是没头没脑。上课时经常忘带某一科的书,书桌抽屉和储物柜都乱七八糟的,还时不时忘记写作业。李思文看不过去,就每天义务帮他整理东西,还要经常提醒他第二天有什么课,要带哪些书。兰泽见好友如此贴心,更觉得什么事都不用自己操心,只要交给李思文就好。
“李思文你这样很像兰泽他妈妈哎~什么事情都帮他做……”有一天放学后,兰泽冲去足球场练习了,李思文也要去,但在离开班级之前还要先帮兰泽收拾书包。兰泽同桌的女生看到,便笑了起来。李思文听了脸上微微一红,急忙抓起兰泽的书包冲出教室。
“你这样会惯坏他的。”身后一个冷冷的声音传来。扭头一看,是自己的同桌周子裕。他也正背着书包往操场走。他是篮球队的,放学也要训练。
李思文也不好说什么,只得对周子裕笑笑,加快脚步离开了。
高中生最困扰的就是成绩。作为文科生,李思文在高二后才发现,文科是易学难考。高一时无所谓,全年级都是按所有科的总分来排名的,理科不好还能靠文科把分数拉回来;但是分科后,大家的起点就统一了,文科的试卷是很难拿高分的,试卷上史地政的大题,有时候你洋洋洒洒写了整页,老师却只给两三分。而理科的题就不同了,只存在绝对的正确或错误,你对了就满分,错了就没分,不存在“看点给分”这种情况。因此,考试结果出来,文科生的分数大都差不多,要想提高一个层次,很难。而女生在文科方面好像天生就比男生有优势,李思文在多重压力下,每天都早起晚睡,背书背得头昏脑涨。
由于王语的退出,乐队只剩三人,成不了什么气候,乐队的活动也就进入休止状态。兰泽每天还会练练琴,对学习的事情并不上心,身边有李思文这个义务保姆,他的小日子过得很是轻松。
高二这一年就这么过了。上了高三,繁重的课业压得所有人喘不过气来。一周一小考,一月一大考,学生们早已对考试麻木了。不过,虽然可以做到面对考卷沉着不惊,可是还没有人能做到面对分数榜还心如止水。老师们的工作效率奇高,当天考完试,最迟第二天下午,全年级的文理排名就会张贴在各楼层的宣传栏上。重点中学竞争异常激烈,每次挤进排行榜第一页的差不多都是那些名字,但是年级第一的名字却每次都不一样。理科排名自不必说,贴出来有长长的十几页;文科生人虽然少,可是大家还是暗自较劲,对排名在意得很。李思文上了高三后成绩波动很大,好的时候能进文科年级前十,坏的时候才在自己班里排上第二三十名;兰泽的成绩到是很稳定——他的名字每次都稳定地出现在排行榜的最后一页的下半张上。周子裕跟李思文还真是波长一致,在成绩上两人是难兄难弟,并肩前进的。
李思文愈发地觉得自己无法忍受这种沉重的、不知前路在何方的生活。回到家中,母亲忙归忙,却不忘了向儿子施加压力。做家长的都认为只有考上名牌大学,孩子才算有出息,下半辈子也算有了着落。但是,不是每个人都有这种鱼跃龙门的能力,或者说运气。离高考还有大半年,李思文就觉得他已经没有心情复习了。看到涂满了笔记的教科书和联系册,他心头就一阵烦闷。在学校,受周围同学的影响,尚能认真地做做习题,回到家里,自己一个人独处时,就根本不想再碰那些东西。李思文跑去学校读书馆借了很多书,每天晚上一心烦就拿起来看。结果差不多做十五分钟的习题就要看上一个小时的“闲书”,学习效率大为降低。
很多人喜欢在睡前听音乐。李思文的MP3里全是摇滚乐。欧美的、日本的、中国的他都广泛涉猎,比较之下,中国的摇滚实在是不容乐观。虽然不乏有几支高水准的乐队或个人出现,但是大部分乐队都存在着这些那些的缺陷。李思文在上网时也混去相关论坛看过国内摇滚迷们的反应,有一位网友的话让他印象深刻:“这年头,摇滚没前途,伪摇有钱途。”
这位网友的话一点不错。摇滚乐在中国的接受度本来就不算高,很多乐队做到最后都没有出路,偏偏有些打着摇滚的幌子扮酷装帅的流行歌手却吃得很开。很多人说摇滚是梦想,是态度,可是梦想和现实之间好像总有那么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
李思文总会想到兰泽。他觉得自己并非爱上了这位好友,因为对兰泽他心里没有当初恋慕邻家大哥的那种甜蜜又苦闷的感觉;可是兰泽好像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成为他生命中的一个不可或缺的部分。高中三年,和同班同学的相处时间其实比和爹妈的相处时间都长。每周六天,每天八节课,外加晚自习,这些时间加起来真比呆在家里的时间长多了,而且在家的时间刨去吃饭睡觉也就所剩无几。李思文和兰泽又是一起上下学,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他现在甚至觉得兰泽比他那个成天忙得不见人影的母亲要来得亲切。尽管都是同班同学,他对自己的同桌周子裕的感情就要淡得多。既非爱情,也不止于友情,这种模糊又暧昧的情感,到底该如何给其下定义呢?李思文懒得想那么多。但是有个问题正逐渐迫近,他不得不认真考虑——要报考哪个地方的学校、选择什么专业。
每当想到这个问题,李思文想起兰泽早就意志坚定地说要去北京。自己是很想跟他一起,帮他完成他的摇滚之梦。但是,想得简单,自己真能义无反顾地走上那条路吗?毕竟自己不是个梦想派,他也会担心未来的生活。很多乐队当初也是满怀理想地成为北漂族,但是几年下来却无法在那个古老又现代化的城市站稳脚跟,生活穷困潦倒,连份像样的工作也找不到。李思文心里有个声音提醒他,还是打消这个念头,老老实实地读完大学,找个安分的工作,有稳定的收入,一辈子就这么过去比较好。不是每个摇滚青年最后都能成为崔健的。可是,他无法丢下兰泽不理。每当看到好友那开朗的笑脸,他就会想要呵护那个没心机的单纯的孩子,想要帮他实现他的梦想。想到这里,兰泽又暗暗鄙视自己,觉得自己的想法很恶心。兰泽又没有求自己一定要跟他一起,他只是说“如果思文可以跟我一起就好了”。
我真是自作多情啊。李思文郁闷地想。或许在兰泽心里,自己根本就只是个没什么分量的普通校友而已。自己何德何能,还妄想要参与到他的人生中去。
逃课的夜晚
虽然高三的学生都已退出社团,但李思文和兰泽他们有空还是喜欢跑去足球场跟低年级的人一起踢球。天天背书做题,脑子昏昏沉沉的,只有在剧烈运动时可以暂时把烦心事抛到一边,享受在阳光和风里奔跑的快感。
班级后方黑板上“距高考还有XX天”的倒计时每天都有人负责更改。从三位数变成两位数,那个被称为“人生最初的重大转折”的东西已经迫在眉睫。到了最后冲刺的日子,不少人反而进入了倦怠期。三年的课程已经全复习完了,剩下的只有买更多的参考资料,做题做题再做题。题做多了就会发现那些参考书出的题都是大同小异,不免更觉厌烦。老师也没什么课可讲,每天只是坐在讲台上,给有问题的同学答疑解惑。
一个初春的日子。李思文踢完球,见天色已暗,看了看表,已快七点钟。晚自习马上就要开始了。校园里不断有高一高二的学生急急忙忙地跑回本班,生怕迟到了被老师训斥,而高三的老油条们大都还迈着不紧不满的步子,悠然自得地往楼上走。李思文正想往教学楼走,却被兰泽拉住:“思文,不要上晚自习了,在这里吹吹风吧!”
李思文面露难色。虽然他也不想再踏进那二氧化碳浓度极高的教室里继续复习,但是就这么逃掉晚自习吧,心里又不踏实。扭头看见兰泽那期待的脸,又觉得不答应他不行,只好把心一横,点了点头。
晚自习的铃声彻响在校园内。教学楼灯火通明,校园其他地方静寂无人。兰泽和李思文躺在空旷的足球场上,仰望已经变成墨蓝色的天空。天虽然还未全黑,不过西边已经可以看到几颗暗淡的星星。初春的晚风还带着点冷冽,吹得李思文的思绪清醒了许多。
“兰泽,我说……马上就要高考了,你还是这副不急不忙的样子,不怕到时候考不上北京的大学么……北京对外招生的分很高呢……”李思文好心提醒身边的好友。
“怕什么,考不上本科就上专科呗,我不在乎念什么学校,只要是能去北京就行。”兰泽的头往人工草坪里蹭了蹭。这动作在李思文看来就像是一只懒洋洋的小猫,让他心生怜爱。
“你总是这么乐观。你家里人知道你那些想法么?”
“他们已经懒得管我了。说只要我能自己养活自己,就行啦。”兰泽的语气还是一贯地轻快。
你真能养活自己么……李思文心里嘀咕道,不过他没说出来。“兰泽,有梦想当然是好事,可是你有没有认真想过,走上那条路后你会活得比一般人都辛苦的,而且最后能不能成功还是个未知数……”
“哎哟,想那么多干吗。还没经历过那种生活,现在想再多也没用。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嘛。所有事情都是要试了才知道的。”兰泽仰望天空,幽幽地答道。“思文啊,你呢,你对将来有什么想法?”
“我……”李思文一时语塞。他活了这十几年,好像一直也没找到适合自己去做的事。在小时候,他曾经很崇拜那些文学家们,想长大以后也当个作家;但是真的长大后,就渐渐看清了社会现实,知道当作家在这个年代是多么不切实际的想法。小时候可以随便做梦,幻想自己将来能成为怎样怎样有能耐的人,因为离成为大人还有漫长的时间,在这段期间里自己是可以努力的;但是当年纪一点点变大后,那些梦想就无法说得出口了。因为自己已经接近成年,却没有为当初的宏愿付出足够的努力,那些梦想也因此越来越遥不可及。
见好友久久不说话,兰泽发出轻不可闻的叹息:“思文,你真是个特立独行的人呢。”
李思文知道兰泽这话的意思是说他不肯跟别人交心,自己也反驳不出什么,只好顺着话题问:“那你怎么会喜欢跟我这样的人做朋友呢?”
“这个嘛,刚开始时,我确实只是看你太沉闷,想让你跟我一样活泼些;不过时间长了,跟你相处后就知道,你虽然不爱说话,但却是个大好人呢。思想也比我们成熟得多,办事也是有条有理的……”兰泽滔滔不绝地说着李思文的优点,让李思文受宠若惊。
“兰泽,你……有没有喜欢的女孩子?”李思文犹豫了半天,还是说出了口。
“啊,初中时有交过一个女朋友,不过没多久后就分了。现在嘛,还真的没有。理科班那些人都说羡慕我们可以活在女生堆里,但是我觉得周围全是女生的感觉不像想象中那么好哎。思文你呢?你有喜欢的人吗?”兰泽反问。
“我……当然也没有。”李思文沉吟道。
“那思文喜欢什么样的女生呢?”
李思文想了想。他的世界观异于常人,对恋爱的想法自然也和其他人不同。他一直期望他的恋人是一个纯粹的人。至于是男是女,倒是没有特别要求。他对“纯粹”的定义是,不含一丝杂质、是单纯的美的化身。只可惜这样的人尚未出现,或者说他尚未遇到。初中时本来已经恋上那个邻家的青年,最后却因为撞见他跟其他同龄人一样、有那种不洁的念头而导致他完美形象在自己心中的破灭,这段恋情也因此无疾而终了。
李思文把自己的恋爱观拉拉杂杂地跟兰泽说了(当然,他没讲邻家兄长的事情),招来兰泽的笑声:“哈哈思文啊,你一定是三岛由纪夫的东西看得太多了!”
李思文惊讶地瞪大眼睛。这个年头,知道三岛的人已经不多了,更别提像他们这么大的年轻人。而一向大大咧咧的兰泽竟然知道这个作家,更是令李思文惊讶万分。
“我是瞎猜的,可看你这反应,不会真的被我说中了吧?”兰泽笑出了声。
李思文脸一红,说不出话来。
“你觉得很不可思议吧,我怎么会知道他?”兰泽看到好友的反应,轻笑道。“我爸是个很喜欢读书的人,三岛在他那个时代还是很出名的。家里有一些三岛的书,我闲着没事时也翻过。总之那种调调不是我的菜,哈哈哈——你的恋爱观跟三岛的实在太像了……”
李思文没表示反对。三岛那细致得有些病态的美学理念,他确实深深为之着迷。说不清理由,但就是觉得那种精神状态让自己仿佛是找到了知音般地欣喜。
“思文啊,我说呢,你还是活得积极一点比较好,那种思想已经是几十年前的东西了,对现在这个世界并不适用哦。”兰泽正色道,“如果你坚持你的恋爱观,恐怕这辈子你都看不上任何人呢。”
李思文闻言也叹了口气。又起风了,几片草屑吹到了他的脸上。
“有时候我觉得,我考虑得太少,你考虑得太多,就冲这一点,咱们俩还真是绝配!”兰泽在他身边吃吃地笑。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这句话让李思文的身体僵了一下。不用转过头去看也知道,兰泽有着一张中性化的俊美的脸。即使矮了点,身材比例却也不错。这样的男生,现在也好,将来也罢,肯定不会缺少艳遇的对象。反观自己,平时一副融进背景中去的样子,沉默寡言,好像与周围的世界格格不入。
“思文,我们一起去北京吧!”
“你朋友那么多,为何偏偏只叫我跟你一起去?”
“刚才不是说过了嘛,思文是个大好人啊。跟你在一起很舒服,不用刻意说太多话,也不用假装友好。想说的时候就说,无话的时候就沉默,也不会尴尬。我是很喜欢跟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没错,不过说起好朋友来,还是思文最好了。而且思文也是喜欢摇滚的,没错吧?又会写歌词,很有才华呢!我要组乐队嘛,第一个先要把你拉进来~”兰泽说。
听到兰泽的肺腑之言,感动之余,李思文又想到一个人:“呃,你一说乐队我就想起来了,你觉得周子裕这个人怎么样?”
“唔,他吉他弹得很好啊,也会作曲,挺强的。”兰泽不假思索地回答。
“不不不,我是问你觉得他人怎么样……”李思文的重音落在“人”上。
“嘿,你是他同桌哎,照理说应该比我更清楚他人怎样,怎么反倒问起我来了!”兰泽笑起来。
“……我觉得……他这个人……挺神秘的,我还真不太了解他。你以前跟他一个班,又是一起想要组乐队的,你应该知道他的事情吧……”觉得躺得够久了,李思文坐起身来。
“会找他一起组队是因为,我们俩是在同一个老师那里学琴的,早就认识了。”兰泽娓娓道来,“他这个人呢,脾气怪得很,虽然都是不爱说话的型,不过他跟你还不一样,你只是不喜欢社交,他是一般人他都看不上眼,心高气傲得很呢——不过他确实很有音乐才华。”
“啊?这么说……我跟他同桌快两年了,他表面不说,会不会心里其实很鄙视我……”李思文有点窘。
“不会哦,我跟他每周去老师那学琴时都会碰到,他有跟我说过,说你这人还不错哦!”兰泽急忙说。
李思文愣了愣。他说自己人不错?可是他俩同桌这么久,自己没干过什么让他欣赏的事吧……他回想了一下两人每天的生活,就是不怎么说话,各做各的题,偶尔交流一下答案。不过这种感觉还不赖,因为彼此互不干涉,有时还有点小默契,比如李思文经常不吃早餐就跑来上学,周子裕会扔给他一些饼干啊小蛋糕之类的东西;高三要做的题多,很费笔,周子裕又是个忘性大的人,经常不记得买笔芯,李思文就时不时地“接济”他一下……总之每天的生活都是相安无事,还有点琐碎,真想不出自己有什么优点可以让周子裕称赞。
“那他私下……也是把上衣塞进裤子里的么?”李思文又问。
兰泽闻言,噗地笑了出来:“跟你说,还真不会哎!他周末或假期出门,打扮得可时髦呢,根本不会像在学校里那样怪里怪气的。你别说,我真觉得他有双重人格,只是一直不敢直接问他……”
李思文吃惊不小。他不知道那位在学校时衣着打扮非常“复古”的同桌居然还是个双面人。“那你跟他一起时都聊些什么?”
“嗯……音乐啦,运动啦,学习上的事也会说一点。”
“那你也有叫他跟你一起去北京上学吗?”
“哇——你们俩还真是相处得久了,连问题都问一样的~”兰泽也兴奋地坐起来。
李思文有点糊涂了。他不知道周子裕问这话的心情和目的是否和自己一样。自己问兰泽这个问题时心里有些小嫉妒,因为希望兰泽只约自己和他一起考去北京——如果周子裕也是出于同样的心情才问那个问题,就说明……他也是喜欢兰泽的?且不说“喜欢”,至少表示他跟自己一样,希望兰泽重视他。如果不是这样,以他那不把常人放在眼里的性格,干吗在意李思文要不要去北京呢?
李思文比较怕前一种假设是真的。那样,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和周子裕就是类似于情敌的关系……周子裕也会喜欢一个同性吗?他不清楚……
越想越复杂,思绪像一团乱麻。李思文无言地望着眼前的友人,心里不是滋味。唉,先不提周子裕,李思文,你自己这样又算是什么?兰泽想去北京是因为他想实现梦想,你这个连自己将来要做什么都还不知道的可悲男人,只是因为想独占他才要和他一起去北京吗?怀着不可告人的变态独占欲的男人……一时间李思文的自我嫌恶感又发作了。
微风涌起,人工的草也随之踊动起来。风里夹杂着淡淡的塑胶跑道的味道。
两人继续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不知不觉就过了两个小时。
“啊,到九点了。回教室拿书包吧。”李思文站起身,拍拍沾在身上的宿胶颗粒。“休息的时间总是过得特别快呢。”
“李思文!”兰泽在身后叫了他的全名。李思文回过头去。
“不要犹豫了,我们一起去北京吧!”兰泽大声对他说。
李思文突然觉得浑身热血沸腾。不就是去北京么,反正大学在哪儿都是读,就去北京,把大学念完了再说!
“好吧,去北京!”他对兰泽点点头。
高考
那时候是考前先填志愿,不过已经开始实行网上填报志愿了。在正式开始填志愿前,学校召开了高三年级的家长会。李母也为儿子的前途操心,在百忙之中抽空去听了;回家之后,立刻把儿子叫过来,开始滔滔不绝地指点他:
“思文啊,你第一志愿想报哪所学校啊?”
“北京的X大。”李思文老实回答。
“嗯,去北京好。不过你这一年成绩大起大落的,报北京的学校,一本你能上么?”
“……不知道,应该能吧。”
“什么叫‘应该能’,都这时候了,你要谨慎!没把握就不要报!反正妈是觉得,咱东北有些大学也很不错啊……”
“我、我还是想去北京。”
“哟,还挺有志气的嘛!那你想报什么专业?”
“……中文系吧,或者历史……”
“什么?!这怎么能行!那种没什么实质用途的专业学出来能干什么!你一个男人,将来要自己出来做事情的,要学些有用的,像会计啊金融啊什么的!唉,真是的,当初你学文科时我就反对来着……小时候觉得你多看书是好事,没想到到头来把你培养成一个酸文人……”李母一听儿子的选择就来了气,拍着桌子就骂开了。
“我觉得我就适合念中文系啊……经济那些我一点兴趣都没有,你不能硬赶鸭子上架……”李思文中气不足地抵抗道。
“兴趣兴趣,这世道艰难的很,哪能啥都由着你的兴趣走!你这么多年辛苦读书是为了什么?为了考个好大学!考上好大学又为了什么?为了将来能找份好工作!你到是说说,中文系出来能干什么?人家女孩子学这个还行,出去了给大老板当个秘书,你一大老爷们儿,谁会要你当他小秘啊!当老师去?你从小到大嘴皮子就没利索过,怎么当!难不成你以为你还能当个作家了?”李母的话连珠炮一样脱口而出,逻辑缜密,无懈可击,问得李思文哑口无言。母亲经商多年,这番话虽然不好听,却句句都很实在,李思文自己也知道这些道理,可是他实在不想再按别人的意志过活了。
李母见儿子被自己教训得闷头不吭声了,便放低姿态,温和地说:“思文啊,你别怪妈把话说得太重,妈都是为你好。咱们家要是有钱有势,你爱学啥就学啥,想出国去妈都管不着你;但是你也快十八了,该看清现实了。你那死老子早就不知滚哪里去了,妈辛辛苦苦这么多年,也不见得混得有多好。你自己再不脚踏实地些,将来可怎么办?且不说妈不能养活你一辈子,你是男人,将来还得成家,自己还有老婆孩子要养……啊,扯远了。总之听妈的话没错,专业第一个就填会计!第二个填金融!第三个……”李母不由分说道。
李思文默不做声。李母深知儿子脾气,李思文不出声就表示他心里还是不同意。于是两人不欢而散。
李思文又想到兰泽。兰泽的父母应该是很宠他的,他想报什么学校填什么专业,家人都不会反对吧?真羡慕他。自那晚跟兰泽交过心后,李思文就吃了秤砣铁了心,决心无论如何都要去北京,即使不跟兰泽一起搞乐队,也要过自己真正想要的生活。
在网上填报开始的第一天,李思文就上网报了志愿。从一本第一志愿到专科的最后一个志愿,他填的全是北京的学校。至于专业,他还是坚持自己的理念,填了中文系等纯文科的专业。
在网上报名截止后,学校要将学生们的志愿表打印出来,发给学生做最后一次的核对,并要本人在上面签名。网上填报的时候,只要不按“确认”,还可以随便改,但是按了“确认”之后,就不能再改了;最后发打印件下来,说是“核对”,其实也没有再让人修改的余地,只能签名上交,表示最终确认。
当天上午,班主任拿着一叠打印好的志愿表走进教室,开始发下去:“黄霄……陈伟林……李萌萌……”同学们拿到自己的表再次确认后,就开始交头接耳,互相看别人都报了哪个学校。
李思文接过单子,本是不经心地瞟了一眼,随后却立刻瞪大了眼睛——他的志愿栏里赫然印着“会计”“金融”“财务”等字样,白纸黑字,清清楚楚,让他禁不住怀疑自己是不是拿错了单子,拿了别的同学的志愿表。再一看名字,是他李思文的,没有错。
是母亲!绝对是她没错!一定是她趁自己不在家的时候,偷偷地改了自己的志愿!虽然网上报名时需要密码才能登陆,但是自己当初怕记不得密码,曾经把密码告诉过她……昨天自己还上去确认了一下,一切正常,结果现在却……可恶……李思文狠狠地捶了一下桌子。
“你干吗?”同桌周子裕不解地看着他。
“唉……我妈私自把我志愿改了,你看——”李思文郁闷得想哭,把手中的表扔给同桌看。
周子裕也愣住了。李思文瞟到他的志愿表,他填的也都是北京的院校,更神奇的是他居然跟自己之前一样,报的都是中文系那一类的,看得自己更想哭了。周子裕无言地拍了拍他的肩。
李思文草草地在那张让他火大的表上签了名,交了上去。
最后的日子里李思文实在无心复习。每天象征性地翻几页教科书,就继续看小说,间或写些晦涩的随笔。很快就到了最关键的高考那两天。没经历过高考的人都以为那两天会很紧张很紧张,其实到考试前一晚,脑子里就不会再想些什么了。只想快点考完了事。写卷子时时间更是过得飞快。恍惚中两天就过去了。之后回学校参加毕业典礼,拍大合照,然后就是在家等成绩的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间歇日。
李思文早就定好了,高考一完,他就去考琵琶十级。本来高二就可以去考的,但是因为学业繁重而迟迟没时间去。考前最后一次去老师家换弦,如今已快步入不惑之年的艺术家表扬他说,他近来弹琴时越来越有感情。小时候弹琴总之很机械,因为没有感情流露。
“我说,你是不是恋爱了?”艺术家似笑非笑地看着这个爱徒。自己也算是看着他长大的,如今这徒弟也要离开自己,去别的地方上大学了,还真是不舍。
“没、没有!”李思文慌忙否认。
“嘿,瞧你这熊样,动不动就脸红……我跟你说,上了大学后,要机灵点,该参加的社交活动还得参加,要学着见什么人说什么话,不要再跟现在一样,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艺术家一边给徒弟的琴换弦,一边念叨。
李思文心里也是感慨万千。虽说男儿志在四方,他从小到大连本省都没出过。之前他也没有特别考虑过想要去异地求学。自从认识兰泽后,他的生活方向突然拐了个弯,朝另外一条未知的道路走去。现在他还是没有兰泽那份坚定,不知道自己到底适不适合抛下一切,走上摇滚的道路。这琵琶,学了这么多年,到头来好像对高考也没什么帮助,既不加分也不优先录取。那当初何必学呢……可是现在自己却有点喜欢它了。回顾过去十几年的人生,李思文觉得他大多数时间里都在做无用功。高考过后别人问他考得怎样,他也说不上来。可能大好,也可能大坏。不过只要能去北京就行了,他的目的就达到了。至于要学自己最不感兴趣的经济类专业么,那种烦心事以后再想。
琵琶的考级总比高考容易多了。每次考级的地点都在一样,考官也一直是那帮人。李思文顺顺当当地得到了十级证书。
从考完到出成绩,其间有十多天的空暇。刚考完接下来那几天,大家都觉得好像终于把背在身上十几年的一块巨石丢掉了,开心得要死,尽情玩乐;眼看着日子一天天过去,离出成绩的时间越来越近,每个人又陷入比高考前更紧张的焦虑状态中了。
李思文、兰泽和周子裕都很有默契地没问对方考得如何,在等待成绩出来的日子里也没约见面。不知为何,三人就是觉得,他们一定会在北京聚首的。
初到北京
在一个闷热的傍晚,高考成绩出来了。先出个人成绩和一二三本的分数线,录取工作随后进行。最后的结果是,李思文的分数虽然上了一本的线,但是北京高校对外招生的分数很高,他一本第一志愿未能录取。通常来说第一志愿没取上,后面几个志愿也不会取,因为一本的院校生源都很好,不会有哪个学校第一志愿招不满人、还要取第二志愿的。北京的学校更是吃香。结果李思文只能上二本的第一志愿。这个结果对他本人来说还是有些打击的。不知道该不该庆幸,周子裕也跟他上了同一所学校。而兰泽只考上个大专,不过他本人并不在意,反正学校在北京就行了。
高中最后一年的暑假很漫长。三人趁着高中学生证还没过期,经常跑回学校琴房里练琴。放假中的学校是个好地方,就算吉他声和鼓声再大,也吵不到别人。这期间因为李思文的心情比较郁闷,正所谓“不是在沉默中爆发,就是在沉默中灭亡”,李思文终于爆发了,写了很多宣泄内心愤懑的歌词。配上周子裕阴冷的曲风,真是堪称绝作。兰泽写的曲子都属于甜美型的,李思文心里更觉得像这样一个美少年就是该走偶像流行歌手的路线,为何非要搞摇滚呢。
有时候兰泽会开玩笑叫李思文也学学吉他或贝斯,那样就可以做全部乐器的编曲了。李思文还真借了他的吉他,在兰周二人的指点下试了试。可能是因为对琵琶很上手,学起同是弦乐的吉他,也不觉得难。不过李思文还是喜欢静静地坐在一堆鼓中间的感觉。被无生命的乐器包围的感觉总比被人包围要好太多了。记得小时候第一次去考琵琶二级时很紧张,那艺术家就跟他说,你把那些考官都当作大萝卜,就当你是对着一群萝卜弹琴就好了。
兰泽高中三年人缘甚好,暑假里少不了要参加大大小小的同学聚会和饯别会。而李思文和周子裕在校期间都属于透明人类型的,和同学们没多大感情。在兰泽没空陪他们时,这二人不时会结伴出去逛逛,去书店和音像店里看上几眼。
之前李思文听兰泽说周子裕眼界很高,一般人他都不屑一顾;但是自己和周子裕相处时,却全然没有那种感觉。周子裕虽然在音乐和文学上很坚持己见——这可以说是固执,不过他并未嘲讽过有时与他观点相左的李思文。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李思文总觉得周子裕对自己的态度很是恭敬,就像自己对兰泽的那样。李思文也曾私下把这种想法告诉兰泽,兰泽却不相信:“怎么可能!他跟我一起的时候嘴巴毒得恨,从来都不给我留情面的!”李思文只好独自纳闷。
整个暑假过得相安无事。李母虽然对儿子没能上一本学校这件事很失望,却也没多说他什么。大学要开学了,她因为生意忙、走不开,无法亲自陪儿子去北京,只能帮他张罗好行李,往他的银行卡里打了很多钱,还给他买了个手机。年迈的外婆对外孙儿很不放心,差点不顾自己身体不好,硬要送李思文去学校。教他弹琴的那个艺术家突然离开S城,云游四方去了。他最后对李思文说的一句话是:“小子啊,不要相信爱情。”李思文不懂他为什么这么说,不过想到艺术家的脾气一直很怪,也就没放在心上。
飞机起飞时,李思文孤独地坐在窗边往下望去,看到地上的景物越来越小,整个S城的轮廓尽收眼底,心里不免唏嘘不已。第一次,自己离开了活了十八个春秋的城市,和熟悉的人们。未来还是一片雾蒙蒙的,不知明日在何方。他并未和兰泽或周子裕一起走,至于为什么不跟好友一起走,他也说不清。
下了飞机,拖着巨大的行李箱,李思文站在异乡的机场大厅里,心里一片茫然。不愧是中国的首都,国际化的大都市,周围人潮汹涌,让他一时间感到无所适从。张望了好久,才找到学校派来的接新生的人举的牌子,便走了过去,在那人的指引下上了回学校的大巴。
来到学校,校园里热闹非凡。新生和家长都像无头苍蝇一样在学校里乱转。虽然有老生的义务指引,要一次性办好注册手续、领书、领宿舍钥匙这些琐碎事,还是很让人晕头转向。校园很大,又不准骑自行车,李思文和其他新生一样,拖着行李走了好半天才找到宿舍楼。看到其他人都有爹妈护驾,帮着铺床、收拾行李,他心里一阵酸楚。
宿舍是四人间,房间不大,两端分别摆着两张上下铺的铁架床。李思文的床位是靠门的上铺,下铺的人还没来。另外两人都是北京本地的学生,两人很快就打得火热。所幸李思文本身就不爱跟人打交道,要不然肯定会为自己被冷落而难过的。
等李思文把一切都安顿好,已是中午时分。宿舍三人一起找到食堂,吃了顿饭。饭菜好不好吃倒无所谓,只是身边此起彼伏的京腔儿让李思文深切地体会到独在异乡的孤独。他突然怀念起成天忙碌、脾气又不好的母亲来。也怀念疼爱自己的外婆,和性情古怪的艺术家。还有自己那凌乱的书房。这次出来虽说也带了一些书,却始终不如家里的书柜来得全面。换了个新环境,通常男生比女生的适应能力要强,但是对于李思文这种心思细腻的人来说,他心里还是感到无法排解的苦闷。要是兰泽在身边就好了。他一定能马上就结交一群新朋友的。
吃完饭,三人又在新校园里逛了一圈,熟悉一下环境。大一新生不允许带电脑,所以很多人放好行李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学校的机房,还有出去找网吧。学校周围交通发达,出门不远处就有一家网吧。来自北京的两人立刻决定进去玩游戏,李思文无心上网,便婉拒了二人的邀请,自己返回宿舍。
推开宿舍们,见到自己的下铺前,一个熟悉的瘦高身影正背对着他铺床单。听到开门声,那人也回头看——
“是你!”二人同时惊叫出声。李思文怎么也没想到,这宿舍是电脑随机排位的,居然还能这么巧,把他和周子裕分到同一间宿舍,还是上下铺。初到异乡,见到旧人,自是格外欣喜。要不是李思文生性害羞,恐怕早就扑上去抱住周子裕了。
周子裕也是一脸惊喜。不过二人都不是善于口头表达的人,就算心里怎么激动,嘴上也说不出什么来。不过他俩同桌两年,已经习惯这种情形。李思文默默地帮周子裕挂蚊帐,看到墙角摆着吉他盒,才想起自己还要在当地买套架子鼓。吉他可以随身背着,鼓可就没法随身携带。
兰泽的学校开学比李思文他们晚一个星期。不过至少有周子裕在,李思文精神上舒坦不少。开学就是长达十六天的军训,把一群新生折磨得惨兮兮的。虽说身体上受煎熬,但军训确实是结识新同学的最佳时机。和身边的人熟了以后,李思文觉得日子没那么难过了。但是,周子裕和他不同系,他还是要独自一人面对他一点兴趣也没有的经济类课程。
兰泽到北京时李思文他们正在军训,没法去接他;李思文军训完了又赶上兰泽在军训,三人一直无法碰头。好不容易一个月过去,三人才在市中心顺利再聚首。重聚后的第一顿饭就近选择在一家麦当劳里。
吃饱饭后,正当三人互相交流新学校的生活经历时,突然听到前台传来一声怒骂:“操,俺刚才讲得清清楚楚,请你续一杯雪碧,你却加了一整杯冰水,你当俺乡下来的,连雪碧和水都分不出来么!”
这声怒吼使整个餐厅里的人都静了下来,纷纷看向声音的发源处。李思文他们也循声望去,只见一个高壮的年轻男子正怒视着一个服务员。那服务员虽然面露惧色,却感觉不出他有一丝悔意。他前言不搭后语地解释着,试图把事情混过去,但是那个青年汉子显然没那么好惹,他继续操着一口不太标准的普通话骂道:“你他X的凭什么歧视俺,不就是因为俺讲话没北京味么!X的你北京人就比外地人高贵怎的!叫你们经理出来!”
这怒吼惹起很大轰动,不用服务员去叫,经理就从后方跑了出来,赔礼道歉并重新拿了一杯雪碧给他。但他还是不依不饶,想讨个说法。李思文很佩服他的气魄,心想这要是换成自己,肯定忍气吞声就那么算了。毕竟这不是自己的地盘,惹不起人家。
经理好言相劝了许久,那男子才骂骂咧咧离去。店里很快又恢复了之前的热闹。李思文有些感慨。虽说现在各地都标榜当地人民有多热情好客,但是歧视外来人口的事还是经常发生,大城市里情况尤为严重。经济全球化了,中国却还没有地区一体化,南方人用鄙视的语气说起“北佬”,北方人管南方人叫“南蛮子”,过了这么多年,地区间的隔阂还是没有消退。
虽然刚才发生的事情让初到当地的三人感到有些不快,却在兰泽的带动下,三人又讨论起组乐队的事。兰泽提议大家各自在学校里多留心,看看能否找到志同道合的人。
看到兰泽的笑脸,李思文的老妈子情怀不免再度发作,席间一直絮絮叨叨地问他在新学校习不习惯,同学对他好不好,生活能不能自理之类的问题,听得周子裕直翻白眼:“你把他当刚上小学一年级的毛孩子么!”
“唉,我就是放心不下……他高中时就大大咧咧的,对什么事情心里都没个数,现在我俩不在一个学校了,没法照顾他……”李思文平时不言不语的,这会儿却流利地说了一长串,又转向兰泽道:“你看,当初就叫你学习用功点儿,咱们好上一个学校,你不听,现在我不在你身边了……你可咋办啊……”
“李思文,你也行行好,他没认识你之前不也好好地活过来了么!”周子裕不满地说。
“思文你别担心,我这不是好好地出来见你了嘛!”兰泽还是一脸无畏的笑容。
李思文只得闭嘴。离开快餐店,三人在市里逛了逛,就道了别,各自回校去了。
巧遇
李思文手机里储存的号码寥寥无几。除了母亲的手机和家里的电话,只有兰泽和周子裕的。周子裕跟自己是室友,基本上不需要借助手机进行交流。至于兰泽,他在一个人郁闷的时候经常会想要给对方打电话或发短信,但是从号码簿里调出对方的号后,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作罢。兰泽在刚开学时还经常主动给他发短信,但日子久了,也就渐渐少了音信,想也知道他在学校肯定交了一大堆新朋友。
李思文在大学里愈发地感到苦闷。不是人际关系的问题,他从小到大一直没啥好友。让他苦闷的是他的专业课程。李思文之前的人生基本上是不问世事,自己随着那些中外名著一起穿越到不知是哪个年代里去了,所以对于经常和政治挂沟的经济,他是一无所知也丝毫不感兴趣。但是好不容易上了大学,总不能因为自己不喜欢某门课而因此挂科,他只有硬着头皮听课、做题。微观经济学、商业导论、高等数学,这些都是让他痛苦的东西。大学不比中学,考试很少,但是偶尔考个试成绩却在六十分上下,令他感觉很差。这学校还明文规定不允许转系。李思文越想越觉得自己没前途。学期才刚过一半,他就已经颓废得像个大四学生一样,上课就睡觉,下课就精神,经常逃课,喜欢跑到没人的地方自己写着永远不被现代杂志采用的文章。周子裕的情况看上去比李思文好不了多少。他也活得不情不愿。
李思文的宿舍现在好像是分割成两块,一块是他和周子裕,另一块是那两个本地人。那俩人一开始还经常和李周二人说话,但是日子久了就发现他们都是闷葫芦,便也渐渐冷淡了他们。李思文本来就不爱说话,周子裕则是那俩人他看不上眼,大家不交谈,反而乐得其所。每天晚上熄灯后,宿舍里静得吓人。李思文在上铺连翻身都不敢,怕吵到周子裕,他不知道,下铺的人跟他是一样的心情。
在睡不着的时候,李思文就回忆高中三年,他和兰泽在一起的时光。高中时几乎所有人都盼着快点上大学,早日脱离苦海;真上了大学后反而会怀念高中的日子,那紧张却有目的的生活。大学人多、课堂流动性高,不像高中有固定的一个小班,三年下来和班上的同学混得特别熟;上大学后可以自己支配的时间多了,有时侯反而不知道该干吗。李思文则是觉得高中的日子过得很单纯。每天就是看书学习,放学后和队友一起踢球,练琴。他还记得自己和兰泽最初相识是因为水果糖,还有那个黄昏,自己在琴房里第一次发觉到兰泽的美;还有当初四个人的乐队,排练时嘻嘻哈哈的时光,还有第一次登台时的情景……回想起过去的三年,记忆的每个角落都有兰泽的影子。说起来,兰泽算是他到目前为止的人生中,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亲密的朋友。连周子裕都算不上,虽然自己和他好歹也相识三年,坐了两年的同桌。
人是善变的动物。环境变了,人也就跟着变了。李思文心想,自己一直惦记着兰泽,而对方可能早就跟新朋友打得火热,没空再想到自己了吧。自己是为了他才来北京的,只身一人来到人生地不熟的异乡,全都是因为想要和他在一起、帮他实现他的梦想,可他却已经不在乎自己是否在他身边了。那么,我来北京,承受着心里上的巨大苦闷,这一切都是何苦呢……想到这里,李思文觉得脸上冰凉,一摸才发现是眼泪。兰泽就和逝去的那些日子一样,离他越来越遥远了……
李思文想哭又不敢出声,只有轻轻叹了一口气。不料却有人轻拍他的床,小声问:“你怎么了吗?”
听声音,知道是周子裕。李思文急忙抹去泪水,转身答:“没事……”
“没事就好。要是心里真有什么不痛快,就跟我说,别憋着。”黑暗中,又隔着蚊帐,李思文只看到友人黑呼呼的头部轮廓。周子裕淡然说完后就转身躺回床上。一切又回归寂静。
李思文开始后悔没把琵琶带来北京。他需要那空灵的音质来平抚内心。这天一早,他忍不住朝学校的乐器室走去。学校为防止噪音扰民,乐器室离宿舍和教学楼都挺远。学校里练乐器的人本来就少,而且要练也大都是晚上去,大清早的,那栋二层小楼似乎空无一人。而李思文刚走近小楼,就听到一阵乐器的声音。他仔细听,那声音像是吉他,却比吉他低沉。突然想起兰泽说过要他们在学校里寻找乐队成员,李思文便轻手轻脚地顺着声音上了楼,终于在二楼的某间空房里找到一个正在弹贝斯的人——看到那人的长相,李思文傻了眼:他就是那天在麦当劳里怒骂服务员的那个壮汉!
李思文心中突然涌起一股莫名的激情,他推开虚掩着的门,冲到了那人面前。
那人被这不速之客吓了一跳,抱紧贝斯,警觉地看着他。
“啊……对不起……我吓到你了么……”李思文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礼,慌忙低头道歉。
“你……你是谁啊?要干啥?”壮汉被眼前这人搞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那个……我那天……在麦当劳里见过你……”李思文被壮汉盯得发毛,说话也结巴起来。
“麦当劳?”壮汉眼里闪出一道精光。
“是的……雪、雪碧那次……”李思文紧张得说不成连贯句。
“啊啊,那次啊。那又怎么样?你到底想干啥?”壮汉觉得这人实在莫名其妙。
算了,反正已经丢了脸,豁出去算了……李思文想到这儿,双手握紧了拳头,鼓起勇气大声说:“我、我很佩服你的勇气!请问你有兴趣一起组个乐队吗?”
壮汉一愣:“你说乐队?”
“是的!”李思文急忙点头。
“唔,这学校里居然有人想组乐队,我咋一直都不知道咧……你是大几的?”壮汉略微沉吟了一下。
“我,我大一……”
“原来是新生啊,难怪。俺在这破学校呆了两年多了,都没找到一个同道中人……很好!小兄弟,你叫啥名字?哪个系的?”壮汉看起来还挺高兴。
“啊,我叫李思文,思考的思,文学的文,会计系……”李思文恭敬地答道。
“哈哈,幸会幸会,俺叫赵希之,希望的希,之乎者也的之,现在大三啦,学自动化管理的。”壮汉豪迈地伸出了手,李思文见状也急忙伸手握住那只手,感受到一鼓强大的逼人的力量。
“听口音,你不是本地人吧?”赵希之问他。
“嗯,我是东北来的。师兄你呢?”
“俺是山东人!你初来乍到的,看起来又挺文静,没被当地人欺负吧?”
“没有……”
“那就好!X的提起这事俺就火大……”
见赵希之又要发怒,李思文连忙扯开话题。在向这位气势有点吓人的师兄讲述了自己和同伴想组乐队的想法后,赵希之表示愿意和他们一起试试看。
此后李思文找了个机会,介绍赵希之和周子裕二人认识。周子裕回宿舍后对赵希之的评价是“人粗俗了点儿,不过音乐理念和我一致,可以一起做音乐看看”。得到了最难搞的周子裕的认同,李思文松了口气,想兰泽也一定会同意的。不过他打算和赵希之再相处一段时间后,认清他的人品,才把这个人介绍给兰泽。
在接下来的来往中,李思文才得知,赵希之是个不折不扣的热血摇滚青年。他经常挂嘴边的一句话就是“老子生也要摇,死也要滚”。李思文虽然对贝斯不甚了解,不过自己有利用学校乐器室的鼓和他和奏过几次,感觉还挺合拍的。这位豪爽的山东大汉,颇有古代大侠的风范,好打抱不平,在学校里小有名气。
李思文终于给兰泽发了个短信,告知赵希之的事。几分钟后对方回复道:“刚好我也找到一个可以合作的朋友,不如我们几个找时间碰个面吧!”兰泽发短信很爱用各种标点符号组成的颜文字,让李思文每次收到信都觉得很开心。二人商定了见面时间和地点:这个周六下午,在李思文的学校门口见。
情敌
之所以选择在李思文的学校见面,是因为那学校交通便利,而且可以利用乐器室交流一下水平。按说好不容易自己和兰泽都找到了可以一起组队的成员,李思文的心中不知为何却并无多大欣喜。他只知道,兰泽离自己的梦想又近了一步,可他呢,还是过着浑浑噩噩、没有方向的日子。高中时尚有不断投稿的激情,现在连那份激情都没了。每天写的东西,读者只有自己。他想起了邻家兄长,那个人在三年前就奋不顾身地离开家乡到北京圆梦去了,自己现在和他又身处同一个城市里,却不知道能不能再碰面。虽然对他的爱慕之情早已消失,不过初恋总是给人留下难以磨灭的记忆。李思文偶尔也会担心,不知他现在过得如何呢?反正过去的三年里,内地也涌现出一批良莠不齐的乐队,不过可以肯定的是,那些人当中没有他的身影。照这样看来,他应该是混得不太好。
李思文有时真想再和那位兄长见上一面,问问他这三年下来会不会后悔自己当初的决定;还想问他,这样的人生,真的是可以抱有期待的吗。想当年,他是一个阳光而开朗的人,性格某些方面跟兰泽差不多;不知道经历了三年的磨砺后,他是否还保持着当初的那份乐观和无畏。不过自己根本没有他的联系方式,北京城这么大,想在茫茫人海中遇到他,机率就跟中乐透一样微渺。
时值深秋,不过午后阳光充足,并不让人感到寒冷。周六下午,李思文站在校门口四下张望,赵希之和周子裕在他身后不远处有一搭没一搭地讨论着中国摇滚的现状。
“嗨——思文!子裕”兰泽清脆的声音从不远处传了过来。李思文自是很高兴地跑上前去迎接,周子裕则显得漠然多了。
李思文看到兰泽带来的人,心里唰地阴暗了下来。眼前这个人身上,完全嗅不到同类的气息。半长的头发,还挑染成紫色;耳朵上打着一排耳洞;穿着花哨的夹克和垮得快要露底的牛仔裤,一脸灿烂地冲他笑着。那笑容好像发出万丈光芒,让李思文内心的阴暗暴露在光线下,使他无地自容。
那青年却毫不介意地继续笑着,直直地看着李思文,李思文有点尴尬地别过脸去。周子裕和赵希之也过来了。兰泽先向他们介绍了和自己同来的青年:“呐,这位是我学校的朋友,叫宋彦,唱歌超棒的!他很高吧?完全看不出来他是南方人呢~”
叫宋彦的男生大方地跟三人打过招呼,兰泽又忙把李思文和周子裕介绍给他。
“啊,你就是李思文?兰泽成天把你挂在嘴边,跟我说你怎么怎么照顾他哩!”宋彦笑眯眯地打量着李思文说。他的普通话相当标准,完全听不出有乡音。
“咦?那个……”李思文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看着脚下短短的影子。兰泽经常提起我……李思文心里感到一阵小得意。
“哈哈,兰泽说得没错,还真的是很害羞的人呢。”宋彦对兰泽说。
李思文连忙转移话题,把赵希之介绍给兰宋二人。五人打过照面后,决定直奔乐器房交流切磋一下。
学校里本市的学生很多,一到周末,本地学生纷纷都回家去了,剩下的外地学生也不爱闷在学校里,三五成群地去市区游玩。此时学校里空荡荡的,没什么人,正是他们练习的好时机。
几个钟头下来,大家都对彼此比较满意,这个乐队也就决定结成。虽然李思文直觉不喜欢宋彦,但是他不得不承认宋彦的歌唱技巧很出色,音域也很广,高音唱得毫不含糊。乐队的名字暂定为“禁色”,这是李思文提议的。“禁色”本是三岛由纪夫的一本书的名字,李思文觉得这两个字简洁却深刻,很有力度。他不喜欢本土乐队取个洋名,觉得这样非但不时髦,反而显得更没水平。当初高中时那个“Bullet”乐队就是王语给取的,他私下里甚为不满。其他人虽然觉得“禁色”这个名字哪里怪怪的,却也想不出更好的,便同意了李思文的提议。兰泽异想天开地说将来他们的乐队一定会在全世界走红,乐队名称还是有个相应的英文名比较好;宋彦直接照字面乱翻译,说“禁色”英文就是“forbiddencolor”,众人大笑,说如果将来真的能红到海外去,就用这俩英文词了。
“以后我们五个人就为了共同的目标而奋斗吧!”兰泽兴冲冲地喊道。当晚五人在学校对面的饭馆吃了一顿饭。兰泽自不必说,宋彦和赵希之都是话多的人,又是自来熟,故即使有李思文和周子裕这两个冷场王在,席间气氛还是很热络。
已经成年了,大学生喝酒也不是罕见的事。李思文是滴酒不沾的,其他四人都要了啤酒,一杯接一杯地喝着。兰泽酒量不好,很快就开始口齿不清了;赵希之是海量,不过李思文鉴于之前的麦当劳事件,怕赵希之酒酣耳热之际搞出什么乱子来,便一直叫他旁边的周子裕拦着他,不让他喝太多。
兰泽左边坐着宋彦,右边是李思文。李思文对兰泽向来是关心有加,这会儿更是不停地劝兰泽不要再喝了。可已经喝醉了的人哪会听他的话,兰泽满脸通红,兴奋地唱起了歌,还一头歪倒在宋彦的怀里。李思文见状脸马上就拉了下来,急忙把兰泽拉回自己身边。宋彦倒是不在意地笑笑,继续和赵希之聊天。周子裕冷眼看着李思文的举动,没说话。
“兰泽,你看你已经醉成这样了……不准再喝,听见没有!”李思文把东倒西歪的兰泽扶正。
“没关系,今天难得大家聚一起,就随他高兴吧。大不了我等会儿把他扛回去~”宋彦像对待小猫小狗一样摸了摸兰泽的头。这举动让李思文心里更为不爽。
“你看……还、还是……还是宋彦对我好哇,思文是、是坏人!”已醉得分不清东南西北的兰泽听到二人的对话后,大着舌头说。
这句话虽然是醉后的胡言乱语,对李思文却犹如当头一棒,让他的心情跌到谷底。他闷闷地坐下,不再管兰泽。想自己跟他三年的交情,到如今自己居然还比不上那个刚认识兰泽没几个月的宋彦,李思文又气又伤心,恨不得把时钟拨回一年前去。
酒饱饭足之后,两拨人马分别回校。李思文不放心兰泽,叫了辆出租车,看着宋彦和兰泽上车后才不情不愿地往回走。赵希之也有点喝多了,走路晃晃悠悠的,李周二人只得搀扶着这壮汉,把他弄回他的寝室。
赵希之的宿舍离李思文他们那间挺远。好人做到底,李思文和周子裕扶着赵希之到他宿舍,想看着他进去自己再离开。赵希之一扭门把手,发现门反锁了。但是猫眼里透出明亮的灯光,想必房间里有人在。
“操!没事反锁个屁,肯定又是那个烂人在里面胡搞……”赵希之骂骂咧咧地从裤子口袋里摸出钥匙,扭开了门——
一开门,门里的两人和门外护驾的两人都傻了眼——靠窗户那床的下铺有一对男女正赤身裸体地纠缠在一起,惊慌地望着突然闯进来的三人。那男的看清为首的是自己的室友后,开始骂:“你他妈进来前不会先敲门啊!再说了,我不是跟全宿舍都说过今晚我女朋友在,叫你们别回来么!”
“放你娘的屁!这也是我宿舍,俺进屋为什么要敲门?你要干就滚出去自己找地儿干去,凭啥要俺们给你一个人让地方!”赵希之本来就是个爆脾气,现在又喝了点酒,性子更是上来了。
“哼,我反正是打过招呼了,今晚我还就在这儿干了,怎么的!”那男人也毫不退让地叫嚣道。
“行啊,只要你豁得出去。我反正是回来了,有种你们就继续啊!”赵希之一脚把跟前的椅子踢开,径自走到自己床上,大摇大摆地坐下,还招呼两个学弟:“来,你们俩过来坐坐!”
李思文生平还没见过这等事情,站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好不尴尬;周子裕则冷笑着看好戏。
赵希之素来不是好惹的,在床上那个男的想必也知道,眼下又见两个陌生人呆在屋里不走,那对男女脸皮也没厚到真能当众苟合,便灰溜溜地穿好衣服,骂骂咧咧地离开了房间。
见那俩人走远了,李思文才敢走进去,小心翼翼地问赵希之:“那个人……他平时也经常把女朋友带回宿舍做……那个么……”
“哼,那人经常这样啦,不是一天两天了。每次都想把其他人赶出去,自己带着野女人在寝室里瞎搞。”赵希之不耐烦地说,“其他人都脸皮薄,碰到这事都躲得远远的;老子才不怕!俺就是不让地方,他干他的,我呆我的!”
李思文一时说不出话来。都说现在的大学生男女关系乱,可是没想到真会乱到这个地步,把女朋友带回宿舍做那种事……怎么想都觉得太过分了。他又转头看赵希之,一股同情油然而生。可怜他要跟这样的室友一起住……自己宿舍那两个室友虽然和自己没什么交情,但至少不会让他如此难堪。
“师兄啊,你……有没有想过搬出去住?”李思文又问。
“想过啊,可是北京房租那么贵,现在大学生都是男女朋友一起租房子,哪有人愿意跟同性一起在外面住的,那样跟住学校宿舍有啥区别……所以啊,俺找不到人跟我一起分担房租,也就一直没搬成……”赵希之叹口气,在桌上摸起自己的杯子,喝了一大口水。
“那你找个女朋友不就结了么。”刚才一直没说话的周子裕突然发表高见。
“俺是想找,可是没人要俺哩……要钱没钱,要皮相没皮相,虽说已经拿到北京户口了,但一张口人家就听出来俺不是正宗的北京人,现在的女生一个比一个眼价高,俺这种外来户没人要的……”赵希之摆摆手。
李思文深切地感受到这个大城市繁华背后的黑暗和冷漠。他不知道兰泽是否有跟他相同的感受,如果兰泽跟一样自己经历过这些事,他还会坚定地说要在北京扎根、做着摇滚乐手活下去吗?
李思文和周子裕回到宿舍时,已经很晚了。宿舍那两个北京人周五下午就回家了,现在宿舍就剩下他们两个,屋子显得空荡荡的。
周子裕先去公共浴室洗澡,李思文一个人呆呆地坐在书桌前,整理纷乱的思绪。乐队终于结成了,兰泽很开心,他也应该高兴才是,可是自己就是提不起兴致。那个宋彦,正在取代自己在兰泽心中的地位……兰泽那句“只有宋彦对我好、思文是坏人”又清晰地在耳边响起,让他的心隐隐作痛。自己好像确实无法跟宋彦比,对方能说会道,开朗得很,又打扮得很时髦,跟那样的人一起一定很轻松,兰泽本身就是很活泼的人,比起沉默寡言的自己来,宋彦是更合他心意的朋友吧……想到就觉得烦躁。不去想这个,想别的,脑子里蹦出的又是赵希之打开房门后那对赤裸着的男女……在精神上有洁癖的李思文回想起那个画面更是觉得无法忍受。满腔怨气无处发泄,正好见到桌面上有一包纸巾,便一把抓起来,扔向身后,却好巧不巧地砸到了刚洗完澡回来的周子裕身上。
“你吃醋了吧。”周子裕把门关上,淡淡地说。
李思文一惊,连忙道:“我吃谁的醋啊?”
“在我面前就别装了,你其实,喜欢兰泽吧。”
周子裕的语气很平板,却像是平地投下了一个惊雷,吓得李思文从椅子上跳起来:“你、你胡说什么啊!我和他……我们都是男人哎!”
“没人规定男人不能爱上男人。”周子裕面无表情地在自己床上坐了下来。
慰藉
本来就冷清的寝室此时更因为周子裕的话,使气氛降到冰点。其中还夹杂着某种一触即发的情绪。
“李思文,你不用解释,你对兰泽的感情别人看不出来,我可是高中那时候就看出来了。”周子裕继续用平板的声音说道。
李思文手脚冰凉,脑袋里一片空白。过了好久,他才跌坐回椅子上,挣扎着说:“你怎么能看出来?”
“因为我也跟你怀着同样的心情——当然,我暗恋的那个人不是兰泽。”
李思文再度陷入沉默。他没想到自己对兰泽的感情会被周子裕看出来,更没想到这个性情古怪的友人竟然是个喜欢同性的人。
李思文也不想再作无谓的抵抗,索性把心情向他坦白:“其实我……并不确定自己对他的心情是不是爱情。只是……会想要关心他,想帮他完成他的梦想,看到他高兴,我也会觉得高兴……啊,我并没有对男人有特别的感情,所以,也不能算是同性恋吧……”
“我也不是同性恋,不过是爱上的人恰好跟我同性而已。”周子裕说。李思文听出他的声音里有些悲凉。
“你是怎么确定你已经爱上他的呢?”李思文问道。
“看到那个人,我就觉得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东西我都可以不要,只要呆在他身边就够了。即使他眼里根本没我的存在,我也认了。”周子裕波澜不惊地说。
李思文沉默了。周子裕这么清高的一个人,居然会说出如此激烈的表白,实在让他惊讶。不过他又挺佩服周子裕的,能对感情如此毅然决然地投入。
“那你有向那个人表白过吗?”
“没有。我知道他喜欢的是另一个人。”
“这……你会很苦闷吧?”
“只要他活得开心,我一个人苦闷也没什么。”
“你觉得你这样……值得吗?”
“爱都爱了,想全身而退是不可能的。没什么值不值得。”
李思文颇为叹服。他本打算问周子裕难道不怕世俗的鄙视目光么,不过一想到周子裕是何许人也,世俗在他眼里屁都不是,也就了然了,没有再问。
“别说我了,想想你自己吧。兰泽是你最好的朋友,以后大家还要经常一起活动,你如果对他抱有幻想,会过得很痛苦的。”周子裕以一副世外高人的口吻为李思文指点迷津,“这才一个学期都不到,就跳出个宋彦;以兰泽的好人缘,估计他迟早会把你放开,投入新的朋友圈子里去。不要相信这世界上会有永恒的东西,友情也好,爱情也罢,没有一样能永远不变。更何况你爱上的又是一个同性,即使你不在乎,也要考虑他是否能接受。如果他不接受同性的感情,那你就会被他鄙视,到时候连朋友都做不成,你又能如何?”
“我……”李思文语塞。恋爱中的人通常都是目光短浅,短得甚至看不见明天,更别说十年二十年以后会怎样。李思文一直都觉得只要能跟兰泽在一起他就满足了,从未考虑过要向兰泽披露心声这种事。现在被周子裕一问,他才想到,是啊,现在尚能跟兰泽一起,那么将来会如何呢?自己为了追随他而来到北京,人家说不定根本就不把这当一回事……刚才问周子裕那句话,更应该问自己:值得么?
周子裕已经知道了自己不可告人的秘密,以后乐队排练时,自己的处境会更尴尬吧。本来大家都是为了共同的兴趣而聚在一起,应该怀着开心的心情去做才是,结果自己反而弄得自己更加痛苦。这是何苦呢。在学校被迫学自己不喜欢的专业,已经够郁闷的了,现在就连本来很有兴趣的乐队一事,也因为这不会有结果的苦恋和众人之间日益复杂化的关系,而蒙上了阴郁的色彩。
“算了,就此打住吧。我没权力干涉你的事,一切按你喜欢的去做,自己不后悔就好。很晚了,睡吧。”周子裕径自躺下,拉上被子。
李思文这才想起自己还没洗澡,只得轻手轻脚地端起脸盆和毛巾,跑去空无一人的公共浴室随便冲了冲,就返回宿舍爬上床躺下了。不过怎么也睡不着。这一晚上他经历的事情都太有冲击性了,让他无法成眠。
虽然尽量克制自己不要翻来覆去,但无意识中还是会辗转反侧。
“睡不着么?”下床传来周子裕的声音。
李思文不好意思地嗯了一声。
“放宽心吧,没什么想不开的。之前就跟你说过,有什么心事就跟我说,不用憋着。咱俩好歹也认识了三年,你对兰泽就无话不说,咋对我就不行啊?”周子裕故作轻松地说。
“对不起……之前对你……不够关心……”李思文连忙道歉。
“不用道歉的,我明白。我说这些只是希望你知道,你不是一个人,我也算是你的朋友,遇上什么问题,还有个朋友在你身边呢。”
朋友……这个词一直离自己很遥远。李思文感激地对周子裕说了声“谢谢”,心情好像真的轻松了不少。
在北京呆了这么长的时间,基本上也算是熟悉了这个城市。来年春天要举行一场“大学生摇滚文化节”,宣传的海报已经张贴在高校的各个角落。“禁色”成军后的第一个目标就是参加这场活动,在舞台上小试身手。兰泽和宋彦每个星期都会来李思文的学校,五人共同排练。大家也经常出没于京城大大小小的酒吧里,观摩驻唱歌手和乐队的表现。李思文每次去时都抱着可以遇见邻家兄长的希望,却都是失望而归。不过酒吧之行还是见识到各式各样的高手,收获良多。
中国的地下乐队林林总总,数量众多,而能获得公司签约的,却极其少。因为摇滚在中国的接受度还是不高,没有公司愿意冒险去签一个唱片很可能卖不出去的乐手或乐队。偶尔有几支幸运的乐队获得签约,却因为市场和效益问题,被迫改变风格,走上主流之路。原本搞摇滚的最后只有去唱流行歌,而原本只会唱流行歌的却要把自己包装成一副摇滚达人的样子,这就是中国乐坛当前的现状。真是应了网友的那句话:“摇滚的没前途,伪摇的有钱途。”而且当前摇滚圈子里也是一片乌烟瘴气,酗酒的、吸毒的、性乱的比比皆是。虽说欧美的摇滚歌手也总跟那些东西脱不了干系,但是他们一直是人才辈出,中国就不行了。看来国内的摇滚音乐人只学到了国外同行糜烂的表象,却没有人家的真才实学。李思文开始对兰泽的信念产生了怀疑,他真的能在这个黑暗的圈子里坚持下去?兰泽是那么单纯又开朗的一个少年,李思文绝对无法允许他堕落到那些渣滓中间去。想到这里,他又坚定了陪兰泽一路走下去的决心。兰泽只适合无忧无虑地笑,他不适合负上沉重的现实之担。那些苦和累就让自己来承受吧,那个孩子,只要一直笑着就好了。
回乡
第一个学期将近尾声。北京的冬天虽然寒冷,不过对于在东北长大的李思文来说,并不难熬。他每天的生活就是上课下课,一日三餐,有时去机房上上网,偶尔跟不同系的人踢几场球。学校并不强制要求上晚自习,这对不愿出门的李思文更是好事。他可以每晚躲在寝室里写自己的东西。他计划写一本小说。周子裕最近偶尔会夜不归宿,李思文觉得那是人家私事,他也不好去刨根问底。只是心里隐隐有些不安。
宿舍的另两人好像都已有了女朋友,每天呆在寝室的时间很少,李思文也乐得清静。外人看着会觉得他们宿舍挺和平的,其实那与其说是和平,不如说是冷淡。大家都没有把宿舍当作共同的家,而是只把那间房子当成暂时的住处,一个歇脚的地方。正因为如此,没人关心宿舍里的事。一开始房间卫生都是李思文在打扫,每天的垃圾也是他一个人倒。李思文并无怨言,倒是周子裕看不下去了,冷嘲热讽了其他两个人一顿。周子裕说话从不带脏字,却比骂脏话还毒,直说得那二人无地自容,也象征性地搞了几次卫生。
李思文在上大学后才渐渐对周子裕这个人有了深层的了解。无论是学校里还是社会上,让人畏惧的人通常都是以下两种:一种是靠肉体的武力征服别人、进而使弱小者害怕的;另一种是气场很强、生来就带有帝王将相之风的人,也就是我们常说的“不怒自威”。赵希之自是属于前者,而周子裕就是后者的典范。此人不爱显摆,但李思文深知他的才华。周子裕琴棋书画皆通,问他什么方面的问题他好像都很了解。有次二人一起去上网,李思文在玩一个解开象棋残局的小游戏,试了几次都失败了,周子裕瞟见那一局,四两拨千斤地说出一套棋路,李思文按他说的出棋,果然没几下就赢了。李思文越来越佩服他,他却不以为意。有人说周子裕恃才放旷,他也不理会,照旧如此。
李思文在这学校呆久了,也就麻木了。他不清楚一本和二本的学校究竟有什么具体的区别。当初没被一本志愿录取时的挫败感也已淡化。习惯真是一种可怕的东西,他经常想。乐队每个周末紧锣密鼓地排练,因为寒假大家都要回老家去,无法再聚。兰泽和宋彦俨然成了密友,李思文看在眼里,心里十分不是滋味。周子裕坐看云起,什么都没再说。赵希之挺喜欢兰泽的小孩子性格,每次都逗他玩,不亦乐乎。
正当一切看起来都步入正轨时,李思文的学校发生了一件大事——有个女生从七层高的宿舍楼顶跳了下去,虽然保住了性命,却摔成了高位截瘫。学校当即下令封锁消息,故此事虽然轰动全校,却没有出现于各大报纸的头条。但是流言私下里还是传得飞快,关于那女生跳楼的原因,马上就出现了若干个版本。有说她是因为家境贫寒、受室友的嘲笑而愤而自杀的,有说她是学业上受到挫折而想不开的,也有说她是被男友抛弃所以才寻死的,甚至还有说她其实是某老板的二奶,被对方拍了裸照威胁而羞愤自杀的……众口铄金,流言漫天飞,就连李思文这与世隔绝的人都略有耳闻。
李思文虽然不认识那个女生,却由衷地为她感到悲伤。还没上大学之前,他觉得生活很简单,也很平静。上了大学后,好像突然踏进了一个纷乱不堪的世界里,好事很少发生,坏事却常有。还没出社会,就已经在大学里饱尝人情冷暖了。离开了家人,只身到异地生活,才意识到亲情的可贵。有人说,这世界上除了爸妈,没有谁会真正对你好。这话虽然绝对,却是真话。李思文每个星期会打电话回家,恭听母亲的唠叨和外婆的关心。以前和家人住一起时母亲经常忙得连家都不回,母子二人感情并不深厚,现在分隔两地后李思文反而特别地想念她。外婆是最疼自己的人了,从小到大一直如此。每次和她老人家通话时,听着那些琐碎的叮咛,李思文都会想抹眼泪。不过男儿有泪不轻弹,他只有把满腹的酸楚憋回心里。李母在电话中不断告诫儿子要好好读书,但是李思文觉得自己十有八九是要让她失望了。即使周子裕几次对李思文说,如果心里不痛快就跟他倾诉一下,李思文却没有那样做。一方面是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另一方面他觉得以周子裕那超脱世俗的思想来看,他是不会理解自己这种小人物的苦闷的。
兰泽的短信从多到少,从有到无。李思文的手机信箱里已经连续很长时间都空空如也,只有间或会收到的一些广告信息。李思文没有QQ或MSN那种东西,在这个年代里他俨然已是一个与时代脱节的人。他只有一个加了锁的博客,把它当作吐苦水的最佳对象。那博客的密码,就是“兰泽”二字的拼音。他的博客地址曾经被周子裕看到过,不过他并未把密码告诉周子裕。网络对很多人来说是逃避现实、避难的好地方,但是对李思文却非如此。李思文对文字和语法很执着,他不能容忍自己打错别字或者说的话前言不搭后语。各大论坛上翻涌而来的错别字和语句不通的话语让他厌恶不已。他也不玩网络游戏,觉得那是单纯的浪费时间。
期末考的那几天大雪纷飞。李思文考得多差他自己心里最清楚不过。之后就是寒假,他和兰泽、周子裕一起搭上了回乡的火车。之所以没选择飞机,是因为兰泽说坐飞机没法看沿路的风景。从北京坐火车到S城,只需一天时间。他们买了早上班次的票。
一大清早,三人上了火车。列车一路飞驰,窗外的景物由繁华逐渐转为荒凉。兰泽一路上眉飞色舞地说着自己在新学校的生活,宋彦的名字被频繁地提起。李思文看着眼前这活泼的少年,总觉得,他内心有些东西已经变了。不过他没资格去管,也没能力去阻止兰泽的转变。兰泽好像到哪儿都有人护着,在高中是自己,在大专则是宋彦。不论是谁,都不会忍心让这个少年触及社会的阴暗面。兰泽之所以会一直那么乐观,一方面是他本性就大大咧咧、什么事都不放在心上,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他根本没有见识到这个社会最真实最沉重的一面。
自己能守护他到什么时候呢?李思文望着眼前的笑脸,痛苦地想。
周子裕坐在自己身边,一路无话。
已经到了下午。一路上阳光普照,车窗外飞速闪过干裂的土地和暗淡的秃树。兰泽说累了,已趴在小桌上睡熟。周子裕闭着眼睛,不知是真睡还是假寐。李思文直直地注视着眼前熟睡的兰泽。他趴着,看不到脸,只看到一头栗色的头发,在阳光下发出金灿灿的光泽。李思文的手不自觉地从桌下抬起,一路伸了过去,触到了那头柔软的头发。
触感真好啊……李思文轻轻地抚摸着兰泽的头,陶醉地眯起眼睛。已经好久没有碰过他了。去北京后的一个学期里,二人根本没有独处的时间。回到S城就好了。回到家乡,他就还是只属于自己一人的开朗少年。不,他从头到尾,根本就没有属于自己过。他有那么多的朋友,受那么多人的喜爱,我对他来说,只是那一大群人中最不起眼的一个。李思文悲哀地想。他曾经多少次自我催眠,尽量让自己喜欢宋彦,因为他们是同一个团队的伙伴。可是每次排练看到宋彦和兰泽嬉笑打闹、说着他无法插上话的学校的事情时,他都希望宋彦赶快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可是此时此刻,他又羡慕起宋彦来。如果自己像他那样潇洒、那样平易近人、那样会说话,就能让兰泽开心了,就能整天和兰泽腻在一起了……李思文没有意识到,其实就算宋彦不出现,也早晚会有另外一些人跟兰泽走得密切的。一切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正当他想得出神时,身旁传来一声叹息,把他拉回现实。周子裕睁开了眼,静静地看着他。李思文一个激灵,赶紧把抚摸兰泽的手抽回来,表情尴尬不已。
“你这是,何苦呢。”周子裕轻轻地说。他声音里竟有一丝悲切。李思文十分肯定自己是听错了。像周子裕那样超然物外的人,是不会如此有感情地对自己说话的。
“我有时侯,真的挺羡慕兰泽这小子。”周子裕没理李思文,自顾自地说下去。
“他好像天生就有魅力,激起别人的照顾欲。正是如此,他才能这么乐天这么盲目地活到现在,还相信只要有梦想、只要努力了,就一定能达到目标。”
李思文惊讶地看着他。
“李思文,你不要生气,我只是实话实说。来北京这半年,你也应该看清现实了。这个社会一点都不好混,普通人想活出个名堂来,都得拼得要死要活才行;想靠音乐吃饭,还是靠摇滚乐吃饭,这根本就是水里的月亮,看着漂亮,却永远无法捞到。就算是兰泽,就算是你,也没有那个力量吧。”
李思文当然清楚这些。但是他还是一厢情愿地认为,只要兰泽高兴,他必定竭尽所能去帮助他圆梦。他不想看见兰泽沮丧的样子。
“你说的我也明白,可是我没办法放下他一个人不管。”李思文闷闷地说。
“你觉得离了你他就没法活了?你以为你是谁呀?”周子裕毫不客气的话语就像一根针,刺得李思文心脏直疼。
“你说过的吧,你也跟我一样暗恋着一个……同性吧!那你应该能体会我的心情!”李思文的声音拔高了。周子裕脸色一凛。
“唔嗯……你们在吵啥呢……”兰泽被二人的对话声吵醒,困惑地抬起头来,揉着惺忪的睡眼。
二人的对话只好就此终止。
兰泽抬腕看了看表:“快了,再有一个小时我们就到喽。”
“兰泽,你……现在快到家了,你很开心吧?”李思文想起什么,问兰泽道。
“嗯,当然了!”兰泽笑着说。
“那……跟学校比呢……我是说,回S城和在北京上学,你更喜欢哪一个?”李思文忐忑不安地问。如果兰泽回答“我更喜欢在北京的生活”,就说明,自己就和家乡一样,已经不被兰泽重视了。
“我想想看哦……各有各的好啦。不过离开家乡半年了,现在可以回去一躺,肯定是很高兴的啦。”
听到兰泽这么说,李思文稍微松了一口气。
“喂,我们找个时间回学校看看吧?”兰泽提议。
兰泽提出的要求,李思文自是无条件答应。虽然他对高中的同学和老师并无多少感情。周子裕也点头表示同意。
火车终于到站了。三人转乘公共汽车到原来的高中附近,周子裕和另两人分别。李思文则和兰泽一道走路回家。
“哇,好久没有像这样和思文一起走回家了!”兰泽仰起脸对李思文说。
看着少年口中呼出的白气,李思文心头一阵酸楚。是啊。之前的三年里,每天他都和兰泽一起上下学。那段日子,真是美好得让人不忍心回忆。之所以会觉得不忍心,是因为现在的生活实在太不尽人意,回忆那些美好的事情后,会更加失去继续生活的欲望。
看着眼前熟悉得不得了的街景,李思文觉得来来往往的行人都特别亲切。这是他的故乡,是他长大的地方。或许北京真不适合自己,这里才应该是自己的最终归宿。
两人就像高中时代一样,说笑着往家的方向走去。李思文多希望眼前的路没有尽头,那样他就可以和兰泽一直走下去。
终于回到了家中。外婆迎出来,抹着眼泪说李思文长高了变瘦了,一边嘘寒问暖一边把他拉近屋子里。桌上已摆满了丰盛的饭菜。母亲从厨房里端着碗出来,见到儿子后话到嘴边,却哽噎了一下。李思文见母亲这样,眼眶一热,差点就掉下泪来。在过去的记忆中,母亲忙于事业,很少跟自己交流。她忙忙碌碌十几年,还不都是为了自己。母亲是多要强的一个人,这些年来从未见她掉过一次眼泪,而现在,见到异地求学归来的儿子,她却哭了。李思文满心愧疚,走上前去叫了一声“妈”,眼泪就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男子汉大丈夫,哭个什么!”母亲赶紧背过身去擦掉眼泪,恢复成平时的姿态,教训起儿子。
三人围桌而坐,吃起了半年后的第一餐团圆饭。
晚饭过后,李思文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跟母亲和外婆天南地北地交谈着。这在以前是很少见的景象。
时间已晚,他便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外婆早已整理好他的屋子,铺好了床。一头栽到床上,李思文环视起这自己在北京多少次午夜梦回时思念着的房间:塞得满满的书柜,陈旧却结实的书桌和早年买的电脑,舒适的单人床……这才是自己的家啊,是让自己最放松的空间。
让宿舍见鬼去吧。让大学见鬼去吧。让北京见鬼去吧……李思文沉入了梦乡。这半年来,他头一次睡得如此安稳。梦里有很多人,母亲,外婆,艺术家,邻家兄长,久未联系的高中同学……当然还有那个无论何时都开朗地笑着的少年。
出发
第十二章
寒假放一个半月。李思文重新捡起半年未碰的琵琶,刚开始的几天他悲哀地发现自己手生了许多。不过这么些年努力下来底子还是有的,多练几次后又恢复了从前的状态。他也问过母亲是否知道艺术家现在身在何处,母亲也不知道。
李思文又回到了过去的生活中。每天闷在家里练琴、阅读、写作,其间跟兰泽和周子裕回了一趟母校。
回校那天下着点小雪,并不太冷。高中还没放假——不到春节前几天,补课是不会停下来的。兰泽去教师办公室跟过去班上的老师们叙旧了,李周二人都不想去,就在学校里四处溜哒。对李思文来说,教学楼,琴室,足球场,到处都充满回忆。和兰泽在一起的回忆。
还是上课时间,足球场上空无一人。李思文站在场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你后悔了吧。”周子裕站在他斜后方幽幽地说。
“……为什么这么问?”
“看你那张脸就知道。”
“也许吧……可能真的有点后悔。不过能和他一起,我也没有怨言了。”李思文极目而望,远方一片白茫茫的。
“哼哼,现在就算后悔了也没用。大学可不像小学中学,可以随便转学。”周子裕说。
“是啊,去都已经去了,就将就着往前走吧。”李思文应道。他忽然想起什么,便好笑地对周子裕说:“想当初你在学校里总是把上衣塞进裤子里,但是大学后你却穿得比谁都时髦,你可真是个奇妙的人。”
“哟,你难得会主动揶揄别人。”周子裕也微微一笑。李思文平时只看过他冷笑的样子,没看过他这么亲切的笑,一时有点不适应。
“你到底是怎么想的?”李思文对此事的好奇心迟了半年才上来。
“啊,他人笑我太疯颠,我笑他人看不穿。就是这么一回事。”周子裕无所谓地耸耸肩。“肯定很多人觉得我是个神经病,那么我就算是神经病吧。”
李思文笑了出来。
“我一整个学期都没见你笑过一次。你要多笑笑才好。成天愁眉苦脸的,我看了都难受。”周子裕对他说。
整个寒假过得平静无事。除了在春节期间家里经常有亲戚朋友来窜门,见到李思文后纷纷向李母夸他在北京上学,有出息。李思文听后心里很不安。在学校到底有无努力,只有自己心里清楚。
过完春节,新学期又开始了。李思文怀着沉重的心情和周子裕一道踏上了回北京的火车。这次他带上了他的琵琶。
二月底正式开学,大学生摇滚节定在四月初举行,“禁色”的排练也进入了最后的阶段。放了个寒假回来,大家都有点松懈,上学期好不容易磨合出来的默契现在又要重新磨合。之前各人都试着自己写词写曲,因为乐队成立伊始,不知道哪种风格才适合他们,便各种不同类型都尝试了一下。玩摇滚初期,大多数人都有个错误的意识,就是觉得曲风一定要很激烈、吉他和贝斯要速弹、有大段的Riff,才算是真正的摇滚乐,也会吸引人;但事实上并非都是如此。可惜大多数摇滚初阶者都没能看清问题的本质。赵希之最喜欢的风格一直是重金属,兰泽和周子裕不愧是同一个老师教出来的,之前练习时不知道是用了哪个乐队的谱,二人都倾向于歌特式的黑暗曲风。李思文是觉得他们吉他和贝斯的技术都上得了台面,但是主唱宋彦的声音并不适合唱那些吼得声嘶力竭的歌。他更适合唱一些迷幻或波糖风格的歌曲。不过现在的情况是五人中三人已达成共识,宋彦是兰泽说什么他都听,自己即使反对,按公平起见,也是一对四,最终还要少数服从多数。于是李思文只好放弃自己的念头,专心练习参演的曲目。
上学期的成绩单发下来了。李思文挂了两科。不久后有一次补考,不过他整个假期都没有再看过教材,很担心自己能不能过。所幸教授们都被那些补考的人求烦了,补考的题目比期末考试简单很多,李思文侥幸得以PASS。
在三月中旬时,五人照例结伴去某间酒吧看一些地下乐队的演出,这一次,有支乐队让他们耳目一新——这个乐队的所有成员都一袭皮衣皮裤,脸上化着妖艳的浓妆,翻唱了某些日本视觉系乐队的歌曲。该乐队一出场,就在酒吧里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吧里很多小女生开心地尖叫着表示欢迎,而一些愤青就表示看不惯这样的乐队。尽管大家对这样的乐队褒贬不一,却给了“禁色”的五人新的灵感。
“各位,不如我们也尝试下视觉系的造型如何?在摇滚节上肯定是最抢风头的乐队才最容易被人记住……”在回去的路上,宋彦第一个提议。
“我也觉得那样很好啊!起码在视觉上很有冲击力!”兰泽附和道。
“可是……你们也看到了,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那样的形象的……刚才在酒吧里才那么些人,就已经有不少人反对了……”保守派的李思文急忙提出反对意见。要出去抛头露面就算了,还要化那么浓的妆……一想到届时会被大家用异样的目光注视,李思文就浑身起鸡皮疙瘩。
他求助地看向赵希之和周子裕,想这俩人应该不会同意,没想到赵希之却说:“嗯,俺各种摇滚都听过的,日本的那些也有了解过。其实视觉系的前身就是七十年代在欧美流行一时的华丽摇滚,俺觉得他们造型和音乐双管齐下,有一定的效果在。”
不会吧……这五大三粗、看似保守的师兄居然也同意……李思文绝望地看着周子裕,希望他不要也表示赞同才好。
没等周子裕开口,兰泽先发问了:“思文,你是不是不能接受视觉系呢?”
“我不是不接受这种形式,而是……我本人不适合做那种打扮吧……太显眼了……”李思文畏缩地说。
“如果以普通的造型上台表演,大家就会看到你的真面目,记住你这个人;如果化上浓妆,你的面貌将会是另外一个样子,就算在台上被大家注意,下台脱掉那身装扮、卸妆后,就没有人会知道你就是刚才在台上的那个人。怕被人注目的你,会选择哪个?”周子裕那理性而不带感情的声音响起,李思文哑口无言。
确实是这么一回事。在舞台上是一个引人注目的鼓手,私下又恢复成普通人,这是不愿被人注意的他最理想的生活方式了。无奈之下,李思文只好同意到时候以视觉系的装扮出场。
“俺说老弟啊,你这样子还真不像是个会热爱摇滚的人呐——”赵希之豪迈地拍了拍李思文的背,“搞摇滚的人大都是愿意表现自己、张扬个性的,你咋就活得这么谦卑呢,嗯?”
此话一出,大家都笑了。兰泽站出来为他说话:“哎呀思文是很有才华的一个人,不过是性格安静了点、内向了点嘛!”
李思文感激地冲他笑笑。这么说,是表示兰泽心里还是很欣赏自己的吧。他的情绪又随着这一句话而雀跃起来。
李思文只有在每周末宿舍另两人回家后才有机会练琵琶。他没办法做到像周子裕他们那样坦然自若地背着琴走在校园里。临近摇滚节了,赵希之的话越来越频繁地在他耳边回响:“你这样子还不像是个会热爱摇滚的人呐——”或许他说得没错,自己根本就不适合走这条路。连坦然接受众人的目光都不能的自己,真的有能力和大家一起站在舞台上吗?自己好像只适合躲在无人的角落里,写些不被人欣赏的作品。
李思文弹琴时周子裕会躺在床上闭目养神。起初李思文很担心自己会吵到他,但周子裕让他继续弹,还说偶尔听听民乐净化下心灵是好事。这个学期开始后他夜不归宿的日子增加了,不过周末两天他却一定会呆在宿舍里。李思文有些纳闷,却不好问他。
周五的晚上。周日就是摇滚节了。近日里,李思文对自己的心理状况和能力越来越产生怀疑。越临近正式登台那天,他心里越矛盾。一方面,他确实很想做到最好、和兰泽他们一起成功地演出一次,另一方面,他却强烈地想要逃避,不想登上舞台,不想被大众的视线盯住。在这样的心态下,自己怎么可能稳定发挥?记得小时候去考琵琶四级时,他的自选曲目是《大浪淘沙》。这首曲子很妙,它的开头一段挺长,和结尾段几乎完全相同,如果注意力不集中,经常会发生只弹完开头段就以为自己已经弹完整首曲子的情况。在艺术家那儿练习时,他就经常发生这种状况。到考级那天,艺术家特别叮嘱他要他注意,不要上台弹完第一段就以为结束了;可是一上台他脑子里就一片空白,弹着弹着就不知道自己弹到哪里了,结果还是只弹了第一段就自我感觉良好地站起来跟评委鞠躬了。如果摇滚节当天自己也走神了,那可就惨了。鼓点是乐队演奏的基础,如果鼓乱了,那么整首歌都会跟着乱……李思文不敢再想下去。
这天晚上,他忍不住问周子裕:“你觉得我真的适合走这条路吗?”话一出口,自己都觉得这问题问得很蠢。
“你自己已经决定了,还问别人干什么。”周子裕看都不看他一眼。
“我知道自己不合适……但是我无法放开那个人……”李思文苦闷地说。
“想和他一起表演,就不要想那么多。要么就好好做,要么就趁早放弃,还来得及。以他的性格也不会怪你。”周子裕冷淡道。
李思文听罢心情还是很沉重。“我……我好像没有足够的才能……”
“你还没让别人见识一下,怎么就能确定你没有才能呢?”周子裕反问。
李思文不再说话。周子裕也没理会他,随手抓了本摇滚乐的杂志,翻了起来。
在五人决定以视觉系造型登台后,兰泽和宋彦就开始筹备服装和化妆材料。虽然李思文私心不喜欢宋彦,不过平心而论,兰泽这次给乐队挑了个最佳人选。宋彦高中时就自己组过乐队,虽然当时是抱着玩玩看的心态,却积累了不少经验。他的专业又是服装设计,对造型和化妆也都有一定的了解,这次“禁色”要登台的服装都是他帮忙张罗的。宋彦人际关系广,又能说会道,一个乐队很需要这样一个会和社会各阶层打交道的人。目前他们还没有遇到金钱上的问题,兰泽生在富贵之家,又是独生子,只要开口,父母自然会满足其要求;其他人也没有较大的开销,一切尚能正常运转。
摇滚节当天。场地是某大学的露天体育场上。现场虽还不至于人山人海,不过场面也十分火爆。各式打扮得很前卫的青年男女早已在台下等候。很多人穿得比摇滚乐手更像搞摇滚的,耳钉、唇环、带刺的项圈,奇异的发型……如果有老人家在场,肯定会大摇其头并感叹“这一代没救了”诸如此类的话。
主办方还算体贴,租了临近体育场的室内篮球馆给参演的乐队作休息室。离开场还有一段时间,馆外人声鼎沸,馆内也是乱哄哄的。
“喂,你给吉他换过弦了吧?”
“有没有多带一只拨片?”
“不知道他们的扩音设备好不好……”
来自各高校的乐队都忙着做上台前的准备工作。这次来参演的不只有北京的高校,还有一些来自周边城市的学校乐队。虽然他们不至于像“禁色”一样奇装异服浓妆艳抹,却也在穿着打扮上下了很多工夫。
在篮球馆里,“禁色”已经招来了不少同行的注视。虽然大家都是摇滚青年,思想是比较开放的,不过视觉系在中国毕竟是很罕见的,同行内也有些不认同的目光。李思文之前是最怕化妆的,结果现在却成了妆涂得最厚的一位,因为他实在是怕被人认出来。尽管宋彦在给他上妆后称赞他“这样很好看”,他还是不敢照镜子,怕自己吓到自己。再看其他几人,李思文不得不感叹,他们还真适合这个样子。宋彦神通广大,不知从哪儿搞到欧洲中世纪风格的衣服,宋彦穿的是国王的,还戴着皇冠;周子裕是贵族,赵希之是骑士,兰泽居然是一身公主的打扮,看得李思文说不出是什么心情。李思文自己则穿着祭司的服装。每人脸上都打着厚厚的白色粉底,眼睛的轮廓被深色眼影夸张地放大,嘴唇上也涂着鲜艳欲滴的血红色唇膏。以前只在网上看过些视觉系乐队的MV影像,没想到自己也会有实践的一天。李思文不禁苦笑了一下。
“你好歹也振奋下吧,这首歌的词可是李大少爷您的作品啊~”赵希之用胳膊肘顶了正发呆的李思文一下。他那气魄跟这身装扮还真搭啊,李思文望着他,心里这么想着。
外面的嘈杂声突然大了起来,摇滚节的乐队比赛正式开始了。“禁色”被排到中间靠后的出场顺序,暂时还不用去后台待命。馆内也有很多人耐不住,跑出去看其他人表演;而李思文则静静地缩在某个角落里,席地而作。宋彦和兰泽在他面前嘻嘻哈哈地聊得正欢。平时就已经很出色了,穿上了这身装扮,怎么看都很耀眼。这两人,看起来简直就是王子与公主,多么完美的组合。相比之下,自己就是一个只配呆在不起眼的角落里、看着他们幸福的小人物。赵希之好像也不顾众人注目跑去看表演了,周子裕在乐器旁边坐着,静静地看着杂志。
鼓手还真方便,不用自带整套鼓过来。李思文自嘲地想。他呆呆地望着兰泽穿着厚重蓬裙的身姿,心头又是一阵酸楚。只要他高兴就好。只要他能做他喜欢的事就好。自己的事情完全不重要。这几年下来自己好像已经抛弃了“李思文”这个人的身份,完全是为了兰泽而活的。无法想象如果兰泽突然从自己的生活中消失后,自己会是什么样子、什么心情。在旁人看来,一个男人为了另一个男人,默默地做着那些事,一定是很不正常、很奇怪的心理,可他已经不在乎了。就算被全世界遗弃,只要兰泽开心,他也就满足了。可是为何心里又有些挣扎呢……是不甘心吗,不甘心舍弃自己的理想吗?只为别人活着的自己,这样到底算什么……
李思文垂下头去,不忍心再看与正与宋彦嬉笑打闹的兰泽。他很想把头埋进胳膊里,让自己沉进空无一人的黑暗中去,却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到,因为那样做会弄花脸上的妆和发型。宋彦一个人忙五个人的妆发,多不容易,自己不能再给他添麻烦了……
就这样发着呆,不知过了多久,赵希之才跑回来叫大家出去准备,马上就轮到他们出场了。
终于要开始了么?兰泽梦想的第一步……李思文想站起身,却因为在地上坐了太久,双腿发麻。
一只手向他伸了过来。他下意识地抓住那只手,借对方之力支撑着自己站了起来。抬头一看,原来是周子裕。
“大家,加油啦!”兰泽欢呼。五人迈着紧张却坚定的步伐,向前走去。
摇滚节
“有请‘禁色’乐队带来他们的《闭锁式思想》!”主持人报幕后,五人登台,各自归位后开始调试乐器和麦克风的效果。台下的观众乍一开始被这五人的装扮和气势唬住了,现场静了一小会儿,下面才开始爆发比之前更大的呐喊和欢呼声。
李思文坐在鼓后,觉得比较满意。一来这里的鼓比学校乐器室那套破鼓强多了,二来这次鼓手的位置离观众席很远,他只要缩在后面打他的鼓就好。深呼吸几次后,他镇定下来,敲响了前奏。一场属于他们的华丽盛宴拉开序幕。
激烈的鼓点、沉重的贝斯轰鸣声和暴风骤雨般的吉他扫弦,还有主无一不给予在场众人最强烈的听觉冲击。台上的五个衣着奇丽的乐手,带领着众人闯入了迷幻的异世界梦境中去。台下有人带头开始POGO,矿泉水瓶在空中飞来飞去,场下的气氛又达到一个前所未有的高潮。
李思文也不禁为这种气氛陶醉,觉得自己好像飘了起来,飘到了遥远的未知之境。他眯起眼睛扫视了一下前方,却赫然看到宋彦正深情地对着兰泽唱歌,兰泽真的像个快乐的小公主一样边弹琴边围着宋彦转。这情景在别人眼里看着是很正常的,乐队成员嘛在台上肯定要有些互动;但是在李思文心中这就是明显的公然“调情”。李思文的心情立刻跌到谷底,强忍着才让自己维持原来的节奏。
那首歌中间有一段比较长的间奏。到间奏时观众的情绪还是很高涨,甚至有男生激动地冲上台来熊抱了兰泽一下,又跳下台去。众人见状兴致更高,台下口哨、尖叫连连,兰泽自己在台上还露出人畜无害的笑容,不论男女都被他的笑容感染,纷纷跟着节奏挥动手臂,中间还不时有人抛起帽子或旗帜之类的东西。
李思文在后边看得怒气冲冲,恨不得扔下鼓槌把兰泽拉到自己身后。他一脸不爽——不过他本来就是个扑克脸,再加上这会儿化了那么厚的妆,就算不爽别人也看不出来。不过这时不知是巧合还是什么,原本一直站在左边的周子裕忽然移到了中间,正好挡住了李思文的视线。
也好,眼不见心不烦,李思文只得埋头做好自己的份内事。
曲调由激烈过渡为缓慢,一曲快要终了。
“灰色的大钟响起花朵闭合
白色的积雪消融秋天来了
明天成为今天光明转为黑暗花儿腐朽后的残酷颜色
从太阳上撒下的大量沙土
可悲的我的未来它在哪里呢……”
忧伤的低吟缓缓响起,漂浮在空气中。宋彦果然适合这种风格啊。李思文心里想。
“谢谢大家!你们才是最棒的!请大家记住我们,禁色!”宋彦向台下的观众致谢,其他四人也走到前排鞠躬。
一个女生突然跑上台来,抱住宋彦强吻了他一下,又满面通红地在众人的叫好声中冲下台去。宋彦被吓了一跳,随后无可奈何地向台下笑笑。五人退场。
回到篮球馆里,也有些乐手对他们说:“哥们儿,你们真牛!”
得到大家的赞扬,“禁色”几人都特别高兴,这说明他们的努力还是有了成果的。李思文现在最想做的事就是赶快卸妆,恢复普通人的身份。正当他拔腿就想往洗手间冲的时候,身后却传来宋彦的惊叫声:“啊呀!惨了……我居然忘了带卸妆油来……”
李思文闻言差点扑倒在地。这么厚的妆,加上油彩,不用专业的卸妆油,根本不可能洗得干净。如果只用水洗,只会洗成大花脸,到时候样子岂不是更丢人……李思文绝望地转回身去。
“怕什么,等下拦辆出租车回去就好啦。”兰泽心情正好,这点小事根本不成问题。
“说得也是,这年头,玩COSPLAY的都敢满大街走,我们为什么不敢走!”宋彦点头称是。
赵希之又跑到外面去看他们之后的乐队表演去了。周子裕默默地把琴装回盒里,在一旁找了个地方坐了下来。
“很累吗?”李思文坐到他旁边问。
“还好。”
二人又是无话。
等到所有乐队表演都结束后,已经是大中午了。最后一项是众人最关注的——评委公布最佳乐队的前三名。
“你说,能有我们么?”宋彦问。
“不知道。大家都很强呢。不过今天能有这样的演出我已经觉得很满足啦!”兰泽说。
台下渐渐安静下来,凝神听一个音乐人公布获奖名单:“第一名,恭喜‘恶魔的右手’乐队!”
在众人的掌声和欢呼声中,第一名的乐队上台领奖并向台下挥手致意。
“接下来是第二名——恭喜“禁色”乐队!”
五个人都愣住了。赵希之最先反应过来:“喂!俺们得奖了、得奖了哎!!!!”
五人你看我、我看你,脸上的表情先是惊讶,再是狂喜。
“我们居然得了第二名啊!!”兰泽跳起来,抱住了比他高出一个头多的赵希之。
“还愣着干什么,上台领奖去啊!”宋彦一脸灿烂地招呼他们。兰泽欢呼雀跃地拉起还坐在地上的李思文和周子裕,跟赵希之一起快步往台上走去。
站在台上领奖时,李思文脑中又是空白一片。眼前没有别的,只有满满的兰泽的笑脸。
他笑了啊,这样就好。自己的任务达成了。李思文欣慰地想。以后也要继续努力,把乐队好好做下去,让他可以一直像此刻这般开心地笑着。
中国的大多数人还是那样,狂欢起来就把素质丢到了脑后。散场后,众人蜂拥而出,只留下满地的矿泉水瓶子和零食包装袋,还有些被扯掉了的衣服和踩脱的鞋子,以及写着标语和LOGO的纸板。
众人出校门时拥挤不堪,李思文跟周子裕不幸与其他三人走散。更惨的是,来的时候为了方便保管,所有人的钱包和手机都是放在宋彦的化妆箱里的,结果现在李思文跟周子裕身上的零钱加起来也只够他们俩坐公交车回学校的。万般无奈之下,二人被迫维持着那身奇装异服去搭公交车。
一路上二人都被来往的行人投以奇异的目光,李思文越走越无力,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周子裕向来不在乎他人眼光,背着吉他悠然自得地走在李思文前边。
“走快点,你越是不想走,被人注视的时间就越长。”周子裕提醒身后的李思文。
好不容易上了车,车里挤满了人。那个地方离李思文他们的学校有相当一段距离,想到要一路被人当成怪胎看,李思文就冷汗直流。正当他还在车门口的过道出犹豫时,被周子裕一把拉了过去。
二人很艰难地挤到了车厢后部。
“你转过来,咱俩面对面站着。你怕人的话,就盯着我的衣服就好了,不要去看其他人。”周子裕一手拽紧吉他盒的背带,一手拉着车上的吊环,对李思文说。
李思文只好照做。下一站又有很多人上来,车上挤得要命,他完全被推进了周子裕的怀里。这样虽然就看不到旁人的目光,但是二人身高相仿,李思文要是直视前方,就会和周子裕四目相接,那样更尴尬。于是他只好低下头去,把注意力集中在周子裕胸前金光闪闪的扣子上。
过了几站后,人稍微少了点,李思文终于有空间稍微活动一下。正当他抬起头想呼吸新鲜空气时,突然发现斜前方有一个熟悉的面容。那个人他应该认识……他盯着那张脸仔细地看了一会儿,心脏差点停止跳动——那个男人,就是当年他暗恋的邻家兄长!绝对错不了的!即使那张脸现在胡子拉渣、比当初沧桑了许多,他也不会认错的!
李思文迈出一只脚,想冲过去找那位大哥,却突然想到以自己现在这副打扮,断是没脸去见他的——如果被他看见自己这模样,他会从此看不起自己的吧……可是他们有将近四年没有联络了,自己好想跟他说话……想问他这些年在北京过得如何,有无坚持当初的梦想……
进退两难。李思文的心像被一双手往两个相反的方向拉扯着,两方互不相让。怎么办……能在茫茫人海里遇见他,已经是奇迹了,如果错过眼前这个机会,想再遇到他,是更加不可能的事了……可是又不能让他看到自己这个样子……
“怎么了吗?”周子裕察觉到胸前的人的动作,关心地问。
“……没、没什么。”李思文不知如何跟他解释,只有苦闷地摇摇头。
“志新桥南到了,请乘客们带好随身物品下车……”标准的女声报站语音响起,车门打开,那个久违了的身影往外一闪,车门又关了起来。
他下车了。
机会没了。以后也不会再有了。
李思文痛苦地闭上眼睛。老天好像是故意要捉弄他,才会让他在这种场合下遇见那个人。
等李思文和周子裕到达学校,兰泽他们已经卸好妆、换了便服,在校门口等着他门俩了。
“你们俩跑哪儿去了,一会儿工夫就不见人影了!”赵希之埋怨道。
“……我才要说你们呢,走那么快……我们俩钱包手机都在你们那儿啊,这一路回来真是折磨……”李思文不满地说。
“好了,趁现在人少,赶紧去把妆卸了吧。”周子裕说。
学校里此时人最少的地方非乐器室莫属。二人拿着宋彦现买的卸装油,跑到那栋二层小楼的洗手间里洗了脸。
兰泽嚷嚷着要一起吃顿庆功宴。折腾了一天,大家都累了,只好就近找了家饭馆解决。
席间大家开心地举杯共饮,沉浸在初出茅庐就取得成绩的欢乐中。
“兰泽,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吗?”李思文问他。
“嗯,宋彦认识一个酒吧的老板,他那儿晚上正好缺乐手,说我们可以过去驻唱哦。”兰泽轻快地说着,拨了拨眼前的头发。“还有就是……我和宋彦打算搬出来住,房子都已经找好了。”
李思文被这个消息震惊了。他震惊的重点当然不是因为兰泽在外面租房子,而是兰泽要和宋彦一起住。
“这个……为什么突然想搬出去住呢?”强作镇定,李思文问兰泽。
“因为我们学校没你们那儿条件好,住宿舍里没法练琴嘛。一弹就会有人嫌吵。不方便……”兰泽答道。
听他这么说,李思文也找不出反驳的理由,却还是担心地问:“你自己能照顾好自己么?出去住了就要什么事情都得自己做……”
没等兰泽开口,宋彦就笑着对李思文说:“思文啊,你应该放手了,兰泽不是小孩子了,他有能力去做那些事情的。如果你一直护着他,他就永远也学不会。就像爸妈教小孩子学走路,总要放手让他们自己走的……”
“就是嘛,思文你就不用操心了,就算我搞不定,这不是还有宋彦嘛!宋彦,你会帮我的哦?”兰泽笑眯眯地把话头抛给宋彦。
“当然了——所以思文你就尽管放一百二十个心吧!”宋彦拍着胸脯保证。
李思文看到两人一唱一和,心里真不是个滋味。以前兰泽也经常忘东忘西,毛毛躁躁的,都是自己跟在他身后帮他弄好一切;而现在,兰泽身后那个人换成了宋彦。他已经不需要自己了么。
“拜托你们不要这么肉麻兮兮的,这些话从三个男人嘴里说出来咋听咋不舒服……”赵希之做了个浑身发抖的动作,打断他们的话。
李思文心里一紧。确实如此啊。宋彦和兰泽只是好朋友,他们之间并无自己对兰泽这种情感。相形之下,自己的心,是显得多么的阴暗、多么的龌龊啊……
“天还冷。喝汤。”周子裕盛了一碗汤,推到李思文面前。
早春的晚上确实还很冷。那碗汤在眼前冒着热气,自己的眼睛也被那盘旋而上的水蒸汽润湿了。李思文呆呆地想。周子裕跟他说话时经常用祈使句,不过自己听着一点都不觉得反感。这就是所谓的个人魅力吧……自己缺少的就是这种魅力。如果兰泽能像自己听周子裕的话那样听从自己的话,现在他也不用这么苦闷了……
“呐,以后请各位尽量抽出晚上的时间,尤其是周末,我们要去驻唱啦。虽然可能会辛苦点,但是那样能让更多的人认识我们、接受我们……”兰泽清脆的声音再度响起,“为‘禁色’的未来干杯!”
众人举杯相碰。
也罢,只要他高兴就好。其他的任何事自己都可以忍受。李思文再度点点头。
无路可退
接下来的日子比之前忙碌许多。五个人以前都是去酒吧看人家表演,现在轮到自己上台,一开始心情自然是很兴奋,但久而久之,起初的兴奋感就被疲惫感取代。酒吧里人杂,什么人都有,并不是每个人都买他们的帐。“禁色”跟其他地下乐者一样,没少受别人的白眼,甚至被当众羞辱过。不过为了坚持下去,他们只能默默忍受一切不快。
兰泽和宋彦搬到新居后,李思文经常去看他们。第一次去,李思文就被眼前脏乱不堪的房间弄得相当头大。
“我说,这还算是人住的地方吗?”李思文抓着头发问仿佛是坐在垃圾堆里的二人。
“啊哈哈,不用在意不用在意,我们两个男人不太会整理房间嘛……”兰泽无辜地冲他傻笑。
“思文有洁癖吗?那真是不好意思了……”宋彦摸摸头,不好意思地说。
“别说洁癖,你们这样子就连正常人都看不下去吧!拜托,这是你们生活的环境哎!住在这么脏乱的环境里你们怎么还能不当一回事……”李思文被这两个神经奇粗的家伙搞到快崩溃了。他实在是看不过眼,就主动帮他们收拾起房间来。
花了一下午,卧室和客厅才终于打扫干净。收拾出好几大袋垃圾,李思文无奈地摇头。
“你们平时有按时吃饭吗?”李思文看看表,已经到了晚餐时间。
“平时就在学校吃完再回来啊,周六周日就自己随便做点什么解决。”兰泽说。
李思文走进厨房,只见水池里堆着还没洗的碗碗盆盆,隐约有点异味散发出来。
“你——你们吃过饭怎么不洗碗!都有味道了!这是今天中午的么!”李思文指着水池里的惨状怒道。
“啊,那是昨天中午的……”兰泽吐了吐舌头。
李思文绝望地看了看好友,认命地走去洗碗。
当天的晚餐是李思文做的。中国自古以来就有“君子远庖厨”的信条,故一般男生都不会做饭。但李思文由于母亲太忙,基本上没时间回家做饭,外婆身体又不太好,小小年纪就自己学做饭了。这些年下来,也锻炼出一手好厨艺。
吃着李思文做的菜,兰泽和宋彦一脸感动得要痛哭流涕的模样,看得李思文十分无语。
“你们俩每天都过的是什么日子啊……”李思文感叹道。
“思文要是也出来和我们一起住就好了……”兰泽哀叫道。
“哼,现在才记起我的好来……”李思文嘴上表示不满,实际上早就心软了。接下来的每个周日,李思文都会去看兰泽他们,并且义务帮那两个生活白痴做饭洗衣服外加整理房间。
周子裕不时也会和李思文一起过去,不过他去了也是嘲笑兰宋自己租房生活后的“惨状”,不会像李思文那么好心帮他们干活。赵希之看到他们自己过日子后非常羡慕,没多久就搬去和他们一起住了。
在唱遍全城大大小小的酒吧后,“禁色”也渐渐摸清了门路。不同的酒吧里客人的类型也不尽相同,有些酒吧里的客人会比较欢迎地下乐队。“禁色”现在已经固定在几个酒吧里驻唱了,很多时候他们会以视觉系的造型登台,受到观众、尤其是年轻女性的好评。“禁色”很喜欢那样的氛围。见听众不排斥,他们更是尝试了各种不同的夸张造型。半年下来,“禁色”在地下圈子里也已小有名气。
同样是活在那样的环境中,地下乐队之间大都惺惺相惜。“禁色”的五人也认识了好多同道的朋友。李思文开始向那些已经在北京混了好久的老牌音乐人们打听,问他们认不认识一个叫罗天宇的人。这个名字就是他那个邻家兄长的名字。可惜目前为止他问到的人都说没听说过这个人。
由于晚上经常要出去表演到很晚才回宿舍,李思文隔天早上经常起不来,课也因此缺了很多节。他本来就对所学的东西没兴趣,现在又缺课太多,根本没法应付考试。辍学,这个想法第一次出现在自己脑海中时,他还被自己吓了一跳;可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个想法越来越清晰地盘旋在他头脑里。不过他还是下不了最后的决心。现在他唯一坚持出席的课,只剩下语文。
斗转星移,大学的第一学年结束。暑假回家乡的时候,李思文心中已经隐约预感到,这很可能会是他最后一次回S城。因此这个暑假他过得特别珍惜,对母亲和外婆分外亲切。母亲不明就里,还以为这个自闭的儿子终于开窍了,很是高兴。
大二开学后,上个学期的学分单子发了下来。大学里,科目的最后等级不只看期末考试,还要看平时出席情况和作业完成情况。当李思文得知自己一直上得最认真、作文交得比谁都勤的语文居然只得了C+,而有些上课一直睡觉作业也草草写完就交上去的同学却得了A后,他终于下定了退学的决心。
兰泽他们那房子小,没法跟他们同住。房子还要另外再找。虽然现在暂时还能付头两个月的房租,但是不久之后钱肯定就是大问题。要自己买菜做饭、交水电煤气和网费,不能再用学校的乐器室,鼓也要自己去买……要面对的问题很多,但李思文去意已定。
他小心翼翼地告知周子裕自己的决定,以为对方肯定会反对然后讽刺自己一番。出乎他的意料,周子裕只是默默地看了他一会儿,问:“你确定了?”
“嗯,确定了。”
“将来后悔也来不及了哦?”
“……到那时再说吧。”
短暂的静默过后,周子裕缓缓开了口:“我也退吧。”
“咦?”李思文没反应过来。
“我也退学。”周子裕面无表情地说。
“你……你疯了!”李思文大惊。
“说别人之前先想想自己。”周子裕淡然道。
李思文被这话噎住了。过了一会儿,他才说:“退学是我自己的事,我不想拖你下水呀……”
“我并不是为了你才也说要退学的。是我自己不想继续念了,与你无关。”
“我是被逼着学会计的……可你不一样,你当初就想读中文系的不是么!”
“中文系到底好不好,你要是去念了就会知道了。理想和现实是有差距的。”
“可是……那样你的前途就……”
“你既然知道会没前途,为什么自己还要退呢?”
“我……”
“与其再勉强自己去面对毫无兴趣的东西,不如趁早退出,做点自己喜欢的事。人生苦短,我们也没几年青春可以挥霍了。”周子裕叹了口气。
于是二人一起去教务处递交了退学申请。在往返的路上,谁都没有说话。
赵希之得知这个消息后大为震惊。“俺没想到你们能为乐队牺牲到这个份上!”
“也不全是。唉,很多事情说不清楚……”李思文摇了摇头。
“唉,你们呐……我只要熬完这一年,文凭就到手了,你们俩小子……唉……”赵希之重重地叹着气。不过木已成舟,他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鼓励这两个师弟继续往前走。
退学这个行为好像也会传染。兰泽见到好友都为了搞好乐队做出如此大的牺牲,自己也没多想,就也跟着退了学。宋彦也有样学样。李思文得知兰泽也退学的事后又气又悔,却狠不下心来骂他,只有不停地责怪自己开了坏头。
现在可倒好,大家都是同一条船上的了。
李思文和周子裕租的房子就在兰泽他们的附近。那一片算是一个贫民区,在那儿租房住的大都是自由业者和下岗工人。
不能去学校用乐器室了,只好另找排练的地方。退学不仅是自断前路之举,还同时也自断了财路。已经是成年人了,不能再向爹妈开口要钱,而搞乐队的开销又很庞大,现在钱成了主要问题。首先是排练地点的选择。专业排练房太贵,几个人光是交房租就已经够受的了,不可能负担得起设备一流的排练室;宋彦本来打算在郊区租个旧仓库,但是发现那儿实在离他们住的地方太远,而且那里的防盗设施一点也不到位,如果把鼓放在那儿估计没几天就会被人偷掉。后来兰泽在他们那小区里转悠时发现某栋楼下边有个没人用的地下室,便怀着试一试的心态找到地下室的所有人,问他可不可以把那间地下室租给他们。幸好那人说地下室现在已经没用了,答应以廉价租给他们。地下室里有电源接通,一切尚令他们满意。
自己排练就一定要有音箱和模拟器。音箱按牌子和质量不同,价格差异幅度相当大,从两三千到二三十万不等。众人凑钱从一个熟人那里以两千块的价钱买了个二手的某牌音箱,又去乐行买了个价格低廉的模拟器。宋彦从家里顺来一套卡拉OK的设备,省了他们一笔小钱。刚开始李思文银行帐户尚有母亲开学前存着的不少钱,不过付了首月的房租和押金、凑钱买音响设备和鼓后,帐户里的钱已经所剩无几。
接着就是地下室的隔音问题。这附近全是住宅,为了不吵到其他人,几人还得想办法减少噪音。几个有经验的前辈们教了他们几招,也不外乎就是铺地毯、往鼓里塞棉被、在鼓面上蒙湿布以及往门缝里塞棉花后用胶带封住之类的。这么一搞,本来就不透风的地下室就完全成了密室。为了不“出名未捷身先死”,他们只好再买来一台小空调装进去。
杂七杂八的事情都忙完后,各人已是山穷水尽。只有兰泽的家人还宽宏大量地寄点小钱来,其他人都像是众叛亲离。
李思文是在退学一个星期后接到母亲的电话的。他知道纸包不住火,母亲早晚有一天会知道他退学的事情,只是没想到她会知道得这么快,自己还没做好心理准备。
“李思文!你是脑子进水了吗!刚才学校打电话来说要跟家长确认你退学的事,我还不相信,硬说人家肯定是搞错了!结果学校把你的退学申请传真过来我才相信……你疯了是不是!”李母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臭骂,李思文毫无招架之力,只能硬着头皮听她骂下去。
“你倒是说话呀!给我好好解释解释!为什么好端端的突然就不念了!啊?”
“我……当初就跟你说过,我对经济什么的一点兴趣都没有,结果你还是硬逼着我去念……这样下去实在太……”李思文沉重地说。他知道这么做最对不起的就是母亲,但是退都已经退了,不可能再回头了。
“你个浑帐东西!我生你养你,一个女人辛辛苦苦跑去外边抛头露面做生意,还不都是为了你!希望你有出息!希望你将来生活有保障!结果你可倒潇洒,说不玩就不玩了!你连个文凭都捞不到,将来还指望找到好工作吗!”电话那头声音一声比一声高,震得李思文耳里嗡嗡直响。
“妈……我知道我对不起您……但是我向您保证,我会靠自己的力量生活的……请您不要担心我……也……让我按自己的意志活下去吧……”李思文的声音发颤,却还是坚持把心里的话说完。
“哈、哈哈哈……按你自己的意志……你现在是人大了,心野了,翅膀硬了!好,我不管你!从今往后都不管了,你别指望我再管你那点破事儿!我就看你将来摔得头破血流,到时候就算你哭着喊着求我我都不会再管你!”李母怒吼道。
“妈……”李思文悲切地叫道。
“别叫我妈!我不是你妈!从现在起我就当没生过你这儿子!你跟你那死爹是一样一样的,都他妈可着自己的性子瞎闹腾,自己闹够了就拍拍屁股一走了之!滚吧!都滚得远远的!”
“妈——”
耳边传来“嘟、嘟”的忙音。母亲已经把电话挂了。李思文再拨过去,对方已关了机。
李思文无力地握着手机,蹲下身子,靠在了墙上。出租屋那房子已经有年头了,墙皮已经剥落,墙面上也裂出一道道细缝。
即使他从小到大母亲都忙得没时间跟他交心,对他的教育方法也有些简单粗暴,可是他比谁都清楚母亲身为一个拖孩子的单身女人的不易。而这次,他是彻底地伤了她的心。当初父亲就离开了她,和另外一个女人远走高飞了;如今她唯一的儿子、唯一的寄托,也狠心地挣脱了她的手,从她的视线里消失了。多么可怜的女人……
李思文很想大哭一场,眼眶却干涩得挤不出一滴泪来。有一种被世界遗弃的感觉袭上心头。他觉得自己好悲惨。被自己伤害的母亲也好悲惨。年迈的外婆知道这件事后不知会多伤心……他真恨这样的自己,无情地伤害了最亲的人的自己。这一切的一切的起因,都可以追究到他的恋情,他对一个同性的、不被允许也无法表达的荒唐的单恋。
心里好难受。是内疚吗,还是后悔了?是自己做的决定,就不应该后悔。可是现在却控制不住地想,如果不退学就好了。如果不搞摇滚就好了。如果不来北京就好了。如果不喜欢上兰泽,就好了……
李思文维持着倚墙蹲坐的姿势,把头深深地埋进双腿中。
发现
乐队的排练每天在地下室里进行。乐队刚成立初期,五人彼此还不太熟,因而也就相当客气,对于音乐方面也是采取少数服从多数的决定方案;现在大家已经熟了,又都是个性强的人,慢慢开始在音乐理念上互不相让,小争吵不断爆发。李思文是个把工作和感情分得很清的人,私下里他虽然还是不大喜欢宋彦,但在音乐上他们俩是站在同一阵线上的;周子裕当初会接受粗鲁的赵希之,也是因为二人理念相同;兰泽身为一队之长,不得不负责调停两派人马的争执,好不困扰。对于乐队该朝什么方向发展,还是没有定论。
另一方面,资金短缺已经严重地威胁到他们的生活。为了混音,兰泽那儿和李思文那儿都买了电脑,现在如果不马上出去赚钱,他们怕是连下个月的房租都付不出来了。虽然在酒吧唱歌也有一定收入,但乐器是慢性消耗品,再加上每天排练而产生的大额电费,实在是入不敷出。
赵希之大四,要实习和赶论文,忙得很,没法出去打工。剩下的四人都是中途辍学,没有大学文凭,出去找工作也是四处碰壁。在无数个日夜的奔走下,各人总算都有了着落。白天不用上学,他们也有时间同时兼职几份工作。社交手段高明的兰泽和宋彦是在咖啡厅里当服务生,还在琴行里帮忙推销乐器;周子裕电脑技术好,就去某个刚开张的小网络公司做事,零零散散地接一写帮人做网页或平面设计之类的工作。李思文最痛苦,以前最怕与人交往的他现在也必须在琴行里上班,教人弹琵琶。幸好学琵琶的大都是文文静静的女孩子,他不用费尽心思使对方安定下来。刚开始时不善言谈的他相当不习惯这样的工作,还被客人投诉过;不过时间长了,学生固定下来后,他也终于有了教师的样子。
兰泽宋彦是生活白痴这点自不必说,这边周子裕也不太会居家过日子。所以,乐队的生活费都交给了李思文,让他打点一切。李思文除了上班,还要当整个乐队的保姆,买菜做饭、洗衣打扫、日常用品采购,都由他一手包揽。其他人也曾想帮他分担一些杂事,但是结果往往是好心办坏事,正事干不好,反而给李思文添了更多麻烦,让李思文觉得这些事还是自己来做吧。
他们认识的那些搞音乐的朋友大都也是一穷二白,生活比他们好不到哪儿去,还有比他们活得更为窘迫的。李思文心软,见不得别人受苦,有时看到有些地下乐队的人穷得连饭都吃不上,就不顾自己也穷得叮当想,主动掏钱买饭给他们吃。周子裕提醒他要明眼辨人,做人不能太善良,可李思文还是经常同情心泛滥。
不知不觉又到了冬天。这天傍晚,李思文买完菜走在回兰泽家的路上。为了方便,五人都是在兰泽那儿一起吃饭的。寒风嗖嗖吹过,他捂了捂松开的围巾,顶着风往前走。走近他家那栋房子时,好像听到什么声音。李思文停下脚步,竖起耳朵仔细听——
“咪——咪——”好像是什么动物的叫声。李思文寻声一路找去,终于在楼下的矮树从里发现一个纸箱子,箱子里躺着一只看起来才刚出生没多久的小猫。小猫浑身雪白,看上去好像快被冻僵了,只能发出微弱的叫声。
李思文的同情心再度泛滥,忍不住把小猫抱回了家。
“哟,你从哪儿买回来一只猫啊!”周子裕惊讶地看着他。
“我哪有钱买……是在楼下捡回来的,它好像被人扔在那儿了,这么冷的天,怪可怜的……”李思文把猫交给迎上来的兰泽,转身去厨房做饭。
“李思文你真是雷锋转世。”周子裕哼哼一声,却也没多说什么。
“哎呀它在舔我的手哩!真可爱!养一下也没啥不好吧!”兰泽已经和小猫玩上了。
“舔你?它是饿了吧……”宋彦也跑过去看了看小猫,“家里还剩几罐牛奶,给它喝一点吧。”
“好啊——啊,天冷,叫思文把牛奶先热一热……”兰泽跑去打开一罐牛奶,到厨房让李思文加热。
“这年头的人咋这么狠心,它才多大一点儿就不要它了……”刚从学校回来不久的赵希之摇头道,随即一拍脑袋:“喂,你们真想养它么?”
“它这么小,应该吃不多吧,养着也没啥问题。”宋彦温柔地摸着小猫的皮毛说。
“不是这个问题……你们可要知道,在这里养宠物也是要‘上户口’的,听说上一个牌就得几千块钱呢!”赵希之说。
“哎呀怕什么,这边多少人偷偷养狗都没去上牌,只要不被寻检队的发现就行了呗。”宋彦不在意地说。
“这小东西摸起来真暖和,感觉还不赖……”宋彦继续逗小猫玩。
兰泽把热好的牛奶端出来放到地上,小猫立刻扑上去,贪婪地舔了起来。
“养吧养吧,多可爱啊……”兰泽高兴地叫道。
“兰少,你连自己都养活不了,还想养它?怕是只会把它养死了……”在一旁上网的周子裕给兰泽泼冷水。
“还敢说我……你比我也好不到哪去……”兰泽白了他一眼。
“吃饭了!”李思文从厨房里端盘出来,向众人招呼道。
冬日里,最幸福的时间莫过于一家人围在桌前,一边吃着热腾腾的饭菜一边聊天。这五人虽然不是亲人,却也在这段甘苦与共的日子里建立了深厚的兄弟情谊。饭桌上,大家开心地说着自己一天的经历,喝饱了的小猫在桌子底下钻来钻去,一派温馨的景象。
“兰泽,周子裕说得没错,真怕你养不好它,哪天再一不小心把它弄死了……”李思文忧虑地说,“而且你们仨白天都不在家,它一个人……不,一只猫在家里,也挺郁闷的……”
“也是哦,我们白天打工的打工、上学的上学,没人陪他……”
众人都有工作或学业要忙,没时间也没闲钱去照顾那只小猫。在商量一番后,大家决定把它送给他们常去的“海月”酒吧的老板的太太——她人很温柔,特别喜欢小动物。
在李思文他们还没退学时,他就发现周子裕每周多少会有几天夜不归宿,周末除外。现在他们出去一起住了,周子裕几乎就没有再那样过。
一个周四的晚上,李思文有课要教。教课结束后,已经快十点了。他一个人孤独地走在繁华的市中心街上,准备乘公交车回家。当他走过某个酒吧时,却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走了进去——那好像是周子裕!
李思文很是惊讶,偷偷地跟了上去,也进入了那间酒吧。
他会惊讶,不只是因为周子裕这么晚了竟跑出来泡吧,还因为,那间酒吧不是一般的酒吧。“禁色”当初满城找场子时,他们都知道的,那间酒吧是一间GAY吧。为了避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一般乐队是不会去GAY吧里表演的。“禁色”也不例外。而现在周子裕却一个人来到这里……对了,他说过他喜欢的人也是同性……难道……李思文不敢再想下去,一路尾随着他进入酒吧深处。
周子裕朝最里面的一张桌子走了过去。那儿已经坐着个年轻的俊美男生,显然是在等他。
天啊,那少年怎么看,都不像是已满十八岁的样子……未成年人……李思文在离他们不远的座位上坐了下来,用外套上的帽子遮住头,畏畏缩缩地偷听二人的对话。
“Joe,你终于来啦——”那个少年开了口,撒娇道。他的声音甜腻得让李思文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Joe?是在叫周子裕吧……他紧张地继续偷听。
“我今天来,是最后一次跟你说清楚,不要再成天打电话找我了,也不要发那么多短信。我以后不会再来了。”周子裕冷冰冰的声音响起。
“不要这么绝情嘛~这阵子一直都见不到你,人家超想你的~”
呃……好肉麻……李思文的鸡皮疙瘩再度窜起。
“可是我不想你啊。我们第一次做的时候,我就跟你说得很清楚了吧,我只是玩玩而已,并不想谈恋爱。”
做……做?!李思文大惊失色,猛地抬起头来。
“HI~帅哥,你一个人吗?”李思文眼前突然一暗,一个娘娘腔的声音在他面前响起。他慌慌张张地仰头一看,只见一个胖得像球一样的高大男人矗立在他面前,正向他抛着媚眼。那胖男人居然还穿着一身性感连衣裙,胸前两团肥肉挤得像是有B罩杯。李思文被吓得不清,赶紧摆手:“不……那个……我、我不是……”
“讨厌~你明明就是一个人~要不要跟我一起做些愉快的事呢~”胖男人径自走到他身边坐下,满是毛的粗壮手壁擅自拉住了李思文的外套。
“啊啊……请、请你放手!我真不是……”从来没有跟“禁色”的成员以外的人如此近距离地接触过,况且还是这么一个恐怖的GAY……李思文从心底往外涌起厌恶感,甚至反胃想吐,但是受过的教育还要他维持着最起码的礼貌。
那胖男人还是不放手,想要进一步抱住他。
“不要过来!!”李思文终于受不了了,大叫着从他身边挣脱。
“李思文!”身旁传来冰冷却惊讶的声音。
完了……被他发现了……李思文心惊肉跳地转过身去,正对上周子裕那惊诧又愤怒的脸。
波澜
李思文尴尬得要死,逃也不是,站也不是。那胖男人见状,哀怨地说:“什么嘛!原来你们俩是一对啊!”
听到他这么说,原本和周子裕一起的少年也拍案而起,大声对周子裕说:“你是有了新欢所以才对我避而不见的吧!”
本来气氛就很温和的吧里现在更是静了下来,周围的人都看向这纠缠不清的四人,期待着这出伦理剧将会如何发展。
李思文见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到这边,顿时全身神经紧绷起来,感到一阵窒息。
周子裕知道李思文怕被人看,赶忙拉着他往大门外走去。那美少年还欲留下他,他只得说:“你也一块儿出来说!”
三人急促地穿过吧里的人群,来到门外。凛冽的空气让李思文的头脑清醒了许多。
“Joe,看你这意思,就是要他不要我了?”少年怨恨地瞪着李思文。
“我说是,你满意了吧?以后别再缠着我了!”周子裕无所谓地摊手。
少年气哼哼地白了李思文一眼,转身折回吧内。
“我……”李思文正欲向那少年解释,却被周子裕拦了下来。
“你来这种地方干吗!”将李思文拉到一处僻静的街角,周子裕怒冲冲地质问他。
“这句话应该是我问你才对吧!”李思文没好气地顶回去。
周子裕愣了愣,一想也是。静默了一会儿,他才缓缓开口道:“你知不知道这地方人有多混杂,我很担心你。”
“我也担心你啊,要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跟你到店里去啊!”李思文吼道。
“回家吧。”周子裕叹了口气,率先向附近的车站走去。
夜晚的公车上人很少。二人一前一后地坐了下来,一路上谁也没说话。街上昏黄的灯光照得周边的景物一片凄凉。
李思文觉得这一路的时间过得比平日漫长很多。好不容易到了站,两人又维持一前一后的距离下了车,往家走去。
回到家,打开门,在黑暗中摸到开关,开了灯。暖气已经开始供应,屋里很是温暖。
李思文疲惫地脱下外套,一屁股坐在旧沙发上。周子裕则是慢条斯理地去卫生间洗了把脸,再走回客厅,在沙发的另一端坐了下来。
“之前上学时你也经常晚上不回宿舍,就是去那个地方了吧。”李思文终于忍不住问。
“嗯。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周子裕不动声色地说。
“就是今天晚上。我下班后路过那时看到你进去,一时冲动就跟你进去了……对不起。我不该刺探你的隐私。”李思文整理了一下思绪,主动向周子裕道歉。
“没什么好道歉的。你现在看清我是个多么龌龊的人了吧?是不是觉得我很恶心呢?以后还是少和我接触为妙。”周子裕直直地盯着天花板。
“不!我没那么想……只是……你不是有一个喜欢的人吗?可是刚才在店里听你的话,好像只是和那个孩子玩玩而已……你这样,既伤害了那孩子,又、又对不起你喜欢的那个人吧……”李思文小心翼翼地说出心中的想法。
“你果然不能原谅精神上出轨的行为啊。”周子裕笑了出来。“虽然我也和你一样暗恋着一个男人,但是我们俩情况不同。你说只要兰泽高兴你也就满足了,可是我喜欢的那个人,他好像一直就背负着沉重的心理包袱。我从没见他真正高兴过。你明白的吧,如果看到兰泽伤心难过,你会是什么感觉……我就眼巴巴地看着他活得愁云惨淡,却一点忙也帮不上。看到他郁闷,我比谁都难过啊!可是我不知道怎样才能让他开心起来……我没你那么强的忍耐力,这种日子对我而言是种折磨。如果不在另一处宣泄一下,我会难过死的……”
认识周子裕以来,这是李思文第一次听他说这么多话。平时那个举世皆醉我独醒的周子裕不见了,他眼前的只是一个和普通人一样为爱情而苦恼的年轻男人。等一下……他说他“眼巴巴地看着他活得愁云惨淡”,这就是说——那个人现在也在北京?而且还离周子裕很近!按时间推算,周子裕大一时就经常晚上去GAY吧……那时候他们的生活重心只有那所大学,莫非那人跟他们是同校的?之前周子裕还说过,他高中时就跟自己一样喜欢一个同性……根据这一切来猜测,结论只有一个——那人跟他们高中就是校友了,大学也考上了同一所。会是谁呢?李思文对高中同学都是漠不关心的,不清楚到底有谁跟他们考上了同样的学校。想到这里,李思文也无能为力了。他顿时觉得周子裕比自己还可怜。至少他现在能每天都见到兰泽,而周子裕退学后就离那人更远了。
“对不起……”李思文满心内疚,再度向周子裕道歉。
“你没必要道歉的。”周子裕又恢复了平日那高高在上的表情,“我已经决定不再去那间酒吧了。刚才你也看到啦,我跟那小子说得一清二楚了。”
“你……以后你再难过的话,就跟我说吧……虽然我知道我嘴笨,说不出什么安慰你的话……但是……我可以陪你的……”李思文不安地望向自己的同居人。
“谢谢。你不会看不起我吧?”周子裕苍白的脸色稍微恢复了点血色。
“不不不,绝对不会的!”李思文拼命摇头。
周子裕惨淡地冲他笑笑。
经过了这个小插曲后,李思文和周子裕的感情比以前好了很多。难兄难弟,说的就是自己和周子裕这样的吧,李思文心想。
临近过年,“禁色”被不少场子请去表演。过着忙碌而充实的生活,不知不觉,年关将至。学校放假了,赵希之回老家了,剩下四人都早已和家里闹翻了,没脸回家去。这个年,只能在北京过了。四人的生活还是很拮据,李思文被生活磨练得完全掌握了精明主妇的诀窍。以前不喜欢出门,更不喜欢去人多的地方,现在为生活所迫,必须天天去菜市场跟人讨价还价,一分一厘都要斤斤计较;每逢节假日附近的超市搞打折促销活动,他也得冲进去跟一大堆家庭主妇抢廉价的日用品。其他三人有空就会去跟他一起,虽然干不好讨价还价或者跟女人们抢东西这种事,帮忙拎一下东西还是力所能及的。
托之前多场演出的福,在过年前他们终于有了一点闲钱。年三十晚,在李思文的巧手下,四个人在一起热热闹闹地吃了一顿丰盛的团圆饭。
兰泽他们的客厅里房东留下的小电视。三十晚上电视一直开着,锁定在中央台的春节联欢晚会。虽然没人看,但是过年一定要有那个气氛。窗外爆竹声此起彼伏,夜空也不时被高高窜起的烟花照亮。楼下有大人孩子的叫声和笑声。在这种合家团聚的时刻,不想家是不可能的。不过谁都没说出来。为了完成梦想,为了把乐队做好,大家牺牲的都太多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只能擦干泪水,继续坚定地向前走。
春节期间,“禁色”好不容易也能给自己放个小假,趁机休养生息。年初三晚上,四人集体去“海月”喝酒——当然,李思文去了也只会喝白水或果汁。而这天晚上,“海月”的老板刘哥给了李思文一个重要的消息。
“刘哥,我们给你那只猫还好吧?”一进门,兰泽劈头就问。
“好得很!你们嫂子已经把它养成一只肥猫了,哈哈哈哈!”王哥爽朗地笑着,看到李思文,连忙招呼道:“思文啊,你之前不是逢人就打听一个叫罗啥……”
李思文浑身一震,急忙说:“罗天宇!”
“啊对对对,罗天宇。你嫂子前些天代替我去参加个聚会,认识了一个朋友,他好像知道一个叫罗天宇的人……不知道是不是你要找的那位,不过据说那姓罗的人确实是几年前从S城来的,也在某个乐队里呆过一阵,不过后来那个乐队解散了……”
李思文激动得嘴唇直打颤,话都说不出来。其他三人见状,私下开始嘀咕起来。
“你们跟他高中就是同学,知道这罗天宇是谁么?”宋彦问兰周二人。
“我跟他同桌两年下来他都不咋跟我说话的,你问兰泽。”周子裕撇撇嘴。
“我也没听他提过这个名字啊……”兰泽也摇头否认。
“这就怪了,连你们两个都不知道……可是看他这一年下来一见搞乐队的就问人认不认识那姓罗的,想必那个人对他一定很重要!”宋彦推测道。
“咱直接问问他吧……”兰泽提议道。
“我估计他不会告诉我们的,他性格你又不是不清楚,跟我们是只报喜不报忧的,什么苦事都自己埋心底。”宋彦叹气。
那边三人议论纷纷,这边李思文“唰”地扑上前去,抓住刘哥的双手问:“他、他现在人在哪里!”
刘哥也被他的激动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一步,才从衣兜里掏出一张便条交给他:“喏,这是你嫂子他朋友给的罗天宇的住址,不过是两年前的地址了,现在那朋友也和他没联系了,不知道他有没有搬走啥的……”
“真的很谢谢您!也帮我跟嫂子说声谢谢!”李思文说完,就一阵风地冲出了酒吧。
刘哥和在场的三人都呆住了。他们认识了这么久以来,李思文一直都很有礼貌,遇事也很冷静,像今天这么激动到失态的样子,他们还是第一次看到。
纸条上写的住址离市中心挺远。李思文打电话给信息台查到了坐车的路线后,就急急忙忙地冲向了车站,也不顾现在已经晚了。
这班公车很旧,一路颠簸个不停,还咣当咣当地响。李思文一路都在想,自己见到那个人后,要跟他说些什么,差点坐过了站。
慌忙地跳下车,环视四周,发现这地方很荒凉。周围都是破破烂烂的低层小楼,不过眼下好歹也是过年,倒也有些窗前挂了红灯笼,还有点过年的气氛。向路人打听清楚后,他找到了罗天宇住的那栋楼。进楼后一片漆黑,走廊上的自动声控灯早就坏了。李思文只好摸黑上了最顶层,借着手机的微光找到了纸上写的房号,敲响了门。
“谁呀?这么晚了……”一个不耐烦的女声从门里传了出来。门开了,李思文见到一张陌生的女性面孔。他不禁愣了一下,随后才问:“请问……罗天宇还住在这里吗?”
“你找他啊……老罗!过来!找你的!”那女人冲着里屋嚷了一声,就径自走回房去。
“谁找我啊……你叫他进来……”熟悉的声音传来,虽然比当初沙哑了一些。
男人趿拉着一双旧拖鞋,走到门口。房间里的白炽灯很明亮,李思文的脸清清楚楚地出现在门前。
“你……你是……”满脸胡渣的男人惊讶地发出声音。他不确定眼前这人是不是他在老家的邻居家儿子,毕竟他离开时那孩子才初三,过了这么多年,青春期的男性变化可是很大的。
“天宇哥……我、我是李思文……”李思文端详着眼前这张比当初苍老了许多的脸。当年他还是一个意气风发的青年啊……岁月真的太能蹉跎一个人了……
罗天宇显然很激动,原本浑浊黯淡的眸子里闪出一丝光彩。“思文啊!你怎么回来北京!你是咋知道我住在这儿的呢……”一边问,一边把他拉进不大的客厅里。
客厅里乱七八糟的摆放着杂物,一张油呼呼的饭桌上还有尚未收拾的残羹剩菜。沙发也破破烂烂的,这摆设比他和兰泽的两处房子还落魄。
罗天宇对刚才开门的女人说:“你先回屋呆会儿,我跟我朋友叙叙旧!”
“要来不会白天再来啊……”女人叨咕着,转身回房去了。
“她是……”李思文看向罗天宇。
“哦,她是我女朋友……”罗天宇不好意思地笑笑,“先说说你,你咋到北京来了?”
“我……去年夏天考上这儿的大学了……”李思文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
“哎哟,那不错!哎呀咱俩都有五年不见了吧,你也上大学了,很好……”罗天宇搓着双手,卑微地笑着,眼前的他完全没有当年阳光又洒脱的样子。
“可是……我已经退学了……”李思文局促地说下去。
“什么?!”男人惊异地看着他,“考上大学还不好!为啥退学了?”
“因为之前就和朋友一起组了个乐队,我们……想专心做音乐,而且……学校学的都不是我喜欢的,所以……干脆就退了,一心一意搞好乐队……”李思文小心地措词。
“你……你怎么也搞起乐队来了?!”男人的脸上写满了惊讶,还有失望。
“……因为那时候你跟我说了很多摇滚乐的事,我……也开始有了兴趣……”
听他这么说,罗天宇颓丧地一拍大腿,道:“唉呀,这么说,是我害了你啊!”
盲目
“你为什么这么说?”李思文不解地问。
“你知道我当初是为啥离开家大老远跑北京来的吧?”男人苦闷地开了口,“我当初也和你现在一样,想做乐队、想搞出些名堂来!那时候年青,不知道天高地厚,就屁颠屁颠跑来了,结果……这些年下来,什么事都没干成,还赔进去那么些钱……唉!”
李思文呆呆地望着男人垂下的头。他那天在车上看到罗天宇时,从外表上就已经能猜到,这男人混得并不好,没想到他的情况比自己想的还要糟。
“哥,你到北京后的这几年,都发生什么事了?”李思文鼓足勇气问下去。
“唉,提起来就伤心呐……我们刚到的时候,人生地不熟的,身上又没几个钱,只能去住十块钱一宿的便宜旅馆,然后几个人四处去找工作,我们都没啥正经学历,人大公司肯定不要咱们,只能打零工,干体力活,搬砖头运水泥那些都做过了。好不容易找到个房子安定下来,又得想办法找场地排练,还要去酒吧里跟人商量,让我们在那儿唱几场。同样是搞这行的,人家有些乐队就有钱,设备啊啥的都是一流的,哪像我们,只能用最破的琴和键盘……就这么辛辛苦苦坚持了两年,依旧没混出个名堂来。好不容易有一天,一个自称是某娱乐公司的人跑来说看中我们的才华,要跟我们签约,哥几个当时就高兴坏了,想着自己这些个日子苦下来终于有成果了,也没多想,就和他签了。签了以后,他又跟我们说,怕违约什么的,叫我们先付一定的啥保证金,金额还不小,要三万块钱。我们当时也没想那么多啊,就把身上剩的钱全掏出来了,还不够,又找人借了些,才凑够三万,都给他了。结果那王八犊子拿了钱之后就跑没影儿了,打他电话,已经停机了;我们按他给的名片上那地方去找他,结果去了一看,哪有啥娱乐公司啊,那地方是个还正在盖的写字楼,墙都没抹好呢!哥几个当场就傻眼了,合计了半天才知道是被人骗了,可是那人啥证据也没留下来,报了警,人家也查不出来,只能不了了之。这下几个人连房租都交不出来了,还欠着别人一屁股债,最后实在没办法了,就含泪把吉他啊鼓啊啥的都买了,才还了钱。”
说到这里,男人从怀里摸出一包廉价的烟,抽出一根点燃后,放进嘴里,深深地吸了一口。
李思文没想到罗天宇这些年的遭遇竟是这么悲惨,一时说不出话来。
“把所有的帐都结清后的那天晚上,我们几个抱头哭了一场。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啊!那家伙,一哭起来就嗷嗷的,别提有多心酸了……”罗天宇吐出一个烟圈,继续讲:“哭完以后,哥几个都指天发誓,说以后就踏踏实实做个平凡人,再也不想那些有的没的了。从那天气我们就再也没提过音乐的事,都各自找固定工作去了。有了固定工作后,虽然收入还是很少,但心里至少有个底了,不去想那些没用的事儿。当初一起搞乐队那几个,现在都散了。有的混不下去,回老家了,有的去南方淘金了。像我这种没啥本事的,就留在北京,当个普通工人。虽然富贵日子这辈子是没指望了,但至少还能图个温饱。混成这个德行,也没脸回家了……当初离家的时候那么趾高气傲啊……唉……”罗天宇说起“家”这个字眼,眼圈立刻就红了。
“当初只觉得爹妈不让自己出去闯,看到他们就觉得烦……现在真是后悔都来不及了……我对不起二老啊……思文呐,我爸我妈他们……现在咋样了?”
“你走之后,罗姨伤心过度,大病了一场。之后二老就一直冷冷清清地过日子。我暑假回去的时候,看到他们,都老了挺多的……”李思文说到这儿,不禁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和外婆,鼻头一酸,也低下头去。
“现在大过年的你不回老家……怕是也跟你妈闹翻了吧?”
“……嗯。她说就当没我这个儿子。”
“唉,那都是为人父母的气话……你现在回去她肯定高兴都来不及,唉……”罗天宇抽着闷烟,感叹道。
“那你咋不回去呢,都过了这么多年了……有啥仇现在都应解开了……”李思文反问。
“唉,我也想家啊……可是没脸面对二老哇……”
两个男人一齐叹着气。
“那你跟……嫂子,准备啥时候结婚?”李思文想说点积极的事。
“可能今年下半年吧。她也不是本地人,俺俩是在单位认识的……处了一年,感觉还过得去,也就凑合着一起过了……贫贱夫妻百事哀呀,嘿嘿。”罗天宇苦笑着说。
“思文呐,现在你就跟我当初似的,认准了一条路,死心踏地地往上扑,我说啥估计你也听不进去。但是哥毕竟是过来人,还是要给你提个醒儿——你们在外面不要轻易相信别人!这世道,除了自己,谁都不可信!如果也碰上有人找你们签约,一定要摸清对方底细,别跟我们当初一样,几个愣头青,被人骗了还搁那儿美呢……”罗天宇沉重地说。
李思文默默地打量着眼前这个多年不见的邻家兄长。想当初,自己是多么热烈地恋慕着他,把他看作完美的男性而欣赏着……如今,残酷的现实已经完全磨掉了他的锐气,当初的美,现在在他身上,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一具未老先衰的躯体。
已是深夜了。李思文也不好再叨扰人家,只得就此告别。临走前俩人互留了电话号码,其实彼此心里都清楚,以后不会再联络了。
“哥,你结婚后,就带嫂子回S城看看父母吧。”李思文对他说。
“你也是,自己万事小心。”
“再见。”
“再见。”
罗天宇转身关上了门。李思文摸着黑下了楼,一看手机,都十二点多了,末班车的时间已经过了。那地方是郊区,荒凉得很,没有夜车,他只能孤零零地往前走。走了好远,才来到大马路上,好不容易等到一辆出租车,才回了家。下车掏钱时,他暗暗心疼这笔额外的支出。
回到家中,发现周子裕已经到家了,正坐在厅里看书。只开了一盏小台灯,屋里很暗。
“哟,真难得,你们哪次不是喝到两三点钟才回来。”李思文看看他。
“能告诉我么。”
“嗯?”
“那个叫罗啥的,是你什么人,你找了他那么久。”
“……他是我小时候邻居家的儿子,比我大几岁。也是玩摇滚的。我初三的时候他不顾家人反对,和朋友一起跑到北京,想闯出名堂来。这一走就跟家里没了联系。几年过去了,我一直想问他,后不后悔来北京,后不后悔当初的决定。今天总算见着他了,一问才知道,他过得很惨,比我们惨多了,现在早已经放弃摇滚,安分过日子去了。虽然还是挺穷,但生活总算有了保障。”李思文轻描淡写地说。
“那你现在心里怎么想的,也后悔了么……或者是听了他的经历后,打退堂鼓了?”周子裕放下手中的书,一本正经地问李思文。他的脸在台灯下,一半被光线打亮,另一半隐于黑暗之中。
“都已经走到这一步了,还有啥好后悔的。只是以后要多留个心眼儿,小心别被人骗了。”李思文脱掉衣服,准备洗澡。
“还是那个想法,兰泽高兴你就高兴,是不?”
“……可以这么说吧。”
“那等到兰泽说他不想继续做下去的那天呢,你会怎么办?那之后你打算干什么?”
李思文在卫生间门口停住了。他没想过会有那一天。不,兰泽是不会放弃的。他绝对不会那样做。所以自己只要一直跟在他身后陪伴他就好。
“走一步算一步吧。想远了也没用。”他撂下这句话,进了卫生间。
“真是个盲目的家伙。”周子裕扭过头去,继续翻着书。
你也一样。一个声音在他心里说。
签约
自从李母得知李思文退学并在电话里和他吵翻后,就主动切断了跟儿子的一切联系,凡是李思文打过去的电话她一概不接,也没再给儿子汇过一分钱。李思文只有偷偷地趁她不在家的时间给外婆打了电话,老人家难过得很,却一点忙也帮不上。春节那阵子李思文怕母亲在家不让他跟外婆说话,便忍着没打电话回家。这是他第一次独自在异地过年,感觉分外凄凉。
网络的发达对搞音乐的人来说是件好事,这意味着不管你唱得好不好,只要你愿意,随时都可以把自己的歌放到网上共享。春节期间周子裕不用上班,便趁着有空把乐队自己的作品混好音,传到了网上。附带的还有他们的视觉系造型的照片。很快,就有些乐迷开始关注起“禁色”来。
李思文有空便会上网看看大家对“禁色”的评价。如他所料,乐队的作品和造型都引起很大争议。喜欢他们的大都是年轻女性,她们喜欢日本的视觉系艺人,对中国好不容易出了这么一个视觉系乐队也怀着爱屋及乌的心情。虽然她们极力赞扬“禁色”有多出色,但李思文私下怀疑她们只是单纯地喜欢看“禁色”成员化妆后的样子,从她们的口中无法对乐队的音乐水平有个清楚的认知。相较之下,男性乐迷们的评价就犀利得多。不少人无法接受男性浓妆艳抹的造型,对“禁色”骂声不绝,其中不乏有很多不堪入耳的言论;能够接受造型的,也并不都认同乐队的创作,不只一人留言说“对外国乐队的模仿意味太浓厚,没有自己的风格”。
李思文本身也认同这个观点。他觉得摇滚并非一定要把器乐弄得震天响、主唱大喊大叫,真正的摇滚是创作者意志和态度的自我展现。摇滚乐本身就发源于西方,欧美那些乐队已经有了自己固定的风格,对此大家已经习惯了;但是东方国家如中国和日本,摇滚乐是外来的音乐种类,如果一味模仿西方的风格,就会遭人诟病。摇滚本身就带有发泄、暴烈的一面,这与东方传统的中庸思想有些冲突。因此,东方的乐队就需要将两种截然不同的意识形态统一成一体,开创属于自己民族的独特风格。李思文在乐队走上视觉系道路后仔细研究了一下日本视觉系摇滚的发展史,发现他们也是从早年的完全模仿欧美的华丽摇滚,到现在能够独当一面、百花齐放。虽然也有不少“伪摇”混杂其中,不过还是有一些乐队经历了时间的考验,成为经典的范例。李思文很欣赏一支叫做“阴阳座”的乐队。这支乐队虽然音乐风格以重金属为主,但造型和歌词的创作确是非常古典的,乐队成员身穿和服,以日本古代的妖怪故事和历史传说为题材写词。李思文曾经试过往MP3里放满了日本乐队的歌,从头听到尾,最后发现阴阳座的歌曲总是能留给他最深的印象。他们的曲子可能不是最好的,但是却是最容易让听众有记忆度的。李思文第一次看到能把自己民族的文化和外来的音乐类型结合得如此美妙的乐队,不禁心生敬佩之情。
他找了一个空档,把自己对乐队的想法原原本本地说给其他四人听,主张要创作出有中国风格的音乐。赵希之不太同意,说眼下“中国风”早就已经被那些流行歌手拿去当吸引人眼球的幌子,已经被玩烂了;剩下三人则表示李思文的意见可以考虑,要他自己先试着把传统民族乐的成分掺入创作中,之后大家再一起排练一下,看看效果如何。
“你不是很会弹琵琶嘛,要不要试着在乐器合奏里加入点琵琶弹奏看看?”周子裕提醒他。
李思文便在他的鼓励下开始了新的尝试。虽然想法是好的,但真正操作起来并不太容易。李思文以中国古典文学作品中的题材写了几首歌,却发现不是歌词太艰深晦涩了就是曲风太柔和了,到时候肯定又有一大票所谓的摇滚愤青跳出来职责他们那些是小调儿而不是摇滚。他在网上也曾经看过有人批评阴阳座,说他们的曲子做得太精致了,一点都没有摇滚那份大气和潇洒。现在自己也深有体会。不过他还是觉得挺郁闷,曲子写得粗糙了大家也骂,太精致了还有人骂,真是众口难调。
此间他也上网听了一些中国的民谣摇滚。像二手玫瑰和苏阳乐队那样的乐队,就是很不错的有自己风格的范例。来自大西北的苏阳还好说,有东北二人转特色的二手玫瑰也没少被人骂,骂的内容也不外乎是“大老爷们儿还穿女装,真是变态”之类的人身攻击。李思文愈发地觉得,在中国搞摇滚,视觉系路线已经很不好走了,再想和传统文化结合,更是难上加难,因为稍不留神就有人给你乱扣上伪摇的帽子。现在歌坛里想出美名实在是难,想扬臭名倒是容易得很。再强的人也抵不住一堆人盲目的谩骂。
这一年的上半年他们的活动范围不再局限于北京,还去其他城市参加了不少摇滚节,虽然还是免不了挨人骂,却也长了不少见识,获得了许多宝贵经验。(赵希之因为还要上学,没和他们一起参加外地的演出。)不过这些活动的经费都得他们自掏腰包,没多久,乐队又陷入了财政危机。大家只得回到北京的破房子里,继续拼命打工。李思文还是善心不减,看到比他们更落魄的乐队时,宁可自己饿着,也要让人家吃上饱饭。以前自己在家里好吃好住,花母亲的钱,并未觉得有何不妥;现在自己出来过日子后,马上就知道持家不易,活得很是辛苦。李思文辛苦工作之余,还要给全员买菜做饭、洗衣打扫,被兰泽戏称为“禁色之母”,让他哭笑不得。经过这么多场大大小小的演出,李思文已经学会了无视,每次宋彦和兰泽在台上进行亲密互动时,李思文都不往前方看,低头打自己的鼓。时间一长,他也就能忍受了。
这一年多下来,李思文也见识到了摇滚圈子里的黑暗一面。不少人因为长期混不出个名堂来而产生颓丧心理,自暴自弃,开始依赖毒品,和不三不四的女人搞在一起,生活暗无天日。李思文看到这些景象后十分担心兰泽,每次去酒吧表演时都把他看得很紧,生怕自己一不留意他就被人带坏了。
下半年,好运终于降临到“禁色”身上,有个唱片公司的经纪人看中了他们,想与他们签约。李思文听到那个公司后十分惊讶,因为那公司已经帮很多名不见经传的摇滚乐队发行了唱片,虽然它在整个娱乐界的地位不不算高,但在摇滚圈子里算是小有名气了。有罗天宇的前车之鉴,李思文对待这次签约特别谨慎。经过他多方探查和询问后,终于确定那个经纪人是真的,不是在骗他们,才放心地让兰泽出面签了约。
签约其实是束缚的开端。自己还是独立音乐人时,在音乐上可以想怎么搞就怎么搞,不用在意别的东西;可是加入公司后就不同了。公司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盈利,一旦唱片卖不出去,就要改变路线。这次“禁色”也不例外,公司说第一张碟可以由他们自己完成,但是给他们下了指标,如果到时候唱片的销量达不到那个数字,乐队就必须迎合市场,开始转型。
兰泽为能与公司签约兴奋不已。这意味着他们已算是正式的艺人了。他想把乐队做出名堂的梦想已经完成了一大半。而李思文的心里却隐约有些不安。他觉得他们的发展太顺利了,这成功来得太快。相对于其他很多滚打摸爬了很多年的地下乐队来说,他们的发展可以说是一步登天。怎么想,这都不太像是件好事。
不过既签之,则安之。当下的首要任务就是做好他们的第一张碟。众人各自出力,写了很多首曲子,再一首一首地练,从中筛选出合适的放到一起。李思文经过多次尝试后,也有了几首像模像样的传统风格的曲子,并成功地在乐队合奏中加入了琵琶的元素。但是为了保险起见,整张碟不能完全采用古典风,还是得加一些所谓正统的摇滚歌曲。当初经纪人正是看上了他们独特的视觉系造型,才决定签下这支乐队,不过以视觉系乐队的身份出碟,这是放手一搏,如果失败,就必须放弃。为了将造型和曲风统一,宋彦还亲自设计了有古代军装风格的衣服,兰泽更是豁了出去,尝试了旗袍造型。
忙了半年,到年底,终于完成了所有的任务,把剩下发片的事宜交给公司后,几人可以暂时松一口气。赵希之毕业后的半年里一直忙于乐队出碟的事,没机会找工作。现在终于有空了,经过多番面试,进了一家公司当技术员。唱片公司给了他们一笔钱当作乐队的经费,五人暂时不用再为钱的问题发愁。
正当一切都朝着理想的方向进行时,李思文又受了一个重大打击——兰泽有女朋友了。
据兰泽本人说,那个女孩子是他在咖啡店工作时认识的,现在还是一个学生,两人年纪相仿,很聊得来。最主要的是那个女孩说她也喜欢摇滚乐。
男未婚女未嫁,又是你情我愿,谈个恋爱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李思文知道自己没资格去干涉兰泽,只能选择接受事实,苦水都往自己肚子里咽。
公司计划过完年后发片。在此之前“禁色”可以休息一段时间。又是一年春来到,赵希之尚能回老家呆上一段时日,其他四人只能留守北京。兰泽跟女朋友频繁地出去约会,整天都不见人影。李思文看到落单的宋彦,以前对他嫉妒的心情又转为“同是天涯沦落人”的阶级感情,每天也愿意去他那儿陪着他了。周子裕对此一直是冷眼旁观,什么都没对李思文说。
忙活了这么久,总算能闲下来,李思文重拾读书的习惯。没钱买书,只有上网看。幸得周子裕公司也放假,不用成天占着电脑,他有机会可以天天泡在网上看书。李思文每天花大量的时间上网看书,要不就是在自己的加密博客里倾诉他那永远无法开花结果的爱情。此外,他还拼命地码字,写着他那早就计划好要写却迟迟没空动笔的小说。写累了,就谈谈琵琶。周子裕即使有空也不会出门,跟他一起呆在家里。李思文弹琴时,他都会闭目静听,俨然是李思文的忠实听众。李思文喜欢《十面埋伏》,周子裕却说这首曲子太苍凉了,弹多了心境不好,要他弹《高山流水》,说这类的曲子高雅,听着也舒服。李思文有时不耐他的指指点点,故意弹些《采茶扑蝶》之类的只有初学者才练的欢快小曲,成心跟他唱反调。二人关系日益密切,在李思文心里,周子裕的地位虽然还是无法与兰泽相比,但也已经能占一席之地了。
李思文曾经拐弯抹角地试探过宋彦,问他对兰泽有什么想法。宋彦的回答很简单:“他跟我聊得来啊,我们是兄弟情谊。”李思文又问宋彦喜欢什么类型的女生,宋彦说喜欢成熟稳重的女性,李思文暗自放心不少。但是自己的情敌早已不是宋彦,而是兰泽现任的女友。
唉,兰泽终有一天要和别的女人结婚的。自己这样一味对他付出又算是什么。连表露心迹都做不到,更别指望他会给自己什么回应了。现在乐队已经与公司签约了,唱片也马上就要发售,兰泽的梦想算是已经实现了吧。自己是不是可以……功成身退了呢?可是退又能退到哪儿去?自己连个大学文凭都没拿到手,又一无是处,只会写些没人读的文章,走上社会能干什么?而且那种朝九晚五的生活,也不是自己想要的。李思文颓然地想。
失落
过完年后正好赶上艺人发片高峰期,“禁色”签约那家公司无论是财力还是人脉都比不上主流的那些大公司,自然没法在宣传上突围而出。再加上国内对摇滚的接受度本来就不高,能接受视觉系的人更是少之又少,“禁色”的首张大碟销量情况可想而知。李思文在发售的首日偷偷去家附近的音像店里观察了一下,看到一摞他们的专辑摆在“内地音乐”的架子上,心里也有些小自豪。可是,过了三个月,他再去看时,发现当初那摞专辑还是静静地躺在原处,一张都没少。最外面那张上已经积了一层细细的灰尘。
最失望的还是兰泽。虽然没指望首次出碟就能大卖几百万张这种事,但是心里怎么也没想到会是如此不尽人意。李思文纯粹是为了兰泽而有坚持下去的动力,对乐队本身并不抱太大期望,所以现在也不怎么失望;但兰泽不同,他是倾尽心血地想把乐队做好、对那张碟的创作也下了很大的工夫,正所谓“期望越高,失望越大”,一向乐观的兰泽无法接受这个惨淡的事实,开始萎靡不振。
乐队签了约后,不能私自进行除公司安排之外的活动,以前还能去酒吧演出,现在连这都不行了。专辑的销售情况远不如预期,赚的钱被公司扣去成本和宣传费用,到他们手里已经所剩无己。公司看到销售状况不理想,也无心给他们安排活动;又不能像以前那样跑到各大酒吧驻唱,“禁色”就连宣传自己的机会都没有。兰泽为此很是苦恼,几乎每晚都要跑去酒吧喝得烂醉,全然失去了往日乐观开朗的性情。这种情形持续了一段时间后,李思文看在眼里,疼在心里,晚上守在兰泽家里不让他再出去喝酒。
“思文,我是不是错了?是我没见过世面,把什么事都想得太简单了……”兰泽悲伤又颓废地对李思文说。
认识兰泽将近六年了,李思文第一次看到兰泽如此沮丧的眼神,心里顿时被忧伤填满,嘴上还得故作轻松地安慰他道:“没事,刚起步嘛,哪有那么顺利的。”
“我很累了……我以为我们辛苦了这两年多,总算要有回报了,结果到头来还是一样,什么都没改变……我这几天都在想,我是不是……不适合干这一行?”兰泽的语气里满是哀愁。
“这不像你啊,兰泽!你平时那么乐观的,怎么这会儿才受一次挫折就支持不住了?”一旁的宋彦也开口道,“我们乐队里最乐观的就是你了,你以前不是对未来充满希望的吗,现在却说这些丧气话……”
“是啊,这不像平常的你了。”李思文也附和道,“之前咱们初到北京,人生地不熟的,也没想那么多,就白手起家了;接下来的两年里,东奔西跑的,吃了那么苦、受了那么多罪,你不都坚持下来了么?那些时候你可一句怨言都没有啊。现在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了,虽然还没有出成绩,但至少有个稳定的起点了,你怎么能在这个节骨眼打退堂鼓呢?”
“果然还是我之前把所有的事情都想得太好了。你们说的我也明白,可是心里一时半会儿还是接受不了……努力了,却还是没有成功……”兰泽越说越小声。
“兰泽,你努力了,不一定会成功;可是不努力就一定不会成功。接下来要怎么走,还是要靠你的继续努力啊。”李思文劝说道,“没有谁能保证自己成功,不过,只要把自己想做的都做了,不给自己留下遗憾,就算是圆满了。一件事,你做了,就有了成功的可能性;不做呢,连唯一的可能性都没有。”
兰泽抬起头看看他,嘴唇动了几下,却说不出话来。
李思文心疼地看着眼前的好友。当初他是那么活泼、那么积极向上,每天都是一副朝气蓬勃的样子。高中时兰泽斜背着书包,头发被风吹乱,站在阳光下向他挥手的画面,是李思文永生难忘的回忆。而此刻在他面前的兰泽,双目无神,脸色苍白,根本没有往昔的风采。虽然五官还是那副五官,身体还是那个身体,形体上的美尚在,而意志的美却已荡然无存。
面对这样的兰泽,李思文深深地感到自己的无力。他这些年来存在的目的就是为了让兰泽开心,自己要一直在他身后守护他,可是现在他看到兰泽在伤心,在难过,他却手足无措。完全地、一点办法都没有。他曾经以为自己可以足够强大,把所有的苦都揽到自己身上,兰泽只要轻松地去追逐梦想就好了;现在他才发现,原来那一切都是自己的英雄主义式的幻想。他没有那个力量让兰泽实现梦想,甚至连让他不再难过的能力都没有。
知道兰泽现在心情很糟,多说也无益,李思文只得先行离去,临走时还把宋彦拉过去叮嘱他一定不能让兰泽出去买醉。
回到家中,李思文难过地瘫倒在沙发上。周子裕本来在忙他的工作,见李思文如此颓丧,就知道他是为了兰泽,于是转身对他说:“你想那么多也没用。正如之前你自己说的,走一步算一步吧。”
“我觉得我太自以为是了。我以为我可以帮兰泽完成任何事情,但事实是我只是个一无是处的平庸男人。他要的,我什么都给不了。”李思文愣愣地躺在沙发上,望着天花板。
“不要这么看不起自己。你不是一无是处,你也不平庸。你有才华,有思想。”周子裕用一贯的冷漠语气说。
“谢谢你这么看得起我。可是其他人并没有这么想。我这二十多年来一直活得畏首畏尾,连与人交流都不会,大学也没上完,整天只会写些没人愿意看的东西,上网也是自怨自艾……又爱着一个根本不可能爱自己的男人……你说,做人做成我这样,不叫失败还能叫什么?”
“那我情况跟你差不多,我也是失败的人了。”
“不,你比我强多了。你博学多才,也不畏惧世人的眼光,自己想做什么就去做……我真的很羡慕你。”
“对,你说的那些我都有,所以别人都把我当疯子、当神经病看。只有你不会那样看我。”
李思文一时语塞。周子裕的话经常尖锐得让他不知该如何接下去。半晌,他才吞吞吐吐地说:“那照你这么说,我也是神经病了。”
“你信不信,其实每个人都是神经病,只是有人病得重,表现得比较明显,有人病得轻,别人看不出问题来罢了。”周子裕严肃地说。
“我信我信……”李思文诚惶诚恐地说。
“不管怎么说,每个人或多或少都在人格上存在一些偏差。但是大家的行为的最终目的是一样的,就是得到幸福感。你想想,是不是这么回事?”周子裕开始传经布道。
得到幸福感么……好像确实是这样。每个人做事都是为了得到好的结果,让自己高兴快乐。
“就拿我们来说,同样是做乐队的,但是各人获得幸福感的途径并不相同。像兰泽,就是个对摇滚乐有兴趣、同时又有很强的自我表现欲的人,他最开心的时候就是登台演出的时候;而你呢,你是为了兰泽而选择了这条路的,看到他高兴,你才得到幸福感。这些现象说难听点,就是——兰泽是个自恋的人,你是个有少数派性向、独占欲强的人。如果用这些词汇来描述你们,别人肯定会觉得你们都有人格上的问题。这就是我说的,人人都是神经病,只是类型和程度不同罢了。”周子裕滔滔不绝。
这些话虽然不中听,不过却句句在理,想反驳都不行。想了一会儿,李思文开口文:“那你呢?同样是做乐队的,你的幸福感又来自于什么?”
这回轮到周子裕沉默了。过了一会儿,他才慢条斯理地说:“我跟你差不多,也是为了某个人。”
“你喜欢的那个人?”
“嗯。”
“咦,难道说他也喜欢摇滚么?你是想让他看到你的表演吗?”
“并不是那样的。我无法对你说明。”周子裕生硬地掐断这段对话。
“对不起,我又干涉你的隐私了……”李思文见他脸色不对,赶紧道歉。
“没有,是我太神经质了。”周子裕摇摇头。
几人赋闲了一段日子,终于又被公司召去。大家以为终于要给他们安排活动了,本已失望的心中又浮起一丝期待。到了公司的会议室,经纪人问五人:“你们当中有没有谁文笔比较好的?”
“为什么问这个?我们是搞音乐的,又不是写书的。”赵希之纳闷地反问。
“唔!你问到点子上了,这次叫你们来啊,就是想跟你们商量下写书的事……”经纪人兴奋地说。
“写书?我们又不是作家,写什么书……”赵希之还是没明白。
“哎呀,现在都是什么世道了,写书早就不是作家的专利,只要你想,就能写的!前两天有个出版社编辑来我们这儿,想要我们公司的艺人出本书,你们都晓得吧,这年头,名人出书才会有人看……现在谁还看那些什么纯文学的东西啊……”经纪人眉飞色舞地说,“正好,你们现在没啥活动,曝光度不够,我就把这个好差事交给你们了,给你们提供宣传自己的大好机会!”
“这也算是没办法中的办法。”宋彦首先点头。“谁来写呢?”
“让思文来写吧,他高中时文笔就很好的,老师同学都表扬他呢……”兰泽恢复了往日的生机,轻快地推荐李思文。
众人都表示同意。
“可是……要写什么呀……我们现在又不红,写了谁看啊……”李思文为难地问。
“哎呀你出书后不就红了嘛!具体要写什么,这要跟那位编辑商量。你明天上午有空吗,我把他约出来,你们俩单独好好谈谈。”经纪人问他。
“上午……嗯,有空。”
经纪人办事效率很高,当场就给那编辑去了个电话,敲定了见面时间。地点就在公司的小会议室。
在回去的路上,大家都对经纪人满怀感激。毕竟好不容易才得到一个宣传自己的机会,虽然这个方法有点恶心,但总比什么事都不做强。
写一本书……李思文满脑子都被这事占据着。这是他多年来梦寐以求的机会,没想到今日突然就得以实现。现在这种轻飘飘的感觉,也是周子裕说的“幸福感”吧……果然,如果抛开兰泽的事不提,比起摇滚乐,自己还是更倾向于做个作家……李思文心想。看到身边的兰泽,他心里又升起一股内疚感。没错,兰泽才是第一位的,一切都是为了他。说起来,自己的愿望能实现,也是托了他的福,因为跟他一起组了乐队,所以才能有今天这个机会……李思文想到这里,再度坚定了自己守护兰泽的信念。
青年的坚持
第二天,李思文带着自己前些日子刚完成的小说稿,如约与那个编辑见了面。寒暄一阵后,他毕恭毕敬地把自己的作品拿出来请编辑过目。
那编辑见到厚厚一叠稿纸,有点惊讶地说:“哟,现在还手写文稿的人实在不多了……”
李思文没说什么。他还是无法对着冷冰冰的屏幕产生灵感。始终还是手写最自然,虽然很累也很慢。
迅速地看了开头几页后,编辑抬起头来,推了推滑到鼻头的金边眼镜,沉吟道:“你的文字功底很扎实。跟现在那些出过书的青年写手相比,你比他们的能力要强多了。但是,我坦白说吧,你这种小说在当下即使出版了也不会有销量的。如果这放在二三十年前,你一定会红;但是,要看清事实,现在这个年代,人们想读的不是这种深沉的纯文学。大家都活得太忙、太紧张,需要的是一看就懂的东西,而不是思想家的大作,你懂我的意思吗?你可以去书店看看现在的畅销书,看了你就知道我为什么这么说了。”
李思文的眉毛神经质地抽动了一下。
见他没反应,编辑继续说:“现实一点,毕竟出版社的目的也是为了盈利,它要养活下边的员工呢。所以我们以市场作为首要考虑条件。”
“我明白了。不管怎样,还是很谢谢您。”李思文点了点头。
“那么,回到我们今天见面的主题吧——你愿意为我们写本关于地下摇滚乐队生存现状的书么?”编辑眼里精光一闪,直切主题。
“请问……能否更具体一点地告诉我,我要写些什么内容呢?”李思文问。
“啊,简单地说,就是揭露黑暗现实——你们那个圈子里肯定有很多人吸毒呀、乱性啊之类的吧?”说到这些话题,编辑马上来了兴致。
“……确实是有一些。”李思文对他的反应有些不快。
“你就把这些全部写进去,描写最好细致点儿,现在人们都喜欢窥探这些隐私的……这么写,书保准大卖!”编辑说得口沫横飞。
李思文皱起了眉头。他觉得在那编辑的眼中,自己只是一架放在隐蔽处的摄像机,自己的唯一用途就是拍下那些令人作呕的画面,并把它呈现于大众的眼前,用这种低级的方式满足现代人内心的病态欲望。
“怎么样?写这些,你完全可以的吧?”编辑还在怂恿他。
李思文沉思了很久,终于下定决心,开口道:“对不起,我不会写这些东西。”
“为什么?你明明在那个圈子里呆了很久,怎么可能不会写!”编辑几乎要跳起来了。
“我有我的尊严,文学也有文学的尊严。拿那种乌七八糟的内容出书并借此出名,对我自己、对文学都是莫大的玷污。”李思文严肃地对编辑说。
听了他的话,编辑张口结舌,继而还还不死心地问:“真的不肯再考虑考虑?书的销售利益分配我们可以再详谈的……”
“对不起,我实在……无法做那么龌龊的事。让您失望了,真是对不起。还请您另请高明吧。再见。”李思文说罢,默默地拿回自己的小说稿,起身离开了会议室。
“你……真是不识好歹的人,给机会他还不要!”编辑望着李思文远去的背影,恨恨地说。
李思文拿着装有稿件的牛皮纸带,一个人无言地坐在公共汽车上。耳边尚回响着编辑的话:“现在这个年代,人们想读的不是这种深沉的纯文学。大家都活得太忙、太紧张,需要的是一看就懂的东西,而不是思想家的大作……”
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李思文不知道是自己生错了时代,还是这个时代本身出了错。难道真正的文学真的已经死了么?他一直尽心尽力地捍卫着中国正统的语言文学,结果到头来没人愿意理他。大家都只能接受快餐文化了。他有在网上看过一点时下正流行的青春文学。那满篇错字和语病的、无病呻吟的、脱离现实的故事,居然受到当下青少年的大肆追捧。而真正的文学佳作却只能呆在书店的角落里与灰尘为伴。为什么会这样?他实在不理解。社会的发展、人心的浮躁,这些东西好像都不足以构成主要原因。到底是什么东西促使社会走向歪曲的道路呢?他想不出来,也实在不愿意去想。
快到家时,他接到兰泽的电话:“思文,你来我这儿一趟,我们四个都在呢,有事商量。”
李思文心中已经猜到了,没别的,肯定是他们已经知道自己拒绝写书的事情了。他跟编辑撕破了脸,编辑责怪经纪人,经纪人责怪乐队的队长,现在队长要责怪自己了吧。
李思文来到兰泽家楼下,迈着沉重的步子上了楼。
一开门,果然大家都到齐了。
“思文,听说你拒绝了那个编辑……”兰泽忧心忡忡地说。
“没错。”李思文镇定地答道。
“为啥呢,能出书是好事啊!你咋就让这么好一个机会白白浪费了呢!”赵希之率先发难。
李思文把那编辑要求他写的内容和自己的想法说给四人听。
“那有啥大不了的,反正又不用透露真实人名地名,让你写你就写呗,素材都是现成的……”赵希之还是无法理解李思文的矜持。
“你不了解他的为人。他对文学是怀着很崇高的理念的,叫他写这些八卦隐私,等于是侮辱他的能力和人格。”周子裕站出来为室友辩护。
“是,我不了解他,你了解……但是你们要看清现实啊,现在的状况是,我们发展得一点都不好,签了公司后又什么都不能做,现在好不容易来了一个宣传的机会!”赵希之大声道,“我们需要出名、需要钱,那样乐队才能继续做下去!”
“我觉得他说得很在理呀,我们这两年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委屈,才爬到今天这个位置,现在只要再往上爬一点,就能成功了,思文你就不能暂时放下你那身为文人的清高么?”宋彦也附和道,“之前那么多委屈你都忍了,现在再多忍一下,不会怎样吧?”
李思文默不作声。
“呐,现在二比二。兰泽,你是队长,你怎么看这事儿?”赵希之看了看兰泽。
“我……我尊重思文的决定。”兰泽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地说道。
李思文感激地看着他。谢天谢地,他还是了解自己的。六年的感情果然不是白培养的,兰泽还是最了解自己的人吧。如果他刚才说同意赵希之的说法,那自己没准就会为了他,被迫违心地去写那本书。†
“兰泽!你可要想好啊,这对乐队来说真的是很关键的一个翻身的机会,失去这次了下次就不知道啥时候才能再有这样的机会了啊!”赵希之嚷道。
“我还是那句话,尊重思文的决定。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底线和坚持,我不能勉强他去做他无法忍受的事。”兰泽的语气是平时少有的认真。
“你敢说你这不是护短?是因为他和你关系最好你才向着他说话的吧!平时最紧张乐队的不是你么!要是今天换成俺在这儿说俺不写书,你肯定不会同意的!”赵希之怒道。
“我没有护短,只是我觉得要尊重他的想法,不是么!”被他这么一说,兰泽也有点急了。
“唉,既然兰泽都这么说了,那我也接受,不要勉强思文了。”宋彦吐出一口烟,把吸剩的烟蒂按熄在焦痕遍布的烟灰缸里。
“你们——好,既然决定了,将来可别说你们后悔了!”赵希之气哼哼地扭过头去。
气氛一下子尴尬了起来。李思文只得说:“我先回去了。”
“我也还有点工作没弄完,也告辞了。”周子裕也跟在他后边穿起了鞋。
“师兄,对不起……”李思文想了想,还是转身向赵希之道歉。
“别跟我说对不起,跟整个乐队说对不起吧。”赵希之没看他一眼。
李思文只得讷讷地推开门走了出去。
兰泽走到门口,小声对他说:“思文,你别把这事放在心上……赵哥这人你也知道的,爆脾气,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他也就气那么一下子,下次再看见你时,保准就跟没事儿人似的了……”
“谢谢你,兰泽。”李思文由衷地对他说。
“咱们俩都多少年朋友了,说什么客套话!不管咋说,我都相信你的选择是有道理的,我支持你!”兰泽拍拍他的肩膀。
李思文几乎是热泪盈眶了。
“走吧。”周子裕没理二人,自顾自地走下楼梯。
回到家中,已是中午时分。平常周末都是五个人一起吃饭的,但是照今天这个情况是肯定不可能一起吃了。
李思文刚想回房间躺一会儿,却看到墙上的老式挂钟正指向十二点。
“你饿了吧,我去做饭。”他转身走向厨房。
“不用了,看你也没什么精神头。叫外卖吧。”周子裕拦下了他。
李思文顺从地折回去,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周子裕打电话叫了外卖。
“你说,这回我是不是真做错了……我只顾着由着自己的性子来,毁了乐队好不容易才得到的机会……”李思文怔怔地望着周子裕,语气十分虚弱。
“你要是答应写那种书,我会从此鄙视你的。”周子裕还是面无表情,在李思文身边不远处坐了下来。二人习惯保持一点距离。
“可是我这样是给乐队填了麻烦吧……我太自私了……宋彦说得没错,为什么之前那么多委屈都忍了,惟独这回就不能再忍一下呢……”李思文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般低下了头。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原则和坚持。只是这次恰好被你遇上了而已。你并没错,不需要为此自责的。别说你对不起乐队这种话。从开始到现在,我觉得,你是为乐队牺牲最大的一个——啊,虽说动机不纯……”周子裕话到最后还不忘损他一把。
李思文被他逗乐了。自从向他坦白了自己对兰泽的想法后,这个秘密在二人之间已经不再是禁忌话题,还成了互相调侃时的材料。
“你还是笑的时候好看。”周子裕直视着李思文的脸说。
李思文有点不好意思。
“赵希之的事你不用担心。他的气来得容易去得也快。”周子裕又说。
“嗯。”
因为李思文拒绝按编辑的要求写书一事,“禁色”被经纪人臭骂一顿。之后他们又闲了一阵子,直到那年下半年,公司忙完了其他艺人的事,才想起来还有这么个乐队可以让他们再刮点油水,便把他们召回去开会。如李思文所料,公司要求他们改变方向,走主流路线。要求是,抛弃视觉系造型,以偶像的外形再次出现,新专辑要采用公司雇的人写的歌。虽然五人心里都是千百个不情愿,但是如果再不有所作为,他们就要挨饿了。在几番激烈的讨论后,“禁色”终于决定听从公司的安排。
兰泽坦然接受了现实。李思文对好友如此迅速地接受了乐队主流化的事实而感到不安。他觉得,兰泽的梦想至此已经偏离了最初的轨道,朝着一条庸俗的路发展了。他有一个问题一直想问兰泽,却不敢问:“你的梦想,到底是靠摇滚乐吃饭呢,还是你只是单纯地想成名?”他隐隐约约地察觉到,现在的兰泽好像开始圆滑了、老练了,不再是当初那个单纯的高中生。不过人不可能停留在某一阶段永远不变,李思文没理由要求兰泽一直维持在高中时代的人格。兰泽已经变得越来越成熟了,这应该是好事;可是为何自己总为此感到不安呢……
虽然“禁色”没有大红大紫,但是网上还是聚集了一帮喜欢他们的小众歌迷。这些歌迷绝大部分都是十几岁至二十出头的女孩子。这个年龄的女性,她们的爱是热切而又盲目的。对她们而言,喜欢就是喜欢,并不需要一个有力的理由。她们为“禁色”做了专门的网站和论坛,搜集“禁色”五人的一切音源、视频和照片,并热烈地讨论着“禁色”的歌曲——李思文猜测,她们之中有不少人只是喜欢“禁色”的视觉系造型,喜欢五个年青男性化妆之后的美丽外表,而非真正地喜爱他们的音乐。不过不管怎么说,她们都是“禁色”的FANS,这就足以让李思文感激了。李思文发现,他们以前的很多场演出,都有人亲自到现场录了像,放到了网上。有这么铁杆的FANS,李思文觉得乐队的辛苦付出还是值得的。有些歌手煽情地说,只要世界上还有一个歌迷喜欢他/她,他/她就会继续唱下去。李思文有时侯会想,“禁色”能否为了这些歌迷坚持下去呢?即使能,又能坚持多久呢?
打击
乐队要以偶像派的形象重新出现,就意味着大家都要以本来面目见人。李思文却无论如何都没法接受这个要求。在多次争论后,公司总算勉强同意他戴着口罩示人。其他人都不介意把真名公布出来,只有李思文打死都不肯,公司只好在他的个人资料上用Mr.S来代替。本来之前赵希之就为他不肯写书的事情和他翻过脸,这会儿赵希之又埋怨他事儿太多,觉得他太麻烦。李思文自觉理亏,没有反驳什么。
年末,这张专辑终于赶在春节前发行了。销量稍微比上张好了一点儿,估计很多小女生都是冲着兰泽和宋彦的帅脸而去关注这个乐队。专辑的曲子李思文自己都不忍心听,因为那些人的作品大都是口水歌,这么一搞他们就跟流行歌手没什么区别了,只是还维持着乐队的形式而已。虽然宋彦是很适合唱那种甜言蜜语又带点小哀怨的歌,但是这么下去实在是违背初衷。而兰泽看起来却对此并无不满,反而还乐在其中。周子裕照样是一副世外高人的样子,从来不发表自己意见。赵希之迫切希望乐队做出点成果来以赚到柴米油盐费,现在看来这样的结果算是合了他心意。
公司安排他们参加了几场活动,那些活动都是商业性的,他们与其说是表演,不如说是去暖场的。同时,他们的风格转变遭到了很多之前的同行的唾弃。虽然不再去酒吧表演,但是偶尔去喝酒时也会碰到之前认识的朋友,他们都会用讥讽的语气说:“哎呀,你们行啊,签了约了,变偶像派了哈!”
听到这些话,大家心里都有些难过。自己从前也是很鄙视“伪摇”的,现在自己却也大摇大摆地做着“伪摇”,真是讽刺。在“禁色”的论坛上,也有人发贴表示,这张专辑的感觉不如上一张好。尽管还是有不少人回贴为他们辩护,但李思文心里清楚,他们确实在走下坡路。这样委曲求全,既对不住自己,也对不起歌迷们,那为何又要这样做呢?
从他们素颜示人后,网站上讨论率最高的人就从当初的兰泽和宋彦变成了Mr.S。没人看过他的长相,也没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大家纷纷猜测这个神秘的鼓手究竟是何许人也,他长得到底是美是丑。看到那些贴子,李思文只有苦笑。即使已经经历了无数次登台表演,他还是惧怕人群的目光,怕被别人注意。
这已经是他在北京过的第四个春节。自从大一那次暑假从老家回来后,他就再也没有回去过。他从小就是个独立的孩子,即使在遇到困难时,也不会想要求助于母亲。现在亦是如此。不过每逢佳节倍思亲,他实在很想回家看看。母亲直到现在还不肯原谅他。听外婆说,母亲现在比以前更像个工作狂,也不允许她提起李思文的事。李思文听后除了内疚还是内疚。这些年来他没有要过母亲一分钱,却也没有能力给她寄过一分钱。做母子做成这样,真是莫大的悲哀。
公司有排练室给他们用,五人现在基本上已经不需要那个小地下室了。不过李思文有空时经常一个人悄悄去那间地下室里,默默地坐在自己的鼓前,一坐就是很久。他经常回忆起当初他们刚搬来这里时、辛苦排练的情景。那时大家虽然还一点名气都没有、生活也没有保障,经常饥一顿饱一顿的,可是大家都很快乐。因为他们在追逐自己的梦想,做着自己喜欢的事。而现在呢,一切都要听从公司安排,被人牵着鼻子走。出名的感觉并没有当初想象得那么好。何况他本人还是个怕被人注意的人。有这种性格的自己,却在做着这一行,实在是太矛盾了。不过他已经没有退路了。
最近他耳边经常回响起彩虹乐队的一首歌:
“Youcan’tslowitdown
Youknowthisisyourfate
Areyoufeelinglonely,solonelylonely……
Crytothewind”
Fate。命运。冥冥之中真的一切都有安排吗?贝多芬说“我要扼住命运的咽喉”这句话,本身就已经承认有命运这回事的存在。李思文不知道自己的命运会是怎样。他自己看不见前方。前路一直都是雾茫茫的。命运真是个不可捉摸又无法掌握的东西。
孤独。他感到孤独。一直感到孤独。即使他每天都能见到兰泽,即使周子裕经常在家陪着他,他心里还是有挥不去的孤独感。他无法触摸到兰泽的心,兰泽也不知他的想法。自己不敢去了解别人,也不被别人了解。那么,他就是孤身一人活在这个世界上了。这样活着,即使再多活几百年,他也还是只有一个人。这样生存,有什么意义呢?根本无法在这世界上留下自己活过的痕迹。友情亲情爱情,这些他好像都没有确切地拥有过。
过完年,赵希之从老家回来,带来一个让人震惊的消息:他要退出乐队。
“为什么?我们不是做得好好的吗,乐队已经上了轨道了,你咋突然要退出呢?”兰泽不可置信地问。
“唉……俺妈她……在节还没过完的时候,突然就脑溢血,去世了……俺家就只有俺这么一个儿子,妹妹还小,俺爹年纪也大了,不能让他再为生活奔波……俺娘走的时候,对俺说,要俺早日成家立业,好好孝敬俺爹、照顾妹妹……”赵希之面色凝重地说。
其他四人都无言以对。赵希之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他们没能帮上他的忙就算了,总不能在这个时候强求他吧。
“俺想了很久……你说俺们一起搞乐队也有四年了吧,并不是说俺不愿意继续和你们一起做下去,跟你们一起,俺觉得挺开心,真的!可是这样的生活还是没有保障,你过得了今天也看不到明天。娱乐圈里的事谁也说不准。很可能今天你还大富大贵、明天就一贫如洗了。俺还没来得及让俺娘过上好日子,她就去了……”赵希之说着说着眼泪就掉了下来。像他这么一个硬汉子,平时就算痛打他一顿他都不会掉一滴泪,现在却哭得这么伤心,大家见了心里也难受得不得了。
“俺不知道对于家庭,你们是咋想的……即使你们能豁出去,俺可狠不下那个心来……俺是个男子汉,就不能弃家庭和亲人于不顾……反正俺是下了决心要养活好爹和妹妹的,这次……就算俺对不起你们了……”赵希之说完,抹了把泪,向四人深深地鞠了一躬。
“师兄,你不要跟我们行这么大的礼!我们都知道你这些年来挺不容易的,不会怪你!”李思文本来就心软,见不得这场面,马上冲过去扶起赵希之。
其他人也纷纷附和。已经到了这个份上,不可能强行留下他的。比起他们来,赵希之想对家里负责,这没有错。这些年,除了赵希之,其他人都差不多和家里断了来往,本来就心中有愧,眼下再被赵希之这么一说,大家都满心悲伤。
“那你今后有什么打算呢?要继续留在北京打拼吗?”兰泽揉了揉发红的眼眶,问道。
“嗯,要留在这里。好不容易才拿到北京户口,不能轻易就放弃了。今后要卯足力气工作,等俺混得好一点了就把爹和妹妹接过来一起过……”赵希之坚定地说。
“那你还跟我们一起住吗?”宋彦问。
“……唉,不了。俺打算再找间房子,离俺单位近一点儿的。再跟你们一起住,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俺内疚,你们心里也不舒服。”赵希之叹口气。
“既然你已经决定了,我们就无条件支持。以后有空别忘了回来看看我们,我们永远当你是自己人。”周子裕拍拍他的肩。
“嗯!这几年真的很谢谢你们!真的!兄弟是一辈子的,毋须多言!将来你们大红大紫了,可别忘了俺!”赵希之强打精神,笑着对他们说。
几天后,众人帮赵希之搬进了新房子里。大家最后一起吃了一顿饭,算是对他的饯别。
在回去的路上,四人都一言不发。一起奋斗了这么久的兄弟突然离去,让他们对前途也失去了信心。走上这条路,是件多么困难的事,要舍弃多少东西才能达成梦想,至此他们算是真正看清了。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是年春天,他们签约的那家公司因为内部纷争而导致资金周转不灵,倒闭了。
只剩四个人的“禁色”,努力挣扎了这么些日子,生活如今又回到起点。
即使再怎么伤心难过,日子还是要过下去。为了活下去,大家还得上班,四处寻找兼职。
活泼的兰泽现在也沉默了许多。宋彦在家里一根接着一根地抽着闷烟。李思文看到他们无精打采的模样,心里难过得很,却什么都做不了。只有周子裕泰然处之,每天正常上班下班,脸上一点郁闷之色都没有。
一天晚上,李思文终于忍不住问周子裕:“你对我们现在的处境有什么看法?”
“我没啥看法。”周子裕冷静地说。
“……好歹折腾了这么几年了,现在又被打回原处,难道你就……一点想法都没有?”李思文不甘心地继续问。
“有想法又能怎样,既然已经如此,就继续过日子呗。这几年下来大风大浪也不是没经历过,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那你觉得……乐队现在应该怎么办?”
“你去问兰泽,看他想怎么办。如果觉得实在不想再坚持下去了,就趁早放弃。我们现在还年轻,除了这个还有很多别的事可以干;如果他还是想继续把乐队做下去,那就跟以前一样,再回酒吧里唱歌去,重新来呗,直到另一家公司找上门来为止。”周子裕淡然道。
“问兰泽……你自己对乐队就没有想法么?”李思文忍不住问他。周子裕好歹也是乐队的一份子啊,为什么他会如此冷静地看待乐队的未来呢?
“我没有。高中时兰泽拉我一起组乐队,我当是玩玩,就同意了;后来我觉得我加入乐队是为了那个人,也就一直坚持下去。对乐队本身或是娱乐圈,我一点兴趣都没有。”周子裕漠然起身去拿烟盒。
“你说你没兴趣……那你自己的梦想是什么?”李思文越来越搞不懂他这个室友了。即使两人认识了那么多年,又一起住了很久,他发现他对周子裕的事还是不甚清楚。
“坦白跟你说吧,当初我是打算毕业之后去当个物理学方面的研究员的。”周子裕说起自己的事来,口吻还是一样漫不经心,就像在说别人的事一样。
“那……你为何不做你真正想做的那些事呢?反而要勉强自己呆在这个乐队里……”李思文实在想不通。
“在这一点上咱俩完全是半斤八两,你问我之前怎么不先问问你自己呢?”周子裕冷笑道。
“我……”李思文想了一会儿,才继续说:“正因为我是为了一份不可能有结果的感情而勉强自己去做一些不是真正想做的事,我才清楚这种心情有多矛盾、这样的生活是多么无望。你是我的朋友,我自然不希望看到你跟我活得一样痛苦。”
“你一向除了兰泽之外眼里就没有其他人。现在你说我是你朋友,我应该感动吧。”周子裕自嘲地笑了,“谢你好意。我知道我在感情上跟你一样蠢,不过爱都爱了,哪能说放就放得下?况且我大学都已经退了,没机会去搞科研啦。现在这样也挺好,有地方住,有份工作,还能满足自己对那份感情的幻想。我没什么可抱怨的。”
“唔……真的很羡慕被你喜欢的那个人。他一定是个很有才华、很优秀的人吧,要不然你是不会看上他的。”李思文点点头。
“哼,对我来说他确实是那样,可惜他本人并没发现自己的优点。”
“唉,在别人眼里咱们这样就是变态吧。”李思文叹口气,“不过,我已经没办法刹车了。只能继续往前走。你也是一样吧?”
周子裕正在一旁吞云吐雾,李思文好像看到他点了头。
一个人的两天两夜
李思文没有告诉其他人,大家为赵希之饯别那次,赵希之私下对自己说的一番话。
那天席间,李思文起身去洗手间。他前脚刚走,赵希之后脚也跟着去了。
在洗手间里,赵希之对李思文说:“思文啊,之前乐队有些事俺跟你意见相左,当时俺还挺生气的,但每次事后都会后悔,希望你大人有大量,别怪俺……”
李思文连忙摆手:“我怎么会怪你呢,你也是为了乐队好……是我毛病太多了……”
赵希之看了他一会儿,叹口气接着说:“思文,我一直很好奇,但没机会问你,你到底是为什么想做摇滚乐手呢?我觉得,看你这性格,怎么看怎么不像是心甘情愿走这条路的啊!”
李思文的鼻尖渗出细汗。他不知道该怎么跟师兄解释。不可能直接跟他说“我是为了我爱的男人才加入乐队”的吧,以师兄的脾气,听到后肯定当场抓狂。
“看你这样是不太想说……我不勉强你。不过俺真的要告诉你,思文,你并不适合走这条路。一般搞摇滚的都是个性很尖锐、又喜欢表现自己的人,你看俺们之前四处走穴时,很多音乐人脾气都是很大的,想怎样就怎样,一句话不投机就跟人翻脸。某种程度上那也是他们自我保护的表现。但是你身上完全没有这些特性。你连在人前露脸都做不到,就算将来乐队真的出名了、红了,到时候要你满世界表演去,你难道要一辈子都戴着口罩躲人家么?你心里也不舒服吧!不愿意做,就真别勉强自己。俺不晓得到底是有什么理由让你一直坚持做音乐,但是你还年轻,有很多别的选择,何苦为难自己呢……”
“我……”李思文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洗手间里进出的人都用怀疑的神色打量着这两个跑到厕所里谈话的男人,李思文又觉得浑身不自在起来。
“我……我们出去吧!”他慌张地说。
“唉,好。俺知道俺说这些话你可能不爱听,但是俺也是为你好,认识你这么些年,俺知道你是个大好人,可不愿意看你委屈自己啊。”赵希之说完,就踏出了洗手间。
李思文抬头,在面前那块脏兮兮的镜子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像。镜中的脸孔上写满了迟疑。
回到桌前,赵希之就像没事发生一样,没再对他说什么。
李思文知道,赵希之说得一点都没错。一切都是他自找的。
和周子裕谈过后,李思文第二天就跑去问兰泽,接下来有何打算。
“我……还没想好。给我一些时间吧。”这是兰泽的回答。
李思文只得满怀担忧地去教课了。他现在也算是当老师当得有模有样,不像一开始那么手足无措。这样的生活日复一日,春天马上就过去了,初夏即将来临。他记得小时候看过一本童话书,上面有一则童话,大概是这样写的:远方的星球的小姑娘和小男孩降落在地球上,他们在草地上奔跑,春天来了;夏天,小姑娘已长成美丽的少妇,和长成健壮男子的丈夫共度愉快时光;秋天,冷风萧瑟,少妇已衰老成妇人,随着秋末的寒风逝去,剩下丈夫一人孤单地守候在这个星球上;冬天,老人咬紧牙关坚持着,直到又一对小孩子蹦蹦跳跳地来到人间,带来又一个春天,他才微笑着,回到那有自己妻子在的遥远星球去了。
小时候读到这个故事,就觉得很美好。现在,自己已经长成大人,那些曾经的温暖和美好好像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李思文突然厌倦了这样的生活。从来都不爱出门的他,现在居然想放下手头的一切,出去旅游。由于他的勤俭持家,现在自己户头已经有了一点小钱,不过肯定不够他走得太远。
哪怕只有一天就好,什么都不管了,什么都不去想,只为自己一个人活吧。脑海中冒出这样的念头。
李思文都搞不清楚自己哪来的勇气,居然当天晚上教完课后就直接跑去附近的宾馆,要了一间顶楼的房间,付了两天的房费。第一天晚上,他一夜没睡,也没开灯,就呆呆地坐在落地窗前,俯瞰地面上流水般的车灯和闪烁的霓虹。城市里的光污染太严重,都看不到星星了。
渐渐地,附近楼房的灯都灭了。路上的车也变得稀少。只有道路两旁的路灯,一盏接一盏地亮着,发出昏黄而柔和的光亮。现在勉强可以看到墨色的夜空中,隐隐约约地浮现了几颗黯淡的星星。
手机的铃声突然划破了静寂。拿出来一看,是周子裕的来电。大概是看自己这么晚还没回家,担心了吧。可是现在不想接电话。不想跟任何人说话。
李思文按了亮着红光的键,拒绝了通话,又继续长按那个键,关掉了手机。
是什么时候开始,自己的生活就变成这个样子了呢?李思文从头开始回忆着。小学,初中,高中,大学,大学退学之后……现在可以肯定,自己对摇滚乐是怀着热爱之情的,但绝不是喜欢搞乐队、成名这种事。如果当初听母亲的话,老老实实地把大学读完……对了,到今年夏天,自己如果还在上大学,该是大学毕业了。唉,毕业后可能就是找个小会计的工作,安分地生活下去吧。自己写的那些东西还是没人看,也成不了作家。又不善于跟女孩子打交道,肯定也很难找到结婚对象。那样的生活,和现在的比起来,哪个更有意义呢?
想到这里,李思文迷惑了。自己到底在追求什么样的生活?既然知道不可能在短期内获得成功,那自己还有耐心一直坚持下去吗?好烦。懒得去想了。
不知坐了多久,远处的天边终于泛起了鱼肚白。新的一天又来到了。
李思文举目远眺,发现暗白色的天空中突然出现了一道裂缝,缝中透出一种明亮又纯净的青色。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天空会出现这种颜色。以前只在工笔画中看到过这样的青色,好像术语是叫它“石青”。这青色显示露出狭长的一条,慢慢地又逐渐拓宽,最后完全推开了暗白的云层。整个世界刹时间明亮了起来。地平线上,一轮金色的太阳缓缓升起。
阳光照进屋内。李思文这才感到一阵疲惫。他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骨关节,去卫生间洗了个澡,出来后就一头扑进了枕头里,沉沉地睡了过去。
这一觉就睡到了傍晚才醒来。还是被饿醒的。看了看床头柜上的电话显示屏,已经快五点了。李思文洗了把脸,去楼下的餐厅里吃了点东西,又回到房里。这两天他没课,正好让他一个人躲起来清静一下。
手机一直没开。就这样一直下去该多好。李思文心想。他现在终于明白为什么世界上有懒汉了。这种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想的生活,原来真的很爽。困了就睡,饿了就吃,全凭本能生存,与其他人毫无瓜葛……
反正都付了钱,就好好享受吧。李思文打开电视,随便转起了台。这两年好像特别流行选秀节目,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不管会不会唱歌跳舞,都涌去报名参加;看到电视上那些参赛者一个个五音不全还自我陶醉的模样,李思文觉得人这种生物真是可悲,除了食欲和性欲,还有展示欲想要满足。最后李思文决定换到某地方台,看情景喜剧。他平时不是那么容易发笑的人,但是现在却被电视上并不高明的段子逗得哈哈大笑。情景喜剧播完了,到了八点档,播的是武侠剧。现在的武侠剧都喜欢用高科技修片,一打起来就是五光十色,激光四射,实在让人受不了。不过可能是因为李思文很久没看电视了,此时倒也饶有兴趣地把武侠剧看完了。
看到深夜,几乎所有的地方台都在播什么妇科病男性病治疗专家的广告。关掉电视,李思文再度把椅子搬到窗前,看起了夜景。总之就是不能让自己有空去想其他事。
这一夜又是无眠。天亮了,他下楼吃早餐,然后回房睡觉。睡到傍晚起来,退房。逃避了两天,始终还是要回到现实的。
李思文有点不情愿,慢吞吞地往车站走去。手机开机后,一下子收到十几条短信。其中两条是兰泽的,都是问他到底干什么去了,说大家很担心他;其余都是周子裕发的,语气一条比一条激烈。第一条还是好说好商量的“你这么晚了还不回家,是遇上什么事了吗?”到最后一条,是十分钟前才发来的,已经变成“不要做傻事!快给我回家!”
李思文这才想起来,今天已经是周六了。这两天自己不在家,没人给那三个生活废柴洗衣服做饭,估计他们是因为这个才想把自己叫回去的吧。李思文无奈地笑笑,把手机塞回了口袋里。
坐车坐到半路,手机铃又响了起来。一看是周子裕,李思文只好接起来,懒洋洋地应:“喂——”
“你在哪里!!!”对方几乎是用吼的,李思文的耳朵嗡的一声,吓得他赶紧把手机拿远了点:“我、我在回家的路上啊。”
“你快点回来!这两天你跑哪去了!手机也关机……”周子裕听到李思文说在回家的路上后语气缓和了许多,开始念叨起来。籃
“啊啊车上太吵了我听不到,回去再跟你们说……”李思文被他一吼,心里有点紧张。
“行,你回来就直接去兰泽那吧,我现在就过去,那俩人都着急死了!”周子裕说完就挂了电话。
下车后李思文没有直接回去,而是先去附近的超市里买了菜。他估计他消失的这两天里那三人肯定都是随便吃点什么就解决了,自己回去还得给他们当老妈子。
李思文一手拎着一袋菜,慢悠悠地上了楼,敲响了兰泽家的门。
门“唰”地一下被拉开,兰泽娇小的身影猛地出现在李思文面前:“思文!!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你没事吧!!”
看到好友一脸快哭了的表情,李思文的心顿时又被愧疚充满。
“对不起,让你们担心了……”
“思文,你可把我们急死了!整整两天,事前没有任何预兆,突然就人间蒸发了一样,我们四处找你都找不着,差点报警了啊!”宋彦也迎上来。
李思文稍微瞟了一眼客厅里。房间乱七八糟的,烟灰缸里满满地塞着烟头,估计至少有几十根。屋里弥漫着浓浓的烟味,地上也乱七八糟地摊着报纸和坐垫。
“我……我只是觉得太累了,就一个人在外面歇了两天……周子裕他人呢?”李思文小心翼翼地问。
“我在这儿呢!”之间周子裕从里屋走出来,李思文感受得到他的满腔怒气。
李思文不敢直视他,马上晃了晃手中的袋子:“我、我去给你们做晚饭……”说完便向厨房走去。
“思文!我以为你受不了这种苦日子、不要我们了!”兰泽悲切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李思文不由得停住了脚步。
身后一紧,好像是兰泽抓住了他的衣角。
“思文,我知道你已经烦了这种日子、不想再伤脑筋了对吧!是我不好,是我太任性了,全凭着自己的性子来……让你生气了吧!你不想再理我们了吧!”兰泽紧紧地抓住李思文的衣服,声音颤抖了起来。
李思文心里一阵悲伤。我怎么可能生你的气,我只是担心你、担心得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啊……
“没有的事!兰泽你放心,我真的没生你的气!只是最近实在觉得累了,就想一个人出去换换心情……任性的人是我,你不需要自责的。我、我向你道歉!”李思文转过身去,像安慰小孩子那样摸了摸兰泽的头。
“真的吗?”兰泽抬起头来,李思文看到他浑身都在颤抖。
“真的,我们是好朋友啊,我怎么可能抛下你们一个人走掉!”李思文温柔地对他说。
“思文!之前是我们太欺负你了,什么事都交给你去做,让你觉得不堪重负了吧!从今天起,我们会努力学做饭、衣服也会自己洗、房间也要自己打扫,不会再让你做这做那的!”兰泽紧张地对他说,“所以,请你不要走!赵希之已经走了,如果你再走……我就再也没法坚持下去了……”
都是自己不好。明明就对自己发过誓,哪怕是自己受苦,也要让他一直笑着的啊。现在自己却害他担惊受怕成这个样子,实在太过分了……
李思文再度向兰泽保证,自己不会离开他们,兰泽才稍微放心,还抢着要帮他做饭。深知兰泽的烹饪能力,李思文为了屋内四人的人身安全着想,还是把他推出了厨房。
当晚四人一起吃饭,其乐融融——至少看上去是这样。
李思文心不在焉地跟兰泽和宋彦说笑着,尽量不去注意周子裕身上传来的怒意。他知道,回家后,少不了一番争吵了。
青春的告别式
果然,晚饭后,周子裕以家里需要大扫除为借口,硬拉着李思文回家了。一路上两人还是保持着一前一后的距离,谁都不吱声。到家后,周子裕先在沙发上坐了下来。李思文忐忑地关上了门,无言地在离周子裕不远处坐下。
“你突然消失两天,到底是因为什么?”周子裕单刀直入。
“不是说过了嘛,我觉得太累了,就去外面歇了两天。你不用担心,这两天我哪也没去,啥事也没干,就窝在宾馆里来着……”李思文尽量说得轻松些。
“这不像你。”
“啊?”
“这不像你!你平时是责任感那么强的一个人,不会招呼都不打一声就突然跑掉的!”周子裕严肃地说,“你要是真的觉得累了,就跟我们打声招呼然后再自己出去住几天,没人会拦你,也没人会怪你!你为什么就偷偷跑掉呢?”
听到周子裕絮絮叨叨的责怪,李思文也渐渐不耐烦起来:“你也行行好,大家都是成年人了,自己做什么还要一一向对方汇报吗?你管那么宽干吗,你是我妈还是我老婆?!”说完这话,他才后悔自己把话说得太重了。
周子裕也愣了一下,他没想到一向温吞的李思文会说出这么尖锐的话。“是,在你眼里我什么都不是,兰泽才是你的全部,只要他关心你就够了,别人对你而言都是不存在!”
“你又扯上他做什么?我并不是你说的那样……再说,我对你们而言只是个保姆一样的存在吧,你们只会在衣服脏了肚子饿了的时候才会想到我,别的时候你们一个个都活得那么潇洒!那么我即使消失个十几天,对你们来说也是无足轻重吧!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李思文近乎是用怒吼的把憋在心里多时的话说了出来。这段日子烦恼的来源都在于这一点。他找不到自己在这世上存在的价值。
“没人那么说过!我是真的担心你担心得要命,打电话给你你居然接都不接就关了机……这两天你知道我是怎么过的么!我一直把手机握在手里,不停地拨你的电话,希望总有一次能接通……可是都没有!实在没办法,我只好发信息给你,发了那么多条,你一条都没回过!就连一句‘我没事’都没回!”周子裕咆哮道,“我真不明白,你老是无缘无故自卑个什么劲儿!谁说我们只把你当成洗衣做饭的了!人人都关心你,你可到好,成天什么事都不跟我们说,自己把自己锁在一个壳里瞎想些有的没的!”
李思文吃惊又悲伤地听着他的训斥,这才发觉自己好像确实没把兰泽以外的人放在心上。周子裕平时对他关怀有加,他却我行我素,一点回应都没有。
见李思文不吭声,余怒未消的周子裕继续骂道:“你怎么就认为你啥优点都没有?你是长得比别人矮啊,还是智商比别人低?都不是!不就是因为你觉得你帮不上兰泽的忙么,难道就因为那样你就把自己存在的意义抹杀了?大少爷,我求你别再整天把自己想成一个悲剧英雄了,你就不能为了你自己活一回?”
李思文定定地望着面前这个激动的男人。
“你别用那种眼神看着我,我只是把实话说出来而已。接下来要怎么办,都是你自己的事,正如你说的,我也不是你啥人,以后你的事我通通不管了,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行了吧?”周子裕说完,颓然地回了自己的房间,关上了门。
被讨厌了。被一直关心着自己的人讨厌了。我果然是个令人嫌恶的人啊。
李思文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处。他想像小时候那样,遇到伤心事就毫无顾忌地大哭一场。
他任性的举动不仅吓坏了兰泽和宋彦,还伤害了周子裕。可是自己当初只是想逃避一下、放松一下而已,并未打算伤害其他人。结果他又给大家填麻烦了。这样的自己真是失败,毫无优点可言。为何周子裕总坚持认为自己很优秀呢……
活着真的很累。可是又不想死。但是现在只想闭上眼睛堵住耳朵,什么都不去看,什么都不去听,什么都不去想。
客厅里的日光灯亮着,很刺眼。李思文不由得合上眼皮。屋内很安静。他维持着坐姿,不知道接下来该干什么。突然就很想回S城。想回到自己有着大书柜的房间……想着想着,意识又模糊起来。
周子裕在房间里生了会儿闷气,感觉客厅里好像一直没有动静,便忍不住出去看看,结果一推门就见到李思文可怜兮兮地倚在沙发上,双目微闭,好像睡着了。现在是夏天,睡在这里也不会着凉吧。那就不要惊动他了。周子裕抑制住想要叹气的冲动,轻轻地走到大门口,关掉了客厅的灯。
“嗯?”突然坠入黑暗的感觉把李思文惊醒了。
“啊,还是吵醒你了吗?我看你好像睡着了,就想把灯关了……”周子裕站在黑暗中说。
“对不起……”李思文脱口而出。
“咦?”周子裕一时没反应过来。
“我刚才对你说的话太难听了……你那样关心我,我不但不领情,还冲你发脾气,实在不应该……请你原谅我吧……”李思文的声音显得很慌张。
“唉……算了,你这人呐,平时压抑久了,难得暴发一下,应该不是坏事。现在心情好点没有?”
“……”
“行了我服了你了李大少爷求你不要再郁闷下去了……”周子裕绝望地拍上了自己的脑门。“呐,不是跟你说了么,再郁闷时想自己出去住,当然可以,只是麻烦你提前跟我们打个招呼,不要一声不响就消失,我会以为你想不开要自寻短见或者你被人贩子拐走了!”
李思文嘿嘿一笑。“不会了,以后绝对不会自己跑出去的。”
兰泽终于觉得乐队不能再这么颓废下去了。在四人商讨后,决心重新出发。李思文跟他们说起网络上有很多支持他们的歌迷一事,兰泽提议,不如专门为歌迷们办一场“禁色”的miniconcert。此话一出,大家都觉得这个建议比较可行,也算是对长久以来一直支持他们的歌迷的一点回馈了。于是几人就去粉丝为他们建的网站里以真名注册,问候歌迷后做了个调查,得到歌迷们的热烈回应。这样一来,迷你演唱会肯定是要办的了,但是在哪里办,就是个值得商榷的问题。
“禁色”最早是在北京出的名,歌迷也是北京人居多。其他人则散步在全国各个省市,比较分散,不容易集中起来。商量后,几人决定一个月后在北京当地举行LIVE,地点就定在他们最常去的“海月”酒吧。
确定行程后,乐队重拾激情,继续开始了在地下室里的排练生活。
演出当晚,久未露面、只剩四人的“禁色”在众多年青女性的欢呼中登场。由于现场都是自己的歌迷,他们也不用再考虑听众接受度的问题,又以视觉系装扮出现在大家面前,惹来台下的阵阵尖叫。
开场的歌曲就是“禁色”当初第一次参加大学生摇滚节并获得了名次的作品《闭锁式思想》。时隔很久,在一人脱队的情况下再次演奏这首歌时,几人心里都百感交集。宋彦唱得各位深情。
之后就是乐队结成初期的那些节奏很迅猛的曲子。台下气氛高涨,台上兰泽和宋彦也来来回回地跑着跳着,宛如嬉戏般互动。周子裕的台风一向冷硬,自顾自地在比较靠后的角落里弹着琴。以前看到兰泽和宋彦亲密无间的互动,李思文都会觉得内心煎熬,但是现在再看到他们那个样子,他却感到无可名状的幸福。因为兰泽在开心地笑着。因为大家又能在一起表演,而且什么都不用考虑,无拘无束。
开心的时间总是过得很快,一场演出也差不多该到了结尾。李思文的鼓点放慢,宋彦唱起了悲伤感浓厚的歌曲。台下的歌迷们也安静下来,身体随着音乐轻轻地左右摇摆。宋彦唱累了,干脆一屁股坐在台上,像和熟人聊天一样面对着歌迷唱了下去。兰泽跑到李思文附近,轻轻地合着弦。
没有什么能比现在这个样子更好了吧。李思文心想。台下都是喜欢他们的人,不用担心被人冷嘲热讽,也没有公司的约束,可以想怎样就怎样。这才是一个乐队最快乐的时候吧。他的鼓声也变得温柔。思绪不知又飘到何处。他想起了罗天宇。不知道他现在有无和女友结婚,有无回S城看过父母。有些事情只有在青春年少时才能做,有些情绪只有在年青气盛时才会有。一旦过了那个阶段,就再也无法做到那些事情了。可是正是因为年轻,如何在这世上活下去的经验太少,需要烦恼的事太多。年轻的翅膀载不动许多梦,也载不动许多愁。
虽然大家都没有明说,但“禁色”几个人心里都清楚,视觉系不可能维持一辈子。只有趁青春年少时疯狂一把。到三四十岁还要装妖艳,那时候就只会被人唾弃了。所以这可能是他们最后一次以视觉系形式出现在舞台上了。不同的年龄段,会有不同的风格。虽然喜欢一个歌手,就会喜欢他/她永远保持那个样子不变,包括外貌和曲风,但现实中那是不可能的。长期喜欢一个歌手,可能到后来就会暗暗觉得他比以前退步了,实际上,也许并不是他真的退步了,而是因为他的心境已经跟当初不同,曲子的风格也早已脱离当初的模式。
那场表演后,“禁色”在台上鞠躬谢歌迷,就匆匆去后台卸了装,恢复成普通人的样子,在老板的招待下喝得酩酊大醉——烟酒不沾的李思文自是除外。这场演出,算是对过去几年的一个总结,也是对青春的一场告别仪式。
今后,就要迈入一个新的人生阶段了。
大事
李思文那年不过才二十二岁。按照平常眼光来看,他还年轻得很。但是可能是因为比起同龄人起来,他过早地尝到了人情冷暖和世间辛酸,故显得少年老成,心态也比一般年青人成熟许多。在退学之前,他一直无忧无虑地活在自己的世界中,从未经历过生活的砺练,说他“四体不勤,五谷不分”都不为过;在退学后,他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学会自己生活,同时也要学着照顾别人,这促使他一夜之间由少不更事的孩子蜕变为大人。
以前不经常和人接触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问题,但出社会后,接触到形形色色的人,李思文才逐渐发现自己的世界观和人生观和其他人不一样。很多事情他不觉得怎么样,但是照世俗常理来看,他的想法是不被俗世道德认可的。认识到这一点后,李思文越来越畏惧这个社会。他必须强迫自己在人前表现得跟他人无异。然而越是那样,他内心就越恐慌。难以言喻的挫败感在他心里盘踞不散。
赵希之的说法没错,李思文的性格确实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搞摇滚乐的人。他没有表现欲,把所有的情绪都积压在心底,不会宣泄,也并未把摇滚视为生命中最重要之事。周子裕说他总是活在自己的英雄主义幻想里,这话或许也是对的。李思文自己也觉得,他对兰泽的绝对忠心和为了他而做的一切,都使他看上去像一个虔诚又可悲的殉教者,为了一个莫名其妙的信仰而一世苦行,献出自己的性命也在所不惜。
三岛由纪夫写过“丰饶之海”四部曲,其中李思文印象最深的一本书是《奔马》。一个极端右翼的青年,崇拜史书中为国献身的英雄们,把“忠君”视为毕生的最高理想,并为此盲目又冲动地策划谋杀财政大臣的活动,最后在刺伤大臣后迎着朝阳切腹自尽。
抛开政治立场和所做事实的不同,李思文和那个青年有着极为相似之处,就是他们都为了自己所忠于的事物而付出一切,从始自终都充满了盲目但令人惊叹的激情。不过在他人眼中,他们的“理想”都是不切实际、荒唐可笑的,可是当事者本人却不自知。
李思文也意识到他因为兰泽而选择人生道路的做法十分愚蠢,但是目前为止他还没有后悔过。更多的时候他感到彷徨。因为他不知道兰泽将会往哪个方向走下去,自己能付出的底线是什么。等到兰泽结婚那一天,自己会从此崩溃,还是会继续忍耐着活下去?如果是后者,那自己又将做什么?他不愿意想这些问题,也惧怕一切可能的答案。
当宋彦提出“我们去参加选秀吧”的建议时,李思文并未感到太惊讶。他想过乐队很可能会走上这条路,只是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以地下乐队的身份游走于各个酒吧之间,这种生活只要习惯后就不会觉得太苦,但是比辛苦更让人无法忍受的是绝望,日复一日不断轮回却依旧看不到前方的绝望感。很多人因此而坚持不下去,选择了退出;能坚持下来的人也迫切希望改变现状。
李思文只是觉得悲哀。就在前一阵子自己还在心里嘲笑那些为了搏得名利而去参加选秀的人们,现在自己也要变成他们那样的人了。不过他没有理由反对,因为如果再不找到新的东家,“禁色”就快支持不下去了。虽说成立乐队时大家是因为共同的理念,即对音乐的爱而走到一起,但是乐队的最终目的恐怕还是想要成名。对于已经放弃了其它所有事情、只为乐队而忙活的他们来说,如果不能扬名立万,他们的生活就失去了保障。“靠音乐吃饭”,说白了就是要以此获取经济收益,才能养活自己。
时下大多数选秀都是选拔才能优秀的个人,这次某电视台好不容易在全国范围内举办了一个专门选出优秀乐队的选秀,吸引了很多藉藉无名的乐队参加。评委名单中有号称著名的资深摇滚乐手和作曲家等人,考虑到这些人的年龄和接受能力,“禁色”知道如果继续以视觉系形象出现在他们面前,乐队肯定不会受到好评。只能以流行的服饰风格和歌曲风格参赛。
这场选秀活动对“禁色”来说又是一个重大机遇,如果不及时抓住,下一次就不知要等到何时了。所以几人对这次比赛格外重视,不惜花大价钱租了专业的排练房来练习参赛的曲目。四人为了迎合评委们的喜好,研究了无数次,将词曲改了又改。几经反复,他们的意见才终于达成一致。大家心里都清楚,这绝对不是最好的作品,却可能是最讨大多数人喜欢的作品。
临近北京赛区比赛的日子,四人最后一次彩排。从排练室出来时,已是繁星满天了。几人缓缓地走在路上。时值盛夏,即使是夜里也很闷热。李思文默默地走在后头。前边宋彦帮兰泽背着吉他,二人不时说笑几句;周子裕则与他们拉开了一点距离,背着自己的吉他闷头往前走。与在人前经常驼背的李思文不同,周子裕走路从来都是昂首挺胸,一副王者姿态,从不在意别人的目光。此时街上行人稀少,地上周子裕的影子被路灯的光线拉得很长。他的背影在夜色中就像一座流动的孤岛,沉默而冷竣,无人问津。
“你们觉得,这次能行么?”宋彦放慢脚步,问其他三人。
“得先通过北京赛区的预赛才行。”兰泽补充道。
“唉,实在很难说。为了迎合大众喜好,我们在曲子上已经很委曲求全了,真郁闷啊。”宋彦说。
“现在还不好说吧。又不知道其他参赛的乐队都是什么水准。”周子裕应道。
李思文没出声。他心里觉得,“禁色”这几年下来走过南闯过北,见过了形形色色的乐队。虽然自己无法找准“禁色”在这些乐队中的地位,但他在网上看到不少人说他们是只有自己特色的乐队。不过他们的特色不受主流消费者的待见。为了这次选秀比赛,他们已经把自己的特色牺牲了。这样的后果很可能只有两种,一种是最后这一搏中他们能成功转型,跻身于主流音乐之流;另一种就是大家不接受一支没有特色的乐队,他们会遭到淘汰。李思文有时候会想,如果没有经济上的困扰,他倒是愿意一直做一支小众乐队,拥有为数不多但忠实的歌迷。那样的生活或许更快乐吧。可是现实中他们还是要为自己谋求财路,才能把乐队做下去。
“坦白说,我这几年里经常会有‘实在做不下去了’的念头。”兰泽说。
李思文听到这话极为惊讶。因他从未见过兰泽抱怨乐队难做。印象中,兰泽即使有时会颓丧一阵子,但是过后总会恢复元气。
“但是不行,我不能停下。我们当初就是为了共同的梦想才走到一起,我又是最初的发起人。如果我突然说不想再做下去了,你们会鄙视我的吧?为了对大家负责,也为了自己最初的理想,我要坚持下去。”兰泽又说。
“你……你觉得还能坚持多久?”李思文忍不住开口问。此话一出,气氛变得微妙起来。
“如果这次选秀我们最后还是被淘汰了,你还会继续把‘禁色’做下去吗?”李思文自己也没想到他会问兰泽这么直接的问题。
兰泽显然也被他这个问题问住了。想了老半天,他才迟疑地说:“会的吧,毕竟除了乐队,我已经一无所有了。你们也是吧?”
“那乐队会维持多久?是十年二十年,还是一辈子?”李思文不依不饶地问。反正刚才都问得那么直接了,就干脆把自己内心的担忧一气说出来,听听兰泽是如何回答吧。
“思文你想得太远了吧……”兰泽为难地说。
“那思文,你是怎么想的,想一直做下去么?”宋彦问他。
“……只要你们不说散伙,我就一直跟大家一起。”
“好兄弟。”不知是谁说了一句。
“我……想结婚了。”兰泽伸了个懒腰,用平常的口吻说道。
“什么?!”其他三个人都被这个重磅消息震得呆若木鸡。兰泽居然用若无其事的语气说出这种话,实在是让人难以接受。
最先反应过来的还是李思文,他冲到兰泽面前,紧张地问:“为、为什么突然想结婚?”
“就是啊,你才几岁啊,二十二,刚到法定结婚年龄哎!”宋彦也一脸惊愕。
“没什么啊,就是觉得漂泊的日子过久了,很想有个家庭。”兰泽无所谓地耸耸肩。
“你这几年都定居在北京,这算哪门子的漂泊啊……”宋彦吐吐舌头,“我跟你住一起,思文和子裕也住得离我们挺近的,你难道还缺乏安全感?”
“不一样的,男人跟男人住一起没有那种家的感觉啊。家庭就是要有父亲、母亲和孩子,这才是一个完整的家庭。”兰泽认真地反驳道。
“难道……你现在就想要孩子了?”李思文难以置信地看着兰泽。
“太早了吧……你不觉得年纪轻轻就要被老婆和孩子绑住的感觉很差劲吗?”宋彦大声说。
“不会啊,我希望和我太太一起照顾孩子,好好地把孩子带大,让他体会家庭的温暖,这样不好么……”兰泽说。
李思文无言地退到他身后,让出路来。他大概可以理解兰泽为何这么说。虽然和自己比起来,兰泽的家庭很完整,看起来也挺美满的,但实际上兰泽的父母对自己的儿子并不是特别关心。从他高中时和兰泽有来往后,从各方面隐约可以看出,兰泽的父母在金钱上非常慷慨,儿子要什么就给什么,但是在精神方面的关怀很少。兰泽不管做什么,只要不犯法,他们都抱着默许的态度。可能正是从小到大都觉得自己不被父母重视,兰泽才迫切地想要成立自己的家庭,在自己的孩子身上注入自己当初没得到的关爱。
但是,真的太早了。二十二岁,刚刚从少年过渡到成年。再说了,兰泽自己还是个孩子。虽然比以前成熟了,但性格还是改不了。大大咧咧,做事迷糊,自己都照顾不好自己。现在要是再有个孩子,恐怕只会成为他的累赘。
“你是要……跟你一直在谈恋爱的那个女孩子结婚吧?”李思文问他。
“嗯。”
“她也同意了吗?”
“她也有这个意愿,我们说好等这次选秀的事情忙完后,我就去她家拜访她父母,商量一下这件事。”
“兰泽,你们的进展也太快了点吧……才在一起多少个月啊,就要谈婚论嫁了……”宋彦感叹道,“你小子真没良心,有了女人就要抛弃我们么……”
“哪的话,我结婚后大家还是兄弟啊,还会经常在一起的。”
“唉,我这些年下来,还是光棍一条,你倒好,不知不觉就把人家拿下了……”宋彦大发感慨。
“你们会祝福我吧?”兰泽充满期待地问大伙。
“你想做就去做吧,你的事我们无权干涉。”在一旁沉默了许久的周子裕终于发表看法。
“嗯,等你结婚了我就搬去思文他俩那里住……”宋彦做出一个沮丧的表情,不过声音还是开朗的。
“思文,你呢?”兰泽转向这位他最信赖的多年好友。
“……只要你希望,我都支持你。要幸福喔。”李思文想了一会儿,低声说。
选秀
接下来的一路上李思文都满腹心事。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直到周子裕对他说“我洗完澡了,你去洗吧”他才回过神来。
“没想到这一天还是来了,来得这么早。”李思文呐呐地说。
“迟早的事,反正你都要面对。”周子裕在小阳台上边晾衣服边说。
“你,将来想结婚吗?”李思文坐在沙发上问他,这语气更像是自言自语。“不,这样问太没意义了,大家将来都会结婚的吧。”
“不,我没想过那种事。”周子裕晾完衣服,回到客厅,转身关上阳台的纱门。
“即使你没想过,到了一定年龄后,你也会想要结婚的吧。人人都是如此啊。”
“我真的没想过。和一个女人,还有一个孩子在一起,会是什么样的生活,想想就觉得烦。一个人活着不是挺好么。”
“可是那样的话你到老的时候就会很孤独吧,没有人陪着你,也没人照顾你。”
“那样不好么。一个人生活,一个人死去。不拖不欠。”周子裕说,“那你呢,你是不是也打算过几年找个女的一起过日子算了?”
“其实我也没有想过那样的事。结婚后,你的人生就不是你一个人的了,而是要对妻子、对儿女负责,负一辈子的责任。有些人在结婚前没想过,日后自己会负不起这个责。我爸不就是这样,抛下我妈和我一走了之。我不想做他那样的人,但是我无法保证我能一辈子都维持最初的心情不变。如果早知道自己可能会后悔、可能会不愿意再负责下去,那么不如一开始就不要结婚比较好。这样才对大家都好。”李思文平静地说。
“那你就不怕你老来无靠、寂寞终老了?”周子裕用他对自己说过的话反将他一军。
“我也怕,但是自己一个人承受痛苦总比让一家人都痛苦好。”
“你真的是很爱牺牲自己的一个人。”周子裕哼道,“在这个社会里,这样对你没好处。呐,你有没有想好,万一有一天‘禁色’解散了,你要去做什么?”
“不想去想那种事。以前兰泽就说我想得太多,还说未来的事还没经历过,怎么会知道结果。现在我也不愿意想太远了。说不定真的是船到桥头自然直。”
没有人把话挑明,不过几人心里应该都很清楚,世界上没有不散的宴席。还没有哪支乐队一直做到队员去世都不解散。每个乐队做到一定时间后,都会因为成员音乐理念不和,或者各人的种种现实原因而散伙。好一点的是大家好聚好散,再见亦是朋友,坏一点的就是大家闹得不欢而散,此后形同陌路。“禁色”一定也会散的,还是那句话,一切都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终于到了北京赛区比赛当天。比赛地点是在一个小摄影棚里,棚里只有一个小台,和四名评委的座位。还有前后两名技术人员在录像。参赛的乐队一个一个进去表演,演完后就可以离开。最终进入决赛的名单要在一个星期后才会公布,主办方会打电话通知进入决赛的乐队。
当天艳阳高照,热得要命。参赛的乐队意外地多。还没轮到的乐队只能在棚外干等。棚外虽然有赞助商提供的大阳伞和座位,却因为是在室外,所以没空调或风扇。很多人开始骂主办方吝啬,干吗不能选个好一点的室内场地给他们休息。
对李思文来说,等待入场的心情就跟当初高考前等待进教室那时候一样。都是大热天,刚到那儿时心里还紧张得要死,但是等了半天还不开门放人进去,就被热得满身是汗,只顾着咒骂该死的天气,盼着快点进去弄完拉倒,起初的紧张感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里面一有人出来,其他人就会上去问他们:“怎么样,评委说什么了?”
有些乐队兴高采烈,觉得他们一定会进决赛;还有些则一出来就黑头黑面地骂娘,说评委有眼不识泰山。
李思文已是心如止水。他什么都不愿意再多想了。
终于轮到“禁色”进棚。四人调好音响,各自站位,开始演唱。
宋彦唱得很尴尬,因为在这小摄影棚里唱摇滚乐,感觉跟站在露天表演或在酒吧里献唱完全不同。在很多人前唱,大家总会给表演者一点反应,很容易带动全场气氛;而现在呆在这连转个身都困难的小棚里,面前只有四个因看了太多参赛者而面露疲态的评委,还有两个只关心摄像机运行情况的技术师,即使自己唱得再怎么卖力,台下也没有一点共鸣,整个乐队就显得像一队自娱自乐的傻瓜们。
不过已经站在这里了,就只能硬着头皮唱下去。三分钟不到的歌,他们觉得好像表演了一年之久。
好不容易一曲终了,四人集中到前面听评审的意见。
“坦白说,我觉得你们在编曲上应该多加考虑,只有吉他声实在太单调了,应该加点键盘什么的。”某个留着一头长发的知名音乐人慢条斯理地开了口,“还有,我个人来讲,我觉得和音的音色要比主唱好。”
和音是周子裕唱的。但李思文听了这话后心中甚是不满。他这些年听过那么多乐队的主唱演唱,觉得他们的先天条件都没有宋彦那么得天独厚,而且宋彦在高音上的控制是无人能及的。他不知道那位名人为何会觉得宋彦的音色不好。不错,宋彦在唱高音时的音色很接近于女声,但是这也是他的特色,不能因此否认他的才能吧?
宋彦还是很有礼貌地向那个音乐人道谢。
坐在音乐人旁边的一位女评委开了口:“啊,我不是想挑拨你们,不过我喜欢他多一点——”她指向边上的兰泽。“你,会唱歌吗?”
“哎?这个……很一般啦。”兰泽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没关系,唱几句我们听听。”女评委故作娇羞地要求道。
兰泽只好随便唱了几句。
“不错呀!我看好你!”女评委笑得像朵花一样。
有没有搞错啊,大婶……李思文在心里暗骂道。在公事上,他不会对任何人存有私心。兰泽虽然吉他功力不俗,但是唱歌只是三流水准,顶多在KTV里现一现,却被她说不错……
其他两个评委也附和一番,最后长发音乐人礼节性地对他们说:“总的来说你们的表现还是不错的,等通知吧。”
听他的语气,就知道晋级无望。但宋彦还是坚持鞠躬向评委们道谢:“谢谢老师,我们会继续努力的!”
“禁色”一行人垂头丧气地走出门去。
走出门外,就听到某个乐队的对话:
“唉,这世界果然充满阶级差别啊,同样都是搞乐队的,你看看人家那是什么装备……”
几人循声望去,看到远处一组打扮得光鲜亮丽的年轻男女正谈笑风生,他们背着的吉他都是顶级名牌的。
说话的则是另一帮穿着发白的牛仔服的男性。
“唉,可能人家家境好呗,哪像咱们,来北京都七八年了,生活还是这么落魄,人家用电吉他,我们只有木吉他……”另一个人感慨道。
听到他们的话后,李思文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
“怎么了?感同身受了?”周子裕回头看他。
李思文没有作声。他也说不准,“禁色”的境遇和其他乐队比起来,到底算好算坏。如果说是比人家好吧,他们现在的生活也仅能算是图个温饱,连小康水平都达不到;要说比人家坏吧,他们也不算差,才做了四年就出了张专辑,比那些熬了十多年都还默默无闻的地下音乐人要好很多。但是过去的这段日子实在太不顺了。发碟后销量惨淡,转型后也不成功,书没出成,公司又倒闭了,这次选秀又失败了,还是在自己家门前惨败而归。这种日子真不知道要熬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换作别人,还能干脆地撂下一句“烦死了,老子不陪你玩了”就转身走人,可是这路是自己选择的,对那个人、对乐队都是心甘情愿地付出,连说不的理由都没有。
“啊啊,我们今年难道是流年不利,真该去庙里拜一下了。”兰泽的语气还是一如既往地轻快,可是李思文知道他脸上那笑容有多勉强。
“兰泽,你不用强颜欢笑的,难过就骂我们一顿吧,把情绪发泄出来就好了。”宋彦安慰道。
唉,这个人。其实最难过的应该是他自己吧。李思文默默地想。他当初刚认识宋彦时还每天自我催眠,强迫自己喜欢这个人;但是认识久了,他就发现宋彦这人其实真是个不错的男人。懂得行乐,又有风度,虽然是一幅先锋青年的打扮,举止却十分得体。又有一副好嗓子。总之,真是个集上天宠爱于一身的人。可惜除了“禁色”外,一直没碰到能赏识他的人。
李思文,你还有空同情别人,你怎么不可怜一下你自己。一个声音对自己说。
我不值得可怜啊。我没才华也没有讨人喜欢的性格。这一切都是我自找的。他对那个声音说。
他又想起高中的时候,全年级有那么多人拼死拼活地学习,可是最后考上名牌大学的只能是少数人。大家同样都付出了努力,却不是人人都能得到完满的结果。好像人生亦是如此吧。虽然遇到这种情况只能认命,但是心里,总会觉得好不甘心。起跑线是一样的,为何有人很快就达到终点,有人却只能一直在路上奔波劳碌呢。
第二天,有个经纪人找到了他们——其实是找兰泽一个人的。兰泽和那人出门单独谈了很久后,回来告诉他们一件事:那个经济人看了那天北京赛区乐队的预赛,觉得兰泽很有当明星的潜力,想签他去他们公司。
兰泽把这消息告诉大家后,几人都不出声了。
良久,宋彦才说了一句:“那你就去吧。”语气很诚恳,没有一丝嫉妒。
“可是……他只想签我一个人,不想签我们乐队,那我要是去了,你们怎么办?”兰泽忧心忡忡地说。
“你去吧。毕竟现在我们的生活还是在社会底层,衣食住行需要钱、乐队发展也需要钱,你就当是去上班,有丰厚的工资可以领,对你自己、对我们都有很大帮助的。”宋彦严肃地说。
“不行!我们是一体的!我不能这么没义气,抛下你们一个人去吃独食!”兰泽猛摇头。
“兰泽,不要任性,考虑现实吧。又不是说你进了公司以后就不能跟我们一起做乐队了,你就当你是改革开放里那批先富起来的人,然后再带领大家共同致富吧!”宋彦幽了一默。
李思文突然觉得很心酸。
“这……”兰泽还是不愿意。
“宋彦说得句句在理,你就去吧。”周子裕抽着烟说。
兰泽忧伤地看了他一眼,又转向李思文:“思文,你觉得呢?”
李思文忍住叹气的冲动,对他说:“你去吧。毕竟那样离你的梦想又近了一步。”
兰泽在原地站了很久。最后终于说:“好吧,我去。大家都别放弃啊。”
不安的种子
兰泽说过,等这次选秀的事忙完后,他就要去见女朋友的父母,提出结婚的事。
兰泽的女朋友是他在咖啡厅打工时认识的没错,但是那女生只是假期来打工而已,她的真正身份是北京某著名大学的高材生,今年夏天刚刚毕业。虽然年纪轻轻,二人却萌生了结婚的念头。
在兰泽还在为应该买些什么见面礼去女方父母家时,却意外地接到了女方父亲打来的电话。
没人知道女方的父亲到底在电话里讲了些什么。大家只知道在那通电话后,兰泽消沉了好些日子。想也知道,肯定是人家家长不同意他们俩的婚事。用一般人的眼光来看,兰泽和那个女孩的条件真是相差太远,一个是名牌大学的毕业生,一个是大学都没念完就辍学了的摇滚青年;一个是前途无量的千金小姐,一个是背井离乡独自过活的落魄青年……怎么想,都觉得这两人要在一起,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虽然大家都憧憬灰姑娘变公主、青蛙变王子之类的事,但现实终归是现实,“门当户对”这个词是有其存在的道理的。
其他人应该都很早就想到了这些,可惜兰泽没有想到。不过他一直都是不会思前顾后的人,从来都不去考虑太多。看兰泽那颓废的模样,就知道他和那女孩十有八九是要分开的了;可是大家都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宋彦私下怀疑,兰泽的最终目的只是结婚,而不在于他要跟谁在一起;李思文大概可以理解兰泽的想法。兰泽虽然生于富贵之家,他父母对儿子在物质上是有求必应,要什么就给什么,但是缺乏精神上的理解和关怀。他们觉得只要不犯法,儿子干什么都随他的便,不用去管那么多。兰泽从小就在缺乏精神关爱的家庭里长大,现在他迫切地希望拥有自己的后代,在子女身上倾注自己当初没得到的爱,这种想法也是正常的。不过,李思文还是觉得,兰泽本身还是个大孩子,各方面都尚未成熟,如果再让他去带孩子,估计会出现某些偏差。这次结不成婚,反而算是件好事吧。藍
失恋归失恋,日子还是要过的。签下兰泽的那个公司推出了一个打着摇滚旗号的偶像团体,兰泽便是成员之一。除了兰泽以外,其他人在音乐上的造诣可谓相当平庸,不过他们有着一个偶像团体最大的优势,就是长得帅。因此,几人顺利出道,并发行了首张专辑,在短时间内就吸引了大批年轻的女性粉丝。
公司给他们安排了很多事情,为了方便起居和工作,兰泽搬进了公司提供的高级公寓。出租屋那里只剩下宋彦一人,他又不想找新室友,便叫李思文和周子裕一起来住。闲暇时,宋彦经常抽着烟感慨,说想当年这间屋子里赵希之和兰泽都在,再加上李思文和周子裕,那情景是多么热闹;而现在,三个人住得冷冷清清的,对未来也一点头绪都没有。
又到了年末。兰泽所在的团体囊括了当年音乐大奖的优秀新人奖和最佳团体奖等项目,临近春节,他们的活动更是多得不行,根本没时间回去看宋彦他们。至此,“禁色”已经进入全面休止状态。
李思文看过兰泽那个团体的MTV,也听过他们的歌,觉得那些歌纯粹是时下流行的无病呻吟的情歌,“摇滚”只是一个吸引年青歌迷的幌子。他很想问兰泽“你做这些真的很开心吗”,可是他没有勇气去问。好几次夜深人静时他都拿着手机,对着兰泽的号码看了很久,却最终没有写任何信息。如果兰泽的梦想就是出名、受欢迎,那现在这样,他的目的就算已经达到了吧,就不再需要自己了吧?自己是不是从此以后就没有用处了呢?
李思文愈发地感到不安。他很怕上述问题得到肯定的答案。如果真是那样,自己就是孑身一人、一无所有了,将来还有漫长的道路要走,他该怎么样走下去?想想就觉得好绝望啊。没有生的意义,也没有死的勇气,这种沉闷而苍白的人生到底要来做什么呢?
再上网看,发现当初支持“禁色”的歌迷有一部分已经随着兰泽转到他们那个团体去了,只有剩下的小部分人坚持认为兰泽加入流行团体后无所作为,觉得还是“禁色”好。而现在“禁色”只剩三人,准确地说,是三个为生计所迫的半死不活的人,根本无法成什么气候。
一天晚上,三人都下了班,聚在一起聊天。
“我们……要这么一直颓下去么?”宋彦问。
“不然呢,你有什么打算?”周子裕反问他。
“我也不清楚啊……以前都是兰泽在出主意的……你们知道的,我从来就不是个有野心的人,兰泽不在,我也就失去主心骨啦。”宋彦答道。
“那……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不干这一行,你还想做什么?”李思文问他。
“没有哎,”这次宋彦答得很爽快,“我只想唱歌,一辈子唱下去。”
“……真感人呐。”周子裕向后靠倒在沙发上。
李思文不知道该说什么。一股悲哀袭来。
“你……想唱,就继续唱下去吧。我——反正我们除此之外也不知能做什么,就陪着你好了。”李思文想了想,对宋彦说。
“这样……难道你没有其他想完成的事业吗?”宋彦感激又担忧地问他。
“啊,没……我那些……都是很不切实际的空想而已,哈哈……啊咳、咳咳!”李思文咳嗽起来。周子裕发现外面风向变了,他手中的烟气正被吹向李思文的正脸,于是赶忙掐灭了烟。
“那么子裕你呢?有什么想法没有?”宋彦又问周子裕。
“我没什么想法,你们想怎么干,我就跟你们一起呗。”声音的主人淡淡地回答。
“唔唔……那么,就再回到从前的日子吧,去酒吧唱歌给大家听,即使只有三个人,应该也可以的。”宋彦露出开心的表情。
看到那样一张充满期待的脸,李思文说不清是喜是悲。总之,这样的生活一定要维持下去。这个长期建立起来的平衡如果一旦被打破,自己的人生就真不知道该如何继续下去了。想必周子裕和宋彦也是一样吧。
就这样,只有三个人的“禁色”再度回归睽违多时的地下音乐圈子。这次,谁都没抱任何野望,只想按自己的意志把音乐做下去,过程也就比以前轻松了许多。李思文向来都是为别人活的,这会儿看到宋彦开心,他也就欢喜起来;周子裕虽然还是每天板着一张扑克脸,不过相处多年的默契让李思文清楚,他并没有不满的情绪。这也就让李思文放心了。
这是李思文独自在北京过的第四个春节了。继大一结束时回老家那次已经有三四个年头,李思文一次都没再回去过,也未能跟母亲说上一句话。外婆已经年迈,每次偷偷和李思文讲电话时都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李思文听得十分不忍。往年春节还是五人一起,热热闹闹的,今年兰泽也不在身边,只有三个人,差点就在除夕钟声敲响时相顾无言泪千行了。
翌年春天,三人照样白天上班讨生活,晚上去酒吧驻唱。宋彦和另一支地下乐队的女主唱谈起了恋爱,日子虽然清贫,精神上却很满足。而李思文和周子裕还是光棍两条,每天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近几年来,气候越来越极端了。春天的北京更常见的不是草绿花红,而是风沙滚滚。李思文想起自己小时候,S城的春天到来时,满地草芽、阳光明媚的情景,突然间,一种强烈的想回家的愿望油然而生。
“我想回S城。”他对周子裕说。
“你是想回家吧?”
“……是吧。不过我没法进家门,我妈不会认我的。”
“所以,即使回去后无家可归,你也还是想回去吗?”
李思文没说话,沉默地扭过头去。
半晌,他才低声问周子裕:“难道……这么多年了,你就不想回家看看吗?”话问出口,他才发现,这些年来,周子裕好像从来没有提起过他家里的事,也没见他给哪个亲戚什么的打过电话。
“我算是无牵无挂吧。”周子裕一脸似笑非笑的表情,让李思文无法揣测他此时的心情。
“我爸和我妈,吵了那么多年,终于在我上大学那年,离了。”周子裕毫不介意地讲起家里的事,李思文听得目瞪口呆。他没想到周子裕的父母也离婚了。
“那……那个时候,我没见你伤心呀……”李思文讷讷地说。
“有什么好伤心的,离了对谁来说都是种解脱。他们其实很早就想离了,只是考虑到我,怕我受影响,就一直拖着没离,他们还以为这么做很伟大,其实我早就烦到想死了。不过既然他们能装,我也会装。在他们面前我很听话,做一个好孩子。等他们离婚后我就不用再装模作样了。多轻松。”周子裕自嘲道。
“那你父母……他们现在各自都……”李思文委婉地问。
“都有新家庭啦。因为我已经成年了,所以不用跟他们任何一方一起住,大学学费还是他们的出的,不过我退学后就没再要过他们一分钱。”
“那……他们知道你退学是为了做乐队吗?不反对吗?”
“他们啥也没说。这么多年拖下来,谁都累了吧。”
李思文叹了口气。
“不要叹气,没什么好叹的。”周子裕微微一笑。这笑让李思文想起他儿时在路边见过的一只野猫。那是一只黑色的野猫,见到他走过去后,它露出了一个奇妙的表情——就像是在笑的表情,然后就转身跑掉了。
“那……即使你不怀念家庭,你对S城那个城市,还有感情吗?”
“说没有那是骗人的。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嘛,毕竟是从小长大的地方。”
“等有机会,咱俩回去看看吧。”李思文抬起头看着自己的室友。
“机会?你要等什么样的机会?”
“……一切都安顿好的时候。”李思文迟疑地说。
“哼哼。”周子裕又是一脸似笑非笑的表情,“你咋不记得还有一个人也和咱们同乡呢?”
李思文一顿。兰泽。是啊,他也是S城的人,和自己有着七八年交情的老朋友。李思文回想起高中时他们每天一起上下学时的情景,心里一阵唏噓。这几年下来,自己和他的关系,不仅没有进一步发展,反而越离越远了。自己又是个没主见的人,兰泽走后,他每天能做的只有暗自神伤,完全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他甚至觉得,就算现在把李思文这个人从世界上抹消,也不会有人注意的吧。
当初的豪情壮志似乎都已随着时间无情的流逝而化作水泡。这么些年下来,好像还是什么都没有得到。早年还会经常设想,如果当初没有选择这条路,自己的人生会朝着什么方向发展呢?现在就不会再想那些事了。因为知道想也没有用。不去想,就不会后悔。
这阵子,兰泽的绯闻突然多了起来,成了报纸杂志娱乐版面的常客。报道的内容无非是他跟多名圈内外的女性关系不甚清晰。李思文起初不相信,认为是八卦新闻乱写的,但看到越来越多的媒体爆料,还有不甚清晰的照片为证,他就开始担心起兰泽。忍了很久,他终于决定主动打电话找兰泽问个清楚。
“喂?思文?”
听到久违了的轻快声音,李思文居然感到一阵无由来的紧张。“喂……啊,兰泽……”
“好久没见啦!你还好吗?宋彦和周子裕也都好吧?”电话那头兰泽关心地问。
“嗯……还是老样子吧。你……很久都没来看过我们了……”
“对不起!因为实在是太忙了,我想请假公司都不让……而且团体活动,总不好因为我一个人不去而拖累其他人……”兰泽抱歉地说。
“这么忙……还有空跟那么多女生约会吗?”李思文心里的不满冲口而出。
“啊……思文,你是……生气了?”那边的声音也变得有点虚。
李思文又是气又是内疚,难得跟兰泽通一次电话,他或许真的很忙吧,自己却不体谅人家的难处,还劈头就责问他是不是跟女人约会去了……唉,自己本意并不是要怪他,而是关心他啊……
变数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对不起,说话语气冲了点儿。”李思文慌忙道歉。“只是……很想问问你,你觉得现在这种生活,真的……是你想要的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他是在想一个答案吗,李思文不确定。这种沉默让他心里纠紧了。
“我很累。”兰泽开了口。
“你以为我终于达到我想要的目标了吗,思文?”
“啊……呃……”李思文不知该如何回答。
“我其实一点都开心不起来。我知道你们虽然表面上不说什么,但是心里一定是很鄙视我的吧?抛弃一起打拼的同伴,一个人出名,过着优渥的生活,还成天在外面跟女人乱搞?”兰泽的声音虽然还是一如既往地轻快,听起来却很落寞。“我一点都不喜欢这样的生活!一点都不!每天要跟着一堆一点音乐造诣都没有、整天只想着要当大明星的团员一起,四处跑通告,在赞助商和媒体前面露出虚伪的笑容,还要对高层卑躬屈膝……这种日子、哪有什么乐趣可言!”
李思文听得心脏阵阵疼痛。“既然活得这么不开心,那为什么还要继续下去呢……”
“已经……回不去了……”兰泽的声音变得扭曲。
李思文握紧手机的手微微颤抖。
“已经没法回到从前的生活了……”
“为什么!只要你愿意,随时都可以回来!宋彦在等你,我和周子裕也在等你!我们可以重新开始的!”李思文冲着话筒叫道。
“不行了……真的没有办法再回到以前了……你们可以骂我没义气没骨气,可是我真的觉得,以前的生活,我已经无法再过了……”兰泽悲哀地说。
“我还是无法明白,你为什么不能回到以前的生活!是因为现在日子过得很舒服,所以不想再回来跟我们一起吃苦了么?”李思文急切地问。
“或许吧,主要是因为,我已经没有当初那份无所畏惧的激情了……那样的日子,每天都是前一天的重复,不知道啥时候才能过到头,可能是一两天,也可能是十几二十年,那样没有希望的日子,我受够了……”
“那你现在这样就能看到未来了?你觉得未来就掌握在你手中了?你以为你能红一辈子!”李思文激动地叫道。
“我没有想那么远……我现在真的很想稳定下来,仅仅是这样而已……”兰泽内疚地说。
稳定。稳定。兰泽想要的是有保障的生活吧。这种东西自己现在还是给不了他。
“这个乐队,当初是因为你想成立,所以才建立起来的……一切的一切,也都是因为你想要做,我们就和你一起做了……那个时候你就应该想到的吧,做这一行不可能有稳定的生活?结果你现在说想放弃。那你叫我们三个怎么办?”李思文从心底往外感到疲惫。
“……对不起。我很任性是吧?真的很对不起……”兰泽不停地道歉。
“你最对不起的人是你自己。你浪费了你的音乐才能,也让你的梦想半途而废。”李思文的声音变得冰冷。
“思文,求你不要恨我……我们还是好朋友吧!对吧!”兰泽带着哭腔说。
李思文愁苦地闭上双眼。我怎么会恨你呢。我怎么舍得恨你。只可叹自己,为了你那任性的梦想,放弃了自己的生活和理想,辛辛苦苦捱下这么些日子,到头来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你还想结婚吗,跟那么多女人约会,是为了想跟其中一个结婚吗?”他把话题引了回来。
“……是。我想找个可以共度一生的人。”
“你现在可是大众偶像,这么年轻就想结婚,就算你肯,公司也绝对不会同意的。”
“我知道。可是我一旦想做某件事,就会控制不住地去做,停不下来。”
这一点李思文是知道的。兰泽从来都是个冲动的行动派,从来不考虑后果。
“我明白了。”李思文无力地说,“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我们不会恨你也不会怪你,只要你自己将来别后悔就行了。我们还是好朋友,有空就回来看看吧。”
“思文,还是你对我最好了!”兰泽的声音稍微雀跃起来。
李思文无奈地叹了口气。我这样对你好,又有什么用呢。到头来我还是无法帮上你任何忙。以前你希望成名,我也没能做什么;现在你想要稳定的生活,我也无法给你。唉。
“啊,思文……有件事……啊啊,还是算了,不好说。”兰泽迟疑地说着,却又收回了话题。
“什么事?你尽管说吧。”李思文纳闷。
“没、没什么……算了算了,有些事情还是要当事人自己解决才好。”兰泽不肯继续说下去。
“到底什么事啊,神神秘秘的……”李思文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没……总之,思文,我实在对不起你们……请代我向大家道歉……”兰泽说完就急忙挂了电话。
李思文呆呆地看着手机的背景光从亮变暗,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他从未想过,兰泽会比他们早一步说放弃。当初兰泽是那么坚定地说要去北京、要让乐队红遍全国甚至全世界,然而现在,他居然说,他受够了这样的日子,想要稳定的生活。这么些年下来,兰泽变了很多吧。可是自己却没能及早察觉到他的变化,可能是每天都与其相处,因为距离太近而忽略了那些由量到质的转变。
感觉好像被玩弄了。这几年都白白浪费在无意义的事上。但是他无法怨恨兰泽。即使是现在,自己还是把他当作最重要的人来对待的。那么今后的路要怎么走呢?虽然自己之前对乐队并非是出自内心地热爱,可一想到就这么放弃了,又觉得好不甘心。毕竟这几年下来大家都花了大量心血在这上面,怎么能说放弃就放弃呢?不过,自己并不是善于四方奔走、与人打交道的人,要靠自己的力量把这个乐队继续维持下去,实在很困难。
他又想到兰泽吞吞吐吐、最终还是不肯和他说的“那件事”。到底是什么事呢?为什么不能和自己坦白说?唉,好烦……他摇摇头,站起身来,决定跟另外两人商量一下将来要如何走下去。
出乎李思文的意料,宋彦和周子裕听完兰泽的事后,都表现得很平静。周子裕这样尚可理解,宋彦为何会如此平静地接受这个事实,让李思文很是讶异。
“宋彦……你……难道不惊讶?”李思文忍不住问道。
“其实我之前就看出来,他的心思已经开始有点不在这上面了。”宋彦长吁一口气,幽然道,“现在惊讶也没用,既然他决定了,我们只能接受这个事实,惊讶或愤怒又有什么用呢。难道你希望我去找他干一架?”
“那……那你对将来有什么打算?”
“记得我跟你说过的吧,我只是想唱歌,一辈子唱下去。我才不会像那小子一样没心没肺、说不玩就不玩了,我不会放弃的。”宋彦声音不大,眼里却满是坚定。
“你还想把‘禁色’做下去吗?只剩我们三个人了哎。”李思文局促地问。
“乐队嘛,分分合合是很正常的事。缺人了我们可以再招嘛!”宋彦轻松地说。
“其实……我觉得……如果你真的希望继续唱下去,就早点找一个更好的乐队、加入他们吧!”李思文鼓气勇气说。
“为什么!你这是想赶我走么!”宋彦不解地反问。
“不,我不是想赶你走……而是我觉得,我们三个人,就算继续下去,也很难混出个名堂来吧……所以,为了不耽误你,你还是尽快找个更好的乐队吧,那样你才能继续唱下去……”李思文难过地说。
“思文,你不要那么轻易认输好不好,没试过,怎么知道一定就不行呢?对我来说,‘禁色’已经是我生命中的一部分了,我怎么能割断这一部分,去找其他的乐队呢……”宋彦激动起来。
没试过,怎么就知道一定不行呢。兰泽,他也曾这么对自己说过的。当初他的样子就和现在的宋彦一样,满怀对未来的憧憬和信心。可现在,曾经许下的诺言就这么轻易地被抹去了。宋彦是认真的吧。至少现在是认真的。不知道他的信念能维持多久?不要和兰泽一样……李思文难过地想。
“你,怎么看这件事?”他转头问一言不发的周子裕。
“你们想怎么样都行,我跟你们一起就好了。”周子裕照例面无表情地说。李思文觉得很苦恼,因为他实在无法推测周子裕的真实想法到底是怎样的。
“那现在怎么办?我是说我们近期的生活……”李思文迟疑地问。
“先将就着过一段日子吧。反正周末晚上还是有去酒吧里唱歌嘛,见到合适的人就把他们拉来呗……”宋彦说。
李思文叹了口气。他发现宋彦很多方面都和兰泽很像。比如说,二人都对自己相信的事情抱有绝对的信心,又乐观得很……难怪当初兰泽和宋彦一拍即合。他现在只希望兰泽可以过得很好,也希望宋彦能够一直抱着坚定的梦想,不要像兰泽一样半途放弃。除此之外,他还能奢望些什么呢?
当晚周子裕公司有任务,他临时被叫去加班。李思文独自在家里上网,在他的私有博客里抒发内心的苦闷和彷徨。这阵子一直忙着为生计奔波,好像很久都没写过东西了。果然还是提笔写字时的感觉最惬意也最放松,这些年下来他也渐渐习惯了用电脑打字。不过只能窝在自己的“秘密基地”里偷偷写些没人能看见的东西,这种感觉是一种无法形容的凄凉。就好像他试图创造一个理想国,但全世界除了他自己外,没有一个人支持他的想法。真是可怜又可悲啊。
“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觉得无力维持下去,就这么放弃吧,又觉得不甘心。坚持了这么久,这次好像真的无法撑下去了……”他写道。
客厅里古旧的挂钟指向十二点。那个钟虽然上了年纪,工作效率却是丝毫不减,每到整点必会“当——当——”敲响,是几点就敲几下,十二点时也照敲不误。问题是,时钟上只有十二个数字,它不会自己区分二十四小时。于是每天夜里十二点时它还是忠心地“当”十二下,李思文和周子裕刚住进去那会儿每天晚上都会被挂钟的报时吵醒。过了一阵子,二人不堪其烦,便把钟拆下来鼓捣一番,使它从此以后停止报时。
十二点了,周子裕还没回来。估计又要通宵工作了吧。李思文退出登陆,关掉电脑,回自己房间躺下。这个夜晚好像显得格外寂静,格外黑暗。可李思文却辗转反侧,久久无法成眠。明知想再多也没用,可是他还是控制不住地去思考,将来该怎么办。做最坏的打算,就是“禁色”从此散伙,宋彦加入别的乐队,自己和周子裕就得从此安分工作,做一辈子普通人,默默无闻直至老死。虽然现在自己和他都有份像样的工作,但是那都不是他们真心喜欢的工作。且不说自己,李思文觉得周子裕实在是可惜掉了。如果他当初不放弃学业,安心在学校呆着,大二时再转去和物理有关的系,好好学几年,说不定就能进科研部门,专心研究他喜欢的物理去。说起来,自己当初也一直没弄清楚,他到底是为什么会下定决心跟他们一起退学搞乐队的。平时实在是看不出他对这些事情有多大热忱,尽管他的技术是好得没话说……问他他只会摆出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真是猜不透他心里到底都在想些什么。
李思文终于在外面天色泛白时沉入梦乡。等他醒来已近中午。走出房门,就看到客厅的沙发上散乱地扔着周子裕的外套和公文包,另一间房的门虚掩着,看来他应该还在睡,大概今天早上才回来吧。
李思文下午还要去教课,便匆匆做了二人份的午饭,自己吃完后,留下饭菜给周子裕,就出门了。
教了一下午,年纪尚幼的学生一脸疲倦和不情愿,李思文自己也觉得非常之累。在“好想回家歇着”的念头的促使下,他还是快速走出了琴行,去赶公车。正值下班高峰期,公车上人非常多,李思文被挤到了一对坐着的母子跟前。那小孩子看起来大概才刚上小学吧,应该是放了学、和妈妈一起坐车回家。
李思文勉强在拥挤的公车上站稳,此时即使是站着,也有浓浓的睡意。当他上下眼皮直打架时,身前传来母亲的声音:“说说,今天英语课,都学了些什么啦?”
“学了几个单词,嗯……CHINA……”小孩子老实回答。
母亲紧接着问:“好,‘China’怎么拼,你给我拼一下!”
“唔……嗯……C,H,I,N,E……”孩子有点不确定地回答。
“嗯——?”母亲发出语调上扬、带着怒意的鼻音,“你再拼一遍!”
孩子察觉到母亲语气的变化,身体不禁缩了缩,再次小心翼翼地回答:“C,H,I,N,E……”
“叫你再拼一遍,你居然还给我‘E’!明明就是‘C、H、I、N、A’,这么简单的词你都能拼错,你上课到底有没有听啊!脑子里都装了些什么啊!”母亲劈头就是一顿怒斥,吓得孩子都快哭出来了。
“为了让你好好记住它到底是怎么拼的,你现在给我读三十遍,C、H、I、N、A,快点!”母亲严厉地催促道。
孩子只好照做。“C、H、I、N、A;C、H、I、N、A……”
“大声点!”
“……C、H、I、N、A;C……”
这反复的拼读很快就让车上的人都烦了,周围的人露出无可奈何的表情,离那对母子远一些的人开始小声议论起来:
“唉,真是神经病啊……这么读,烦死人了……”
“哪有那种教法……那当妈的真是……”
“现在的小孩都惨啊,这么小就得被逼着学着学那……”
李思文的睡意已被小孩子尖锐的拼读声驱除殆尽。眼下这情景让他苦笑了一下。过了这么些年,看来现在还是应试教育的天下啊。学历什么的,还是很重要。对了,说到这个,不知道赵希之现在过得如何。应该不错吧,毕竟他把大学文凭拿到手了。他前不久在琴行听一个大学刚毕业的学生说,他进了一家报社工作。同样是学传媒的,也同样是刚进单位的新人,而单位对待二流大学毕业生和名牌大学毕业生的态度截然不同。有些顶尖高校出来的人,一进单位就能被安排去资深编辑身边学习,而他和另一些普通学校毕业的就只有给前辈端茶倒水的份。虽然用人单位都口口声声嚷着要看能力,但是,很多人因为学历不引人注目,即使进了单位也没有多少展示能力的机会。这个世界就是这么现实的了。也难怪那位母亲会如此严厉地对待自己的孩子,毕竟,孩子长大后,也要跟千千万万的同龄人拼命啊……
终于到站了,李思文逃难似地跳下车,直奔家里。宋彦近来跟女朋友打得火热,吃饭也都是女友那儿,不用他再操心,现在他只要解决自己和周子裕两个人的伙食问题就好。回到家中,却发现周子裕又出门了,桌上有张纸条。他拿起一看,果然是周子裕又去公司了,还说今晚也会晚点才回来。
李思文叹口气,自己随便弄了点剩菜剩饭草草解决。饭后无事可做,他便打开电脑,再度登上了他的秘密博客。正当他照例瞟一眼上次更新的日志时,却赫然发现,以前从来都是“0”的评论数目那里,现在居然变成了“1”。这个“1”让他当场愣住了。
有其他人看到了自己的日志!
怎么可能呢,明明是设了密码的!
可是评论栏那里确实有新的评论!
是谁?
对方是如何知道自己的密码的?
脑中一片混乱,李思文用颤抖的右手握住了鼠标,像拆炸弹一样小心翼翼地点开了那条评论——
回路
那评论只有寥寥数字:“加油,请撑下去。”
李思文一时无法思考。会是谁写的呢?看起来,这个“入侵者”并无恶意,而且好像还是来鼓励自己的。但是,究竟是谁会猜中此处的密码呢?自己向来没什么朋友,现在兰泽也不在身边了,唯一比较亲近的只有宋彦和周子裕二人;宋彦应该不知道他有这样一个博客……那么剩下唯一的可能,就只有周子裕。对了,周子裕是曾经看到过的,他有这么一个地方……而且自己对兰泽的想法只有周子裕知道,自己设置的那个密码,恐怕他要猜出来也不难。
想到这里,李思文心中泛起一丝阴影。这么些年下来,虽然两人同吃同住、建立了兄弟般的阶级情谊,但是李思文始终觉得周子裕的想法他实在很难参透,他也从来不觉得周子裕是个可以与之平等地交心的对象。如果这个留言者真是他,那就意味着他看过自己之前的所有日志、对自己内心的秘密知道得一清二楚……现在他又公然“露面”鼓励自己,这种感觉,实在是……说不出的怪异。
一想到自己的内心已经被躲在暗处的那个人彻彻底底地看透了,李思文就觉得压力好大。本来那些话都是自己说给自己听的,从未想过要告诉别人,现在忽然暴露在那个人面前,有种隐私被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感觉。
那么以后,是不是要遗弃这个已经不再是“秘密基地”的博客了呢?唉,到头来连这个唯一能说心里话的地方都要失去了。世界之大,可就是没有他李思文的容身之处。在S城的家也已经回不去了。一种叫做哀愁的东西,逐渐填满了空虚的心。不记得是在哪本小说里看过一个词组:“不能治愈的情感”。大概说的就是这种心情吧。
不过退一步想,那个匿名留言者的本意还是支持自己的。他叫自己撑下去。虽然这种侵入他私人空间的做法他无法认同,但毕竟对方还是对自己一片好意,自己也没什么立场去谴责对方。不如干脆等周子裕回来后直接问他吧。可是就算真是他,他大概也不会承认。这样一来将来两人的关系反而会僵化,毕竟日后还要共同生活的呀,这样实在不妥。李思文闷闷地想。
接下来的日子里李思文装作什么事也没发生,尽力表现得跟往常一样,但是连他自己都察觉到,这个屋子里,气氛已经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他也悄悄地观察周子裕的一言一行,却没发现任何异常之处。难道真的不是他?可是不是他还能有谁……李思文表面上表现得很平静,心里却充满猜疑,过得无比煎熬。
时间如白驹过隙,夏天又到了。宋彦真的说到做到,为“禁色”找来了一位新的吉他手。这个新成员年龄比他们大一些,相关经验也很丰富,在他的规划下,“禁色”踏踏实实地从头来过,倒也稳健地向着好的方向发展了。李思文不时还会去歌迷们的论坛上看看,上面说想念兰泽的人还是大有人在。甚至有人说“没有兰泽的‘禁色’就不算是‘禁色’了”。刚开始时反对新成员的声音此起彼伏,不过时间一长,大多数人也接受了这个人事上的变动。别人怎么想的,李思文不知道,反正他自己是比谁都怀念兰泽在的时期。现在这样子虽然很好,但是就是觉得一切都太有序了,乐队从头到尾都像公司运营一样按部就班地数好步子再往前走,其活动太过精确,失去了摇滚乐应有的随性和激情。兰泽在的那会儿,虽然很多时候大家都毫无计划、盲目乱干,却也热闹得很、饶有活力。现在的感觉是他们已经提前进入了中老年生活,跟青春脱节了。
每次在论坛上看到哪些怀旧的FANS们贴出他们早期活动时的现场照片和影音,李思文都有想流泪的冲动。那个时候尽管也会彷徨、也会不时感到绝望,却天真地活着,以为他们的梦想一定会在不久的将来实现。那些化着妖艳的妆、在舞台上肆无忌惮地嘶吼的情景,看来真的是一去不复返了。
现场的照片都是歌迷从各个角度拍摄的,因为鼓手离人群最远、又无法自由活动,所以有李思文的照片很少;再加上他每次登台都坚持不以真面目示人,有关他的影像实在是寥寥无几。大多数照片都是兰泽与宋彦亲密互动的场景。当初很不顺眼的情景,现在再看起来,却是珍贵无比的回忆啊。周子裕虽然也不爱在台上走动,却也有一大批拥护他的FANS,他的照片也有不少。虽然每张照片上他几乎都是那张扑克脸,但在李思文看来,过去的一切都只能在照片里成为永恒了。
兰泽自不必说,不管从哪个角度被拍到,他的面容和姿态都堪称完美。不知几十年后,韶华尽逝之时,兰泽身上还会不会有美的存在。美是否只伴随着青春而存在呢?李思文不知道。青春之美总会从他身上消失殆尽的吧。到那个时候,自己还会不会一如既往地爱慕着他呢?李思文为自己这种想法感到惊恐。他一方面坚信自己对兰泽的感情此生不变,另一方面却忍不住去想象失去青春之美的兰泽会是什么样子,进而又对自己的感情产生怀疑。
就在一切都逐渐步入正轨时,李思文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却又被一通电话掀起了万丈狂澜。
是年深秋入冬之际,多亏那位经验丰富的新成员的规划,“禁色”重新进军乐坛,签了新东家,逐渐在摇滚乐坛里找到了一席立足之地。从前的经历已经将他们砺练得宠辱不惊,从容不迫了。他们已经知道,期望越高,失望越大这个道理。抛下不必要的得失心,生活才能容易一些。李思文还是坚持以口罩和墨镜示人,不过公司觉得保持神秘感也是吸引人的一种方法,也就没干涉他。李思文已经无欲无求了——至少表面看上去是这样。
现在他们已经有了稳定的收入,一时半会儿都不用为生计发愁了。但是李思文还是没放弃琴行教师的工作,因为他始终对未来怀着不安。周子裕开始参与唱片的设计和后期制作,不需要再呆在小公司里忙活。二人依旧住在一起,都很知趣地不谈过去也不谈未来。生活也倒相安无事。
一个寒冷的夜晚,李思文教完课,刚从琴行走出来,衣兜里的手机就响了起来。随意掏出来一看,没想到来电显示竟然是兰泽的号码,惊得差点把手机摔倒地上。
他手忙脚乱地按下通话键:“喂?兰泽,是你吗?”
“呵呵呵……是我没错啊,思文……”对方那边好像很嘈杂。兰泽的声音听起来也怪怪的,李思文一下子紧张起来,连忙问:“你——你在干吗呢?没事吧?”
“啊哈哈哈,我——没事!我能有什么事!想你了,所以~打电话给你~呃……”兰泽的语气比平时轻佻很多。
“你是不是又喝多了?”李思文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没,才喝一点,哈哈哈哈……”
听到他这么说,李思文就知道兰泽肯定已经醉得一塌糊涂了。又心疼又担心,却不能马上赶到他身旁,李思文只能在电话里唠叨:“不要再喝了!有空就回去睡觉!”
“什……什么啊……我、我好不容易打、打个电话给你,你却这么绝情……”兰泽大着舌头说道。
“我是怕你喝太多伤身体啊!还能走路吧,快回家!”李思文冲着电话大叫。
“家?哪里有家?”那头又传来兰泽的傻笑声,李思文心里十分难受。
是啊。家,这个概念严格意义上是不存在的,自从他们在北京定居以后。现在的住处只能被称作“居所”,只是一个歇脚的地方罢了。在这个大都会中,他们始终是一群漂泊者。以前五人住得很近时,那房子还多少有些家的感觉;现在赵希之早已不在,兰泽也搬出去了,那个地方又变得冷冷清清,了无生趣。
“啊啊……思文,你们……最近很不错嘛!”兰泽絮絮叨叨地说。
李思文停住了脚步。深秋夜晚的风十分凛冽,凉意像利刃一样穿透外衣,刺进身体里。
“兰泽,你后悔了么?”
“嘿嘿嘿……后悔?不会的,我为什么要后悔……”
“那今晚为什么要喝成这样、然后专程打电话来跟我说‘你们最近很不错’!”李思文忍不住叫道,“你听我说,兰泽,我们永远是你的兄弟,‘禁色’是你一手带出来的,只要你想回来,随时都可以回来的!”说完这番话,他感觉心中有什么一直压着自己的东西被卸下了。果然这就是自己的心里话呀。他比谁,都希望兰泽回到自己身边。只要他回来就够了。自己还是像从前一样,在背后看着他成长,就足够了。
“谢谢你,思文。可是,既然已经做出了决定,就不能反悔了……”兰泽虽醉,这两句说得还有条理。
“你……”李思文还欲说下去,却被兰泽打断:“不用劝我了,思文……我不值得的、不值得你对我这么好的……与其关心我、不如多关心下周子裕吧……”
“啊?怎么扯到他那里去了?”李思文一时又被兰泽弄得莫名其妙。
“呵呵呵……思文你、你真是太迟钝了……”电话那头又传来喝醉的人才会有的傻笑声。
“我怎么了?”李思文不解地问。
“你跟他一起生活了这么长时间,你居然到现在还没看出来他喜欢你呀……”听筒里还是一片嘈杂,兰泽的声音无意识地拔高。
“什——什么?”李思文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一定是那边太吵,自己听错了。
“这些年处下来,傻子都看得出来啊,他喜欢你啊……”兰泽大声嚷嚷道。
这回李思文听得清清楚楚。此时天气清朗得很,他却觉得有一个炸雷在自己头上劈开了。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呀。兰泽说周子裕喜欢自己。这怎么可能呢?胡说吧!可是说话的人是兰泽,自己没理由不相信他。
“不、不可能吧!你一定是搞错了!他、他有说过他喜欢一个男人的……怎么会喜欢我呢?”李思文紧张得结巴起来。
“你不就是男人么!”兰泽说得理直气壮。
“不不不,这其中一定有啥地方出错了……”李思文试图说服兰泽。
“你这大笨蛋!真是木头啊……你想想,他平时对你有多好啊……”醉酒的人大都有个通病——啰嗦,兰泽也不例外,他一讲起来就来了劲儿,开始滔滔不绝:
“当初我叫他跟我一起去北京做乐队,他不问别的,就只问了一句:‘李思文去么?’知道你也要去后,他就答应了……高考前那会儿他也问我,你要报什么学校、什么专业……结果你看他志愿表,填的学校跟你的完全一样啊,他本来想学理的,但看到你报了文科,他也就跟着填了文科,只是没想到你妈偷偷把你专业改了……还有,你知不知道,其实他高考的分数高出了一本线很多的?但是知道你只上了二本线后,他明明被一本学校录取了,却自己主动要求退档,等二本院校招生时和你一起进了那个学校……”
李思文已经完全石化了。兰泽的话就像恐怖故事一样,让他大脑瞬间短路。
那边兰泽正在兴头上,还在自顾自地说着:“你想啊,他那么理智的一个人,如果要他自己选,他哪会跟我们一样疯到退学去搞些有的没的……他完全是因为你决定退学,他也才跟着你一起退的……”
李思文僵硬地抓着手机,立在人迹稀少的马路边。已经完全感觉不到寒冷。只是觉得很惶恐,真的很惶恐啊。那个人,和自己一起,朝夕相对了那么长时间,现在突然被告知对方喜欢自己,实在是无法接受。
李思文强迫自己理了一下混沌的思路,仔细回想二人的种种过往,才发现,兰泽说的,好像真的都是事实。再加上周子裕自己说过,他喜欢一个同龄的男性,那个人高中和大学都是他的同学……当时自己还想了很久都想不出那个同学到底是谁,没想到,原来竟是自
己……
现在想来,他确实对自己很好。比他对其他人都要好。之前自己也曾奇怪过,像他那样一个清高得要命的人,为何对优柔寡断又身无长物的自己格外容忍,也很关心自己呢?那时只把这当作是室友的兄弟情谊,没想到,他居然对自己怀着另外的想法……想到一起住了这么多年的友人对自己怀有恋爱的情感,李思文就浑身窜起了鸡皮疙瘩。如果周子裕是女生,那自己就不会太反感、说不定还会暗自高兴一下;但问题是,他也是男人,和自己一样都是男人。两人同住了几年,现在得知他一直喜欢自己,一想到住在自己身边的人时刻用爱慕的心情对待自己,李思文就觉得头皮发麻……
“喂、喂?思文、你还在听吗……”兰泽的呼唤把他拉回现实,连忙应道:“啊……我在……”
“他、他跟你说他喜欢我?”李思文尽最大的努力让自己保持镇定,问兰泽。
“是啊。他说你一定接受不了的,所以不能让你知道……”
“那……那你今天、我知道了——啊不对,为啥要告诉我呢?”李思文快要语无伦次了。
“没啥啊……就是觉得他暗恋你这么久、你却不知道,替他不值呗……嘿嘿嘿”兰泽又笑了起来。
“你——你不会觉得……同性恋很恶心吗?”李思文突然想到了最重要的问题。兰泽回怎么看待这件事呢?如果他知道自己其实喜欢他,那他的心情会不会和自己此时一样呢……
“我?我不歧视同性恋啦……而且你们俩都是我的好朋友,更不可能鄙视你们啊……”兰泽的语气听起来很无所谓。
“我觉得他那样子实在太可怜了……所以啊,才叫你多关心一下他!”兰泽又开始絮叨起来,“就算你没办法回应他,你也至少不要冷落他吧……”
“不是……这、这个,兰泽,你让我好好想明白再说……”李思文呐呐地说,“你、你自己也多保重,不要总喝酒……”
“啊是是是……”兰泽不耐烦地应道。
“那么我先挂了……”李思文不想再听到更多了。
“哎,那你们好好过日子啊……”兰泽轻飘飘地说。
李思文无言地按掉了手机。

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呀。太戏剧性了。居然说周子裕喜欢自己,而且从高中时就开始了。他明明知道自己喜欢兰泽的,看到自己这么多年来的盲目付出,他应该觉得自己很蠢、瞧不起自己才是吧,为何他也和自己落入同样的怪圈,爱上一个不可能与之有结果的人呢?周子裕做事向来都很务实,绝不会妄想去完成不可能的事的,他是那么清醒的一个人,怎么就会陷入这种绝望又盲目的爱情中去?太诡异了……
如此说来,前些日子在自己博客上留言的人,就是他吧?应该错不了的了。因为自己也对兰泽抱有无望的爱情,所以无法生周子裕的气;抛开喜欢的人是谁这个问题,二人的境遇可以说是相同的,自己比谁都能体会他的心情。当初听到他说和自己一样也怀着没有结果的爱情,自己还觉得和他真是同病相怜,结果现在赫然得知他心中的人竟是自己,这叫自己如何接受啊……
又一阵风吹过,李思文这才感觉到刺骨的寒意。好冷啊,要赶快回家才行——啊,回家……会见到那个人的,要、要如何面对他呢?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么,可是在这种心情下,还要装作若无其事、和那个人共处一室,实在……很不安啊。
但是大半夜游荡在外边也不是办法,李思文只能僵硬地迈开步子,心情沉重地赶公车去了。
他一路都希望周子裕已经睡下了,那样至少今晚他就不用与之碰面,也免去了相见后的尴尬,但走到楼下,看见他窗口的灯还亮着,心情又沉了下去。踌躇了一会儿,他才硬着头皮走上楼去。
掏出钥匙开门,那清脆的金属敲击声在夜晚的楼道里显得格外响亮。开门进去,看见周子裕正在用电脑做着什么东西,李思文顿时觉得呼吸困难了起来。
周子裕听到响声,抬起了头:“哟,你回来啦。”
“呃——啊……”李思文强迫自己发出应答的声音,却心乱如麻。
微妙的沉默。
“你干吗呢,进了屋也不关门,在门口傻站着干啥啊?”周子裕用怀疑的眼光打量着李思文,李思文全身汗毛都倒竖起来,连忙慌慌张张地关上门,机械地走进客厅,怔怔地看着周子裕。
“你今天很奇怪啊,到底咋了?”周子裕纳闷地问。
“没!没什么没什么!”李思文把头摇得像波浪鼓一样,又想不出该对他说些什么,只好借口太累,就头也不回地冲进了自己的屋子。
好可怕。
那个男人身上从来都散发出冰冷又强硬的气势,给人说不出的压迫感;他对什么事情都观察入微,反应又快,自己的局促与不安,很可能已被他尽收眼底。不,为什么要怕呢!他还不知道兰泽已经把他的秘密告诉自己了,那么只要自己不说,他就应该不会知道吧!不能让他对自己起疑心……可是以后还要天天对着他,以自己这藏不住心事的性情,迟早会被他发现的……那样就……李思文不敢再往下想。之前自己很同情他也很理解他,因为他们都一样,爱上一个不能爱的同性,明知是永远无法开花结果的爱情,却深陷其中无法自拔。正因为如此,李思文即使在知道周子裕喜欢的人就是自己后,也无法厌恶他。自己清楚,怀着这种感情有多孤独、多绝望,因此自己知道,周子裕也是同样孤独而绝望着的、可怜的家伙。自己肯定是无法回应他的感情的了,这么说来他实在是很可怜……这么想着,李思文忽然又想到,兰泽如果知道自己喜欢他,肯定也会怀着和现在的自己一样的心情……可怜的人又变成了自己。这是何等的悲哀!他无法对周子裕产生厌恶感,因为他怕兰泽会用同样的心情厌恶并鄙视自己。因为感同身受,所以更不能嫌恶那个男人。被他爱上,不是自己的错,也不是他的错,所以也没有理由责怪他。只是今后自己实在无法和一个爱着自己的同性一起生活下去吧。
好想逃。可是又能逃到哪儿去呢。除了这个住处,李思文无家可归;如果像上次那样没打招呼就一个人跑到旅馆里偷偷躲起来,又会害大家担心的。而且那种做法就像把头埋在沙子里的鸵鸟一样幼稚而无意义。还记得上次他玩失踪时周子裕打了无数通电话发了无数条短信来,自己再回去时他一脸担忧又受伤的表情……既想躲开他,又不想让他担心,这种心情实在很矛盾啊。那次他跟自己说过,以后想一个人休息一下可以,但一定要跟他打个招呼再走。现在自己总不能跑去对他说“我因为太怕你了而决定逃走”吧。
李思文从来都是个责任心很重的人。他从来不把个人感情带到工作上。在乐队排练还有和公司商讨发展事宜时,他都认真地参与,和周子裕并无隔阂;回到住所,李思文也尽力表现得和以往无异,为了不被发现自己的异状,他甚至要比从前更殷勤地和周子裕互动。工作上强迫自己投入,私下又不知该如何抒发内心堆积的负面情感,李思文觉得压力越来越大。
入冬后,乐队活动比之前更多了。身体的疲惫加上精神上的紧张,让李思文感到前所未有的辛苦。在一次排练时,他突然感到胃部一阵强烈的疼痛。本以为忍一会儿就会好,没想到却越来越痛,痛到无法忍受了。他挣扎着想站起来,却眼前一黑,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在陷入完全的黑暗前,他似乎看见周子裕紧张万分地向自己跑来……
好冷啊。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让人不快的味道……睁开眼睛,看到雪白的天花板。很陌生的地方。等等——自己这是在哪里啊?!
李思文“唰”地一下从床上坐起来,顿觉一阵眩晕,差点又倒回去,被一旁的人搀住。他定睛一看,是宋彦。
“小宋……我怎么了?这是哪里?”李思文感觉两眼直冒金星,晕呼呼地问友人。
“你不记得了么?我们早上排练时你突然就晕倒了,差点没把我们吓死啊……我们当时马上就打电话叫了救护车,把你送到这医院了,你终于醒了,真是太好啦……现在还觉得哪里不舒服么?”宋彦一脸紧张地问。
李思文靠着枕头坐了一会儿,感觉脑供血终于充足了,定睛一看,才发现这里确实是医院的病房。周围还有几张床,躺着几个病人,或睡或醒。再看窗外,发现已是一片漆黑。
“现在几点了?”李思文问宋彦。
“啊,已经是晚上十点了呢……”宋彦抬腕看了看表。“小周给你买粥去了,应该快回来了……”
周子裕?!一听到这个名字,李思文的胃部刹时间又痛了起来。好紧张啊……为什么会这么紧张呢,他明明不会伤害自己的……
见到李思文脸色一变,捂住了胃部,宋彦赶紧问他:“你怎么了?又不舒服了?”
“我……我胃有点疼……”李思文强打精神道。
“醒了?”身边突然传来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李思文猛地抬起头,正对上走过来的周子裕关注的目光。他惊慌失措地移开目光,随即又被胃疼所困。
“唉,刚醒,说胃疼……”宋彦忧虑地对周子裕说。
“昏迷了一整天了,就算胃疼,也多少喝点热的吧。”周子裕眉头紧锁,走上前去,径自打开了盛粥的一次性饭盒。
“疼得很厉害吗?自己还拿得起勺子吧?”周子裕拉了把椅子,在李思文床边坐下。
李思文怕他有进一步举动,连忙点头。虽然现在一点胃口也没有,却因畏惧周子裕,不得不硬着头皮在他面前把粥喝掉。
他习惯性地想抬起右手,却感到一丝轻微的刺痛。
“哎!不能抬高右手啊,正输液呢!”宋彦一把按下他的胳膊,转身对周子裕说:“他右手打针,平时也用不惯左手的,你就喂他吃吧……”
李思文一听这话,立即紧张万分地摆起左手:“不不不不用这么麻烦了……我左手可以拿勺的……”
“哎呀思文,你是病号,就好好享受他的礼遇吧,都这么多年朋友了,还客气啥!”宋彦在一旁劝道。
李思文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
“你这阵子真的很反常。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有什么问题你就说出来,你说了我们才好解决啊!”周子裕板着脸说。
看到那张冷峻的面孔,李思文只觉得更加紧张,胃部传来如针刺般的剧痛,痛得他身子一歪,倒回了床上。
“李思文!”周子裕惊叫一声,急切地扑上去扶住他。
“大夫!他醒了,但是现在胃很疼……”宋彦眼尖,见到值班医生来查房,远远地就叫了起来。
医生和护士长问言赶到李思文身边。
“哦,这位是今天早上晕倒的病人吧……”医生看了看吊瓶上的名字,对身后推着医疗车的护士长说:“你给他打一针止痛针吧。”
在护士忙着给李思文打针时,医生对一旁的宋彦和周子裕说:“上午不是给他做了个检查嘛,他这是急性胃炎。不过你们说他最近并没有酗酒或是吃错东西,那就只可能有一个原因,就是心理因素啦——他近来是不是压力很大啊,或者是工作上太过操劳了?”
“不……不会吧,压力大到得急性胃炎?!”宋彦难以置信地张大了嘴巴。
“这是完全可能的噢。曾经还有病人因压力过大而导致胃穿孔……”医生一脸认真地说。
宋彦还是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张口结舌地说:“这……我们最近的工作都很稳定啊,你看我都好好的,他也不至于被累倒吧……而且……最近也没发现他有什么异常……怎么就会突然这样了呢……”他又用求助的目光看向周子裕,问:“你跟他一起住,知不知道他又在操心什么啊?现在的生活不是比以前稳定多了,他哪来那么大压力啊……”
周子裕皱着眉头,无言地摇了摇头。他觉得,从前段时间开始,他就隐隐约约地感到李思文哪里不太对劲儿,但是具体又说不出来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唉,年轻人,身体是自己的,不要自己把自己搞垮了啊……”医生拉长了声音说,“他一天没吃东西了吧?现在就算他没食欲也要让他吃点东西,要不然继续打点滴他胃会受不了的!”
谢过医生和护士,两人一个把李思文扶起来,另一个拿了粥,开始喂他吃。经过刚才那一番折腾,李思文也没力气反抗,只能任由周子裕像喂小孩子一样喂自己粥。止痛针的镇定效果开始发挥,填饱肚子后,李思文又昏昏沉沉地睡下了。
在深沉的睡眠里,自己好像重新回到了孩提时代,看到家门外洒了满地的阳光,和楼下晾着的、被风吹起的带着花纹的谁家的床单。虽然好像也是冬天,不过阳光十分充沛,感觉好温暖啊……院子里有同龄的孩子们在奔跑、嬉闹,自己是从来不会主动去跟他们一起玩的。不过只是像这个样子,在一旁看着,就已经觉得很幸福了。母亲是断不会有那种空闲陪伴自己的。外婆是老人家,她絮絮叨叨的话,自己又不爱听。从记事以来,自己好像都是独自一人。
啊,下雪了。为何突然下起雪来了呢……越下越大了……好冷……很想寻找一个温暖的怀抱,可是雪地上只剩下自己一个。为何只有我,如此悲惨呢?
李思文被冻醒了。天好像已经亮了。虽然身上压着被子,可是还是觉得很冷。他挣扎着坐起身来,发现周子裕还坐在自己床边的椅子上,头歪向一边,正睡着。他眼下方挂着明显的黑眼圈,下巴上已经冒出淡淡的胡渣。宋彦已经不在了。
啊啊,他居然在这里守了一夜……本来就不想再欠他人情了,结果现在又……李思文郁闷地想着,发现周子裕就那么坐在那儿,身上没披外套或被子。
会着凉的……体力尚未恢复的李思文掀起自己的被子,吃力地把它拉到周子裕身上,自己下了床,蹒跚地往门外走去,想找厕所。
“你外衣都不穿想去哪里!”身后传来严厉的叫声,吓得李思文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回头一看,周子裕一脸紧张地站了起来,刚才给他盖上的被子已滑落在他脚下。
“我……我想去厕所……”李思文结结巴巴地说。
“我陪你去!”周子裕不容分说,抓起李思文的大衣,一个箭步迈上前去,把衣服披到李思文身上,命令道:“穿上!”
李思文被他的气势吓住,畏畏缩缩地穿上大衣,在他的陪同下前往卫生间。
回到病房,其他病人也都已起床。李思文这才想起从大衣口袋里摸出手机,一看时间,已经快九点了。
“真……真对不起,给你们填了这么多麻烦……啊,今天你不用去公司吗?不用陪我了,快去吧……”李思文内疚地对周子裕说,目光始终不敢对上他的眼睛。
“我已经叫宋彦去帮我们请假了。你这个人老是这样,动不动就说些客套话,我们都多少年朋友了,你成天说那些话不觉得恶心么!”周子裕不耐烦地说。可能是昨晚没睡好,他看起来心情很烦躁。
“对不起……”李思文习惯性地道歉,却换来了周子裕更加不悦的目光。李思文不敢直视对方的眼睛,连忙低下头去。
“你要是还觉得不太舒服,就再睡一会儿吧。”周子裕好像也察觉到李思文的畏惧,便放缓了语气。
“不,我觉得我已经没问题了……我们回——回家吧!”李思文十分不喜欢医院里冷冰冰的感觉和消毒水的气味,巴不得马上回去。
“你真的没事了?你确定?”周子裕打量起他来。
“没事没事,放心吧……”李思文急忙说。
“你等着,我再叫大夫来看看,人家说你没事了你才能走!”周子裕说完便走出门去,留下李思文无奈地坐在病床上。
医生来看过李思文,开了些内服药,嘱咐他按时吃药,一个星期后再来复诊一次,如果到时候检查还是一切正常,就表示彻底没事了。
周子裕拦了辆出租车,把李思文带回了家。二人一路无话。
虽然只是一晚没回去,李思文此刻却觉得这个不大的出租屋格外温暖亲切。他突然想到一件事,急忙问周子裕:“你昨天到现在吃过饭没?”
“啊,吃过一碗方便面。”周子裕不在意地答道。
“这怎么能行!不按时吃饭对肠胃不好的,方便面对身体也没益处……我去做饭吧!”李思文的主妇性情再度发作,一边念叨着一边往厨房走去,却被周子裕一把拉住:
“行了吧,你还担心别人肠胃出毛病,咋不操心一下你自己呢!“
李思文一想也是,现在是自己得胃炎了,哪还有资格教训别人。他只好干笑几声,想附和过去。
“李思文,咱俩一起住了这么久了,也算是半拉亲人了吧?你到底有什么压力什么心事什么问题,说出来行不?让你说一下你的真实想法有这么难么!”周子裕气势汹汹地逼了上来。
李思文说不出话来。我不可能跟你说,我压力大是因为知道了你喜欢我吧……
看到李思文一脸为难的样子,周子裕才想起他还是个病号,不能太逼迫他了,只好将话题打住不提,随李思文去了。
在家歇了两天,李思文就闲不住了,想要工作,却被周子裕硬拦了下来,叫他好好休息一个星期。
按理说,白天周子裕不在家,自己可以不用见到他,是好事;但一个人闲久了,李思文又觉得没什么意思。电脑也没兴趣开。自己写的东西零零散散的,积起来却也有了相当的厚度。不过读者始终都只有自己而已。
仔细回想一下,这好像还是他来北京后生的第一场大病。以前虽然也不时会感个冒什么的,但那些都没严重到要在医院躺上一天一夜。都说人在生病时心情最寂寞、最无助的,这次生病时,才体会到确实是那么回事。在胃痛得什么都想不了时,李思文脑子里仅剩的一个念头就是“我要回家”。等到身体痊愈后,觉得当时想回家的念头分外可悲。
兰泽听到李思文胃痛入院的消息,特意跑回来探望了他。见到久违的好友,李思文心情好了很多。他拐弯抹角地提起周子裕的事,却发现兰泽对那天晚上自己打电话的内容毫无记忆。问他记不记得有打电话给自己,他说记得,至于到底说了什么话,他可是一个字都记不起来了。李思文只好郁闷地把接下来想发的牢骚都吞回肚子里。李思文很想让兰泽回到“禁色”,但是兰泽只是暧昧地笑着,说自己目前还挺好的,希望他们加油。看到这样的兰泽,李思文不知该说些什么好。总觉得,自己和他的距离,是越来越远了。
坦白
呆在家的一个星期里,李思文想了很多。不过最终还是没想出个结果来。无法回到过去,现在浑浑噩噩,也看不到未来。虽说这世上的绝大多数人都是这么过一辈子的,但李思文心里又觉得很不甘心。他不想像这样碌碌一生。但是他的梦想好像过于崇高,无法实现了。一想到自己几十年后会是怎么个样子,李思文就觉得惊恐莫名。
他想起自己孤独的童年。父亲在自己还不记事时就抛下这个家跑掉了,母亲一直忙得不见人影。没有朋友,没有可以说话的人。只有成天与艰深的书籍为伴。书中描写的世界,现在看来,都是高高在上的乌托邦。年少时,自己与社会基本脱节,不清楚现实究竟如何,只会醉心于那些古老的、异国的文字堆砌起来的理想乡中。直到大学后仓促地被推进现实社会中,饱尝人情冷暖、世态炎凉,现在回想起来,这几年的生活还是像一场梦一样,毫无真实感。
想来自己也觉得奇妙,当初就为了兰泽,奋不顾身地割舍之前的生活,跳进了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里。虽然当初早就预料到,自己的一厢情愿最后是得不到任何回报的,但是现在这个境况,还是让他忍不住感到悲哀。多么希望兰泽永远停留在少年时代,那样自己就可以理所当然地站在他背后,看着他一直笑着、依赖着自己……现在,兰泽有他自己的生活。已经不需要自己了。这样一来,自己这么多年,到头来都只是瞎忙活一场。心里又不想承认自己后悔了。
兰泽不在了,自己已经失去了继续做乐队的激情。纵使现在乐队离成功越来越近,却丝毫感不到早期的那种欣喜。可是还是不能放弃。毕竟这乐队还是宋彦的梦想、他的心血,李思文不忍心继赵希之和兰泽之后再次带给他打击。说到这个,他又想起罗天宇,想起赵希之。他们都是为生活所迫,无法再作为一个理想主义者、自以为崇高地活下去。乐队成立早期,生计确实是一个很大的问题。但是兰泽,他在度过了最艰难的时段后选择退出。李思文心里始终无法接受这个事实。他不明白,为何当初最坚定的人,会在苦日子熬到头之时,撒手放弃。
心里又有一个声音质问他:“那你呢?兰泽至少还努力追逐过自己的梦想,而你,从来没有为实现自己的梦想奋不顾身过。你一直是为别人活的,你有为自己活过么?”是啊。自己已经算是半放弃了。他这六年的辛劳都是为了另一个人,从来没有为了“李思文”这个人努力过。这样的自己,在兰泽离开后,是不是就失去了生存的意义了呢?好像李思文这个人从来没有存在于这世界上一样。
太痛苦了。李思文想。
周日,周子裕硬拽不肯去医院的李思文到医院复诊。尽管李思文一直强调自己在这一周内并未再胃痛过,但周子裕说一定要看到诊断书后才放心。
因为是双休日,医院里的人特别多。两人到医院时,挂号的窗口外队伍已经绕了几个圈,排到大门口了。医院还算人性化,在挂号窗旁边的靠墙处放了几张长椅,供老弱病残暂时歇息。
才排了没多久,李思文就注意到,前方的长椅上有一个穿着一身运动服的中年男人,他看起来十分健谈,正不断地跟排队的人们聊天。本来排队的人们都是互不认识的,不过这会儿可能因为是等得太久了闷得慌,也就乐得跟那中年男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起来。那男人还站起来,前后走动,跟素不相识的人们搭讪。几个妇女看起来跟他详谈甚欢,不时有笑声传来。
虽然这男人看起来实在是太自来熟了一点,但他把候诊厅里的气氛搞得挺热络。这也不错。李思文心想。
正当他想得出神时,那男人已经转到他们这边。
“哎呀,今天实在是冷啊……”那男人对李思文说。
李思文一时窘了,不知该不该应他。
“小伙子们,你俩是大学生吧?”那男人又笑嘻嘻地问。
周子裕斜了他一眼,没有理他。李思文也不好接话,只好沉默。
那男人却毫不在意,继续跟周围的人搭话。
“哎呀,这天确实冷,我都穿着两条毛裤呢!”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说。
“大妈您平时经常出门溜哒么?”男人问。
“唔……我女儿对我可好啦,经常买很贵的水果给我哩……”老太太明显是听力不大好,自顾自地回答道。
“哈哈哈,我觉得扭秧歌不错……”那男人咧着嘴说。
接下来的对话都是这样,两人各说各话。神奇的是,他们两个说的话明明一点都接不上,却相谈甚欢,一直聊了下去。
这对话让李思文相当无语。他觉得人类这种生物还真是奇妙,明明就面对面,却在各说各话,而且在完全不理对方说了什么后,居然还能聊得起劲。
周子裕还是一脸冷冰冰的样子,把周围的人都当空气。
在周围人们天南地北地跟那中年男子聊了不知多久后,队伍前方传来一声大喝:“XX,叫你老实坐着,你又到处跑了!快过来,到我们了!”
那男子闻声马上跑了过去。这时,只听窗口的人大声对窗里说:“帮他挂个精神科!”
话音一落,原本喧闹的候诊厅刹那间静了下来。
里面传来护士的问话:“名字?”
窗口的人拉住穿运动服的男子,答到:“XX。”这名字就是他刚才叫唤那男人时的名字。
长长的队伍已经鸦雀无声。刚才跟男人相谈甚欢的妇女们面色铁青,只有那耳背的老太太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依旧一脸笑眯眯的。
偌大的侯诊厅里,没有一个人说话。很多人的脸上都明显地露出挫败感。大家都以正常者自诩,没想到刚才自己居然和一个精神病聊得那么起劲,这实在是让他们颜面尽失。
周子裕突然笑了起来。他先是露出隐忍的微笑,渐渐转为肆无忌惮的大笑。
李思文惊讶地看着他。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周子裕笑得这么开心。跟他一起生活了那么多年,很少见到他真心地笑出来。更多时候他都是一副皮笑肉不笑的讽刺表情,这也是为什么李思文觉得无法跟他交心的原因之一。
见到其他人都向他们这边投来充满怒意的目光,李思文不免再度大窘,急忙拉了拉周子裕的袖子:“你……别这样……这样不好……”
周子裕这一笑就笑出了惯性,好不容易才刹住车,转头对李思文说:“你还记得我说过的不,每个人都是神经病啊!哈哈哈……”
他说话的声音并不大,但因为侯诊厅里安静得很,他的话在一片死寂中听着特别清楚。周围不少人都是一脸又羞又怒的表情,不过没人出声反驳他。
周子裕依然一副“你们能把老子怎么样”的神情,脸不红心不跳地站在队伍中。李思文站在他身边,觉得自己也跟着一起被众人注视,紧张感顿时又袭了上来,恨不得有个面具能把自己的脸遮起来。
又等了很长时间,终于挂上了号,去消化内科做了检查。听到医生说已经完全没事后,两人都松了一口气。
走在回去的路上,李思文突然有一种脱力感,步伐也跟着不稳起来。
“喂,你没事吧!”周子裕眼尖,马上凑过去搀住他,却被李思文下意识地一把推开。
这个大动作让两人都愣住了。
李思文发现自己反应过大,心里又是一阵紧张,想向周子裕道歉,却觉得有什么东西哽在嗓子眼里,说不出来。
“你到底怎么了?我有什么让你不满的,你就直说,我会改的,你这样算什么!”周子裕大声道。这些天里,不只是李思文在忍,他也在忍。不知李思文到底有什么事情不肯和他说,还要小心翼翼地看他脸色行事,揣测他到底在想什么,这种日子,对谁都是种煎熬。
马路上车来车往。两人剑拔弩张地对峙着,惹得路人纷纷扭头,对他们投去好奇的目光。
干脆和他摊牌吧。这样拖下去,实在受不了了。李思文闭上眼睛。冬日中午的阳光不热,却明晃晃的,闭起眼睛,眼前一片血红。是光线透过眼皮,看见了内部流动的血液的颜色了吧。
“周子裕。”李思文在思绪尚混乱时就开了口。如果不趁现在有勇气时说出来,之后可能就没机会说了。
睁开双眼,发现对面的男人正紧张地盯着自己,李思文又觉得挺好笑的。比起现在这个样子,还是一脸高傲的表情更适合他。
“……有天晚上兰泽喝醉了,打电话跟我说,你……喜欢我很多年了。”李思文惊讶于自己的平静。说完后,心里果然轻松了很多——不对,不是轻松,而是一种内心被掏空了的感觉。
周子裕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平时尖嘴利舌的他,此时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仔细看看,其实他长得挺不错的。如果他可以放下那副清高的架子、平易近人一些、多说些话,肯定会俘获很多女性的芳心的吧。李思文心想。可是如果他真的变成那个样子,他就不是周子裕了。
“……你没什么要说的了吧。那么……先听我说。因为我们在这方面是处在同样的境况里,所以我没法怪你,也没法阻止你,因为我自己知道,感情一旦产生,就不会受任何人的拘束了。但是……我还是想说,这样子……你的感情,让我压力很大。非常大。何况我们还住一起,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你,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啊。”李思文平生第一次有勇气直视人的眼睛,一口气说完自己积压多时的心情。说话时,呵出的气马上变成白雾,随即又消散了。
周子裕的面部肌肉轻微地扭曲了一下。
“对不起,猛一下子跟你说这些,你很难接受吧……”李思文看到男人那样的表情,心里又涌起了负罪感。
“不。”周子裕终于开了口。“该道歉的人是我。给你带来这么大的心理负担……你胃疼也是因为这件事吧,是我不好……”
“我想回家。”李思文突然说。
“家?”周子裕又愣了。
“我是指S城。我要回去。”李思文坚定地说。
“回……回多久?”
“不知道。还没想过。”
“那这边的工作呢?”
“请大假。”
“包括乐队的事?”
“嗯。”
“你这是也想退出‘禁色’么?”
“不是。乐队我会一直做下去,直到宋彦说他不想再做了为止。”
“你会来乐队只是为了兰泽吧?现在那小子已经不在了,为啥你又要为了宋彦留下呢?”
“我还没那么自私。这个乐队也是宋彦的梦想。他是我的同伴,我不能抛下他自己走掉。”
“……好吧。可是回S城,你还能回你那个家么?你妈不会接受你的吧。”
“我没脸见她们。我也不想让她们看到我这落魄的样子,不想再次在她们平静的生活里掀起波澜了。只是,我想远远地看一下她们,看到她们生活得好,我就放心了。”
“那你……回去后要住哪儿?”
“S城那么大,总有个我能住的地方。”
“你是想躲我才决定回去的吧?”
李思文不置可否。“那次我没告诉你们就一个人溜出去住了一晚,你很生气,跟我说,以后如果我压力大想出去歇几天可以,不过要先跟你说一声,免得你担心。你看,我现在就跟你打过招呼了,你不用担心我了。”
李思文故作幽默地说完后,干笑了几声。
周子裕沉默了一会儿,又问:“那你想什么时候走?”
“我等会儿打电话订火车票吧。越快越好,最好明天就走。”李思文轻松地说。
周子裕没作声。他率先迈开步子,继续往回走。
李思文跟在他身后,两人始终保持着相当一段距离。
前方男人的背看上去宽阔而结实。他现在的表情一定很难看吧。会吓到路人的。李思文想着想着,神经质地笑了出来。
他又想起刚才在医院挂号处那个穿运动服的男人,和当时那些和他聊得很开心的人们。周子裕说得没错。人人都是神经病。命运时不时会跟人们开个玩笑,嘲弄人们一把,然后自己在一切背后,嘲笑人类的愚蠢。在这个世界里,人的智慧跟创世者的智慧相比,总是要蠢得多。可惜大多数人不自知,总以智者自居。以前看过的那些书里描写的世界都不是真实的,或者说,它们只有一部分是真实的。愚蠢,幼稚,悲哀,这才是这个世界的全貌。
不知道周子裕会不会认同自己的观点呢?李思文这才发觉,他从未试着去了解那个人的想法,没有试着去理解他。不管多么特立独行,一个人总会希望多少有个人能理解自己的想法吧。做朋友做了这么多年,李思文发现自己根本没有设身处地替他考虑过,不知道他内心真正需要的是什么。自己这个朋友,做得实在是不称职啊。
现在才想到这些,太迟了吧。自己明天就要回S城了。为了逃避压力,不负责任地再次逃跑。这样的自己,真是个懦夫。李思文自嘲地想着,掏出手机,翻出了那个已经五年没有打过的订票的电话号码。
未知的旅程
李思文离开北京时除了几套换洗衣服,其它什么都没带,包括他的琵琶。当火车缓缓开出站时,他一个人坐在窗边,静静地看着窗外倒退的景物。在北京呆了这么多年,他还没有机会好好地去游览过这座城市的名胜古迹。长城、故宫、香山什么的,他都没去过,就连天安门,也只是有一次乐队出去跑场子时坐车路过那边而已。对于一般人而言,在北京这么久,居然没去那些地方玩过,实在是太失败了。不过李思文并不觉得遗憾,反正他素来都是个深居简出、不爱旅游的人。
车窗外的景色逐渐从繁华向荒芜过渡,李思文意识到,经过了五年漫长的时光,他终于有机会离开这座喧闹又残酷的城市。比起上一次回去时,现在火车已经提速,只需十多个小时就可以到S城了。他身边的人聚在一起打牌打得热火朝天,李思文一个人也乐得自在。
车厢里响起了缓慢的老歌,李思文在这种悠闲的气氛中放松了起来。自己这次走得这么突然,宋彦和公司的人一定很诧异吧。周子裕会向他们解释的吧。至于兰泽,他还不知道自己已经回S城的事吧。如果自己不主动告诉他,恐怕他一直都不会知道了……想到自己在他心中还是没什么分量,李思文又感到一阵悲哀。自己是个胆小鬼。因为不敢面对那个人,仓惶地逃跑了。回到S城后要住哪儿呢?先找个便宜的旅馆住下,再去找房子吧……还不知道自己会在那儿呆多久。要偷偷地去看看母亲工作的地方,还要看看外婆。自己欠她们的,这辈子是没法还了。如果有来世的话,希望还能做她们的家人,那时候自己一定要好好孝顺她们……
在火车有节奏的噪声中,李思文昏昏睡去。
两个月后。
李思文住在离他原来的家不远处的一个小招待所里。他悲哀地发现,S城好像已经不复是从前的S城了。听到身边到处都是熟悉的乡音,他非但没感到亲切,反倒是感到惊慌。这座本来悠闲而慵懒的城市,现在已在经济化改革的浪潮下,变成了一座工业化之城。高高的烟囱里冒着五颜六色的废气,街上车水马龙,空气中遍布着令人不快的气油味。原本四处都有裸露的黑土地,现在已经被一块块瓷砖或其他材料覆盖。以前长在路边的弯曲的老树已被砍掉,马路两旁在政府的规划下,种上了一行行整整齐齐的低矮植物。现在还是寒冬,街两旁的矮树光秃秃的,枝杈被修剪得整整齐齐,毫无生机。
李思文悄悄去过母亲工作的店,也像做贼一样偷偷跑到家楼下蹲守,等到外婆出现。幸好此时天气寒冷,他可以名正言顺地用围巾和口罩把脸遮住。母亲还是忙个不停,样子和五年前相比,没有大的变化,但是头上的白发和脸上的皱纹明显增多。看到外婆时,她正提着一篮子菜,在雪后结冰的路上颤颤巍巍地走着。在看到老人家单薄而孤单的身影时,眼泪瞬间夺眶而出。李思文多么想冲过去搀扶她、帮她提起沉重的菜篮子,对她说“我回来了”,可是他不能,他不知道该以何面目出现在曾经被自己狠心抛下的亲人面前。而且看到在北京混了多年还是一事无成的自己,母亲和外婆都会难过的吧?与其再刺激她们,不如让她们彻底舍弃对自己的念想,了无牵挂地活下去。可是,血的羁绊是不可能轻易割断的,无论是自己,还是她们,都不可能做到对对方“了无牵挂”吧……
偷偷看过母亲和外婆,李思文是哭着回到自己住处的。流下的眼泪在脸上被风吹干,仿佛成了有腐蚀性的药物,使脸颊如撕裂般地疼痛。一向怕被别人注意的他,那天却旁若无人地哭泣着,一路走回了自己落脚的招待所。直到那个时候,他才深刻地意识到,自己已经一无所有了。失去了仅剩的亲情的纽带,一直追逐的那个人又离开了他。他不争气地开始想念周子裕。这么些年来,那个人,一直用冷淡而强硬的方式表达着他对自己的关心,而迟钝又自私的自己,把他的好意视作理所当然,而忽视了那个人的存在。现在想来,这些年下来,唯一能称得上知己的,只有周子裕一个人吧。不过现在才想到这些,已经晚了。自己已经对他说过“你让我压力很大”那种话,他应该不会再理自己了吧。自己现在就像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在别人对自己好时任性妄为,把人家气走后又后悔莫及地哭泣。
这两个月里李思文没有找任何工作,每天出去转悠。据说当年“二手玫瑰”的主唱梁龙有一阵子也苦于乐队的前途问题,回东北老家歇了一阵子。在家乡期间,有个老大爷问他说:“小伙子你玩摇滚啊?你玩儿它有啥用啊!”这句话刺激了梁龙的灵感,他随后就创作出了名作《伎俩》。不过李思文是碰不到这样的大爷来问他,因为没人知道他是玩摇滚的。
一个阳光充沛的午后,他偶然路过一家小音像店,心想反正闲来无事,就打算进去看看。音像店看起来像是素来少人闻津,架子上的碟片上面已经积了灰尘。他进去时,店里的音箱正放着一首他没听过的歌。正当他浏览完那些老旧的碟片、正要离去时,店里突然想起了无比熟悉的旋律。听到那乐声,李思文整个人如同被雷击中一样,刹时间立在原地。
那正是“禁色”第一张专辑的主打歌,《太阳之死》。以前四处跑场子时,这首歌是每场演出“禁色”必唱的歌曲。但是自从兰泽退出后,他们就再也没唱过这首歌了。
啊啊,这首曲子。每一个细节是谁弹奏的,李思文都记得清清楚楚。记忆也随着这旋律,回到了他们第一次在大学生摇滚节上表演的时候,兰泽摇摆的娇小身影,宋彦高亢而悲切的颤音,赵希之骑士般威武的样子,周子裕站在一角岿然不动的背影,还有,缩在舞台后方,怀着复杂的心情打着鼓的自己……那个时候,好像距今天已经有好几十年了。李思文鼻头发酸,眼前起了雾。
快乐的时光总在自己的杞人忧天中飞逝,等到惊觉其消逝时,已经一无所有。李思文深深地叹了口气。
他走向坐在门口鼓捣电脑的年轻女店长,问她:“你知道唱这歌的乐队么?”
“当然知道啦,‘禁色’嘛!”那看起来不过二十几岁的店长抬起头来,兴奋地对上李思文的目光:“我超喜欢他们的!你也知道这乐队么?”
“我……算是吧。”李思文不知该说什么。
“这首歌是早期的,不过我一直都很喜欢,真是百听不厌呢。唉,我觉得这乐队最初的理念真的不错,敢在中国玩视觉系,勇气十足哇——可惜后来也主流了,尤其是兰泽走后,彻底就变成一伙流行乐手了嘛……”店长说到这里,不满地皱起眉头。
李思文的嘴唇动了几下,却没发出声音。
“你这儿,平时都挺少人来吧?”他接着问了个不礼貌的问题。
“啊,被你说对了。这地方本来就不是繁华地段儿,地方也不好找,确实没啥人来。”店主毫不在意地答道。
“可能和你这的碟都很旧也有关系吧。你应该知道,多进点当下最流行的歌手的碟,应该销量会好很多吧?”李思文说。
“是,这我当然知道。”店长的语气变得十分认真,“但是我不想做个随波逐流的碟贩子,我开这家店,是希望那些喜欢真正的好音乐的人们可以在我这里找到他们想要的东西。做人总要有点坚持,即使现在这样下去会赔钱,我也希望至少可以坚持我的理念。”
李思文对这位年轻的女性投以敬意的眼神。连这么年轻的女生都能坚持自己的想法,而自己,却从来没能做到。
一曲终了。李思文朝店主挥挥手,走出了音像店。
外面行人稀少。世界安静了下来。李思文在之前上火车的时候就关掉了手机,此后就一直没有再开过。反正,已经不需要联络工具了。这世界上,他现在是完全地孤身一人了。
走到一个报摊前。冬日的阳光洒下在摊主身上,他正昏昏欲睡。李思文随手买了一本音乐杂志。付了钱后,他边走边翻杂志。翻到中间某页,看到了大片幅的兰泽的笑脸。
这个青年还是那样灿烂地笑着。但是平面的图像上,实在难以分辨他的笑是否发自内心。明明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就近在眼前,李思文却觉得,他离自己的距离,实在是太远了。照片上的兰泽给他的感觉是陌生的,这让他打心眼里感到恐慌。他不再是那个无忧无虑地笑着、把琐事都丢给自己的天真烂漫的少年了。他已经有了他的道路,不再需要自己在背后帮他一把了。
李思文拿着那本杂志,丢掉也不是,拿着也不是,犹豫半天,还是把它卷了起来,塞进了自己的大衣内兜里。
很快,日历又翻到了新的一年。大年三十这一天,处处都洋溢着喜庆的气氛。李思文不想见到这条街上家家户户欢聚一堂的情景,他需要找一个寂静无人的地方,那样才不会让自己的孤独和悲伤显得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在街上转悠了一阵子,他想到一个好去处——以前高中的附近有个破落的公园,当初还和兰泽周子裕一起去过。今天大过年的,应该不会有人去哪里吧。想到这里,他拔腿就往前走去。
公园比几年前更为破旧,园里唯一一条小河已被冰封。李思文在河岸上蹲了下来,发起了呆,陷入对往事的回忆中……
过去的二十几年,就像烟幕一样,在眼前飞速飘过。孤独,悲哀,喜悦,踟躇,无助,欣慰……原来人类的感情是这么复杂。小学时写作文,写到心情复杂的场景时,很多人爱用“心里就像打翻了五味瓶似的”,现在想来,真是如此。
雪越下越大。不知过了多久,李思文清楚地感觉到他下半身的血液几乎已停止流动,却还是没有要站起来的欲望。如果一直这样蹲下去,会怎么样呢。会就此死去吗。那样也好,就不用再为种种事情烦扰了。这条河结冰的表面下,还有鲜活的水流在暗暗流淌吧。它们正在人们看不见的地方,流向一处未知的永恒。
漫长而刻骨铭心的回忆终于结束。友情与爱情都显得如此地不真实。之后的日子要怎么办呢?身上的钱差不多要花光了,如果不打回北京,就得在S城找个工作;可是不回去实在对不起宋彦他们。自己当初走之前还信誓旦旦地对周子裕说,自己绝对不会离开乐队的。他李思文就算再怎么窝囊,最起码的责任心还在。现在,不管去哪里,他都是一个异乡人,一个漂泊者。在北京,遍地的京腔让他始终无法融入其中,回到S城后也发现,不知是自己变得太多还是城市变了太多,即使这里是故乡,他反而还显得像个外人了。真是可悲。
李思文的大衣上已经盖了一层薄薄的雪花。睫毛也感觉有点沉重,恐怕也是结霜的缘故吧。
正当他的意识逐渐模糊时,听到身后传来一个冷硬的声音:“你傻啊,大冷天蹲在这儿……不怕被雪埋了么!”
这声音……怎么这么像周子裕的……果然是在雪地里蹲了太久,自己产生幻听了么……李思文继续呈呆滞状,一动也没动。
一个温热的东西扔到他脖子上。咦,是围巾……李思文吃力地扭过头去,眼睛顿时瞪得老大——周子裕就站在他身后。
李思文不相信地闭上眼睛,再睁开,发现身后的男人还是没有消失。
“真好笑,你以为你看到的是幻影么!那我就告诉你,你没看错,我,周子裕,现在就在你面前!”周子裕一脸不爽地说。
“你……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李思文困难地发出声音。
“我告诉你原因后,你又会压力大,然后又得胃疼住院的,还是不给你施加压力了吧。”周子裕自嘲地笑笑。
李思文窘了起来。好久,他才继续问:“S城这么大,你是……究竟怎么找到我的呢?”
“你想真知道么?”
“嗯。”
“你走之后的第二天,我也跟公司请假回了S城。”
“……哎?!”
“你小子手机也关掉了,我根本不知要上哪儿去找你,一点线索都没有。这俩月里,我什么可能的地方都去过了,你家、高中、书店、音像店、琴行……我都找遍了,可是还是没有你的影子。”
“那为什么不会北京去,还要继续找我呢?我……不是跟你说了嘛,我想一个人呆上一阵子。”
“我放心不下你啊。”
“……”
“如果兰泽有一天突然消失了,你也会拼命四处去找他吧?”
“这……”
“一样啊。看不到你,我无法放下心来。”
“……”
“你走了以后,宋彦他们都很震惊呢。兰泽知道我放你一个人回家乡后,就跟我发火了,怪我为什么不拦着你,至少也要他跟你见面谈谈后再走。到现在那小子还闹脾气呢。”
“他……”
“今天我转到这里来,能碰到你纯粹是个巧合。一个很巧的巧合。这个在那些流行小说里要怎么说,‘命运的重逢’吧?”周子裕咧嘴笑了笑,掏出烟和打火机。“我得抽棵烟。太冷了。”
李思文没有接话。他回过头,继续盯着河面的冰层。
“你不在的这段时间里,我想通了。”周子裕吐出一个烟圈,站在他身后说。
“……想通什么了?”
“既然我的存在让你压力那么大,我就不能继续出现在你面前。我已经决定退出‘禁色’了,等你一回去,我就正式宣布退出。”
“什么?!”李思文完全清醒了,他紧张地转身过去,死死地盯着周子裕的眼睛:“那怎么可以!少了你,你叫宋彦他们上哪儿再找一个默契这么好的团员去!”
“哼哼,你还是没变啊,不论何时都先想到别人。中国这么大,技术比我好的人有的是,多一个我少一个我,根本没什么影响的。”周子裕又露出了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
“不……不能这么说……你……乐队是很需要你的呀……”李思文拼命摇头。
“别装伟大了,李思文。你不想见到我,你自己心里最清楚的吧。你想看到宋彦实现梦想、想继续看到兰泽、做他背后的支持者,就回北京吧。你爱的人在那里,怎么能说放弃就放弃呢。”周子裕又笑了。这一回,意外地,他的笑容很温柔。
这句话,你怎么……不问问……你自己呢……李思文差点把这句话说出口。可他最终没说。
“你走得太突然了,我没机会跟你说清楚我的想法。现在该说的我都说了,也没什么遗憾。那就这样吧,我走啦。以后不会出现在你面前给你增加心理负担的,放心吧。你要好好照顾自己,不要太滥好人了,自己做不来的事要学会拒绝……啊,其实你写的东西真的很不错的,我是这么觉得,真的。不要放弃。”说完,周子裕就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去。李思文目瞪口呆地看着他渐渐远去的身影,和雪地上留下的深一行浅一行的脚印。
那个人要走了。他要从他们身边抽身而退。以后就再也见不到他了。见不到周子裕这个人。那张充满了讽刺微笑的脸,再也看不见了,那个一直在身边嘲笑他又默默支持着他的男人,就要从自己的生命中消失了……
“周子裕!!!”李思文突然用尽全身力气大声叫道。他猛地站起身,想追上去,麻木的双腿却不听使唤,结果他以相当丢脸的狗吃屎姿势扑倒在雪地里。刚才周子裕丢给他的围巾从他被冻僵的颈上滑下,无声地落在雪中,就像一条蜿蜒的蛇。
远处的人缓缓停下脚步,回过头来。
李思文很想对他说“不要走”,话到嘴边,还不等说出来,大脑就被前所未有的巨大悲哀填满,竟使得他无法思考。他只知道,如果那个人也离他而去,他就真不知道自己今后到底要走向何方了。好像活了这么大,他还从来没有像此时这样绝望过。
“你还有话想对我说么?”李思文回过神来,发现周子裕居高临下地站在自己面前。
“我……我腿麻了,站不起来……麻烦你……拉我一把……”话出口后,李思文觉得自己简直是天底下最蠢的家伙。
面前的男人哀切地笑了,蹲下身来。紧接着,一双带着微弱的烟味的手伸了过来,把浑身沾满了雪的李思文扶了起来。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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录入币 +1 啊酸 2008-11-18 21: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