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帖内容
流金岁月

2009-3-11 22:38
[VIP]第二次呼吸 BY 曲水老师

第二次呼吸

文案:
Dixi et animam meam servavi.( 我的灵魂因呼唤他的名字而得到救赎。)
——冯象《木腿正义》
那天钟垣提醒我说,白椴要回来了。
我有点儿愣。
我太怕失去他,所以写下这篇文字。
为见证他在我生命中那段刻骨铭心的日子。
并希望这不是一个结束。


第一部


凌晨六点半,我终于交完班,把一个刚从死亡线上拉回来的病人交到外科副主任手上。交班时不用照镜子我也知道自己的形象异常蹉跎与猥琐;我们副主任仿佛是害怕我继续呆在医院污染环境一般,真诚地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小夏你快点回去休息吧,看你这兔子眼红的。
我弱柳扶风般地拐回医师休息室,中途出卖色相向一个不认识但有些面熟的护士妹妹要了份病号早餐;然后我在休息室里找了个角落蹲下,准备缓一缓之后再回家。我拿起牛奶正要喝,休息室的门突然从外面被打开,脑外的钟垣探头探脑地溜了进来。
我一怔,机械地点了点头:“钟老师早,你值班?”
钟垣点点头,随性在我身边坐下,问也没问一声,直接抓起我饭盒里的馒头往嘴里塞。我明显嫌恶地看他一眼,他咧嘴一笑:“咱俩谁跟谁啊,对不?”
我哼了声,懒得理他,兀自慢慢地喝着我的牛奶。这两年我总是极力避免于这个男人单独相处,这样沉默而缓慢的气氛往往让我想起一些飘渺的过往,想起那些惆怅的人和事,在当初是怎样刻骨铭心地放在我的眉间心上。
而钟垣却好像完全没有那种伤感。他大口大口地吃完我的馒头以后,突然一个抬头,直直看向我:“听说了么,说是白椴他们那批出国的下个月就要回来了。”
我右手不自觉地一抖。
钟垣喜笑颜开地拍了拍我的肩膀:“他一回来准是你们科的顶梁柱,你得加把劲啊。”我还来不及反应,钟垣的手机就惊雷一般响了起来,估计又是急诊。他骂骂咧咧地迈出门去,临走时回头一笑:“念非,谢谢你的馒头哈,一会儿我就靠那个得撑仨小时。”
“你饿死在手术台上正好。”我白他一眼,目送他委委屈屈地喃喃而去;我抬眼看向窗外,黎明正在这个死寂的冬日悄悄降临。他就要回来了,我默默对自己说道。


1
我的母亲夏薇薇在17岁时就生了我,并且自作主张地给我取了个文艺无比的名字——夏念非。八几年是个民风还比较保守,但凡有男女青年当众拥抱就会被视为异类的奇异年代。我妈年轻时漂亮得宛若天仙,她16岁早恋,据说被一个小白脸搞大了肚子,怀我怀到快五个月时才被家里人发现,我爷爷抡着笤帚险些把我妈的腿打断。我妈发疯似地护着我,哭了一场,当天晚上偷偷从家里拿了几百块钱,给老家留了张大义凛然的便条,带着几件单衣就出逃了。
许多年来我一直很好奇,我妈从老夏家出逃的那个夜晚我的亲生父亲到底在什么地方。在我生命的头十几年里,我的生父对我来说一直是个极度透明的存在,我那无所不能的妈妈甚至曾经试图让我相信我是她一个人从肚子里捣鼓出来的。生我的那年初春我妈挺着大肚子在南方一个叫凫州的城市里帮别人洗了半年多的盘子,再后来,我就在她生活最为窘迫的时候出生了。虽然对那时候的事我完全没有记忆,但我妈每每跟我提起那段峥嵘岁月却总会落泪,觉得亏待了我。我在出生的前几年里几乎没在自己的床上睡过一晚上的觉,所幸我生来便身体健壮,没灾没病,整天吃稀饭馒头也能长得白白胖胖;后来我妈一想到这茬就会说,我们家念非命贱得很,真是白白浪费了这么个好名字。
我妈刚到凫州的时候带着我住在城南石棚巷一个有着二十多年历史的破筒子楼里,天井在楼中央,从下往上看时天空里花花绿绿的全是各家人换洗的衣服裤衩;楼里每层都是五六家人共用一个厨房,一个厕所,洗澡得自己去提水,一二三四排着来。当时我们楼里有七八个差不多大的小毛孩,每天幼儿园一放学就挽起袖子打水仗,玩到六点一起挤在小卖铺里软磨硬泡地让老板娘给我们放凫州少儿台的唐老鸭。我们那群孩子的小头目是张源,还有个跟班叫郭一臣,事到如今我已经快忘记张源当年长什么样子。只记得这小子从小就一副人人欠他二万五的表情,在一群野孩子中的领袖地位坚不可摧。
张源他们家跟我们家住对门,平日里我们母子两挺受他们家照顾。张源的爸妈都算得上是奇人。张源他妈是个纺织工人,嗓门洪亮,膀大腰圆,一口气可以把煤气罐从一楼扛到四楼,是远近闻名的母夜叉。相反张源他爸倒是斯斯文文的,人长得温文,说话也轻柔,一双手又白又长,在家从来不干重活,站在张源妈身边反倒有一股子小鸟依人的风情。
我记得我小时候我妈几乎不和楼里其他住户讲话,就是跟张源他爸妈能说几句。有一次我一大早起来出门上厕所,路过我们家晒衣服的栏杆时闻到老大一股骚味儿,转头一看,我妈晒的衣服上居然粘粘嗒嗒地不知被谁泼了屎尿。我义愤填膺地把我妈叫起来看,谁知道我妈一来就哭上了。我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后来张源他妈出来了,见了这情景赶紧把我妈牵住,然后自己倚着天井栏杆不知道骂谁,声震全楼。我对这一事件的记忆实在太过模糊,现在想来那时候似乎真的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而我对此却全无感知,一直到后来我认识白椴。

我和白椴严格地说来应该是青梅竹马,可是我们共同拥有的最初一段记忆却确实称不上美好。
作为军区大院的高干子弟,白椴似乎生来就与我的生活格格不入。白椴小时候住在离我们筒子楼半条街远的家属院里,家门口有卫兵走来走去,气派非常,与我们歪歪斜斜的筒子楼有着鲜明的对比。白椴和张源一样比我稍大几岁,我认识他时他已经上小学了,而且是军区大院里那一帮小屁孩的头儿。记忆中白椴总是穿着天蓝色的长袖小外套,双手拢着大黄蜂袖套,脚上是铮亮的小黑皮鞋,手里还老拿着糖,一副富家子弟的派头,十分引人注目。白椴从小就漂亮得没天理,头发跟眼睛都是亮闪闪的,鼻子又直又挺,两片嘴唇薄薄的笑起来十分好看。只不过我那时候不太懂得欣赏他的美貌,吸引我的总会是他手上稀奇古怪的零食,还有我们那个年代很稀罕的变形金刚。
那时候跟在白椴身边的小孩子我现在还能回想起来,大概就是刘肇青,沈伟和董希他们几个。出于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原因,他们军区大院的小孩跟我们筒子楼的小孩从来都看对方不顺眼,打架斗殴的事情没少干过,到了白椴跟张源这一代更是登峰造极。有阵子我们筒子楼帮除了打水仗以外最大的乐趣就是往军区大院里扔水袋或者扔石子儿,有时候还撒了尿装塑料袋里往里扔,也不管是不是扔在那帮孩子的地盘上,只要听到有人中了招开始骂就得意一臣地一哄而散。那时候白椴他们的手段也挺低级,最爱干的事儿就是用硬币往锡箔纸上印出花样,再把锡箔纸折成钢镚儿的样子扔在地上。我们这帮穷孩子每每看到这些假钢镚儿都会上当去捡,而这时候大院那几个孩子就会欢天喜地地拍着手从路边上蹦出来看我们的笑话。这时候我们一般会恼羞成怒地扭在一起打,起先还是小啰啰闹事,打得凶了就会惊动到两边的老大亲自出场。我记得那时候张源跟白椴两人每次出场都整得跟黑社会似的,张源的脑袋总是歪向一边,开打之前还有一个标志性的扯红领巾的动作,让我们这些没红领巾可戴的孩子羡慕得不得了;而白椴小时候漂亮归漂亮,打起架来也贼狠,还兴舞枪弄棍的,从他爸那儿弄来个日本军刀刀鞘当武器,有一次愣举着刀鞘追张源追了两条街。
筒子楼和军区大院两大孩子帮的关系降至冰点是在我五岁半的时候。那年夏天我们两帮孩子挺有一阵儿没闹事了,有一回大伙一起扛着游泳圈跟着张源去游泳,走到半截的时候碰上白椴也带着刘肇青他们几个往游泳池走。张源跟白椴对上眼时两人不约而同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我们两帮孩子也就跟着彼此“哼”了一声,一路别别扭扭地向着同一个方向去了。
买了票进了游泳池,我们几个把游泳圈往池子边上一堆就先进更衣室里换裤衩去了。我当时也没留神白椴那群人在干什么,从更衣室里出来的时候才发现我的游泳圈没了,张源他们几个的游泳圈都还好好地堆在池子边上,唯独我那个印着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的充气圈不见了。我当时就没有了游泳的兴致,哭兮兮地让张源帮我找游泳圈。张源一听二话不说就跳进池子里找白椴,气势汹汹的:“白椴!你把夏念非的游泳圈藏哪儿去了?”
白椴泡在水里爱理不理:“说什么呢,谁爱藏你们的游泳圈啊?”
“我们的游泳圈,刚刚还放在池子边上呢,一转眼就没了,除了你们还会有谁?”张源不依不饶。
“不知道!”白椴往边上挪了挪,打起一阵水花,“自己的东西自己不看好,丢了还赖别人?”说完还特别附送一大白眼。
“真的不是你拿的?”张源有点将信将疑。正在这时候,我们这边的郭一臣眼尖看到了刘肇青他们,当下就吼出来:“刘胖子!你们干吗呢你们!”
我一回头,正见着刘肇青和沈伟躲在更衣室后边起劲儿地踩着我的游泳圈,边踩还边笑,本来鼓鼓的充气圈子被这两人糟蹋得只剩一层皮;游泳圈上的花纹也不好看了,白雪公主的脸早就变了形。我当时一股热血上窜,蹭蹭从池子里爬起来,冲到比我高一个头的刘肇青面前,使劲一推:“干什么呢你!凭什么踩我游泳圈?!”
刘肇青被我推得后退了一下,马上又横过来:“我就是要踩,怎么地?”
我看了眼地上的游泳圈,抡胳膊就往刘肇青脸上揍。我那时候太小,手上也没劲,其实根本没把他怎么着,但这个动作无疑是个开战的信号,使得郭一臣带着这边所有的孩子一下子都围过来了。张源和白椴当时还泡在水里,一看架势不对也跟着爬上来了。这两人挤过来的时候正赶上我被在体能上有压倒性优势的刘肇青按在地上使劲打,然后筒子楼小分队的几个先锋扑在刘肇青身上抓的抓咬的咬——总之,我被压在一堆人的最底层完全不能反抗,全身最活泛的也就是嘴。我当时骂了刘肇青些什么我也记不清,不过碍于年龄的原因,估计也恶毒不到哪儿去;但那些话却足以激怒刘肇青,我记得他一边甩开身上的几只胳膊一边揍我的脸:“得意个啥,你还不就是一野种!”


2
刘肇青这话一放出来,我很敏锐的察觉到郭一臣他们的行动一下子就停了下来。我那时候还不知道所谓“野种”是个什么概念,心里估摸着大概就是个骂人的话,于是我不甘示弱地朝他吐口水:“去你妈!你才是个野种呢!”
刘肇青又死命地一按我:“骂谁呢?!我妈才不像你妈那么不要脸,荡妇!”
这句“不要脸”我总算是听懂了,于是更觉委屈:“说谁呢?谁不要脸?”
这时候张源扑腾上来,一脚就踢开刘肇青:“你想死就再说一次!”
刘肇青趴地上半天没回过神,嘴里一直骂:“连自个儿的爸都不知道是谁,还不承认是野种!”
张源抬脚要踹他,白椴一拳就飞过来,完全不问青红皂白。张源差点跪在地上,扭头就对白椴吼:“有你们这么欺负人的吗?!”
张源这声儿吼得太大声,惊动了泳池安全员,当那个男人走过来看个究竟的时候,刘肇青又像蓄电池充满了电一样对着安全员控诉:“夏念非是野种!他没爸!他妈妈不知道跟谁生的他!他妈是个破鞋!”
我愣住了,刘肇青所指控的这个事实让我一时间不知所措。五年来我从未觉得只有我和妈妈的家庭有什么不对劲,而今天突然有人气势汹汹地站出来指责这个事实,说这样不应该,并且用十分恶毒的话语来辱骂我的母亲。那一刻我隐隐约约知道了为什么妈妈那么不善与邻居交往,知道了那天我们家的晾出的衣服上为什么会被泼粪,妈妈为什么会哭。这一切让我很愤怒也很茫然,我在大脑没做出反应时就已经溢出了泪水。后来发生的一切我没什么印象,只是张源跟白椴日后提起这段时都是一脸钦佩的表情。白椴说我那时候全身上下都是杀气,拿张源的话说,要是没人拦着我,我打五岁起就成杀人犯了。
这件事后来闹得有点大,几乎整个池子里的人都被我们这群小孩给惊动起来了,再晚些的时候游泳池的负责人叫来了我们各自的家长。我妈妈也来了,在众人的指指点点中一直低着头。我一直觉得我没有做错,但在我妈领我回家的路上我却觉得我像是一个受审者;即使当年的我又小又不懂事,我也能感觉到妈妈那时候的悲伤与无奈。那天回到家后我妈一句责骂的话也没有,甚至没有哭。

我在游泳池边和刘肇青打的那场架那件事成了很多事情的分水岭,其中最重要的可能是我妈的人生态度。那一晚她似乎整夜都没能入睡,就在我打完架的第三天,她收拾好行李带我回了北方的老家。
我妈回到老家时正是黄昏时分,我爷爷说不见,将两扇黑漆大门关得死紧。我妈牵着我跪在门口,一脸的决绝。那时候我不省事,眨巴眼瞪着我妈,说我饿。我妈看我一眼,一只手突然就掐上来,疼得我哇哇大叫,但我妈却没有放手的意思,这让我很委屈,于是我极大声地哭了起来,撕心裂肺地在老家门前嚎了一晚上。中间有些隔壁的老街坊抱着孩子出来看,见了我们母子两个,都是抹泪叹息。我妈昂着脑袋,生生跪了大半夜。星辰闪烁的时候我外婆终于从黑漆大门后面迈出来,见了我们就是哭。我妈常常夸我那时候乖巧,见了外婆突然就笑了;外婆将我心疼得紧,从此奠定了我在夏家的长孙地位,而且二十余年来坚不可摧。
我爷爷在老家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当权时就给家里几个子女留好了铁饭碗。本来他老人家当初是想把我妈弄进交通局当会计的,但我妈当年一跑就彻底断了这条路。我妈那次回去只为一件事,就是要钱。听外婆说我妈当时开口是一千块,在当时也算是个很可观的数字。我妈说向家里要钱是为了回凫州做生意,让我能过上好日子,不被人瞧不起;她说她拿了钱便马上动身,不会再与夏家有任何瓜葛。那几天夏家很是鸡飞狗跳了一阵,我爷爷和妈妈两人的争吵几乎每时每刻都在上演。天气微凉的时候,我妈揣着外婆东拼西凑的一千五,再次带着我离开了那座生她养她的城市。
回到凫州后我妈依旧带着我住在筒子楼里,只是她的为人处世改变了很多;她开始带着我去串门,与邻居们挨个儿打招呼,甚至跟着楼下的大妈学习织毛衣。我妈拿着外婆给的钱在南街开了家小饭馆,请了一个厨子两个小工,整天起早贪黑地打理店子,一点一点地替我攒着读书的钱。而那年秋天我开始读小学,跟张源、白椴同在一个学校。那时候张源和白椴简直已经形同陌路,连架都懒得打,课外活动时划地盘似地分别霸占着两个学生活动室,相互之间井水不犯河水。
我妈的小饭馆开了一两年后便赶上一阵西潮,我妈突发奇想,用赚到的钱把小饭馆改成了西餐厅,桌子上统统铺一层白布蕾丝,斜插一朵塑料玫瑰,主菜永远是煎牛排。现在想想,这种组合简直寒酸的要命,可在当时却不知为什么大受欢迎,但凡逢年过节的还有人事先预约。我妈的生意渐渐走上了正路,就是那时候我妈买了她在凫州的第一套商品房,带着我告别了筒子楼。
我离开筒子楼的时候并没有太多的伤感,有的只是搬新家的兴奋。那会儿张源和白椴他们已经升上初中;张源住校,平时跟我也并不怎么见面。我搬走的那天张源倒是挺难过,眼泪哗哗地望着我;结果过了几年我又跟他上同一个中学,初中部和高中部只隔着一条绿化带,就为这我还老笑话他。
离开筒子楼那天我还遇上了白椴。当时我正拎着小书包站在街边替我妈守着搬出来的大衣柜,见白椴满头大汗地抱着个篮球往他家走。那时候白椴已经开始长个子,当年白白胖胖的小男孩如今变得又高又瘦,就剩个脸还是小时候那么漂亮。白椴读初中时比我高出老大一截,愈发地爱打架,据说右腿的回旋踢赫赫有名,跟张源两人合一起简直就是他们学校的黑白双煞。而我从头到尾都是坚定的张源派,那天单独遇见白椴,心里不免有些发憷;所以面对一摇一晃走过来的白椴,我十分想装作没看见。
但是白椴却先看到了我,愣了一下,半晌才开口问我:“你要搬家了?”
“啊。”我点了点头,故意摆出一副不想理他的样子。
“搬到哪儿?”他又问我。
“建设二路。”我老实回答,顺便偷眼看他。
“那离这儿挺远啊。”他想了想,“以后就看不到你了吧?”
站在张源派的立场上,我很想回一句“关你屁事”,可是我不是张源,没他那个气魄,也就只能乖乖地“嗯”一声。而这时候我妈带着搬家工人从楼里下来,见我跟白椴那样傻乎乎地站着,以为是我哪个发小,不由拍我一下:“这都要走了,还没说够哪?”
白椴见状拍了拍我:“行,那我回去了。”
我又“嗯”了一声,目送他离开,再自己跟着我妈钻上车。我妈回头瞅了瞅白椴,问我:“这孩子长得挺漂亮啊,以前怎么没见你带回来玩过?”
我一翻白眼:“他是张源死对头,我跟他架还打不完呢。”
“哪儿能啊,我看着孩子斯斯文文挺有礼貌的。”我妈说。
“这你看走眼了吧?他是隔壁家属院的老大,打架老狠了,再倒几年回去能着举刀鞘把张源追上两条街……”我向母亲回忆那段往事,竟不觉笑出了声。


3
搬家之后我妈的餐厅生意开始做大做强,从那时候我发现她挺有女强人潜质,一天到晚变着法儿地折腾她那间西餐厅。那阵子我妈小资情结严重,硬要搞个法文菜单,又买了架三角钢琴让人在店里奏现场,偶尔还请人拉个提琴吹个萨克斯风什么的,门口挂起了音乐餐厅的大牌。店里当年那些塑料花也全换成了真家伙,卡座上轻纱弥漫的,晚上还有点点烛光,罗曼蒂克到不行。后来我妈越来越忙,买了车,戴上了钻戒,开始抽女式烟。我初三那年她跟几个人合资开了家酒店,那酒店矗立在市中心商业圈,内部装潢异常妖冶,腾腾地一路从两星升到四星。我妈虽然是小股东,却不时能上上地方报纸,说是优秀青年企业家云云,年轻美丽而有为,风光一时无两。
我妈忙着赚钱那段时间没空管我,我就像一匹脱缰的野马,在学校里撒欢儿地横行霸道。张源跟白椴都升上初中之后我特美地坐上了咱们小学的头号交椅,当时觉得那头衔威风得不行,而现在想起来说破天也就是个小学的孩子王,唯一比张源他们威风的地方可能就是能一人独占张、白二人当年分踞的两间学生活动室。那阵儿我精力过剩,成天带着手下几个跟班飞扬跋扈地跟别人招架打,让老师们头疼不已。我们的校长,一位年过半百的老人,每每在升旗仪式的时候总会痛心疾首地拎着一件我手下败将的校服对着全校师生说:“同学们,这是一件带血的校服……”
升上初中后我和张源还有郭一臣胜利大会师,继续着一种提劲打靶的生活。我不知道我们那时候怎么会那么崇尚暴力,一言不和就可以叫上兄弟四五的来操练。那时候张源打架开始动钢管,横着扛上了往场子边上一站挺精神,也挺吓人。我曾经问他说这样好不好,抡钢管力道拿捏不对可是要抡出人命的。张源瞪我:我抡钢管还算是好的,你知道白椴用什么吗?我说不知道,张源一哼:那王八蛋小时候拿刀鞘追我,现在直接改军刀了!
张源高中时好死不死跟白椴分在一个班,赶上两人都挂红灯的时候还要一起单独补习,这让双方都十分郁闷。白椴高中的时候基本上就算是长定型了,今后十多年几乎都没再变过。他小时候长得漂亮,上高中就算得上是英俊了,一双眼睛还是那么忽闪忽闪的,很能迷惑人。白椴当时在我们这片儿的名声很大,张源说是“仅次于我”,可我觉得白椴揍人那股狠劲儿绝对在张源之上。不过白椴那时候的战斗力提升得挺无耻,仗着他爸是军官,每次打不过别人的时候就打电话从自家部队里叫人。而那些兵们一个个都是练过擒敌拳的主儿,出手哪儿还有败绩的。但据说有次白椴搬救兵的时候让他爸给发现了,他爸撂下电话就直接开着军车到场子上来,硬从对手面前把白椴给拖回去了,还罚他在搓衣板上跪了一天。张源每次说到这段都特解气,就跟把白椴从场子上拖下来的人是他似的。
跟我和张源同穿一条裤子长大的郭一臣,快升上高三的时候交了个女朋友叫乔真。初见乔真时我非常惊讶,因为世上难得有这般明丽照人的女子,五官深邃又妩媚,让人想起海伦。但后来因她而起的一场又一场风波让我坚信,她绝对就是那妲己转生的红颜祸水。
在这里我要说一下刘肇青,就是那个当年在游泳池边上踩我游泳圈的人,白椴十多年的贴心小跟班。那混小子小时候奇胖,人称刘胖子,长大之后瘦了下来,竟还长得人五人六的。刘肇青天生一副桃花眼,没事儿喜欢乱放电,勾引良家妇女。刘肇青比张源和白椴矮一级,和乔真一个班,对乔真的肖想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乔真还没跟郭一臣好上的时候就跟苍蝇似的一天到晚在人家跟前晃。为这事儿我没少提醒过郭一臣,但一臣说没事,他对乔真挺放心。
我初一暑假的一天,我正在家里抄作业的时候张源打电话过来,我问他什么事,他声音闷闷地:“七点在体育馆,你来不?”
我愣了一下,一时找不到张源说话的重点,半晌后我才反应过来,问他:“跟谁啊?”
“白椴。”他挺简单地回答我。
“什么?!”我一惊,“你们怎么回事儿……”张源和白椴虽然看上去不共戴天,但在我的印象中,这两人自从那次游泳圈事件之后就没再动过手,一晃这还都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
“非子……”张源的语气里透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乔真出事儿了,跟刘肇青。”

那天我和张源、郭一臣在石棚巷口会合,带了七八个人挺进体育馆。走的时候我见张源偷偷摸摸地往身后藏东西,我把他拉到一边,扯过来一看竟是一把三棱刮刀。我不由看他一眼:“你这是什么意思?”
张源头一偏:“我就是带着防事儿。”
我不信:“平时你只带钢管的,今儿是怎么回事?”
张源不说话了,脸色阴沉得紧。
我心里一沉,急急扯住他:“说话啊,哑巴了?”
“你知道白椴也带刀……”
“他那刀没开刃儿!”我急了,扯着张源乱叫。“告诉我你怎么回事儿?平时你不这样的!”
张源挤出一个笑容:“我就是防着,没事儿,真打起来我护着你。”
我愣了愣,问道:“不就是个妞么,你至于么?又不是你的人。”
他看我一眼:“你什么意思?”
“该不会……你该不会是喜欢乔……”我话还没说完,张源就一掌跟我抡过来了:“谁他妈叫你胡说了?!”后来他见我捂着脑袋没说话,又加了句,“反正这事儿我非去不可,你要是担心……就别去了。”
我不由瞪着他,他也瞪着我,我们俩大眼瞪小眼。
“日你妈,走!”我起身一拽张源,“但你要是敢先动刀,老子回来扒了你的皮!”
我们擦着七点的时候到的体育馆,刚一到天边就传过几声闷雷,接着便是豆大的雨粒。我们被说下就下的大雨逼到了屋檐下,气氛一阵烦闷。
“操,白椴那孙子不会是不来了吧?”郭一臣淋着雨愤愤道。
“再等等。”张源抬了抬眼皮,茫然地看着前方。
又过了约摸十分钟,白椴的身影终于出现在我们的视野中。他们一共来了五个人,白椴身边跟着刘肇青和董希,还有两个我不认识的,搞不清到底是不是他搬来的救兵。他那时候还是比我高很多,身形正匀称,肩膀上一柄日式军刀像模像样地扛着,在漫天的大雨中确实显得很好看。
“白椴,你让我们多等的这十分钟都干嘛去了啊?不会是在厕所里换裤子吧?”张源干笑着说道。
“表慢了,对不住。”白椴清清淡淡地笑了笑,“张源,你今儿叫这么多人来是干吗呢,自己这边的妞被人抢了,就想以多欺少不是?”
我和郭一臣逗没吭声,我觉得现在的白椴气势太盛,跟张源相比简直不是一个档次。
接着白椴看到了我,咧嘴一笑:“哟,非子也来啦?你不好好在家呆着守着你妈,跑到这儿来干啥?仔细让张源给你带坏了。”
“乔真呢?”郭一臣的目光越过白椴,直接看向刘肇青。
“乔真?”刘肇青挺淫荡地笑了笑,“乔真在家里保胎呢,叫我替她问你声好。”
郭一臣哪儿还听得这话,当下脸色一变,吼了句“操你娘”,操家伙就上。这无疑是一个讯号,两拨人随着这声话音的落下而纠缠在一起。
我们一共带了三根钢管,我、张源和郭一臣一人一根。而我用钢管不顺手,只能拿在手上乱劈。我们这边仗着人多出几个,最开始基本上是势均力敌,我们的人虽然被揍得疼,可也没落下风。事端的逆转在开打后大约一刻钟时发生,那时候的雨越下越大,地上全淌着水,我一个脚滑摔下去,刚要爬起来,突然见到眼前落下几滴红色。
我一惊,怆然抬头,见刘肇青捂着肚子,踉跄地退了几步,一把三棱尖刀不知被谁踢飞在一旁。我扭头对着张源怒吼:“张源你干什么!你答应过我的!”
而张源正跟一个大个子打得不可开交,分神冲我叫道:“不是我!”
我明知不可能是张源,心里却也一阵狂怒:“不是你是谁?!”
而刘肇青那边早已经乱作一团,我看他他跪在地上,血从指缝里汩汩地往外流,模样极难受;他嘴里叫着:“郭一臣!你他妈耍阴招,真孙子!”我听了一惊,白椴带来的几个人也跟着愤慨,一窝蜂地冲上去对着张源和郭一臣拳打脚踢;郭一臣疯了似的抡着钢管乱砍,招招见血。我们这边的人也跟着慌了手脚,剩下的几个人花着脸看着我,我气急了狂叫:“拉住他!拉住郭一臣!妈的疯了!”


4
我们的人七手八脚地上去就要按住郭一臣,可是白椴那边的人又扑上来,不分青红皂白地开始踢。张源死死地拽着郭一臣手上的钢管,嘴里无语轮次地念叨着:“一臣,冷静,冷静!”脸上又无端端挨了几脚。就在局面已经乱到难以控制的时候,刘肇青不知何时踉踉跄跄地爬起来捡起了郭一臣扔在地上的那把三棱刀,劈手开始刺,端的是快准狠。
事态从张源和郭一臣被连续被刺中的时候彻底失去控制。张源不知被刺中了哪里,半跪在地上一时起不来,刘肇青和郭一臣则一直扭打在一起,说不上谁的伤更重些。白椴和我们这边的几个人不知所谓地纠缠着,举着他那把没开刃儿的军刀一顿乱砍;我见他有好几次都想着去把刘肇青和郭一臣两人分开,可总也接近不了。打着打着他不知被谁一钢管砸在背上,直挺挺就往地上倒。我对这样血雨交加的残暴画面感到一阵发自内心的恐惧。那时候郭一臣身上起码已经中了四刀,我红着眼去拉他出来,刚一动手,却突然感到身上一阵沉重,继而是一阵温暖的雨水打在我脸上。我茫然地回头看,见张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挡在我前面,脑袋被钢管击中,鲜血四溅,两眼一翻就昏倒在我身上。
我怕了,那时候我是真害怕了。
120来的时候,我手脚瘫软地跟着爬上其中一辆救护车,脸上湿淋淋地不知道是雨还是泪。我揪着司机的衣领绝望地大嚎:“去最好的医院!去凫大附院!求求你!”
车上的护士一脸鄙夷地拉开我:“坐好坐好!我们本来就是跟凫大定点的。”
我摸摸索索地回到张源和白椴的担架旁边坐下,茫然地看着护士给他们处理伤口。张源早已经昏厥,值得欣慰的是他还在呼吸。而白椴一双眼睛涣然地注视着我,仿佛没有喜怒哀乐。
救护车一路呼啸着驶往凫大附院,我目送着白椴和张源在一群医生的簇拥下被送入抢救室,那一刻我不知为何有些站不稳,甚至绝望得难以恸哭。

我再次见到张源,已经是二十天之后的事。那时候郭一臣和刘肇青已经被检察院批准逮捕,估计会被起诉成故意伤害;至于我们几个,包括我在内的未满十六岁的全放了,十六岁以上的也只给了几天治安拘留。我妈知道这事儿之后气得差点举着笤帚打折了我,她终于意识到不管我不行,一上来就先给了我二十天的禁足令,除了下楼打小炒哪儿也不许去,恨不能用根狗链子把我栓在家里。禁足令解除后我跟我妈说要到医院去看看张源他们,我妈怕我又出事,亲自开了车押着我过去。
就是那天我们在医院里遇到了钟垣,我想大概这就是命运。
我对钟垣的第一印象极为模糊,即使现在拼命回想也只落得个白衣白帽的大致轮廓。张源和白椴送进来那晚是钟垣值班,我探病时正赶上他查房,他跟我说张源最凶险的是颅骨骨折,在床上躺了两天才醒过来,醒了就一直说胡话,最近几天神志才有些清醒。
那时我还没注意到我妈的异样,拎着果篮子就迈进去看张源,谁知进门就看见乔真恭恭顺顺地立在张源病床边上给他喂汤。我一愣,一时没控制住,摔了果篮子就往回走。
“非……非子!”张源艰难地在我身后叫了一声,我头也不想回,兀自大踏步向前走。不一会儿乔真就追上来拉住我:“非子,我就为照顾他,没别的意思。”
我甩开这个祸水,瞪她:“你水性杨花也该有个限度,张源是我哥们,你敢糟蹋他老子剁了你,说到做到。”
乔真低头一阵嗫嚅,半晌道:“等他出院吧,他一出院我就走,真的。”接着她抬起头来,“我会护理……”
而我万分不爽地挥挥手,转身离开了。出了门我见我妈和钟垣两个人站在走廊上挺严肃地不知道在说什么,当时还以为是在探讨张源和白椴的病情,便也没往心里去。那天我还专门去护士站打听了白椴的病房,那护士小姐彬彬有礼地替我翻看了入院记录后告诉我,那个叫白椴的少年已经在我来的前一天出院了。我掰着手指算了一算,二十天就能出院,应该也不是什么太严重的创伤;这么想着,心里头才不知不觉的松了口气。
开学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白椴,倒是有一次在行政楼门口遇见他那一身戎装的老爹来学校给他办转学手续。白椴要转学到哪里,当时我们谁也不知道,起码从那以后我们再也没有在凫州城里见过他歪扛着军刀的嚣张身影。那阵儿有传说他跑到西藏去当高考移民的,有说他去参军的,有说他出国的,还有说他离家出走做生意去的,后来渐渐地传言也少了,白椴就这么在我们的生活中消失了。
那一年我刚升上初二,张源升上高三。自从郭一臣被关进去之后,他、张源和乔真的关系就开始变得暧昧不清起来,这种模糊的局面直接导致了我和张源的疏远。以前在学校里总是张源、郭一臣和我三个人成天粘在一块儿,而现在没了郭一臣,上学放学中午吃饭的路上总是会多一个乔真。直到现在我也难以猜测当时的张源与乔真到底是什么样的关系,不像是普通朋友,可也不像是情人。乔真我们在一起时出奇地沉默,我和张源说话时她从不插嘴,我们在前面走,她就规规矩矩地在后面跟着。乔真虽然年纪比我大,但在我面前却永远低眉顺眼,让人有种难言的不快。我对男女之情从来懂得的不多,那段时间心里却像是逐渐明白了一些,但当时的那种了然却愈发地让我对张源产生一种距离感。
我们在这种若即若离的情绪中过了一年后,张源高中毕业了,他没有参加高考,他说就凭自己那点烂底子就算去考也考不上。冬天来的时候,张源胸前戴着大红花到武警部队去当兵了。张源要去当兵的消息最初传来时让我觉得惊奇,我当时打趣他说,咱们祖国是不是急着打台湾啊,连你这种混混都抓去当兵了。但随着出发日期的一天天逼近,我们之间的气氛开始有些伤感。那段时间我老爱跟他贫,我说张源,你以后出息了是不是也像白椴他爹一样肩膀上扛老大几颗星星啊,别以后我再见到你你就住石棚巷军区大院了,然后你小孩儿带着一帮臭小子来欺负我们筒子楼的兄弟,扔我们石子儿,抢我们变形金刚,踩我们游泳圈儿……
张源出发那天我和乔真一起去车站送他,坐上火车时他把脑袋伸出车窗外面冲着我们挥了很久的手。当时我身边所有的人都在哭,乔真也哭了,一直哭到我再也看不见载着张源的那节车厢。当张源从我的视野中彻底消失时我终于感到一丝落寞,鼻子尖开始发酸,然而当我还来不及伤春悲秋时,乔真已经直接哭到晕倒了。
张源走了一个星期之后郭一臣就出狱了,我有些庆幸他短时间内没有机会和张源打上照面。乔真从郭一臣出狱、回家一直到后来郭一臣揣着他家的家底跳下海做生意都没有再在郭一臣面前出现过,一臣也从不主动问我。这样的变化让我觉得惊异,仿佛郭一臣的生命里从不曾出现一个叫做乔真的女人,他也从不曾经历那场体育馆边上的恶斗;他就是有一天心情不好当街捅了个人,被警察扭进号子里待了一年多之后又被放出来了,如此而已。
再后来我浑浑噩噩地经历了中考,放榜那天我差点没敢去看成绩,小心翼翼地去了单子回来打开一看,还不到四百分,其中体育还是满的。我妈看见我那张成绩单时表情非常严肃,她问我:“你说怎么办?义务教育都到头了,你自己想个出路。”我乖乖地站在我妈跟前不敢造次,我妈桌子一敲:“你自己说,还读不读吧?”我赶紧接上:“读啊,不读书你让我干什么去?”我妈横我一眼:“要读你就好好读!中考弄这么个成绩,丢不丢人你?!”
当时我那成绩要想直升本校高中部是没希望了,还好我们那时候流行贵族高中,就是所谓的私人国际学校,成绩差点没关系,只要交钱就可以了,进去之后还能拿个不知道是真是假的双语文凭,漆皮烫金的封面,亮出来挺能唬人。我妈往那学校里头前前后后不知道扔了多少钱把我给弄进去,进去就住校,全封闭,平时连校门都不让出;进去别说打架了,就连宿舍里跟室友高声几句都马上有老师过来训话,凶一点的还直接出动校警。我跟郭一臣开玩笑说,你看我那高中三年过的,真没比你蹲号子好到哪儿去。三年读下来,我愣没再生过事,连架都快忘记该怎么打了。那时候成天一身的精力没地儿发泄,就疯子似地天天绕着操场跑,有一回被我们体育老师撞见了给我测速度,一千五跑进了三分四十,当时就硬拉着我进校队,让我为校争光。后来我还真没少给学校争光,我把奖杯捧回家时我妈挺高兴的,说留着留着,这些以后高考得加分的吧,你再给我多跑些回来。练长跑那段时间我的个头开始飞窜,一下子就越过了一米八;我跟我妈说,要是以后我能去奥运会,跑完五千米往身上一披国旗,那风姿不比王军霞差吧?我妈说美的你,你小时候不是要当科学家么,不是要开航空母舰么?我说我成绩太差人家那种高科技瞧不上我,就勉勉强强为咱祖国夺个金牌什么的,也算是物尽其用了。
那阵儿我真的没想过自己今后会成为一名医生,压根儿没有。


5
“父亲”对于我来说,是一个太过遥远的名词,也是多年来悬在我和我妈头顶上的一块大石。我说过我并不擅于懂得男女之情,所以对于深埋母亲心底的这段往事则更加难以多做猜测。多年来我妈对一切关于我生父的话题都讳莫如深,使我渐渐放弃了从她身上问出线索的念头。我记得我小学那会儿我妈好像也曾交过一个男朋友,还带着我吃过几次饭,半夜里偷偷把我拉起来问我关于后爹的感想。后来他俩原因不明地吹了,我妈的生意越做越大,就仿佛越来越没有了结婚的念头。
我妈就这么一直在人生路上晃晃悠悠,一直到钟垣出现。
当时正是我高二升向高三的交接时候,上届的学生已经毕业,而我们还未升上高三。那段时间学校没日没夜地给我们补课,老师疯了一样给我们发卷子,连一向不管我学习的我妈也寻思着给我找家教的事;这让在高中胡天胡地了两年的我陡然感觉压力巨大。那天我终于在压抑中爆发,跟学校里几个哥儿们约好了逃课,从后院翻墙出来坐车到市里打电动。打得正HIGH的时候我妈突然一个电话打过来,把我吓得半死。当时我第一反应就是我逃学的事被我妈知道了,但接起电话听她声音却兴高采烈的:“非子,在学校呢?”
“啊对,是在学校。”我随口答道,“怎么了?”
我妈心情大好:“你赶紧收拾一下,我待会儿来接你,你先把假条写好我来签。”
我心里咯噔一下:“你接我出去干什么?”
“没事儿,就带你出来吃个饭,见个人。一顿饭的功夫,不耽误你。”我妈笑道。“赶紧的,我这都上二环路了,到你们学校就是一脚油门的事。”
“行,那你慢点儿开,我一会儿还有一节课呢,你来了也得等着。”我心里跟猫抓似的,表面上还得强作镇定。把我妈糊弄过去后我火急火燎地冲出电玩城打车,没顾上心疼钱,坐上最贵的就往回赶。一路上我不停地催师傅快点快点,催得司机连甩下我的心都有了。好不容易开到我们学校,我老远就看到我妈的白色皇冠停在门口,她老人家则倚在车门上朝校内张望。当时她身边还站着钟垣,但我没工夫注意钟垣,只眼尖地看见我妈从包里摸出手机马上就要开打,我一紧张,紧紧拽住司机的胳膊:“师傅掉头!掉头!咱不能走这个门儿!”
那司机被我吓了一跳,一脚刹车踩下去,整个车吱吱呀呀地在地上磨了老长一段;声响惊天动地的,引得我妈往这边看,我急忙往驾驶台下躲。
“干嘛呀你这是?”司机不耐烦了,“要掉头怎么不早说啊,亏得这里车少,要不早追尾了。”
我使劲向司机赔笑,说对不住,又把我逃学的来龙去脉给他讲了一遍,本来以为会引来一阵同情,谁知还被那司机训了一顿,说我年纪轻轻的应该好好学习,快高三的人了别老是逃学,听得我一阵郁闷。后来那司机把我送到学校后门围墙边上,临走了跟我嘱咐一句:“逃学的事儿别让你妈知道,父母养你这么大不容易,你还一天到晚调皮捣蛋。”
我下了车见四下没人,动了动筋骨就去翻墙,刚骑上围墙就看见一个校警在不远处晃悠。我把身体往一棵树的树冠后面挪了挪,想等那校警走远后再继续;谁知这时候我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估计是我妈打来的。那校警一听手机铃声就条件反射一样向我这边看过来,我一阵慌乱,手忙脚乱地想掐断电话,但一时没拿捏稳,重心一偏就从围墙上栽了下来。
我头朝下掉下去的时候手机都还在响,当时顾不上想那么多,哆哆嗦嗦地把手机从裤兜里掏出来,还没来得及翻盖,就两眼一黑什么也不知道了。
后来听说是校警同志帮我接了我妈那个要命的电话,双方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搞清楚状况后我妈飞快地把我送到凫大附院,也就是钟垣他们医院里去,说是一路连闯了五个红灯,还逆行,还超速。他们说我那一摔摔成了颅骨骨折加脑内出血,在ICU里重度昏迷了快一个星期,医院病危通知书下了两次,比当年张源的情况还要严重得多。那时候医生们最担心的就是脑损伤,怕我醒了之后变成傻子;钟垣说我妈当时在我床头边哭边念,说他就是傻了也是我儿子啊,他傻了我也养他一辈子。但我一睡就是整整一个星期没睁眼,我妈就在我房间里天天哭,形容枯槁。
我在一个星期后终于睁开了眼睛,当时并没有太多的特别感觉,只觉得一阵茫然。而让我觉得惊奇的是,我醒来之后所见到的第一个人居然是白椴。我知道许多重症病人在昏迷许久之后醒来都会把第一眼看到的医生或护士错认成天使,而白椴当时给我的印象,即是那般美好。
我刚把目光落到他身上的时候他正托着个本子不停地往上写。我第一眼并没有把他认出来,因为他一身白衣的斯文形象与我童年印象中歪扛着军刀的白椴实在是相去甚远。我会注意到他是白椴也许与他身后斜射而入的夕阳有关,那一丝光线在他身后留下一抹金色的幻影,稍微将他衬托得有点圣洁。我不禁开始注视他的脸,发现这张脸竟惊人的熟悉,我努力思考了一下,犹犹豫豫地发出声音:“……白椴?”
他明显地吓了一大跳,又惊又喜:“醒了?”
“白椴,你怎么在这儿……是哪儿?”我茫然地问道。
“凫大附院的重症监护室。”白椴说话间帮我按了铃,“你翻墙的时候摔下来摔成颅骨骨折,差点没命,你这都躺了快一个礼拜了。你先别多说话,我去叫老师来帮你看情况。”
白椴说完便一阵风似地走了,后来进来的是钟垣和我妈。我妈明显地瘦了不少,一进门就使劲儿攥住我的手,泪珠子噼里啪啦往下掉,看得我一阵难过。
“谁让你逃课的?谁让你翻墙的?”我妈边哭边数落我,“那墙三四米高,你个兔崽子头朝下就掉下来了,怎么就没摔死你呢!……你说你从小到大……你……你……”
那时候我是真难过,替自己难过,更替我妈难过。我不敢直视她的眼睛,只得看向钟垣;那时候我还不知道这男人是谁,甚至连面熟都说不上,却在和他目光相交时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情愫。我一直觉得钟垣的眼神很复杂,好像能将他的心思掩藏的很深,又好像能将他的内心赤裸裸地表达出来。而那天他看我的眼神似乎透露着一丝悲悯,还有忧伤。
我是很久之后才知道钟垣就是我出事那天我妈想引见给我的人,在医院里见第一面时我妈只是简略地介绍了这是脑外科的钟医生,负责你的病情,我跟他以前认识,所以让他特别看着点你云云。钟垣三十四五的年龄,身形挺精壮。他五官深刻硬朗,浓眉上挑,面相稍微有些威严,但总的来说还算是个很好看的男人;再有他那一身凸显优雅气质的白大褂衬着,所以我对钟垣真正意义上的第一印象并不是太差。
我那次苏醒过来,就算是度过了受伤以来最为凶险的一关,接下来要注意的只是恢复和调养。那段时间除了我妈之外,和我接触得最多大概就是白椴。住院的那段时间里天天盼着白椴来查房几乎已经成了我的一种习惯,当时我跟白椴还不那么要好,这种期盼也只是出于一种纯粹的好奇心,因为时隔四年后发生在白椴身上的变化让我惊异。那时候白椴念到凫大医学院的大三,正是在科室轮转实习的一年;天生的美貌和扎实的临床技术让他深得住院部那帮中年护士长们的欢心。从护士们零零碎碎的小道消息中我能毫不费力地拼凑出一个聪明冷静又乖巧美丽的白椴,这个结论无疑让我大跌眼镜。我无聊时会躺在床上细想白椴高中时候抡着军刀到处耀武扬威的横样,想起他小时候戴着大黄蜂袖套追在张源屁股后面又打又闹,有时候也会想起我见他最后一面时他躺在救护车里望着我,一双漂亮的眼睛空洞无神。


6
白椴查房有时候跟着钟垣来,有时候是他自己一个人来。他单独查房时问话相当简单,基本上是抄数据,再问几句痛不痛晕不晕之类的话,最后轻轻地在我脑袋上摸一圈就算是完事。有一次他检查我脑袋的时候我盯着他看得入了神,他不禁问我:“你看什么呢?”
我一惊,矢口否认:“谁看啊,没看你。”
他直起身子来,白我一眼:“还不承认,刚刚你那哈喇子都快流下来了。”
我下意识地擦了擦嘴角,再看向他,见他站在我床边上没要走的意思。
“你老站我这儿干什么呢,你不查房呢吗,别的病人你不去看两眼啊,回头出了医疗事故什么的你就别想混了。”我逗他。
“别贫,问你个事儿。”他一脸正经地问我,“我走了之后,你们那几个人后来都怎么样了?”
“还能怎么样,郭一臣被抓进去了,我跟张源继续读书。”我有些黯然,“现在一臣出来了在做茶叶生意,张源当兵去了。”
白椴安安静静地听着,没什么表情。“现在他们都还挺好吧?”他问我。
“还行,一臣在云南捣腾普洱,说是还不错。张源也是,好像要升士官了。”我慢慢地说,“不管怎么样这日子还得过不是。”
我们之间的气氛因为这个话题突然变得有点伤感,白椴想了想说:“那什么,张源在哪个部队?没准儿他升士官的事我爸能帮上忙。”
“不用,他跟你爸系统不一样,人家是武警。”我笑道,“没事儿他自己能行,再说你也知道他那脾气,要是知道了是你爸给帮的忙,还不得马上复员回来?”
白椴被我说得一乐,抿嘴一笑,看得我神魂颠倒的。我当时挺纳闷,心想这白椴小子小时候就招人喜欢,长大了还这么勾人,他真是狐狸变的不成?
“大伙儿都好就行,”白椴又恢复了手上的动作,埋下头拨拉我脑袋,“这么多年没见,也怪念想的。”
“你念想谁啊?”我揶揄他,“你不会是当初打了人,现在有负罪感吧?”
“靠,谁负罪?”他抬起脑袋白我。
“你啊,谁叫你当初追着我们打来着?”我跟他起劲,“白椴你老实说,最后往张源脑袋上敲那一闷棍的人是不是你?下手也忒狠了,弄得人家当兵体检的时候差点没过呢。”
白椴眼睛微微张了张,眼神里好像特别有内容:“不是我,真的。”
“你别不承认啊,真的别,以前的事儿的都过去了,你又没亏欠我们什么。”我越说越像,“张源都说了,当初那事儿不怨你,要怪就怪刘肇青,还有郭一臣。我跟你说,人家一臣现在那思想觉悟可高着呢,说他那时候是年轻气盛一时冲动,现在要洗心革面重新来过,做社会精英世纪栋梁……”
“自己在那儿瞎说什么呢你。”他终于知道我在逗他,不由轻轻瞪我一眼,看得我浑身舒坦。
“倒是你,当年一开学就没影儿了,上哪儿去了?”我问他。
“没去哪儿,我转到凫大附中去了,后来直接考了凫大,就到这儿来了。”他故意不直视我,“挺无聊的其实。”
“哪儿无聊了,挺好的。”我说真心话,“我们石棚巷那帮小孩里就你最出息了,还能考上大学。哪像我,本来成绩就差,好不容易熬到快高三了又把脑袋给磕了,估计以后也就上个社会大学。”
“哪儿能呢,你挺聪明的。”他安慰我。
“我就是再聪明,这么一磕也能废了。”我把他逗得一乐,“我不像你,从小脑瓜子就好使。以前跟你张源一块儿补习的时候,他背一首诗的功夫你能把整个出师表都给背下来。”
“我那哪儿是聪明,就仗着记性好,上了大学也是,别的功课不行,就是药理最好。”他看我,“你现在离高考不是还有一年呢吗,好好儿看看书还来得及。”
“嗐……”我自嘲地叹了口气,本想跟他好好聊一聊我这些年光辉的挂科历史,可话到嘴边不知怎么就说不出来了,感觉跟他说这些特没意思。我认真看向白椴,突然觉得跟他很有距离感,我愣了愣,没头没脑地说:“白椴,我觉得你变化挺大的。”
他一怔,随即笑道:“谁还没个成长啊?你不也一转眼就这么大了。”
“我说的那不一样,”我努力地寻找着合适的词藻,“就说你这身白大褂吧,要是搁张源身上肯定不像话,我穿更不像话,可是让你这么一穿吧,还真挺像那么回事儿的。”我看向他,又加了一句,“我觉得吧……你以前江湖气挺重的,现在没有了。”
“瞧你说的。”他莞尔一笑,让我看的出了神,随后他直起身冲我摆摆手,转身离开了。
“你上哪儿去?”我问他。
“下楼抽根烟。”他头也不回,“这儿是无烟区。”

我出院已经是高三开学后的事了,出院那天我特意要了白椴的手机号,说以后要常联系。那天我站在住院部门口跟白椴开玩笑,说跟你处了这么久,现在要走了还挺舍不得你的。他笑着跟我说想我就来考我们医学院啊,以后天天看得烦死你。我说等我考上大学你都该毕业了,让我上哪儿找你去?白椴说我不走,我还要读研呢,读完研我还要留校。我说行,那你等着啊,再过一年我就来找你。
也许我那时候的语气太过认真,白椴愣了一下,说不会吧,你真打算考我们医学院?那分数得多高你知道吗?我笑着说那你当年不也考上了么?他跟着一笑,说我当年那是有念想。我说我也有念想啊,他问我是什么,我挺得意地指指他:就是你啊!
他一愣,拍我一下:瞎说什么呢你,好好读,没问题。
我被我妈搀扶着走出住院大楼准备回家时,才发现钟垣穿着便服站在我妈的车跟前等我们。我脑袋一时没转过来,笑着跟他打招呼说:“钟医生,这么不放心我,还搞家访哪?”
钟垣没直接回答我,一只手伸过来扶住我肩膀,眉目间透着股慈祥:“走慢点,别老是一蹦一跳的,回头又给蹦坏了。”
我依然脑袋依然没绕过弯来,笑着应了他几句,跟着我妈上了车。直到钟垣也跟着我妈坐上副驾驶时,我这才发现事情有些不对劲,我狐疑地盯着钟垣:“钟医生,你上来干什么啊?”
“跟我们回去呗。”我妈一边发动车子一边轻轻巧巧地回答我。
“怎么,还真家访啊?”我一头雾水。
“什么家访啊,就是带你们一起吃个饭,认识一下。”我妈闪烁其词。
“我们认识,我们挺熟。”我开始有些意识到事情的真相,跟我妈兜着圈子。那时候我心里便有些火,说不上是为什么,但就是觉得生气,特别地生气。一方面我觉得我妈跟钟垣不应该瞒我那么久;另一方面——我并不想承认,但我后来在大学里捣鼓心理学时确实从一本书中找到了这种别扭心情的答案——大概是我的恋母情结作祟,这让我觉得,我和我妈之间长达十六七年的两人世界里,终于有第三个人插进来了。
“不是,就是之前跟你说的么。”我妈不紧不慢地组织着语言,“就是你刚从墙上摔下来那会儿,你忘了?”
“你说什么呢,我还真忘了。”我假笑道,“你也知道我现在脑袋不好使。”
“也没什么,就是跟你说一下,现在你妈身边有钟叔叔这么个人。”我妈终于把话撩明了,“前阵儿你不是住院了么,就没工夫给你细说。”
我突然觉得脑袋里一阵血压上涨,哼地冷笑一声,感觉除了冷笑我找不出别的方法来传达感情了。
“怎么,你还不舒服了?”我妈逗我,我看见钟垣也转过头来看我,那表情特别滑稽。
“我头疼!”我瞪他们一眼,闭上眼睛在后座上自己养神。我觉得我把眼睛闭上是一项特别明智的决定,因为我感觉那时候要是不闭眼睛的话眼泪一定会马上流下来。现在想来那种的反应也许有些可笑,可在当时我却是真真切切地感觉到难过。那一刻我觉得自己特别地可怜:脑袋磕了,长跑不能练了,大学考不上了,爸不知道是谁,妈也跟人跑了,以后我妈再跑去跟钟垣生个小孩,我就彻底被扫地出门了。那一刻我像是要临终一样想起了很多事情,想起我出门撞见人家往我们家晒的衣服上泼粪水,想起刘肇青踩着我的游泳圈骂我是野种,想起我妈带着我跪在老夏家的黑漆大门口,我一直哭一直哭,哭到外婆抹着眼泪出来,说“你这个忤逆不孝的丫头,你怎么还舍得回来”……
后来我脑袋便一直有些晕,到家时钟垣特意来扶我,我被一脸嫌恶地甩开了,弄得他挺尴尬。我妈见了少不得数落我,说人家钟医生好歹还算是你救命恩人哪,什么素质啊这孩子,翻脸不认人了这就。但当时我是病号,情理上我妈也透着些理亏,奈何我不得。不管是当时还是以后,我从来就没少欺负过钟垣,钟垣一直说我对待他就跟对待阶级敌人似的,简直是秋风扫落叶般的残酷。但平心而论其实钟垣待我一直挺好,称得上是无怨无悔了;钟垣平时的脾气并不好,白椴在他手下当实习生时没少挨训,临到我头上就要软的多。有一次我们两鬼使神差地聊起了这事儿,这家伙蹬鼻子上脸地跟我玩深情,说谁叫你是夏薇薇的儿子呢,我说我呸,你他妈好意思跟我说这话,不怕天打雷劈啊。


7
那天晚上我妈洗手作羹汤,做了一桌子菜给我接风,但是那顿饭因为有了钟垣的加入而让我觉得很无趣。凭良心说,我并不讨厌钟垣,但一旦对他友好就会让我有一种背叛感,让我觉得某种在我心中一直坚持着的东西,已经离我远去了。
饭桌上我妈跟钟垣扯着我谈高考的事,这对于我来说简直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我说我这脑袋刚消停下来呢,能顺利毕业算是不错了。钟垣做关怀装问我想考哪儿,我说不知道。钟垣转头跟我妈开玩笑说,要是念非能考上我们医学院就好了,我一定亲自带他。
这话突然让我想起了白椴,我一个激灵,莫名其妙地兴奋起来。
我妈看我一眼说:“我们念非那成绩,能过本科线都是祖上积德了,要是能考到凫大,我们祖坟上还不得冒青烟?”
“你怎么知道我考不上?”我顶她一句,“没准我大器晚成呢。”
“不错啊,有目标是好事。”钟垣抓紧机会附和,“我有一学生也是打小成绩不好,到高三一用功就考上来了,现在在本科生里数一数二的。”
“谁呀?”我妈随口那么一问。
“就是这阵子天天跟着我查房的那个学生,叫白椴。”钟垣答道。
我脑袋猛然一抬。
“他也是高二升高三的时候跟人打架受伤了住的院,那时候我觉得那孩子挺聪明,问他以后考什么大学,他一开始还说他不读大学,我说不读大学怎么行呢,你这脑袋那么聪明,可别浪费了……念非?”钟垣突然叫我。
“干什么?”我回过神来。
“这孩子,老走神儿。”我妈替我夹了块鸡腿,“你看你这傻不愣登的样子,能当医生才怪了。”
“当医生怎么了,当医生挺好的。”我看我妈一眼。
“行,你要是真那么上进,就赶紧把你那数理化给补上去。”我妈继续叨唠我,“上学期替你去开家长会,那三科的分数看着都丢人。”
“别污蔑我哈,我数学跟物理都挺好,就是化学寒碜点。”我捧着碗狡辩。
“化学其实挺好学,我都能帮你补。”钟垣又赶着机会拉拢我。
我瞪他一眼:“没事儿我自己能学。”
钟垣讪讪地,饭桌上突然安静了一阵。我用余光瞄到钟垣跟我妈在使眼色,心里突然一阵郁闷。
“让钟医生替你补补也好。”我妈慢慢地开口,算是为事情定了调,“你要是真想当医生,生物和化学都挺重要。”
我皱着眉头一阵不爽。
“钟垣,你看你每个周末有个啥时间固定下来教教这孩子,有你带我也比上外面找家教放心。”我妈不紧不慢地帮我舀着汤,语气不容反驳。
“没事儿,你定,我周末一般都有空。”钟垣一乐,转头过来看我;当时他的眼神就挺复杂,只是我一时没能看清。
送走钟垣后我和我妈心照不宣地各自盘踞在沙发的一头看电视,趁着广告时间,我没头没脑地问她一句:“你跟钟垣是怎么认识的?”
我妈慢慢地看我一看,似乎这个问题很叫她为难,她半晌答道:“张源上高中时打架住院那次,我跟你去医院探病遇到他的。”
“这么说也有挺长时间了,你们地下工作做得可够好的。”我讥讽道。
“是挺久了。”我妈没看我,自顾自地往指甲上抹油。
“你打算跟他结婚?”我又问她。
“这不还没定么,八字还没一撇呢。”我妈瞥我一眼,“我就是带他跟你见个面,你别把事儿想得太复杂。”
“你自己看看你那个阵仗,我能不想得复杂么?”我顶她,“我觉得你横看竖看他都顺眼,我早都没发言权了。”
“就让你补个课,怎么那么小心眼啊?”我妈逗我。
“谁小心眼了?”我剜她一眼,磨磨蹭蹭半天,终于还是问她,“妈,你觉得他这人好么?”
我妈一愣,没想到我会这么问,随即一笑:“嗐,要说他也没什么好……我这不还没定呢吗。”
“没什么好还让你给瞧上了?”我嗤之以鼻。
“谁叫你妈眼神儿不好使呢?”我妈淡然一笑,站起来准备洗脸去,“我得准备睡去了,你也早点休息。”

我妈和钟垣的亲子热情高涨,把钟垣给我补习化学的时间定在每周六下午,这对于周六上午还要在学校上课的我来说是一个很悲痛的消息。那段时间钟垣比我妈还贴心地伺候我,除了补课还管吃饭和接送;到后来我妈基本上撒手不管,由着钟垣在家里用一堆参考书折磨我。而我跟钟垣的关系一直不咸不淡,横眉冷对是常态,偶尔高兴了冲他笑笑能让他得瑟好几天。
我要一诊那会儿,我妈他们酒店跟市里其他几个同行组了个团到新加坡去考察,一去就得小半个月。这事要是搁以前我妈是断然不敢走的,可这回我身边有了贴心跟班钟垣,我妈走得挺放心。我妈临行前连个叮嘱的话都没有,就跟钟垣说了句“好好看着念非”,说完还意味深长地看我们两一眼,拖着箱子就上车了。
有很多时候我都想,其实我有很多机会可以知道的。比方说钟垣对我的态度,我妈对钟垣的态度;现在想起来其实我妈和钟垣的眼神每一次落在我身上都那么荡气回肠,比天高比海深,可当时的我什么也不知道。
我妈去新加坡后的第一个星期六,钟垣颠儿颠儿地开了他的小轿车来接我回家。我背着书包一出校门就看见钟垣单手插兜地斜倚在车门上,故作深沉的姿势中里里外外透着一股紧张,让人发笑。我跟他招呼一声后上了车,钟垣在后座上摸了半天,递给我一顶土透了的毛线帽子:“现在天气转冷,你脑袋有旧伤,还是戴顶帽子比较好。”
我盯着那顶不知在什么年代流行过的帽子,两眼发直:“你从哪儿弄来的这帽子?挺拉风啊这样式。”
钟垣一听还挺高兴:“是么,我刚上大学那会儿戴的,我还怕你不喜欢。”
我忍住笑顺着他:“喜欢,简直太喜欢了。”
“那你戴上试试。”钟垣笑着把帽子套在我头上。我一时没反应过来,也没躲闪,就由着他戴,心想反正是在车上,也没镜子,再难看也是恶心你。但钟垣把帽子替我戴上之后没有马上把手拿下来,而是两手继续托着我的脸,定定地看我,眼神有点儿飘。
我一看不对劲:“你干嘛呢?”
钟垣这才慢慢放下手来,笑得有点无奈,他问我:“你妈跟你说过没有,你像她还是像你爸?”
“她没说过,而且我也没见过我爸。”我实话实说,“不过我脸型明显不像我妈,我妈那下巴尖得能切豆腐。”
“嗯,你脸型一定是像你爸。”钟垣轻轻地感慨了一句,伸手发动了车。开出一段后他看我一眼:“还暖和吧?”
我回过神来,抬手摸了摸头:“还成。”
钟垣展颜一笑,从他那深刻硬朗的五官间透出一种说不出的温柔神情。
那天钟垣开车开到一半时突然接了个电话,说是绕城高速上有个五车追尾的恶性交通事故,120一口气往附院拉了七八个重伤,医院大外科主任火急火燎地叫钟垣回去待命。钟垣对着手机说主任您能等会儿吗,我送个人马上就到。话音刚落手机那边马上吼得山响:市委秘书长脑袋瓜子都快成两半了你说能等吗?!给你十分钟爱到不到!
钟垣一听那还了得,急急开始打方向盘。我当然在一边强烈支持,说钟医生您老人家救死扶伤舍己为人,简直是白求恩下凡;心想钟垣这一加班我下午就不用补课了,回家还没人管,真是皆大欢喜。我那念头刚一冒出来,钟垣的车就已经停在凫大附院门口了,他飞快地从车上下来,一边往楼上跑一边冲我嘱咐:“外科的休息室就在三楼走廊右边,你先上去待着等我,别乱跑!”我刚想说没关系没关系我自己打车回家去,钟垣已经跑得不见人影了。
我挺郁闷地照着钟垣说的去找医师休息室,一路上遇见无数横冲直撞的白大褂,走廊里乱糟糟的,看来五车追尾的确够恶性。我来到钟垣说的那间休息室前面,一推门就见到白椴站在里面,拿了个针筒正要往自己胳膊上扎。
“白椴?”我惊喜地招呼他。
我话音还没落,就听到一阵唏哩哗啦碎玻璃的声响,是白椴手上的针筒连同药瓶子一起往下掉。我吓了一跳,跑过去帮他收拾,一边逗他:“干嘛呢你,见了我连魂儿都没了?”
白椴一见是我,松了口气:“你怎么来了?”
“我跟着钟垣回家,半路上他被抓壮丁,我也就跟着过来了。”我帮他拾掇着碎玻璃,顺便瞄了眼药瓶上的分子式:C17H19NO3.HCl.3H2O,老长一串,我化学不好,也认不得。“你怎么了,看这脸白的。”我看向他,见他少有的脸色苍白,额上还有汗。


8
“我没事,就是有点感冒。”他埋头专心捡玻璃,我见他手有些抖。
“你这样子哪儿像是没事儿的人啊?”我拉过他,“一边儿坐着去,玻璃我来捡。”我把他赶到一边的沙发上去坐着,边收拾地上的残渣边冲他念叨:“亏你还是医生哪,怎么病得这么重?你刚刚是想给自己打针来着吧?”
“嗯。”白椴简单地应了一声,抱着胳膊蜷在沙发上任我捡,身上还在抖,那模样越看越不对劲。我拿着针筒过去摸他额头,也没见得烫,我稍稍放心了下,随口问他:“你刚刚要打的是什么针?”
白椴一愣,明显紧张起来,一动不动地盯着我。
我终于察觉到异样,不由得跟着紧张了起来:“是什么?”
“……吗啡。”白椴干巴巴地答道。
我倒吸一口凉气:“你吸毒?!”
白椴又是一阵抖,底气有点不足:“……我没有。”
“你都直接扎吗啡了还不是?!”我气极败坏地冲他吼。
“我头痛,打一针镇静。”白椴把自己抱得死紧,连嘴唇都开始哆嗦,“就一针,把针筒给我。”他恳求地望着我,说完从褂子口袋里又摸出一瓶来,“必须得打,不然我撑不过去……”
我将信将疑地看着他。
“我没上瘾,真的。”白椴特别真诚地看着我,那眼神让我抗拒不了。他说完把胳膊亮到我面前,“你看,我没旧针眼……”
我见他那只胳膊上确实没其他针眼,犹犹豫豫地把手上的针筒递给了他,看着他自己给自己扎了针。白椴把吗啡注射进自己身体里时的表情格外专注,推到最后半毫升时他闭上了眼睛,有一种慑人魂魄的美丽。我经常想我是在什么时候悄悄就喜欢上了白椴,后来我决定把时间定格在这一瞬间,白椴穿着白大褂给自己打吗啡的画面让他显得脆弱又危险,也从此拉开了今后许多故事的序幕。
白椴打完一针后顿时全身放松起来,直接就往我身上靠,想来纯粹是他无意间的动作,却弄得我一阵心旌荡漾,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搁。白椴软绵绵地在我身上靠了一会儿后,突然有精神了起来,他直起身子来坐好,摸出烟开始点,神情又恢复了正常。
“你不感冒呢吗,还抽烟,你真的是学医的?怎么净干些伤天害理的事啊?”我看他。
他看了看手上的烟,一阵失笑:“你也知道我初中就抽烟,这不戒不掉么。”
“那是你定性不好。你看我被张源那几个大烟枪熏了那么多年,不也一样没抽么。”我说他。
“那不一样。”他弹烟灰,“有些东西吧,一旦开始就停不下来了。”
我一顿紧张:“你别是吗啡扎上瘾了吧?”
“没有,真没有。”他笑着看我一眼,“别担心我,我没事。”说完摸摸我脑袋,“不过别跟钟垣说,他现在是我顶头老大,被他知道了得训死我。”
“你也知道不好,”我念叨他,我发觉我只要一跟他在一起就特别爱念叨,“头痛你去吃芬必得啊,上来就扎吗啡,你以为你的身体是铁打的?”
“行,我发觉你小子挺有白求恩精神啊。”白椴一笑,“上次不是说要考我们医学院么,现在准备得怎么样了?”
“哪能那么容易,你以为都像你那么聪明。”听到这话题我就一阵郁闷,“再说钟垣在医院折腾你们,下班就折腾我,我现在想死的心都有了,还不知道能活到高考不。”
白椴一乐:“这不名师出高徒么,钟垣带学生挺有一套的,你跟着他一定行。”
“名师出高徒那是你,你不知道钟垣在我们家把你给夸得,快上天了都。”
“都说我什么?”白椴饶有兴致。
“说你拔尖儿呗,在本科生里数一数二的。”我逗他,“说你妙手回春,活人能医死,死人也能医活……”
“操,有这么夸人的么。”白椴敲我一下,“行,我不跟你聊天了,刚刚我翘班出来,现在还得回住院部巡房呢。今儿外科的医生全去救死扶伤了,住院部就剩我们实习生顶着。”
“你忙你的。”我向他挥挥手。
“好好复习啊。”白椴转身时冲我嫣然一笑,不由又让我愣了好一阵。

四天后我妈坐飞机从新加坡回来,那天成为了自我出生以来最为悲痛的日子。
我妈到机场后我跟钟垣都没有去接机,只是大概提了一下晚上给她张罗顿好的接接风什么的。钟垣还特地问我那天要不要从学校回来给我妈接风,我说不就是去趟新加坡吗,别整得跟军队凯旋似的,再说我还是个考生呢,回趟家得浪费我多少宝贵的复习时间啊。钟垣一听觉得有理,也就没把我接回去。
那天中午我吃了饭从学校食堂出来,估摸着我妈也该到家了,掏出手机想给她打电话,打了两个都没人接,当时也没太在意,合上手机盖子该干嘛干嘛去。到了晚上,我往我妈手机上又发了条短信,说母亲大人您回国了是不是也该关心一下您的宝贝儿子啊,那孩子这半个月来在钟垣的狂轰乱炸下都快咽气了。短信发出去半天后我妈还是没回,我终于觉得有点奇怪,一个电话打过去,一接通就直接笑道:“妈,您老人家忙什么呢,儿子的死活都不管了?”
接电话的是钟垣,声音遥远得快没边了:“念非?”
我不乐意了:“钟垣?你干吗瞎接我妈的电话?”
“没……”钟垣的声音有点抖,“你妈的手机落在我车里了,我正给她送回去。”
我听钟垣的声音有点不对,心里突然凉了:“我妈呢?”
“你妈……你妈现在在家呢。”钟垣缓缓答道。
我二话不说掐了手机,马上往家里打电话,等待了足足有一分钟,依然无人接听。
我的手开始有点抖了。
“钟垣,我再问你,我妈呢?”我拨通钟垣的手机一阵不管不顾地吼,心间越来越不祥,“我妈是不是出事了?是不是?”
“没有……”钟垣声音颤巍巍的,“你妈好好的呢。”
“钟垣!你他妈别骗我!别骗我!”我一阵暴跳如雷,“我这会儿回来,要是见不着我妈老子劈了你!”
“那么晚,你别乱跑。”钟垣沉默了一阵,“你等会儿,我过来接你。”
一听这话,我的心彻底凉了。
钟垣来之前,我一直挺着没哭,我一直坚信着我妈还没事。钟垣来的时候先去见了我们生活老师,那位生活老师来寝室叫我时脸上挂着自以为是的怜悯,和小时候别人对我和我妈指指点点时的神情一样,熟悉到令人触目惊心。见到钟垣后我一句话也没说,一路上气氛沉默得可怕。钟垣开车直接进的凫大附院,我在看到医院楼顶上暗红色的十字架时,眼泪突然失控般地涌出。
“念非……”钟垣手足无措地看着我。
“我妈在哪儿?”我问他。
钟垣无言,拉着我的手往北四楼停尸房走。那地方我知道,我在附院躺着那会儿还曾经萌生过找天晚上去探险的想法,而现在,这个念头以一种很荒谬的方式成真了。
我妈的遗容太过狰狞,让我无法瞻仰。她打的从机场回来的路上迎面和一辆货车相撞,出租车直接冲进了货车底盘,司机当场没命,我妈坐在后座上,头皮被削去一块,送到医院时医生已无力回天。在太平间门口我见到了那个货车司机,一个刚二十出头的小伙子,知道我是死者家属时他的表情十分畏惧,仿佛我随时有可能冲上去咬他一般。那时候钟垣一直紧紧拽住我的胳膊,生怕我会突然生事。可是我什么也没有做,我的世界从得知我妈死讯的那一刻起仿佛就已经被人抽空了,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看不见,只剩下眼泪毫无知觉地流着。
那一晚我在医院门口坐了一夜,钟垣一言不发,也陪我干坐着。我并没有哭太久,并不是因为不悲伤,而是我觉得我妈不会喜欢这样哭泣着的儿子。在那个漫长的夜里我静静回顾了我妈那短暂的一生,回顾她的每一个抉择与痛苦。我想起很多年幼时同她在筒子楼里相依为命的时光,想起她在小饭馆里跑堂算账,想起她兴奋地数着零钞帮我攒学费,想起她用蹩脚的针织技巧帮我改毛衣;在那些如同老电影般的无声画面中,我突然发现我一直爱着我的母亲,那么深那么深。在我不知道的时候我已经偷偷爱了她很多年,虽然她从不知道,也永远不会知道。
夏念非从来不是一个好儿子,但夏薇薇却是天底下最好的母亲。
天快亮的时候我终于浑身僵硬地站起来,跟钟垣说我想让我妈入土为安,但丧葬的事情我有很多不懂,要麻烦你了。
我妈去世的第二天上午,我那与我仅有过一面之缘的祖父母连夜从老家赶过来了。
那天上午我刚和钟垣一起把我妈从新加坡带回来的行李领回家,刚走到我家单元楼下面就看见我的外公外婆相互搀扶着站在单元门前面等我。在那之前我并没有向北方老家通报我妈的死讯,所以当时我很惊讶。
“念非……”外婆唤了我一声,话尾犹有颤音。
我还愣着,钟垣先开了口:“伯父伯母,你们来了。”
我不解地看了钟垣一眼。
而我的外公却怒不可遏,他颤巍巍指向钟垣,像岳飞在九泉之下指着秦桧:“钟垣……你,你怎么还有脸来见我们!怎么还有脸来见念非!”
我懵了。


9
多年来我一直搞不清楚的谜团——我妈怀着我从老家出逃的那天我爸到底在什么地方——终于真相大白,答案就是,我爸当时在凫州上大学。
“你当时为什么没有认我?”我静静地望着钟垣。
钟垣没有说话。
“所以我现在也不想认你。”我不带任何情绪地说,“你滚吧。”

我想如果我妈来得及留下遗言的话,她一定希望我们父子相认;可唯独这件事我无法办到。我有点痛恨我妈,为什么她到最后还是可以原谅钟垣,甚至考虑与他共度余生。那时候我告诉自己,这个几乎夺走了夏薇薇一切的男人,这时候休想再夺走她的儿子。
我妈下葬那天,郭一臣专门从云南赶过来参加了葬礼,还替在部队不能外出的张源带了个花圈过来。我是在我妈去世好几天后才跟他在电话里提到的这事,那时候郭一臣已经在云南站稳了脚跟,我们之间也有好几年没见面,所以郭一臣的突然造访多少让我有些感动。郭一臣来的时候竟开着黑色大奔;几年没见,他剃了个青皮,身上穿一件黑色对门襟唐装,手上穿着佛珠,脚底下一双布鞋,一幅活神仙的模样。他本来面目就长得清秀,这么一打扮更像个和尚。他下车时我就发觉他瘦了不少,脸上有了棱角,神色间有种说不出的沧桑。看到我妈的骨灰被埋下去时他忍不住哭了,他说以前住筒子楼的时候就属我妈对他们最好,他跟张源没事就爱往我妈的馆子里蹭饭吃,谁曾想我妈说没就没了。
我妈下葬后,紧接着要办的事就是遗产的分割。我知道我妈这些年里里外外拼命攒了不少钱,但在拿到律师递过来的财产公证时我还是被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现金、股份和不动产加起来,居然有七千多万。我妈没来得及留遗嘱,七千万由我和外公外婆三个法定继承人均分,但他们都放弃了继承权,把遗产让给我一个人。
“当年是我们把你妈逼出门,这钱我们不应该要。”外婆对我说,“钱你自己留着吧,一定要用在正道上。”
那一年我十七岁,在距离成年还有一年的时间里,外公和外婆留在凫州成了我的法定监护人,并一直守护我直到现在。也许是为了弥补当年的愧疚,两位老人待在凫州时待我极好,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更像是我真正的父亲和母亲。
等我妈的一切身后事全部安顿下来的时候,距离我参加高考只有大半年的时间了。我觉得那半年对于我来说简直就是个奇迹,说是我妈的在天之灵保佑也不过分。那阵儿我脑子特别灵光,多年不曾认真开发的大脑仿佛一夜之间突然开了窍,看什么会什么,连临时抱佛脚都能蒙对考题,堪称神人。我刚操持完我妈的葬礼后一个礼拜就去参加一诊,居然破天荒地考上了五百分,这在之前是我想都不敢想的。后来我妈在天之灵一路发威,生生在高考时让我上了重本线,真的是祖上冒青烟。但我妈显灵就那么一回,那之后我依然是个脑瓜不太好使的笨学生,笨徒弟,继而成了菜鸟医生。
高考完了填志愿那会儿,我不由又想起了白椴。
我说不清楚当时对白椴到底是个什么感情,但就是挺执着,心里老挂念着,一想到他就跟过年似地高兴。高三那段最艰苦的日子我没事还总爱跟他发发短信,每次都是我先发过去,然后巴巴地等他回过来。有时候他不回,我就厚着脸皮打过去,聊天也没个主题,基本上是我单方面地向他倾诉高三生活的凄苦。
三诊成绩公布的时候,我得知自己考了五百五,这对我来说是个重大突破,简直美得我不知人间天上,得瑟完了之后第一反应就是打电话跟白椴报喜。白椴那天把手机落宿舍里了没接到我电话,我坐立不安了半天,下午向老师请了半天假坐车到凫大去找他,还真让我给找到了。我去的时候白椴左手一摞书,右手拎个开水壶正往宿舍走;我就站在他们宿舍大门口,也没叫他,就看着他一路朝我走过来。白椴是走到离我还有十多米远的时候才看到我的,第一反应很惊讶,然后马上就笑了。我当时想,就冲白椴这么一笑,我就是在他们宿舍门口站一宿也值啊。
“你来找我的?”他问我。
“不找你我还来找谁?我在凫大又没别的相好。”我一边说一边自觉自愿地帮他拿书,“我今天打电话找你,你干嘛不接?”
“哦,我手机落寝室里了。”他想了想,“有事儿?”
“没事儿我就不能来找你?”我跟在他身后蹦跶,“今儿我来就为让你请我吃顿饭。”
“你还缺饭钱了?”他白我一眼。
“我就缺了,怎么地,瞧不起暴发户啊?”我跟他贫,“其实也没什么,就是我那三诊考砸了,才五百五十多,我这不悲痛么,就上你这儿来找安慰了。”
白椴又想了想:“才考五百五,是够丢人的啊,你怎么没自绝以谢天下呢?”
“你也舍得?”我问他,“我是多鲜嫩一祖国的花朵啊!”
白椴笑得差点背过气去:“你脸皮太厚了你这人。”
脸皮厚是白椴对我的经常性评价,对此我已经理解成为一种爱称。我高三时对白椴的那种念想特别单纯,就是想多跟他在一起,最苦最累的时候能找他说说话,也就够了。志愿单子发下来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以前跟白椴说好的要读他们医学院,那时候我心里还真的挣扎了好一阵,但最终还是没有把凫大医学院作为第一志愿。当时我的考虑一是因为成绩:虽然我上了重本线,但那种成绩只能说是迈进凫大的门槛,要冲击医学院还是有点羞涩;第二就是因为钟垣,白椴对我的吸引力固然大,可终究大不过我对钟垣的敌视。出于这两个因素的考虑,我第一志愿填了工商管理,第二志愿填了建环,第三志愿才是临床医学;最后我勾了个服从调配,就将志愿表交了上去。
但是当我拿到凫大的录取通知书时,最后的专业却恰恰是临床医学。那时候我觉得我家祖坟上何止冒青烟,简直都要喷火箭了。但后来想想,在招生中能让我这种二流学生调配到医学院的人,当时就只有钟垣。
我带着凫大的录取通知书到我妈坟上去上了香,回来的时候我问外婆:“你说这事情我要不要跟钟垣说一声?”
老人家沉默了一阵,说这事儿随你,你定吧。
我盯着通知书看了一阵,终究还是没向钟垣开口。我想钟垣再不济,到开学一看新生名单也就什么都知道了;想到这一茬我终于意识到我即将在钟垣手下当至少五年的学生,这一现实让我十分郁闷。
高三的暑假里我一个人干了一件特别胆大包天的事。那时候我刚满十八没多久,有了自主处理财产的权利。放假的时候我瞒着外公外婆说我要出门跑步锻炼身体,整天骑着自行车在市郊的各大楼盘到处转悠。刚开始人家售楼处完全没把我当回事,后来见我身份证户口本什么都是齐的,开口就问别墅价,一副暴发户德行,终于肯坐下来慢慢跟我谈生意。后来我看上一个绕城琵琶河边上的独栋别墅,起价三百多万,综合各方面条件算下来要近四百万。我嫌贵,天天缠着售楼处闹,说我就出三百三十万一分钱不多。就是那阵儿我认识了别墅的开发商谢锦和,一个奔五十的老男人,生得肥头大耳,笑起来找不到眼睛。这哥们三十五岁之前兢兢业业地当警察,三十五岁之后突然转了性下海做生意,之后财富便和他自身的体积一样膨胀,到现在勉勉强强算是凫州城排名前十的大富。他说那天他心情一好就到自家的别墅区转悠,没想到正遇上我在那儿为独栋别墅的事情扯皮,他站在后面认认真真听了一阵后,大手一挥,说就三百三十万卖给你,算是我交你这个朋友。


10
那天谢锦和耐性极好地陪着我办完了交款手续,终于忍不住问我:你真的不知道我是谁?
我说知道啊,你不就是这别墅区的开发商么,怎么了?
谢锦和特别严肃,说不是,我是说我是谢锦和。
我“哦”了一声,问他:怎么了?
谢锦和急得直跳脚:你这小子要气死我,我是你妈的合资股东!
我一愣,问你是凫山饭店的股东?
他这才挺满意的点点头,教训我说你这孩子继承了股权之后就只管分红,连饭店股东都认不全。我说我有钱拿就不错了,管那么多干什么?谢锦和摇摇头,问我知不知道我妈在凫山饭店占了多少股份。我说百分之十几吧大概,不是太多。谢锦和想了想,语重心长地跟我说,在股东会上,哪怕百分之一的股份分量都是很重的,像我这样只分红不做事股东搞不好还是累赘。我说我才刚上大学呢,凫山的股东会能指望我去给你们拍板?谢锦和说我倒不是说这个,我觉得你妈给你留那么一笔财产,你自己坐吃山空太可惜,你知道有多少白手起家的年轻人会羡慕你么?大学生,也不小了,就这几年你该为将来好好打算打算,怎么样好好地用这笔钱。
我被他这么一说还真觉得有点不好意思,觉得自己有点不思进取,白白浪费了我妈多年的心血。我说那你觉得我该怎么办?
谢锦和说你也别好高骛远,凡事都得慢慢来。你现在的情况是没经验,光仗着有钱,就先投点资什么的,熟悉感受一下市场,书本上的道理都是虚的,自己的经验跟眼光最重要。至于以后是做实业还是别的什么,就看你自己了。
我说行,那你觉得我该先从哪儿投起?
他两手一摊说我怎么知道,还是得看你自己。其实只要有钱,事情就简单了一半。像我们做房地产生意的,只要前期有个几百万就能做起来。
我一惊,说你不是哄我吧?做地产哪儿有那么简单?
谢锦和嘿嘿一乐,说你不信就听我说:你先把这几百万全部拿去买块地皮,这是贱买,然后用这块地做在建工程抵押贷款,差不多能贷个千把万的样子。然后你用贷来的钱修个一期工程,把广告做大点,反正吹牛不要钱,这时候你边修边要做商品房预售,预售的钱基本上就能还完银行贷款。接下来就是纯利,基本上都是用预售的钱来修房子,打广告,这两年房价长得厉害,基本上稳赚。
我听得目瞪口呆,说娘个天,这年头钱生钱太容易了。
废话,这还是小型楼盘。谢锦和跟我说,你要是一次性投进去几千万,那钱还不跟下雨似的。
我说行,那我不思量了,改天我跟着你做房地产得了。
谢锦和说你真要跟着我做也行,正好我最近有个项目要启动呢,不过这是件大事儿,你又没经验,自己得考虑好。
我说行,那我回去慢慢考虑,改天跟你联系。
谢锦和眉开眼笑,说你不投钱也没关系,我看你这小孩挺有意思的,没事儿来找我下下棋聊聊天也好。
不得不说认识谢锦和在某种意义上是我人生的一个转捩点,我就以这么奇特的方式迈进了商海一脚,这一决定会让我在今后得到很多,也失去很多。但不管怎么说,老谢是个好人,我十分庆幸我能在下海之初就能认识他,并成为忘年之交。
琵琶河边的别墅交房后,我恭恭敬敬地把别墅钥匙交到了家里两位老人面前。在那之前我想好了很多种应对措施,我觉得我自己一个人拿这么大的主意,老人家怎么着也是要训我几句的。那天我攥着房钥匙在自己房间里来来回回转悠了差不多一个小时,反复排练自己的说辞。我说我妈在她活着的时候没来得及孝敬你们,现在我用她的钱给你们买这栋别墅,算是替我妈尽一份孝心;再说南方暖和,适合养老,您二老就在这儿安安心心住着吧。
可当我真正把钥匙交给外公外婆时,我想象中的训斥却没有到来。我外婆一听我说这事眼圈就红了,坐在沙发上默默地抹泪,不知道她是感动、高兴亦或是难过。
后来我跟外公外婆提起了我想跟着谢锦和做房地产生意的事。外婆觉得我太过冒险,不太赞成;外公想了阵跟我说:“你妈一个人出门闯荡的时候差不多也就你这么大,你要是真觉得行,我们不拦你。但有两件事得听我们的,一是凡事都要给自己留后路,你妈留下来的钱里有一千万你是怎么都不能动的;二是学业上,大学这几年不能耽误,再有钱也得把本科证拿到。”
我说没问题。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跟谢锦和商量地产的事,才知道他打算跟人合资在城南打造一个SHOPPING MALL,起了个洋歪歪的名儿叫什么新协和广场,意思是要比香榭丽那个协和广场修得还漂亮。我说老谢你这是给起的什么名儿啊,人家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医院呢。老谢这个医院广场预算投资得有十几个亿,老谢说这应该是他开发的最后一个大型项目,做好了他就安心回家当地主,再也不去搞项目担风险了。我说那我只投几千万进去,是不是显得太寒碜了点?老谢说你才多大点本事就想学人家当大股东?你还年轻,就当是来开眼界的呗。我最开始打算投五千万进去,被老谢严厉制止,说我太急功近利,只给我定了两千万的上限,一分钱都不多要。我去签合同那天老谢敲着我的脑袋教训我说,年轻人有野心是对的,可凡事都要慢慢来,别弄得跟暴发户似的,你妈赚点钱不容易。
在项目开发的规划书上,我意外地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地名:石棚巷。那时候我才知道老谢的商业街开发规划把石棚巷也圈入了拆迁范围,这一发现让我的心情一下子变得很复杂,觉得我那些珍贵的童年回忆,就要被我自己亲手毁掉了。
“石棚巷那一圈的老房子迟早都要拆的,能落在你手里也算是个缘分。”白椴在电话里安慰我,“再说我家不是还在么,你要是实在舍不得,还能上我们军区院子里转几圈,想想你当年是怎么往里面扔尿袋子的。”
“靠,你还好意思说。”我损他,“没拆你们军区大院,那就是祸害遗千年,你自己也不想想你当年是怎么横着竖着欺负我们的。”
“谁欺负你了,不是你们自己招人恨么,天天往我们院子里扔尿袋子,谁乐意啊?”白椴跟我叫板,“再说张源,他跟郭一臣小时候抢过我多少个变形金刚你知道吗?”
“那都是你跟张源的私人恩怨,还好意思把气撒在我们头上,我发现你太狭隘了白椴。”我教训他。
“行行,你还有理了。你那时候才多大啊,天天跟着张源跑,助纣为虐的,见了我就扔石头,我都不稀罕说你。”
我听着白椴这样回忆往事,不由得笑了。那些陈年往事即使在今天想起来也未见得美好,可是却作为我和白椴所共有的最初一段记忆被保留了下来,无端地让人感觉甜蜜。
后来我约白椴一起去筒子楼转悠,一起在楼前面照了不少相;其中有一张是我跟白椴并排在一起让路过的人帮我们拍的。那张照片上我特别自然地挽了下白椴的胳膊,看着像对小情侣。我对那张照片极为满意,洗出来用相框框上摆在了我写字台上。白椴说你这张照得这么傻,眼睛都快笑没了;我说没事,只要你照得漂亮就行。
那天从筒子楼转悠回来,白椴说要不你今天就在我们家住了吧,明天一早起来还能在筒子楼顶上看次日出。我说不行,你爸妈都在我紧张,我以前有一次还把尿袋子扔到你爸身上过的。白椴一听差点笑岔气,说真的啊,我怎么不知道这回事?那你更应该去了,我爸没准儿还惦记着你跟他赔礼道歉呢。我说白爷爷我错了还不行么,您今天就行行好放过我吧。可是白椴不依,一路硬拖硬拽地把我拉到他们家去了。


11
刚进他们家门时我特别心虚,在门口磨磨唧唧了半天没敢进去。后来白椴换好了鞋子拎着果盘晃出来,见了我就笑:“怎么,你还羞涩起来了?”
我在门口东张西望:“你爸妈呢?”
“行行,你进来吧,刚刚没跟你说,那两人旅游去了。”白椴笑着拉我进门。
“靠,你耍我。”我瞪他一眼,心里却不知道为什么有些高兴。
“你做饭?”我进门后跟着他往厨房走。
“难道我还指望你?”他看我一眼,一边麻利地套上围裙。
“贤惠,你太贤惠了。”我夸他,跟他开着玩笑,“你要是女的我就娶你了。”
“会做饭你就要娶,你小子标准也太低了。”他一边打鸡蛋一边说我,“我就会番茄炒鸡蛋,你自己看着办吧。”
“那我帮你切番茄。”我在厨房里转着圈地找菜刀。
“不用,就几分钟的事,你一边歇着去。”白椴把一果盘的葡萄塞给我,“自己到客厅待着,一会儿就好。”
我觉得被白椴哄着的感觉挺好,端着葡萄乖乖地晃回客厅去了。中途路过白椴的房间,我忍不住进去看了一眼,进门就看见床头柜上一排古老的变形金刚,有几个我都还认得出来。白椴的房间收拾得很清爽,没什么多余的东西;他写字台上放着两个相框,一个是他自己一个人在凫州大学门口照的,还有一个是他跟他同学的合影,几个学生一起围着钟垣,一个个都笑得挺灿烂。我盯着钟垣看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决定不去想这档子事,把相框放回了原处。
白椴的番茄炒蛋果然高效,不到十分钟就端出来了;接着白椴把中午的剩饭放微波炉里热了一下,把番茄炒蛋一浇上去就成了番茄炒蛋盖浇。我看着他魔术似地在我面前变出两盘盖浇,直夸他是神人。白椴的手艺挺一般,但还是吃得我有滋有味的。吃完饭我跟他挤在沙发上看电视,看到十一点的时候他捅我:“该去洗澡了。”
我一愣:“我没带换洗的内衣。”
他也一愣:“哎呀,我都忘了这岔了。”
我大手一挥:“没事我牺牲一下,穿你的。”
他瞪我一眼:“你不嫌我还嫌呢,我去找找还有新的没。”
我挺委屈地看着他在屋里找了一圈,没找到新的。最后他指使我:“你今儿晚上洗完澡就马上把你那内裤洗了,明天一早就能干。”
“那今天晚上怎么办?你让我光着屁股睡觉?”我问他。
白椴一咬牙:“今天晚上你穿我的!”
“那不成,你不嫌我还嫌呢。”我逗他。
“嫌就别穿,有本事你今天晚上光着屁股睡觉。”白椴瞪我。
“光着就光着,裸睡有益身心健康。”我跟他起劲,“就是你今儿晚上谁我旁边的时候手别乱摸啊,万一摸到我哪里……”
我正说得来劲,发现白椴居然脸红了。我心下一个咯噔,心跳差点就漏了半拍,嘴上不由得停了下来。
我和白椴在沉默中大眼瞪小眼。
“快洗去。”白椴不耐烦地打破沉默,催我一声。
“哎。”我应了一声,乖乖朝浴室走去,与白椴擦身而过时觉得自己的心跳声清晰可闻。
那天晚上我本来以为我会睡不好,谁知我往白椴床上一躺竟很快就入睡了。刚洗完澡的白椴身上有种特别好闻的味道,飘在我鼻尖若有若无地撩拨着,很是让人安心。

九月,我的大学生活终于到来了。
开学典礼上教师代表只有几个老教授,我并没有看到钟垣,这或多或少让我松了口气。我刚在学校歇下脚就迎来了新生军训,我们这些新鲜劲还没过的大学生穿着一身军绿被拉到邻市郊区一个部队训练营集中管制,躺在仓库里睡大通地铺,下雨天还漏水。
军训的生活基本没有乐趣可言,倒是培养了一群难兄难弟。军训时我每天最大的想头就是给白椴打电话。那时候我对白椴的依赖已经近乎于病态了,军训时学校不许学生带手机,要打电话只能在晚饭后的统一时间用部队的电话往外打,不但话机少,还贵得要死;我那时候基本上每天就打两个电话,一个打给外公外婆,另一个就是打给白椴。部队里话机少,几千学生抢那么几十个电话,每天傍晚的通话室里说是打仗也不为过。我为了能每天都抢到话机,吃饭就跟扫荡一样,两口扒完就跑。我跟白椴打电话时总说,其实我也不想打给你,可抢一个话机不容易啊,我总得把资源利用充分了才行吧。当时跟我同睡一铺的人都问我是不是给我女朋友打电话,我说不是,我哪儿来的女朋友啊,就是一发小。他们不信,说什么发小那么大魅力啊,敢情是女发小吧?我说呸,人家有名有姓的,还算是咱们师兄呢,不信你们自个儿去看。
军训倒数第二天,我跟白椴欢呼说终于要结束了,我真佩服你爸跟张源,这么猪狗不如的日子居然能稳稳当当过那么久。白椴说你瞎说什么呢,真正的部队日子可比你现在滋润。我说不行再滋润我也过不下去了,我现在一看见军绿色我都胃酸真的。白椴一乐,说加油啊哥们,坚持就是胜利,你明天回来我亲自给你接风。
我一听这话,立刻精神大振,说白椴你小子说话要算数。
白椴说行,我什么时候说话不算数,你就等着吧。
接下来的一天,我乐得跟抽风似的,连教官都拿我当神经病。
第二天下午部队的车把我们送回学校时,我跟野马似地就往宿舍跑,洗了澡,把浑身都收拾妥当了才给白椴打电话,说我胡汉三又回来了,你什么时候过来接风啊?
白椴说马上,我现在在解剖楼,要不你先过来找我?
我心想怎么都行,兴冲冲地奔解剖楼去找白椴。当时是下班时间,楼门口的铁栅栏已经关了一半,解剖楼平时人就少,这时候更显得阴森。我找不到路,摸出手机想跟白椴发短信叫他下来接应我,但一条短信还没编完的功夫,我就听到了白椴的声音。
“跟你说了不可能,再说难听点,你就别那么贱!”白椴几乎是吼着说出这句话的,声音传过来时吓了我一跳,我循着声音找过去,曲曲拐拐地摸到了楼梯间,看到一个男孩跪在白椴跟前,那场面似曾相识。在我上初中的时候,白椴的这种阵仗我算是见的多了,那时候的白椴横行霸道,别人跪在他面前认错算是轻的,抱着他大腿嚎啕的我都见过。
我上去跟白椴打招呼:“白椴,你干嘛呢,这孩子惹着你了?”
白椴见了我有点尴尬,挥一挥手:“没事,我们走吧。”说完直接从那人身边迈过来,拉起我就走。
我看了那跪在地上的人一眼,觉得有点于心不忍。“你不管他?”我问白椴。
“他找死。”白椴回望那人一眼,眼中的神色有些复杂。那人痴痴地望着我们这边,看得我心里直发毛,我跟白椴说:“你就说句软话吧,你看人家都那样了。你以前可不带这样的啊。”
“没事,他爱跪让他跪去。”白椴不耐烦地拉着我就走。
我一步一回头地被白椴拉着走,直到最后那男孩消失在我的视线里时,我觉得他似乎是哭了。我看向白椴:“那人把你怎么了,生这么大气?我看你风采不减当年啊。”
“没什么,小事。”他想了想,又补充一句,“我这事跟以前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他偷你钱了还是抢你老婆了?”我逗他。
“又跟你没关系,你问那么细干什么?”白椴看我,“你今儿是来接受接风的吧,说,去哪儿?”
“凫大前门有一家洲际酒店我看挺不错的。”我真诚地说。
“想得美,你干脆直接把我卖了得了。”他敲我一下,“北门外头鳝段火锅,你爱去不去吧。”
“去去去。”我一顿点头,嬉皮笑脸地拉着他就往北门走。
那顿饭的前半段吃得我舒畅无比,白椴叫了个包间,还带落地窗,风景无限好。他隔了个锅坐我对面,脸上的皮肤被火锅熏得红彤彤的;我边吃边盯着他看,说:“白椴,我发现你瘦了啊。”
他一摸脸颊:“说什么呢,我怎么没觉得。”
我顺势过去捏他:“你看你这脸,就光剩脸了。”
他没好气地笑了笑:“不剩脸还能剩什么?”
“你得多吃肉。”我边说边给他夹肥牛,“你看你那锥子脸,都快赶上我妈了。”
他沉默了一下,看我。
我看他一眼:“别跟我摆那种表情啊,这事儿是我自己说起来的,我知道。”
他低下脑袋一笑:“我怎么觉得你这孩子没心没肺的,离了谁都能活。”
我瞪他:“怎么能叫没心没肺呢,我这叫坚强。”
白椴动容地笑笑,很漂亮。
火锅吃到一半时,白椴的手机乍响,我起初没注意,后来看见白椴听电话的表情越来越严肃,这才觉得有些不对劲。白椴接完电话后愣愣地,呆坐了好一会儿。
“怎么了?”我问他。
“刚才……跪在地上的那个人,割腕了。”白椴直直地看着我。


12
白椴坐着没动,我倒是急了,颇有点皇帝不急急太监。我剩了一堆吃食没来得及下锅,结了帐拖起白椴就走。凫大的学生出了事一般都往附院送,我拉着白椴往附院的方向一阵小跑,快到医院门口时白椴突然从后面拽住我:“还是别去了。”
我回过头去骂他:“你别这么没良心啊,没准儿人家就是你给害死的呢。”
白椴挺木然地看着我,说不上是什么神情:“我不能去,真的。”
我们站在原地大眼瞪小眼了一阵,一个男生从医院里跑出来,见了白椴就喊:“白椴?我正说去找你呢。”
“段小龙呢?”白椴问。
“救活了。”那男生答道,不知为何很有敌意地看我一眼,把一封信递到白椴手上,“小龙割腕前留给你的,缺德吧你。”
“谢谢。”白椴神情疲惫地接过信,“没事儿你替我看着他,我就不去了。”
“废话,他都那样了,我还能让他再见你啊?”
白椴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最后终于说:“行,那我走了。别说我来过。”
“嗯。”那人应了一声,叹了口气,“你也是……别这样了,对大家都不好。”
“我知道。”白椴挥挥手,“你回吧,小龙今后还得麻烦你。”
我听得一愣一愣的,觉得这之中一定是出了什么大事。我不敢直接问白椴,只得跟着他往回走,白椴一言不发地一直走到了琵琶河边上。我跟着他蹲在河堤上,见他从兜里摸出打火机,还以为他要抽烟,但他却把手上的信给点着了。
“你干嘛呢?”我不解地问他。
“你以为我在干嘛?”他看我。
“到底出什么事了?”我又问。
“你让我一个人静静行不行?”白椴终于不耐烦地转向我。
“行行,你自己待着去,懒得管你。”我站起来要走。
白椴没说话,双眼定定地看着河水。
我走了几步,还是不放心,又折回来:“白椴我告诉你,今儿这饭钱是我给的,你可还差着我一顿呢啊。”
“嗯。”他应了一声,眼睛依然盯着河水。
“那我走了。”我嘴上说着,双脚却挪不开,“我真走了啊。”
我试探性地走了几步,白椴突然转过头来看我。
“怎么?”我问他。
“割腕那小孩儿是我以前的相好。”白椴平静地说,“我是同性恋。”

那天晚上我做梦,老是梦见白椴,大大小小神态各异的白椴围着我,最后都有一句话:“我是同性恋。”
我一次次惊醒,吓得不轻。
后来我躺在床上开始想:白椴是同性恋,那我是什么?那时候我突然意识到,白椴是可以去爱的;不是爱一只猫一只狗,也不是爱我妈我外公我外婆,而是把他作为一个对等的人去爱。这个念头刚冒出来时我把自己吓了一跳;我想起我对白椴的牵肠挂肚,想起我一看见他就美得找不着北。我把从小到大的白椴一一排列在我脑海中,发现他的每一个表情都那么栩栩如生。我有些懵了,那天晚上我终于发现一个事实:原来我是喜欢白椴的,不知什么时候悄悄地就喜欢上,到现在已经再也拔不掉了。
得到这个答案后,我心满意足地睡去了。至于以后的事,考虑太多并不是我的风格。
那天之后的地球照样自转,太阳照样升起。白椴还是那个白椴,上课时斯斯文文,下课没事抽抽烟喝喝酒,快意一下人生。而对于白椴那天晚上那个堪称惊世骇俗的同性恋宣言,我们之间很有默契的再也没有提过。面对这样禁忌的感情我选择了沉默;我想白椴假装失忆,我假装风声太大我听不清,就这么含混着抹过去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我在整个大一都没有钟垣的课,这一点让我很满意。大一时我跟钟垣见面的很少,基本上只有我去附院找白椴的时候才偶尔见着他两次。那一年白椴念到大五,本来是跟同学一起各奔前程的一年,但他居然真的留校了,在钟垣身边当了个小助教,还时不时在我们解剖实验课上露个脸发个手术刀止血钳什么的。钟垣在附院遇见我跟白椴在一起几次后,就想方设法地通过白椴做文章,时不时地让白椴给我捎点东西。刚入冬那阵钟垣让白椴给我扛了一床羽绒被,我起初以为是白椴给我买的,颠儿颠儿地拿回寝室去铺上。白椴看了不忍心,跟我说了实话,说钟垣这么对你算是仁至义尽了,你至少说声谢谢吧?我说白椴,有些事情你不知道。
当时白椴脸上的表情挺寂寞。
大一那年春节前我的生活里发生了两件大事,一是谢锦和的新协和广场正式破土动工,我作为最年轻也是持股最少的小股东,奠基仪式那天还跑去施工现场铲了两铲子土;我把当天在奠基仪式上照的相拿回去给白椴看,他说我戴个安全帽往谢锦和那帮中年企业家旁边一站,活像个农民工。第二件大事,也许在当时算不上什么,但却对我以后的生活起着微妙的影响——张源被调进了云南边防武警部队。
张源春节后才到临沧的部队上去报到,所以这一年的春节他很难得地回了凫州,跟家里人一起过。我把这事儿告诉了郭一臣,那小子一听挺高兴地就回来了,说今年这年头挺好啊,难得我们哥几个还能聚得这么齐,怎么说也得来个一醉方休。我能理解郭一臣这种心情,自从出了乔真的事后我们三个就没在一起好好聚过。当年那场恶斗的罪魁祸首乔真现在已经跟我断了联系,郭一臣入狱那年他和张源、乔真模糊不清的三角关系也已经飘渺如过眼云烟,也该是我们三个人坐下来好好聚一聚的时候了。
约时间那天我问郭一臣,说我能带个人来么?
郭一臣在电话里笑得暧昧无比,说怎么地,你还想带家属啊?
我说不是,那人你们都认识,我就怕带来了你们心里别扭。
郭一臣问谁啊?
我说是白椴。
郭一臣愣了下,说我还以为是谁,原来是他啊。
我说我这不是怕你们心里不舒服么。
郭一臣说我心里有什么不舒服的,当年那事儿我就是不待见刘肇青,至于白椴,除了他小时候跟我们筒子楼那点破事我还真没什么不待见他的;别说,你现在能跟他关系这么好我还挺欣慰。
我笑着开他玩笑,说不是吧,你什么时候这么大人大量了,别到时候我把人带来了你们跟他打起来啊。
郭一臣笑着说,说什么呢,最多咱们拉好张源吧,他小时候抢白椴变形金刚被人家举着军刀帽子追,说不定到现在心里还记恨呢。
我乐呵呵地挂了电话,心里美得冒泡,那种心情就像心里七上八下地牵了女朋友回家后得到家里人承认一样,别提有多踏实了。
到了聚会那天,倒是白椴自己开始紧张,围巾理了又理,就跟要去相亲似的。我说你小子别臭美了跟小媳妇似的,你当年那种横刀立马的气势呢?
白椴瞪我说我今天去要是再横刀立马张源不得一掌劈了我?
你说你没出息你!
白椴说你懂什么我这叫懂事。
我跟白椴一路打打闹闹地到了跟张源他们约好的天禧茶楼,一去就看见楼下的黑色大奔,郭一臣笑眯眯地倚在车门上候着。跟一年前一样剃着青皮蹬着布鞋,一幅仙风道骨的范儿。
“郭一臣,你终于皈依佛门了?”我问他。
“我这是修生养性。”他理直气壮地答道。
“修生养性你就别开大奔啊,直接骑马多好。”我跟他贫。
“行我说不过你。”郭一臣说话间看到了我旁边的白椴,“白小子,斯文了不少啊。有空你得管管非子,他这张嘴迟早得惹祸,现在我们这群人就剩你还在他身边了。”
郭一臣突然说这么一句让我挺感动,让人觉得他没拿白椴当外人。
过了一会儿后张源就到了,一身黑,板寸头,酷得没边儿,刚一来我还真没认出来。张源悄无声息出现在我们仨身后时把我跟郭一臣吓得一阵乱嚎,郭一臣说张源你小子属猫的啊,走路怎么都没声儿。我说行啊源儿今天打扮得够帅的啊,这儿全是爷们你勾搭谁呢?张源一听这话嘿嘿笑了下,小眼神儿偷偷摸摸就往郭一臣那边瞟。
“人家勾搭的是我,没你的份儿。”郭一臣说着笑呵呵地就把自己的胳膊往张源肩膀上搭,神色特自然。
我惊呼:“不会吧张源,你才在部队泡两年怎么地就断上背了,再说你要断背也别选郭一臣啊,论姿色我不比一臣差吧;还有你我这么多年交情,怎么地也轮不到姓郭的啊,你当兵那年还是我去送的呢你忘了?”
郭一臣那胳膊搂得更紧,生怕我抢了张源似的:“我呸,就你还好意思跟我比姿色,你以为你是白椴呢?”
张源一阵惊讶:“白椴也来了?”


13
我一把拉过白椴:“这么大个活人就在你跟前呢,你睁眼瞎了?”
“你是白椴?”张源瞠目结舌,又仔细把白椴给打量了一阵,“真是你,变化太大了我真没认出来……”
“没变啊还是以前那个样子。”我也跟着打量了白椴几眼。
“脸还看得出来,但感觉完全不一样了啊,刚刚我看到他站在你们后边还以为是别家的客人呢。”张源挠脑袋,“不过白椴,我真没想到你能来。”
“白椴你小心点,张源这会儿没准儿想起你以前追着他打的事了。”郭一臣笑着起哄。
“张源我告诉你,白椴现在是我的人,你别想打击报复啊。”我趁机挡在白椴跟前。
“操,我什么时候还需要你罩着了?”白椴不屑地拍开我,“我和张源跟凫山一中叱诧风云那阵儿你小子还在吃糖呢。”
“非子这小屁孩自个儿轻狂呢别理他,”张源跟白椴说,“再说我是那么小心眼的人么。你来了挺好的,真的,我挺高兴的。”
这句话说的我们仨都挺开心,尤其是我。相逢一笑泯恩仇,大概就是这种感觉了。
后来我们几个凑在一块喝酒,天南海北地胡侃。我本来担心白椴跟我们在一起放不开,结果我发现我这种担心完全是自作多情。我觉得男人的友情这种东西是在是过于神奇,白椴跟张源从小到大死磕了十几年,就今天这一顿酒居然还能喝成生死之交了。到后来他们两跟郭一臣一起回顾革命斗争史,摆出一副惺惺相惜的架势,我完全插不上嘴。最后我被这仨的凫山一中冷笑话刺激得一愣一愣的,郭一臣问我愣什么,我说我后悔没带个相机来,要不我一准儿给你们仨拍下来到我妈坟前烧照片去,这要搁以前是多匪夷所思的一幕啊,你叫以前你们手下那些势不两立的弟兄们情何以堪。
喝酒上了头后这三人终于转换了话题,轮到我跟郭一臣两个人海侃;我跟郭一臣都算是职业级侃手,把张源跟白椴逗得一愣一愣的。郭一臣喝得兴奋了就敞开说,也不忌讳什么,一会儿讲他的牢狱生涯,一会儿教我们普洱的鉴别方法,一会儿又说勐堆边界的运毒马仔。最后一臣喝高了搂着张源傻笑说,张源你调来云南算是来对了,哥哥我在云南也算熬成地头蛇了,没事还能到临沧来关照你一下。张源一听这话,眼神儿特别复杂地看了郭一臣一眼,嘿嘿地憨笑两下,里里外外透着幸福。
我纳闷了,心想这两人怎么回事,刚刚那话不是说真的吧,敢情当年张源带着三角刀冲锋陷阵那么猛不是为乔真而是为郭一臣?
——这玩笑可开得有点大了,我估摸着什么时候我得好好问问去。
再后来我们都喝的有点高,说了什么话也都记不清了,但我记得后来块分别时我开玩笑跟郭一臣说,一臣你也算是白手起家的典范了,什么时候让我也进来参个股啊?
郭一臣想了半天,大着舌头说,不成。
我不高兴了,问为什么,你小子太不够兄弟了。
郭一臣晕乎乎地说,是兄弟才不让你进来呢,这行太不干净。
我说嗯?
郭一臣脑袋一偏倒在张源身上了。
这熊孩子。
接着发生的事情我完全不清醒,但印象中还是没做什么太出格的事,谁知第二天清早一醒来就跟白椴躺在同一张床上。
我一惊,睡意醒了大半,一个鲤鱼打挺就坐起来,下半身还是晨勃状态。
白椴在一边抱着我的被子睡得挺无辜,我一看我跟他身上,衣服裤子都还是齐的,不由松了口气。接着我就不住地捶自己的脑袋:你这小子在想什么呢?
我重新躺下来想再眯瞪一会儿,刚一睡下去就把白椴给弄醒了,他睁着一双惺忪睡眼问我:“夏念非?我怎么在你这里?”
我合着眼跟睡魔作斗争:“肯定是你昨天晚上喝高了就跟着我回家了,我还困着呢,你让我睡会儿。”
“我跟着你回家?”白椴问我,见我一副昏昏欲睡的死样子,止不住地戳我。我被他戳得不由得睁开眼睛翻身过去向着他,看见他一张漂亮的脸被无限放大了出现在我眼前,让我一阵晕眩。
“嗯。”我回答他。
“我还跟你睡一张床了?”白椴又问,那表情欲言又止的。
“不是你到底想问什么?”我不耐烦地打断他。
白椴表情一下子就严肃了:“你说实话,我没把你怎么着吧?”
我一懵:“什么叫把我怎么着?”
白椴更严肃了:“就是我喝醉了有没有跟你……”
我一下子清醒了,一枕头给他打过去:“你想什么呢?”
白椴口气还挺委屈:“你别生气,我不是那个意思。”
“你一天到晚净想些什么呢,你太色情了你。”我忍不住说他。
“我真没动你?”白椴那表情挺疑惑,“非子,要是真出了什么事你别端着,我不是那种不认账的人。”
我被他这话气得七窍生烟:“白椴你别瞎说啊,要那什么也是我对你。不是我吹,我对付你那小身板简直是绰绰有余。”
“你就吹吧。”白椴听我这么说,一颗心才算放回了肚子里,安定下来后用眼睛斜睨我,简直是赤裸裸的勾引。
“你不信是吧?”我脑子一下子不知道被什么东西给冲昏了,天旋地转了,理智什么的全抛在一边了,“不信老子做给你看看!”说完我就朝白椴身上压过去,白椴还来不及惊讶就被我封住了唇舌。我按住他的双手,大肆在他口腔内吮吸,掠夺,让他动弹不得。我反复在他双唇之间辗转,不敢看他的表情,甚至不敢想下一秒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最后我终于松开他,心脏跳得厉害,我见他愣愣地盯着我,急促的鼻息喷在我脸上。
“你要造反了!”他终于回过神来,使劲在我身子底下扑腾。
我这边欲火正中烧着,哪里肯依他。我在他身上一顿乱啃,死死按住他胳膊,想反剪他的手顺便把他给翻过去。我还没得逞,白椴一个脚丫子就冲我踹过来,踢在我命根子边缘,差点没废了我,我捂着肚子一顿叫,说白椴你太狠了你。白椴冷笑一声顺势就用膝盖抵住我后腰,死死地把我两只手反剪住:“就凭你?老子上男人的时候你小子还不知道在哪儿打手枪呢。”
这句话算是伤着我了,还是正中靶心。我一向自认为长得不错,我妈貌若天仙那就不说了,钟垣虽然不招我待见可客观来讲还算是一表人才,这两人的遗传基因随便怎么一组合到我身上想来也不会脱离大众审美太远;可这十几二十年愣像中了邪似地交不到女朋友,别说喜欢的人了,连个红颜知己都没有,就是自打喜欢上白椴才算是开的窍。这话别人说我可以,就是白椴说我不行;我心想我这几年守身如玉还不都是为了你,结果你还反过来攻击我,这厮太太太没良心了。
当然,这只是腹诽,我还没胆子吼出来。这时候白椴凑近到我耳根子旁边问我:“刚刚谁说要上我来着,嗯?”
我起劲儿地挣扎:“是我,怎么地吧?老子想上你好久了!”
我侧身看着白椴两颗瞳仁兀地一缩,伸手就在我脑袋上一顿乱揉:“你太不自量力了你。”说罢松开我,自己到一边儿去摸出一根烟点上,不理我了。
我挺受挫,心想怎么着这也算是我夏念非的初次告白,虽然火爆了点,可还算是一片真心啊,不带他这么糟践的。
我讪讪地看白椴坐在我床头吞云吐雾,抽完一支又一支,全身都没有防备。白椴抽到第三根烟的时候我不知从哪儿来的勇气,凑上去在他脸蛋上死命啵了一个。白椴一愣,双眼定定地看着我,一口烟全喷在我脸上,我来不及咳嗽,上去就堵他的嘴。白椴这次烟都快吓掉了,张口要说话,我趁机把舌头伸进去。白椴拗了一阵后突然不反抗了,我觉得一阵惊奇,再接再厉地跟他深吻了几下。我把身子往他那边挪了挪,膝盖也跟着跪入他的双腿之間,然后我突然不动了。
他也跟着不动了。
“白椴……你硬了。”我小心翼翼地提醒他。
他别过脸,哼哼唧唧地:“……你还不是。”
“那……那我们……”我试探着问他。
白椴手上的烟熄了。
我像是得到默认了一般,欣喜若狂地又去吻他,四肢开始同他纠缠在一起。我把手伸进他衣服下摆,一个劲撩拨他的乳首。白椴被我掐得一阵乱颤,想拂开我的手,一只腿弓上来还有反扑的趋势。我好不容易占领了战略高地哪里肯让他,我心想上一次是我没经验,这次要是再让你给压了我这么多年长跑岂不是白练了,我这张脸还往哪儿搁。我用身体优势去钳制他,一只手深深插进他头发里,按住他一顿深吻。白椴被我亲得有点迷糊,身段渐渐软下来,最销魂的时候是他小腿勾上来,在我腰际狠狠地蹭了一下,差点让我把持不住。
我说我不管了,白椴,这可都是你自己招的。
我刚要去解牛仔裤扣子,正是天雷勾动地火的时候,我床头的座机突然一顿山响,我和白椴皆是一僵。
我心不甘情不愿地去接电话,那边传来张源的声音,劈头就问:“咱们什么时候出发?”
“去哪儿?”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你这脑子是豆腐做的吧?昨天不是说好了今天一早就跟你一起去机场送你外公外婆的么,忘了?”张源问我。


14
那年的春节外公外婆回北方老家去过,走之前老两口照例想游说我跟着他们回去。外婆说你长这么大也没在那边住几天,你舅舅婶婶的都在那边呢,你就不回去看看?我说不了,我在这边陪着我妈,她一个人埋在这儿,孤伶伶的。
我给外公外婆订的大年上午三十的机票,他们直接从琵琶河别墅出发去机场,我跟张源说好了到时候一起去机场送他们。
这下我全想起来了。
我一看时间,八点一刻,老两口十点半的飞机,这时候出发去琵琶河别墅还来得及。毕竟万恶淫为首百善孝为先,我不敢拿这事儿跟自己的淫欲作比较,大冬天光着屁股跑到浴室去冲了趟冷水,穿上衣服就往外冲。
临走前我特别叮嘱白椴:“你哪儿也别去,就在这儿好好待着等我回来。”
白椴送我一个大白眼:“你想得美。”
我出门时还没胆子把白椴反锁在我们家,我一边下楼一边揉自己的脑袋:多好一机会啊就这么让我给毁了。
我没考驾照,去的时候只能打车,那师傅开得一颠一颠地说是为了交通安全,生生颠了半小时才到别墅。我下车时骂骂咧咧地想,过完春节我一定得把车给学了,再买辆沃尔沃,那车从后面看着就像棺材,看谁有胆子来撞我。
我到的时候张源已经站在别墅区门口了,还开着郭一臣的大奔,见了我就一顿数落:“你小子上哪儿淘气去了?我这半个外地人都到了。”
“没事儿我就是睡过头了真的。”我回话间透着心虚,“你们昨晚上也太不厚道了,那么灌我。”
“没灌你,你自己后来喝高了抢着瓶子吹,拦都拦不住。后来你跟郭一臣两个人一兴奋就跑大街上扭秧歌去了,一群老老少少围着看,我都不好意思说我认识你。”
“郭一臣也扭了?行,他那和尚模样扭起来可比我精彩,我陪着他丢一回脸也值得了。”我自嘲着说,“那后来一臣怎么回去的?”说话间我不由盯了一眼张源身后云A打头的大奔。
“我送他呗,难道还让他酒后驾车?”张源挺自然地停顿了一下,“那小子现在还躺床上会周公呢。”
“哦。”我马虎应了一声,心想你小子还不是灌了那么多黄汤下去,你咋就不怕酒后驾车?但我终究没敢细问,张源那眼神儿太有内容了,挠得我心里跟猫爪似的。这话题太过敏感,我以前压根儿没看出来张源有这方面倾向,更何况我自己还猫腻着,现在问简直是自寻绝路。
我跟张源一块把我外公外婆送到机场,我牵着二老一路走到安检门,外婆说行了行了,你们回去吧。我跟张源刚转身要走,外婆突然拉住我,犹犹豫豫地又叮嘱了一句:
“今年春节要是钟垣叫你出来吃个饭什么的……你还是去吧,别老跟他赌气了。”
我闪了下神,不知该怎么回答。
外婆叹了口气:“他终归是你爸。”
这话说得我心头刺了一下。
“我知道了外婆,你们放心回去吧。”我冲他们挥挥手。
从机场出来后张源问我:“刚刚你外婆说你爸是怎么回事?”
我挠挠头:“没什么,就是我爸找着了,现在在凫大附院当医生。”
张源一笑:“这不挺好么,你小时候因为没爸还老被欺负。”
“不是……当年我妈怀着我跑到凫州来找他的时候,他没认我。但是后来我妈又原谅他了。”我看张源一眼,“张源,我要是因为这个记恨他,你会不会觉得我小心眼?”
张源想了一阵,说:“你记恨他是应该的。”
我找到知己似地点点头。
“可你终究还是要原谅的。他是你爸,这事儿改变不了,记恨着记恨着也就淡了。”张源叹了口气,“你不能记恨他一辈子,你妈也不愿意你这样,你妈死前不是已经原谅他了么?”
我焉了,我知道张源说的对,但这事儿一时半会儿我在感情上接受不了。
“想什么呢?”张源见我不说话,逗我。
“没,我就是在想你几年兵当下来,觉悟咋一下子就那么高了呢?”我跟他嬉皮笑脸。
“啥觉悟啊,一天到晚站岗训练没事做,就只能仰着脑袋瞎想呗。”他笑笑,“最难熬那会儿,半夜站岗,方圆几十里一个人声儿都没有,只能梗着脖子瞎想。想想我们小时候,想想你想想郭一臣,想人生想将来,啥都想,几年下来一脑袋浆糊。”
“你怎么能那么没追求呢?除了筒子楼那点破事儿你就不能想点别的?”我戏谑他,“有空想想我嫂子啊。”
“你嫂子?当你嫂子的人还没生出来呢,让我上哪儿想去。”张源故作潇洒。
“你假吧,别告诉我你真没有。”我斜睨他。
“天地良心,真没有。”他举手发誓。
“从来没有?”
“压根儿就没有。”他一个劲地摇脑袋,“从小到大你们一直跟着我,什么时候见我有过女朋友?”
“不会吧张源,你这人生也太悲哀了,连个念想的都没有?”我继续逼问他。
张源愣住了。
我觉着有戏。
“别说还真没有。”他愣了半天回答道。
“靠,没有你愣什么?”
“我是在想,有没有真往我心里去的。”张源挺认真地说道。
我被他这句话忽悠得一愣一愣的,半晌拍他道:“张源,看不出来你挺痴情啊。”
张源笑了笑没说话,摸出烟就点。这是他不想被人打搅的标志性动作,几年下来依然没有变。我很识趣地没有提郭一臣的事,后来我在沉默中一路东想西想,心想一定是我自己多虑了,自己跟白椴有点小猫腻,就看谁都像是有那么回事儿。
我跟张源回到市里的时候,我一看时间还早,就跟张源说咱们干脆先去吃点东西再各自打道回府。张源说行,拉着我找饭馆。张源说咱随便找个面馆凑合一顿得了,我说张源你太穷酸了,老子好歹身价几千万呢,怕我给不起钱啊?
张源说不用,我不干,说昨天喝酒是郭一臣那小子充大款给的钱,你回来我还没好好招待过你呢,你叫兄弟我于心何安啊。
张源被我一路硬拽着开到了一品天下,奔着大蓉和就去了。泊车小弟一见我们开的是辆大奔,连态度都谄媚了几分,跟我妈开着皇冠来的时候有着微妙的差别。我心中大骂,我妈不开大奔那是她创业艰难低调节俭,别惹火了我败家去买辆玛莎拉蒂总裁来显洋。
进门前我还看见大蓉和门口有辆品味很大叔的奥迪A6挺眼熟,但一时没多想,门口穿着红旗袍的领班热情得紧,不多会儿就把我跟张源带进去了。领班问我们是用中餐还是西餐,我说中餐吧西餐太油腻,我妈开西餐厅那么多年我都吃反胃了,再说我真不明白两个人刀刀叉叉地面对面切肉有啥意思。那领班一阵抿嘴笑,说请二位跟我来,说罢便娉娉婷婷地领着我们往中餐厅走。
大蓉和的餐厅布局设计得颇不科学,要去中餐厅得先穿过整个西餐厅才能进去,若是我妈看见了一定会骂。我跟张源跟着红旗袍领班穿过一桌桌切肉的食客向着中餐厅艰难跋涉,快到目的地时我突然一个眼尖瞄到一张熟悉的脸。
然后那人也瞄到我了。
接着坐他对面那人也瞄到我了。
最后坐他对面那人也瞄到张源了。
冬雷震震夏雨雪,我们四个人都挺激动,不过各有各的激动法。
我心一横,一个气吸丹田挺胸收腹就冲过去了。正所谓是可忍孰不可忍,夏薇薇尸骨还未寒呢,这口气我要是真咽得下去老子他妈的就不姓夏!
“念非?……哟,真巧。”钟垣挺尴尬地冲我打着招呼。
“谁来看你?我是跟我老同学打招呼来的。”我微笑着瞪他一眼,侧起脑袋看向他对面坐着的明艳女子,“乔真,好久不见。”
乔真一个漂亮的笑容僵在脸上。
世界真他妈的小。


15
我跟张源空着肚子并排着蹲在琵琶河边上,身后是云A打头的黑色大奔,对面是滚滚流水,满江清风。
“给我根儿烟。”我闷闷地冲张源说。
张源默默从烟盒里抽出一根玉溪扔给我,无意义地说:“你又不会抽。”
我瞄他一眼:“点上。”
张源无语,依言帮我点燃了烟,塞进我嘴里。
我深吸一口,没敢过肺,到了喉咙就吐出来,没被呛着。我望着自己吐出的烟雾,心想我还真有点抽烟的天赋。
我在喉咙口吞吞吐吐地抽了半支烟,突然愤然起身,用尽全身力气将手上的半支烟向琵琶河上扔去,撕心裂肺地喊:“日你妈!你狗日的混蛋!”喊完以后我全身都止不住地抖,眼泪就那么毫无征兆地流了下来。
靠,我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想,钟垣找小蜜关老子屁事,我吃饱了撑的在这儿哭。
可越是这么想,我却越伤心。我觉得那一刻我好像是被我妈灵魂附体了,我眼眶里流淌出的全是她九泉之下的委屈。他钟垣负了我妈一辈子,我妈死了他还要这样来气我。
张源闷不吭声地守着我哭,我手机在他手上攥着,响个不停。张源看了一眼,苦笑道:“钟垣又打电话过来了,你接一下吧。”
我横了他一眼没说话。
张源叹了口气,帮我把电话掐了,顺手设了个黑名单。
不多会儿张源自己的手机又响了起来,张源刚接通我就听见郭一臣的声音在那边一阵吼,具体说的什么我没听清,就听见张源轻言细语地说没事儿我跟非子去机场送他外公外婆呢开的你的车……现在非子还有点事儿我得陪着他……没事没事我一会儿就回来,你不急着用车吧?……说什么呢我还能把你车给卖了怎么的?……
张源接完电话看我还算冷静,替我掖了掖领子说:“大冬天的,河边风大,咱们还是回去吧,吹出毛病了犯不着。”
我湿漉着眼睛望着他,不知为何一顿鼻酸。
张源叹着气揉了揉我脑袋,大手将我揽进怀里,拖着我上车了。
“乔真的事,别告诉郭一臣。”我上车后跟张源叮嘱了一句。
“知道了,这事儿我比你清楚。”张源无可奈何地笑了笑,轻轻发动了车。“你上哪儿去?”
我漫无目的地望着窗外:“随便,反正我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张源没辙,又不放心放我一个人回去,直接一脚油门把我拉到郭一臣家了。
我跟张源到他家时郭一臣正神清气爽地站在自家小花园里给小盆栽剪枝,见了张源就嚷嚷:“张源你没开过奔驰咋的,摸这么久才回来?”郭一臣他妈听了声音迎出来,还认得是我,又惊又喜的:“哟,这不非子么,快进来坐,阿姨好多年没看见你了。”
张源把车钥匙直接砸郭一臣脑门上,过去跟他嘀嘀咕咕几句。郭一臣放下园林剪过来看看我:“怎么了,别呀,来笑一个。”
我瞪他一眼。
郭一臣捏我脸:“行了,大过年的别苦着个脸,不值当。”说着把我往屋里牵,“别想着他是你爸,你妈原谅他那是你妈心肠好,跟你没关系。这么多年了他管过你没有?当初不认你,现在还玩小蜜,你跟一个畜生计较啥?”
“郭一臣!”张源皱起眉头叫他。
“张源你别打岔,我跟非子说话呢。”郭一臣冲着张源一挥手,“凡事得讲一个道义,他不仁,就别怪我不义。你想想他这辈子对你最大的贡献是什么?不就是一颗精子么,你要真觉得过意不去,赶明儿哥哥替你送一篮子鸡蛋过去……”
“郭一臣你给我过来,”张源一把抓住郭一臣往厨房拽,“正好你妈叫你去敲鸡蛋呢赶紧的!”
那年的年夜饭我是在郭一臣他们家吃的,年三十就睡在郭一臣房间里,大年初一一开机,手机足足响了五分钟,全是拜年短信。郭一臣酸溜溜地说哟非子看不出你小子人缘挺好啊,我说那是当然没看见我长这么玉树临风的么。郭一臣哼了一声没言语,我喜上心头说没人发给你你心里边醋了吧?他白我说我手机静音,来了短信你也听不见,谁叫我低调呢。我说我不信你把手机叫出来给我检查,郭一臣挺潇洒地甩手机给我。我翻开收件箱一看,什么婷啊娟啊静啊全是姑娘的名字,当下就嫉妒了,再定睛一看里面还有张源的名字,我挺八卦地点开就看。
“看什么呢那么认真?”郭一臣问我。
“我检查你跟张源的断背短信呢。”我逗他。
“行了别看了给我。”郭一臣有点慌。
我把他这反应看在眼里,手上更点得欢快:“不行,我得看看你们两背着我都说些什么少儿不宜的。”
“行,我少儿不宜,行了吧?”郭一臣真急了,伸手就来抢手机。
“就不给。”我来劲了,举着手机满屋子跑,郭一臣跟我后面追。我当时没想那么多,还真以为是抓到了张源跟郭一臣的小辫子,心里正得意,边窜还边挑出张源的短信点开看。窜着看了几条之后我才知道,我岂止是抓住了他们的小辫子,这两人的命根子都被我攥手里了。
我停下了。郭一臣没刹住,一头撞在我背上。
我一把把手机摔在床上,直直看着郭一臣:“这是怎么回事?”
郭一臣瞄了眼床上的手机,神情倒坦然了。他退到窗边的沙发上坐下,慢悠悠给自己倒了壶茶:“就那么回事,字面上的意思。”
“你贩毒?”我质问他,“郭一臣你够胆子啊你,我还真以为这些年你在云南老老实实地做茶叶生意。”
“茶叶也在做,就是打个幌子,盈亏不重要。”郭一臣漫不经心地挑了挑茶叶梗子,“这个世道要捞大钱,腐败军火海洛因,跑不出这三样。”
“钱钱钱,你钻进钱眼子里了。”我坐在床上看着他。
“非子,你是守着金山的人,你不知道。”郭一臣端了茶盅站起来,“你也别劝我,就算我现在洗手不干,以前捣腾的量都够我枪毙一万次了。我现在是活一天赚一天,不赚白不赚。”
“这次张源调到临沧也是你的主意?”我问他。
“嗯。”他承认得很爽快,“张源去了就是缉毒武警军官,我在边境上活动也方便些。”
“真能折腾的你,连张源也拉着垫背。”我斜睨他。
郭一臣冷笑着跟我伸出几只手指:“他每年从我这里拿的至少都是这个数。”
我不由一股火冲上来:“你以为他真是为了钱?”
郭一臣一下子愣住了。
我没敢说破,就这么跟他对峙着。
郭一臣眉心微微蹙了一下,眼底隐隐闪过一丝忧伤。
“行了咱不说这个。”他低下头去喝了口茶,“这事儿怎么说都挺危险,我就你跟张源两个哥们,我不想你也掺和进来。”
“知道了我不会到处乱说。你自己小心着点,毕竟是掉脑袋的事。”我提醒他,忍不住又啰嗦几句,“你也是,差不多就行了,有个千八百万的抱回家养老多好。”

年初一下午我从郭一臣他们家出来,一个人绕一环路上走了半天,心里总觉得有什么东西不痛快。下午三点的时候,我拦了辆出租直奔白椴他们家。
到了军区大院门口,哨兵挡着不让我进,叫我汇报身家,找谁,住哪栋哪单元。我一阵郁闷,想了半天,说姓白,住将军楼的,你给打个电话问一声,说夏念非来了,他准知道。那哨兵还算客气,回传达室里去帮我打电话,开口就是报告首长,吓得我不轻。后来过了七八分钟,我看见白椴远远地过来了,穿了件灰呢短大衣,漂亮又精神。
我看见白椴就是一阵傻乐,冲他挥手。白椴过来问我:“你怎么来了?”
“拜年呗,想你了。”我拉着他往外走。
“上哪儿去?”
“不上哪儿,随便走走。”白椴出门时没戴手套,我就抓着他的手直接塞进我口袋里。白椴没反抗,任我握着;我们两牵着手向以前石棚巷的方向走,一路上谁都没说话,气氛挺美好。
走到工地上时我停了下来,跟他一起看已经被铲平的筒子楼,心里还是有点舍不得。我在口袋里轻轻摩挲他的手,侧过头去看他。
“想什么呢?”我问他。
“想你小时候跟在张源后面被我揍。”白椴毫不留情地打击我。
我嘿嘿笑了两声,趁着工地放假四下没人,飞快在他唇边掠了一下。
白椴挺惊讶地看着我,半晌才回神:“这儿是外面呢你干什么?”
我没回答他,心里满是猫偷到腥似的欢娱。我跟他又漫无目的地在新协和的工地边上走了一会儿,我问他:“以前从这儿往前有个小电影院现在还在不?”
“一直都在,就是破点。”白椴抬下巴往前面指了指。
“行,咱们看电影去。”我拉着他一路跑。
石棚巷前街的电影院开了十多年,最新上映的电影一律用油漆写在黑木牌子上挂出来。以前瞅着一排板子还算气派,现在看来确实寒碜。我跟白椴买了张情侣套票进去,可领班小姐除了给我们排了张情侣座也没真拿我们两当情侣看。我跟他坐在最后一排的小隔间里,还买了桶爆米花吃着。白椴说我甲醇,我说你知道什么我这是跟你一起寻找初恋的感觉。


16
电影前半场我一直抱着爆米花吃,白椴忍不住白我说你能不能别嘎吱嘎吱跟耗子似的。我把最后一粒爆米花扔进嘴里,乖乖地闭了口。这时候大屏幕上开始放床戏,刚开始还没怎么地,床戏持续半分钟后我们前边一对小情侣把持不住了就开始对啃,两颗人头就在我和白椴跟前晃,看得我一阵心烦。我偷偷瞄白椴一眼,见他目不斜视,我收回目光,左手悄悄摸过去,直接停在他下半身裤裆的地方。
我没敢看白椴。过了一会儿,他没吱声,我开始慢慢打圈,隔着裤料抚摸他的阴茎。我能感受到他的炙热,慢慢地在裤子下面鼓胀起来。这一过程中我们始终没有交谈,也没有目光的碰触。我决定顺应白椴的欲望,左手滑进他裤腰,一路下探,用掌心握住了他的整根欲望,热烈又坚挺。
我听见白椴忍不住闷哼了一声。
我用食指在他龟头上打圈,他经不住我的撩拨,阴茎顶端已经有前列腺液分泌出来。我整个手掌从他阴茎根部一直抚摸到冠状沟,正要有下一步动作时,突然峰回路转,我还没反应过来就被白椴欺身扑倒在沙发坐上。白椴一只手死楸着我的头发,双唇就那么霸道凶狠地咬了上来。
我被他啃噬地喘不过气,心里大叫白椴你小子这角色转变得太突然了我真受不住。
白椴闭着眼睛在我唇上一顿撕咬,舌头长驱直入,同我的口腔内部器官厮杀。从舌尖到舌静脉,从上颚到腭舌弓,一路高歌猛进,攻城略地。
我被他吻得迷糊,差点就要飘飘欲仙,他终于停下来,美丽的头颅停在我上方,软绵绵的气息拂在我脸上。
我颠魔了。
白椴慢慢把头埋进我颈窝里,声音中透着痛苦:“非子,别招我,我求求你别招我了成不成?”
我焉了。

春节后几天,我本以为我在凫州城里举目无亲的应该挺闲,谁知竟全被老谢那帮子人的酒会给塞满了。谢锦和今天说这是某合伙人,你得见一下;明天说这是某承包人,你得见一下;后天又是某局领导,你不能不给这面子。连着几天的应酬下来,我呼吸都是酒精味,就快阳痿了,心想我这是造的什么孽啊年纪轻轻的就这样被糟蹋。春假快放完那几天老谢又给我打电话,说银行那边来人了还有几个小青年,你跟他们年纪相仿有共同语言,赶紧过来陪一下。我听老谢那边一片麻将声,说话间还有清一色对对胡。我一阵寒战说我赶着跟我老妈上坟呢没空,您老高抬贵手放过我吧,再说我一个大学生,何德何能啊,你们麻将我买单还不行么?
老谢吹胡子瞪眼睛说去去去,谁他妈稀罕你那点麻将钱?我跟夏薇薇也算是老相识了你去的时候帮我多烧一刀纸钱。
我起先还真没春节去给我妈上坟的念想,这么一说我觉得不去太对不起我妈,就真一个人买了香蜡钱纸跑到凤凰山去扫了墓。我妈的坟头有株万年青,这是我硬让公墓管理处给栽上的。人们都说坟头长草是好征兆,我都直接载树了,不信还保不了我妈含笑九泉。
我给我妈坟前洒水,见我妈在墓碑上笑得恬淡宁怡,不由一阵心酸。我在墓前跟我妈数落钟垣,自己跟自己生气;我骂钟垣骂得口水都快干了,我妈依然笑着。我摸着她的照片一阵伤神,说妈,只要您一句话,我保准一辈子都不认他,妈,您说话啊,您说啊……
我在凤凰山公墓落寞地守了几个小时,天快黑了才从山上下来。刚一出墓区我手机就响了,郭一臣在那边骂:“非子你干嘛呢,跑哪儿去了,手机一下午都打不通,还以为你死了呢。”
我讪讪地:“凤凰山公墓,信号不好。”
郭一臣顿了顿,不敢在这个话题上忤逆我,口气温和了点:“那什么,我跟张源白椴今儿晚上一块吃饭呢,就缺你,要不要我这会儿过来接你?”
“你们什么事呢又吃饭?”他们仨什么时候感情变得这么好了。
“我跟张源明天一早就要走了,今儿是送行饭你来不来啊?”郭一臣问我。
“这么急?这不春节还没过完么。”
“我是不急,可张源他们部队掐着点儿报到呢,你说呢?”
“行行我这会儿就打车过来,在哪儿?”
“牡丹阁。”
“操,又选那么贵的地方,你钱多得没处使了是吧?”我骂他。
“还真是。”郭一臣一阵乐,“赶紧的,要不黄花菜都凉了。”
我打了大半个小时的车才到牡丹阁,下车时不禁又一次坚定了我买车拿驾照的决心。
进包间前我手抖了一下,一咬牙,推门进去了。
老子行得端坐得正,怕他娘个鬼。
一进门就烟雾缭绕的,三个大烟枪凑在一块儿糟践肺。郭一臣一见到我就站起来倒酒:“过来,迟到的先罚三杯。”
我一句话没说,仰脖就干;三杯水井坊43°火辣辣地下肚。
有点儿晕。
张源急急站起来拉我:“干什么,一臣跟你开玩笑呢,你这样空腹喝多容易醉。”
我一回头瞄见白椴坐在张源旁边,当下就笑开花了:“没事儿,我醉不了。”
白椴挑了挑眉没理我。
“没事儿咱非子厉害着呢金枪不倒。”郭一臣笑眯眯地来拉我,“对吧?”
“是千杯不倒,你太没文化了你。”我埋汰他。
“没文化怎么地?没文化照样奔小康!”郭一臣回头冲那立在包间门口的小姐一顿招呼,“可以上热菜了,赶紧伺候着。”
郭一臣坐张源左边,白椴坐张源右边;我坐郭一臣旁边,隔着郭一臣望白椴。
接着就是喝酒吃菜撒酒疯,没什么特色之处。我记得我那天喝了相当多的酒,还全是白酒,可愣没醉。我举着杯子一摇一晃地敬张源,脑袋比谁都清醒。我憨笑着冲张源说源儿来咱们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骨碌碌一杯酒倒下去,我抱着张源的大腿开始哭:源儿,你说要喝醉怎么就那么难!那么难!!
张源揪着我衣领子把我扶上凳子坐好:“非子,你已经醉了。”
“谁他妈说我醉了,我清醒得很。”我抬头望他。
“白椴你劝劝他,他今儿这是怎么了?一来心情就不好。”张源转向白椴。
“非子今天下午刚从他妈墓上回来。”郭一臣解释道。
张源沉默了。
剩我一个人还在那儿嚎。
散席的时候他们仨一起坐着车送我到家门口,张源特别把我交给白椴:“他这几年跟你亲近些,你上去好好劝劝他,没什么过不去的坎儿。”
我软趴趴地倚着白椴,就快要站不稳。
“行,你们回吧。”白椴挥了挥手。
我靠他肩膀上提溜着眼睛看他,真漂亮,横看竖看都舒服,舒服进我心眼里。
“钥匙呢?”白椴问我。
“等一下。”我把手伸进裤兜里摸了半天,不知为什么怎么也摸不到。白椴等了等,终于不耐烦地替我从兜里把钥匙给摸出来了。
“嗯对,就是这把。”我指着白椴手上的钥匙傻笑。
白椴拖着我,一路蹒跚着替我开了单元门,扶着我上电梯,最后把我扔在家里的沙发上。
我拽住他:“你别走。”
白椴回过头看我:“我不走,我给你弄醒酒汤。”
我缓缓放了手,看着白椴进厨房。我觉得我是真没醉,至少没想吐。不一会儿厨房里就飘来一股醋味,我刚想看看白椴在里面烧什么,他就端着一个小瓷碗走出来了。
白椴把那碗黑黝黝的东西递过来:“喝了。”
我哭笑不得:白椴就是把我们家的老陈醋倒了一碗,用微波炉打热了给我端过来。
“有你这么解酒的么?”我问他。
“酯化反应,你没学过?”白椴过来捏我鼻子,“喝了,看你醉成这个样子。”
“我没醉真的。”我特别真诚地看着他。
白椴不听我解释,猛捏着我的鼻子逼我张口。我被他憋得不行刚张一条缝,白椴的山西老陈醋就横冲直闯地灌进来,我还没来得及咽下去又是第二波,我不禁呛了一口,把醋喷得他一手都是,还有一股顺着我脖子滑进我的衣领里,弄得我一阵难受。
白椴放下碗扯了纸巾来帮我擦。
我没让他擦几下,一把握住他的手,双眼定定地看着他。
我跟他对峙了一下,他终于软下来,不知带着何种情绪叫了我一声:“非子。”
我抓着他的手不放,心里就那么几句话翻来覆去地搅得我难受:“白椴,我喜欢你,我是真喜欢你。别让我难受,真的别。”
白椴一动不动地看着我,让人捉摸不清情绪。
我凑过去要亲他,白椴躲了一下,我亲在他脸上。我没有马上把唇移开,就那么贴在他脸上。终于他转过头来,犹犹豫豫地,轻轻地在我唇间点了一下。
我抽出手抚摸他的颈项,十分轻柔,不敢用力,就像怕捏碎了他,怕捏碎这场梦。我试探着吻他,他并没有反抗。我在他唇瓣上停留几下后,伸出手一把将他紧紧地拥在怀里。
呼吸粗重。
“夏念非你别这样。”他声音有点抖。
我一收缩双臂,跟他贴得更紧。
白椴随着我抱了一阵,终于用力挣开我,一句话也没留下,起身离开了。
我看着白椴关上大门,端起茶几上剩下的半碗陈醋一饮而尽。
操,真他妈苦。


17
春节过完没几天,大一下期开学了。我跟白椴私下里少了联系,就是偶尔上实验课能在解剖楼里见见面。白椴面对我的表情挺坦然,反倒弄得我浑身不自在。有一次课前他负责给我们发月牙盘,轮到我领时我在他跟前站了好一会儿,端着盘子半天不肯走。白椴低着脑袋正要发给下一个学生,抬头看我这情形不对劲,问我:“缺什么吗?还是要换?”
我一阵急怒攻心,哼了一声就走了。
上课后我站在解剖台上划拉死人的时候他过来找我。
我没理他,专心致志地切着黄色人油。
“轻点儿,又不是剁排骨。”他提醒我,“一具尸体多贵啊。”
我手上的劲儿收小了点,依然没吭声。
“还跟我生气呐?”白椴贴着我耳根子问我,一股暖流吹得我心猿意马。身边全是同组的同学,我不好跟他发作。
“你就不能把口罩戴上?”我转头问他。
“你迷糊了?解剖课没让戴口罩。”
“那你离我远点儿。”我转过头继续下刀。
白椴闭了嘴,仍旧站在我旁边,冷不丁地冒一句:“先切肺。”
我的肺都快给他气炸了,手术刀往弯盘里一扔,摘了手套就往解剖室外面走。
指导老师见了我一顿叫:“哎哎那位同学干什么,还在上课呢。”
“他肚子疼,刚刚跟我请了假的,张老师没事儿您继续上课。”我听见白椴在里面帮我打圆场。
“你才肚子疼呢你全家肚子疼。”我看着白椴追出来,瞪他一眼。
“你有什么不高兴地冲着我来,跟死人较什么劲啊。”他靠在栏杆上说我。
“我有什么不高兴?”我哼了一声,“我有什么不高兴你自己知道。”
白椴看着我没说话。
我们之间沉默了一阵,他陪我站着在回廊上吹了好一会儿风。我终于忍不住,对他一阵吼:“白椴我告诉你,老子对你真心,就他妈一辈子真心。你要是不愿意,我等,我他妈等到死,犯不着你屈尊下顾地来怜惜我!你要是愿意就他妈点头,不愿意就给我个痛快让我趁早死了这条心,别他妈娘们叽叽地跟我来这一套,谁他妈跟你玩暧昧呢,你以为你是圣母?告诉你,老子不稀罕!”
白椴不由得回头往解剖室的方向看了看。
“听!让他们听!”我横起来,“让他们知道了又怎么的,不就是喜欢上个人么,这点儿脸老子还丢得起!我他妈就是喜欢猪,喜欢狗,都认!不像有些人!”
解剖室那边已经探了几个人头出来。
这下事情严重了。

傍晚我一个人灰头土脸打完开水回寝室的时候,钟垣正堵在我宿舍大门口劫人。
钟垣身形高大,一身黑西装,跟个门神似地立在宿舍楼下,一副宝塔镇河妖的架势。他是学院的副高级执教老师,整栋楼进进出出地都认识他,回头率颇高。
“你手机怎么打不通?”他上来就问我。
能打通么,张源那会儿设的黑名单到现在还没取消呢。
“说话啊,哑巴了?今儿早上你在解剖楼不是嚷得挺带劲儿的么?”钟垣质问我。
我一阵愤怒:反了天了,他钟垣敢管我?这事儿谁都能管,还就他妈钟垣没资格。
钟垣劈手从我手里躲过开水瓶跺地上,拉起我就走。
我没跟他多言语钉在地上不走,钟垣拉了半天拉不动我,只好停下来跟我大眼瞪小眼。
“到我车上去,我有话跟你说。”钟垣低声说道。
我直接白他一眼,想绕过他回楼里去。
钟垣抢先一步拦住我。
我觉得跟他纠缠太没劲,索性打消了回宿舍的念头,转身就走。
钟垣一只大手又伸上来钳住我,抓得我胳膊生痛。我一把甩开他:“干什么呢,这儿是宿舍大门口!”
一时间回头率飙升。
“你做事还知道分场合?!”钟垣也对我吼过来,手上用力,分筋错骨手似地捏得我一阵酸麻,使不上劲。
我用脚去踢他,他能没躲开,生生受了一下,面目表情一阵恐怖地扭曲,手上却还是没放开我。我又去踢第二脚,谁知还没能挨着他的身体就被他捉住了。钟垣逮住我一只手一只脚,弄得我一阵狼狈;下一步我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钟垣已经把我给腾空拎了起来,大步流星地扛着我就走。
操他娘,这会儿回头率简直没法儿统计了,他钟垣上大学主修的是法医怎么地,劲儿太大了。
我嘴上也没闲着,贴在他背上一路嚎:“钟垣!你他妈放我下来!”我用腿去踢他胸口,一只手在他背上乱敲,急了还用嘴咬过。从我宿舍门口到钟垣停车的地方短短二十米路,他颜面扫地,我也颜面扫地。
钟垣哼哧哼哧地把我架到他车旁边,一只手按住我,一只手去开车门。我趁着这空挡想挣脱他,却被他扯得更紧。我没辙了,心头不爽,照着眼前的奥迪A6就是一顿猛踹。A6被踢出几个窝,警报器哇哇直叫。
钟垣脸上又是一阵扭,开了门把我塞进去,自己到前面去坐上驾驶座。
我去抠车门,那边钟垣已经赶紧锁上了。
我在后座上抱着双臂看着他。
“脚疼不疼?”钟垣问我。
我没回答他,自己躬下身去捏捏,都肿了。
“脚伸过来。”钟垣叫我,我没理他。“伸过来!”他提了提音量,“车门都被你踢出窝来了,搞不好就是骨裂,伸过来给我看看!”
我跟钟垣沉默地对峙着,最后钟垣自己动手丰衣足食,转过身来捞我的脚。我又是一顿踢,不想却碰到了扭伤的那只脚。我大叫了一声,钟垣眼疾手快地拖住我,把我右脚架到前面去了。接着他飞快地给我脱鞋脱袜子,手指在我脚踝上压了压。
“就是扭了,贴两幅膏药就能好。”钟垣放下我的脚,慢慢地帮我穿回袜子,问我,“你怎么做什么事都那么冲动呢?”
我用沉默抵制钟垣。
钟垣见我没回答,又低下头慢慢地替我套鞋:“我知道你怪我,你不认我。但这事儿你得听我说。”
“你喜欢白椴的事儿,都不用我打听,就今天一上午,整个医学院都知道了。我先不说你喜欢这个人好不好,白椴是我亲自带的学生,他好不好我心里有数;我就单说你那行为,你以为你那样聪明了?现在白椴走到哪儿都有人看着他,跟看稀奇似的,你觉得这样你挺舒服是吧?解剖室里那么多人,你只隔一堵墙就敢那么大声儿地吼出来;先不说他跟你都是男的,他就是个女的你也不能那样。”钟垣不看我,只看着我的脚,口气里带着一种浓厚又难言的情绪,“你下半年就满二十,也不小了,做事也该长长心眼,不能再想怎么着就怎么着。今天这事儿传出去,顶天了就是个花边新闻,让人说说也就算了。可别的事儿呢,你能保证你这股横劲儿不在别的事情上闯祸?现在你腰杆上悬着你妈的几千万遗产,地价还在不断往上窜,你知道有多少人在打这个主意?祸从口出你知道么?以前有你妈护着你……现在……你……”
“闭嘴,你没资格跟我谈我妈。”我低声说道。
钟垣一阵沉默,帮我系好了鞋带,把我的脚放下来。“回去弄点云南白药,实在没有红花油什么的都可以,好好养着别乱蹦,几天就能好。”
我哼哼着收回了腿。
“那你跟白椴到底是怎么回事?”钟垣问我。
“就那么回事,你不都全听说了么。”
“你真喜欢他?”钟垣转过头来看我。
“不用你管!”我生气了,“告诉你,跟你谈感情太恶心人了。”
“念非,我只是,我……”钟垣语塞。
“行了我自己闯的祸知道自己去收拾,不用你管,赶紧放我下去。”我又去抠车门把手,“对了,刚刚把你车踢坏了是吧?要多少,你开个价,明天一早我就打到你卡上。”
“夏念非!你以为你是在跟谁说话?!”钟垣忍不住吼道。
“钟垣,你也知道我姓夏,不姓钟。”我冷冷地说。
钟垣慢慢地转了身,不一会儿我就听见啪嗒一声,钟垣把门给我开了。
我一跛一跛地下了车,关门前冲着车里的钟垣说:“告诉你,有那个闲工夫就把你小情儿看好着点,别到时候怀了谁家的孩子都不知道。”
钟垣脸色一变。
我一笑,关了车门,走两步又迭回来:“别为难白椴,是我不好。”
“知道了你回去吧,记得上药。”钟垣一脸的疲惫。


18 燃
那阵儿我在医学院挺出名,简直就是十大风云人物。
到底时代不一样,我的恋爱宣言传遍全院之后,意外地没有受到多大排挤。同学看我的眼光只是好奇,我跟白椴每每在同一个场合出现,总是万众瞩目。白椴私底下已经不怎么跟我说话,每次一同出现在课堂上,总是大家一起望着我,我孤单地望着白椴。
暗恋难受,这样光天化日的明恋更难受。
初夏的时候我拿到了驾照,自己给自己买了辆沃尔沃,我妈的那辆白色皇冠被我锁进车库里,没事儿的时候我还会去亲自擦一擦。说不上我对这辆车是什么情感,可就是不愿意开,每每我一个人端着盆水在院子里起劲儿地擦玻璃,总会有一种我妈还在的错觉。办好新车手续后我一纸走读申请打上去,把学校的宿舍给退了,天天开车上学。
不是我招摇,车是早就想买的,而且住在寝室也并不方便。以前天气一热同寝室的几个哥们可以只穿裤衩在走廊上乱跑,现在就算悟出痱子了也只穿五分裤,打赤膊的基本没有,晚上睡觉蚊帐扯得严严实实的,就差蒙遮光布了。
大伙儿嘴上虽然不说,心里还是介意的。
那会儿我挺郁闷,心想我连自己性向都还没搞明白呢,这同性恋的名号算是坐实了。我没事在家里研究弗洛伊德,横看竖看自己不像是同性恋。有一次我跟老谢那几个老男人出去唱歌,唱着唱着其他几个就不见了,我问老谢他们干吗去了,老谢喝醉了指了指身边的小姐傻笑说,办事呢,要不要也给你来一个?
我当时想也没想就点了头,说来一个就来一个吧。
老谢当时喝迷糊了,伸手就把身边的小姐推给我:去,陪陪咱们小爷。
陪酒的小姐笑靥如花:这位小爷长得真好,今儿晚上姐姐使出看家本领,可要好好招待您。
我被那小姐带进楼上房间,我叫她先去洗澡,我在床上候着。她洗澡时我就坐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想白椴,心肝想得一抽一抽地疼。
我说白椴,我就不信我今儿晚上忘不掉你。
那小姐洗了澡出来,酥胸半露就往我身上倒。我没跟她废话,五指伸进浴袍直抓她胸脯。她嘤咛一声,蛇一样缠上身来,十指灵动地剥我的衣服。
我跟她配合得很好,一个急于宣泄,一个擅于诱导。她双腿牢牢钳住我腰身,胳膊搭在我肩膀上,眉飞色舞:爷,您多用点儿劲儿,我受得住。
我咬住她肩头向她体内冲刺。
啊,爷,您轻点儿,轻点儿……
她高声尖叫,娇喘连连。我有些恍惚,我一边抽动一边想,看,我正在跟一个女人做爱,我能够跟一个女人做爱,真好。
再见了,白椴。
他的笑容在我心中一闪而过,如流星般绚烂,我一怔,忽而一泄而出。
身下的人放松了:爷……您可,真是……猛……
我推开她,抱住头想哭。

学期末的时候,我在学校网站上选课,无意间晃到了医学院一条学生新闻,说是首批麻醉学硕博连读中美联合培养名单下来了,连读一共五年,国内两年国外三年。我点进去一看,白椴的名字赫然出现在榜首。
我犹如被人当头一棒,愣了半天后,摸摸索索地拿起手机找钟垣。
“白椴不是你的学生么?为什么会去参加麻醉的硕博连读计划?是不是你安排的,是不是?”我一阵尖叫,“你明明知道,你明明知道这种联合培养一般都不会有人回来!你明明知道!”
“念非,你冷静点,是他自己的意思。”钟垣声音很平静,“他是我的得意门生,他走了我也觉得可惜。”
“不可能!他一直喜欢脑外,不可能突然转性去读麻醉!”我斩钉截铁地下定论。
“没什么不可能,白椴是全才,读什么都行。上次他在附院帮李主任上了个腹腔镜手术,一个人完成了硬膜外麻醉,干净漂亮,连老医生都给震住了。李主任下来找他谈话,问他要不要读麻醉,他考虑清楚了才跟我说的。”钟垣顿了顿,“我必须尊重他的选择。”
“他……他……”我半晌说不出话。
“天高任鸟飞,他是鸿鹄,你由他去吧。”钟垣一声叹息,良久,又补了一句,“至少,他还要在国内待两年……你好自为之吧。”
我怔怔地放下手机,凝视窗外,一片盛夏的惨绿。我想他是真想躲我,一直躲到大洋彼岸去。
可是还有两年,两年的时间也许可以改变许多东西。譬如,人心。
我开着车,失魂落魄地来到和平小区。白椴那时候已经搬出宿舍在外面租房子住,只是原因不知道是不是和我相同。我到白椴租的那间屋子楼下时心里并没有太多的想法,就是想见见他,说说话,哪怕听他骂我几句,也比他不理我来得痛快。
我倚着车门给白椴打手机,起先没人接,我再接再厉地又打,打了两三个之后终于接通,我也已经做好了被他骂一通的准备。谁知白椴的声音很飘渺地传来,似乎还带着些细小的啜泣:
“非子……?”
白椴这一声差点把我的魂儿都给叫没了,我稳了稳神,问他:“白椴,我现在在和平小区。你……你在不在家?”
“……在……”白椴又轻飘飘地回答我,“但是……我……”那边话音还没落,我就听见一声巨响,白椴没声儿了,像是手机掉在了地上,然后是一阵惨烈的玻璃瓶倒地的声音,还有白椴粗重的呼吸。
出事了,我心里一惊,掐了电话就往白椴楼上跑。跑到三楼我对着门一顿猛敲:“白椴?白椴!你能开门么我是夏念非!”
屋子里又传来一阵跌跌撞撞的声音,我心里一急,抬脚要去踢门,门却自己从里面开了。
我心里一颤,心想完了白椴你太狠了给我来这一招。
这时的白椴头发留得稍微有点长,零零星星地拖下了耳垂,几丝刘海凌乱地混合着汗水贴在额头上。他双眼含泪,面色潮红,赤裸着上身望着我,全身止不住地战抖着。他似乎是费了很大的力才站稳,跟我说话的姿势几乎是半跪着,每说一个字都是一阵喘息:“非子,你,你……怎么来了?”
说完,整个人就要往我身上扑。
我一咬牙扶住他,攀着他光滑的脊梁,觉得下半身一阵难受。
白椴,你都不知道你这模样到底有多性感,性感得我想咬你。
我扶住他,扫视了他屋里一圈,乱得就像台风过境。我的目光最后定格在他客厅的小茶几上,瓶瓶罐罐倒了一片,还有一排针头针管,橡胶皮绳。
我脑袋一阵晕眩:“你又注射吗啡?!”而且看这阵仗,早他妈成瘾了!
“就,一点点……”白椴死抱住我的肩膀,全身不停的抖,看来是毒瘾熬得难受。
“你作死啊!”我骂他,毫无办法,抱着他一路往浴室拖,想跟他淋点冷水让他清醒些。
“今天,没,没药了……”白椴哆哆嗦嗦地跟我解释。
“有药我他妈也不让你扎!”我吼他,“白椴!你完了你!你碰什么不好,你碰吗啡!”我气急败坏,“早知道那时候我就该拦着你!我……我还递药给你!我他妈吃饱了撑的我!”我想起高中时我在医师休息室遇上他给自己扎吗啡,算来这都是一两年前的事了。
我不禁去看白椴胳膊上的针眼,果然密密的一排。
我心疼得直想掉眼泪。
我的白椴,怎么会变成这样。
我拽着他来到浴室,打开莲蓬头就冲。冷水一大半浇在了我身上,我没顾得上躲,抱着他站在莲蓬头下面。之前听说过洗冷水澡能缓解毒瘾发作,今天不知道灵不灵,只能试试了。
“非子……我头疼。”白椴抱住我。
“忍着,一会儿就好。”我扶住他,衣衫全部湿透。白椴死死扣住我的手臂不肯放开,我只能抱住他,跟他一起浇冷水。
“非子……我冷。”白椴想躲开冷水,我拉着他:“冷就抱着我,别动,一会儿就好。”白椴依言抱着我,萧瑟得像片落叶。我低头去吻他,手指在他脸上摩挲,他听话地闭上眼睛任我亲吻,双手依然紧紧抓着我。
“还冷吗?”我问他。
“还冷……”
我动手开始剥自己的衣服,火热的胸膛紧贴着他,我大力抚摸他的背脊,亲吻他,蹂躏他。我一只手滑进他裤腰,用力抓揉他臀瓣,他轻喘一声,又被我的吻封住了唇舌。
“冷吗?”
“冷。”
我顶着一头冷水,边吻他边抽他皮带,手掌握住他半硬的阴茎。他双手从我胳膊上松开,下移,轻轻地在我腰带上扯了一下。
我按住他的手,停在我腰上:“你自己来。”
他顿了顿,慢慢地解我腰带,手指滑进来,一路下探。
我一个激灵,飞快地扯去他的裤子,我们两半跪在莲蓬头下面,四肢纠缠在一起。我右手滑向他股沟深处,他身体缩了缩,随即又放松开来。我食指从他肛口探进去,继而又放入中指和无名指。白椴握住我的阴茎,不停地上下套弄,一室淫靡。
“慢点,我待会儿射在你里面。”我按住他的手,扶住自己的坚挺,一插到底。
他浑身僵硬了一下。
“放松,白椴,放松。什么也别想,抱着我。”我轻轻叫他的名字,揉着他的头发,开始了抽插。我想对白椴极尽温柔,可却控制不了自己,思念和欲望一起汹涌而出,难以抑制。我弓起背,一伸手拧紧了莲蓬头,专心在他身上驰骋;而他在我身下辗转,呻吟,啜泣,颤抖,美得让人意乱情迷。


19 硬外穿刺
我像根泥鳅似的光着身体,躺在白椴的薄被里,旁边是同样光溜溜的白椴。
白椴叼着烟在抽,说是事后烟。
我搂着白椴,不时亲亲他头发,看着他吐烟圈。
这会儿白椴精神正常了点儿,恢复了平时的锐气,不知道正想些什么,小脸儿有点红,靠着我光裸的肩膀,不时扑上来咬一口。
“你咬够了没有?”我问他。
白椴哼了一声,掐熄了烟屁股。
我去亲他,他放松了身体接纳我,刚亲了没一会儿他就推开我:“你有完没完?又硬了。”
“行行我不碰你。”我重新搂住他,把他的手覆在我下半身,“你摸一下就行。”
白椴手上一用劲,掐了一下:“流氓。”
我差点跳起来:“白椴!”
白椴收回手,白我一眼:“你活该。”
我凑近他:“你什么气生那么大呢,我现在人都是你的了,你还要我怎么着吧?”
白椴抿了抿嘴不说话,我哄他:“行行行,那天我在解剖室外面吼你是我不对,我错了,我天打雷劈,我再也不了,下次再让我吼你就让我终身不举……”
“不是。”白椴扒了扒头发,“没什么。”
“什么没什么?”我疑惑了。
“就是没什么。”白椴又点了一支烟,支支吾吾地,“反正,现在就这样了……就这么着吧。”
“什么就这么着?”我装傻。
“我是说我跟你。”白椴看我一眼。
“嗯,我跟你,怎么了?”我继续装傻。
“算了。”白椴翻了个白眼一边抽烟去了。
我看着白椴背对着我吐烟圈,心里一阵高兴。我抱住他肩膀,问他:“那你还去不去美国了?”
他身子一僵:“这是两回事。”
我有点儿懵,慢慢地问他:“你怎么会突然想着去念麻醉?”
“我觉得我在麻醉方面比较有天赋。”白椴继续背对着我,“上次我帮李主任上一个腹腔镜,都让我做全麻,我自己合计了一下,觉得硬外也可以。本来没人支持,是我自己要做,就在CO2里加了50毫克KET30,全程面罩吸氧,就成了。”
“钟垣舍得放人?”我问他。
白椴不由转过头来看了我一眼,又转了过去。“他有什么舍不得的。”半晌又加了一句,“我不适合做脑外。”
我静静望着白椴的背影,突然觉得难以捉摸。

我开始学习针灸,为的是给白椴戒毒。
那时候我才开始庆幸自己学的是医,可以在这件事上帮他。白椴扎吗啡的时间很长,但成瘾是最近的事。一般来说,吸毒的起因无外乎三种,一是经人诱骗,二是猎奇,三是排解烦闷;白椴给自己注射吗啡基本上可以排除前两个原因,那么他就是为了忘记什么才走上这条危险的道路。
这个理由让我烦闷,让我觉得白椴有太多事情瞒着我;而后来发生的事情也一一证明,事实确实如此。
有次白椴又毒瘾发作,哭着闹着求我给他吗啡。我不给,他冲上来揍我,我也揍他,最后我把他绑起来,强行打安定,用银针在他手上一通猛扎。他终于安静地睡去,醒来过后望着鼻青脸肿的我,开始哭。
我真的不扎了非子,真的不。他抱着我说。
我捂住脸,一阵鼻酸。
除此之外,我跟他的生活还算正常。那阵子我使出吃奶的劲儿折腾营养学,亲自给他买菜煮饭制定食谱,心里求神拜佛地祈祷他的身体千万别垮。
我名正言顺地天天往和平小区跑,没事儿就开着车接他一起去凫大。有时候我在他那儿吃了饭就两个人一起挽着手去散步;看今天琵琶河的水又涨了,明天卧龙湖的荷花又开了。或者我把他扔床上一边跟他聊天一边给他扎银针,内关外关劳宫谷合,四大戒毒穴位一边一根,套上低频脉冲给白椴下猛料。手被扎成刺猬的白椴手指头随着电流一弹一弹地问我说你行不行啊,别一会儿我都被你扎成马蜂窝了还想着吗啡。我说那只能说明你小子意志不坚定,怪不得我。拔完针我在他额头上亲一下,说娘子你今儿定力挺好啊毒瘾没发作,一会儿相公来好好犒劳一下你,边说边狞笑着脱衣服扑过去,被他一脚丫子踹下床。
医学院上下见我们出双入对的时候越来越多,渐渐地也知道了是怎么回事。钟垣有次很隐晦地拦住我说,你跟白椴……还是要注意一下影响啊。我那天心情极好,冲他笑道:我跟他就算了,你跟乔真才要注意一下影响呢。
钟垣被我气得说不出话,一跺脚走了。
我在他身后哈哈大笑。
我回去把这事儿说给白椴听,自己一个人笑得眉眼弯弯。当时我正跟白椴一人一根小板凳地面对面坐着掐豆荚,白椴动作缓了缓:“你也是,钟垣跟你妈都过去那么久了,亏他现在还那么照顾你,你就不能别老拿他跟他那小女朋友的事情来说他么?”
我一愣:“钟垣是我爸。”
白椴停住了,直直地看着我:“你说什么?”
“他是我爸,生理上的。”我闷闷地又重复了一遍。
“他……跟你妈……?”
“是当年的相好。”我替他说完了这句话。
白椴沉默了,我用余光瞟他,见他拿着豆荚的手有点抖。
我猛地一抬头:“白椴?”
“没什么。”白椴敛住了眼中的异样,埋下头去了。
那时候白椴的身体渐渐有了起色,吗啡的注射量在慢慢减少,一切似乎正慢慢步入正轨。但初秋的时候,却突然出了一件大事。
白椴是在跟我一起在食堂吃早饭的时候突然被叫走的,叫走他的是他在国内的研究生导师李学右,走过来的时候李学右一脸严肃,就一句话:“漕浦区那个做前列腺摘除手术的人瘫痪了,跟我过来一下。”
白椴一愣,扔下半根油条就走。
我也愣了,抓起外套追上去。
一路上我跟在他旁边悄声问他:“你上的麻醉?”
“嗯。”白椴面无表情,“硬外穿刺。”
“怎么会?!”我急急拉住他,“怎么会做个前列腺切就会瘫痪?”
“怎么不会!”李学右冲我们瞪眼睛,“人就在医院里呢,刚刚做了核磁共振,无占位行征象,无感染征象,无脊髓受损信号。”
“那……”我想替白椴申辩。
“双手霍夫曼式征阳性,双下肢肌力只有一级,还有,你知道感觉消失平面在哪里吗?”李学右都要气疯了,“在持硬外麻醉穿刺点污个体节段上!!”
我哑巴了。
附院离凫大本部不远,平时慢悠悠走也就二十分钟的路程。这时候李学右正在气头上,一大把年纪了走路还像是在冲锋,我跟白椴追在他身后一路小跑,不到十分钟就到了。
到了泌尿外科走廊上,我老远就看见一个年轻女子推着辆轮椅立在那里,身边站着个拎包的中年男人,轮椅上坐着个六十多岁的老者。李学右刹住脚,突然转过身来,笑比哭还难看:“幸亏是老年人,要不还要跟你们算性功能丧失的帐呢。”
我跟白椴完全没有笑。
那年轻女子大概是老人的女儿,漂亮又霸道,正大声跟泌外主任理论:“别仗着你们医院大就欺负病人,告诉你,我们去问过了,我爸当时双肾结石,明明可以导入尿管,可是你们呢,偏要做手术!……是,是我签的字又怎么了,当时当时你们说清楚了么!还有,我爸的膀胱颈后切除,又是怎么回事?是我说要切的么?我点过头了么?你们凭什么就给切了,现在我爸瘫在这儿了,你们说怎么办吧!”
李学右回头对着白椴小声交代:“现在家属还没发现是麻醉的问题,不过要是深究下去,问到你是迟早的事。”说完一口沉重地叹息,“邓院长办公室,你跟我一起去。”
我上前一步正要跟着,李学右一瞪我:“没你的事,回学校去待着。”
我没辙,只能眼巴巴地看着白椴被李学右带走,心里七上八下的,没个底。我想起钟垣的话,说白椴是全才,读什么都行;是啊,白椴那么聪明那么仔细,怎么会出这种医疗事故呢?
我心里正没着没落的,突然又听见前面那年轻女人平地一声吼:“告诉你,我还就是跟你们杠上了,赔钱?我不稀罕!我就是得讨个说法,回头咱们法庭见!”
我心头一震,快步走过去。
“……冲动?谁冲动?你们家老爷子瘫床上了你不冲动?告诉你,我连律师都请好了,就是要跟你们较这个真儿!”
“阎……阎律师!”我终于追上去,拉住那女子身边的男人。
“咦,夏老板?这么巧,你也来看病?”那男人见了我惊奇地招呼道。

20 邱羽山
谢锦和大肚子一颠一颠地,扛着根高尔夫球杆到发球点来站好,挺胸,收腹,双臂一抡,一个小白点从我眼前飞了出去。
我挺郁闷地看着那个球童跟着跑过去。
“小夏,你来。”老谢递了根杆子给我。
“拉倒吧,我不会。”我摆了摆手。
“试一下。”老谢把球杆塞我手里。
我无奈地站好,屏气凝神,哐当一挥。
“你打门球呢?!”老谢哭笑不得地看着三米远处的小白球。
我把球杆扔给球童。“跟你说我不会。”
“不擅长的事要少做。”老谢坐下来擦擦汗,慢悠悠地望着我。
“不是你让我打的么?”
“我不是说这个。”老谢看我一眼,“你知道我指的什么,坐。”他用下巴指了指身边的躺椅。
“我不知道。”我倔强地站着。
老谢叹了口气,对着太阳喝了口水。眯着眼睛看着我:“邱羽山,你根本动不了。”
“我没想动他,我就想摆平个医疗事故。”我坐下来跟着喝水。
“瘫痪的是他未来丈人,你惹得起么?”老谢瞪我,“小阎就是个律师,受人钱财替人消灾,这事情他起不了多大作用,你也别难为他。”
“你认识邱羽山的人么,帮我搭个线,我自己去找他。”
“跟你说他不缺钱!”老谢气急败坏地冲我嚷嚷,“这事儿是光要钱就能摆平的么?那个沈琬是邱羽山的心头肉,她爸爸被人一刀切成瘫痪了,这口气他能咽得下去么?这事儿你管不了,他邱羽山就是要凫大附院在法庭上败诉,赔钱,再丢个脸开除个人,他的气就消了。他能走程序,没直接上来火并就算是斯文的了。”
“不能够!”我跳起来,“他要钱,要多少我都给。可是附院不能败诉,一败诉白椴就完了,他这辈子都别想从医了!”
“小夏,我不知道那个白椴是你什么人……”老谢揉着太阳穴,“可是人不能只有一种活法吧?他还年轻,不当医生还可以……”
“你不知道白椴的天赋。”我闷闷地说一句。
“你也没见识过邱羽山的手段。”老谢轻轻咬他的电子烟,“就是你妈,也未必斗得过他。”
“我说过了,我没想跟他斗!”我缓了缓,“老谢,你认识他的人,我知道。你给我指条路。”
老谢耷拉着脑袋想了半天,抬起眼皮看我:“邱羽山是沾黑的人,我不想你去趟这趟浑水。”
“我有心理准备。”我静静地看这老谢,“放心,我不会跟你添麻烦。”
老谢半晌不吭声,思考了半天,又长长地叹了口气:“云南有个毒枭叫郭一臣,你听说过没有?”
“什么?!”我瞪得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
“这事儿,我看只有他能扳平。”老谢皱着眉头,慢悠悠地说。


大一刚入校那会儿老师给我们上法律基础,讲到刑法妨害社会管理秩序罪那儿他稍微顿了一下,说新中国没有黑社会,有的只是具有黑社会性质的犯罪团伙,同学们这是考点,千万记清楚了。
我当时就坐在位子上冷笑,跟同桌的男生贫嘴说,放他娘的屁,没有黑社会,他当邱羽山是什么人?
同桌是个外地人,愣愣地问我说邱羽山是谁?
我一撇嘴,没再继续跟他解释下去。
邱羽山在凫州神龙见首不见尾,但凡老实本分做生意的,基本上很难听到他的名字。老谢有个哥们儿开地下钱庄,知道邱羽山,酒足饭饱了没事就喜欢拿姓邱的名人轶事来寻我们开心;说那姓邱的地头蛇富得流油,是他们钱庄天字第一号大客户;说邱羽山那厮行事低调低调再低调,从不做逼良为娼的没品事,就是闲来无事走私个枪支弹药海洛因什么的。还说邱羽山手下党羽一大堆,光保镖就有一个加强排,还个个身手不凡,空手能挡子弹。
而郭一臣居然能和这样一个被吹得天花乱坠的人物平起平坐,是我想都不愿意去想的。
我刚一出高尔夫球场就给郭一臣打了电话,一句废话都没有:“我这边出了点事跟邱羽山杠上了,你抽空过来一趟。”
郭一臣语气一沉:“你都知道了?”
“我知道个屁!”我忍不住骂他。
“行行我过来。”郭一臣骂骂咧咧地收了线。
我把手指头放进唇间死命地咬:郭一臣,你到底有多黑?
郭一臣这次没开他的大奔,直接坐着飞机就过凫州来了。我开着车去机场接他,他穿一件月白色暗花小立领对门襟,手上硕大一串玉佛珠,还是以前那副和尚模样,只是愈发地瘦,像一身的骨头撑着衣服。
郭一臣身边贴了两个一身黑的彪形大汉,不用问也知道是保镖。这次他在我面前也不掩饰什么,跟我一出机场就见着四五辆黑色别克并排停着,倚车身站着的全是一群黑西装,跟穿制服似的,见了郭一臣一个个都低眉顺眼:“大哥。”
我快要抽风,转过头去看他:“郭一臣,真能耐啊你。”
郭一臣看我一眼:“上车再说。”
郭一臣坐我的车,前后左右都有一辆别克车护着,拉风无比;我后座上还有两个他的贴身保镖,托塔李天王一般地护在后面,存在感极强。
这什么阵仗啊这是,我一边开车一边想,美国总统访华也不带这样的吧。我真不知道春节那回郭一臣一个人来跟我们喝酒是怎么熬过来的,没准儿还真有人在暗处盯梢。
“非子我先告诉你,我跟邱羽山不和。”郭一臣开口说。
“你指的是道上的事?”我问他。
“嗯。”郭一臣轻飘飘地答了一声,“以前云南这边的贩毒老大是邱羽山拜把子的兄弟,我黑了他之后才坐上的头把交椅。”
我眉心下意识地一跳。
“当年这事儿闹得有点大,邱羽山一直没表态,也没动过我,表面上还是很和气的。”他慢慢地说,“他是我白粉生意的下家,我的黑枪全从他那儿来,生意上我们分不得。”
我看他一眼:“一臣,你突然跟我说这些我真不适应。”
“失望了?”他笑着问我。
“哪儿能呢,你从小胆子就大,我真没想出有什么是你不敢做的。”我停了停,“但是这事儿……我担心你。”
“唉……我这人就这样了,哪天我要是真死了你也别难过,都是报应。”郭一臣挺伤感地看了看窗外,“我从来就没打算过要寿终正寝。”
我被他说得有些难过。
“这次的事儿,可大可小。沈琬说破天就是个情妇,我要是亲自出面,他邱羽山犯不着跟我在这件事儿上动肝火。”郭一臣眼神儿闪了一下,“他要是硬来,我也正好撕下这层脸皮,彻底跟他掰清楚。”
“那什么……和气生财。”我半天憋出一句,“这次的医疗事故多小个事儿啊,又不是他借你谷子还你糠。”
“非子你不知道。”郭一臣疲惫地揉揉太阳穴,“我跟他,掰是迟早的事。”
对此我没有多做过问,又跟着郭一臣的护驾车队开了一阵,问他:“张源……”
我刚开了个头,郭一臣急忙把话给接了:“张源挺好的。”
我用余光瞄了瞄后座上的两个托塔李天王,还是闭了嘴。
“这会儿他们带你开到我一手下的别墅去,中午接风,你把白椴叫上,我们好好商量商量这次的事儿。”郭一臣边点烟边嘱咐我。
“我没让白椴知道。”我开车看着前方。
“什么?”郭一臣不由得停下了手上点火的动作。
“我没让白椴知道我找你摆平邱羽山的事。”我依然没敢看他,“这次是我一个人找你。”
“麻醉的篓子不是他捅下的么?”郭一臣表情有点儿抽。
“麻醉是他上的,但要帮他是我自己的意思,我没让他知道,也不想让他知道。”我鼓起勇气瞄了郭一臣一眼,“他还不知道这次事故牵扯到邱羽山。”
“……你他妈……”郭一臣愣了半天,终究还是没骂出口,“行行,你仗义,我知道,你从来都仗义;你爷们儿,你一个人扛。”
郭一臣烦躁地沉默一阵,突然把还没点着的烟摔了,在车里就指着我的鼻子骂:“夏念非,你他妈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对白椴起的是什么心!春节那回老子就想问你了,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他妈贴心贴肝儿地护着他,我都看不下去!贱!你他妈凭什么以为你对他好他就要报答你?!凭什么?!”
“一臣……”我伸出一只手想去拍他的背。
“滚!”郭一臣甩开我,“夏念非,我看在哥们儿的面子上才告诉你!别他妈对人那么好!不是每个人都有义务平等地回报你!有些东西人家一辈子都给不了!给不了!”说完,他把脑袋低低地埋在掌心里,哽咽了。
我知道他不是在说我,用那样悲痛欲绝的神情,分明是讲给千里之外的另一个人听。


21 信赖
沈琬那边一刻工夫也没耽搁,压根儿没有坐下来跟医院谈赔偿的打算,在附院泌外闹了回家第二天就把医院给告了。开弓没有回头箭,法院那边一旦走上了程序就开始着手医疗事故鉴定。我急得团团转,打电话给郭一臣,郭一臣说得得得我知道了,不就是起个诉么看把你急成那样,我不是律师,不懂程序,反正给你争取庭前和解就行了吧?我说你别蒙我,事故鉴定一下来白椴就完了,和解也没有用。郭一臣急怒攻心说知道了,就你他妈规矩多,老子卖白粉的不是给你打官司的,反正保你们白椴没事,行了吧?
我一颗心才算是稍微安定了点。
白椴那几天心神不宁的,眼看着毒瘾又要发作,我一个劲儿给他扎针打安定,把他家里犄角旮旯藏着的吗啡注射液悉数毁掉。医院头头也天天揪着李学右和白椴谈话,反复调那个前列腺切的病历。泌外主任那几天脸色也不好看,病人送来那天小医生居然连膀胱镜和活检都没做,上来就交代要手术,还指征不当,弄得病人现在尿瘘,下半辈子都得插管子。先不说这边瘫痪的事,光尿管费都得一大笔;医疗事故鉴定委员会就光给这次膀胱造瘘定个三级医疗事故,都够他们全科室人心惶惶一阵子。
白椴在家里清醒些的时候就抱着书翻,中文的英文的,只要是沾着脊髓病的他都看。我看着心疼,说现在那老人到底是怎么瘫痪的谁都没个定论,说不定……就是凑巧呢……
白椴脸色煞白,眼睛下面挂两个黑眼圈,说那病人感觉消失平面就在穿刺节段上,你说能不能那么凑巧?
我说你的手艺我知道,我相信你。
白椴一摔书,当下眼圈儿就有些红:你相信我,不代表病人家属也相信我!咱们要是不能证明他这病跟我的麻醉没关系,那责任就是我的!这是举证责任倒置!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
我一咬牙抱住他,拍他的背:我知道,我知道。
白椴死楸着我的袖子不说话。
会过去的,白椴,会过去的。我对他也对自己说。

郭一臣到了凫州才三天就打道回府,走的时候他没让我知道,临上飞机了才跟我打了个电话,声音有点儿累:“非子,白椴的事儿算是搞定了,你放心吧。”
“邱羽山肯松口了?”我问他。
“你就等着结果吧。”他没有正面回答我,“非子,我现在上飞机了。你以后在白椴身边多提醒着儿,大小也是个做医生的,以后别这么草菅人命。”
“你现在就要走了?”我挺惊奇,“我还说替你送行。”
“拉倒吧,我又不稀罕多吃你那一顿饭。”郭一臣呵呵地笑了笑,“老子比较日理万机,晚上耿马河还有一批货等着我去拉呢。”
“你小心点儿。”我忍不住说他。
“我知道,这事儿我心里有数。”郭一臣那边响起了登机提示,“行了我真走了,这顿饭你先给我欠着,明年春节我回来找你要。”快收线了他又补一句,“你以后在凫州说话办事儿少招惹邱羽山,要是真遇上了,来找我。”
“我知道。”我点点头。
“你跟白椴的事儿……唉算了,我登机去了,春节见。”郭一臣欲言又止,说完掐了电话,上飞机去了。
医疗事故鉴定周期一共45天,对我来说就像45年那样难熬。邱羽山郭一臣那边始终没个音信,就让我等着,等得我心里发毛。我盼着鉴定结论下来,又怕结论下来。我在家里把我妈生前留下的通讯录挨个儿地看了又看,想从她的人际圈子里找出一两位能跟医鉴委搭边儿的能人;可我妈到底是做酒店生意的,跟医学界八竿子打不着一起。
恍恍惚惚间我又想到了钟垣,却终究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似乎是出于一种本能,我不想让他插手这件事。
那段时间我天天一睁眼就给李学右打电话问病人家属那边有没有和解的意思,李学右都快被我问疯了,劈头盖脑地吼我:“你以为我不急?!白椴是我关门弟子我不急?!”
那阵子麻醉的风声紧,李学右不让白椴上手术,把他调去了急诊科,整天对付些头破血流的外科病人,说是为了让他把基本功打扎实。白椴很硬气,一句多的话也没有就去排了值班表。他每个星期二晚上值夜班,我也穿着白大褂陪他熬着,在病人面前假装实习小医生。我怕他精神上垮了,心想我帮不上忙就陪他说说话也好。
有一次星期二,正轮到钟垣在脑外值班。我在牡丹阁打包了雪豆蹄花汤正给白椴送去当宵夜,还没进附院大门就看到一辆120呼啸而至。我凑上去想看个究竟,就见着担架上抬出血肉模糊的一团,说是一个高中生,过生日喝多了酒从四楼上摔下来了。
我心里一紧,抬脚进门找白椴。
一进急诊科,钟垣已经穿上手术服站在那儿了,这么大的事儿白椴一个人应付不了,钟垣过来是理所当然的。
“白椴呢?”我问他。
“在里面洗手。”钟垣用下巴指了指抢救室。
“他现在能上这么大手术?”我指白椴的心理状况。
“他是我学生,我心里有数。”钟垣语气很平缓。
“他在麻醉科的医疗事故鉴定都还没下来,他这几天精神一直不好,他……”
“你别质疑他的专业素质!”钟垣对我低吼了一句。
我一愣,远处的抢救推车已经朝这边推了过来。“你要是不信,换了衣服进来旁观。”钟垣丢下这句话给我,自己转身往抢救室里去了。
抢救室里一团乱。
我第一次看见白椴工作的样子,口罩封住了半边脸,冷峻得不像他自己。白椴用手指扒开男孩眼皮:“深昏迷,双瞳3.5mm,光反应消失。”
“自主呼吸?”钟垣问。
“微弱。”
“插管,外控。”
“血压?”
“120/80mmHg,HR 115bpm。”白椴手上一刻没停,“穿刺有不凝血,很少。”
“注意内出血。CT出来没有?”
“广泛蛛网膜下腔出血,全脑肿胀。”白椴随即倒吸一口气,“还有……肝脏损伤。”
钟垣看了白椴一眼。
“准备大量A型血浆!”白椴回头喊了一声。
“准备开腹,注意有大出血可能。”钟垣下命令。
“颅脑损伤怎么办?”白椴抬头问钟垣。
“你们来,降低颅内压,调节脑血管痉紊,注意有没有脑干损伤。”钟垣边说边吩咐护士布手术野。
我一阵紧张。
“知道了。”白椴很快地应道。
“帮我上个全麻。”钟垣又说了一句。
白椴不由又抬头看。
“快一点!”钟垣用眼神督促,“你第一天学麻醉?”
“呼吸支持继续,维持血动力。”白椴跟技师吩咐,回头又去叫护士,“去拿冰降低头部温度。”说完伸手去取插管包。
“你没问题。”钟垣冷不丁说了一句。
白椴抬眼看他一眼,深呼吸一口,开始插管。
抢救室里没人说话,几个医生护士来来回回地十分忙碌,骨科一个小医生还忙着在病人小腿上打石膏,似乎没有人过多地去注意给人插管的白椴。几分钟后我看见钟垣持弓式握着刀开始在病人腹上下刀,白椴愣愣地好像是笑了一下。
“笑什么笑,还没脱险呢。过来帮忙分离组织。”钟垣瞪了白椴一眼。
白椴依言站到钟垣旁边,举起血管钳。
我觉得我不再有看下去的必要,悄悄地退了出来。
钟垣说的对,我不该质疑白椴的专业素质。
抢救在凌晨三点半结束,白椴双眼布满血丝地回到值班室,身上飘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我从凳子上弹起来,睡眼惺忪地问他:“怎么样?”
“救活了,现在在ICU里躺着。”白椴在我身边坐下来,“那孩子肝都快摔成豆腐了,亏钟垣能给缝回来。”
我握了握白椴的手,有点儿凉。
“刚刚你进去之前我给你打了雪豆蹄花汤,保温桶包着,现在还是热的呢,你尝尝。”我提过保温桶,揭开,满室肉香。
白椴笑笑,看着我舀了碗汤递他手上,歪着头看我:“看不出你还挺会心疼人。”
“我就会心疼你,别的人求我我还不搭理呢。”我凑过去吹了吹,“还有点儿烫,喝的时候仔细点儿。”
白椴小嘬一口:“还成。”
“什么叫还成啊,知道多少钱一碗么?”我笑着说他。
“我发现你这人就是表扬不得。”他瞪我一眼。
“是是是,我得意忘形,劳烦您把这汤都给喝了吧。”
白椴不说话,低头去喝汤,升腾而起的水汽沾了些在他眼睫毛上,忽闪忽闪地很是好看。他慢慢喝了一会儿,转过来跟我说:“还剩那么多呢,你给钟垣也送些过去吧,人就在三楼。”
我没说话。
“就一碗汤。”白椴的语气有些撒娇了。
“要去你去,我睡觉去了。”我起身要走。
“非子!”白椴在身后叫我。
“不许送!”我临走了回头又冲他低吼一句。


22 烟花
深秋,我终于等来了白椴的医疗事故鉴定结果。
消息传来时我正在上临医导论,白椴没发短信就直接打电话过来,我捂着手机奔出教室去接,白椴的声音满是欢欣雀跃:“三、三级丙等!”
“什么?”我挺困惑。
“三级丙等医疗事故!”
“你高兴什么?”我忍不住问他。
“你等等我看看……”那边一阵哗哗哗翻纸的声音,“术前检查不充分,诊断不明确,手术指征掌握不恰当……患者自身患有胸上硬脊膜动脉静瘘,无证据显示其瘫痪与手术麻醉有关。”
我目瞪口呆。
“泌外那边被降级,记过。没,没我的事……”不能怪白椴幸灾乐祸,他现在激动得声音都在抖。
“……真好。”我稳住心神,“李学右这下该让你回麻醉科了吧?”
“嗯,他刚刚跟我谈了。”白椴声音稳了点儿,“但这也是个教训,以后凡事还是得小心点。”
“是,没事儿就好。今儿晚上咱们得好好庆祝一下。”
“庆祝倒不用。”我听见远处有人在叫他,“行,你在上课吧?快些回去,我这边也还有事儿。”
“你忙你的。”我点点头,收了线。
我一动不动地站在走廊上,反复琢磨整件事的前前后后,太阳穴一凸一凸地跳。
要出事,要出大事。
我深吸一口气,给郭一臣打电话。
“非子。”他招呼了我一声,言语间没见得有太大的意外,“白椴那个医疗事故鉴定出来了?”
“你说实话,你当时是不是跟邱羽山谈崩了?”我直接问他。
“……是。”他慢慢地回答我。
“是你在医鉴委动了手脚,让他们保麻醉师?”
“嗯。”
“你……”我说不上我当时是怎样一种心情,有难过有愤怒还有宽慰,我举着手机,同郭一臣一起沉默着,两个人都说不出一句话。
“那你跟邱羽山……?”我试着问他。
“掰了,彻底的。”郭一臣语气变得有些狠,“云贵川三省势力重新洗牌,我跟他彻底一刀两断。”
我心头一震,谁想得到白椴那一针麻醉扎下去会弄得整个西南地区地下势力动荡,简直何德何能啊。
“道上的事儿你别担心我,跟你说了,我跟他掰是必然的,你别多想。”郭一臣轻声叮嘱我,“倒是你,虽说现在邱羽山还不知道你,但你毕竟就在他眼皮子底下,做事儿还是得小心点儿。”
“嗯。”我闷闷地应了一声。
“非子,对不住,连累你了。”郭一臣轻轻地叹了口气。
“说什么呢,我们两还有什么对得住对不住的,再说白椴的事儿还不是多亏了你。”我说他,顿了顿,终于鼓足了勇气又加了一句,“你……对张源好点儿。”
郭一臣不说话了。
“我就让你对他好点儿怎么了?”我火了,“人家在边境上风吹日晒地为你卖命呢,你就连个笑脸都不给人家?”
“你知道我没给他笑脸?”郭一臣嘟囔了一句。
“我还就是知道。”我继续骂他,“郭一臣我告诉你,我跟你发小这么多年,你小子转转眼珠子我都知道你在想什么。”
“行行这些破事儿不用你管,你自己赶紧回去看好你的白椴吧。”郭一臣被我说得一阵不爽,哐嘡一下挂了电话。

d.e.a.t.h.1.9
医疗事故鉴定结论刚下来一个星期,李学右就亲自点头,让白椴开始各麻醉亚专业科室轮转,从普外开始,骨科、儿外、脑外、泌外、普胸、心外、术外麻醉妇产科一路排下来,到麻醉恢复室结束,出国前最后半年留在麻醉本科。那段时间我的课业也渐渐加重,从组胚到免疫统统开始开课,翻过年还有一门钟垣的手术学基础,压得我快喘不过气。接近期末那段最恐怖的时间,我跟白椴经常一人拿一个持针器坐沙发上缝旧袜子;这毛病一直发展到现在,但凡我有什么东西破了需要缝缝补补,我第一反应不是去找缝衣针,而是去抽屉里摸摸弯针还在不在。
那阵儿我经常住在白椴他和平小区的那套房子里,反正我外公外婆在琵琶河别墅里住着,平时也不怎么回市内那套老房子转悠,我就正好得闲一天到晚地往白椴的房子里跑,每次都开着沃尔沃,一次能拉小半个房间过去。后来白椴那屋子里几乎有一半是我的家什,锅碗瓢盆的就不用说了,有一次白椴打扫屋子捣腾出了一根右肋骨,黑着脸举到我面前:拿去,今儿晚上煲汤喝。
我没看出来,随口说挺好啊这个,你哪儿买回来的,大补啊。
白椴啪地把骨头往桌子上一放:我是说那天陈助教整理骨箱的时候怎么嚷嚷着肋骨少了一根,敢情是在你这儿呢。
我再一看终于有了点儿印象,说哦哦哦我想起来了,那天上课我瞧着这骨头好看就顺手给拿回来了。边说还边从兜里掏出一个:我还拿了个尾椎,套手上能当戒指,多好玩啊你看。
白椴脸上一阵抽。
我还给你拿了一个呢你看。我又变魔术似地掏出了另一支。
你戴戴嘛戴戴嘛。我哄他。
你这是公物。白椴哭笑不得地说。
公物也是对戒啊,你试一下,要合适以后我就比着这个大小给你买。
白椴剜我一眼:谁要你给我买?那小眼神儿看得我骨头都快酥了。
行,我不给你买,我给别人买去。我乐呵呵地把尾椎骨给收起来了。
你真无聊。白椴看我一眼走了。
就是,我就是挺无聊。我冲他的背影笑着吼。
人的记忆真的有点奇怪,有些发生在昨夜的事情,你可能想破天也记不起来;可有些陈年往事,你却记得比谁都清楚。那段时间跟白椴住在一起,算是能挤进我人生排名前三的美好时光,今后的日子就算再不济再失意,只要能回想起那段日子,也会涌出一股莫名的安定。那时候白椴的一颦一笑,在今天想来依然那么清晰,天真无邪,令人眷恋。
接近年尾的一个周末,我跟白椴说叫上几个同学朋友一起去塞上江南腐败一下,白椴连帮别人坐了几天班,心里正烦着呢,想也没想就答应了。那时候白椴刚刚拿上驾照,手正痒着,去塞上江南的路上就是他开的车。一路上车如流水马如龙的,我比他还紧张,最后他嫌我烦了,一瞪眼说你坐后座上去,别在我跟前瞎指挥,我拿着本儿呢,又不是买来骗警察的。我说行行行你一个人在前边开吧,说完悻悻地挪后座上去了,不时还往前望望,怕白椴开错了道被交警拦。开了一会儿,我见白椴手艺还成,一颗心刚放下来,谁曾想就出事了。
白椴猛地一踩刹车,我脑门往前死命地磕了一下。
“怎么了?”我紧张地往前看。
“撞……撞上了。”白椴寒着脸转过来,“不怪我,他自己撞上来的。”
我没敢吼白椴,心里慎得慌,急急忙忙跳下车去看现场。抬头一见,塞上江南四个大字照脑门上悬着,我心想这白椴也真是,一路安全驾驶,还差临门一脚居然出事了。
旁边几个路人,见了这边一顿指指点点:看看看,沃尔沃,撞人了。
白椴跟着委委屈屈地从车里爬出来,一双秋水望着我。
谁叫我是车主呢。
我走上前去一看,一个小伙子,颤巍巍从地上爬起来,身上没见着血,我心里更慌,内伤更麻烦。我赶紧去扶:“没事儿吧?要不咱先送医院?实在不愿意让我们看看也行,这儿两个医生呢。”
小伙子捂着肚子一头汗,青筋暴起地看着我。
“要不您说,多少钱,今儿是我们对不住您。他是新手,我代他给您赔不是了。”我冲着小伙子一个劲儿地点头。
白椴靠上来,出于职业习惯想去按按他的头跟肚子,被那小伙子一躲躲开了。
我刚想去拉他,一个声音突然从不远出传过来:“行了没事儿了,大水冲了龙王庙。小陈你别装了。”
我一愣,往那声音发出的方向看过去,见一个二十多岁的男人朝这边走过来,桃花眼柳叶眉,面带一股阴邪气。我心里一个激灵,一个旧称脱口而出:“刘胖子?!”
白椴也跟着一愣:“刘肇青?”
那被撞的小伙子也跟着乐了:“哟,刘哥,敢情你们认识?怎么不早说啊,看这一下把我给撞的,多亏啊。”
刘肇青笑眯眯地走过来,直拍白椴肩膀:“行啊白小子,几年不见都开沃尔沃了,你哥们我都还跟这儿塞上江南门口碰瓷呢。”继而转向我,笑面依旧,“这不是非子么,真没想到还能再看到你。”
我觉得脑子里有根筋一跳一跳的,不知道摆什么表情来面对这人。他跟白椴完全是两码事,我能在几年之后放下芥蒂地喜欢上白椴,并不代表我原谅了军区大院的所有人。
而刘肇青,则是最不可原谅的。
白椴跟刘肇青或许是哥们儿,可我跟他,简直不共戴天。


23 新协和
那天白椴一高兴拉着刘肇青一块儿进塞上江南,我脸一拉,说我还有事儿,挥挥衣袖就走了。
白椴没有追上来。
我郁闷,心想你淡定,你成熟,你那成年人的一套老子不稀罕。要是被张源跟郭一臣知道我和刘肇青要坐在一个屋子里喝酒,还不如叫我去死呢。
我开车回到家里,一个人开着电视坐在沙发上生闷气。正在这当口上我手机就响了,摸出来一看是李学右。我心想李学右是太上老君我得罪不得,赶紧给接了,李学右在电话那头中气十足地吼得山响:“白椴呢?为什么不接我电话?他人在哪儿?”
我心一横,说我又没把他放口袋里揣着我怎么知道他人在哪儿。
李学右说你别跟我装,今儿下班的时候我亲眼看着你开车来接的他。
我说哦,您都看见啦?
李学右说我没功夫管你们两的私人问题,告诉他,回来加班,马上!
我问怎么了?
农民工集体跳楼,让他快点儿!李学右说完就掐了线。
我心里骂了一句,打白椴的电话,果然没人接,估计正在塞上江南抱着麦克风嚎呢。我心不甘情不愿地抓起车钥匙又下楼了。
回到塞上江南的时候白椴果然跟刘肇青哥儿俩好地正一块儿唱心如刀割,我没工夫跟他计较这些,拉过白椴一脚油门把他直接给送附院去了。
路上白椴跟我说,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但事情都过去那么久了,你就不能放一放?
我说不能,这事儿我们没得商量,要么你跟刘肇青划清界限,要么我们两个散伙。
白椴说夏念非你能不能别那么上纲上线?这多大点儿事儿啊。
多大点儿事?我冷笑一声,就为那点事儿他跟郭一臣一人在号子里蹲了一年呢,你说多大点事儿?
白椴撇了撇嘴没说话,半晌问我一句:那我呢?你是不是还恨我?
我一愣,憋了一句,说你不一样。
白椴赌气说我没瞧出我不一样。
我说白椴我对你怎么样你自己心里清楚。
白椴说我不清楚。
我火了,说白椴你有良心没有,你到我胸口上掂一掂你到底是个什么分量?我为了你什么事情不敢做?我为了你连邱羽山都敢得罪,把你捧心尖儿上疼着护着,恨不得天天看着你笑,临到头来你就跟我说这话?
白椴脸一沉,问邱羽山是怎么回事?
我一哼哼,说没怎么回事。
白椴急了上来揪我:到底怎么回事?你怎么得罪他了?
我死命地抓住方向盘不吭声儿。
白椴毛了,问你说不说?
我讪讪地开了口,说就是你那医疗事故的事儿,瘫痪的是邱羽山未来的老丈人。
白椴一怔,倒吸一口凉气:医疗鉴定是你让人做的手脚?
嗯。
你……白椴哆嗦了,抓住我的手一个劲儿地抖,半晌了问一句:你就那么不相信我?
不是,不是我不相信你……我百口莫辩,无言以对。
相信我你去找医鉴委?!相信我你跟邱羽山对着干?!告诉你,要是被人查出来鉴定书上有假,不光是我,连你都受牵连!白椴气得浑身发抖,吸了两口气,稳稳神又说,就算鉴定出来是我的责任又怎么了?老子敢作敢当,是我技术不过关,大不了吊销我的执照,我年纪轻轻去学点儿别的,也比留在医院里祸害生灵强。
说话间到了附院门口,白椴狠狠瞪我一眼,跳下车,一甩车门走了。
我靠在方向盘上,一阵疲惫。
早知道会是这个结果,还要贱兮兮地去做,我他妈真想抽死自己。
我停好了车上楼去,急诊科走廊上乱哄哄的,一群农民兄弟打扮的中年汉子挤在医院里哭天抢地,为首的一个男人正在跟外科的肖雁平吵:我们不治,我们没钱,你们别抢救了,我们没钱。
肖雁平说不行你们不是家属,放弃抢救得家属签字。
那男人吼着说他们家属也没钱!有钱他还跳楼?!
一走廊的人纷纷回头看。
我拖住一个小护士问是怎么回事,小护士叹了叹气,说还不是就那些事儿,年底了包工头卷铺盖走了,农民工拿不到钱就跳楼。
我还跟着义愤填膺了两句,说就是,这些开发商心真黑,早晚遭报应。
小护士跟我一阵频频点头,说可不是么,不是这次我还看不出来呢,就是那个城南新协和广场的工程,扯那么大个旗子,也算是大公司了吧,还克扣人家这点儿血汗钱,简直没良心。
我一愣,说什么你再说一次?!
那护士倒还淡定,又跟我交待了一遍农民工跳楼始末,临到了,还又跟我鄙视了一通开发商,说完就走人了。
我一阵脑袋发晕,觉得找不着北,急急忙忙地摸手机,发现没电了,想跑楼下去打公用电话,发现记不住谢锦和的手机号。我站在医院门口,思绪疯长,最后我心里一紧,跳上车直奔石棚巷。
今天真是见他娘的鬼了!
一路上窗外的华灯恍惚如浮光掠影,我心里七上八下的,一个劲儿跟自己说没事儿没事儿,拖欠工资是个社会现象,这次就是个小风波,赶在春节前把工资发齐也就算了。但我知道老谢是个怎么样的人,他就算是再没钱不会干拖工资这么没品的事;新协和的几个承建商我也都认识,共同开发合同签得清清楚楚的,工程款一分钱没少拨。上次一起吃饭老谢还专门强调,现在上面三农问题抓得紧,拖欠农民工工资这种撞枪眼上的缺德事儿千万不能干;几个建筑老板胸口还拍得响当当的,没道理这时候出岔子啊。
我开车开到石棚巷的新协和工地上时,老谢正一脸疲惫地指挥几个手下从脚手架上手下什么东西。老谢的车旁边还站着周玉海,跟老谢一样也是新协和广场数一数二的大股东。这时候两个人面对面站着低声说话,那阵仗怎么看怎么不对劲儿。
“老谢,老周!”我跳下车招呼他们,“怎么回事儿这是?”
周玉海见了我连笑都笑不出来:“小夏,刚刚老谢正说要打电话通知你呢,你手机一直没通。”
“怎么了?”我盯着老谢手上的白布条子看。
老谢没回答我,慢慢地把那块布条给抖开,只见上面歪歪扭扭地用浓黑墨水控诉着:还我农民工人血汗钱。
我抬眼去看工地边上的工棚,早没人了。
“杨峰他们呢?”我指的是新协和的承建商。
“跑了。”老谢失神地望着我,“念非,我们完了。”
谢锦和以前就跟我说过,在这个充满了泡沫经济的时代搞房地产,基本上就是空手套白狼,资金链是地产商的死穴,一旦资金链被卡死,就永世不得翻身。
而现在新协和广场的项目正是这种情况。
当年新协和项目启动的时候,老谢他们也是按着业内的规矩,圈地,抵押,贷款一步步地来。基本的思路就是,开发商负责规划和启动,修房子的事直接发包给承建商。老谢他们拿着石棚巷那块地皮跟银行作了在建工程抵押,两年过后用招商款还清本息,再接着空手套白狼。可问题就出在,土地使用证上白纸黑字写的是开发商的名字,新协和的项目一旦还不了钱,银行就只认老谢,不关承建商一毛钱的事。当时杨峰跟老谢这边签的合同是,新协和的工程项目发包给杨峰,首付20%的定金,两年封顶,违约的双倍赔偿。老谢这精明人为了防止承建商中饱私囊,连材料费都是自己定自己出的,现在倒好,全被杨峰那混蛋卷包带走了。
老谢颤颤巍巍地带着我一同去看了工程进展,高血压差点发作:杨峰的工程进度一直在拖,看来卷款潜逃是蓄谋已久,
“老子的监工都他妈干什么吃的!”周玉海扒下帽子狠狠地摔在地上。
还有半年银行的贷款就到期,以新协和现在这种烂尾楼的破状态去招商引资,简直不可能。几个亿的资金漏洞,让人揪心。
现在是真正的四面楚歌,谢锦和几乎一夜白发,他强打着精神跟我说,念非,对不住,这次你谢叔叔可能真要破产了,帮不了你了。
我也强打着精神,说我的钱是小头,你还是先看好你自己的生意吧,能捞一点算一点。
谢锦和唉了一声,久久不能言语。
我觉得身心都极累,却丝毫没有想休息的意思。我慢慢地开着车在二环路上瞎晃,心想两千万,两千万就他妈这么没了,我妈辛辛苦苦给我留下的两千万,仅仅让我见识了一把人情冷暖,就这么耗光殆尽了。可是比起老谢他们过亿的资金投入,我这两千万简直算个屁。
夜已经深了,北风吹着有点儿凉,我恍恍惚惚地开车前行,途中路过我妈亲手扶持的凫山大饭店,鼻子突然有点些酸。
妈,我真想您,真想。
我在萧瑟的北风中一路哽咽着,终于独自落泪了。


24 C21H23NO5
我在一片阴霾的天色中醒来,日子还得继续。
打开电视,城市早间新闻里铺天盖地说的是昨天新协和工地上农民工集体跳楼的事件,死了两个,一个植物人,五个重伤。电视上的谢锦和被一堆话筒和录音笔围绕着,憔悴不堪;画外音中主持人义愤填膺地遣责着这个善良无辜的人,听得我心里鬼火乱窜,伸手关了电视。
新闻的最后一句是目前警方已经对此案进行立案侦查。
我给我妈的律师打电话,问这事情还有没有回转的余地。唐睿在那边说难,现在老谢只能寄希望于破产重整或和解,但是集体跳楼的事情闹得这么大,市上省上四大班子都在重视,估计连和解的希望也没有了。
“你在新协和里面只有两千万,还没有人格混淆,损失算是小的,就别去趟这趟浑水了。”他安慰我。
“那老谢没救了?”
“没救了。”唐睿叹了口气,“他今天一早已经向法院递交破产申请,新协和的地准备拍卖,现在就只能这样了。”
我站在阳台上望着天,试问天理何在啊。
“老谢朋友多,这事情上也帮不了他,现在只能给警方施点压力,早点让杨峰归案。可这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杨峰出逃早有预谋,这谁都知道,要是等他归案,老谢坟头上都该长草了。”唐睿轻叹一口气,“你也别太担心,这事儿就是个经济案件,刑事责任不用老谢去负。”
我挂了电话,心口堵得慌。
我给自己放了热水,坐进浴缸想放松一下身心,刚进水不久,我那手机就在外边一阵接一阵地响。我被吵得不行,披了条毛巾出来,见是白椴打电话来,语气不由得温柔了些:“找我什么事?”
“夏念非,你还真是慢啊。”电话那边传来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三十上下的年纪,说起话来冷心冷肠地不带情绪。
“你是谁?”我心里一沉,“白椴呢?”
“白椴在家里好好地呢,没事儿,别担心我不会让他少一块肉的。”那人轻轻笑了笑,听起来像是玻璃破碎的声音,“郭一臣不肯见我,我是想让你给他捎句话。”
我全身血液都快倒流了:“邱羽山?!”
“诶,小点儿声。”他在那头笑,“你告诉他,一天之内到凫州来见我,要不然下一个破产的就不是谢锦和了。”
“你什么意思?”我不由拔高了声调,“新协和的事儿是你干的?”
我话音还没落,邱羽山那边就掐断了。我再打过去,已经是关机了。
我觉得我背上的白毛汗一出一出的。早知道邱羽山惹不得,这事儿终于还是出了,而且还他妈这么狠。可邱羽山为什么独独对新协和下手?白椴呢,白椴现在又怎么样?
心乱如发。
我披着浴巾在客厅里足足站了五分钟,告诉自己不能冲动不能冲动。越是这种危机关头,人越需要冷静,我跟自己说,你已经不再是中学时代的街边混混了,这事儿不是你冲到谁面前豁出性命一顿撕咬就能解决的。我把整个事儿前前后后都给理了一遍,一二三四地给自己列了个提纲,告诉自己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最后终于拿定了主意,边穿衣服边用免提开始打电话,先是打给郭一臣,把邱羽山的话原封不动地给送到了。郭一臣的风格和邱羽山如出一辙,干净利落,没等我把话说完就掐了电话。接着我给琵琶河别墅打了个电话,说外婆我忘了跟你说了,前一阵儿我帮你跟外公报了个夕阳红旅行团是去丽江疗养的,一去半个月,下午就出发,我钱都交了一直忘了通知您,哎真的对不住了,要不你们赶紧收拾收拾,下午两点的飞机……哎您等等,我一会儿就把旅行社联系方式给您……
最后我稳了稳心神,抓起车钥匙就走。出门前我觉得眼前一黑,身子晃了晃,我赶紧扶住门框,却觉得喉头一阵甜腥。我哇地一下捂住嘴,下意识地看看手心上,一片暗红色。
操,这时候还他妈来胆汁反流。
我擦干净血,继续朝楼下奔去;这时候我不能垮,千万不能垮。


我第一个去的地方是和平小区,除了那里我想不出别的地方。上楼的时候白椴家的门虚掩着,我心里一紧,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门。
“白椴?”我叫他。
客厅里没有人。我心乱如麻,走到他卧室,见白椴半跪在床边上,一只袖管高高挽起,白皙的手臂垂在地上,我急忙跑过去按他脉搏。
几乎没有脉搏。
扒开眼皮,双瞳紧缩,毫无神采。
我腿一软,差点就走不动。我看了看他手臂上,静脉上有新的针眼,不知被人注射了什么。我一咬牙,打横将他抱起了往楼下冲。
和平小区离附院只有几分钟的路程,我急到快掉眼泪,希望一切都还来得及。
急诊科的医生看到我抱着白椴冲进去都是一阵惊讶,问清楚情况之后急送肾内科。我一路跟着医生们走过去,听他们报数字,血压0/0kPa,双瞳孔0.2cm,水和电解质紊乱;心一点一点地往下沉。
“海洛因超量注射,保守估计达到300mg。”内科的袁莉很尖刻地看了我一眼,“刚刚给了强心剂和中枢兴奋剂,正在进行抗休克和血液净化治疗,尚未脱险。”
“他到底是怎么回事?昨天晚上在医院还好好的呢。”袁莉交代完病情问我,她是白椴的本科学姐,私底下关系挺好。
“……我不知道,今天早上到他家找他就是这样了。”我没完全说实话,怕招来麻烦。“但我肯定不是他自己注射的。”
“唉,这么会遇上这种事儿!白椴平时看着挺斯文啊,怎么会跟吸毒的搭边儿?”袁莉说道,“对了,白椴他家里已经联系上了,他爸一会儿就来。你……注意着点儿。”她提醒我。
“诶。”我应了一声,身心俱疲,“莉姐,你那儿有治胃出血的药没?给我点儿。”
“有。怎么了,你胃出血?”她问我。
“一点点。”
“你就造吧,胆汁又反流了?”
“一点点。”
“要不我给你挂水?”
“求求您了姐姐,给我点儿药就成。”
袁莉剜我一眼,转身给我拿药去了。我焦躁不安地坐在内科走廊上,觉得一切都像场噩梦。
袁莉还没回来,我就看着走廊尽头浩浩荡荡来了一群人。我定睛一看,打头的人剑眉朗目,一身军绿,肩膀上闪亮亮的两颗金星。
我傻愣愣地站起来,半晌了逼出一句:“白……叔叔好。”
白骏卿看我一眼,不卑不亢地:“你就是夏念非?”
“啊。”我应了一声,摸不准他爸爸要说什么。
“白椴他吸毒?”他皱着眉头问。
“没有没有,是被人注射的。”我赶紧解释,“我今天早上去找他,就见他倒在家里。”
“你有他房间钥匙?”白将军一下子就抓住了重点。
“不是,去的时候门没锁。”我吓出一身冷汗。
这时候袁莉从药房过来了,缠着白椴的爸爸介绍病情,替我解了围。我拿着药瓶往回走,心里思忖着,白椴现在有他家里护着,应该还是安全的。他邱羽山的势力再大,总不至于撼动到解放军中将的地位;他就是耍横了真要下手,白椴本家门口那一排警卫兵也不是吃素的,白椴高中那会儿带着子弟兵耍流氓,揍人可狠着呢。
出了医院,脑袋还是有点儿晕,打开手机看短信,一条是旅行社发来的,说去丽江的团已经联系好;另一条是郭一臣叫我下午三点去机场接机。再过了一会儿,又有第三条:晚上跟我一起去见邱羽山。
我揉了揉太阳穴,望望天,觉得天空离我很远。
下午再见到郭一臣,又是一副前呼后拥的黑老大德行,唯一不同的是这次身边多了个张源。张源下飞机的时候拽着郭一臣一条胳膊,后面一帮保镖没一个敢上来,感觉那是张源一个人的特权。
我见了张源挺惊讶:“张源,你怎么也来了?部队肯放人?”
“他,探亲假。”郭一臣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你探什么亲?”我看张源,觉着这两人气氛有些不对,“你不还没结婚呢吗。”
“部队首长给介绍了个,凫州人,这回回来相亲呢。”郭一臣阴阳怪气地对我说,“首长出面面子就是大啊,一口气给了十天假,还连着春节。”
“行啊,源儿,好好把握。”我故意刺激郭一臣,“你也老大不小了,别跟郭一臣似的老单着。长年在外风吹日晒的,家里有个知冷知热的人多好。”
郭一臣不由又哼了一声,张源挺紧张地看了他一眼。
那一眼看得我挺心酸的。
“行了,走吧,邱羽山还等着呢。”郭一臣迈开步子朝机场外面走,我跟张源在后边跟着。郭一臣问我:“姓邱的把白椴怎么样了?”
我冷笑一声:“海洛因静脉注射300mg,致死量就两百,现在人还趟医院里呢。”
“禽兽。”郭一臣狠狠地骂了一句。


25 鸿门
我记得我上初中那阵儿流行看武侠小说,我跟张源喜欢看金庸的,郭一臣偏偏喜欢看古龙的;有一次我们仨无聊了还专门辩论过这个问题,说金庸和古龙的小说哪个写得好。那次我跟张源两个人对战郭一臣一个人,把郭一臣说得郁闷了,丢出一句古龙先生的惊世名言,生生震住了当年的我和张源,觉得那句话简直美呆了说绝了,一时半会儿没想到什么反驳的话。
郭一臣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情仇难却,恩怨无尽。
现在想来,其实也是挺庸俗的一句大白话。
而我自来觉得所谓的江湖离我太过遥远,现如今回顾起来,竟已经离这趟浑水越来越近了。我知道自己从小就浑,也没指望长大之后会有多大出息,可做守法公民的觉悟到底还是有的。我小时候看周润发在电视上枪林弹雨地叱诧上海滩,就单纯觉得他帅,尤其是甩烟头的动作,简直帅得没边儿了,别的歪心思倒是半点没动过。白椴出国这几年我没事儿爱回想那段日子的浑浑噩噩,竟也只能叹息,果真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郭一臣和张源一起回凫州那天,我们一路从机场回郭一臣的别墅时气氛都挺阴郁。我一个人在前排开车,他们两个并排坐后面,整辆车就我们三个人,前后左右照例是郭一臣庞大的保镖车队,忠犬一般地护着沃尔沃。
郭一臣在车后面淡淡地说:“非子,你是不是挺恨我?”
“哪儿能呢,”我慢慢地说,“我这辈子有三个人没法儿恨,你,张源,还有我妈。”
“你真能抬举我。”郭一臣叹了口气,又顿了半天才开口,“你现在也算是半个道上的人了,我……真不知道怎么向你妈交待。”
“我说郭一臣你别假啊,我妈早投胎去了,你有空想想你怎么跟张源他妈交待。”
“一臣在说你的事儿呢。”张源开口了,“这事儿我说过他,本来就不该把你给搭进来。白椴出事那阵我在临沧,他一句话都不跟我说就把事情给弄砸了。”
郭一臣白了张源一眼:“你不知道。”但他并不想做太多的解释,对我说:“行了,已经这样了。你跟我是过命的兄弟,我不会放着不管。”
晚上的时候,我跟郭一臣去赴鸿门宴,本来张源也是要去的,可郭一臣拦着不让,说你明儿一早还要相亲呢跟着我们去干什么,再说邱羽山叫你去了么。张源被顶得没话说,只有叫我们小心点儿。我出门了拉着郭一臣到一边去说,你这是干什么呢,幼稚。
郭一臣白眼一翻,说我这是为他好。
我说你这是为他好么,你知道他的心思都在你身上。
所以我才不让他去。郭一臣不耐烦地甩开我,说你走不走,待会儿邱羽山等急了还不知道要干什么呢。
我跟着他坐上车,前面的两个保镖开始上子弹。郭一臣扫了一眼,说别带枪了,少去丢人。两个保镖迟疑了一下,郭一臣又说我叫你们别带了没听见么?忘了邱羽山是干什么的了?他那儿微冲都比咱们这儿的子弹多,何必带去丢那个脸。
我说你不带去防着点儿是啊?
防个鬼。郭一臣说道,他邱羽山真要弄我还不是动动手指头的事。
我闭了嘴等开车,觉得一路上的景色的都光怪陆离;我觉得我的人生很荒谬,我从未想过要染指黑道,现在不知不觉地趟上这条道了,竟又这么心安理得。
一路上我跟郭一臣两个人都挺沉默。郭一臣手托脑袋朝着窗外不知道在想谁;而我在脑海里不停地虚构着邱羽山的形象,一会儿青面獠牙一会儿白面书生,我反反复复地在脑子里虐杀那个虚幻的人物形象,无比解恨。
去之前郭一臣专门跟我讨论过邱羽山的问题,我说郭一臣现在我跟你算是拴在一根绳子上的蚱蜢,有什么事儿你只管敞开了说,该怎么做我自己心里有数。
郭一臣目光流动得极慢:“非子,不是我信不过你,只是有些事情你一旦知道了就回不得头,只能陪我走下去;我舍不得。”
我愣了愣,说:“郭一臣你太假了,现在邱羽山点着名让我去赴鸿门宴,我出去要是跟人说我不是你郭一臣的人,估计都没人信。咱不说别的,就光是他黑新协和的事儿就脱不了我的关系。你说就那么小一个医疗事故,他迁怒你,迁怒我,迁怒白椴也就算了,气昏头了直接给我两梭子子弹都行,但没道理拿谢锦和开刀啊。新协和一个工程十多亿,我他妈投资才两千万,他这么吞我也不嫌寒碜?告诉你,就这事儿我还没脸跟老谢说呢,要是让他知道新协和是被我弄垮的,我是真的没脸在凫州混了。”
郭一臣讪讪想了半天:“你也别太自责,邱羽山这两年想漂白,拉个房地产上手做是迟早的事,新协和不过是正好撞在枪口上。”
我一惊:“怎么邱羽山还打着新协和的主意?”
郭一臣白我一眼:“说你没脑子你不信,你等着瞧好吧,过阵子银行拍卖石棚巷那块地皮,中标的肯定是邱羽山,还是贱卖。”
“操。”我没话说了,太狠了这个,一箭双雕。
“邱羽山走的路子跟我不一样,他是倒黑枪出身,以前跟我们云南这边贩毒的老大吴刀子喝过血酒。”郭一臣终于开口跟我说起道上的事,“前些年我们这边内讧,是我踩着吴刀子上的位,当时本来以为邱羽山会带着大队人马杀过来,子弹准备了几箱等着他,结果等了一个月都不见动静。一个月以后他派人过来联络我,只说粉要给他打个折,其他的什么都没提,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
“后来我跟他也见过几次面,表面上还是和和气气的,可心里没道理没有个坎儿。邱羽山精得跟只狐狸似的,我说他怎么一直没在这事情上跟我算账,敢情是在别的地方等着我呢。这几年海洛因在凫州的价被他压得厉害,我还不好发作;凫州是金三角的大后方,邱羽山这一下软刀子等于是直接插在我心口上。我跟邱羽山这事儿云贵川三省都看得清清楚楚,整个小西南,上上下下都知道我跟他迟早要掰。
“都是我造的孽,我知道。”郭一臣望着不知名的远处叹道,“他现在想金盆洗手,在道上做的最后一件事必然就是收拾我。”
我闷了半天没说话,想了半天跟他说:“小心点儿,邱羽山是要用文的来对付你。”
“我知道。”郭一臣眼神稍微闪烁了一下,起身披衣服,“该走了。”


邱羽山的局设在凫山国际社区,是他的老巢。凫山国际说白了就是凫州市的富人区,一进去就湖光山色,恍若隔世,在自家院子里就能打山地高尔夫。郭一臣的车熟门熟路地开进五号区,看来没少来过。隔着邱羽山大宅还有一两百米远的时候,路边就凭空多了一排黑色系轿车,每辆车边上立两个彪形大汉,见了我们的车就鞠躬致意,颇有郭一臣手下到机场接机的风采。
“作。”郭一臣不由哼了一声。
是有点儿,我在心里说。
车开到邱羽山的别墅前停下,隔着玻璃我能看见大门口呼啦啦站了一大群人。为首的高个子看不出年纪,长发及腰,一字平眉丹凤眼,鼻梁高挑嘴角上扬,资质风流得很;按理说应是好看,可就是看着有点儿不正常。
杀气太重。
我见他穿一袭中式青灰缎面长衫,手里捏了两个血玉球在转,像是从古书里面走出的人。
“挺配啊跟你。”我不由回头瞅了眼郭一臣身上的中式对门襟。
郭一臣瞪我一眼,甩手下车。
“一臣,你来了。”邱羽山颔首微笑,继而扫向我,“还有夏老板。”
“邱老板挺能折腾啊,”郭一臣下车就皮笑肉不笑,“现在从昆明到凫州的机票不便宜,您看我这么筚路蓝缕的,是不是考虑给报销一下?”
“一臣,你在我面前哭穷还真是取笑我。你老请不来,这不是想你了么?”邱羽山笑着给我们做了个请的手势,“二位里面请。”
郭一臣一皱眉,拉着我进去了。
邱羽山大宅里满布置挺庸俗,跟大上海似的在客厅里弄了两个旋转大楼梯,水晶坠儿的枝形灯吊顶,血红掐金边儿的羊毛地毯铺地,楼梯柱子上一边一个加百列橡木雕像,一屋子全是桌子腿都能绕好几个圈的巴洛克家具,一条沙发上光靠垫就有十好几个。
我跟郭一臣依次坐下,邱羽山笑眯眯地跟着走进来,拍了拍手,就见着一个女佣婷婷袅袅地端了个紫檀小茶台上来给我们沏茶。
“晚饭还在备,你先品品茶。今天知道你要来,我特地备了极品大红袍。”邱羽山放下血玉球亲手沏了一小杯茶,“九龙窠岩壁上新采的,我知道你品茶是行家,你给点评点评。”
郭一臣冷笑一声:“我做的是普洱生意,不会品岩茶。”
邱羽山脸色一僵,端着茶杯的手在空中停了一下,随即笑道:“试试总是好的。”
“不了,我习惯喝普洱。”郭一臣静静地望着邱羽山。
邱羽山脸色稍微狰狞了一下,轻轻放下茶盅,回头跟佣人吩咐了一句:“给郭老板上普洱。”
女佣人讪讪地换了普洱来沏上,郭一臣这才慢慢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不够陈。”郭一臣一挑眉,“邱老板要是缺货,改天我从自家铺子里给您捎两包。”
“一臣你还真是有心。”邱羽山轻笑着叹了一句。
我就看着这两人跟打太极似的在这儿喝茶,气氛舒缓又紧张。


26 生天
邱羽山一双凤眼并不狭长,但却有神,每每眼波流转时总能像万道金光似地直逼对手,实在是有点儿邪门。他跟郭一臣一边喝茶一边聊生意,内容倒是惊悚,说上个月倒了多少柯尔特这个月又弄了多少达姆弹,话到嘴边就跟报菜价似的;带着一点点谈笑间灰飞烟灭的气质很欠抽。郭一臣倒还镇静,或许已经对邱羽山这种习惯性装逼麻木不仁,说话间尚保持着一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我听了半天有点儿晕,心想就这一圈儿土黑帮,火并起来能用AK47对扫就算可歌可泣了,谁跟你玩儿M16那种贵妇枪呢;还柯尔特,小资兮兮的,这年头私人能有个五四就是牛逼了。
我捧着邱羽山的普洱一顿牛饮,心思里一会儿是躺在医院里的白椴一会儿是电视上的谢锦和,太阳穴止不住地跳,大脑无意识地开始走神。
邱羽山和郭一臣的谈话间突然冒出了沈琬的名字,我心下一个激灵,把思绪从九霄云外又收了回来。
“沈琬那几天天天为她爸的事儿在我跟前吵,生生耽误了我一起好生意。”邱羽山笑眯眯地望着郭一臣,“所以说女人误事。”
郭一臣看了他一眼,嗯了一声说:“沈小姐可是你的宝贝。”
邱羽山一笑:“到底是个女人。”
郭一臣不由冷笑了一下:“邱老板,有什么话您还是直说;别老是跟我玩儿虚的,您真以为我这么远飞过来就为陪您喝茶?”
“我倒是真以为。”邱羽山清清淡淡地一笑,郭一臣一时没忍住,额角上几根青筋凸了凸。
“一臣,新协和的事情我倒能跟你直说。”邱羽山不知为何又扫了我一眼,“我确实是想对新协和下手,不过我一个人拍不下来。”
“邱老板,新协和的股东就在您边儿上坐着呢,您这么说也不先脸红一下?”郭一臣问他。
邱羽山没直接回应郭一臣,只浅浅抿了口茶:“一臣,你的家底我清楚,抽出一部分跟我合作,拍下新协和没有问题。”
邱羽山这话说得让我挺懵。
“我把夏老板叫来也是为这事儿。”邱羽山转向我,“夏老板手里有产业,名声在外,拍起来资金周转也方便些。”
我差点吐血:“你用我的名字为你洗钱打掩护?”
“可以这么说。”邱羽山一笑。“你算是一臣的人,有些事情做起来也方便些。”
我觉得我脑神经都快抽筋了,要有板儿砖我还真想拍他。
“您觉得我会跟您合作?”郭一臣笑了笑,“邱老板您还真是抬举我啊。”
“一臣,这事儿我不是在跟你商量。”邱羽山淡淡一笑,“今天话都说到这儿了,我也不妨敞开天窗说亮话。当年你把吴刀子拉下马的时候我为什么没动你,我想你心里应该清楚;吴刀子当年在西南三省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你黑了他还能这么风平浪静,原因是什么我想你也应该猜得到。今天我有胆子把你叫过来不是没有准备,你今儿在我这儿但凡说一个不字,回去等着你的是什么,我还真不好说。”
我心里一阵厌恶,邱羽山目光又转过来:“还有夏老板,你也知道这年头海洛因值钱,300mg虽然不贵,一下子用在一个人身上还是怪心疼的。”
我一愣,一股邪火不由就窜上来了,心说这他妈简直就是赤裸裸的恐吓。邱羽山这人每每说话做事总带着点儿霸道,底气股得比谁都足,一看就是后面有人。我琢磨了一下,想白椴那边我倒是不怕,白骏卿大小是个中将,跟省委书记平起平坐的级别,光军功章都能砸死人,邱羽山再有本事也不可能通到新华门里面去。注射海洛因那会儿邱羽山八成是还没摸到这根线,白中将动起真格来他一个黑枪头子压根儿动不了白椴一个手指头。倒是郭一臣,不用说有一大堆把柄捏在邱羽山手里,邱羽山行事比他老辣,黑吃黑的话郭一臣肯定不是他的对手。
“这么说您还真是铁了心要漂白?”郭一臣冷笑,“还发扬共产主义精神,想拉着我一块儿?”
“一臣,苦海无边,回头是岸。”邱羽山静静地说,“我知道你是信佛的人。”
“邱羽山,你蒙谁呢,你那一副正人君子的样子是做给谁看呢?”郭一臣终于大骂开来,敬语也省了,“就你还想漂白?你也不摸着良心数数自己身上有多少条人命,别他妈恶心我了。”
“一臣,你身上的人头债不会比我少。”邱羽山目光如炬,“你自己掂量掂量,你现在除了漂白还有什么路可以走?你就真打算这么黑下去?”
郭一臣有点儿火了:“老子堂堂正正地走黑道,漂他娘的白。告诉你,做那种又当■■又立牌坊的事儿不是我的风格。”
“一臣,我这也是为你好。”邱羽山不紧不慢地叹了一句。
郭一臣这下彻底毛了:“不用!”
我心里咯噔了一下,注意着邱羽山的手势,怕他突然来个万箭齐发什么的把我跟郭一臣打成蜂窝煤。等了半天邱羽山倒是没反应,笑了笑说:“一臣,我知道你的脾气,有些事儿你得替你手下的兄弟们想想,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情。”说完又转了转他那两颗血玉珠子, “一臣,这事儿我倒不是想叫你跟我;不过云贵川三省的黑老大一路排下来,也就是你得我赏识。”
我刚在想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还没来得及仔细琢磨,客厅边上一个邱羽山的手下突然走了进来。邱羽山挺不满地望了那手下一眼,手下过来在他耳朵边山说了两句,邱羽山脸色蓦地一变,直直瞪向我。
我心头一颤,邱羽山难得有这么犀利的时候。
“送客。”邱羽山笑容尽失,起身就说了一句。
“怎么邱老板,连饭也不留我们吃一顿?”郭一臣轻笑着看向他。
“庙太小,供不下你这尊佛。”邱羽山看了看我,“白医生的事,是我们多有不周,改日一定登门道歉。”
这话一出来我终于松了口气,心想白老爷子终于还是行动了,而且这么看来动作还不小。
“邱老板,您这是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郭一臣起身要走,临走前不忘奚落他,“这事儿说到底你还得谢谢夏老板,要不是他及时把白公子送到医院,真出了人命您可就没现在这么轻松了。”
邱羽山嘴角明显地抽了一下,没说话。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邱羽山,你可得记住了。”郭一臣不禁大笑。
“一臣,”邱羽山缓缓地说,“别的事情我们不谈,漂白的事情你得考虑一下,我是认真跟你谈。”
“真的不用。”郭一臣笑笑,“邱老板,我可没您那么清高。”


郭一臣的车刚一出凫山国际就遇上了张源。
“靠,他听不懂人话还是怎么的,叫他别来别来还是跟着来了。”郭一臣看了看前面的黑别克,牢骚满腹。
张源从车上跳下来,后面跟着几个郭一臣的保镖。那时候天色已暗,张源一身黑色的野战装像是要融进夜色里。
“你们这就出来了?”张源一脸疑惑,“我还说潜进去。”
“张源,够帅啊,哪儿来的,部队还发这个?”我上去戏谑他,按按他左肋果然背着枪。
“你给我进去!”郭一臣急急忙忙把他往车里塞,“你这一身什么打扮啊,给交警看到了还了得?”
“怎么回事儿这是?邱羽山放你们出来了?”张源坐在车门边上问我们。
“你看你那德行,没个七八分的把握我敢带着非子单独去见邱羽山?”郭一臣言语之间洋溢着一股淡淡的得意,又像是小孩拿着奖状在大人面前邀功,“白椴他爸是军区中将,自家儿子在外面吃点小亏他睁只眼闭只眼那是他刚正不阿,现在白椴都被人注射海洛因了,老人家没道理不出手。邱羽山的后台我知道,最多就到市一级,省上他翻不过去。”
“你自己还猫腻着呢,你就不怕白椴他爸一口气把你给端了?”张源说他。
“我怎么说都在外省,暂时……应该没我的事儿。”郭一臣眼神一闪一闪的,“再说,白椴没这么绝情吧?”说完他看向我。
“你看我干什么?”我顾左右而言其他。
“你太假了我都不好意思说你。”郭一臣笑着过来拧我的耳朵。
“白椴是白椴,他爸是他爸,这是两回事儿,反正你小心点儿。”张源摆出一副家长的架势,“你也知道我不赞成你走这条路。”
“张源,不是连你也想我漂白吧?”郭一臣斜睨他。
“什么叫‘连我也’?”张源问。
郭一臣愣了愣:“没啥。”
张源又看向我。
我只能答了:“邱羽山想拉着一臣一起漂白。”
张源想了半天:“这不……这不挺好的么?虽然他这人是有点儿……”
“好他娘个屁!”郭一臣终于暴躁了,在原地来回转了转,半晌才看向张源,“你不知道就别乱说。”
“一臣,你这么黑下去不是长久之计。”张源慢慢地说,“我倒是有那个心,就是没那个力。”
“知道了,我自己心里有数。”郭一臣闷闷地答了一句,抬头看了看天色,“不早了,都赶紧上车回去,明儿一早我还想去医院看看白椴呢。”
“明天早上去?”张源问了一句。
“知道你要去相亲,没你的事儿!”郭一臣狠狠瞪了张源一眼。


27 中将
那天晚上我自己合计了一下,打电话给在丽江的外公外婆,说马上连着春节,您二老玩了一圈也累了,干脆在那边多呆几天,大年三十直接飞回老家过年,就不用再来凫州跑一趟了。外婆说这样也好,省得在天上飞来飞去的,一会儿你外公高血压又犯了。接着她问我,你今年要不要跟我们回去过年?……你看看你这都多少年没回去了。我听了一阵心酸,说再说吧,我手上有块投资的地皮马上要拍买,我怕走不开。我外婆听了一阵唏嘘,说非子,你犯不着那么拼命啊,家里又不缺钱;你看看你最近,都瘦了,你才多大点儿啊。我说嗯,没事儿,这不还没定呢吗,说不定到时候我就回去了。外婆叹了一声,说你回来最好,你几个舅舅舅妈都盼着呢。我说知道了,外婆,你跟外公出门在外也小心点儿,现在坏人多,你们多长点心眼儿。外婆一乐,说知道啦,我过的桥比你走的路还多,不用你来提醒这些。我说好,那你们保重身体。
挂了电话后我小心翼翼地又打了白椴的手机,关机,也不知道那手机现在是在哪儿。我一阵落寞,讪讪地跑去泡澡。我记得那天那个澡被我洗得格外漫长,大概是我有生以来在水里持续浸泡时间最长的一次;我从在浴室里看着水雾升腾一直到身心都有点儿凉,时间长到足以让我回忆完自我认识白椴以来的十几二十年人生。每每回顾那个夜晚,我总是觉得很惆怅,想用些什么伤春悲秋的诗句来描摹那种莫名其妙的哀伤,却屡试屡败。
第二天我依约跟郭一臣一起到附院去看白椴,张源果然没来,至于是不是去相亲了我倒没敢问,不过看郭一臣来的时候脸色不太好,八成就是。我跟他在医院门口买了点儿水果和花,上去一问才知道白椴已经被转到高干病房了。
“你说我们今儿会不会碰上白老爷子?”郭一臣突然有点心虚。
“应该不会,他爸忙着呢,没道理一天到晚在医院守着儿子。”我说给自己听,“再说我还没怕呢你怕什么?”
“这么说他爸知道你们俩的事儿了?”郭一臣一听挺八卦地就靠过来了。
“我也不知道,这不是怕么。”我白他一眼。
“丑媳妇总得见公婆,没事儿,咱非子贤惠着呢。”郭一臣笑着拍我。
“我日!”我抡手就去劈他脑门儿。
“你知道我不是怕这个。”我看他一眼,郭一臣还没来得及回答,这当口上袁莉查完房从病房里出来,见了我就招呼:“夏念非!”
我点点头:“莉姐,白椴怎么样了?”
“还在血液透析呢,全天应用纳洛酮和多巴胺。他现在状况好了点儿,再透个一两次应该就没问题了。倒是你,还胃出血不?”
“我没事儿,吃点儿药就行了。”我跟她打着哈哈。
“胃上的毛病是富贵病,就得养着,你看你这样子哪儿像是休养的人啊?你看你这熊猫眼,哟,还有胡子茬,你才多大啊就跟大叔似的?”袁莉数落我。
“得得得别跟老妈子似的。”我用下巴往白椴病房里一指,“白椴他爸现在在不?”
“在,我刚想跟你说呢。”袁莉回头看了一眼,“他爸脾气大,一早上了,整个住院部逮谁骂谁,就跟白椴那300mg海洛因是我们给扎进去的似的。”
我心一沉,心想不会吧,白骏卿年轻的时候就在我们这一圈儿声名赫赫,彪悍程度远在张源他妈之上,白椴都读高中了还能把他拎回家去跪搓衣板,现在落在他手里难道还有好的?
“愣什么呢,咱来探病,又不是来打劫,怕啥。”郭一臣在后面推我,让我打头阵,敢情这小子自己也怕。
我不禁回头瞪他一眼。
“再丑也得见公婆不是。”郭一臣跟一指禅似的在后面戳我,“赶紧的。”
我心里骂他没骨气,却也没办法,只有硬着头皮进到白椴的病房里去。
白椴刚透析完回床上躺着,一身乏乏地没有精神。白骏卿挺直了腰板坐在白椴床头看参考消息海台版,他五官长得深刻严肃,不笑的时候看起来异常冷峻,五十上下的年纪了,给人的感觉却还无比犀利。他一身的戎装衬着人也年轻,像是随时都能抗着枪上阵杀敌似的,一身威严肃杀之气。我跟郭一臣进去时他一见有人来,摘了眼镜就站起来。
“夏念非?”他爸礼节性地笑笑,“正好,昨天的事还没谢谢你。”
“没事,我也就是凑巧跟他那儿过……”我笑一下,自己都觉得不自然。
“行。”白骏卿点点头,“你们聊着,我上外面去。”他爸从我们身边走过去,走到郭一臣身边稍微停了一下,眼神犀利:“你是以前住筒子楼的小孩儿吧?以前在石棚巷总看到你。”
郭一臣眼睛眨了眨:“是,这次听到白椴出事儿了心里挺着急就过来看看。”
“治病倒是小事。”白骏卿清清淡淡地应了一句,没了下文;他又回头看白椴一眼,“一会儿要是水挂完了,帮忙给按个铃。”
“知道知道,白叔叔您放心。”郭一臣笑嘻嘻地,我不由在后面扯他一下。
把白骏卿送出去后我回过头来看白椴。
“坐。”白椴抬了抬下巴指病床旁边的看护椅。
我站着没动,郭一臣原本是想坐的,看看我也忍住了。
“你要造反了?”白椴哼了一声,“没听见我让你坐?”
“白椴,这事儿我知道你气……”我伸手想去摸他。
“我没气,谁他妈说我气了?”白椴挑着眉看我,还看郭一臣,“这事儿说到底就是我自作孽,谁让我给人弄瘫痪的呢,邱羽山不找我找谁?”
“白椴,非子当时也是为你好,这事儿是我没处理好。”郭一臣插进来。
白椴顺势看向郭一臣:“邱羽山那边,我爸都知道了,扯到你头上是早晚的事儿。”
“嗯。”郭一臣淡淡应了一句,“那边的事儿有我担着,你别多想,好好养身体。”
“邱羽山的事儿我没说透,可我爸挺生气,动了省上的关系在查。”白椴睫毛垂了垂,“我爸跟我,毕竟是两个人。”
“我知道。”郭一臣点点头,“白椴,兄弟做到你这份儿上已经够了,你只管养病,其他的别想。”
白椴没回答,郭一臣也无话,看了看我们俩,摸摸口袋说:“行,你们聊,我到阳台上抽会儿烟去,待会儿要走了叫我。”
郭一臣一走这气氛就很尴尬。
我坐下来,手指慢慢摩挲着他的手背:“是不是挺恨我?”
“这事儿你不该瞒着我。”白椴轻轻说,“从郭一臣到邱羽山。”
“是。”
“我给那老头做穿刺的时候手感特别顺,骨节和神经摸得很清楚,推进才一两秒就脱空了,作用力很足。”白椴望着我说。
我不由握了握他的手,像是想抓住什么。
“我不相信,”白椴一字一句地说,“我不相信他瘫痪是我的错,越到后来我越没怀疑过。”
我紧紧地握着他。
“可是你怀疑了。”他淡淡地看了看窗外。
“白椴……”我无意识地叫着他,不确定自己想说什么。
“我没想到这事儿会扯到邱羽山,也没想到郭一臣会涉毒,更没想到你也趟在里面。”白椴眼神很累,“我爸问我的时候我没把邱羽山提到郭一臣的事说出来,但这事儿真的不能细想。”
他跟我都沉默了。
“……邱羽山那边说不定已经有专案组在盯,他跟郭一臣背后千丝万缕的,你说要是真有那么一天……”白椴没把话说完便停住了,下面是什么,谁都不敢想。
“不会的。”我用力捏了捏他。
“那你呢?”他问我。
“郭一臣跟我,是过命的兄弟。”我慢慢地说。
“你还是要去趟这趟浑水。”白椴终于闭了眼睛,将头转到一边。
气氛很难熬。
“你说,他是我爸,要是郭一臣那边真出事,有我在里面挡着……”
“没事儿……”我挂着笑按住他,他不由看我一眼。
“白椴,我是真喜欢你。”我有点儿哽咽了。
“嗯。”
“可是,我们还是分开吧,都到这一步了,我们不适合。”
病房里一下子寂静了一两秒。
“你说什么?”他声音有点儿抖。
“我……”这种话很难说第二遍。
“好,好,好。”他点头,全身发颤,五官扭曲,“你他妈现在就给老子滚——!滚!”
郭一臣在阳台上听到动静急忙掐了烟迈进来拉我:“怎么了非子怎么了?”
“你让他滚!他这会儿正他妈纤细着呢。”白椴气得七窍生烟,“窝藏包庇,走私贩毒,你以为我想?你以为我想?!不是为了你你以为我想?!”
“诶诶……”郭一臣有点儿慌,白椴他爸说不定就在外面呢。
“是,是,我们从来就不适合,你以为我乐意跟你适合呢?我他妈好不容易喜欢你了,你才跟我说不适合!”白椴直接朝我扔枕头,“你现在就给老子滚!爱谁谁去!”


28难言
我跟郭一臣从病房出来的时候白骏卿正在走廊尽头的医师休息室门口打电话,表情挺严肃。郭一臣拉着我,从走廊另一边下去了。
“你魔怔了?”郭一臣边走边问我。
“你是怪我把保护伞给你扔了?”我看看他。
“谁他妈跟你说这个。”郭一臣闷闷地说,“这年头找个真对你好的人,不容易。”
“他那不是对我好,是在毁他自己。”
“那你还站在我这边。”
“张源不也站在你这边么?”
“张源那是……”郭一臣词穷了,半天憋出一句,“张源那属性跟你不一样。”
我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跟他一起下到停车场取车。我摸出遥控器,开锁,拉门进车,一路沉默,郭一臣讪讪地跟着坐上来,终于忍不住说我:“你现在上去还来得及。”
我看他:“我是想好了才那么跟他说的。”
郭一臣急了:“非子,你什么意思?你存心让我欠你是不是?我欠张源,我认了,现在连你也搭进来,你让我下半辈子怎么做人?”
“你要是真想好好做人就赶紧漂白。”我无声地发动了车,抱着手等预热,“邱羽山说的对,我手上有产业,在凫州这边替你遮掩着要方便些。我刚继承的时候还小,等到现在才有动作也没人怀疑。你要是点头,我明儿一早就去注册几个皮包公司,或者去找谢锦和,地下钱庄我认识人,顺当了也就一两年的事儿。”
郭一臣低着眉不说话。
“你的茶叶生意在云南那边,最好也慢慢转过来。云南是你老巢,人多嘴杂的,太容易暴露,再说你爸妈都在凫州呢。”我望着他,“现在邱羽山正在风口浪尖上,你这时候再不抽身就晚了。大家都是兄弟,谁忍心看你这么混下去?这事儿要是成,我跟白椴或许还能好;要是不成……”
“我知道你不想让他难做。”郭一臣瞟了眼窗外,“可你这事儿弄得有点冲动。”
“我对他和张源对你,其实是一样的。”我抿了抿唇,踩油门松离合器,开着车出了停车场。
下午张源打电话过来,叫我晚上到他们家包饺子,他妈叫的人,说好久不见我们几个小兔崽子了怪挂念的。
我说怎么你相亲回来了?相得如何?
张源骂我说你这狗嘴里能不能说点儿别的,知道我正为这事儿头疼呢。
我说张源我给你说个事。
什么事?
今儿我跟白椴掰了。
张源愣了愣,说我就知道,你舍不得把他弄进来。
然后郭一臣跟我说,这年头找个真对你好的人不容易。
嗯。
我说张源你嗯什么嗯,别他妈跟我装糊涂,你还以为我不知道呢?
我知道。张源叹一口气,这事儿能不能以后说?
我就是给你提个醒,郭一臣好歹也是我发小,他是什么性子我清楚,你别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撤火。
这事儿我知道。
对了,漂白的事他松口了,你那边有什么能准备的也赶紧上手。
张源想了想,说你现在的家底子够?
我说实打实的还剩五千万呢,这几年地价涨,泡沫的空间还没重新评估,再做个账什么的,手续周全了应该没问题。
你也小心点儿。
诶。
张源在电话里一笑,说非子,如果有下辈子我还跟你做哥们儿。
我脸一热,说屁话,你有空编排这些花哨的怎么不说给郭一臣听呢。


大年三十,我赶在国民假日前的最后一天跟郭一臣一起去工商局注册了十几个小公司,又去了地下钱庄。钱庄老板杨善堂就是谢锦和的朋友,见了我眼珠子都快吓掉了,说小夏我真看不出来你也搞这个名堂,还这么多。我说不是我是这位,说完把郭一臣给扯出来,杨善堂一愣,声调都拔高了好几个八度,要是有尾巴肯定早摇上了:哎哎哎这不是郭老板么,上次咱们在海凌阁跟邱老板一块儿吃饭的时候见过您还记得不?
郭一臣哼了一声,一提到邱羽山就气不打一处来。
杨善堂倒底是生意人,也不生气,笑眯眯地说,郭老板这数目有点儿多,时间可能慢点儿,开销也大。
我说知道,少不了你的;我们这边公司账户都注册好了,再加上我跟他以前的合法账户一共有二三十个,你把钱从外面滚一圈之后分批打回来,手续齐备着点儿。
杨善堂说这我知道,我就靠这玩意儿吃饭呢,您放心。
郭一臣问要多久?
杨善堂想了想,说这要看您,要是您不怕担风险,流到海外再往股市上滚一滚,大半年就可以了;要是打算留做正经生意的,可能还得一年以上,弄不好得两年。
我说你不急,能稳就稳,别玩儿风险。
郭一臣打量了杨善堂一阵,说你也帮邱羽山做事?
杨善堂愣了愣,说郭老板,我这钱庄打开门做生意,自然是谁的活路都接。您放心,客户之间的事儿我不会乱讲。
郭一臣一笑,说那就好,要不杨老板到时候还真不好交代。
杨善堂点头,说那是那是。
我跟郭一臣从杨善堂那里出来就分了手,我自己开车在绕城高速上瞎跑,大过年的阳光不错,暖风吹得我的心情似乎也稍微好了些。凫州极少有那天那样灿烂的冬日阳光,铺天盖地包容一切,像是上天予人的特殊宠溺。车少的时候我曾偷偷把左手伸出窗外,感受温暖干燥的北风从我指缝间穿过,不禁有种洗涤心灵的错觉。
开回家,我一摸手机就看到五个未接来电,我心里咯噔一下,转身想回车库,后面就叫上了:“夏念非!”
我回头一看,果然是钟垣站在我家单元门口,大包小包提着,就跟要来我们家煮火锅似的。
“你来干什么?”我没好气地问他。
钟垣绷着个脸,阴晴不定的,见了我扬扬手里的几个大袋子,语言简短:“肉,菜,饺子皮。”
我说你干什么?
钟垣没回答我,直接问:“你今年春节又是一个人过?”
“谁说春节不能一个人过?”我白他一眼,想从他身边绕过去。
钟垣一把抓住我,语气有点儿沉重:“出了那么大的事儿,又是过年,怎么都不来找我?”
我鼻子一酸,稳了稳,到底还是没在他面前露短,脖子一梗说:“找你有屁用。”
“你太年轻,太多事情不懂。”钟垣定定地看着我,“白椴第二天就被人注射海洛因,你以为我会相信那是巧合?”
“那也不关你的事。”我把头扭向一边不去看他。
“你知道我担心你。”钟垣慢慢地说,“我发誓世界上没有第二个人比我更担心你。”
我头皮一紧,沉默着直接从他身边走过去,掏钥匙去开单元门。门开了之后我急急往里面钻,想把钟垣关在外面。钟垣看出了我的意思,刚一开门就一只脚伸过来卡住门,硬往里面挤。我用背去挤他,可钟垣劲儿不小,我没占上优势。正在这当口上楼里有一家三口从电梯里出来,说说笑笑地从单元里面要拉门。我一闪神,钟垣吱溜一下就进去了,我饮恨,跟着他上了电梯。
“幼稚。”钟垣说我。
“你才幼稚呢。”我看他一眼。
“大过年的,你别跟我赌气。”钟垣放软了声调说。
“我没跟你赌气!我就是不想看到你!”我在电梯里气急败坏地冲他吼。
叮地一声,电梯到站了,钟垣先我一步走出桥厢,站在房门口等我。
我压住火,不知为什么很生气:“钟垣,你到底想怎么样?”
钟垣眼神温和:“我没想怎么样。”
“你是不是就想听我叫你一声爸?”
钟垣眼神里稍微闪了一下,缓缓说:“……我没想过,这不重要。”
“你觉得不重要?”我声儿都开始飘了,觉得全身上下都流淌着一种长期压抑的愤怒,“你觉得你的亲生儿子二十多年都没叫过一声爸爸不重要?”我几乎要哭了,“姓钟的,你以为我不想?你以为我不想叫你一声爸?告诉你,我他妈都想了二十多年了!”
钟垣猛然抬头看着我。
“可你自己看看你做的那些混账事,哪一点像是个当父亲的了?哪一点?!”
钟垣愣了半天,终于伸手过来想摸我的脑袋,嘴里突然有点儿抖:“我不知道……我以后改行不行?”
我脑袋一偏,头昂着,鼻尖酸得像是要炸开。我想今儿不能哭,一哭这脸就丢大了。
钟垣大手盖上来,终于还是揉在我脑袋上,想揽我进他怀里,我奋力去躲,钟垣按住我说:“就今天,就今天你让我进去咱们好好儿吃顿饭行不行?”
“不行。”我闷闷地回答,“你他妈想的美。”
钟垣张了张嘴刚想说什么,他口袋里的手机就突然响了。我冷哼一声:“接电话。”
钟垣看了看来电显示,脸色明显地一变,翻开盖就接。
我从他脸上看出事情有点儿不妙,钟垣接那个电话前后不过三十秒,脸色由青到白;最后他狠狠地把线一掐跟我说:“我得走一下。”
“你爱去哪儿去哪儿。”我说了一句。
钟垣甚至没来得及向我道别就急匆匆地返回了电梯里,我站在原地一捏鼻子心想幸亏他走了,却不知道钟垣这一去竟差点儿就成了永别。


29 熬
年三十晚上,我孤家寡人的没个去处,又被张源他妈叫去吃年夜饭。张源他妈这两年老得厉害,头发开始白,太阳穴两边也大大小小地开始长斑,端菜提水什么的明显没有年轻时候那么利索。张源站在厨房里帮他妈淘米,边放水就边说,要不我给你们请个人,烧水煮饭拖地板什么的就都交给保姆做,你跟我爸每天去溜溜公园什么的,好好养老。
张源他妈呵呵一乐,说没事儿我还不老呢,你要真想找个人回来照顾我们,还不如早点结婚娶个媳妇儿回来。
张源一听这话就不吭声了。
他妈再接再厉,说怎么样,这次你们首长不是给介绍了个么,你觉得如何?
没觉得怎么样啊。张源讪讪地说。
诶,你是不是嫌人家长得不漂亮?他妈急了,说你找媳妇是过日子要那么漂亮的干什么?你们首长介绍的,人肯定踏实,不野,好管教,你要是觉得还成……
妈,又不是养猫,什么叫好管教啊?
诶,我这不就是个比方。他妈估计是看张源不乐意提这话题,住了口。
我一看气氛有点儿僵,笑着跟他妈说,源儿这不还年轻么,结婚的事儿不急嘛。再说他现在还在部队上,结了婚夫妻两个分居两地的多影响感情啊,还不如不结呢,我看这事儿再等两年张源复了员回来再说也不迟。
张源他妈见我说的也有道理,笑着点点头又忙活她的去了。
我不由看张源一眼,见他叹了口气,没说什么。我本来有些话是想开导一下他的,话到嘴边竟也说不出来了。
他的问题,本来就远比我复杂得多。
晚上我们两陪着张源他爸喝了点儿老白干,瞎扯一通当年筒子楼那点儿破事,心情畅快。聊到提水洗澡的时候我问张源:“当时整栋楼就你们家洗澡的玩意儿最豪华,那个大木桶现在还在不?”
张源他爸说在在在,搬了家就一直放在储藏室里,好久没用了。
张源一乐,说你小时候喜欢我们家那木桶子喜欢得要死,要不今儿了你一个心愿?
我说行啊你赶紧拿出来,小时候我为咱们家没木桶洗澡的事儿还跟我妈哭过呢。
我跟张源说完就热火朝天地去找木桶,张源他妈见了忍不住又数落我们一阵,边说还是边帮我们把桶搬进浴室给洗干净了,放上热水。七八点钟的时候张源他爸妈坐沙发上等着看春晚,我跟张源乐呵呵地脱了衣服赤条条就往桶里跳。
“边儿上点边儿上点,”张源一个劲用脚蹬我,“我靠你什么时候长得这么占体积了,我上高中时还能跟我爸一起在这桶里边洗澡呢。”
我们两扑腾了半天终于摆正位置,一人吊了条胳膊在桶外面,蒸汽缭绕的感觉很是不错。
我在水里迷瞪了一会儿,开玩笑说:“源儿,我猜这时候郭一臣这小子要是突然跑到你们家来,看到我们两这个阵仗可能要吐血。”
张源一笑:“他吐什么血,说我们俩酒后乱性?”
“啧啧,说不定。”我笑着用脚去蹬他,“保不准明儿大年初一的琵琶河上就多了两具浮尸。”
张源瞪我一下:“我看他最多脱了衣服一起跳进来,他从小就是做什么事儿都怕落单。”
“他要是真跳进来你还坐得住?”我笑他。
“我怎么坐不住?”张源红着脸把头转到一边。
“他要是真脱完了跳进来,再坐得住你就是阳痿。”我淫笑着下了定论。
“去你的你瞎说什么呢。”张源一脚就踢上来,都不带避让的,要不是在水里我早被他废了。
“靠,张源你还是不是人?”我骂骂咧咧地挪了挪位置。
“你还指着那玩意儿给你传宗接代?”
“你下面那根是专管生孩子用的?人生应该有更高的追求,比方说性喜悦。”
“畜生还有性喜悦呢!”
我正色道:“张源我跟你说正经的,你跟郭一臣那步伐是不是稍微能调快一点儿?你也知道你妈的心思,现在都这样了,再过几年催你结婚肯定催得更紧,你这么上不沾天下不沾地的……”
“我知道。”张源望着不知名的虚空,无力地一笑,“你说但凡一臣是个女的,我老早把他娶进门了,可有些事儿……改不了。”
“什么事儿?”
“性向。”
“什么?”我不由坐起来看着他。
“郭一臣不喜欢男人。”张源静静地说。
“他……”我瞠目结舌,“我,我一直以为他是……他是对你绕不过那个弯儿……”
“他不是同性恋,他生理上就排斥。”张源望着我,“所以我觉得你跟白椴再怎么磕磕绊绊,总归是幸福的。”

年初一过了没几天,我突然想起开学要交一份病理学论文,放假前我在学校下的CAJ论文全在我那台破本本里面,一个月前我把笔记本带到了白椴租的房子里,现在应该还在那儿。
白椴那屋的钥匙我有,问题就是现在他在不在。
本来我想白椴大病初愈,又是逢年过节的,还住在那屋子里的可能性很小。可当时愣不知道我是被什么鬼使神差的东西附了体,犹豫再三后打了个电话给肾内科的袁莉,问她白椴出院没有,知不知道他直接回的哪儿。
袁莉一听挺奇怪,说他出院了你都不知道?年前他爸的秘书来办的手续,养在家里,身子应该调得差不多了,现在就是观察有没有成瘾,不过问题应该不大。
我说那就好,谢谢你了。
袁莉说诶诶你们俩该不会是出什么事儿了吧?他爸知道你们的事儿了?
我说你别瞎猜,我就是随便问问,好好儿值你的班。
我放下电话说不上是高兴还是失落,整了整衣衫摸着钥匙就下楼开车去了。从我们家到和平小区一脚油门也快,小区门卫跟我也算是熟人了,放杆进门时还挺殷勤地冲我说了声新年快乐。
我熟门熟路地上了楼,锁没换,打开门时一切如故。其实我不来这里也才半个多月的样子,进去却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我记得笔记本是放在白椴的床头柜上,那时候我没事儿喜欢靠着白椴在床头无线上网来着,现在想起来不禁有些唏嘘。我走过去收好电源线,抱着本子正要走,想起我还有几件衣服在柜子里,打开柜子,我又想起还有鞋,还有几本书,还有个旅行背包,还有移动硬盘,还有两只尾椎戒指……
我几乎就在那一刹那伤感了,喉头上似乎有什么东西蠢蠢欲动。
我的目光流过床单流过被套流过窗外一颗歪斜的梧桐枝桠,突然觉得一切都很触目惊心,仿佛听见白椴在我耳边说我他妈好不容易喜欢你了喜欢你了喜欢你了……一个字一个字在我耳膜上跳舞,叮叮咚咚,不眠不休。那时候我才知道我想他,竟是那么抓心挠肺,百虫噬骨。
我在他房间里磨蹭了一会儿,拿了自己的几样东西,终于还是要走了。我对着白椴的房间,很想做一个轻吻的表情,正在这时候,大门突然开了。
我蓦地回头,看到白椴正站在门口盯着我,让我觉得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倒流了。
“你过来了?”白椴斜斜地依靠在门口,气色不见得多好,但比起前一段时间在医院里已经好很多了。
我觉得我的太阳穴正一跳一跳的,我在想白椴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他也是过来拿东西?那就太巧了;那就是袁莉告诉他让他过来的?也不像,这种想法未免也太自作多情了。
“东西都拿上了?”白椴抬下巴指了指我手上的电脑。
“嗯,开学要交一篇病理论文,里面有资料。”我轻轻地答着。
他瘦了,下巴很尖,颚骨上都看得出棱角了。
“不坐一会儿?”他转身带上了门,环视屋里一圈,“你看这冷门冷户地连口热水都没有,你等会儿我给你烧去。”
我想说不用,可是看着白椴走向厨房的背影我就像着了魔了,全身动也不能动,目光黏着在他身上,怎么都移不开。白椴现在瘦了,没以前有精神,气色也不太好,皮肤欠缺光泽,头发乱糟糟地顶着,一点儿也不如以前漂亮,可我就能看着他跟丢了魂儿似的,跟着他的一举一动流转目光。他提水壶的时候手上没力气,稍微抖了一下,我的心也像是猛地被猫抓了一下。
我想说不用,你不用忙了我一会儿就走。可是我舍不得,我知道我喜欢看白椴站在厨房里为我烧水,看他在炉灶前面为我操持个不停;他的背影他的颈项他毛茸茸的脑袋曾经都是我的,即使现在我也一伸手就能够到,可是我不能够,我知道我一伸手就必然会毁了他。
“你要普洱还是铁观音?”他轻声问我。
“铁观音。”
“嗯。”他从柜子里拿出茶罐舀茶叶沏好了递给我,“小心烫。”明眸深不见底。
我一下子就像是失了魂。


30 迷与惑
白椴给自己也沏了杯铁观音,十指环抱着茶杯走进客厅来,坐下,看我一眼,放了杯子开始摸烟。
“你还抽?你要是主治你能给病人开这样的医嘱?”我把他手上的烟盒抢了过来,扔在茶几上,忍不住唠叨他,“你一个做医生的,怎么不知道心疼自己。”
“一根,就一根,不抽我难受。”他看我一眼,“这都熬了好多天了,在家里我爸不让抽。”
“不行。”我赶紧把烟盒揣自己兜里,“不抽你能死?别告诉我你就是为了抽烟跑出来。”
“不是。”他看我一眼,“真的,给我一根,跟你说个事。”
我白他一眼:“说什么事你非要抽烟?”
白椴没说话,伸手过来翻我衣兜,我一僵,他顺势就靠过来,手一翻就把一盒烟给夹了出来。我瞪他,他若有若无地冲我一笑,简直要勾走我仅存的最后一丝理智。拿到烟后他坐在我旁边,慢慢地抽一支出来点上。
“你就造吧,到死了你想捐肺都没人要。”我说他。
“你很讨厌烟味儿?”他眯着眼睛问我。
“……不讨厌。”我没敢正眼看他。我想起我们有一次讨论到烟的问题,我说你要抽就抽中华,比较淡,而且贵,价钱上能让你少抽点;结果他还就真的连续买了一个月的中华。后来他说假货太多,有些仿的还不如中南海好抽,慢慢地也就停了。白椴平时酷爱本地的骄子烟,有钱的时候抽阳光,没钱了抽南骄,有时候饥渴了连X骄也能逮着抽两口。以至于我现在有了条件反射,看见芙蓉王想起郭一臣,看见玉溪想起张源,看见熊猫骄子就想起白椴。
白椴烟瘾其实很大,右手的拇指、食指和中指尖上都被熏得有些微黄。我总觉得他身上无论怎么洗都会有一股淡淡的烟草味道,在床上的时候透着些薄汗隐隐地散发开来,很是撩人……
“我也觉得,你应该不讨厌。”他斜瞄我一眼,鼻息暖暖地混合着一些烟草香味擦过我耳畔。
我终于发现我在这种时候想起那些事情是一种错误,而且这个错误没法儿挽回,白椴的眼神白椴的气息白椴的声音全都像一盆水一样泼在我身上,覆水难收。我甚至怀疑他是故意的,他的眼神那么魅惑肢体那么顺从腰身那么柔软,我忍不住,就算再经历一千次也忍不住。我觉得我快被他逼疯了,我觉得是我用小竹枝子在我们俩之间画了一条线,告诉自己一旦过去就会万劫不复;可是白椴却不停地在那边招着手,用脚把我画的界限踩得模糊不清。
他是在套我,也在套他自己。
我把手伸过去理他的头发,动作极慢,如同我理智一点一点崩溃的过程。他很听话地闭着眼睛任我梳理,我下手越来越重,最后几乎是扯着他,带着重重的情色味道。他有些疼,微微睁开眼斜睨着我,唇边是隐隐的一丝笑意,我最后的一丝理智也在这抹微笑中灰飞烟灭。
我按住他的手臂,身体俯上去,重重地吻他。白椴的回应很强烈,眯着眼追逐我的唇舌,像充满贪欲的猫;他的膝盖轻轻蹭上来,在我小腿上重重磨蹭,手指也不老实地从我羽绒服后腰伸了进来,冰冷的温度不由激得我打了个寒战。
我一惊,突然停住了。白椴的手还在我羽绒服里放着,微凉的指尖轻轻贴着我后腰的肌肤,一点一点以一种微妙的速度在下滑。我把他的手拎出来,捂在怀里放好。
“非子。”他轻声叫我。
“白椴你别招我,我怕我毁了你。”我闷闷地说。 death19.co m
他沉默一阵:“这话听着耳熟。”
“嗯。”
他又沉默,半晌终于把手从我怀里抽回来,淡淡地看我:“注射的事儿只有孤证,邱羽山叫了人顶罪,上面拿他没办法。这事儿惹得我爸有点儿毛,说要铲了邱羽山。”
我头皮紧了紧。
“你叫郭一臣小心点,他身边可能有卧底,邱羽山翻船了他第一个就死。省上现在已经怀疑杨峰卷款的事儿跟邱羽山有关系,这次新协和的拍卖有专门的人在盯。”
“嗯。”我慢慢帮他把刚刚弄乱的领角一点一点又掖回来,“听我一句话,你自己千万别扯进来。”
他突然看向一边,吸了几口气,像是把什么东西硬压下去,再次开口仍不正视我:“我觉得我特别傻,从开始到现在。”
“没有。”我嘴角带笑,不敢看他,“你那么聪明,你看整个科室的青年一代,有哪个比得上你。”
白椴冷笑一声,默默地又去摸烟,我没有阻止他。我看他点烟,点了好几次都没点上,他的手抖了又抖,最后愤然地把烟和打火机一扔,双肘撑在膝头上,脖子梗着,眼圈儿有点红。
我心疼他,可我不敢动。
“你走吧。”他垂下头说了一句。
我留恋地看看他,慢慢起身。
“还有什么东西留下的,都带走。”

春假放完没几天就是开学。开学前我照例送了张源和郭一臣上飞机,三个人都心事重重。郭一臣说非子你也别太担心,大场面我是见过的,这次就是水踩得深点儿,没啥;再说除了凫州我在云南还有茶行呢,这两年普洱涨价涨得厉害,做起帐来还比你那边方便些,有些零零星星的钱我能在茶行里消化的就在茶行消化了。
张源说你凡事还是小心点儿,你刀子上舔血没关系,别把非子的干净钱也给弄进来。
我说没事,遗产那边有我妈以前的律师管着,倒腾假帐什么的他挺在行。
张源忍不住说你律师还帮你干这事儿?
郭一臣推推他说你别少见多怪,现在的非诉律师基本上就干这个,我那茶行里还有两个呢。
张源说那你还得长点心眼儿,律师不能当饭吃,有些过经过脉的东西还得自己来,还有杨善堂那边,你也得盯着点儿。
我说知道,你们好好儿理清云南那边就行,这边的路我来铺。
郭一臣笑着来点点我的眉头,说你笑一下,才多大啊这眉心都快有皱纹了。说完了有点儿感慨,说非子,你今年二十一吧,张源,我二十一的时候在干什么?
张源哼一声:干吴刀子呢,你以为你二十一的时候纯善了?
郭一臣失笑,说你看看,我都忘了。
我们仨站在机场大厅一阵唏嘘,终于还是分开了。

开了学我到学院去交病理学论文,穿过学院走廊那排师资介绍时稍微往墙上扫了一眼,不知为什么觉得有点儿不对劲;走出几步后我还是觉得别扭,强迫自己给倒了回去,认认真真又把师资介绍给看了一遍,终于发现问题的关键。
钟垣的照片不见了。
钟垣是副教授,个人介绍跟在学院那群泰斗级的博导和教授们后面,占的篇幅相对不大,少了也不太显眼,可角落里那空缺的一块看着总有些突兀。可我当时并没太在意,心想钟垣那厮大概是要升正教授了,学院里的简介也要跟着换一换。
第二天正式开课,上午第一节就是钟垣的手术学基础。其实我们的课表早就排好,钟垣要接手我们这届的手术入门也是我早就知道的事实,可这一天真正到来的时候我还是觉得心里疙疙瘩瘩的,像是有天大的不痛快。上课时我故意迟到了一会儿,从后门溜进去,争取把自己隐藏在最后一排的角落里。
谁知手术学讲台上站着的人竟是普外的肖雁平。
我脑袋不知为什么突然就轰了一下,没有别的感觉,一种难言的不快抑或说是不详涌上了心头,费解又奇妙。
我愣了一会儿,问同桌:钟垣呢?
同桌摇头:不知道,临时换的人,说钟垣不上手术学了。
肖雁平没说是什么原因?
同桌继续摇头:没说,我们也奇怪呢,当初就是冲着钟垣才调到这个班来上课,早知道就不调了,反正调来调去都是肖雁平。
我闪了下神儿,突然想起我跟钟垣最后一次见面是在大年三十的中午,那时候钟垣接了个神秘兮兮的电话就急急忙忙地走了,整个春节期间竟然再也没来骚扰过我,怎么想都跟他的行事风格不符。我晃了晃脑袋,想把这事儿从我思考范围中晃出去,心想钟垣出什么事跟我有个屁的关系。可越是这么想我就越在意,觉得不把这事儿弄清楚了心里就没着没落的。
捱完肖雁平不咸不淡的一节手术学,我收拾了书和笔从阶梯教室往外走,心里还在嘀咕钟垣的事儿,突然一抬头就看见李学右正带着白椴朝这边走过来,看样子是要到六楼的麻醉学教研室去。
我心里一下子就像是被人用钩子翻了个个儿,整个人僵住了,没想着躲也没敢招呼,就那么愣愣地盯着他们师徒俩。
“小夏。”李学右挺轻松地跟我打招呼。
“嗯,李老师……白椴。”我讪笑着。
“你们开始上手术学了?”李学右顺便看了看教室门上的课表,不由有些惊讶,“钟垣的课?”他顿了顿,“现在是谁在上?”
我马上嗅到一丝不详:“钟垣怎么了?”
李学右很尴尬地和白椴对视了一眼。我看看白椴,白椴又为难地看了看李学右,最后终于暧昧不清地说:“院里说钟垣,好像……作风有问题。”
我一惊,心里马上说钟垣这老不正经的作风早八百年就有问题了,要不我是怎么生出来的。
白椴接着便来了句惊悚的:“……乔真,你也认识。她还是个女学生,现在怀着孩子死了,警方把钟垣作为犯罪嫌疑人,检院已经批捕了。”
我突然觉得胃像被什么人重重地打了一拳,喉上一甜,一股熟悉的暖流又急切切地涌了上来。

31死胎

    “小夏,你这身子真得好好儿养养,英年呕血不是好兆头。”李学右在麻醉学教研室里给我倒了杯热水,挺心疼地看着我。

    “他这是神经性的胆汁返流导致胃出血,长期过度焦虑。”白椴坐在角落里说话,脸被李学右办公室一盆茂盛的龟背竹挡住了,看不到表情。

    “要不你这会儿到附院去做看看,不做胃镜也弄点儿药挂挂水什么的。”李学右看看表,“这会儿没啥事,白椴,要不你陪他去?你看他这样子,折寿。”

    我刚想说不用,白椴那边已经答应了;我硬着头皮看了白椴一眼,只看到一大片龟背竹。

    “那你们赶紧去,我这会儿给消化内打电话,你们直接去就成。”李学右说完拿起听筒,“赶紧的。”

    白椴过来扶我,我看他一眼,他也盯着我,正在四目相对的时候李学右在后面嚷嚷开了:“干嘛呢,磨叽什么?”白椴连忙应了一声,拉着我出门了。

    路上我们都没说话,一路沉默着到附院,肠胃科的医生早等着给我挂水。我嫌烦,白椴瞪了我一眼,手一甩就交钱去了,我闭了嘴,看他过去帮我拿药。

    其实感觉还是挺好的。

    护士给我扎了针,两大瓶子药剂照脑门儿上悬着,前前后后得搭进去两三个小时。我乏得厉害,皱着眉躺在观察室床上,觉得全身没一块骨头是舒服的。白椴摸了摸我的额头,又摸了摸自己的,大概是觉得没事,看看我说:“你别想那么多,自己吓自己。”

    我闭了闭眼,想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可身边的事千头万绪,不知道应该从何想起。沉默了半天,我还是问他:“钟垣到底是怎么回事?”

    白椴看我:“你现在的身体状况不适合谈这个。”

    “你告诉我。”我跟他倔。

    “我告诉你了你又焦虑。”

    “我没焦虑。”

    “不焦虑你呕血?”

    我没话了,停歇了一阵,又望向他:“你就跟我说吧,不然我更焦虑。”

    白椴没说话,伸手帮我调了调点滴速度,看我一眼:“你这人,老是在为别人的事情操心,什么时候能消停点儿。有时候我真希望你别那么懂事儿。”

    我无声地注视着点滴瓶,觉得累。

    “你好好儿躺躺,挂完水我带你去法医学院,乔真的尸体就在我们学校鉴定中心。”

    凫大的法医学院原来是属于医学院的,八几年的时候单独分了出去,跟法学院越走越近,渐渐地有了官性。九十年代中期的时候法医学院大楼门口又多了一块牌子,成了凫州大学法医鉴定中心,市上省上有什么重大疑难的法医案件都爱上这儿来出尸检报告。这几年法医和临床的关系也挺好,因为尸体紧张,两个学院时不时要资源共享一下,讲师助教一级的小啰啰们都混得脸熟。白椴当助教时认识了法医学院不少人,当天去的时候一切靠他。我心情复杂地跟着白椴,心想我怎么就又把他给扯进来了;一路上我们俩什么儿女情长的话都没说,有些缠绵缱绻的温存仿佛都是过眼云烟。他知道我其实挺在意钟垣的事,跟我说了说案子,听得我心里鬼火乱冒的。

    乔真正好死在钟垣来找我的前一天晚上,开着煤气在厨房推拉门框上上的吊,看着像是自杀,可遗嘱什么的全没有。警方是怎么怀疑上钟垣的白椴还不知道,不过分局的法医官拿到尸体一解剖,发现乔真肚子里有胎儿,那法医觉得不对,又上凫大鉴定中心来出了报告。凫大这边解剖之后下了定论,说是他杀。

    细节我不知道,有机会看了尸检报告再说。白椴轻轻地补充一句,钟垣也是我老师,我不信他能做这种事。

    我太阳穴一凸一凸地跳,心想我他妈还不信呢,可我敢说乔真肚子里的孩子不是钟垣的么?我还真不敢。

    我急怒攻心,发现整个事情中我最在意的竟是这一点。

    白椴带着我到鉴定中心,大楼内部结构呈回形,楼梯间在大楼正中间,被一圈办公室藏尸房实验室包围着,楼道异常狭小,且无光。楼与楼转拐的地方成直角,相互上下的两个人要一直到转弯才能看到对方,这种设计很邪气,分明是鬼打墙的格局,不知道大楼的设计者在打什么鬼主意。

    白椴找到了责任法医带的博士生陶佳宁,陶佳宁说尸体你们当然不能看,也不一定看得懂;尸检报告老早就出了,要不我给你们翻翻副本去。趁着他找报告的空挡我问他,你们真肯定是他杀?陶佳宁从档案柜里抽出一本软皮夹,说肯定是他杀,那女的缢沟是我亲自下的刀,太典型了。

    他把尸检报告递给我,我一边翻他一边跟我说,先是尸斑,因为是上吊,所以足尖有尸斑,这很正常,可是手肘和背上也有,说明死者原先是躺着的,死后被人移动过。

    我翻开报告的复印件,迎面而来的就是乔真的颈部缢沟特写,一把黑色短胶尺作为对照物放在她锁骨上;我记得乔真下巴上有颗痣,这时也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了照片上。

    我的手突然神经质地抖了一下。

    吓着了?陶佳宁逗我。

    没有,你继续说。我看看他。

    再有就是尸斑的颜色,死者身上所有尸斑都是还原血蛋白的暗紫红色,说明死于单纯的缺氧。当时现场开着煤气,如果是死者生前就开着的话,应该有一氧化碳中毒现象,那尸斑就应该是樱红色,要漂亮一点。

    我一挑眉,心想你用的是什么词儿。那陶佳宁倒没什么反应,像是这种话说惯了。我翻了页,他又接着说:死者舌骨大角骨折,咽喉粘膜出血,这倒没什么可疑。只不过缢沟下边的皮下出血点跟缢沟明显不符,也就是说,死者的致命伤不是上吊造成的,她在被挂上去之前已经死了,而且很有可能是被扼死的。一般来说,凶手是成年男性。

    我的心里凉了一下。

    腹腔解剖的时候死者子宫里面有胎儿,发育到五六周左右。这一点很关键,死者未婚,现场没有暴力入侵现象,情杀的可能性非常大。陶佳宁推了推眼镜,说当然,这些是侦查机关负责的事儿了,我们只管鉴定。

    我压住火,问他:那胎儿你们鉴定了没有?

    陶佳宁笑了一下,说公安那边倒是送了好几份样品来让我们测胎儿的生父,其中有一份是吻合的,不过我们不知道是谁的。

    我觉得脑袋一阵晕,差点就要站不稳了。我想跟自己说不一定就是钟垣呢,万一是别人的呢,可这说法连我自己都怀疑得不得了,钟垣那畜生在男女关系方面从来都让人吐血。

    白椴过来拉拉我:别想了,要不我们今天先回去?

    我一咬牙,站着没动,对陶佳宁说:当时公安送来样品的STR图谱你这儿还有没有?

    陶佳宁说有啊,这种东西永久存档的。

    我把袖子一挽,心一横说,抽我的血,做个STR出来我自己看。

    没想到陶佳宁想都没想就答应了,笑嘻嘻地伸出手:行,六百块,明天就把报告给你。

    什么?我一愣。

    对嘛,我看在熟人的份上才收你六百块,外边的人要一千;就一千都便宜了,正规的DNA鉴定要两三千。陶佳宁仍旧笑嘻嘻的,放心,我不跟我的老板说,鉴定结果我更不会说,这是职业道德。

    我脑袋一懵,心想你他妈堂堂博士生干这勾当,太太太可耻了,社会主义的蛀虫。最后我还是摸了六百块钱给他,说一定要图谱,要全套。陶佳宁说不行,全套就九百,我跟他吹胡子瞪眼睛半天,七百五成交。

    走出鉴定中心大楼的时候,我才觉得心里有点儿空。

    你说我他妈这么巴巴地是在干什么呢?

    我把白椴送回李学右那儿,李学右大概是看出了我们之间有点儿不对劲,问你不请白椴吃个饭再走?他今儿可是围着你跑了一天呢。白椴连忙说不了,你忘了?晚上我还要到轮转科室去值班。李学右反复端详我们两个,终究也不好说什么,说了几句让我注意身体的话就让我回去了。

    我浑浑噩噩地走出教研室,突然觉得看见什么东西都烦。楼下小卖部有个年轻小姑娘天天倒扣着个痰盂头站在柜台后面描烟熏妆,平时看着还挺顺眼的,今天见了竟然想上去扇两下。

    我觉得我全身都窜着股邪火,没个地方宣泄。我低估钟垣了,这畜生在我心里面的位置太重了,真他妈太重了。

    晚上我妈的律师唐睿打电话来,说新协和的工程定了在下个月十一号拍卖,问我有什么打算。

    我说我能有什么打算,邱羽山现在是泥菩萨过江,自然有人替我收拾他;现在房地产市场泡沫得厉害,我正好不去趟这趟浑水。

    唐睿嗯了一声,说拍卖会定得太仓促,这几天又不停有人来查新协和的帐,邱羽山那边形势怕是挺严峻。

    说到这儿我心里又是一阵烦,跟他扯了会儿别的,突然想起个事儿,问他认不认识凫州比较有名的刑辩。

    他说认识是认识,你要干什么?

    我说你帮我搭个线,我有一熟人莫名其妙就背了命案,我想……能不能捞他出来。



迎接圣诞特别甜死人番外之一:攻的困惑
注:本番外情节幼稚,内容与风格均与正文脱节,请各位看官独立欣赏。

    本来么我是不想写这一岔的。

    昨天晚上把电脑借给白椴用,今儿他黑着脸把本本还回来,我瞅着他老人家脸色不善,满腹狐疑地开了电脑自己看,结果脑袋里“轰”地一下。

    “你把《第二次呼吸》给我删了?”我指着空荡荡的文件夹质问他。

    “删了。”他头都不抬一下,“色情描写太露骨,毒害青少年。”

    “你删了我移动硬盘上还有。”我端着本子不爽地转身。

    “你给我回来!”他大叫,“你怎么回事?我那形象是怎么回事?”

    我怯怯地转身:“我不就是照着你那模样写的……”

    “放屁!老子有那么娘了?”白椴刷地从身后掏出一沓打印稿,戳戳点点,“那一段呢?那一段呢?你被困在图书馆那一段呢?平安夜那一段呢?!你他妈装傻呢吗?!”

    我定睛一看,靠,白椴全打印出来了,还拿讲义夹套着,他还有脸说他不喜欢看。

    白椴冷哼一声:“你也就只敢拣着对你有利的写。”

    谁有利啊?我心里一阵窝火,你敢说你昨天晚上没有哭着喊着让我用力点儿?那声儿“非子,你快一点,再快一点不用管我”难道是我幻听?

    白椴把讲义夹往床上一扔,斜睨我一眼,带上车钥匙就出门去了。

    晚上我偷偷摸摸钻进他被窝,哼哼唧唧地环住他腰,被他不耐烦地踢开了。我开灯看他:“怎么,还生气呢?”

    “你今儿晚上就去把你小时候那段给我写了。”白椴用手肘子拐我。

    “明天明天……”我装着傻往他怀里钻。

    “过去写!!”白椴一伸脚又把我给踢下床了。

    “你就只会来这一招!”我提着裤子骂,“白椴你没意思你!”

    白椴冷冷看我一眼,翻个身睡了。

    操!写写写!

    其实那是挺早古时候的事儿了,那时候我才刚上初一,白椴张源郭一臣他们上到高二。当时白椴港片儿看多了学人家当不良少年,飞扬跋扈,上学带军刀,逮谁敲谁,正是最威风的时候。

    我和郭一臣跟着张源扛着钢管蹲大街上收拾小混混,跟白椴走的不是一条路线。那阵儿张源跟白椴还属于冷战时期,我和郭一臣都特别敏感地在我们和白椴之间划了条界限,说不上白椴到底是哪儿对不起我们,反正就是觉得不能跟他多接触,一说话一友善就好像是背叛了张源。

    然而白椴跟张源分在一个班,有阵儿还坐过前后桌,说不接触那是假的。张源后来跟我说他们有一次几何测验,白椴几何比张源好,考试的时候张源抓心挠肺地画不出辅助线,狗急跳墙了去踢白椴的凳子,白椴冷冷地看张源一眼,鄙视一通还是给张源看了。我说哦,敢情你们革命的火种就是在那时候洒下的哈。

    初一那年的圣诞节前夕,张源跟白椴不知犯什么事儿把他们班主任给惹火了,叫两个人在图书馆里抄书,当时下的命令是东周列国志一人抄一遍。张源脸都绿了,硬把我跟郭一臣拖过去做帮工,刚开始我们漏着抄,草草地糊弄了一大本上去;他们班主任一看就说不行,发了狠说抄资治通鉴,敢给我耍一个花样我叫你再抄二十四史。

    我跟郭一臣边抄边骂,说你怎么不让我们抄金瓶梅呢,那得多有激情。

    抄书其实是手段,那班主任知道我们不会好好抄,就是想让我们放了学躲在图书馆呆一会儿,别没事儿就在大街上晃荡,成为社会不安定因素。

    那阵儿凫山一中图书馆,一放学就有我、张源、郭一臣、白椴还有刘胖子和沈伟,分别盘踞在一张长桌的两头,一人面前一本书,歪歪扭扭地闷头抄书;两帮人平时横眉冷对的,这时候倒还精诚团结,时不时递个书什么的,眼神儿交流一下。

    平时我的功课闲,帮着张源抄抄也就算了;但有一次我们初中部的数学教研主任发飙似地编了一大本习题集让我们做,第二天要交了我才想起这事儿,没找到人抄,只得硬着头皮自己做。那天下午放了学,张源郭一臣他们依然磨磨蹭蹭地在图书馆抄资治通鉴,我在一边儿咬着笔头闷头做题。

    后来慢慢捱到六点半,老师规定的抄书时间终于过了;张源郭一臣一听到打铃声跟解放了似的撒欢儿就往外跑。我当时正解着方程式,半天弄不出来,心里快憋屈死了,瞪这俩一眼说你们走你们走,我这儿还有几道题做完就回去。

    郭一臣一边翻我本子一边嗤笑说非子你太弱智了,这么简单的方程组都不会解。张源瞪他说你就能耐了?你小子上初中的时候代数还补考过呢,考前还是老子去帮你偷的卷子你忘了?郭一臣一听就脸红了说放屁,你肯定记错了你不知道帮谁偷的卷子呢。

    这两人一边说一边骂骂咧咧地走了,我挺不爽,咬着笔头继续看题。这时候白椴那边的小分队也跟着要撤退了,我心里那个急啊,心说他娘的这个方程怎么就是解不出来呢。

    说话间白椴跟刘胖子、沈伟三个人的东西也收拾好了,临走前刘胖子还挺幸灾乐祸地看了我一眼。我心里蹬地火了,鉴于大靠山张源不在不好发作,只能一摔笔站起来,出门儿拐弯上厕所。

    我自我反省了一下,我初中那会儿好像就只有这点能耐。

    我在厕所里尿了一泡尿,突然觉得肚子有点儿不适,感觉是中午的爬爬虾吃多了闹肚子。当时我也没多想,捂着肚子冲进小隔间蹲坑,一泻千里,拉得那叫一个爽;边拉边想靠老子以后再也不吃爬爬虾了。

    拉舒爽了,我战战巍巍地起身,才突然发现一个很大的问题。

    没带纸。

    这问题太严重了,简直直接关系到我在这篇小说中的主角形象。可我当时没办法,只得又蹲回去,咬着腮帮子思考解决办法。

    这时候我听见外面的厕所门吱呀一声儿就开了,接着就是一个人走进来。当时图书馆已经闭馆了,整个楼没几个人,我一听那脚步声有点儿熟悉,整个人精神一振,也顾不上什么阶级敌人了,张嘴就喊:“白椴!白椴是你么?”

    那脚步声停了一下,然后对着我这扇门走过来,走了几步停下,问我:“非子?”

    “嗯,是我。”我憋红着脸蹲在坑位上,问他,“你……身上有没有纸?”

    “你上大号不带纸?”他声音里面全是笑意。

    “我忘了!你有就给我!”我气急败坏地喊。

    “你他妈先把厕所给我冲了,靠,一进来就是你那味儿。”白椴哼哼一声。

    我咬咬牙,挪动几下伸手把水箱给拉了,觉得白椴在耍我,又确认了一遍:“你确定你身上有纸?”

    “有,嗯,还挺多。”白椴话语间笑意甚浓,“非子,把门打开,我把纸递进去。”

    “你不知道从门缝塞进来?”我快被他逼疯了,“你快一点儿!不然我明儿告诉张源去。”

    “不行,你开门。”

    日,我真的快被白椴逼疯了。

    我犹豫再三,怯生生地开了条门缝,望他:“给我啊。”

    白椴很不满:“开大一点儿。”

    “你他妈耍流氓呢?”我火气有点儿上来了。

    白椴挺危险地眯了眯眼睛,转身就走。

    “别别别!你别走!我开门我开门!”我特没出息地大叫,“快点儿把纸给我!”

    白椴又哼哼一声,用特别施舍的表情从兜里摸了包纸给我。我讪讪看他一眼,觉得我简直颜面扫地了,挺可怜地挪回我那坑位上,把个人卫生问题给解决了。

    白椴的巾带一股很闷骚的香味儿,跟他这人极配;我一边擦一边骂,心想此仇不报非君子,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啊。

    我拎好裤子走出来,脚都快蹲麻了,白椴站在厕所门口似笑非笑地望着我,看得我一阵窝火。我走过去把手洗了,黑着脸跟他一同向楼下走去。

    谁知刚拐个弯儿我们俩就愣住了,就我们俩在厕所里耽搁的那一阵儿功夫,楼下的管理员居然已经把大门给锁了。当时手机尚未普及,学生手上高级点儿的只有传呼机,这种场合排不上用场,于是我不由得有点儿慌。

    “嗯……怎么办?”我看他。

    白椴挺酷地盯着那门看了半天,没表情,也没觉得他慌。过后他看我一眼,又挺淡定地往回走,找了间空教室坐上了。

    我心说这人干什么呢。

    我在白椴坐的那间空教室门口磨磨蹭蹭了一会儿,终于倚门问他:“你坐这儿干什么呢?不想办法出去?”

    他慢悠悠地摸了只烟出来抽,挺自在地看着我,一脸调戏的表情:“小非子,怕了?”

    “谁他妈怕呢?”我特别痛恨他这种态度,骂骂咧咧地迈进教室坐下来跟他杠上了,“不就是被关住了么,大不了在这儿过一晚上,有什么好怕的。”

    “嗯,听说这里晚上……”白椴极近极近地贴住我耳朵,“……会闹鬼。”

    我整个人抖了一下,不是怕鬼,而是白椴这腔调太诡异了。

    “鬼有什么好怕的。”我梗着脖子声音颤了颤。

    白椴挑挑眉,不说话,挺有兴趣地看看我。

    我被他看得心里发毛。

    我跟他沉默着挨了一会儿,冬天日短,很快天就全黑了,我渐渐看不清白椴的脸,只看到他的烟头在夜色中一闪一闪。他一直不怎么说话,就是抽抽烟,刚开始他不时会看看我,后来我看不清他了,也不知道他眼神儿在哪儿。

    我估摸着时间,差不多得晚上八点了,我妈在家里该等急了,我自己也饿得慌。

    “你不见了你家里人会不会来找?”我终于开口问他。

    “可能会。”他慢慢说,“刚刚胖子他们先回去,我爸见不到我会去找他们问。”

    “嗯。”我应了一声,心想有人知道我们在图书馆里就好。

    我又捱了一会儿,肚子突然极大声地叫了一声。

    “你倒是,刚刚才拉完现在又饿了。”白椴嗤笑一声。

    你不饿?我在肚子里骂他。

    “冷不冷?”他冷不丁地问我。

    “……不冷。”才怪。

    “你过来。”白椴幽幽地叫了一声。

    干什么?我挺警觉。

    “叫你过来就过来,别他妈磨磨唧唧的。”白椴不耐烦地又叫了一声,“我这边来。”

    我把自己朝他那个方向蠕动了几下,感觉他突然大力用胳膊把我拎了过去;我还没反应过来,整个人已经在白椴怀里了。

    放在今天来讲,那种感觉简直是爽透了,可当时我并不那么想,当时我觉得别扭,还嚷嚷着挣扎了一番。后来白椴在我耳畔沉沉念叨了一句:“你他妈别动,这样暖和点儿你不觉得?”

    我仔细感觉了一下,好像确实是。心里又别扭了一下,终于还是乖乖地任他抱着了。他两只手环着我,下巴尖靠在我头顶上,颈窝里温热的气息一个劲儿往我脖子上轻扫;人一温暖了就犯困,后来我居然靠着白椴睡着了,这一点无论在当时还是在现在对我来说都特别不可思议;尤其在当时,这事儿我愣瞒了张源和郭一臣快十年,那时候我就告诉自己:要是被他们知道我曾经一脸痴相地甜睡在白椴怀里,这俩非合伙劈了我不可。

    后来我跟白椴聊这事儿,他白眼一翻说这说明什么?说明你小子对我有一种天然的眷恋呗,说明你从小就不纯良。我说呸,那时候到底是谁不纯良来着?你说,我睡着了你有没有偷偷亲我?白椴气急了跟我扔枕头,说你小子瞎得瑟什么呢,老子当时就是单纯觉得冷把你抱着暖和,你还蹬鼻子上脸了你还!

    那天我睡着之后是在一片喧嚣声里惊醒的。一睁眼就看见白椴他爸,旁边站着我们校长,点头哈腰的一个劲儿赔不是。后来校长又通知了我妈把我拎回去了,我妈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来接我,一边掐我一边骂你个挨千刀的小兔崽子,放了学也不回家,我还以为你被人卖了呢,前天电视上还说有小孩儿被卖到山西去挖煤,你说你要是被卖了你叫你妈还怎么活……

    我挺难过地扯扯我妈,说妈我这不还没被卖么。

    这岔就算这么过去了,经过白老爹那么一弄,白椴他们班主任也取消了资治通鉴的抄写任务,任这两个混世魔王继续充当社会不安定因素。

    再后来没过几天就是圣诞节。好像就是从那几年起国人开始越来越稀罕过洋节,平安夜那天张源带着我跟郭一臣还是挺激动,三个人叽叽咕咕商量一阵儿,决定上小然乐酒吧守夜。圣诞节我妈生意那边也忙,没空管我,听说我要跟张源他们去过洋节,塞点儿钱给我说了声注意安全就放我出门了。

    我跟张源他们到了小然乐,里面群魔乱舞的全是大学生。我跟郭一臣都有点儿怯,张源脖子一梗,说怕个鸟,咱们又不是不给钱,走。

    进去之后我们仨找了个地儿坐下,屁股还没坐热就看到白椴那帮人也在酒吧里面。张源跟郭一臣当时立马就同仇敌忾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我本来也想跟上的,可不知为什么就慢了半拍;当时我心里还想,白椴这人,其实,也挺好……么。

    那晚上张源和郭一臣都点的是酒,就我一个人挺羞涩地要了杯雪碧。现在回想起来我那时候还真纯善得跟小白兔似的,也不怪白椴每次见了我都想调戏两下。地。狱。十。九。层

    后来张源跟郭一臣去上厕所,上着上着就不知道上哪儿去了,我顾左右而惶惶然,心说你们他妈的去生孩子呢这么慢,这酒吧里前是狼后是虎的,你们也真舍得把我一个人扔这儿。

    果然我心里一句话还没说完,身边居然就突然多了一个人,我猛地转头,见是一个牛高马大的年轻男人。我傻愣愣地问他干什么,那人一句话不说,一只手就直接摸上来了,从脊椎到右肾,用的还是直接滑进衣服里贴着肌肉的那种摸法,我当时就懵了,僵在那里。

    小美人儿,你一个人?那男人很猥琐地冲我笑。

    谁他妈是你的小美人儿呢?!我火了,用力格开那人的手,说你他妈嘴巴放干净点儿。

    哟,还生气哪,嗯,我喜欢。那人又缠上来了,这次从颈椎到后腰,摸得我皮都麻了。我四下一看,不是gay吧啊,怎么会有这种人?

    我瞪说你他妈毛病吧?再摸老子掐死你。

    那男人一下子就凑近了,差点儿就是嘴对嘴的架势,说你掐啊,我就喜欢你这种小美人儿掐着我,你掐啊,掐啊……

    我一阵汗毛倒竖,就在这时候,白椴终于过来了。我跟见了救星似的,挣开那男的就喊:“白椴!”

    白椴一眼没看我,直接望着那男的,一个直拳就揍过去把那男人打趴下了。

    我心里一阵毛,说你犯不着啊。

    那男人跳起来,冲白椴说你他妈干什么?

    白椴一手撑着高脚凳,另一只手摆了半天没放的地方,估计是平时军刀扛多了这会儿没刀在手上不太习惯;不过那时候白椴的气势还是挺足的,收敛下巴瞪着那男人,没说话,光眼神儿就挺能唬人。

    那男人跟白椴对视了一阵,骂骂咧咧几句,终于还是灰溜溜地走了。

    “张源他们呢?”白椴居高临下地看我,表情挺生气。

    “上……上厕所呢。”我不知为什么结结巴巴地答道。

    “谁叫你坐这儿的?”白椴继续用生气地表情审视我。

    “我们进来的时候就这里有位子……”我继续解释。

    “跟我过去。”白椴不耐烦地扬了扬脑袋,指指他的大本营。

    我把脑袋摇得像波浪鼓。

    “你还想坐这儿勾人呢?”白椴火了,“你知不知道这个位子是……”白椴话还没说完,张源跟郭一臣终于摸回来了。

    “白椴,干什么呢?”张源瞪他。

    “你现在知道过来了?”白椴理直气壮的,“你刚刚上哪儿去了?”

    “你他妈管我刚刚上哪儿去了。”张源不耐烦地应了一句。

    “别留他一个人坐这儿。”白椴又看我一眼,扔下一句话就走了,连个头也不回。

    “怎么了?”郭一臣疑惑地问我。

    “没怎么。”我讪讪地喝水,我怎么说?我说我刚刚被个男的调戏然后被白椴救了?

    “怎么,别是什么事儿瞒着我们吧,嗯?”郭一臣故意勾我下巴。

    “你才有事儿瞒着我呢,刚刚干什么去了?”

    “没怎么,找不到厕所上外面去尿的。”

    “谁信?”

    “你他妈不信拉倒,一泡尿的事儿谁稀罕跟你胡说。”

    我没再多问,说话间又有意无意地往白椴那边看了看,见他跟刘胖子几个人谈笑自若的,也再也没往这边看一眼。

    这事儿我就这么记着,到如今也算是刻骨铭心。每每回想起来,总有一种很异样的情愫在心间荡漾,说不上是幸福,可是又有点儿酥酥麻麻的感觉,很是撩人。

    我在凌晨一点二十的时候完成这篇大作,这时白椴已经快睡着了。我哼哼唧唧地把他弄起来,打开文档给他过目。

    “还凑合。”白椴下巴一抬,挺勉强的表情。

    “什么叫还凑合,”我过去搂他,“这篇简直就是呕心沥血鬼斧神工。”

    “你就瞎编吧,就你小时候那姿色谁会叫你小美人儿?”白椴冲我翻白眼。

    “你还别不信,那人当时就那么叫的。”

    白椴眉毛一挑:“那人眼睛有问题。”

    “不是,其实我觉得我小时候长得还是挺能勾人的。”我亲亲他,“要不你怎么那时候就看上去我?”

    “谁那时候看上你了?”白椴忍不住踹我,“夏念非你少自恋啊。”

    “我早就怀疑了,你不觉得你以前那个小男朋友长得就挺像我?”

    “谁啊?”

    “为了你要死要活那个。”

    “你他妈瞎说。”

    “没瞎说,是你自己没发现。”

    “你幻觉。”

    “没幻觉,你不好意思,你就是不好意思被我上了。”

    “谁,谁被你,被你……非子你干什么?!住手!几点了?我明天还要值班……唔……”

    (番外一完)



32血脉

    陶佳宁拿了我的七百五还是很殷勤,第二天中午给我打电话让我去拿图谱。我手机都差点儿拿不稳,问他:“结果怎么样?”

    “全部不吻合。”陶佳宁在那边哗哗地翻着纸说,“你的常染色体跟警方那几个样本一点儿关系也没有,嫌疑犯里面没你要找的人。”

    我半天说不出话,陶佳宁在那边喂喂喂了好几声,我才木然地问他:“你没弄错?”

    “不会弄错,我拿鉴定中心这边的机器做的,守了一晚上。”陶佳宁肯定地说,“就那几条线,我都快背住了。图谱都在我这里,你自己过来看。”

    我愕然了,挂了电话,觉得天旋地转的,找不着北了。难道警方没有把钟垣的□送检?不可能。我把拳头松开又握紧,一个很浅显又让人不敢相信的答案渐渐涌上心头:钟垣并不是我的父亲。

    这个答案让我觉得异常窝火。

    我打电话给唐睿,问他有没有关系在公安系统那边,我想见一个在押犯罪嫌疑人,立刻马上。

    唐睿说你一个人去见程序上可能还是有瑕疵,他有没有在侦查阶段委托律师,或者他的近亲属什么的。

    我忍住火,说那人整个凫州城就我一个近亲属,还不是户籍上的。

    唐睿对于我的各种古怪要求已经司空见惯,所以这次也没多问。他想了想,说办法到是有,就是寒碜点儿。我问他是什么,他说你上次不是问我要刑辩么,我倒是认识一个,叫他以法律援助的名义去见当事人。

    法律援助?我怪声怪气地反问了一句,心说那不就是专门给没钱请律师的死刑犯指派辩护人的倒霉制度么。

    唐睿说嗯,现在就这个招,你自己看着办;我跟你说的那个刑辩挺大牌,还不一定能请来。

    我脸一黑,说行,看守所门口见。

    唐睿说的那个律师叫邢戈宇,比我想象的要年轻一点,精神干练,说话做事带着很典型的刑辩风格。他说这案子我刚上手还不熟悉,既然你今天把我弄过来就是为见当事人一面,那我也不好多干涉,你们只管聊你们的,实体上的事等我上手了再说。他扫了扫我手上的几份常染色体STR分型图谱,评价了一句,这案子应该很有意思。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只看看那几张图谱就说案子有意思,也没心思跟他说这些;乔真的死到底有没有意思,跟我一点儿关系也没有。

    邢戈宇跟看守所的人熟门熟路的,交代了几下就给我安排了会面。我跟着他走到会面室,脸不由拉下了一半,整个会面室不过五六平米,中间被砖墙栏了一半,砖墙到天花板上面一道一道的全是铁栏。会面室的两边都有门,我们进去的那一半屋子里靠砖墙摆着一张写字台两把木椅,昏昏暗暗的,很压抑。

    我看邢戈宇一眼,说邢律师咱能不能换个地方?这跟探监似的。

    邢戈宇拍我一下:咱们本来就是来探监的。

    我无话,这时候对面的铁门哐嘡一声开了。我心里一抽,见法警拽了个人出来,瘦高个儿,橙马甲胸前绣着“凫看”两个字,双手拷着;他头发倒还没有剃,鸟窝一样顶在头上,脸还是那张脸,只是有点儿花,眼圈黑黑的瞪着我。

    法警替他解了手铐,让他坐着。邢戈宇站起身来,对那法警也点了点头,两个人先后出去了,剩下我跟钟垣隔着铁窗大眼瞪小眼。

    “你怎么来了?”他问我,声音哑了。

    我哆嗦了一下嘴唇,竟什么都没说出来。

    “我没杀人,我会出来的。”他继续哑哑地说,“这就是个侦查程序……你别担心我。”

    我沉默了半天,从包里把那几份STR图谱掏出来,一份一份地摊在写字台上,把台灯拉得近点儿,叫钟垣看。

    钟垣一张一张地看过去,脸上阴晴不定,半晌了才结结巴巴地问我:“这些都是……谁的?”

    我抽起最后一张:“这张是我的。”然后指了指剩下的,“这里面必然有一张是你的。”

    钟垣垂了垂眼皮,慢慢说道:“你来就是跟我说这个?”

    “你跟我没有血缘关系。”我盯着他,“这事儿你连我外公外婆都骗了。”

    他把头扭到一边,顿了顿,又转过来看我:“是。”

    “为什么这么做?”我问他,“你跟我妈到底是什么关系?”

    他低着头:“念非,这事儿你不适合知道。”

    我火了:“我不适合知道谁适合知道?你?凭什么?”

    “念非,当年这事儿光我一个人瞒不了你外公外婆。”钟垣缓缓说道,眼神被埋进一圈阴影里,“这事儿,是夏薇薇想瞒你。”

    我哽了一下,不知道说什么好,我没有想到这一层。

    “我答应过她不告诉你,你问我也没用。”钟垣用他疲惫不堪的眼神望着我,“念非,我是真想把你当儿子。”

    “不用!”我一下子站起来了,右手笔直地伸出去指着他,“钟垣,你……”

    我抖了半天,终于还是没有再说一句话。钟垣看我的眼神始终镇定,这让我很慌,我不知道该怎么办。这么多年来我一直以为我有父亲,尽管那个父亲很禽兽很畜牲,可我乐意;我乐意看他用热脸贴我的冷屁股,我乐意言行尖刻地去刺激他,我乐意看他受伤失望,不为什么,就因为他是个不合格的父亲。

    我手臂悬空了数秒,终于放下来,愤然坐下。

    我推了一张纸一支笔在他面前:“你把授权委托书签了。”

    钟垣往那张律师函上扫了一眼,又看向我。

    “你他妈签不签?”我有点儿火,“脖子伸那么长等着砍头呢?”

    钟垣愣了愣,还是摸着笔在委托书上签了字。

    “你他妈欠我的。”我恶声恶气地收好委托书。

    “是。”他淡淡答道,“谢谢了。”

    我哼了一声,转身欲走。

    “你不问问我跟乔真是怎么回事?”他在身后问我。

    “老子没兴趣!”

    邢戈宇站在院子门口抽烟,见我出来了挺惊讶:这么快?

    我淡淡地啊了一声,自己在院子里转了好几个圈,问他钟垣脱罪的几率有多少。

    他笑笑,说废话,只要人是清白的,一审我就给他弄得出来,你放心好了;整个凫州市,除了我没人敢这么跟当事人说话。

    邢戈宇拿到委托书以后就开始上手做案子,首笔律师费还是从我账上打过去的,转账的时候又弄得我心里一阵郁闷,心想等钟垣出来了我得连本带利地要回来。我突然想起白椴的话,说我这人老是在为别人的事情操心;我心说是,还是你了解我,我这人,天生就他妈一条贱命。

    邢戈宇研究了卷宗,说第一,乔真死的那天晚上有人目击钟垣的车在乔真的小区出现过,凌晨一点半钟垣家的小区录像才证明他回家;第二,乔真手机上最后一个电话是钟垣打进来的,乔真还接了,通话时间只有两秒,接通后马上挂断,但发生在法医推断的死亡时间内;第三,从乔真气管里找到了几根纤维,其中就有从钟垣羊毛围巾上落下来的;第四,钟垣没有不在场证明,乔真家里一屋子都是他的指纹。我听得眼皮一跳一跳的,直奔主题:那孩子呢?

    邢戈宇一摊手:当然是钟垣的,要不你以为警方是怎么怀疑上他的。

    操,我烦了一阵,后来又想,也好,反正现在钟垣不是我爹了,他爱怎么折腾怎么折腾去。

    这还只是证据上,你看看这动机。邢戈宇又抽给我一沓纸,啧啧称奇:乔真死前还是凫山师范的研究生,钟垣是你们凫大的教授,不知道这两人是怎么认识的,钟垣的口供说是乔真去听他的讲座,这就不说了。乔真的同学有证言,很多人都知道乔真在别的学校傍了个教授,一心想早点嫁过去,对方没同意,两人为这事儿一直很不愉快;现在乔真刚怀上孩子一个月,接了个钟垣的电话就死了。

    我听得一愣一愣的,说这他妈不是邪门儿么,证据锁链都齐全,就差犯罪人口供了。

    邢戈宇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资料,说所以啊,夏老板,这案子你得给我加钱啊。我说你有把握?邢戈宇眯着眼睛笑了笑:把握还是有的。我问是什么,他还是笑:那律师费……

    我火了,顺手扯了张杨善堂给我的银行汇票:背书!我马上背书给你!你这个奸商!!

    邢戈宇看了眼数字:别别别,没这么多。我哼了一声,找了张数额小的背书给他,邢戈宇一张脸笑得跟朵花儿似的,喜滋滋收好了汇票,摊开文件夹继续跟我谈案子。

    法医推测的死亡时间是在晚上十点到凌晨一点之间,而钟垣最后跟乔真通电话是在晚上十一点五十七分,也就是说,钟垣要在一个小时内完成从杀人到伪装现场的所有工作;但这在时间上也不是不可能。邢戈宇指尖轻轻敲着文件夹,沉吟着看我:问题的关键是在乔真的尸斑上面。

    尸斑?

    对,尸斑是因为人体血液下沉或者血红蛋白渗出血管浸染周围组织形成的,这里面的原理你们学医的应该比我清楚。邢戈宇递给我一张乔真尸检报告上的照片复印件:尸斑的形成有三个阶段,坠积期、扩散期和浸润期;乔真的尸体被人移动后形成了二次尸斑,说明移动的时候尸斑正处于第一阶段,也就是坠积期。说到这里时邢戈宇不由笑了笑:但是坠积期的尸斑只在生理死亡后2-4小时开始形成,这一点非常关键,在钟垣是凶手的前提下要合理解释这个现象只有两个可能——第一,乔真在活着的时候身上就已经有了尸斑,或者第二,乔真的尸体接了钟垣的电话。

    我听得心头一寒,说你有屁快放,别在这儿宣扬有神论。

    钟垣不是凶手,接电话的另有其人。邢戈宇淡淡地下了结论。

    你忘了还有另外一种可能。我提醒他。

    什么?

    电话是钟垣拿着乔真的手机自己接的。


33希望

    正在这时候我手机响了起来,我一看来电显示是郭一臣。我看了邢戈宇一眼,拿着手机到阳台上去接电话。

    “非子,”郭一臣开门见山,声音有点儿累,“乔真的事情你知道多少?”

    我惊了一下,心想他怎么会突然问这个,我慢慢问他:“怎么了?”

    “你他妈到现在还想瞒着我!”郭一臣在那边吼起来了,“你也是,张源也是!早八百年就知道她的消息了,为什么不告诉我?!现在人都死了,你还想瞒着?”

    我愣了愣:“一臣你别那么大反应。”

    “你明明知道我心里面有个坎儿!”郭一臣咬着牙说,“就是乔真!我过不去!”

    我懵了:“你现在还想着乔真?”

    “没有。”郭一臣声儿开始抖了,“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想着谁。”

    我心说你想着张源呢,你以为你想着谁。

    “你从哪儿知道的这事儿?”我问他。

    “刘肇青。”郭一臣极慢极恶毒,一字一顿地报出了这个名字。

    我浑身一战:“刘肇青?!”

    “他跑路到昆明来,跟我手底下一个地痞起了冲突,一路惊动到我这儿来,我就问他,到底什么事儿要跑。”郭一臣语速极慢,声音几乎不带感情,“他说,他身上有人头债,先到云南来避风头。这么多年了,我待他态度也很好,那天一起聊了聊,我就问他,杀的是谁。”

    我心里一紧。

    郭一臣继续说:“他没告诉我,我也没多问。他又在昆明待了几天,昨天就说他要走,怕云南跟凫州隔得近,想继续跑到海南去。”我听到他在电话那边点烟,声儿淡淡地,“我想,我跟他到底是故交一场,以前有什么不愉快的,到底是为了女人,不值当。”

    “一臣你有什么话捡重点说。”我快被他这种要死不活的语气折磨死了。

    “昨天晚上,我不太痛快,还是给他摆了酒送行;然后他就喝高了。”郭一臣停了停,像是在那头吐了口烟,“席上我跟他说了点儿以前的事儿,弄得他挺感动,抱着我就哭了,说他对不住我。我问他什么事儿,他说他在凫州遇到乔真了,跟个医院的教授在一起,还怀了人家的孩子。他心里气不过,那天酒喝多了又去找乔真,动手动脚地不小心就把她给掐死了。”

    我脑袋里终于轰地一下炸开了。

    “……她跟钟垣的事儿,我也是昨天才听刘肇青说。我当时就懵了,心想这事儿你没道理不知道,我问了张源,连他都知道,就瞒着……”

    “刘肇青他人呢?!”我打断他,对着手机狂吼。

    “天上呢。”郭一臣不冷不热地说了一句。

    “什么?!”这下轮到我抓狂了,恨不得冲过去掐住他,“郭一臣!你他妈有没有脑子?!”

    “怎么了?”

    “钟钟钟钟钟垣!”我气得打哆嗦,觉得这话不适合在阳台上吼,还是折回了屋子里来,“乔真的案子,钟垣作为第一嫌疑人被逮捕了,这会儿正审查起诉呢。”

    郭一臣沉默了一下。

    “你没话说了?”我痛斥他,“就你,就你还想……啊?!”我想说漂白,看了眼屋子里的邢戈宇还是忍住了。“你那一套人渣做派就不能改一改?这国家靠着你匡扶正义?你以为你是谁?”

    郭一臣在电话那头不吭声。

    “你为了一个女人……!”我骂他,“郭一臣,你英雄气短!”

    “……我郁闷,我郁闷行不行?!我以前的女人怀了别人的孩子,被别人掐死了,我难过一下行不行?!”郭一臣火了,“我这辈子就她一个女人!就她一个!现在你、张源,变着法儿地把我冲另一条道上引,你们别以为我不知道!但凡有个真心对你好的,谁不愿意低个头?但凡我要是个女的,早他妈跟张源快活去了!可我就想留着个念想,告诉自己我还是直的,不可以吗?不可以吗?!”

    我跟他都不说话了,我举着手机捱了半天,讪讪开口:“那你也不能……”

    “……那我这会儿把刘肇青运回来,扔在市局门口验明正身?”郭一臣怏怏地问我。

    “你想死差不多。”

    “那怎么办?”

    我瞄邢戈宇一眼:“钟垣的律师找到辩护突破口了,努力一下可能会证据不足不起诉。其他的……再说吧,你把……把他藏好着点儿。”我嘴上这么说,事实怎么样,只有天知道。

    我挂了电话,走回邢戈宇身边。

    “怎么了?”他看我一眼。

    “没什么,一朋友,打过来问案子进展的。”我没拿正眼看他,顺手扯了篇报告复印件在手上看。

    “你说的那种情况,不是不可能。”邢戈宇揉揉太阳穴,“可是乔真的手机上只有死者一个人的指纹,无论哪一种猜测都缺乏排他性,严格来说是应该疑罪从无的。”

    “在国内,能疑罪从无的杀人案太少了。”我看他一眼。

    “我试一下……毕竟是人命关天的大事。”邢戈宇望着我,“现在最乐观的情况,就是等真凶落网为钟垣脱罪。”

    我心一沉,心说真凶都被郭一臣正法了,警察找得到才有鬼,

    “当然,如果能证明凶手另有其人,就算没归案也能让钟垣出来。”邢戈宇无奈地笑笑,“这就只能从物证上寻找突破了,我尽力而为。”

    乔真的案子转到检察院大半个月之后,检方以证据不足为由退回公安机关补充侦查,钟垣依然在押。

    我问邢戈宇怎么回事,证据不足不就不起诉了了么?

    邢戈宇说这案子疑点太多,有得磨。检查院决定补充侦查说明这会儿钟垣的嫌疑应该小了,看他熬不熬得住,就算警方一直没有找到真凶,检察院程序倒流两次以后也只能放了钟垣。我跟他又眼巴巴地等了一个多月,检察院审了小半个月后终于还是移送起诉了。邢戈宇瞪着起诉书副本看了半天,一丢烟蒂说操,这下子硬仗来了。

    春花繁盛的时候,新协和的地皮迎来了它的第一次拍卖。我、谢锦和、周玉海还有其他几个新协和原先的股东全部出席了拍卖会,但是邱羽山没有来;不出意外地,新协和的一拍流拍了。主持人宣布流拍时周玉海他们很压抑,老谢没表情,我心里一沉,心说果然。

    新协和流拍后刚一周,唐睿那边传来消息,说新协和原来的承建商杨峰归案了,现在公安逮着杨峰的口供准备梳理邱羽山。唐睿打电话来的时候我正窝在杨善堂的地下钱庄数存折,原本笑得闭不拢的大嘴一下子就焉了,心里百感交集的,不知道是福是祸。

    中将猛于虎啊。

    最后我心一横,想管他娘的,走一步是一步。郭一臣的家底子深,洗一点算一点,大不了东窗事发了让郭一臣假死一次,弄个假护照出国抱着钱糟践。

    胡思乱想一阵后我打电话给老谢,问他听说杨峰归案的事儿没有。

    老谢在电话那头一听就很激动:“知道知道,杨峰逃到鞍山去弄了座小铁矿,可……可能得值好几千万。”老谢一提到钱连话都说不圆了,“我们这边再凑凑,弄……弄个一亿多出来,说不定能,能和解。”

    我眼睛一亮,说:“是啊,这事儿好,老谢你熬一下,说不定过了这阵儿就没事了。”

    “我也这么想呢,嘿嘿。”老谢在电话里傻乐,“我真没想到,真没想到杨峰会这么快就被抓到,真的是天不绝我。”

    提到杨峰归案,我心里又膈应了一下,心想要不是省上要铲邱羽山,他杨峰能那么快就被拎回来么。不过这对于老谢来说的确是好事,老谢是整件事儿里最无辜的人,他能脱困我真的挺高兴。

    时间又稀稀拉拉地过了快一个月,我的生活看上去竟挺平静,我都觉得自己快变成良民了。那阵儿我们学手术学基础和局部解剖,肖雁平不知道为什么一个劲儿夸我沉着冷静持刀漂亮,我心说沉着冷静那是环境造就的,持刀姿势也是跟白椴学的,我这人本身其实没啥闪光点,肖老师您白激动了。但是肖雁平每次看我拿手术刀分离组织时都跟欣赏行为艺术似地一个劲儿夸,弄得我倒不好意思。有一次肖雁平说小夏你毕了业留校吧留校吧,跟着我当普外的研究生行不,我给你一等奖学金。

    我说不了,就算我要读研也是读麻醉,不会跟着你站手术台。

    肖雁平气得直跳脚,说为什么为什么?你看看你那持弓式,多漂亮啊;那握力,哎哎,你握力得有六十公斤以上吧?我看见你那天单手用咬骨钳咬断肋骨了!还有那天上课你偷偷转止血钳玩儿呢,嗯?别装傻!你看你那双手打结,要速度有速度要牢靠有牢靠要轻柔有轻柔;嗯,还有锐性分离,弯针缝合……肖雁平眼睛快放光了:你说,你不去拿手术刀去干嘛啊,这不暴殄天物么。

    我白他一眼,没说话。

    他不屈不饶地追上来说你干吗要去读麻醉啊,你这性格不适合当麻醉师,当外科医生挺好的真的。

    我挺幽怨地看他一眼,心想是啊,我为什么想去读麻醉啊,不就是为了某些个人么。

    肖雁平看我那样以为我回心转意了,乐颠颠地说你仔细考虑一下,我副教授资格马上就下来了,等到你毕业我正好能带研究生,你就是我首席大弟子。

    我忍不住又白他一眼。

    就这么定了啊不许改了啊,肖雁平在我后面一蹦一跳的:到时候你要是跟了别人我就跟你急!

    我的良民日子在春末夏初的时候宣告结束,那天邢戈宇口吻严肃地打电话给我,说后天宣判,成败在此一举,你是不是也该来旁听一下?




34 风云

作者有话要说:JJ昨天抽了整整一晚上,后台登陆不能,抹泪,俺更个新不容易啊……
不过让各位久等了真的不好意思!!今天一早奉上更新,编辑因为昨天不能登陆后台没有开V,今儿这章会不会倒V我不知道,反正大家先看着吧:)

34
一审开庭的时候我就没去,倒不是我不想,而是这案子没公开审理,因为涉及个人隐私。我问邢戈宇这案子哪儿隐私了,他指了指手上的STR图谱,说这就是隐私。
我挑了半天眉毛,没说话。
有时候我真希望自己没去做那个常染色体鉴定。
邢戈宇叫我去听宣判的时候我愣了一下,说我要上课呢,没空,这种事情就该你们这些当律师的去做,谁叫当事人是你们的衣食父母呢。
他说你这人真怪哈,花了那么多钱去捞人,关键时候倒低调了。
我说那是我相信你的实力,再说谁告诉你是我出的钱了?你后天在庭上帮我跟他知会一声,说你的律师费都是我给垫的,叫他赶紧的给我打过来,七倍银行同期利,少一分钱我揍他。
邢戈宇说私人借贷最高利率就是四倍,你那纯粹属于私放高利贷行为。
我说你就这么跟他说,他爱还不还。
第三天的宣判,钟垣手下的一帮研究生全去旁听了。我上课路过附院的时候还专门去白椴的科室转了一圈,没见到他人,不知道是不是也去了。那天上课正遇上肖雁平一个劲儿地在讲台上炫耀他的骨瓣减压术,讲得我颅骨神经兮兮地疼,走神儿了一上午。十一点的时候邢戈宇给我发了条短信,一串感叹号,我心里暗骂这人脑袋有问题;不一会儿,钟垣的电话就打过来了。
我端详着来电显示,知道他没事儿了,有事的话不可能刚宣判就摸上手机。我一边思考,一边狠狠地把电话掐了。于是他又打,我又掐,他再打我再掐,一直到我手机没电。
回了家我打电话给邢戈宇,他挺兴奋地说没事儿了,事实不清证据不足,法院给的指控不成立无罪判决。我说嗯,邢戈宇又说嗳你知道么我为了这案子专门申请去掏死者的手指甲结果从里面掏出几片皮肤屑不属于本人……
我没等他说完就不耐烦地挂了电话。
第二个星期一上午第一节手术学基础,我照例坐得离讲台远远的,怕肖雁平讲激动了又贴过来。早上八点整的课,班上大部分都还没睡醒;我一摇一晃地抓了个煎饼果子边啃边摸书,一抬头就看见钟垣站在讲台上。
我整个人不知为什么就那么抖了三抖。
钟垣说同学们静一静静一静,开始上课了,这学期本来就是我负责你们的手术学,以前有事儿耽搁了,现在回来接替肖老师。
台下先是安静了一阵,接着又是一阵叽叽喳喳的议论声。钟垣木着脸在讲台上站了有四五分钟,台下终于没话可说了,一个个仰着脸望着他,他这才缓缓打开课件,拿起麦克风开始上课。
初夏的天气,我们都大多只穿一件长袖,偶尔有体质好的还只穿短袖。钟垣那天穿着长袖衬衫,外面竟是一件毛料西服,分明是深秋的打扮;讲台边上有个高脚凳,钟垣讲几句就要上去坐一坐,到后来干脆全程坐着,两只手撑在讲台上讲课。
牢狱之灾使他衰弱了,精神没垮,身体倒是先垮了。
我恹恹地靠墙上不想听课,心里一阵烦,说不上为什么就是烦,钟垣这样让我有点儿看不下去。第一小节下课的时候我想都没想抓起书就走了,临出教室了我看到钟垣半死不活地靠讲台上瞄我一眼。我火了,腾腾腾几步走出教室,心里骂:你他妈悲情给谁看呢?!!!
出了学院大楼,想着今天剩下的时间都没课,心情稍微好了点儿,摸钥匙开车回家。开到我们家院子门口时我习惯性刷了卡就往车库开,这时候保安室一个小保安出来叫住我,说夏先生有人找。
我一看保安室有一个小青年站在那儿,心说谁啊我不认识你。那小青年走过来特别有礼貌地对我鞠了一躬,说您好,我是漕浦区法院民二庭的书记员,我来向您送达一份文书。
我一听是法院的人,头皮都紧了,缓了半天才问:出了什么事?
那小青年和蔼一笑:没什么事,您的公司在一个涉外案件里被起诉了,我们找不到公司住所,只能来向您送达。这儿有个送达回证,麻烦您给签一下。
我接过应诉通知书一看,原告一栏莫名其妙地写着“马来西亚余晖进出口商贸有限责任公司”,而被告赫然是“凫州市辰江饮品集团有限责任公司”,一种难言的恐惧感突然一寸一寸爬上我心头。
我和郭一臣为了洗钱而专门设立的空头公司,居然被一个东南亚企业作为被告起诉了。
怎么办?这种时候只能找唐睿。
“我说句话你别不爱听。”唐睿看完起诉书不由皱着眉头看我。
“你说。”
“这摆明了有人要黑你。”唐睿冷笑一声,指着那个马来西亚余晖公司。“这种小公司我见得多了,因为涉外,法院查不到,没准儿就是一皮包公司。他打着信用证欺诈的旗号起诉你,表面上跟公权力没关系,可法院查案子的时候一旦发现你的公司有问题就会转到公诉程序。而且,就算我们把法院那一关混过了……”他对着诉求点了两点,“诉前财产保全,你在这个公司的流动资金已经全部被冻结了。”
我黑着脸想了半天,问他:“和解?反诉?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
“反诉是条路,可是不知道对方水有多深。而且辰江有很多事情我也不知道。”唐睿透过镜片目光凌厉地直视我,“有些事儿你得跟我说实话我才能帮你。”
我哽了哽,没说话。
“你妈的遗产我一直在做账,资金流动那么诡异,我不是看不出来。”他慢慢地说,“小夏,你走的这条路很危险。”
我看他:“那你站在哪边?”
“你是我的当事人,我当然站在你这边。”
“那就行了,你做好思想准备,一会儿我带你去个地方。”我站起来对他伸出几根手指,“我知道这事儿危险,你就按照正常民事程序走,别趟进来,把辰江保下来你是这个数。”
“我不是为钱,你妈对我是知遇之恩,我看着你长大,这事儿我不能不管。”
“我知道。”我点点头,“这是我心意。”
“去哪儿?”
“地下钱庄,查账。”
我跟唐睿还没来得及走到杨善堂那儿他就打电话过来了,声音挺慌:夏老板,您有个帐户被银行冻结了,怎么回事?
我说我还正想问你呢,你把我的钱弄到东南亚去搞了些什么名堂,现在有公司告我信用证欺诈。
杨善堂说不可能啊,您当初不是叫我走稳妥路线么,我拿着你的钱在海外开的全是私人户头,一共一百多个,没参与海外投资和商贸,更不可能有信用证,这您不都知道的么。
我说我知道有什么用,现在只是诉前财产保全,法院要是真查出来我就完了。我想了想又补充一句,你也完了。
杨善堂声音抖了一下,说夏老板您别吓我,我还说你这单生意大做完我就洗手不干了的。
我说没吓你,你现在帮我换一批新帐户,把没冻结的老帐户全部转移过去,动作要快!

马来西亚那个余晖公司的起诉书写得简直声泪俱下,说我们骗了他的货,从信用证到提单都有假,现在大马的银行拒付,让他们血本无归,走投无路,不得已才请求诉前保全,请共和国司法机关一定要为他们做主。
唐睿拿着起诉书反复读了三遍,大笔一挥就往法院递了一份同样声泪俱下的反诉书,说我们不认识余晖,没做过生意,余晖是个国际大骗子,想玩三方诈骗侵吞守法公民的巨额财产云云。漕浦区的法官被唐睿绕晕了,说给你们两个月举证期限,两个月以后再说。而财产保全,也终于在我向法院提供不动产担保之后解除了。
我和唐睿拿着举证通知书都松了口气,唐睿说两个月足够了,你查一查到底是谁想黑你,查到了再说。再不济,对方虚构贸易的事情总是存在的,只要法院没发现,民事方面是能保证胜诉的。
我点点头,说走一步算一步吧,真是难为你。
唐睿把举证通知书交给我:这事儿完了之后你就赶紧出来,江湖不是你待的地方,我保得了你一时,可保不了你一世。
我挺疲惫,揉揉眼,说好。
当天下午我打电话给郭一臣想说说这事儿,打过去是关机,我隔了一小时又打,还是关机,接着整个一下午怎么打都是关机。我心里狂骂,我不是不知道出现这种状况意味着什么——郭一臣那小子又跑边境去了,八成是毒品交易有大单。
我气得直想摔手机,心说我他妈在凫州为了给你洗钱正把脑袋提在腰杆上玩儿呢,你这个畜生还在边防线上拖着张源干那些混账事儿,你他妈怎么就没被人民警察给一枪崩了呢?!
我一边想一边心情不善地走进教学楼,晚上还有课,虽然不是必修但老师放了风声出来要点名,我必须得去点个卯。我刚一拐进教学楼三楼走廊,还没到教室门口就被一个突然冲过来的人影拖住了。那人拖着我直接往回折,我被拉了个踉跄,张口正要骂,却发现拉我的人是白椴;我来不及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就被他拉着一路狂奔下楼,脸上是自我认识他以来从未有过的慌张表情。
“白椴?白椴!”我边跑边叫他,“你要带我到哪儿去?”
“不要问!只管跑!”他大叫,路上的学生见了他这副不要命的模样都纷纷让道。他拉着我直接朝学校大门口跑,竟是一副逃命的架势。他一路跑到凫大南大门,不知看到了什么,突然就刹住了脚。我来不及反应,一个跟斗栽倒在地上,手肘上的皮被擦去一块;抬头一看,南大门外面停着一辆警车,我心里突然一紧。
“跑!非子!跑!不要被抓到!”白椴撕心裂肺地尖叫起来。





35 夜奔

35 夜奔
我知道出事了,一颗心狂跳起来,顾不得疼,连滚带爬地从地上撑起来就向警车的反方向跑去。那辆警车里的人好像还没注意到这边,暂时没有动静,白椴迅速地跟了上来抓着我往左:“走小西门。”
“你别跟着我!!”我吼他。
他没理会我,拖着我发足狂奔。小西门是教师宿舍出口,结构迂回曲折,外人来了七拐八拐的很容易迷路;白椴轻车熟路地带我跑出了凫大,慌慌张张地到一环路上拦了辆出租,喘着气朝司机吼:“火车南站!”
我推他:“你下去!”
“我不下去!”白椴眼睛红了,“我跟你一块儿!”
“你下不下去?!”我吼他。
“我说同学,你们还走不啊?”出租车司机从前坐上慢悠悠地掉头回来问。
“走!到火车南站。”白椴无比坚定地下了命令。
“好嘞。”那司机笑眯眯地一脚油门发动了车。
我爱恨交加地望着他。
白椴一句话也没说,从我裤兜里抽出手机,抠出电池就把SIM卡取出来给扔车窗外面去了。
我张嘴要说他,他一伸手上来把我嘴巴捂住了,紧紧贴着我耳畔叮嘱:“一会儿下了车再说。”我跟他紧贴着,我突然眼尖发现从凫大西门到小西门的方向开过来一辆警车,不由死命掐他一下,他眼疾手快按着我就扑倒在后座上了。
开过去没有?半晌我用唇形问他。
他探探头,把前后左右看了个遍,这才慢慢地把我拉起来。
这时前面那司机很不识时务地咳嗽了一声,颤巍巍地提示:“哎呀,同学,这儿是车上哈,你们要是急……”
“我们急,麻烦您开快点儿。”白椴冲前面点点头。
那司机闭了嘴,尚算尽职地把我们送到了火车南站,白椴扔了张五十的给那司机,拽着我就下车。
“你慢点儿。”我见他四处张望着有没有警察,心里不由又有些慌了起来。他在人多的地方不敢跟我说话,只是手紧紧地攥着我,满手都是汗。我没敢问他,但已经知道事情很紧急。白椴在票贩子手里买了两张从凫州到大理的硬座,离火车到站还有一小时,他跟我跑到候车大厅一隅的公共厕所里找了间靠窗的单间藏着,只等检票口检票。
我蹲在马桶盖上,他靠着抽水箱,两个人都狼狈无比。
“跟我说,怎么了?”我伸手碰碰他。
“你是不是在一个地下钱庄替郭一臣洗钱?”他问我。
“怎么了?”我焦虑地抿抿唇。
“邱羽山现在失踪了,警方查到他跟新协和有关系的大量资金都来自一个空头公司,再往下就摸到了那个地下钱庄。”白椴静静地说,“你知道洗钱案只要抓到资金流向就是坐实,杨善堂今天上午已经被先行拘留了,钱庄的流动资金全部冻结,你们的钱也……”他咬咬唇,没继续说下去。
我眼前蓦地黑了一下,只感觉浑身冰凉。
这是报应。
“本来我爸在意邱羽山的动向,并不怎么关心这个地下钱庄的案子,但是今天他听说了你的名字,很敏感,专门过来问了我几句,我这才知道。”他停了停,“还有一件事,我说了你别不爱听。”
我无力地点了点头,让他说。
“临沧边防支队的队长是我爸的老部下,裁军的时候转到武警部队去的,注意了郭一臣很久,这次想趁我爸收拾邱羽山的时候一锅端。现在郭一臣在凫州的洗钱案子已经发了,他在那边随时可能下手。”白椴一动不动地盯着我,“他手上有个杀手锏,你知道是谁么?”
我的心又凉了半截。
“张源,是卧底。”他轻轻地说。
“不可能!”我一下子就叫了起来。
“还有个事儿。”他又淡淡看我一眼,“你别生气。”
“……你说。”我都快哆嗦了。
“我刚才说的那些,有的是偷偷在我爸书房里翻到的,有的是偷听的,有的是他自己告诉我的。有一次我进他书房偷看的时候被他发现了,他没多问;今天上午他知道你被牵扯进来以后,长了个心眼,叫人上学校去打听了一圈。”白椴往厕所窗户外面瞄了一眼,“他知道我跟你的事儿了,今天我是逃出来的。”

上车前我跟白椴在火车站一人买了件旅游纪念T恤换了,又一人买一顶遮阳帽扣在脑袋上。在距检票还有不到十分钟的时间里,我们俩又在火车站的四周分头买了一本地图,一个劣质旅行背包,一个军用水壶和几盒方便面。过检票口时我们俩都很紧张,他一直扯着我,有点儿过度防范。我们俩的神经一直紧绷到火车徐徐开动才松了下来,这时候车窗外天色已暗,我拆了两盒方便面去开水间泡上给他端了回来;我把方便面贴纸撕开推到他面前:“吃点儿,别那么紧张,笑一下。”
他没去看方便面,而是看我:“明天早上到大理,下一步怎么办?”
我帮他吹了吹,看他:“我还以为你想好了,去云南找郭一臣。”
“没有,我当时就想着跑出省,什么票最好买我就买什么,正好有两张去大理的连票。”
“那也是缘。郭一臣这时候关机,应该是在临沧……”我顿了顿,下了很大决心才把这句话说完,“他还不知道张源的事,挺危险。”
“你信吗?”他转过头看我。
“不信。”
“我也不信。”他望了望窗外,突然发了狠,“我真他妈不想管这事儿。你说,你说郭一臣他干什么不好,怎么就……”
“……先吃吧,一会儿糊了就浪费了。”我疲惫地揭开自己面前的那盒面,用叉子挑起十多根面一齐往嘴里送。
他跟着我吃了会儿方便面,突然摸了摸自己身上;我不由看他,见他摸遍了身上的所有口袋。看着我:“我身上还剩三百块钱,你呢?”
我一愣,掏出钱包:“就五百三……不包括卡。”
“你那卡揣着没用,折了吧。”他叹了口气,“八百三,省着点儿用。”
“两个人八百三能过多久?”
“不知道。”
“实在不行我还能把手机给卖了,好歹买成好几千呢。”我端详着手上的空手机。
“我这儿还有个表。”白椴摸着身上,“还有这限量打火机。”
“我这鞋也能卖。”我盯着自己的脚尖。
“那也得先有人受得了你那味儿。”
我叹了口气:“你说我当时怎么没想着给你买个钻戒什么的让你天天戴着。”
白椴看我一眼,我们两都不说话了。
吃完面我收了碗拿去扔了,对桌和隔壁的两个年轻人正在拉人斗地主,也想来找我们,白椴看都不看对方一眼,戴上遮阳帽倒头装睡。那小青年又看向我,我讪笑着指指白椴:“我朋友不舒服,我看着他。”
那小青年自讨没趣地走了,不一会儿边上几个人就凑齐了开始打牌,周围也有人围观,没人往我们这边看。我靠在座椅上,转头去看白椴,见他睁着眼睛看我。
“想什么呢,你好好儿休息,养足精神明天咱漂澜沧江去。”我说他。
“行,你一个人抱根木头上澜沧江里发电去,我走214国道。”
“要是有时间,还能去看看洱海。”我低声笑笑,“下关风,上关花,苍山雪,洱海月。”
他点点头:“是挺美好。”
“我以前想过,要是有空就带着你去看看。”我看着窗外的一片浓黑,“当时刚拿到驾照,心想要是弄辆大越野,就你跟我两个人,带着帐篷马灯什么的,顺着铁路从滇池开到洱海,中间去爬一下哀牢山……”
我听见他“嗯”了一声,不说话了。我一直把头扭着去看窗外,不敢回头看他一眼。
“非子,”他轻轻叫我,“你哭了?”
“谁哭了?”我赶紧吸鼻子,“你他妈净瞎说。”
我感到他的手摸摸索索地伸过来,悄悄扣上我的五指。
“诶,火车上呢。”我捏捏他。
“握一下你要死?”他在后面骂我。
“那就让你握一下。”我哼哼唧唧地跟他扣上了。
“明天……你知道该怎么走?”他问我。
“……不知道,我没去过临沧。”我实话实说,“其实就算去过也不一定能遇上郭一臣,你想缉毒武警都抓不到他,咱们去了就是碰运气。”
“要不咱们先去驻地找张源?”白椴异想天开。
“我发现你有时候真天真。”我不由说他。
“我们只有八百三,你觉得这人生地不熟的能耗多久?”他掐我。
我想了想:“能耗多久耗多久,最后不行了我就把手机买了给你买张火车票回凫州。”
他稍微愣了一下:“那你呢?”
我慢慢转过去看他:“我怎么样都好。这事儿从头到尾跟你没关系,你顶天了就是个窝藏包庇,有你爸在你不会怎么样的。”我又转过脸,“你跟我不一样,你犯不着趟进来。”
气氛僵了一下。“那你为什么还要带着我一块儿上车?”他质问我。
我语塞了。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也许只是想留你在我身边。





36 寻

作者有话要说:兑现双日更诺言,今儿放一章上来,下一章是后天,安排H。
鞠躬……
36
火车第二天上午到了大理站,我在车上睡得很浅,还扭到了脖子。白椴下车的时候一双眼睛赤红赤红的,看来也没比我好到哪儿去。我们俩随着人流走到了火车站门口,周围四处都是拉客的出租车,身边人头攒动,密密麻麻一片陌生的海洋。
“小心点儿,车站小偷多。”他哑着嗓子提醒我。
“诶。”我应着,看着不熟悉的城市,突然觉得一切都像一场梦。
我跟他在火车上都没吃早饭,没洗脸没刷牙,胡子拉碴地一副猥琐样。这时候我们都没心思取笑对方,到公共厕所里用洗手台的水往脸上胡乱拍了两下,胡子没法刮,只能任它长着。
我跟他到火车站旁边一个小摊子上一人叫了碗米线下肚,白椴趁我给钱的功夫到隔壁小超市买了把一次性塑料小剃刀出来,眉开眼笑的。我们俩又找了间公厕钻进去就着自来水把胡子给刮了,塑料刀质量不好刮得白椴哇哇直叫,后来他要给我刮,我抬着下巴挺期待地凑过去,结果被白椴呱啦一下就弄了道血口子。我一个劲儿地倒抽气,白椴手忙脚乱地给我拍冷水说诶诶诶对不住对不住,不会留疤吧?我按着伤口说不知道,白椴说诶,你别生气啊,要不你也给我下巴上来一道?
我说算了,你把那塑料刀收好,今后不知道多少个日日夜夜咱们还得靠它。
收拾干净了出来,望着大街上车水马龙的,一时不知道该往哪儿走。
张源的驻地在临沧勐堆,平时跟郭一臣闲聊的时候也经常听他说耿马佤寨什么的,从地图上看这两个地方相距不过几十百把公里,有怒江支流穿过,紧邻缅甸边境,四周高山深谷密林地包围着,确实是个比较理想的运毒通道。
“去耿马镇?”白椴看着地图问我,用手指比了下,“离这儿怎么也得有四五百公里吧?”
我跟他面面相觑,我想了会儿又用路边公用电话打了郭一臣的手机,依然关机。白椴想了一会儿问:“他那个茶行你知不知道在哪儿?”
我一拍脑袋:“日,我太笨了,早知道我们就该在昆明下车,上市区一打听洱泰茶行就知道了。”
“他不在昆明,你去了也白去,他手下的人不一定认得你,不可能随随便便带你去交易前线。”他想了下,“郭一臣那茶行在其他地方有没有分支机构?他出来跑货总该有个落脚点什么的。”
我一愣:“我还真不知道。”平时我跟郭一臣没事又不交流这些。
我们讪讪地在大理的大街上走了一会儿,突然看到街对面一家网吧,我一个激灵拉住白椴:“知道了,咱上网查去。”
白椴一听觉得有道理,二话没说就跟着我进了网吧。好在我们俩一看就是成年人,网管没找我们要身份证;我们两找了个单间,往百度上搜洱泰茶行的名字。百度上出来十几页,基本上都是广告,我想看看郭一臣有没有做公司主页,发现没有;我在心里骂他懒,一边一条一条地点开看看有没有什么有用的信息。
“这儿有公司联系方式。”白椴指了指其中一条,念了出来,“法人代表郭一臣。”
我看着郭一臣的名字就这么明目张胆地出现在百度上,突然觉得很有喜感。我点开那网页看,郭一臣名字后面还跟着一串手机号。
“这不是他的手机号。”我看了一眼说,“他跟我们联系不是用这个号。”
“那肯定,用这种网上一搜就能搜出来的号不是找死么。”他又看了看,“你把这个公司联系方式记一下,区号是昆明的,座机应该是真的茶行联系方式。”
我把洱泰茶行的电话号码抄在火车票背面,又跟白椴在网上看了看,没什么有用的信息。这时候上网时间已经接近一小时,我跟他能抠一点儿是一点儿,急急忙忙下机结了帐就从网吧出来了。
我们找了个电话亭往洱泰茶行打电话,接听的是个小姐,估计是前台秘书什么的,问我干什么,我张口就说请找郭一臣,那小姐客客气气地说我们老板不在,有什么事您可以找我们经理,然后报了一串分机问我要不要转接。我懵了一下,回忆了半天想起郭一臣的贴身保镖里面有个叫三猫儿的,我壮着胆子问了一句你们茶行有没有一个叫三猫儿的人?那小姐挺有礼貌地说对不起我们公司没有这个人。
白椴瞪我:“哪儿有你这样问的?你听好了。”
我说怎么?他拉着我又走了几条街,换了个公用电话又打,嘶哑着嗓子跟那小姐讲着半生不熟的方言:小妹儿,你们是洱泰茶行不?
小姐在那边客气地说是。
白椴说你们老板儿收茶叶不,我们这儿有一批陈年普洱想卖出克。
小姐问请问你们是哪一年的普洱?有多少?
白椴一听就愣了,我也愣了半天,听白椴心一横胡诌道:八三年的普洱有二十斤。
我赶紧掐他,心说你这牛皮也吹得太大了,这几年普洱价格疯涨你又不是不知道,八三年陈普洱那还不跟金子似的。
那小姐一听果然来劲儿了,说您稍等我把电话转接给我们经理,他会和您进一步谈。
白椴慌了,说不忙我就是问一下,你们茶行在省城的嘛,那么远运过克好麻烦,有没有其他的点可以收?
小姐说没关系,谈好了我们可以上门看货。
我不由看白椴一眼,他也冒了一头汗出来,说那也可以,不过我们的茶叶放在临沧。
小姐笑了笑,说不用担心我们茶行在临沧有办事处的。
白椴乐了,说那就好,在哪儿?我叫我们的人把茶叶拿到你们办事处克,直接跟你们的人谈。
小姐说也可以,然后让我们等了一下,报了个地名给白椴,叫他上临沧办事处去谈生意,最后还做了一通广告,千叮咛万嘱咐让白椴一定不要把那二十斤陈普洱卖给别的茶行。
白椴把她说的地址记了下来,挂了电话后热情洋溢地把那张写着“临沧市中塘路37号”的字条拿到我鼻子面前晃了晃。
“行行行我知道你聪明,别晃了行不行?”我酸溜溜地抓过纸条。

打定了主意去临沧,我跟白椴终于不再像无头苍蝇一样没有方向。中午我跟他在大街上随便找个鸡毛小店凑合了一顿,两个人有荤有素地居然才吃了二十多块钱。我们跟老板娘打听了长途车站,嘴巴一擦就又上路了。
长途大巴沿214国道往南,从大理到临沧要开五六个钟头。客运站外面也有几个交警靠着摩托车抽烟,这次我跟白椴不知为什么都淡定了,白椴甚至还过去问了路,顺着交警的指示到车站旁边买了包土烟。
我站在候车厅里等白椴的时候无神地看着外面那几个警察,心情突然特别复杂。我拎着质量不佳的旅行包,看着周围熙熙攘攘的人群,突然明白了逃亡,对,我现在就是在逃亡。这让我觉得不可思议,一天前我还身在凫州,开着沃尔沃,心里惦记着选修课点名这种破事儿,如今竟已经身无长物地浪迹天涯了。那一个瞬间我想起很多人,想起我妈,想起外公外婆,甚至还想起了钟垣;有那么一刹那我是后悔的,我后悔卷进来,后悔帮着郭一臣洗钱。我觉得我特别混账,我告诉自己要活久一点,现在的我没脸到九泉之下去见夏薇薇。
也许我甚至不可能去到和她一样的地方,那样善良坚强的人,归宿应该是天堂。
白椴买完烟回来的时候,我拉了拉他的手,扬扬头:“四号台,票都买好了。”
他挺诧异地看了看我握着他的手。
“愣着干什么,还有二十分钟就发车了。”我捏捏他,没顾上让他惊讶,扣着他的手就拉起他往四号台走了。他没吭声,跟我牵着手并排走,车站人来人往,没人注意到我们。
“你老拉着我干吗?”他忍不住问。
“怕你走丢了。”我哼哼一声。
“我什么时候走丢过?”
“我防着。”
上了大巴一路向南,车开到云县的时候司机找了个加油站下车小解,一车的客人也跟着下车解决内急。白椴叫我在车上看着包,轮流下去,我说行,让他先下去。又过了一支烟的功夫,白椴跑回来,一只手按住我:“下面有军车。”
我吓了一跳,随即稳住他:“军车全国都有,别自己吓自己。”
“车牌是凫州的。”他又往车门的方向看了一眼,“三菱大越野,我没敢往里面仔细看。”
我心说不会这么邪吧?凫州是大军区,这边有挂着凫州牌照到处跑的军车应该很正常;再说白椴他爸的专车是红旗。
“从凫州到临沧必须经过214国道。要是昨天从凫州出发,不停地开,现在到云县不是不可能。”白椴一咬嘴唇,“你说……”
我心一横:“没事儿,你别慌,我下去看看。”
“小心点儿。”
“嗯。”
我轻手轻脚地摸下车往加油站的厕所走过去,见靠近加油站出口的地方果然停着辆白牌的越野车,驾驶室和后座上的车门半开着,估计也是车上的人下车小解。车窗上贴着曝光膜,我看不见里面,也不敢站在原地对着那车打量太久。我跟着长途大巴上的几位乘客到加油站厕所去把内急解决了,洗了手出来,瞥见一个穿着便装的男人朝这边厕所走来。
因为那人穿着便装,我没太在意。
直到走近了我才愕然惊觉:那人竟然是白骏卿!!





37 旅程

37
狭路相逢,我一身的白毛汗都出来了。
我站在原地僵直了有一两秒,全身都像被冷水泼过一般。白椴他爸离我还有两三米的时候,我蓦然转身,低着头拧开水龙头继续洗手。
白骏卿经过我身后时我心都快提到嗓子眼儿了,我洗手洗得极慢,简直要把皮搓下来。那时候我穿着从凫州火车站买来的旅游纪念T恤,头上压着遮阳帽,我想他爸应该暂时不能认出我。我对着水龙头搓了有半分多钟后,他爸终于走到厕所里间去了。
我一刻都不敢耽搁,关了龙头马上往厕所外面跑,从加油站厕所到大巴上的最后一百米,我生生用的是百米冲刺的速度。
“快点儿快点儿,全车都上齐了就等你一个人。”那司机招呼我,等我上了车就关了车门,嗤嗤嗤几声发动了大巴。
我一颗心随着大巴的重新开动终于落了地,我难以置信地回望加油站门口的军车,看到白骏卿从厕所出来跟军车里的人一边打招呼一边上车。我往白椴那边一看,很显然他也看到了。
“那不是我爸的专车,他也没穿军装。”白椴死盯着云县加油站门口的越野车说,“他是私自跑过来的。”
“你爸会知道我们的动向?”我问。
“他应该能猜到。”白椴面如死灰,“或者说,临沧的那个上校要对郭一臣下手了,他觉得我们会去通风报信。”
我心里一紧,郭一臣现在就在中缅边境线上,这种可能性不是没有,而是很大。
“他们开车了。”我看白椴一眼,他刷地一下拉上了车窗上用来遮阳的大百叶竖帘,跟我一起透过几条缝隙观察着窗外。
三菱越野跟我们开的是一路,速度明显比我们快,很快就追上了我们的大巴,并行几分钟后,把我们甩在了身后,继续沿着214国道往南。
“张源的驻地在哪儿?”白椴问我。
“勐堆。”
“今天晚上咱们连夜去勐堆。”
“在那之前要先去中塘街看看。”我咬咬牙,“找不到人就去勐堆。”

我们到达临沧市区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临沧的客运站离中塘街很近,我跟白椴下了车就一刻不停地前往中塘街37号,见门面上果然挂着洱泰茶行的招牌。
店铺里靠墙全是大大小小的装饰茶壶,主营普洱和滇红,店堂正中间一个大根雕茶台,一个小青年坐在茶台边上靠着看小说。
“你们老板在不在?”我问那小青年。
“我就是老板。”小青年放下手里的书,“两位什么事?”
“我是说你们大老板。”我环视一圈,“郭一臣在不在?”
那小青年笑眯眯地:“那是我们总行老板,我们总行在昆明,您要找他得上昆明去。”
我见他话说得滴水不漏的,心里一阵烦,想了想又交待他:“那你能不能帮我传个话,说非子和白椴在勐堆找他。”
“行,我要是有机会一定帮您说。”那小青年依然客客气气地,听了我这话态度也没见得有多大改观,想来是不知道我跟郭一臣的关系。我心里抓心挠肺的,想了半天又逼出一句:“对了,你们这茶行是不是有个人叫张源?”
我看见那小青年眼神儿变了一下,马上回答:“没有。”
白椴在后面掐我一下。
“我们是张源的朋友。”我盯着他说。
“我们茶行没有叫张源的人。”小青年依旧慈眉善目地笑着。
我气得想上去掐他,可又丝毫没办法,在那店铺里转了一圈后,我跟白椴怏怏地出来了。
郭一臣把他手下□得还真他娘的好,我阴郁地走着;白椴安慰说没事,要是那小老板把话给传到了,郭一臣会知道的。
临沧是个刚刚撤地改市的小地方,号称滇红之乡、天下普洱第一仓,名头竟比普洱市还来得大;临沧市区并不大,有一半都是茶叶店,郭一臣的铺子在里面简直就是沧海一粟。我和白椴在一家佤族人开的饭馆里吃了晚饭,天已经黑了;吃饭的时候我看到白椴两只眼皮不停地在打架,知道他昨夜在火车上一直没睡,今天一路又提心吊胆的,撑到现在已经是极限了。
我有些不忍:“要不咱们今天先休息一下,明天一早去勐堆?”
白椴昏昏欲睡地望着我:“没事儿我不困。”
“你看你那眼睛。”我止不住去戳他。
“你们要克勐堆?”佤族店老板听到我们的对话挺热情地凑过来了。
“是啊,从这儿到勐堆要多久?”我问老板。
“久哒,临沧克勐堆要先克耿马镇,再从耿马镇克南伞,最后才到勐堆。”老板点点头,“几百里地哒,挨着界桩了,路又不好走,你们克干啥?”
“旅游。”我对着那老板扯谎,“想去山里拍点照片,我朋友跟我说勐堆边境上的日出特别漂亮,我们这就想赶去明天早上拍日出。”
那佤族老板没多怀疑:“每年都有好多人到我们这儿来照相哒,但是现在天黑了莫得车搭,你们可能今天克不成了,反正日出天天都有,你也们不急哒。”老板又补充说,“要拍照片你们还可以克永德乌木龙乡拍那个中华木兰,专家说长了两三万年,都要成精了咧!”
我谢过了那个佤族老板,又向他问了点当地的事,从饭馆里出来了。我跟白椴走在街上的时候,他都要挂在我身上睡着了。
我说那个店老板都跟我们说没车了,这儿到勐堆又远,还是明天一早去吧,不然身体也吃不消。
也成,白椴昏昏沉沉地应道。
我拖着白椴在市区慢慢走,路上还提心吊胆地提防着看街上有没有军车。我跟白椴对这儿不熟,四处都找不到那种不用身份证就能住的廉价小野店。白椴被夜风吹得清醒了点儿,说要不咱们朝城外走,这儿好歹是个旅游地,看看外面有没有农家乐什么的,几十块钱一个晚上,还能洗个热水澡。
我说行,拉着他就顺着小菁河往城外走。出了城野鸡店就比较好找,我们找了家看上去干净点的小旅馆住进去,四十块钱一个双人间,定时供应热水,还能订早餐。
有了住处,洗了澡,竟像是连着睡了两天一样精神。白椴洗了澡出来跟我说快点睡,我一边趴在床上看地图一边含含糊糊地说嗯。这时候白椴凑过来跟我一块儿看地图,头发尖上还滴着水,身上的皂香一个劲儿往我鼻孔里钻。
我一个闪神就走火入魔了。
我抬头看他,见他也看着我,眼神火辣辣的,我们突然就默契了。我觉得口干舌燥,止不住自己去拉他。
他缓缓替我收起地图册,放到一边,问我:你睡这床还是那床?
我哪儿都不睡,我睡你。我一下子就把他扯下来,霸道地吻住他,一个翻身就把他按在床上,十指相扣。
我沿肩粗暴地剥下白椴的衣衫,手指顺着他的肌肉骨骼游走,在他的乳首上打圈,揪住,撕咬。我从未对他这么粗暴过,可今晚我需要宣泄。他眯起眼睛看着我,一只手臂搭上来,从我颈项后面沿背脊一路往下,攀着我的腰。我去啃噬他下颚,轻轻咬他的喉结;他一只腿分入我两腿之间,在我小腿上暧昧地磨蹭。
我低头去亲吻他锁骨,一手扣着他的双肩,重重摩挲;他在上面用下巴在我头顶上轻轻蹭着,细碎地吻我头皮。他慢慢把唇移到我额角,我感到太阳穴一阵湿热,是他在用舌尖细细舔弄。他唇舌渐渐向我眼角移动,我不由闭上眼,感受他大力掠过我的眼睑,挑起我的睫毛,一路往下亲吻我的鼻尖,最后封住我的唇。
我睁开眼看他,他一只手伸过来托住我后脑,用力抓揉着我脑后的头发,下半身跟着靠过来,隔着薄薄的布料传来他的温度,紧紧贴着我已经□的欲望。我一边和他接吻,一边配合地同他磨蹭着我的□,疯狂又充满兽性;他和我的手几乎在同时下移,在对方后背上死命地抓着。他把我的衣服剥了下来,这时我全身的重量都放在他身上,他把额头抵在我胸膛上,不断喘息;他贴着我,越来越紧,恨不得把自己揉到我身体里。我下半身肿胀得难受,我抓着他的手向下,缓缓滑进我下跨:“你摸一摸。”
他闭了眼睛,重重咬着我的锁骨,手指顺从地被我拉着滑到了我滚烫的欲望上。我拉开了自己的拉链,手指带着他握住我的□,缓缓抽动。他抬头看我,双唇顺着我的脖子又吻上来,一只手在我身子底下有力地□。他包住我的□,我包住他的手,感受他骨骼分明的指节。我被他吻着,呼吸越来越粗重,他不停地加快着手上的速度,指甲盖有意无意撩拨着我的阴囊;终于我重重按住他的手,让他不要动,我全身一僵,射在他手上。
我长长地喘了口气,他用沾满我□的一只手抚摸上来,充满□味道地将温湿的液体涂在我背上,从后腰到肩膀无限淫靡地擦过;他两眼定定看着我,那眼神儿一下子就叫我颠了。






38 四号客

38
那一晚我们两人都挺放纵,全然忘记了人在旅途,在逃亡,在生与死的一线之隔。我觉得我心里有个伤,需要今夜这温柔的放纵来弥补。我和白椴相互厮磨,翻滚,辗转,从床上折腾到床下。最后我跟他扣着手靠在床沿上,心里微微有点儿哀。
白椴枕着我肩膀,说非子你要不要再去洗一下?你闻闻你这一身儿的味道。
我揽过他,把他抱在怀里细细地闻,说你也一样,留着明天早上再洗,让我多闻一会儿。
他说诶,静静地由我抱着,抓着我的手。我们两很长一段时间都没说话,可心与心的距离却从来未曾感觉那样靠近过。我觉得那天晚上,我和他是真正结合为一体的。
最后我起身坐上床去掀被子,把枕头拍得松松软软,拉着白椴起来:“该睡了,明天还要赶路。”白椴依言起来,被我裹进薄被里。我捏他鼻子一下,起身迈向另外一张床,刚一动身就被他拉住了。
“你不跟我一起睡?”他眼睛忽闪忽闪地问我。
“这床小,你别招我,我今天没力气了。”
“谁他妈跟你说这个。”他被我说得有些脸红,“你躺我旁边我踏实点儿。”
我心头一动,俯身啄啄他的唇瓣:“行。”
“非子。”他在黑暗中叫我。
“嗯?”
“别扔下我。”
“不会,你别乱想。”我抱住他。
“我很难喜欢一个人,可是我觉得……我是真喜欢上你了。”他静静地说。
“我知道。”我拥紧他,“我也是,睡吧。”

第二天我跟他一早起来,刚坐起来就觉得腰疼,下地的时候我差点儿栽下去。我掐着自己的腰杆,后悔昨夜不该纵欲过度。我们分别又冲了澡,下楼在老板的小食堂里吃了馒头稀饭,收拾妥当了准备上路。
按照头天晚上那个佤族老板的说法,从临沧到勐堆公路只通到耿马镇,余下的一百多公里距离全部是山路,山高林密,连接着三百多公里的中缅边境线,基本上除了边防官兵和运毒马仔很少会有人去。临沧边境上贩毒的人原本就多,当地的居民一听我们想去勐堆都挺警惕,问我们要干什么。我头天晚上瞎编的要上边境线上拍日出的谎话到了城外根本没人信,有几个村民看我和白椴鬼头鬼脑的,私底下跟旁边的人嘀咕了几句,我听见他们提到“四号客”,心里一沉,没等白椴反应过来,拉着他就狂奔。
后面的村民见我们跑,更是群情激愤,哇啦哇啦地在后面喊了几嗓子我听不懂的土话。我见他们几个人作势就要追上来,扯着白椴就往一边的密林子里跑。
我跟白椴跑了有小半个小时,最后都快迷路了,见那些村民没有追上来,这才在一个草丛里蹲了下来,喝口水休息。
“出什么事了?”白椴惊魂未定地问我。
“我刚刚听见他们说‘四号客’,他们怀疑我们是毒贩。”我把水壶递给他,“这儿的原住民反毒警惕性很高,刚刚是想抓我们。”
“四号客?”白椴挺惊奇。
“嗯,我听郭一臣说过的,海洛因按纯度分二三四号,他们一般管吸毒就叫吃四号,这儿的人都这么叫。”我喘了喘,脱了鞋在草上把鞋帮子上的泥全部刮下来,“四号客在临沧是最下贱的,这儿民风又剽悍,发现了基本上不是被私刑就是被扭送。”
白椴沉默着想了半天,说:“郭一臣这是在造孽。”
“嗯。”我讪讪地应着,穿上了鞋子,“再往边境上走还有寡妇村,村里的男人全因为吸毒贩毒给抓了,整个村只剩下女人和小孩,落到那些人手里更惨。”
白椴默默地跟着我在草上蹭了蹭泥,起身看着我:“非子,我真不知道我们做得对不对。”
“我也不知道。”我缓缓望着他,“可我不能放着不管。”
我跟他休整一阵,又慢慢地往有人的地方走,站在村道上看有没有车搭。这次我跟他学聪明了,在村道上的小饭馆里买了只活母鸡,用草绳绑了翅膀拎在手上,跟村民说我们要去耿马镇找个亲戚。那些村民见我们带了只鸡,去的又是镇上,也没多怀疑,给我们指了条路,说村南口隔三差五的会有几辆小货车从这里开到耿马镇上去,叫我们过去碰碰运气。
我跟白椴顶着烈日在村南口等了有快一个小时,人都要晒脱水了,一辆拉鱼的拖板小货车终于慢悠悠地颠了过来。我跟白椴伸手拦了车,那司机估计是搭人搭惯了,倒也爽快,手一挥就让我们上车了。我跟白椴爬上货车后板,跟一筐筐鱼呆在一起,随行的那只老母鸡又扑腾了一阵,我们俩手忙脚乱地按了好久才把这畜生安顿好。
“等到耿马镇,老子找家馆子宰了你。”白椴恶狠狠地对着那只母鸡龇牙。那母鸡又扑腾一阵,被白椴一脚踢到两只鱼篓中间去了。
“你慈悲点儿,刚刚这只鸡还掩护了我们呢。”我从包里翻出一根土烟递给他,“歇下火,你看你现在急的。”
白椴接过烟点了,我本来不抽烟,这时候也跟着点了一支叼在嘴上。白椴买的土烟是用手卷的,没滤嘴儿,抽起来很劲;若是平时我一定受不了,可偏偏在这时候狠狠抽两口,极过瘾。
我们在那鱼贩子的车上颠了有两三个小时,一路全是山道,若不是有烟叶压着我一早吐了。那司机把我们拉到勐撒镇,他的目的地就到了,我们下车时他挺热心地跟我们说从这儿再坐一个多小时的车就能到耿马,完了还送我们两一尾鱼,用草绳穿着叫我们下酒。
我跟白椴拎着一只鸡一条鱼,继续在路边上等车。
这次我们没等多久就等来一辆拉煤的拖拉机,正好是去耿马。起先那司机不让我们上,白椴又是递烟又是点头,把老母鸡都送出去了,那司机终于松了口,答应让我们上车。拖拉机上没多的地方,我跟白椴只能坐在后面的一车煤上,一坐就是一屁股黑,手上也全是黑的,只能忍着。那司机见我们坐好了,又骂骂咧咧地叮嘱几句不准偷煤;我心说谁稀罕你那煤,但到底没当面发作,疙疙瘩瘩地上路了。
当时我跟白椴也没细想,耿马不缺煤,怎么会有人专门从外面运煤进去。
我跟白椴坐在煤上一路颠到华侨农场,这时候离耿马已经很近了。农场边上有个边防哨卡,拖拉机跟在前面几辆车后面停了停,等着过卡。
白椴有点儿小紧张,我说没事儿,我们又不是全国通缉犯,身上又没啥没违禁品,不怕。我跟他趁着检查的时候跳下拖拉机活动筋骨,围着前面几辆车看热闹。
轮到我们这车检查的时候,前面那司机跳下来对着上来的战士一个劲地点头哈腰,还递了烟过去,那战士没理他,脸上一副铁面无私的表情看得我跟白椴都挺过瘾,心想谁叫你势利眼来着。那战士瞄了司机一眼,转回头去朝哨卡里递了个眼色,里面就有个个子高一点儿的战士牵着一只大狼狗出来了。
我们车上的母鸡一看见狼狗就一个劲儿地扑翅膀咯咯叫。
我跟白椴同时发觉势头有点儿不对。
高个子战士牵着狗慢慢地朝拖拉机靠近,我看见那司机的神色越来越紧张。那狼狗快要走到发动机前面了,我一掐白椴:跑!
几乎在同时,那只大狼狗对着拖拉机轮胎凶猛地咆哮起来。
真他妈倒了血霉了!居然搭上了辆运毒的贼车!
我跟白椴一跑,边防战士的全部注意力都被我们牵了过来。我跟他还没跑上几步,身后居然开枪了,一梭子子弹全打在我跟白椴的脚边。我腿都快吓软了,没工夫哆嗦,使出吃奶的劲儿狂奔,往山上林子深的地方跑。
后面的枪声还在响,我估计那拖拉机司机也懵了,肯定纳闷他被发现了我们跑什么。我跟白椴在林子里连滚带爬,慌不择路,哪儿的草深往哪儿躲;这时候后面不停有人说话的声音和脚步声,看来至少有一个班的战斗力出动。
我跟他没命地跑,和战士们你追我赶了有大半个小时,中间我差点儿还挨了一枪,子弹贴着我左肩飞过,烧破衣服在我身上留了道弹痕,鲜血外涌。没过多久天上突然有一道雷劈下来,我们都吓了一跳,还没来得及反应,豆子大的雨点就砸下来了。
道路变得泥泞了起来,白椴一脚滑,惊叫了一声,一颗子弹马上飞过来。我扑倒他,在地上滚了几滚,刚喘口气就愣住了。
我跟白椴已经逃到了山崖边上,再往下就是滔滔江水;看来熟悉地形的官兵们是故意把我们朝这条路上逼的。
怎么办?我用眼神问白椴。
跳!他咬牙切齿。
我跟他没有半分犹豫,纵身跳下悬崖。
我在江水里被砸得生痛,呛了几口水之后浮出水面,想看看白椴在哪里。谁知刚刚回过神来,居然看到追我们的一个战士也跟着跳下山崖来了!
我一阵头皮发麻:最可爱的人,你们也太拼命了!!




39 密林

39
我看到那名战士跳下来,趁他还没有浮出水面的时候拼命往对面河岸边的石头上游去,那边巨石块多,比较好藏身。这时候我看不见白椴,只能一边游一边四处望,生怕他出了什么事。
这时候那个跳下崖的战士已经浮出了水面,我深吸一口气,急忙潜进水里,怕他发现我。我又朝着对岸的方向刨了几下,可是越到河心水越急,我几乎把持不住方向。我在水底刨了一两分钟,感觉没游多远,气又快憋不住了,急忙把头伸出水面换气。谁知我刚一出水头上就是一排子弹扫过来,我一惊,竟是上面山崖上的战士在扫我,亏得水流急,要不我早没命了。那个跳下水的战士听到枪往这边打,知道是上面的战友在为他指路,奋力朝我这边游过来,我心里一慌,匆匆忙忙吸了口气又潜到水里,也顾不上气憋得足不足,四肢划动只管往对岸跑。
我在水下待了足足有三五分钟,觉得肺都要炸开了。我想我要死了,不是被淹死就是被子弹打死;死我不怕,可是不明不白地死在这个地方,确实很难看。我正胡思乱想着,突然感觉有人大力拖住我,我以为是那个战士抓到我了,一慌又呛了几口水。我正想挣脱他,突然感觉那个人大力托住我的后脑勺,一双柔软的唇瓣就那么覆上来,用的竟是人工呼吸的标准姿势。
是白椴,我心里安了安。
他度了几口气给我,我缓了阵心里稍微好受了些。他拖着我迅速朝一个方向游,速度比我快。又过了两三分钟左右,我听到他出水的声音,我也跟着出水,狠狠吸了口气,觉得空气从来没有这么甜美过。
我打量了一下四周,见白椴躲在我一直想游过去的那几块巨石后面,从上面的山崖上也看不到我们,那个跳下来的战士还在江心扑腾,没有发现我们。
我大气不敢出一口,见白椴死盯着山崖上草丛的动向看了看,半晌才说:“他们收兵了。”
“你怎么知道?”我问他。
“你看草丛的动向。”他指了指对岸,“这儿江心的水太急,目标追丢后他们不可能让战友再去冒生命危险。”
果然会了一会儿就有一根吊绳从山崖上垂下来,那个在水里的战士灰心丧气地顺着绳子爬上去了。白椴在水里又观察了半天草丛,确定人都走光了才示意我上岸。
我们清理了一下身上的伤口,我左臂挨了道弹痕,脸上跟手上全是被草割破的血,狼狈不堪,而白椴却跟没事似的。我一阵纳闷,说你小子有护身符不成,怎么什么东西都朝着我身上招呼。白椴说那是你没有野战经验,我说难道你有?白椴淡淡看我一眼,说我十六七岁的时候我爸就硬要我跟着新兵五公里负重越野跑,刚刚那一段跑起来还不跟玩儿似的。
我默然了,心里隐隐约约地还是有点儿高兴,大有自家孩子最俊俏的护短心理;感觉白椴是我的宝贝,别人都没有,就我一个人能时不时地拿出来炫耀一下,眼馋一下别人,一想到这一岔心里就跟吃了蜜似的。白椴横我说你他妈贼贱兮兮地跟那儿笑什么呢,我说没,这是咱们胜利大逃亡我高兴的。
热带的雨来得快去的也快,我跟白椴上了岸后又下了一会儿雨就停了。我跟他一人一身水,清理了一下行李,我的手机被水一泡肯定报废了,早知道就早点卖了换成钱。白椴的打火机倒还没废,就是不知道还剩多少油,这荒郊野外的火种珍贵,我叫他不要乱点。我跟他找块空地生了堆火烤衣服,折腾这么大半天肚子都饿了,旅行包里还有一袋没开封的方便面,我跟他一人一半拆了扔嘴里干嚼着吃。
我边嚼方便面边翻开被水泡得黏糊糊的地图册,说失策了,咱们来之前还该买个指南针,现在我们连往哪儿走都不知道。
白椴没吭声,盯着地图看了半天,又打量了一下四周,突然指着流水下游说:“那边是耿马。”
我一愣,知道他有五公里负重越野跑的底子垫着,不会乱下结论,但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你怎么知道?”
谁知他白眼一翻:“直觉。”
我没好意思说他,坐下来继续啃我的方便面。过一会儿我跟他的衣服都干了,鞋子一时半会儿烤不干,云南边陲毒虫横行的我们又不敢赤着脚走,只得穿着湿鞋熄了火继续前进。
白椴刚刚指的是下游,我看这周围高山密林的,也只可能在下游有人聚集,索性跟他一起沿着水流走,碰碰运气。
一路上遇到好几条蛇,也不知有没有毒,白椴眼皮都不眨一下就跨过去了。我心里有点儿怕,可面子上到底还有几分做人老公的自觉,也只能硬着头皮绕过去,末了回头对那蛇报以怨毒的目光。
我们又沿着河走了有一个多小时,一路上的风光都没什么变化。我牵着白椴开玩笑说,要是我们这会儿带着数码相机多好啊,还能合个影什么的,你看这儿花花草草的多漂亮。白椴笑着看我,说你倒是乐观,来唱首歌给大爷听听。我说行啊你要听什么?白椴说我要听太阳出来喜洋洋,我说你看你那品味!白椴一翻白眼说你不唱算了。
我说我唱唱唱。
太阳出来咯喂,喜洋洋咯——喂——
挑起扁担啷啷侧——哐侧——
上山岗咯——喂——
我声情并茂,手舞足蹈,在前面做了个扭秧歌的动作,把白椴逗得笑弯了腰。我张着嘴正要唱第二段,突然觉得身后的草丛里飞快地响了一下,像是有人跑过的声音。我脸上一僵,白椴也听到了,这声音不是有人就是有猛兽,无论是什么都不是好东西。我向他递了个眼色,拔腿就跑。
我跟他沿着河跑,那声音竟追了上来,而且越跟越紧,还有拨开草丛的声响。我知道不是兽了,可又觉得奇怪,要是边防官兵这时候早开枪了。
我跟白椴跑到一处河水汇流的地方,我愣了一下,摸不准往哪边跑。白椴拉了我一把,朝一边的林子里钻去。我和他刚跑了几步,从林子边上竟又窜出来两个人,背着步枪,其中一个人前面竟还端着五六式冲锋枪。我当时都快懵了,急中生智取下背上的旅行包就朝端着冲锋枪那人脸上扔去,抓着白椴没命地朝反方向跑。
“夏、夏老板!是我!”后面那端着冲锋枪的人叫起来。
我听着这声儿有点熟,又是叫我夏老板,不由停了脚步往后看。这一看我差点儿就跪下了,心里竟有一种找到组织的感觉,我激动地喊:“三猫儿?!”
那端着冲锋枪的人正是郭一臣的一个贴身保镖三猫儿。
白椴听我这么叫也放心了,停住脚步回头去看那两个人。这时候一直在我们身后追的人也赶了上来,见了三猫儿就打招呼:“三哥,我可把他们给找到了。”
我定睛一看,追我们那人可不就是临沧茶行的那个小老板么。
我跟郭一臣是过命的兄弟,在他手下眼里除了他跟张源就我地位最高。现在三猫儿他们见了我都毕恭毕敬的,连昨天那个小老板现在也一改当初的油滑态度,严肃了不少。我看他们一眼,问:“你们怎么在这儿?郭一臣呢?”
“老大上源哥那儿接货去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三猫儿看看我跟白椴,“倒是夏老板你们怎么在这儿?昨天我听小顺(他指了指临沧茶行的小老板)一说有人要去勐堆找老大就知道是你们了;今天一路追过来,听说华侨农场那边追丢了两个用拖拉机轮胎运毒的马仔,我一听那形容就知道是你们。夏老板你们还真是厉害,难得听说有人在关卡上被发现了还能逃脱的,你们还没带枪。”
“郭一臣现在是一个人在勐堆?”白椴冷不丁问了一句。
“不是,老大带了几个人去115界桩那边,留我们几个在耿马镇接应。”三猫儿笑笑,“勐堆那边有源哥,危险不大。”
“有他在危险才大呢!”我不由叫起来,像只被踩到尾巴的猫。许多天来我一直不敢正视这个事实,我极不愿承认张源是卧底;我不信,我不信他眉间心上的挂念,我不信他因心疼而微皱的眉头,我不信他写满柔情的眼神,我不信他的无奈他的哀伤他的惆怅他的痛苦与挣扎——全部都是假的。
“怎么了?”三猫儿不解地看着我。
“张源是临沧支队安插在郭一臣身边的卧底,双重卧底。”白椴替我把话说了,“郭一臣现在有危险。”
“什么?!”那个叫小顺的茶行小老板第一个叫起来,“源哥怎么可能是卧底?!”
三猫儿也愣愣地摇头:“……不,不可能,你们一定是哪儿弄错了……”
“我也不信,可这话是临沧边防支队的上校在电话里亲口说的。”白椴轻轻看了那三个人一眼,“现在凫州军区有人亲自到临沧来压阵,设伏堵卡可能就是这几天的事儿,要是现在联系不到郭一臣,他很有可能会死在界桩那里。”





圣诞特别甜死人番外之二:受的困惑(上)

注:本番外情节幼稚,内容与风格均与正文脱节,请各位看官独立欣赏。
又注:若硬要将本番外与正文挂钩,则故事发生在非子和小白同住和平小区那段时间,正值全文和平年代,请打消顾虑继续欣赏。

(一)
今年圣诞郭一臣死赖活赖地要回凫州来过,我说你什么事儿,那小子支支吾吾地说没什么,我说你到底什么事儿,他一火说你他妈在医疗事故那儿还欠着老子人情呢,我圣诞节回来让你请吃一顿饭都不行?
我说行行行,我这不担心你么,谁知道你是不是在云南那边儿被老边盯上了过来跑路的。
郭一臣说盯我的老边就是张源,我躲什么躲。
好好好,你什么时候到给我吱个声儿,我好准备。
行。
“谁啊?”白椴靠床头上慢悠悠地问。
“郭一臣,说要回来过圣诞节。”我边掀被子边上床。
“你他妈给我下去,洗脚没有,一腿子泥就往我床上蹭。”白椴边踢我边问,“郭一臣?他怎么突然想着回来?”
“我怎么知道,看他那和尚模样也不像是个过洋节的人啊。”我不爽地下床,“我哪儿一腿泥了?一天不洗脚会死啊。”
“会死。”白椴点点头,“你今儿要是不洗脚就别想上老子的床。”
“我这脚干净着呢,又不是你,一天不洗就有味儿。”我嘟嘟囔囔地去倒水。
“你他妈才有味儿呢!”白椴横我一眼,下巴一抬,“那什么,顺便灌个热水袋给我,晚上睡觉脚冷。”
“你沾床就睡当然冷……”我极小声地抱怨一句,没敢让他听到,灌好了热水袋递给他,他挺满足,跟抱儿子似的把水袋给抱住了。
我嫉妒地看了看那个热水袋,讪讪地去洗了脚,搓着手跳到他床上,吧唧在他脸上来了一下,他哼哼了一声,继续翻他的书。
我在他脸颊上蹭了蹭,双臂缓缓地环住他,下巴搁在他肩膀上,跟他一块儿看书。白椴看的是血流动力学,说实话我看不太懂,也没想着看。这大冬天的两个人相互依偎在暖烘烘的被子里,不干点儿什么简直有点伤天害理。
可是偏偏白椴不这么认为。
我极慢极慢地用大腿轻轻蹭他,右手悄悄下滑,一点一点探进他裤头,缓缓地磨蹭。
他渐渐地有了反应。他放下书,看我一眼。
我帮他拿过书放在床头柜上,顺势把他放倒在靠枕上,嘴唇细细碎碎地吻他的脸颊和额头,最后落在他的唇上。他轻哼了一声,顺从地启开唇瓣任我蹂躏,我大力滑进他衣衫,搓揉他的乳首。他有些难耐,昂起脖子,眼睛微微闭着。
到此为止,形势一片大好。
我猴急地去扒他裤头,刚扯下一小段手就被他抓住了。我愣了一下,定神看他,他挺尴尬地望着我,沉默了半天说:“今儿能不能……”
我泄气了,磨磨蹭蹭地抱住他,不肯放弃地在他脸上亲了两下:“你不想?你看你都硬了。”
“嗯。”白椴翻了个身,“我今天不方便。”
我被他这说法弄得有点儿无名火:“你不方便?你经期不顺?”
这不怪我,白椴这么“不方便”已经很多天了。
白椴回头瞪我一眼,自顾自地又转过去,耳朵有点儿红:“你他妈一天不做要死?”
“这不是一天两天的问题!”我不依不饶地去戳他,“一个星期了!你一个星期没跟我做,就是来月经也该完了啊!”
“做做做!你烦不烦?”白椴气急败坏地拉了灯,“就这种事儿亏你还好意思这么大声儿喊出来。”
我怎么就不好意思了,追求快乐乃做人之本。
我讪讪地跟着他躺下来,极不甘心地去环他的腰,被他刨开了,我又环上去,他动了动,终于没再反抗,别别扭扭地跟我抱着睡了。

第二天学校里一天的课,晚上我没在白椴那儿住。第三天,郭一臣就打电话来叫我接风了。
我翘了课去接机,没告诉白椴。郭一臣一个人单枪匹马杀回来的,见了我抬手就是两斤普洱:“十年的,没别的孝敬你,就这个靠谱点儿。”
我闻了闻:“还不错。”伸手一勾他脖子,“去哪儿?正好现在身上有现金,五十块钱以内,随你点。”
“德行。”郭一臣用手指头戳我,“板凳串串儿,几年没去吃了,今儿两个人五十块钱正好,还能开瓶啤酒。”
“平安夜,你去吃串串儿?”我挺惊讶地看了看他,“郭一臣你真没追求。”
“你有追求,老子大老远的跑过来你拿五十块钱打发我。”郭一臣一摘围巾,“上车。”
最后我跟郭一臣跑到一个小资兮兮的地界去切了半天牛排,服务生还挺殷勤地送了我们一盒圣饼。吃了饭我们俩出门就遇上一群中学生在大街上喷飘雪,鸡叫鹅叫地到处追。我躲都躲不及,可郭一臣看着看着就来劲儿了,手指头一勾说来不来?我没兴趣地问郭一臣你今年几岁?他没理我,一回头就上路边去买了一小瓶,边看我边使劲儿摇,眉眼弯弯地一肚子坏水儿相,我大叫郭一臣你你你干什么?!还没来得及跑呢他那边一阵人造雪花就铺天盖地地喷过来了,我说操,他越喷越来劲,弄得我一脑袋都是。那时候大街上混战的人挺多,那帮高中生一看郭一臣这么能闹腾全涌上来了。郭一臣玩儿得不亦乐乎,我就惨了,到后来全身上下没一处是干的,一脑袋雪花,一身都是香味儿。郭一臣乐呵呵地搭着我,问:够不够劲?我说够你妈个头,快点儿回去洗个澡,这么又湿又冷的仔细回头得肺炎。
我跟他在街上走了一会儿,我问他回哪儿,回他家还是怎么的。
郭一臣说这次回来我没跟家里说,上你那儿去。
我心里一阵纳闷儿,心想你这孩子今年吃多了怎么的,怎么突然神叨叨地想起这一岔。郭一臣没跟我多解释,一路上又去买了一大堆吃食,拎了几瓶啤酒跟着我上楼。
“郭一臣你买那些玩意儿干什么呢?这么晚了还想跟我把盏言欢?”我开了门放了钥匙伸手就去翻他拎回来的塑料袋。
“这不就图个气氛么,”郭一臣低眉顺眼地斜瞄我,“那什么,一会儿有个事儿跟你商量。”
“什么事?”我问他。
“一会儿!”郭一臣不耐烦地冲我挥一挥手,脱了外套往我沙发上一扔,自己先进浴室防水去了。
“你倒不客气。”我冲着他的背影嚷嚷,“老子身上还湿着呢,都不让我先洗,什么人啊你是。”
郭一臣一听,香肩半露地探了个脑袋出来,食指一勾,一副妖精相:“要不咱俩一起?”
“不了,有人要骂。”我怪声怪气地冲他笑。
“白椴?”
“装傻吧你就。”
郭一臣白我一眼,没说话就把门给关上了。
我等他进去之后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身上半干不湿的未免觉得冷,心想这大过节的咱不能拿革命本钱开玩笑,顺手开了空调开始换衣服,先把那身儿被喷雪弄湿的衣服解决掉才是正经事儿。
当时郭一臣在浴室洗澡,房间里就我一个人,也没什么过多的顾忌。我把空调直接开到暖风30度,全身扒得只剩条内裤,打开衣柜开始找替换的衣服。刚动手没几秒钟,我就听到玄关那边啪嗒一下,我一愣,条件反射地起身朝寝室门外探,看到白椴进来了。
他有我家的钥匙,这时候进来也不奇怪。
我光着身子有点儿尴尬,但在他面前只穿内裤还不至于不好意思。我点点头:“白椴,你怎么过来了?”
白椴当时看我的眼神儿特别严肃:“你手机怎么关机?”
“我手机关机?”我愣了愣,“别是没电了吧?”说完我又满世界找我刚刚脱下来的外套,从兜里掏出手机一看,“诶,还真没电了。”
“怎么了?”我看他有点儿不高兴,没顾着穿衣服就凑过去揽他,途中自我反省了一下,“别呀,生气了?不就是平安夜么,明儿才是25号,要不我明儿陪你过?”
“谁跟你说这个。”白椴挺不高兴地白我一眼,坐下来,摸烟,“你今儿跟谁一块儿呢?”
“没谁,郭一臣。”我挠挠头,“他不是说要回来过节么,我去陪的他。”
“哦。”白椴眉毛挑了一下。
我突然觉得他脸色有点儿不善。
正在这关口上,郭一臣热气腾腾地从浴室里迈出来了,一身滴着水,小嘴儿抿着,眼睛一眨一眨的乍一看挺天真;他人本来就挺清秀,现在端着一副美人出浴的架势,简直恨不得自己是杨贵妃。
我一看他这样脸就绿了,白椴不乱想我自己都要乱想。我心说郭一臣你他妈故意的吧,有你这么勾人的么?
“非子,找件衣服给我。”他落井下石地来了一句,然后就看见白椴了,“哟,白椴来了?”说完挺□地又看看我:“非子,这跟这儿脱光了干嘛呢?你这是想我呢还是想白椴呢?”
我脑袋里轰地一下,真想找块豆腐撞死。
“什么时候到的,都不跟我说一声。”白椴盯着郭一臣,眼角一跳一跳的。
“今儿下午刚到的,非子过来接的机,我还以为你知道。”郭一臣挺随意地顺手扯了块我的毛巾就开始擦头,“什么时候一起吃个饭?这大半年不见了也怪想的。”
“嗯,是。”我看到白椴眼睛都快变红了,冷冷清清地哼了一声儿,摸出手机来看了时间,“挺晚了我也该回去了,吃饭的事儿你跟非子定,说好了直接通知我就行。”
“嗯,行,到时候通知你。”郭一臣点点头。
“行,那我走了。”白椴看都不看我一眼,一脸假笑地起身朝门口走去。
“白椴!”我急了叫他一声。
“好好睡。”他回头恶狠狠地看我一眼,硬扯出一个笑容,“不用送我,我开车回去。”
“白椴!”我急急追他到玄关,压低了声儿,“你别乱想,我跟他又没什么。”
“谁乱想?”白椴轻轻哼一声,“你没乱想你知道我在乱想?”
“白椴你说这话没意思么,”我拽住他,回头看了郭一臣一眼,怕他听到,“再说了……不是还有张源么,你知道我跟张源是什么关系……”
我还没把话说完,白椴猛然甩开我,砰地一声摔门走了。
“哎!”我大叫一声,身上赤条精光的又不好出去追。我瞪着眼在原地站了半天,一回头就看到郭一臣挺无辜地站在那儿看着我。
“你怎么把你媳妇儿惹毛了?”他傻愣愣地问了一句。
我窝火地看他一眼,不好发作。
“过来跟我拿衣服。”我闷声闷气地冲他吩咐。

(二)
郭一臣穿着我的睡衣睡裤,靠在我床头上看电视,一手烟一手酒。
“你这人就是讨厌,我这儿是无烟区,白椴上我这儿来都不抽烟的。”我边给他递烟灰缸边说他。
“放屁,白椴不抽烟你在家里准备烟灰缸干什么?”郭一臣把玩着我的烟灰缸,“哟,还大卫杜夫的,你挺疼白椴啊看不出来。”
“得得得抽你的烟。”我白他一眼。
郭一臣抽完一支,掐熄了,坐床上盘腿望着我:“非子,跟你商量个事儿。”
“什么事?”我拿着电视遥控器漫不经心地斜瞄他一眼。
“你过来。”他贼眉鼠眼的。
“你干吗你?”我莫名其妙地凑过去。
“那什么……亲我一下。”他怪不好意思地看我一眼。
我一愣,一时半会儿没反应过来:“什么?”
“我就叫你亲我一下。”郭一臣不耐烦地又去摸烟,拿在手里倒没点上,“亲一下你要死?”
“……郭一臣你没毛病吧?”我伸手就去摸他额头。
“烦!”他格开我的手,“你就说吧你亲不亲?你不亲我找别人去。”
“不不不你先跟我说你想干嘛?”我抓住他胳膊。
“不想干嘛。”他还什么都没说脸就先红了。
我一看有戏,调戏他:“哟,饥渴了?”
“你他妈才饥渴呢!”他横我一眼,声儿又低了下去,“我就是想试一下……那什么……”
“你他妈有话就直说。”
“我就是想试一下跟男人打啵儿是什么感觉!”郭一臣终于一口气吼出来了,半晌看看我,“笑什么笑你!”
“你要亲不会去找张源?”我逗他。
郭一臣恶狠狠地看我一眼。
“就一下,我找下感觉。”郭一臣磨磨蹭蹭地又开口了,“我他妈还没嫌弃你呢。”
我正襟危坐的没理他。
“我说你这人怎么这样啊?”郭一臣作势就要来踢我,“非子你是不是哥们儿啊,哦,又不是让你去卖肉,我跟你这么多年发小,就亲一下怎么了?”
“得得得你过来。”我拉他。
“嗯。”郭一臣自动自觉地把眼睛给闭上了。
我吧唧一下飞快地在他唇上亲完了。
“这就完了?”他很不满。
“你还要我怎么样?”我剜他一眼,“没感觉是吧?我又不是张源,当然没感觉。”
郭一臣抡着胳膊就要来揍我。
“你他妈当我还是雏儿呢?!”他骂道,“你跟白椴是这么来的?”
“问题是你又不是白椴。”
“夏念非!”郭一臣叫了,“老子千里迢迢地坐飞机过来,就为让你亲我一下,有那么难?有那么难?!”
我看看窗外:“郭一臣你小声点儿,这种话你好意思吼那么大声儿。”
郭一臣不快地看着我:“最后一次,你他妈给我认真点儿,这会儿我就是白椴。”
我上上下下的打量他,把他看毛了,瞪我:“你少嫌弃,我这姿色比白椴是差了点儿,配你正合适。”
我说郭一臣你闭嘴我正在酝酿。
郭一臣说嗯,眼睛又闭着,抬下巴冲着我,一脸傻透了的表情;我真想拿个相机把他这模样拍下来给张源看看。
郭一臣长相其实挺好看,清秀却并不女气,颇有点儿英姿勃发的味道,很清爽;他跟白椴那种惊鸿一现式的勾魂摄魄大不一样,很耐看。这会儿他眼睫毛一闪一闪的,时不时睁开眼地偷偷睨我一眼,竟挺招人,我终于开始明白张源为什么喜欢他。
你他妈快一点儿,他掐我。
你烦不烦,你知道你这张脸跟白椴的差距有多大么?
是么那还真是对不起哈,他毫无诚意地哼了哼。
我吸了口气,凑上去,吻住他。
嗯,郭一臣哼了一声,示意我继续。
我别别扭扭地扶住他肩膀,稍微用了点儿力。这时候他嘴唇稍微张了张,我舌头冷不丁地就滑进去了。
我觉得我的脸一下子就烫了,这熟人熟事的,说没有觉得不好意思那是瞎扯。
郭一臣继续闭着眼睛,舌头动了动,又主动吻上来,把我弄愣住了。我心说你叫我亲你就亲你,别他妈跟我来互动啊,这半夜三更的谁受得了你这个?
我觉得身上有点儿不对劲儿,还没反应过来,郭一臣慢慢地加重力道了。他眼睛一直紧闭着,没看我,我有点儿懵,擒住他的脑袋,细细碎碎地舔弄他。
我知道出事儿了,这火玩儿大发了。
直到现在我都挺不想去回忆那一段,我知道那时候我是真控制不住自己了,郭一臣远远不知道他自身的危险性;他信任我,可我禽兽了,我是想动真格的了。我重重托住他后脑勺,吻他,舌头席卷过他的口腔;他被我弄得有点喘不过气,想松开我,可我没给他那个机会。我按住他左肩,手指顺着他脖子滑进他睡衣里面;我亲着他,牢牢掌握着主动权,我一下子把他放倒在我的床上,左手习惯性地就要往下摸。
正在这时候他一下子掐住我脖子,大骂:“非子你他妈是不是想弄死我?!”
我清醒了一下,回了神,急忙住手把他给拉起来。
他面红耳赤的,边扯衣服边看我:“你他妈……嗯?还真动真格的啊?”
我有点儿尴尬,没敢跟他说实话,自己靠床头上看他:“不是你叫我认真点儿……”
“谁他妈知道你这么劲爆。”他看我一眼,“十个白椴都不够你折腾的。”
“嗯。”我低低应了一声,拿了枕头往外走。
“去哪儿?”他问我。
“老子今儿晚上睡客房行不行?”我白他一眼。
“去去去。”他不耐烦地挥挥手。
我到浴室去洗了把脸,浇着冷水看镜子里的自己,觉得自个儿简直禽兽透了,碰什么人不好,居然去碰郭一臣;要是真被我弄出什么事儿来,我还不一死以谢天下?
回客房后我给张源打电话,信号不好,那小子正在森林里巡界呢,问我干什么。
“张源,没事把你小男人看好着点儿,那厮现在正饥渴呢。”我跟他汇报。
“你说什么呢。”张源一听不好意思了。
“没什么。张源,你动作快一点儿,郭一臣动凡心了。”我手一挥,“长伸手,一举将他拿下!”




圣诞特别甜死人番外之二:受的困惑(下)

(三)
第二天郭一臣叫了白椴中午在牡丹阁吃饭。白椴上午有个李学右的小切口心脏不停跳MVR要参观,出手术室得十二点过;我开着车载着郭一臣在第二住院大楼门口候着等他出来。
郭一臣百无聊赖地摸了包芙蓉王出来抽,叼着烟挺流氓地跟我指:“诶你看那边那个护士妹妹挺漂亮。”
我一看是血液内的护士长,白他一眼:“人家三十好几了,还护士妹妹呢,你他妈什么眼神儿。”
“真的?”郭一臣不信地又回头看了看,“啧,保养得真好,跟小姑娘似的。”
“真正水灵的在儿外,那才跟天仙似的。”我跟着他瞅了血液内的护士长两眼,“你看女人不靠谱。”
“你靠谱?你靠谱怎么还把白椴给看上了?”
“这两码事儿。”我看他一眼,突然想起昨天那岔了,沉默一会儿,磨磨唧唧地问他:“怎么样呢,结果你老人家感觉如何?”
“什么感觉?”他装傻。
“跟男人那什么的感觉。”
“没感觉。”他把脑袋拧向一边。
没感觉你他妈脸红成那样?
“我说你跟张源还是早点儿定下来。”我说他,“你压根儿就不是个直的。”
“谁说我不直了?”郭一臣瞪我。
“行行行,你直你直。”我没心思说他,“你比铅笔还直。”
郭一臣没敢理我,一个人无聊地抖着烟点烟圈玩儿。半晌了,他闷声闷气地来一句:“你要说感觉么……还是有的。”
我全身的毛都快炸开了,我就怕他来这一句,急忙把他这话头给掐断了:“你别来劲儿啊,饥渴了找张源去。”
“我跟你说正经的呢。”郭一臣讪讪看我,“要不咱,再来一次?……我比较一下。”
“来你妈个头!”我骂他,耳根子都快被他气红了。
“不就算了。”他看我一眼,“谁稀罕跟你似的。”
我不耐烦地朝住院部楼上看,十一到十三三层楼手术室的灯全亮着,我烦躁地想白椴怎么还不下来,我在这儿快被郭一臣这问题儿童给逼疯了。
郭一臣又抽完一支烟,随手把烟蒂扔进车旁的垃圾桶,悄末声儿地就凑过来了。
“嗯?”我看着他。
郭一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地跟我碰了一下。
“我日!”我抬手就要抽他,“你他妈找死呢?”
“行了我就是试一下。”郭一臣摸着嘴唇,“这回没感觉,二比一,说明昨天那次是偶然现象。”他挺正经地在一边自欺欺人。
“你他妈敢这么对张源试试,我赌你马上被吃得连点儿渣都没有。”我恶狠狠地看他。
“那什么……”郭一臣突然愣住了。
“什么?”我看他。
“那什么,白椴!”郭一臣脸色一变,车门一甩就跳下车去,“白椴你回来!不是那么回事儿!”
我蓦地回头,看到郭一臣不要命地朝白椴那个方向追过去了。
我觉得我脑袋一下子就变大了。

(四)
我脸色难看地靠在车门上,看着两人在不远处拉拉扯扯,主要是郭一臣在扯白椴。
“白椴,我跟非子真没什么事儿,真是我硬要去亲他的,那什么,我……”郭一臣诚惶诚恐地追在白椴后面,少有这么谦卑的时候。
“下午还有个择期小手术,我上休息室迷瞪一会儿去。”白椴冷冷岔开话题,不朝我这边看一眼就往回走。
“别呀,不是说好了中午一块儿吃饭的么,牡丹阁,我都订好了。”郭一臣捅,“白椴你别这样,你说我跟非子这么多年,真要出事儿早出事儿了……”
我白郭一臣一眼,心说你他妈不会说话就别说,不带你这样添乱的。白椴的脾气我知道,靠郭一臣这么跟他磨不顶用。
“郭一臣,你要吃饭你吃饭去,我下午真有手术。”白椴斜睨着郭一臣,“你跟非子的事儿我心里有谱,别在这儿跟我神叨叨的。”
郭一臣很郁闷地朝我这儿望一眼。我眉毛一挑,把手从兜里拿出来就往他们那处走。
“白椴你跟我过来。”我扯着他往一边走,“郭一臣你先上牡丹阁候着去,我一会儿带白椴过去。”
“你扯什么呢,放开。”白椴呵斥我,“这儿是医院呢不是你自家的酒楼。”
我没吭声儿,拽着他往最近的第三住院大楼走,一进去是康复理疗作业部,平时人就少,这会儿下班了更连个鬼影都没有。我拽着死挣活犟的白椴进了间医师休息室,吧嗒一下就把门给反锁了。
“你他妈干什么?”白椴刚刚在外面的风度一下子全没了,冲我吼,“你是不是想造反了?你今儿要是不把这事儿给我说清楚老子跟你没完!”
“白椴你自己说你是不是有事儿瞒着我。”我把他按在墙上,头对头看着他。
“你才有事儿瞒着我呢,昨天就想问你了,你看郭一臣那样儿,别他妈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白椴努力想挣开我,无奈挣不动,一个劲儿朝我翻白眼。
“郭一臣那是在琢磨张源的事儿,真不是为了勾搭我。”我在他耳朵边上慢慢地呢喃。
白椴被我这有一下没一下的气息弄得有点儿烦躁,脖子歪了歪:“是,郭一臣我是不信。你呢?我看你眼睛都恨不得长他身上去了,你以为我不知道呢,你他妈见一个爱一个,就跟钟垣一个德行。”
我不乐意了:“谁跟钟垣一个德行?”
白椴冷笑一声。
我看他:“你醋了?”
“你别自我感觉太良好。”白椴伸手想格开我,“你他妈放开,一会儿食堂该没饭了。”
我圈住他,实话实说:“郭一臣这会儿正琢磨自己的性向,昨晚上叫我亲他来着。”
他一挑眉:“你亲了?”
“亲了。”
白椴重重一哼:“感觉可好?”
“差点儿没把持住。”
他又哼了一声。
“怎么?”我看他。
“你再说一句我出门儿就剁了他你信不信?”白椴冷眼看我。
“我信我信。”我收缩手臂去抱他,一下子把他楼在怀里。
“姓夏的你少蹬鼻子上脸,放开。”白椴狠狠掐我手臂一下。
“你也不问问我为什么差点儿走火?”我去咬他耳朵。
白椴不冷不热地又哼了一声。
“你自己说你这几天是怎么回事儿?”我慢慢去亲他。
“我日,你这人这么那么无聊呢?!”白椴急了,在我怀里死命挣,“明明是你自个儿跟畜生似的逮谁都发情,你跟郭一臣那什么是我招的?这岔我没跟你较真儿都算对得起你了,别他妈还想赖在我身上。”
“我没想赖在你身上,”我特别无赖地去撩拨他,“白椴,咱真的不能再忍了,你看这都多少天了……”
白椴面色赤红地看着我,没说话。
“白椴,年轻人老这样会导致性冷淡。”我哼哼道,“或者万一哪天我真的欲求不满了跑到解剖室去□耻骨……”
“你爱□就去□你的。”他不耐烦地把头转到一边。
“白椴!”我把他脑袋扶正,“真的,你最近什么事儿呢?”
我看到他眼皮跳了一下,讪讪地没说话。
“嗯?”我去亲他的唇瓣,他躲了两下,终究是没躲过,慢慢地跟我配合上了。我吻他吻得极慢,一点一点地深入,慢慢加大力度;我喜欢和白椴接吻,他的唇柔软有力,顺从又倔强。我喜爱这种唇齿间追逐的游戏,有时候比□更甚。
我慢慢松开白椴,搂着他,让他把脑袋抵着我。“这不硬了么,你也挺想啊。”我闷闷地说了一声儿。
“你少来。”他拎开我不老实的手,“你想在这儿?”
“怎么不行?”我往门口看看,“又没人。”
白椴不说话,我又去蹭他的颈窝。
“非子,”他低低开口,“……不是我不想。”
“那是怎么?”
白椴嘴唇蠕动了一下。
“你说大声点儿。”我看他。
白椴瞪我一眼,嘴唇又蠕动了一下。
“你他妈笑什么笑?”他火了。
“我没笑,真的。”
“操,早知道不告诉你。”他骂骂咧咧的。
“我觉得那是你心理作用。”我一本正经地抱住他,“你以前1号做多了,没习惯从后面获得快感;再说你又不阳痿。”
“你烦不烦?我不想跟你讨论这个。”白椴小脸赤红赤红的。
“要不现在我用嘴帮你……”
“你给我住嘴!”白椴要发飙了,“这是我自己的事儿我知道自己调整。”
“不是,这事儿你一个人怎么调整……”
“闭嘴!”
“你总不能让我在下面,这是底线。”
“谁,谁想跟你……啊?”
“要不咱真试试……那什么,可能吧,说不定……”
“滚!住手!你摸哪儿?!”

(五)
“怎么这么晚?”郭一臣看我一眼,递菜谱本子给我。
“一环上堵车么。”我跟他咬耳朵。
“放屁,堵车能把你脖子上堵出一圈牙印儿?”郭一臣白我,“把你媳妇儿搞定了?”
“嗯。”我边翻菜谱边笑得春风得意。
“文谏不成就以武相逼,你自己说你禽兽不禽兽。”郭一臣对我指指点点。
“你好意思,也不想想这事儿是谁挑起来的。”我横着看他,埋头继续看菜谱。
“服务员我们这一桌再来个红烧牛鞭补补肾。”郭一臣回头就冲包间门口的小姐喊了一嗓子。
这时候白椴从外面洗完手进来,郭一臣马上笑得连眼睛都快没了:“白椴,我刚刚给你点了个石灼虾。”
“嗯。”白椴态度挺和蔼地应了一声。
郭一臣媚笑得不嫌恶心:“我就知道嫂子爱吃。”
“谁是你哥谁是你嫂子,郭一臣你恶不恶心?”我忍不住说他。
郭一臣白了我一眼继续冲着白椴傻乐。
后来那顿饭郭一臣就几乎全围着白椴转,正眼都不往我这边扫一眼,彻底划清界限。我很不满,说郭一臣你他妈当我是死人哪,那石灼虾我一筷子没吃到全被你弄白椴碗里去了。
白椴细声细气地装斯文,说是啊我吃不完,一臣你给非子留点儿。
郭一臣说我乐意你管得这么?说完又颠儿颠儿地朝白椴那边看:没事儿我知道非子打小就不爱吃虾,你吃你的。边说边奴颜婢骨地端过白椴的碗开始剥虾。
我咧咧嘴,心说郭一臣你他妈天生的汉奸命!要放在旧社会你早被我党处理了。
吃了饭买了单,白椴掐着点儿去附院上择期手术;我先把他送到医院去,看着他上楼后才打转方向盘送郭一臣去机场。
“走那么急,还真是为回来跟我那什么的?”我边开车边问他。
“我就知道你要问。”郭一臣在后视镜里瞪我,“刚刚白椴在这儿你怎么不问?”
“我那是怕他飙起来把你给手术了。”我哼哼一声,见他没说话,“怎么,赶着回去跟张源一起过圣诞夜哪?”
“谁跟他过圣诞夜呢,你他妈一天到晚都想些什么。”郭一臣骂我,“再说了,他不是在部队上么。”
“亏得他在部队上,要不他还不被你折腾死。”我看他,“你说你读书那几年,每天二十四小时离开张源超过五十米没有?”
“你少夸张。”
“我没夸张,就你跟乔真好的那会儿都恨不得拖着张源一块儿去约会,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跟张源谈恋爱呢。”
“你别瞎说啊。”我从后视镜里看他刷的脸红了。
“你就折腾吧,人家张源守你这么多年不容易。”我冲他点点头,“惜点儿福。”
“你烦。”郭一臣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不吭声了。
到了机场,我跟他又临别依依地聊了几句,快上飞机的时候郭一臣手机响了;翻起来一看,号码无法显示,我一时没反应过来是谁。
郭一臣接起电话:“嗯,我这会儿在凫州呢,马上回昆明……瞎说,没有,我来找非子玩儿的……怎么你们那儿穷山恶水的还兴过洋节?……不叫你去巡界算是对你不错了,你还想怎么样?……诶,你们那儿又不冷,没事儿少穿点儿啊小心热伤风……我?不怎么过,叫几个弟兄一块儿吃个饭……还女朋友呢,我他妈上哪儿找女朋友去,你给我变一个出来?……”
张源?我用气声问他。
郭一臣点点头,又指了指大厅里的挂钟。
我了然地拍拍他:快点儿去安检。
那我去了,郭一臣冲我比了个口型,转身挥挥手,边讲电话边朝安检门走去。
我转身向外去取车,门口一个地勤冲着我笑得挺和蔼。圣诞时节连机场都充斥着喜气洋洋的红与绿,我走出大厅玻璃门时正遇到一群小孩儿带着尖尖的圣诞帽笑得没心没肺,像我们童年时那样放肆地欢愉着,空气中仿佛流动着一股幸福的味道。
Merry Christmas,这座南方城市在飘洒下她冬日的第一片雪花时轻轻地向人们说。

(番外二完)





40 伏击

40
我和白椴跟着三猫儿到他们在耿马镇上的落脚点去换了衣服和鞋,白椴又找小顺要了些急救用品帮我把身上的伤口包扎好了,我这才觉得浑身舒泰了点儿。
郭一臣在边境上做买卖从来不使用无线设备联络,目的就是反侦察,说最原始的方法就是最安全的方法。前一阵儿他跟我聊过,说他还想过等段时间花点儿钱弄个自己的电台,边境上交接的时候能方便点儿。
郭一臣给三猫儿他们定的时间是五天,五天后郭一臣带着货回耿马镇跟他们汇合。如果顺利的话,这时候郭一臣应该正在接货,今晚或明天一早折返。
白椴在这边给我包扎伤口,三猫儿那几个伙计蹲在屋子另一边叽叽咕咕地商量着。我跟白椴无神地看着他们,不时地眼神交流一下。
张源跟他们在某种意义上算是共同出生入死的兄弟,我才是半道上插进来的人,感情上孰轻孰重一目了然;他们不信我抑或是偏向张源,都是人之常情。
最后三猫儿终于起身朝我们走过来,看得出他在这帮人里面地位最高,说话做事有一锤定音的效果。他对我和白椴点点头,说:“夏老板,我们现在联系不到老大;刚刚商量了一下,我们先留两个人在耿马,剩下的人跟你们一起连夜赶到勐堆界桩那边去,你看如何?”
我点点头:“事不宜迟,收拾好家伙马上走。”
我们在傍晚的时候出发,刚开始坐的是车,但三猫儿提醒我,坐不了多久的车就要下车徒步行走;一是怕汽车目标太大引人注意,二是边界上确实没有可供现代交通工具行走的地方。
临行前三猫儿递给我一支步枪,我说我不会用。他想了想,换了挺冲锋枪给我,说这个要好用些,不用瞄太准,一梭子横扫过去就行了,你拿着,关键时候能保命。
白椴看到枪比较亲切,选了把散弹手枪放手上掂了掂,冷不丁对准我身后一棵树就是一枪。
我没防范,耳朵差点儿被他震聋:“白椴!你干什么?!”
“试试。”他面无表情,看了看手上的枪,“挺好用。”
我头皮麻了麻,觉得我养了只魔鬼在身边。
“白公子枪法不错,持枪稳当。”三猫儿挺钦佩,“练过?”
“小时候练过一阵子。”白椴笑笑,“多少年没开过枪,都快忘了。”
“忘不了,开枪时候的那种血性是刻在骨子里的,摸上枪就跟摸女人一样,水到渠成。”三猫儿冲他一乐。
我心说你跟白椴说摸女人,那不是对牛弹琴么。
“嗯。”白椴居然还嗯了一声。我心说你嗯就嗯,他妈的干吗还看我一眼?我是你女人?
上车后我们一车人沉默地顶着夜色前行,在山路上颠簸了大约有一两个小时后,三猫儿招呼我们下了车。“现在我们已经靠近南伞边防站。”他轻声指了指山谷另一边:“那边是勐堆,再往前就是115界桩。”
“我们徒步得走多久?”我问三猫儿。
“可能得走到天亮,还不一定。”三猫儿给我们一人递了支烟,“抽一下,提提神,从这儿往后就是硬仗。”
“得那么久?”我边点烟边问。我本来不怎么抽烟,可我发现自从来了云南后我的烟瘾变重了,再这么抽下去我非得变成跟白椴一样的老烟枪不可。
“就这样还算好的,源哥说他巡界的时候,百二十里边防线,经常一走就是两个整天……”三猫儿刚把话头拉开,突然觉得这时候提张源有点儿不妥,讪讪地又闭了嘴巴。
他这一中断不由弄得我浑身不自在。
“行了,几口抽完赶紧走,天亮了容易暴露。”白椴开口替我打破了僵局。
三猫儿点点头,他不知为什么对白椴很是信服,几口抽完掐熄了烟,手一挥招呼我们上路。
一路上三猫儿跟白椴不停地借着月光看两边的山势,时不时地眼神儿还交流一下,看得我心里鬼火乱窜的。过了会儿我终于忍不住问他们:“你们俩看什么呢?”
“我跟白公子看山势,看附近有没有什么天然屏障。这边境上能埋伏的地方不多,我们早发现能早防范。”三猫儿笑着跟我解释,“这方面白公子懂得挺多。”
“看出什么门道没?”我问白椴。
“到目前为止都是山林,易躲难追,执勤点应该不会设到这种地方。”白椴又往山上看了看,“三猫儿说勐堆那边通往缅甸境外有一条土路,要设伏可能就是在那儿,或者再靠近境内的峡谷水岸。”
“不过土路那儿离缅甸太近,出了境不好追,最有可能在回程的时候埋伏。”三猫儿补充道,“从这儿往北,越往界桩那边走越危险,反正凡事小心着点儿;现在老边都跟邱少云似的,一趴能趴一天,不说话也不抽烟,瞄准了就打,还没反应过来脑袋就没了。”
他正说着,白椴走在前面突然停了下来。
“怎么了?”我问他。
“你自己看。”他脸色苍白,我过去一看,几步开外的一个小山洞里铺着一层迷彩布,掀开一看是辆白牌的三菱越野。
“我爸到这儿了。”他看我们一眼,“车开不进去才停在这儿,埋伏就在附近。”
我们面面相觑。
“尽量走山林,有动静分头跑。”白椴叮嘱一句,“子弹上膛,万事小心。”
我们一行人又寂静无声地行走了几个小时,神经高度紧张,可一直没出事,气氛平静得很诡异。凌晨的时候,我们隐隐听到了水声,三猫儿说这是南汀河的一条分支,通往缅甸汇入萨尔温江。这里两边都是峡谷,只有中间一条水道和极窄的河滩,115界桩就在前方。
“别说话,就在附近。”白椴细声交待。
“什么?”
“有埋伏。”
我惊悚地看他一眼,他对我做了个禁声的手势,对三猫儿他们挥了挥手,一行人依言蹲下。我们一共六个人蹲成一排,把各自的身体埋进草丛里,居高临下面向水流。
“现在怎么办?”我用唇形问他。
“等。”他用眼神指了指水对岸,“老边就埋伏在那儿。”
“你怎么知道?”
“除了这儿没别的地方了,再往外就是界桩,空荡荡的不好埋伏。”
我回头看看三猫儿,见他同意地点点头。
我看了看对面,树影绰绰的让人看不出什么名堂,好像有埋伏又好像没埋伏。我在原地蹲了大概有二三十分钟,终于沉不住气了,问白椴:“我们就这么等着,郭一臣来了又有什么办法?”
“现在我们不可能跑到前面去报信,只有在这儿等,对面一开枪我们就火力掩护。”白椴看了看手头的家伙,“从地理位置上说我们跟老边是一样的,现在就拼火力,还有郭一臣他们的反应。”
“老边不开枪我们也不敢开,”三猫儿焦躁地舔舔嘴唇,“怎么都是我们这边慢半拍。”
我也知道这是个问题,不由也跟着焦躁起来。
白椴沉默了很久,慢慢问三猫儿:“张源这时候是不是跟郭一臣在一起?”
三猫儿点点头:“是,老大就是因为源哥这两天巡界才定的时间,怎么?”
白椴脸上的表情不由了然了一下,看我和三猫儿一眼,随即便陷入了沉默。
“怎么?”我戳他,“你说啊。”
白椴没说话,最后狠狠地看了三猫儿一眼。
我不由又转头去看三猫儿,见他脸色一变:“……这倒是个办法。”想了想心一横,“应该说这是唯一的办法。”
我心一沉,大概知道了,又不死心地问:“什么办法?”
“先射张源,引起郭老大的警觉。”三猫儿冷冷地说,“如果是一般的设伏堵卡,不可能一上来就扫巡界的老边。”
“你……你疯了?”我低声吼他。
“我瞄着腿打,不会杀他。”三猫儿按住我,表情严肃,“这是没办法的事儿,这一枪至少能给我们争取一两秒的时间。”
我沉默了,我知道这一两秒很关键。
“来了。”白椴猛地按住我。
我头皮一紧,看河流下游果然隐隐约约有几个人影。这时候正是凌晨四五点钟,天色不太亮,我看不清楚打头那两人的脸,可两人熟悉的走路姿势告诉我那正是郭一臣和张源。
我牙床突然开始打颤,全身战栗着;我摸了摸手中的五六式冲锋,说不出是什么感觉。
三猫儿架好了步枪开始瞄准。
“再等等。”白椴按了按他,“等他们走过那块石头。”
“我知道。”三猫儿低哑着嗓子说。
我的手心开始冒汗,心跳狂快,每过一秒都是煎熬。生与死,爱与恨,正与邪,情与法,第一次这样□裸地交织在我眼前。
张源和郭一臣慢慢地走近了,涉着水,后面跟着三四个马仔,一人背了个竹篓在背上。一行人没有说话,张源打头,有事没事地拉郭一臣一下。
我屏住气,看着张源慢慢走过白椴说的那块石头。
砰——!三猫儿开枪了。
张源一个踉跄倒下。
郭一臣蓦地朝我们这边看来,山谷里安静了不到半秒钟,对面一排冲锋枪就向着我们这边打过来。白椴一咬牙,扛着枪就反射。
有埋伏!我听见下面不知道谁喊了一句。
对面的火力往山谷里扫了几枪,可主要战斗力还是在应付我们这边。这是郭一臣逃跑的绝佳机会,可是我看见他站着没动,一动不动。
我一咬牙,突然明白了:打张源行不通。郭一臣这时候不知道张源是卧底,他不可能扔下张源跑,这时候负伤的张源对于他们来说是个累赘。
除非……
我正想着,我们这边突然有颗子弹像流星一样飞了过去;我还没来得及作出反应,子弹已经贴着张源的头皮飞了过去,划破天灵盖,自额角进入后脑射出,鲜血淋漓,几乎被爆头,即使隔着几十米远也看得清清楚楚。
我知道张源几乎没救了。
我颠了,一个激灵跳起来,不管不顾了,什么生死,什么正邪,我他妈不稀罕了!
我赤着眼,放声大吼:“谁他妈开的枪?!谁?!”





41 伤

41
“你给我下来!”白椴眼疾手快摁住我,呵斥道,“你不想活了?!”
“谁动的张源?!”我冲着三猫儿那边吼,“你们真他妈下得了手!”
三猫儿无声地看了眼身后的小顺,小顺保持着开枪的姿势,瞪着我。
我刚想扑过去掐了他,擦着我脑袋又是一梭子弹飞过来,白椴按住我:“这事儿一会儿再说,先管眼前。”
我红了眼,浑身窜着火,端着冲锋枪一通疯狂扫射。对面被我这气势震慑了一下,谷底的郭一臣这时候终于反应过来了,扔开张源朝我们这边跑,几个马仔紧随其后。
郭一臣从谷底要上来得爬一段陡坡,没遮没拦的很容易成为攻击目标。郭一臣刚往上爬一两米的功夫,肩膀上就中了一枪,后面也有一个马仔被击毙。
郭一臣一个猛回头,顾不得肩膀上流血,从后腰抽出一把散弹枪就朝对面还击。下面跟着的几个马仔也从背篓里抽出家伙还击,他们占的地势不好,攻击力不大,但暂时能缓和一下形势。
我们在上面火力掩护,可没等郭一臣再往上爬几米三猫儿的步枪就卡壳了;白椴又突突突了几下,回头看我一眼:“我们子弹不够了。”
说话间郭一臣不知哪儿又中了一枪,整个人嗖嗖往下滑了老长一段。
再这么下去大家都是死。
“非子!把冲锋枪扔给我!”郭一臣看到我了,冲我直叫,“你他娘的快一点儿!老子就要死了!”
我二话不说把枪连同弹匣一起扔了下去,郭一臣稳稳接住,一手揪住陡坡上一块突起的石头,另一只手举着冲锋枪,居然是单手在扫射。
“你他妈吊在那儿耍什么帅!赶紧给我上来!”我对着他喊。
“老子要是能上来早就上来了!”郭一臣抬头吼了一句,说话间抬手又是一枪,没子弹了,“你他妈给我空弹匣!”他气急败坏地叫道。
郭一臣手下的弹药数量毕竟有限,哪儿能跟正规军比,这种冲锋陷阵的正面火并根本不可能是边防部队的对手。
我们这边突然就安静了,人人手上都是空的,这是一个致命的弱势。
云南边陲的夏天天亮极早,这时候山谷中光线已经很足了,郭一臣吊在山崖上就跟靶心一样醒目。
郭一臣一咬牙继续往上面爬,后面又是一颗子弹飞过来打在他后腰上,郭一臣当时就吐了口血出来,手上战战巍巍地,还在挣扎着往上挪。
白椴看不下去了,一个纵身从草丛里跳了出来,往郭一臣那边滑了下去。
“你干什么?!”我急得大叫,“白椴!”
白椴在陡坡上飞快地跑了几步,提起郭一臣就往上甩,刚转过身去背上就挨了一枪。
“白椴!”郭一臣也跟着吼起来了,“日你先人的,你干什么?!”
对面又放了几枪,然后突然就停火了,山谷中死一般地安静。
我明白了,白椴他爸就在对面,见了白椴不可能开枪。
白椴负着伤把郭一臣给扔了上来,趴在陡坡上气喘吁吁:“你们快跑!”
我搂着郭一臣,按住他腰上的伤口,瞪着白椴:“你先给我上来!”
白椴一个劲儿地摇头:“你们跑了再说,我在这儿拦着,我爸不会把我怎么样,你们就难说了。”
“你……”我死瞪着他,知道他说的有道理,可要让我在这儿甩掉他,我做不到。
“你把我扔这儿,你们都走。”郭一臣在我怀里有气无力地下命令,“老边的目标是我,你们都没用。再说我受这么重的伤,带着是拖累。”
“你他妈胡说什么。”我叫他住嘴,“白椴,你上来,有什么事儿我们俩一块儿。”
“别傻,快点走。”白椴看了看三猫儿,“三猫儿,快点带他们走,再磨磨唧唧你们老大就要死了。”
“我就说把我扔这儿……”郭一臣呻吟着开口。
“闭嘴!你伤着呢少说点儿话!”我呵斥他,还没来得及有所动作,三猫儿扯着我就跑。
“快一点儿!小心老边包抄上来!”白椴在身后喊。
“三猫儿!!”我大叫,他不听我的,在他心里郭一臣最重要。他硬拽着我往密林深处跑,小顺冲上来从我怀里抢走了郭一臣背在自己肩上;我手里空了一大块,转身还想往白椴那头奔过去,三猫儿一操手把我给扛起来了。
“日!你放我下来!”我吼他。
“白公子说的对,咱现在就只能跑,你再回去就是辜负他。”三猫儿闷声说着。这时后面没有了火力扫荡,三猫儿他们飞奔得极快,我回头向山谷里看到的最后一眼,是一队边防战士从对面陡崖上飞快地滑下来,抬着张源的尸体往河流上游飞奔。
“你放我下来,我自己知道跑。”我突然悲戚了。
三猫儿将信将疑地把我放下来,我一边跟着他们移动一边脱下自己身上的T恤,撕成条状给郭一臣止血。我边跑边撕,把急救术里面能用的招数全搬出来了,飞快地给郭一臣包好了四肢,他后腰上那一块我一时半会儿没法处理,只能先压着。
郭一臣趴在小顺背上没说话,不知道是因为虚弱还是心里有事儿。三猫儿在前面开路,我们不敢原路折返,因为白骏卿的军车停在南伞边防站附近的山洞里,说明老边和我们是同一路跋涉过来,分别埋伏在山谷两边的。
从界桩回到我们下车的地方徒步要走好几个小时,上车还有一两个小时的车程才到耿马镇,就算躲过了武警部队的追击,也不知道郭一臣能不能撑过这一关;形势依然严峻。
“我们这么瞎跑不是个事儿。”我跟三猫儿说,“郭一臣这失血量撑不了多久,必须得马上取子弹,从这儿到耿马大半天,他的血早流光了。”
“那夏老板,你说怎么办?”三猫儿知道我是学医的,这方面的建议他不敢不听。
“你跟小顺他们沿路返回往南伞走,扔把枪什么的在路边,泄点儿行踪给老边,把注意力引过去。我带着郭一臣往另一边去凤尾镇,有人烟的地方好找药,我懂医,只要能买到消炎止血的药就可以不送医院。等他身体挺过这一关再说。”
“行。”三猫儿咬了咬牙点点头,“老大就交给你了,万事小心。” 地獄十九層
“耿马我们不能去了。”我沉声对他们说,“如果我们脱险,临沧见。”
“知道。”三猫儿点点头,把几个人身上能搜出来的现金手表打火机军刀指南针什么的全交给我,取了个水壶和背包挂在我身上,最后三猫儿又把自己的上衣脱了扔给我,自己打着赤膊带着小顺他们往南伞的方向进发了。
我背着已经进入半昏迷状态的郭一臣,感到肩头前所未有的沉重。

我背着郭一臣徒步在山林中行走了两个多小时,不知道是不是三猫儿他们的诱饵起了作用,这一路走得很顺利,不一会儿就望到了村镇,也不知道是不是我原先打算去的凤尾镇。我在寨子门口张望了一阵,把郭一臣藏进寨外一个石洞里,自己在山涧里把身上的血洗干净,看上去不那么像个坏人以后,去寨子口的村公所外面买了一瓶阿莫西林,还有一大团号称是云南白药的膏状物。边境上能买到这些已经很难得,我不敢在有人烟的地方多逗留,匆匆忙忙地又买了些食物以后就离开了。
我在山洞里生了堆火,烤热了军刀给郭一臣取子弹。划开肌肉的时候郭一臣被疼醒了,没搞清楚状况时差点儿一口咬了我,我说别动别动我给你开刀呢,郭一臣哼哼了一声,鼓着腮帮子忍着,脑门儿上一颗一颗全是汗。
“你他妈快点儿,老子又不是铁打的。”郭一臣忍不住冷哼了一声。
“你一口气挨了四下呢,全在肉里,我总得一处一处的来。”我按住他,“别动,这才第一颗。”
郭一臣安静下来,我刀口刚一水平移动,他又骚动了。
“你他妈轻点儿!那是肉!”郭一臣火急火燎地叫起来,“就你这水平还去当医生?”
“坚强点儿,老子这是标准切开术,这手势放在我们手术学老师那儿简直是心肝宝贝,这儿没麻醉师你忍着点儿。”我软语哄他,“你想点开心的事儿就不疼了。”
“老子没开心的事儿。”他趴着闷闷地说了一句。
我一下子停住了,我知道他想起张源了。
我安静地下刀,他咬牙忍着,直到我取出第一颗子弹,他都挺安静。
我给他处理了伤口,又烤了烤军刀,撕开衣服取他肩膀上的第二颗子弹。我下刀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哼了一声,我不由顿了顿,他斜瞄我一眼,讪讪问:“张源真是卧底?”
“你都看到了。”我一边分离一边跟他说话,转移他的注意力。“是他带你进的埋伏圈。”
他沉默了,我继续工作,突然觉得他抖了两抖。
“疼?”我问他。
“不疼。”他极细声地啜泣了一下。我愣住了,看着郭一臣。
“你他妈快点儿!”他呜咽着,眼泪止不住地往外涌,肩膀不住抖动,根本让人无从下刀。最后他无视我,自己捧着脸,嚎啕起来。
“一臣……”我试图去劝他,竟不知道从何劝起;有些事是因果是报应,是命中注定。
晌午了,寨子里传来歌声,欢歌笑语的,是农家女农闲时恣情吟哦的小调:
一条大河,波浪宽。
风吹稻花儿,香两岸。
我突然愣住了,眼眶有点儿湿。
这是英雄的祖国,是我生长的地方。
在这片富饶的土地上,到处都有……明媚的春光……




42 空

42
我和郭一臣在山洞里住了两天,每天定时给他换药,清理伤口。村民卖给我的那一大坨号称是白药的东西不知道管不管用,但阿莫西林的消炎效果倒是不容置疑的。我把阿莫西林碾成粉末敷在郭一臣的伤口上,两天后他的炎症就已经基本消了下去,虽然行动仍然不便,但已经没有生命危险。我不知道外面的风声如何,不敢到城镇上去搭车,只能和他一起走山路,他身体底子尚算厚实,带着伤赶路竟比我慢不了多少。山行枯燥,我跟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我跟他说我和白椴从凫州到勐堆这一路的惊险刺激,他侧耳细细听着,时不时地跟我说一些野外生存知识。郭一臣这方面懂得比我多,那几天他教我在林子里捉蛇烤着吃,运气好了还能打到山猫黄鼠狼什么的,一路走着也不寂寞。
我们都有意识地没有提张源的事,我知道这话题几乎是一个禁忌。
我跟他又餐风露宿了四五天,终于到了临沧城外。
到了有人烟的地方,我跟他都有些警觉;我叫郭一臣躲在城外喜鹊窝的一个山洞里,自己洗干净脸进到城里探路。日光和煦,临沧大街上依旧熙熙攘攘,各族人民团结友爱相安无事,我提着胆子慢慢走,好像觉得一切都不真实。
我沿着南汀河走,从头塘街拐到中塘街,想去看看郭一臣的洱泰茶行。
刚一走上中塘街,我就远远地看到洱泰茶行的招牌摘了,卷帘门上贴了张纸。我心里一紧,稳了稳神快步走过去看,只见门上贴着“旺铺转让”,然后下面是联系电话多少多少。
我神经突然高度紧张起来,下意识地四处张望,没看到有人跟踪我。我飞快地背住那个联系电话,转身就走。
三猫儿他们一定出事了。
我心里突然乱了起来,思忖他们会出什么事。我想了一圈儿,近乎绝望:混到贩毒团伙这种份儿上,怎么出事都行啊!
我越想越心慌,想到郭一臣现在还一个人在城外,不由沿着街道飞奔起来。我飞快地跑出城,向喜鹊窝奔去,心里只觉得堵得慌,不详,非常不详。
我来到郭一臣藏身的山洞前,扯着嗓子往里面喊他的名字,没人应。我快疯了,举着打火机在山洞里找了一圈儿,没人。
连根头发丝都没有。
跑了?被抓了?死了?躲起来了?一连串猜想在我脑海中划过,每一个都如此不详。
我觉得世界一下子就空了,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站在空荡荡的山洞门口,无依无靠无去无从,天旋地转。
郭一臣,你他妈不能这样!!

我一个人沿着临沧城郊的南汀河走,漫无目的。我不知道我的下一站在哪儿,回凫州?上昆明?浪迹天涯?
我摸摸兜里只有一两百块钱,不知道能干点什么。
我在城外又睡了一天,身心都极难受。最后我决定先上城里吃顿饱的,然后搭车,能走多远走多远,最后大不了回凫州蹲监狱里吃牢饭。
决心一下,整个人就觉得轻松了很多。我上城边上一个小馆子里一口气点了五六个荤菜,大快朵颐。吃了饭我借了饭店的座机打电话,把那个烂熟于心的“旺铺转让”手机号拨了一遍打出去。
有些事儿还是放不下。
电话打了五六遍才有人接,对方刚“喂”了一声我就激动了,我听得出是三猫儿的声音。
“三猫儿!我是夏念非!”我冲他吼。
“夏老板?”三猫儿吃了一惊,没等我接下一句,手机那边就换了人。我屏住呼吸,听见那边低沉地传来一声:“喂?”
是郭一臣的声音,我快疯了。
“郭一臣!”我鼻子有点儿酸,“你他妈怎么回事儿?!”
“非子,好好活着。”郭一臣扔给我六个字,毫不犹豫地挂了电话。
我心里一凉,又打过去,已经是无法接通了。
我有点儿想哭,我不是不知道这六个字的分量,我不是不知道他想干什么。
正在这时候,我还没来得及放下电话,身后突然有汽车疾驰而来的声音。我猛然回头,看见一辆三菱大越野,我懵在原地,车上飞快地跳下两个穿着迷彩战斗服的人,不由分说地把我拽上了车。
“哎哎他还没给钱呢!”老板娘在身后大叫。.
我脑袋被摁住,肩膀一阵吃痛。我昂起头,瞪着坐在车前座上看着我的人,正是白骏卿。
“我们的人找了你一个星期,你倒是调皮得很。”白骏卿慢慢地说。
我没敢吭声儿。
“让他坐好。”他对我一左一右的两个迷彩服说,然后自己转过身去了。
迷彩服们把我在车上安顿好,谁都没有说话,由车一路开着。我看了看车上,并没有白椴的身影,但看白骏卿这个样子,白椴应该是没有危险。
可我摸不准他现在是要拿我干什么。
车上的人一路沉默,我不时偷瞄窗外的景色,发觉他们竟是沿着214国道在开。越野车又开了一下午,车上的人下去吃饭,白骏卿叫一个当兵的在车上守着我,他们吃完饭给我打了个盒饭上来,叫我吃了继续上路。
我莫名其妙地被他们摆布着,傍晚的时候车上的几个当兵的换了岗开车,越野车一直没有停过。窗外夜色渐渐浓郁,我大概知道了他们的路线,竟是在往凫州开。
白骏卿要直接带我回凫州?
天黑的时候我尿急,憋了一阵终于憋不住了,对着白骏卿哼哼:“能不能停一下,我尿急。”
白骏卿就跟没听见一样。
我又哼了一声:“我真的尿急。”
这次他回过头来缓缓看了我一眼,这一眼不由把我看毛了,我提高嗓门儿跟他吼:“你们还讲不讲人……”
“停车。”白骏卿没等我把那个“权”字吼出来就,就对司机下了命令。末了看我一眼:“你不是要尿尿么,跟着我下去。”
我心里发毛,硬着头皮跟着他下车。他把我带到路边的草丛里,威严地下命令:“尿啊。”
我心说你老盯着我我怎么尿。
白骏卿还真就毫不退让地一直盯着我。我被他盯得没办法,最后还是敌不过下半身的浓浓尿意,解开裤子哗哗哗地对着草丛尿了。刚开始还不好意思,后来心里也没事儿了,尿舒服了提一提裤子,手一挥:“上车吧。”
他盯着我:“你不跑?”
我反问他:“我跑什么?”
他哼了一声,没搭理我,转身朝车上走。我讪讪地跟在他后面,终于忍不住问他:“白椴……他怎么样了?”
白骏卿额上青筋暴起,看我一眼:“现在人在凫州呢,子弹取出来了,没事儿了。”
我心里安了安,没说话了,乖乖地跟着他继续往车上走。白骏卿走了几步,突然焦躁起来,转身怒目而视:“你给我离白椴远点儿。”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
他顿了顿,慢慢说:“我不会让他再见到你。”
我心里钝痛了一下,张张嘴,终究是没说什么。
“上车,我送你回凫州。”他说完默默地走到前面去了。
那之后白骏卿对我便再也没有一句多的言语,到点吃饭,定时小解,生生是个押犯人的流程。后来的几小时我曾经试着对迷彩服们讲冷笑话,结果全车没有一个人笑;最后的最后,窗外渐渐变成了我最熟悉的风景,我沉默地注视着窗外,只觉得一阵伤心。




43 冥冥

43
第一个发难的是我外公。
我被白椴他爸的手下像扔垃圾一样扔在了我家单元门口;那天的阳光白得刺眼,而我又瘦又脏,行迹猥琐,杵在单元门口不由引人指指点点。
我摸了摸身上,家门钥匙早不知道被我扔哪儿去了。我在单元门口兜兜转转了不到十分钟,马上就有小区保安过来盘问我。
“谁是可疑分子呢,你看清楚我是谁再说。”我一肚子火没地儿发泄,照着保安就嚷嚷开了。
那保安被我这一声儿吼弄得愣了愣,又仔细打量打量了我,跟见了鬼似地惊叫:“咦咦咦这不是夏先生么,哎呀真对不住,我一时没能认出来。”
我傻笑一下:“是,这不出门儿爬山给摔的。”
那保安将信将疑,挺尽忠职守地跟我报告:“夏先生您回来就好啦,前一阵儿你不在,你外公外婆疯了似的找你呢,一天能往我们保安室打好几十个电话。”说着那保安从自己口袋里摸出一张折过好几道的寻人启事,刚摊开就能看见上面彩印着我一张傻了吧唧的寸照,“这不,你家里人给我们小区保安人手一张呢,说只要看见你回来就跟他们联系。”
我盯着那寻人启事看了看,心里一酸,那保安又加了一句:“不信您看外面还贴得有。”
我摆了摆手说不用看,愣了一会儿,跟那保安说这些天给你们添麻烦了,现在能不能借你们保安室电话用一用。
那保安估计是看我整个人都有点儿不正常,没敢迟疑,带着我回保安室打电话。我惴惴不安地拨通了琵琶河别墅的电话,喂了一声是外婆接的,一听我的声音整个人都懵了,愣了几秒钟之后就听见她在那边对着我外公大喊:“老爷子快过来!念非回来了!”
我在保安室又行迹猥琐地待了小半个小时,外公带着外婆风驰电掣地从郊外别墅赶过来了。我被外公拎着上了楼进了家门,门一关外公就吹胡子瞪眼地四处找笤帚,要抽我。
我闷不吭声地跪在客厅里,知道自己理亏,没敢辩解。
倒是外婆跟在外公身后一个劲儿地拦着护着:“老爷子!老爷子你别呀,你听孩子说说……你先听孩子说说,念非都这么大了,别动不动就打……别激动,当心高血压啊……老爷子……”
外公啪的一下把笤帚扔在我跟前:“说!这小半个月你上哪儿去了?家也不回,课也不上,手机关机,你还真是长能耐了啊?!”
我有点儿没反应过来,心里头直发懵。我想了半天,看了外公一眼:“那什么……我,我一个人到云南旅游去了。”
“你骗谁呢?!旅游能把你游成这样?!”外公拉了拉我的衣服,“你看你现在这个邋遢样子!”
“我……我真是到云南旅游。”我费力地摸了摸身上,居然从裤兜里摸出了那张皱巴巴的火车票,“你们看这是半个月前的车票。”
外公将信将疑地接过票看了,外婆急忙在一旁打圆场:“这不就是么,老爷子,现在年轻人就是流行什么自助游,一个人闷不吭声儿地就跑出去玩儿了……”说完看看我,“你看念非这落魄样儿,是不是路上被人给抢了?”
我哑然地点点头。
“我就说,旅游还是得跟团,要不一个人多危险啊……”外婆心疼地数落我,“我知道年轻人玩性大,可也不能逃课啊,想旅游等放假了去不是?虽说你是大学生了,平时上课自由,但是学知识不能这么马虎啊……”
外公这时气势稍微放缓和了点儿,重重哼了一声。
外婆急忙又去安抚那边:“行了都别生气,念非这孩子不比别人,从小就颠簸,天可怜见的,这会儿他想玩儿你就让他玩儿去……”说罢看看我,“外公外婆都老了,不图你什么,就图你平平安安。你外公高血压,下次可千万别这样气他了……”
我木然地点点头,突然觉得心酸无比。
“哟哟这孩子,说几句还哭了,别呀别呀……”外婆急急忙忙来哄我,“这多大了啊还哭,这男孩子家家的像什么样子!”
我梗着脖子哽咽了一阵,终究是没嚎啕;我外公看不下去,又说了我几句就让我起来了。中午外婆亲自下厨,两位老人守着我吃了饭,让我去洗了澡,千叮咛万嘱咐一阵,这才回去了。
把外公外婆都送走后我才去开电话留言,一打开几乎全是唐睿的声音。我心惊胆战地听完,大意是他一遍一遍地问我,大马那个余晖公司撤诉了我们这边要不要同意,你他妈再不回话就要过期限了。我慌慌张张地打过去,唐睿劈头问我上哪儿去了,这段时间他快被吓死了。我对他没有隐瞒,把实话全说了,唐睿听得一愣一愣的,说这事儿太蹊跷了。
“我也觉得,我怎么就这么没事了。”我疲惫地靠在床上跟他聊,“这里边有问题,可我猜不透。”
“还不单是你的事儿。”唐睿停了停,“小夏,这里面水可能比我们想象的要深。”
“怎么,还有别的事儿?”我惊了惊。
“是,就是这次这个东南亚公司起诉你的案子。”唐睿慢慢说道,“我们这边刚一反诉那边就软了,好像根本没有和我们继续纠缠下去的意思,才过了几天就跟法院说撤诉,法院因为我们这边有反诉所以没同意,我那几天就等着你回话。”
“期限还没过吧?”我不由问。
“没,放心好了。”他安慰我,“你那几天不是不在么,我只能干着急;我仔细琢磨这事儿,总觉得不太对,又说不上哪儿不对。后来我知道杨善堂那边地下钱庄出事了,以为你死定了,谁知道刚过了几天经侦队就跟我打电话,把我叫过去训了一顿。”
“经侦队找过你?!”我一下子就紧张了。
“听我说完。”唐睿打断我,“我去的时候心里也没底,谁知道那队长见了我就开始训我,说公民不应该因为贪图高额利息就把合法资产存入地下钱庄,还说这是助长犯罪分子的嚣张气焰啥啥的。我问是怎么回事,他们说地下钱庄的案子里查到杨善堂非法吸收大量公众存款,现在经侦队正把合法财产分批退还给被迷惑的群众,说你也是被迷惑的公民之一,现在找不到你人只好叫我这个代理人去领钱。”他停了停,“你说这事儿怪不怪?”
“……邪门儿了。”我喃喃道。
“还有更邪门儿的呢。”唐睿继续说,“再后来他们就把你在杨善堂那儿存的钱全部转回以前你妈的帐上了,郭一臣的那些黑钱全不知道上哪儿去了。我当时就傻了,心想没这个道理啊,又托熟人去查了查,发现你的钱一分没动,但是你在地下钱庄跟郭一臣有关的帐全没了。”
我咬咬唇。
“你刚回来还没看报纸,今儿一早日报就登了。”唐睿最后告诉我,“郭一臣正被全国通缉呢。”

第二天一大早,我回凫大上课;同学们见了我都挺惊奇,我以前寝室的一个同学偷偷拉我,说你这些天上哪儿去了,辅导员满世界找你呢,亏她瞒得住,要不捅到教务处去你一早被开除了。
我跟那人嬉笑了下,说没怎么我就是出门旅游了,要不我这就上院办找她去。我那同学说你快点儿去,你没看见她这几天一张脸黑得跟锅底似的。
我上了节微生物就直奔院办,见我们辅导员黑着脸坐学生办公室里等着我。她手里抓着一大把点名记录,见了我就摔桌子上:“夏念非!你这也太不像话了!”
我看了眼那堆点名单子,好大一片空白。
“你看你这学期的平时成绩,哪一门不是被扣光的?”她手指恨不得直戳我脑门,“逃课两个星期,要是被学校知道你早就不在这儿了!”
我怯怯瞄那单子一眼,鼓足勇气开口:“那手术学不是还没扣么?”
“你好意思说手术学,谁不知道你跟钟教授私交好?!谁不知道肖雁平看重你?!”辅导员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你叫我怎么说你,啊?前一阵儿肖雁平还来问我你们这届有没有留校名额,他想收你做徒弟。你知不知道现在整个大外科上上下下都盯着你呢,你要是争口气,顺顺当当地读毕业,到了附院跟着谁当研究生不好?可你看你一天到晚都干些什么,这次要不是我拼命瞒着,你说你……啊?!”
我低着头没敢反驳。
辅导员顺了顺气,喝了口茶,语气稍微缓和了点儿,问我:“那,你说你这阵儿上哪儿去了?”
“云南,旅游去了。”我还是那套说辞。
“还真是闲情逸致啊,啊?!”她挑着眉骂我,“你也是个懂事儿的人,孰轻孰重怎么就分不清呢?受刺激了?失恋了?”
“没……我就是那天看了个地理杂志介绍香格里拉,突然就想去了,本来说去几天就回来的……结果,那什么……包被抢了,我没跟团,只有一路……一路搭车回来,就,就耽搁了。”我磕磕巴巴地撒着谎。
我们辅导员哼了一声,像是相信了。末了又让我在她办公室里站了一会儿,这才让我走了;我临走前她把眼睛瞪得圆圆的,说夏念非你最好不要有下次,要不然我直接报教务处。
我顺着眉应了几声,慢慢地出了学生办公室;刚一出来就见着走廊上站了一个穿军装的人,我的魂儿都快被吓没了,定睛一看,好像是白椴他爸的秘书还是司机。
那人尚不认识我,我低着头硬着头皮从他身边走过去,不留神瞄到了他手上的一张文件,抬头的加粗标题就是“凫州大学XX年度赴港交流学生申请登记表”。
我一惊,抬头见他拿着那张表走进院办,院办主任审完之后给戳了个鲜红的院章。
我愣了几秒,待那军人离开后才跑进院办:“张主任,刚刚那人是不是来帮白椴申请赴港交流?”
院办主任认得我,说对。
“白椴不是由中美联合培养硕博连读么?怎么会这时候去香港?”
“哦,也不是不可以。”张主任笑眯眯地答道,“白椴这会儿离去美国不是还有一年么,正好能去交换,一年过后直接从香港去美国。”




44 花月正春风

44
数九寒天的天气,我操着手在急诊室值班,对着电脑头皮发紧。
刚刚李学右在电话里吵吵嚷嚷的,因为院办叫他负责交一份年度麻醉性镇痛药用量分析和DDDs排序,时间给了一个月,他打牌喝酒地把这茬给忘了二十多天,最后一个星期的时候终于想起来了,火急火燎地叫我全权负责。
我他妈看着那一堆数据就晕了,说凭什么让我写啊,还全权,你当院长是小孩子呢?李学右说就一个表,几千个字的评论,网上那么多现成的套话,你不知道抄啊。我说那也得我熟悉这一块啊,我读研究生才多久,没半年吧,你让我分析静脉注射的成瘾性?药物依赖与戒断机制?癌痛三阶梯止痛指导原则?李学右说你爱写不写,没带过你这么麻烦的学生,想当初我带白椴的时候,人家……
我说你打住打住,我错了,我写,我写还不行么?
李学右乐了,说行,我那办公室钥匙你有,一屋子参考书你想拿多少拿多少,后天你得把稿子定了给我过目。
我恶狠狠地说没问题,哐当一声把电话给放下了。
盐酸布桂嗪片、阿片片、磷酸可待因片、硫酸吗啡缓释片……我磨磨唧唧地在电脑面前一点一点挤报告,边写边骂,心想老子当初吃多了报了麻醉学,这不给自个儿找虐么?
天寒地冻的,南方城市没暖气,开着空调又干燥,我抿了抿嘴唇,对着一堆用药信息想发飙。
“120急送!急性心肌梗塞!”外边的值班护士在走廊上喊了一嗓子,我一下子来劲了,关了文档从电脑面前跳了起来,扣上白褂子就往外走。
“病人信息?”我边走边问。
“65岁男,一小时前发作胸痛,现在意识丧失,尿失禁。”护士边跑边说。
“查瞳孔,颈动脉搏,心音!”我边说边挽起袖子做心脏按压。护士报告颈动脉搏动消失、心音无、ECG示室颤,我让机械护士气管插管机械通气,建立静脉通路,注射肾上腺素1mg。
老人四肢抽动,瞳孔双侧等大。我心脏按压几分钟后行非同步电除颤,叫护士保持三分钟一次静注。
十多分钟后病人转为窦性心动过速,室性早搏,血压100/70mmHg,描ECG示广泛前壁心肌梗死。我满头大汗,叫护士去跟家属谈话,尿激酶静脉溶栓。
家属同意了,我吩咐护士动手要快。我按着病人前胸,心跳渐渐平稳。
抢救室里死一样安静,谁都不敢说话,我一动不动地盯着心电图看。
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
“室颤发作!”护士惊叫。
我咬咬嘴唇,来不及抱怨了,稳稳神吩咐护士进行肾上腺素静脉注射:“胺碘酮静注,同时给以碳酸氢钠和甘露醇静点。”
“是。”护士马不停蹄地张罗去了。
家属就在外面哭,听得我一阵心烦意乱,我按住病人继续心脏按压;这种时候求神拜佛都没有用,一切靠医生。
“心……心跳恢复!”器械护士惊喜地叫了一声。
我用眼神示意她不要高兴得太早,可自己内心也是止不住的激动。又过了十多分钟,老人自主呼吸恢复,心跳趋于平稳。
护士激动得搓手。
“再观察。”我冷冷看她一眼。
“诶。”她虽然口头上应着,心都飞到外面去了,颠儿颠儿地跑出去叫家属:“抢救过来了!”
我擦擦汗,心说她太不淡定,但心里终归是高兴的。
可我还没高兴太久,走廊上又是一嗓子:“120!”
我头都晕了,心说今天这是怎么了,怎么一轮到我值班就什么都来了。我快步跑出去,护士急叫:“重型额颞顶颅脑损伤!”
我一闪神,看了看抢救推车上血糊糊的一团,知道我应付不了,吩咐护士:“叫肖雁平……或者钟垣,准备开颅。”
护士抬着脑袋问我:“到底叫哪一个?”
我火了:“哪个有空叫哪个!”
那小护士畏惧地瞄我一眼,急匆匆走了。
我转身进去准备洗手,我知道我这几年脾气长得厉害,刚刚一定又是把那小护士给吓着了。可这人命关天的事儿,我能不急么。
“双侧瞳孔散大有两小时。”另一个护士期期艾艾地凑上来报告,“头颅CT提示一侧额颞顶严重脑挫裂伤、脑肿胀、硬膜下血肿……夏医生,您,您看……”
“去布手术野啊!你没开过颅?!”我冲她吼。
“可是……您刚刚不是叫肖医生他们来……”那小护士极委屈地辩解了一声。
“我先切开。”我心里告诉自己淡定淡定,别没事儿就发火,“标准大骨瓣开颅,争取一点时间。”
“诶!”小护士慌慌张张地跑走了。
我的研究生专业是麻醉,现在只是在急诊科轮转。开颅不是我本行,现在的我也没资格主刀。但本科的时候这岔我没少练过,肖雁平想把我收过去当徒弟是全学院都知道的;只是简单的切开为后面的主刀争取时间,我对自己有信心。
护士帮我布好了手术野,麻醉师全麻上完半分钟,我持弓握刀,在病人颧弓上缘耳屏前一厘米的地方下刀,尽量保留颞浅动脉主干,绕耳廓经颞底向上绕顶结节后,然后向前至额部中线发际内。
我下刀很安静,没有犹豫;换了把刀,逐层切开,皮肌瓣翻向下。
“可以了,我来。”钟垣的声音突然在我耳畔响起,不知他什么时候进来了,洗好手站在我旁边。我看他一眼,“非常漂亮。”他看了看刀口,称赞我。
我面无表情,把手术刀扔在一边的弯盘里,转身离开。
“回来!”钟垣对着我吼了一声,声音缓了缓,“留下来给我做一助。”
“肖雁平马上就来了。”我狡辩道。
“这人命关天的你跟我耍什么脾气,过来。”钟垣命令道,“准备颅底打孔。”
我看了看手术台上的病人,还是走了过去,斜瞄了钟垣一眼,伸手去拿电钻。
这时候急救室的门又开了,肖雁平急急忙忙地冲了进来,手已经洗好了,看着我们两:“已经开了?”
“刚切开。”钟垣冲他点了点头,“你的心肝宝贝切的,过来看看这刀口。”
肖雁平眼神儿都发亮了,一个箭步扑上来,只瞄了一眼就惊叫:“哎呀呀小夏!你说你怎么不读外科?怎么不读外科?!现在转吧,现在转还来得及!只要你点个头!”
我没理他,肖雁平痛心疾首了一阵,问钟垣:“现在是开孔?”
“嗯。”钟垣点点头,“你来了正好做一助。”
我跟得了特赦似的抬脚就往外走。
“回来!给我做二助!”肖雁平不甘心地冲我吼了一句。

手术在凌晨结束,手术成功,病人送进ICU。我累极了,趴在医师休息室沙发上一动不动。
“你应该读外科。”钟垣冷不丁地走进来,坐在我旁边,“你在麻醉科会被埋没,你的天赋在手术刀上。”
我抬抬眼,不想理他。
“我知道你读麻醉是为了白椴,但你不能拿自己的前途开玩笑。”钟垣慢慢对我说,“你看你在急诊科,科室主任根本就是在拿你当外科医生用。”
“你烦不烦?我值一晚上班了,能不能让我睡一会儿?”我吼他。
“……他就要回来了,你有什么打算?”他安静了一会儿,又开口问我。
“我没打算。”我闷闷地应了一声。
“他回来那天你值班?”他问我。
“嗯。”
“要不要我跟你换?”
“谁跟你换。”
钟垣慢慢开口:“你们当初那几个……你,张源,郭一臣,现在只剩下你了,要是你再不去接接他……”
“谁跟你说郭一臣死了?!”我火了,“谁跟你说的?”
“好吧。”他讪讪地停了停,“郭一臣一直失踪,张源……”
“张源是烈士。”
“烈士不烈士又不是你说了算,这多严肃的一个事儿。”
我斜望他一眼,终于还是什么多没说,我们俩分别沉默了一会儿。
“他要是真挂念我,这几年就该打个电话给我。”我冷不丁地开口。
“……他也有他的苦衷。”钟垣看了看窗外。
我焦躁地在沙发上磨蹭了一阵,开口赶他:“行行你出去,上肖雁平那儿去,别在我这儿堆着,烦。”
钟垣叹了叹气,只得起身,走了几步又折回来:“你妈的忌日快到了。”
“我知道!”我不耐烦地看他,“我记得比你清楚。”
“什么时候也去看看你爸吧,他……”
“滚!”我扔靠垫了。
我在沙发上怏怏地趴了一会儿,睡着了。
白椴回国那天是个大晴天,阳光金灿灿跟不要钱似的。我依然在急诊科值班,那天上午急诊室依然是一锅粥,大清早就有一个服毒自杀的,接着就是坠楼联合伤,中午是急进性高血压,饭都还没吃消停又来了帮打架的。下午两三点钟的时候稍微闲了点儿,李学右又打电话来安排任务了,我跟他顶了几句,大家都很不愉快;李学右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跟我痛陈白椴研究生时代的乖巧伶俐,听得我太阳穴一跳一跳的,说行了行了你他妈别每次都来这一招。李学右一听我这话马上就不闹了,说那你写还是不写?我说写写写!
打开邮箱收了标题,才发现李学右叫我写的那篇是《硬膜外-腰椎联合麻醉的临床分析》。我闪了个神,心说有没有这么巧,怎么偏偏是白椴回来的这天让我写这个。
下午急诊室又来了个阑尾病人,我转手扔到肖雁平那儿安排手术去了,自己傻愣愣地盯着那个硬膜外-腰椎联合麻醉死看,越看心里越毛。
三四年不见的人了,说不想那是骗自己。
最后我打了个电话给钟垣,说你他妈快点儿来急诊室,老子要翘班了。
钟垣还在麻将桌上,依依不舍地问你要干什么?
我说不干什么,接人。
钟垣迷糊糊地问接谁……话没说完电话就被我掐了。
飞机到点是四点半,看看时间,嗯,应该还来得及。
我一路风驰电掣地开往机场,往国际航班那一块儿走,一群人举着牌子站在那儿等,还有捧着花抱着礼物的,我手上什么都没有,双手插兜里干等。
四点五十,从里面哗啦啦出来一队中国人,为首的那个我认识,首批麻醉学联合培养名单上的第二位,一个小四眼。
我眉毛挑了挑。
白椴紧随其后,黑尼大衣配深灰羊毛围巾,额前有短发一扫一扫,眼神和煦,音容依旧。
我以为我很坚强,可这时候鼻子一下子就酸了。
他看到我,一下子就停下了。
白椴……我哑哑地叫他。
欢迎回来。

(第一部完)





番外三:当你老了

“上哪儿去?”我妈问我。
“不上哪儿,”我回答得有点儿不顺溜,“去见一个朋友。”
“哪个朋友?你昨天不是才跟非子他们出门儿疯了半宿?”我妈唠叨我,“你明天就要上火车,今天还不在家好好待着休息休息!我查过了,从凫州到你们新兵驻地火车得走一天一夜,下了车就是三个月新兵训,多累啊,你以为你是铁打的?”
“妈,那什么我就去半天,耗不了多少神。”我不耐烦的蹲在门口换鞋,“再说从我们家往城西多近,一甩腿儿还不就是半个小时的事儿。”
“你去城西干什么?”我妈随口问了一句,愣了愣,突然反应过来,脸色一下子就变了,“源儿,你跟妈说实话,你是不是去看郭一臣?”
我手上的动作停了停,没敢抬头看她;“……是。”
我妈不吭声儿了,半晌慢慢开口:“源儿,不是妈说你,但你以后少跟郭一臣接触……这孩子,有点儿邪。”
“妈。”我看看她,“他那时候就是一时冲动。”
“冲动也不能拿刀子捅人啊,哪个孩子不是爹生娘养的。”我妈跟在我后面说我,“郭一臣这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有些话我不会乱说。你小时候跟他在一块儿玩玩也就算了,现在他在牢里,你还这么跟他裹……”
“怎么说也是十几年的发小,我明天就要走了,就今天去看看不行么?”我换好鞋子站起来看着我妈,语气不爽,“再说蹲监狱还讲究重新做人呢。”
“行行行你看你的去,反正你明儿就走了,我看你能看出个什么名堂来。”我妈絮絮叨叨地走开了。我拉了门正要出去,我妈又在后面叫住我。
“回来,要去就把这个带上。”我一回头见她沉着脸递了盒东西给我。
“什么啊?”我想揭开看。
“今儿早上刚下锅的饺子,本来说留着中午吃呢。”我妈不耐烦地挥挥手,“快去快去,那孩子一个人在看守所也可怜。”
我揭开闻闻,还带着点儿早上的热乎劲儿。我挺感激地看了我妈一眼,带上门走了。
郭一臣从小就喜欢我妈包的饺子,这么多年了一直没变过,想来今天带着饺子去看他,他应该也会挺高兴。
我想起以前我们俩都还挺小的时候,连非子跟他妈都还没搬到筒子楼里来;有一回我们家里包饺子,郭一臣循着香味儿就过来了。筒子楼的厨房跟厕所都是几家人一起共用的,我们家的饭局就摆在过道上。那时候我跟郭一臣还不怎么认识,我帮着我妈端碗,一回头就见一小孩儿坐在我们家桌子旁边,笑眯眯地朝我看,那眼神儿简直心安理得极了。我还记得他那时候脑袋上扣了个虎头帽子,额角上挂个小铃铛,天使般可爱,按着桌面一个劲儿冲我傻乐。
当时我端着碗愣在那儿,不知道该怎么办。过了一会儿我妈就出来了,见了郭一臣就笑:“哟这不是老郭家的小孩儿么,怎么跑我们家来了?”当时我妈见郭一臣也可爱,就留着他在我们家把那顿饺子吃了。郭一臣从小就长得比我好看,我妈怪喜欢他的,一顿饭往他碗里连夹了好几个肉馅大饺。我当时很不爽,我妈就说我:“你是哥哥嘛,就该让着小的。”
郭一臣一听这话嘴巴倒是甜得很,一口一个哥哥地冲我叫,叫得我浑身舒坦,不由地也往他碗里夹饺子。小郭一臣捧着碗乐呵呵地,从此就成了我们家饭桌上的常客。

我顶着风,有点儿冷。我紧了紧围巾,发现我妈没给我拿保温饭盒,我有点儿郁闷,想了想只好把那饭盒揣怀里捂着。大冬天的胸前这么鼓一团有点儿奇怪,我只好拢着手,跟个小老头似的缩成一团前进。
郭一臣关在城西看守所,当时他因为伤人被判了一年多,按说应该去监狱,但实际交付执行的时候剩余刑期没到一年,就继续被关在看守所里。我一直有点儿担心,因为比之监狱,看守所实在是个太黑暗太混乱的地方;郭一臣这人说不上多单纯,但那儿对于他来说绝对是一次灾难。
我记得我第一次去看他是他刚刚被关进去没多久的时候。我去的前一阵子非子他们已经去看过了,我那时候身上带着伤,被医生关在医院里拖了挺久才放出来;出了医院我第一件事就是上看守所找他。我等了有半个小时,那次法警出来跟我说,犯人不想见你;我急了,跟那法警一直磨,那人都快被我惹毛了,说是犯人不见你又不是我们不让你见,你这人真是!
第一次我没见到,于是又捱到了第二个探视日,我带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去看他。这次我三催四请了几次,他终于肯出来了。他一出来我就看见他眼睛是肿的,透过衣领还能看到脖子和锁骨上青一道紫一道的痕迹;他见了我,哆嗦了几下,抓着我的手哇一声就哭了。
我被他哭得心里直发酸,握着他的手说你这是何苦嘛你这是。
“他们打你?”我不由去触摸他的脖子。
郭一臣躲了躲:“没有。”
“没打你那这些伤是怎么来的?!”我火了。
“……犯人之间……都正常。”他喃喃地解释道。
“什么叫正常?没有狱警么?他们打你你不知道向上反映?你就这么受着?”我心疼地看他,“你看你现在已经成了什么样子!还有将近一年呢!”
郭一臣目光黯淡了一下:“我知道。”他愣了愣,“可说了不管用……说了老犯人们晚上打得更狠。”
我的心像是被人紧揪了起来,我止不住去抚弄他头皮,见头顶上还有结痂。
“该有脾气的时候要有点儿脾气,别老是被人欺负。”我看着他。
“嗯。”他声音有点儿漂,半晌眼泪又上来了,“张源,我想你。”
“……别跟我说这个。”我最受不了他来这一套,简直能把我的整颗心都给裂掉。我知道他说这话没别的意思,可是我有。
“我真想你,我真想出去……”他呜咽了,抓着我的手贴在额头上就哭。
“行了,别哭,回头那些老犯人见了你这样又想打。”我哄他。
他哭声渐小,最后仍是抓着我,把我的手贴在他额头上,沉默不语。
“行了,时间快到了。”我抚摸他额头,他不由抬头看我,眼中很明显有着不舍。我心里一抽,心一横,抓着他的手狠狠亲了一下。
他一下子就愣住了,没说话。
“我走了。”我猛地站起来,逃难似地离开了。

“半小时。”法警告诉我时间,把我带进探视室。
屋子里郭一臣已经坐在那儿等我了,剃着光头穿着灰蓝色大棉袄,整个人看上去还挺精神。
“张源。”他笑着看我,“你怎么不跟非子他们一块儿来?上次非子还来看过我。”
“最近我跟他作息时间凑不齐。”我边说边从怀里掏出饭盒,“我妈知道我要来看你,专门让我给你带的。”
郭一臣凑过来看着我揭了盖子,一下子就笑了:“阿姨真是有心。”
“有点儿凉了,不过我一直揣怀里捂着,还成,你趁现在吃。”我把饭盒推过去,从盒子顶上拆了塑料筷子下来递给他。
“你看你也不带点儿醋来。”他咬着筷子斜瞄我一眼。
“你还挺挑。”我笑着看他。
“行那我凑合着吃,亏得你妈手艺好。”他一口咬去大半个,“芹菜牛肉馅儿,好吃。”他嚼着,突然看我一眼,“对了,我听非子说你要去当兵了?”
“嗯,武警部队。”我点点头。
“哦,什么时候走?”他边吃边问我。
“……明天。”
他不由愣了一下,半晌讪笑道:“这么急?”
我也一时语塞。“你都不等我出来。”他自顾自地笑了一下,“我下个礼拜就出狱。”
“部队上有规定……没办法么。”我温言看着他。
“行那今天就当是我们相互践行了。”他一乐,半口饺子还包在嘴里,“就是寒碜了点儿。”
“你慢点儿,你看你那吃样。”我边挪饭盒边数落他,“饺子馅儿喷得到处都是。”
“嗯。”他努力把嘴里的饺子咽下去,看我,“那张源,是不是我以后就好久都见不着你了?”
“可能是吧,部队上不好请假。”我没敢正眼瞧他,“你呢,出来了有什么打算?”
“那天我跟我妈说了一下,估计还是只有去做生意吧。”他讪讪笑道,“你看我要文凭没文凭,要手艺没手艺,政治历史还不清白……”
“谁说的?你出来了再好好读一年书,参加高考,说不定还能上大学。”
“呵,那得多久的事儿,再说吧。”他一口气扫光了饭盒,挺满足地搁了筷子。
“我这儿还给你带了几包烟,一个星期够你抽了。”我从兜里摸烟给他,“好烟,平时我都舍不得抽,专门攒起来给你的。”
“没事儿你自己留着,我在里头不缺烟抽。”他摆摆手,“再说你马上去部队了也弄不到什么好烟。”
“我操你还牛逼上了。”我笑着骂他,“现在你是多年的媳妇熬成婆了哈?”
“也不是,就是适应了。”他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适应了也好混,这不我下礼拜要走了,我几个室友还寻思着给我弄一个欢送会呢。”
“再怎么适应也不是个久待的地方。”我看看他。
“嗯。”他抬头看一边。
“我得走了。”
“这就半小时了?”他挺惊讶。
“你自己不觉得是吧?真有半小时了。”
他看看探视室里的挂钟,不由失笑:“跟你在一起这时间过得还真快。”
“你要是真想见我……”我小心翼翼地对他笑着,“出来了多往我们驻地走走,逢个周末什么应该能有个短假。”
“嗯。”他笑着点点头。
“那我真走了。”
“嗯。”
我慢慢地收拾着饭盒,他坐在椅子上也在帮我张罗。间或手指头尖跟我碰一下,我不由停下来看看他。
“怎么了?”他抬头看我,眼神儿很干净。
“没,”我低头笑笑,“对了,要走了给你件东西。”
“什么?”他十指交叉望着我,挺期待。
我冲他笑笑,伸手往大衣口袋里摸;巴掌大的小笔记本,我摸了三次才摸出来。
“你孵蛋呢?”郭一臣笑着从我手里抢过本子,端详着封面,“张源你太寒酸了,临走了给我个笔记本儿,就是抵我小时候帮你抄的作业也不够啊。”
“回去看。”我抬头看了看已经在一旁督促的法警,“行那我走了。”
“诶。”郭一臣收好本子看我,说话间他已经站了起来,要跟着法警回牢房了;最后他回望我一眼:“等我出来就往我们家打电话。”
“知道。”我看着他慢慢消失在我视野中,不知从哪儿来的勇气,对着那背影大喊了一声:“好好看本子上那首诗!”
郭一臣像是回了一下头,但马上就被法警带走了。
我慢慢从看守所踱出来,不由又回头望了望看守所东北角那座高高的哨楼,心里带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本来要带给郭一臣的烟现在还在我包里揣着,涨得我大衣口袋鼓鼓囊囊的。我在寒风中哆哆嗦嗦地拆了一包自己给自己点上,边抽边想,他要是能懂,说不定这就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了。
我从来是个粗人,这么细腻的心思用在一个人身上是第一次,也许也是最后一次。
我松了松围巾,眯着眼看天;这时候头顶有些白花花的阳光透着云层荡漾开来,干净如他年幼时无拘无束的笑容。
我突然想吟哦给他抄的那首诗。

当你老了,头白了,睡意昏沉
炉火旁打盹,请取下这部诗歌
细细阅读,回忆你从前眼神的柔和
回忆他们昔日浓重的阴影

多少人爱着你青春欢畅的时辰
爱慕你的美丽,假意或真心
只有一个人爱你那朝圣者的灵魂
爱你衰老了的脸上痛苦的皱纹

在红光闪耀的炉子旁低下头颅
哀伤倾诉着爱情的消逝
在头顶的山上它缓缓踱着步子
在群星闪烁中隐藏着脸庞
——叶芝 1893

(番外三完)




番外四:你的样子

早上钟垣来的时候带着移动硬盘,笑眯眯默不作声地把硬盘连同学院的教学大纲推到我面前,一看他那样子我的头就炸了。
“钟教授。”我含着笑斜睨他。
“三十个课时的本科课件,后天给我。”钟垣转身,“一会儿我在附院还有个择期开颅,有空就来看。”
“谁去。”我小声嚷嚷了一句,拿着教学大纲开始看。
“白椴你说什么我听见了哈。”钟垣从门口探回一个脑袋,“十点,接着肖雁平的场,换好衣服过来。”
“不是你让我弄课件么?”我不由问他。
“课件要弄,手术也要看。”钟垣站在门口宣布,“你那外科技术太玄,上次放手让你披着我的名字弄了个阑尾,你他妈十五分钟就做完,赶着投胎呢?”
“十七分钟。”我面无表情地解释,“那巡回护士表快了。”
“十七分钟你还好意思?!”钟垣骂我,“就差把人家肠子缝到肌肉层上了!还有个消毒棉球你怎么不一起缝进去呢?!今天你给我过来好好看!”
我兀自往电脑上插移动硬盘,装耳聋。
“听见没有?”钟垣站在门口怒目而视。
“知道了。”我挺羞恼地看了他一眼,钟垣这才满意地走了。
我点开钟垣的硬盘,铺天盖地的手术视频和图谱,右下角他已经挺好心地帮我新建了一个PPT,点开来什么都没有,只有首页上大刺刺地打了“手术学基础,主讲人钟垣”几个大字。
我认命地瞄了眼教学大纲,从导论部分开始编。这时候离钟垣的手术还有将近两小时,我估摸着临走前我至少能编到无菌意识培养。我轮番点着钟垣移动硬盘上的CAJ论文,想看看有什么可以直接抄的。
钟垣刚走二十多分钟就打了电话回来,声音火急火燎的:“白椴你帮我看一下我那移动硬盘,随便哪个文件夹,有没有一个文档叫《56例脑弥漫性轴索损伤的临床分析》……我操肯定有,我记不住在哪个文件夹里了。反正你找到了十二点以前给我发出去,邮箱地址我一会儿短信给你……”
“喂你慢点儿,文件名叫什么,56例弥漫性什么……”我话没说完,钟垣在那边哐嘡一声就把电话给挂了。
“你赶着投胎呢?!”我大为光火,不由对着手机吼。
半分钟以后钟垣的短信发过来,写了条邮箱,后面跟着“十二点以前”,然后就是一串感叹号。
我黑着脸去点文件夹,硬盘里大文件夹十多个,我一个一个点开看。钟垣的文件管理异常不靠谱,写着“神外”的文件夹里面居然能找到倚天屠龙记;我耐着性子开了两三个文件夹,然后在一个标明了“课题”的文件夹里发现了一个写着“夏念非”的子文件夹。
我一下子就被吸引过去了。随便看人家硬盘里的东西其实挺不道德,可这时候我控制不了。
尤其是这个名字。
一打开文件夹我就觉得有点儿炫目,图片文件夹的默认显示方式是幻灯片播放,为首的是他一张放大了的笑颜。非子没有看镜头,而是对着镜头外的某一处在笑,眼神儿亮晶晶的,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生气,洋溢着一种说不出的幸福味道。
我不由按着方向键往下翻,发现照片是在一次外出时候拍的,看地点应该是鸠啾山;开车的是他母亲,夏念非坐在副驾上,拍照的人应该是钟垣,坐在后座上。夏念非极少看镜头,就算下了车也是在草地上瞎跑。看得出钟垣挺辛苦地跟在他后面追着拍,可是他并不配合,连唯一一张看镜头的照片都竖着中指。
整组照片一共三十几张,大部分是夏念非。小孩儿没心没肺地笑得挺可爱,眉宇间虎虎有生气,透着些英俊深刻的影子,倒说不出像谁。
我一张张翻着照片,唇角不由带笑。
我自来觉得夏念非就像是一团火,走到哪里都能给人以温暖的力量;他长大了不如小时候漂亮,可是整个人身上却越来越有种特别的气质。有时候他冲着我傻乐,一个人絮絮叨叨地讲述着他的柴米生活,总会无端端让人念想起生活的美好。我想他大概是那种核战争爆发也摧毁不了的神奇生物,永远年轻,骄傲,对生活充满信仰。
“《56例脑弥漫性轴索损伤的临床分析》。”钟垣的短信又发了过来,字里行间透着一股子哀怨。
我一惊,手忙脚乱地关闭了图片预览,急急忙忙打开搜索找文档,联了网给钟垣发邮件。
九点四十,我正好写到手术隔离技术,我看看时间估计着这会儿动身去附院参观手术应该差不多正好。我存了PPT,点了待机准备出门。
我一边往兜里揣教研室钥匙一边从教学楼台阶上往下走,下到最后一阶的时候手机又响了,来电显示是夏念非。我接起来一听,对方却是个年轻女人。
“请问您是叫白椴吗?”她挺有礼貌地问我。
“非子?”我下意识地问了一句。
“请问您认识这个手机的主人吗?”对方又问。
我一听有点儿不对劲:“认识,怎么了?他手机又丢了?”
“好像是的,我刚刚在东区食堂捡到这手机,不知道是谁丢的,就拨了最近呼出问问。”她笑着解释,“既然你跟机主认识,那我现在把手机交给你好了,我现在就在凫大东区食堂,你方便过来吗?”
我一看时间:九点四十四,这会儿要是过去拿手机那钟垣的手术肯定是赶不上了。
对方沉默了一下,等着我的答复。我心一横,说那你等等,我这会儿在临医教学楼,马上就过来拿。
她说好的那到时候打电话联系。
我把手机揣回兜里,心里暗暗骂了夏念非两句,转身朝东区食堂的方向走去。

“上哪儿去了?” 我进手术室的时候钟垣正在缝合硬脑膜,见我进来了就抬头瞪我。
“都缝合了?”我凑过去看。
“要不你来?”钟垣口罩后面的表情现在一定严肃。
“我哪儿行?”我讪笑,“再说不是还有梁医生么” 我看看一助。
“割个阑尾你都能十七分钟从切开到缝完,你有什么不行?”钟垣讥讽我,“白椴我发现你小子最近胆子见长啊,以前都不这样的。”
“刚刚是真有事儿。”我顺着眉站在他身后。
“什么事儿?帮我写教案?”钟垣边指挥一助拉钩边跟我说话。
“夏念非手机丢了,别人捡到了打给我叫我去拿。”
钟垣手上停了一下,转过身来看我。
“不信你问他。”我挺无辜。
“小梁你帮我缝着。”钟垣对一助抬了抬下巴,边扯手套边往外面走。
我知道他不高兴了,只得硬着头皮跟上去。
钟垣木着脸往更衣室走,一路摘帽子摘口罩,就是不跟我说话;估计是在想。
我也在想。
“他手机又丢了?”钟垣解着手术衣的腰带,在前面打好结,又看我一眼,“帮我把门关上。”
我依言帮他关了门,坐在长凳上向着他:“这个月第三次了。”
“他掉得还真是勤快。”钟垣解领扣,“怎么每次都是你?”
“不知道,捡到的人拨最近呼出来着。”
钟垣脸上没表情,脱了手术衣清洁面朝外挂好,转身找自己的白大褂。
“你说句话。”我小心翼翼地看他。
“我说什么?我说你离他远一点儿?”钟垣皱着眉头看我。
“你要是叫我离他远点儿我就离他远点儿。”我看他一眼。
“你能么?”钟垣反问我。
我咬了下唇,不说话了。
“你敢动他一个手指头我就停你论文。”钟垣一只手撑在衣柜门上,漫不经心地踢着拖鞋,斜睨我。
“哪儿有你这样的。”我不满地看他。
“我还想问你呢,跳楼的割腕的休学的,被你盯上了就没好事儿;说你是妖精都算抬举你了。”钟垣讪笑着从裤兜里摸烟,“你看我带你四五年,什么阵仗没见过。”
我冷笑一声。
“笑什么?”
“没笑什么。”
“白椴,你这人就没真正爱过。”钟垣看我,“真喜欢一个人不是你这样的。”
“你知道我没爱过?”我抬眼注视他。
“那你说你爱谁?”
“……”
“你太年轻,什么爱不爱的,有时候连你自己都不懂。”钟垣吐着烟圈儿看我。
“你懂?”
“我也不太懂。”
“钟教授您言情小说看多了吧?”我忍不住翻他白眼。
“老子有感而发。”钟垣随地乱弹烟灰,“那什么你那课件写到哪儿了?”
“隔离技术,怎么了?”
“那么慢?两个小时啊你干什么吃的,我还以为你最次也能弄到切开。”
“你讲课两个小时能从导论讲到切开?”
“怎么不行,导论有什么讲头?”
“不稀罕跟你说,误人子弟你!”
说话间我手机又响了,拿起来一看来电显示是夏念非。 death 19.com
钟垣凑过来看了看,意味深长地瞄我一眼。
“接啊。”他对着手机努嘴。
我瞪他一眼跑到更衣室外面去接了。非子叫我晚上跟他去吃饭,话题挺纯善,我跟他说了时间地点就把电话给挂了。
我刚收线钟垣就从更衣室里蹭出来,我赶紧揣手机。
“你那毕业论文还想不想过?”他看我。
“不行我改方向到麻醉去,省得你一天到晚跟事儿妈似的。”
“你敢。”钟垣瞪我。
“李主任那天还跟我说硕博连读的事儿呢,我怎么不敢。”我心一横跟他把话挑明了,“我又不是你专属品。”说完自己都觉得不妥,眉头一紧走开了。
“白椴你给我回来!”钟垣终于在后面吼开了,“麻醉硕博是怎么回事儿?!李学右上我们脑外来挖人了?”
“这是我个人自由。”我回头抿着唇看他。
“你敢!你敢读麻醉给我试试?!”钟垣暴躁了。
“行,你说一个我留在神经外科的理由。”我盯着他,“就说一个。”
“你……”钟垣气得打哆嗦,“你那阑尾手术……”
“钟垣我不想再待在你身边了!我不想了!”我终于歇斯底里起来,“当你的学生很痛苦,我受够了!”
“白椴你小声点儿。”钟垣看了看手术室。
“你装什么呢,你自己什么都知道。”我声音低了下去,看向一边,“快五年了,够了。”
我跟他静静在手术室门口对峙着站了一会儿。
“……什么时候走?”他问我。
“期末打申请,下学期出公示。”我冷冷地看他。
“行那我回头跟院长说一声让他照应着。”钟垣疲惫地转身下楼,不愿意跟我长谈。
“不说也没关系。”我对着他的背影硬邦邦甩回一句。
钟垣头也不回,摆摆手就真的走了。我的眼睛在他消失于视野的一刻有泪水涌上来,说不出是难过抑或是解脱;我那长达五年的荒谬暗恋,终于以这种方式谢幕了。

“你不高兴?还是这菜不好?”夏念非坐在我对面,搁了筷子看我。
“没,我刚刚在琢磨事儿。”我回过神来冲他笑笑,“最近要做一个本科课件,刚刚就是在想神经缝合时气囊止血带的使用。”
“行啊白椴,整得挺高端啊,欺负我菜鸟是吧,文绉绉的听不懂。”非子跟我贫。
“你才大一当然听不懂,其实这问题挺低端的。你有空把这茬记下来,等你听得懂的时候还能尽情地耻笑我一把。”
“行啊那我热切期待着那一天。”非子笑着看我,“耻笑白椴,那得多牛逼啊,说出去把张源他们眼红个三五年没问题。”
“看你说的,”我被他逗得一乐,“我有那么神?”
“反正我觉得你挺出息的。”非子顺手夹菜给我,“你现在是助教吧?研究生毕业就是讲师,进了医院再熬两年,多写几篇论文,副教授教授的一路走下去,脑外又来钱,多顺当。”
“脑外风险大么。”我低眉接了一句。
“风险大大得过麻醉?”
“你这话就说绝了,当医生做什么会没有风险,中药还有吃死人的时候呢。你看咱们全院上下,基本上在行内都是专家,一出门诊就得装孙子,你以为医生这碗饭好吃了?。”我笑着看他,“麻醉师不跟家属直接接触,有时候还是件好事儿。”
“行行,麻醉那么好那你转麻醉去啊。”他嗤笑道。
我动动唇没说话。
“怎么?”他又停下来看我。
“我思索人生呢。”
“瞎扯吧你。”非子边笑我边密切关注着汤锅里,“哟哟这金针菇熟了快捞快捞!”说完自己就是一大筷子下去,一只手伸向我:“碗碗碗!”
“干吗?”我看他。
“快点儿给我我帮你捞金针菇。”非子说罢一抡手把我的碗抢了过去,边往我碗里夹菜边数落我,“我说你这人怎么一上饭桌子就这么木,菜等着别人夹,汤等着别人舀,你自个儿就只管吃,跟大爷似的。”说完了把装得满满的碗递给我,眼角飞出一个惊艳的表情;所谓是娇妻贱妾嫩丫头,仿佛代表了男人所向往的一切美好。“白老爷,来来来,您的菜。”
“哎哟,谢谢。”我忙不迭地接过来,不由冲他一笑;夏念非一个闪神儿就愣住了。
“干嘛呢?”我冲他努努嘴。
“没,白椴我发现你笑起来特好看。”
“瞎说。”我边咬金针菇边斜睨他。
“真的。”
我看看他,心底不由温柔了一下:“……其实你笑起来也挺好看,特别上镜。”
“你在哪儿看到的?”他一头雾水。
我在唇边咧了一个大大的微笑。
“啧,不告诉你。”

(番外四完)




番外五:蜉蝣一生

(一)
腊月二十九晚上我跟肖雁平调了总值班,估计把这厮郁闷得够呛。一出医院汪大明的电话就打过来了,准时准点,语气猥琐:“老钟,咱们这儿有几个妹妹想念您老人家。”
“啧,手痒就直说,别他妈糟蹋人家小妹妹清誉,这会儿大学生出来打个工赚个钱也不容易。”我边摸车钥匙边跟他调笑,“三缺一呢,想我了?”
“可不是想么,刚刚老张才走。他妈的,做了个海底捞月,卷完钱老婆就流产,你说邪不邪?”汪大明输了钱愤愤不平。
“行行行我马上来,”我拉开车门坐进去,“人家奔四的人了生个孩子不容易,你积点儿口德。”
“行啊御风花园等着你。”汪大明说完奸邪一笑,“上次那个小美人儿也在。”
“谁啊?”我扭钥匙。
“宋希玫么,XX学院的。”汪大明越笑越猥琐,“今儿一来就老念叨你,怎么,上次合作得挺愉快?”
“你他妈瞎说什么呢,上次我就送她回学校,什么事儿都没干,骗你我是孙子。”
“行了吧老钟,我还不知道你?你那天送她回学校都十二点过了,哪个学校的宿舍还开着门?”汪大明一阵□,“你送人家小美人儿睡大街?”
“那也没出事儿。”我顺手要掐电话,“你他妈想叫我去打牌就别废话,讨人嫌。”
“行行我不废话,你快点儿,这儿三个人等着呢。”
“知道,上了一环就十分钟,且等着。”
汪大明跟我是本科时候的同学,毕了业没进医院,靠着家里的关系进卫生局当了个小文员,这些年一路混到了副局长,叉腰指挥着全市医疗卫生系统,甚是春风得意。汪大明面部骨骼清奇,活活似被人迎面砍了一刀,惨不忍睹,大学时候连女人的手指都没碰过。而这些年这厮在医疗系统混得风生水起,竟然混成了本市有名的钻石王老五,人人称他老帅哥,身边美女一抓一大把,传言睡遍三大医院护士长。对此汪大明也挺得意,升副局那年当机立断地把婚给离了,从此游戏花丛,乐此不疲。
本科时候我他关系不算是很好,点头之交而已,刚毕业那会儿更是断了联系。我跟他熟起来是在几年前,那时候他还是市局办公室主任,炊干部。有回他陪局领导到我们医院来视察工作,我一看他那张奇特的脸就认出来了,吃饭的时候两个人坐在一起叙了半天旧;那回我喝得有点儿高,李学右说我喝高了就搂着汪大明拍胸口乱叫:“知道这是谁么?汪大明!我大学的哥们儿!熟!上刀山下油锅,一句话!”
后来汪大明跟我就经常在一起打麻将,就是那年我升了副教授,通知刚下来那会儿我提着两瓶五粮液上他家去拜年,被他一瞪眼:“都是同学你讲这些干什么?伤感情!下次打牌你带几个你们学院的妹妹来陪陪场就是。”

(二)
汪大明掐一把宋希玫的小腰:“过去,陪钟哥去。”
我坐下来搓牌:“老汪你不厚道,自己玩儿腻了扔给我。”
“哟,钟哥你还嫌上了?大明哥你看他。”宋希玫扭着腰嘟着嘴回头看汪大明。
“啧啧,钟垣那老小子假正经,别理他,晚上他求着你过去。”汪大明顺势搂过宋希玫,“玫玫别生气,这会儿大明哥疼你。”
“我不生气。”宋希玫咯咯笑着去玩牌。
“别玩这个宝贝儿。”汪大明抢过牌砌好,大手一挥,气势万千,“丢色子,开战。”
牌桌上四个中年男人,宋希玫一个小美人儿坐汪大明边上边嗑瓜子边给我们讲笑话解闷;一连串讲下来全是带颜色的,哄得一桌子男人挺开心,她自己也笑得花枝乱颤,时不时被老汪在下面性骚扰一把。
这宋希玫我见过两三次,不知道是汪大明从哪里找来的尤物,盘亮条顺会来事儿,天生的狐狸精;揣着一张XX学院的学生证吃青春饭,深得老男人欢心。
打牌打到一半,我手风正顺,电话突然响了。我瞄了一眼是乔真,伸手掐了继续摸牌。
“怎么不接?”汪大明叼着烟问我,“小嫂子查岗呢?”
“查什么岗,短信。”我胡诌道,“卖房子的,垃圾广告。”
“哦。”汪大明一挑眉毛,“我还以为是你那个乔真来着。”
“谁呀?钟哥结婚了?”宋希玫问了一句。
“结什么婚,你们钟哥风流着呢。”汪大明色迷迷地点点头,“你没见过他那小情儿,跟你差不多大,啧啧,长的那叫一个水灵。”
宋希玫一撅嘴:“有我水灵?”
“这事儿你得问钟哥去,我说了不算。”汪大明说完又在宋希玫腰上掐了一把,“可是我觉得还是你水灵。”
“得得得老汪你要恶心楼上恶心去,钟点房一百二,还送套。”旁边的蒋田忍不住翻白眼。
宋希玫风情万种地瞪了蒋田一眼,转身找遥控器开了电视看新闻:“我不跟你们说。”
宋希玫一个人嗑着瓜子看新闻,我们四个继续打牌。
“……怎么又是新协和?又怎么了?”蒋田突然说了一句。
“什么?”我一听这名儿挺敏感地瞄了眼电视。
“农民工集体跳楼那事儿,跟踪报道。”蒋田跟我解释,顺手扔一张牌,“六条。”
“碰。”汪大明颠儿颠儿地拣牌,“这事儿我知道,市上当典型呢。”
“农民工跳楼那是新协和?”我愣了,心说那天抢救的时候怎么没人跟我说呢。
“这几天新闻上天天放呢,老钟你不会不知道吧?”蒋田看我,“不是直接拉你们院抢救的么?”
“是拉我们院,可是……”我头上一阵儿冷汗,“新协和到底出什么事儿了?”
“破产呗,还能有什么事儿。”汪大明大大咧咧的,“好像是开发商还是承建商卷款跑了,欠了银行一屁股债,估计这会儿正开股东会一起哭呢。”
“什么?!”我当时就跳起来,整个人都快炸了。我一抄外套往外走:“不行老汪今儿对不住了,我真得马上走。”
“诶诶诶怎么回事儿?”汪大明摁住牌一脸不爽,“你手风顺着呢说走就走?”
“真得走,马上走。”我火急火燎地拎包,“对不住了今儿包间费算我的。”
汪大明在身后张着大嘴。
“老汪真对不住了我真的有急事儿!”我边吼边冲出了门。

(三)
开着车手机又响了,我掐了又掐,最后终于还是接了起来。
“钟垣。”乔真在那边拖着哭腔。
“乔真你别这样,大家都难受。”我无力地举着手机。
“钟垣我怀孕了。”乔真边说边哭,“是你的,真是你的。”
我头上冷汗都出来了。
“钟垣你现在过来,求求你。”乔真哭得肝肠寸断,“求求你……”
“你别哭。”我握着方向盘安抚她。
“钟垣你过来,我不要求你什么……孩子我明天就去堕掉……你今天晚上过来……求求你……”
“别哭,我就过来。”我一咬牙,收了线就打转方向盘。
说起来乔真还是我通过蒋田认识的。蒋田是凫州师范外语学院副高,专业就是同声传译,号称每小时多少多少美金,身价比XXX还高。凫州师范一向以美女众多而出名,汪大明艳名远播,大舅子又在教委,平时跟蒋田勾勾搭搭地关系也挺密切。有一回我们仨凑一块儿打麻将,汪大明那厮饥渴了就跟蒋田挤眼睛:“老蒋啊,今儿长夜漫漫,叫几个学生来陪陪如何?”
蒋田白眼儿一番:“你当我是拉皮条的还是怎么,上次叫你糟蹋了一个覃欢欢还不够?”
“你也好意思说那个覃欢欢,荤笑话不许讲,摸一下就脸红,没意思。”汪大明舔着唇,“你说我哪儿糟蹋她了?她一说她男朋友在等她我就马上送她回学校,柳下惠也就是我这样了。”
蒋田嘿嘿笑着摸牌,没答话。
“我说,有没有?”汪大明又开口了,“听说你最近手下又多了一批研究生?都是女的吧?”
蒋田斜看他一眼:“有是有,我总不能全带出来给你糟蹋吧?”
“你他妈这什么话?我汪大明最懂怜香惜玉!”老汪大手一挥,“你看看我那后花园的一个个。路易威登,买!卡地亚,买!江诗丹顿,买!雅诗兰黛,买!”
那天蒋田挨个儿给他的女研究生们打电话,一共叫来了三个,其中一个就是乔真。
我第一次见乔真就觉得她挺漂亮,稍微惊艳了一下。当时惊艳的显然不止我一个,汪大明只瞄一眼就颠上了,早早地散了牌搭子想带回去蹂躏。我不知道乔真那会儿是怎么想的,臆想中这种被导师一个电话就半夜三更跑出来陪客的女学生大多不太正经;于是我没多说,收拾了外套准备下楼。
谁知刚走几步乔真那边就推诿上了,明显是不愿意跟着汪大明走。汪大明挺隐晦地暗示跟了哥哥我有好车有豪宅,乔真还是跟他僵持着。最后汪大明毛了,丢出杀手锏,说你导师到我这儿来都得叫一声哥,你他妈一个小浪蹄子来我这儿叫什么板?仔细回头叫你毕不了业!
乔真很是畏缩了一下,汪大明继续嗤之以鼻,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这些女学生是什么货色,从这儿往北五百米,XX宾馆,大堂里全是大学生,五百块钱一晚上,声娇体软,姿势还随便摆。
这话就说重了,乔真当时脸色一变,眼眶里就有泪水。
我一看这情形觉得不妥,汪大明也下不来台,急忙赶过去打圆场,说老汪你这是何必呢,人家不愿意就算了,再说女人的事儿你又不懂,万一人家是来例假呢你说是不是……
汪大明哼了一声,有了台阶下,这才草草作罢。
乔真当时挺感激地看了我一眼,我冲她挥挥手,示意她快点回去。

(四)
“这孩子……不是我不要。”我递热水给她,嘴里发苦,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知道你不会要,我明天就去做人流。”她红着眼看我,“放心我不会去你们医院。”
我烦躁地抽烟;乔真跟只兔子似的守着我,沉默温顺,一如既往。
“……钟垣,对不起。”她突然又哭了,“我知道我傻……我傻极了……”
“你不傻,别这么说,弄得跟什么似的;说到底是我不好。”我疲惫地伸手抚摸她脑袋,“以后别拿自己太不当回事儿。”
“……我就是想找个拿我当回事儿的。”乔真红着眼抬头望我。
我语塞,半晌告诉她:“那个人不是我。”
她低头:“我以为是你。”
我苦笑:“……可惜不是。”
我在乔真家陪着她坐到快十二点,吩咐她早点儿睡,抓着车钥匙离开。
我钻进车看时间,这时候再往夏念非家里去已经很晚了。我疲惫地靠在方向盘上,心里估摸着,还是明天去,买一堆吃食,俩个人凑一块儿下锅煮了吃,他开心我也开心,说不定还能听他叫我声爸爸。
爸爸。
——心有点儿酸。
我突然想起了我的爸爸,我眯起眼摸了摸手机,犹犹豫豫地拨了一个号,刚接通又马上挂掉。
还是算了吧。
我正正神,伸手发动了车。我想去二环上自由自在地兜一圈风,回家,洗澡,睡觉,醒来又是簇新的一天。

(番外五完)



第二部

1 重逢

1
白椴回国后第一例手术上的是□全切,又是硬膜外腰椎联合麻醉。星期三上午的择期手术,我们几个研究生正好都有空,李学右亭动地叫了我们几个低年级的研究生一起去参观。我觉得有点儿别扭,架不住李学右他老人家很有激情,硬说白椴是他培养过最优秀的麻醉师,让我们多多学习。我说人家博士学位明明是在国外拿的跟你没关系,李学右一个暴栗打在我脑门儿上,说什么是后进学生,说的就是你!你再不去跟白椴学几招,当心连业都毕不了。
我心里别别扭扭的还是去了,白椴站手术室里带着浅蓝色口罩,冷冷清清地站着,见了我眼睛微微弯一下,不知道是不是在口罩后面冲我笑。我还没反应过来,身边的几个同学就一个个毕恭毕敬地招呼:
“师兄好。”
这个称呼生生把我给惊悚了一下。
我看着他准备曲马多,防止术中病人寒战。我站在他后面慢慢看,小声说了句:“别紧张。”
“你知道我紧张?”他斜睨我一眼。
“你当初就是栽在这个上面,你怎么知道我不知道。”我轻轻说了句,没敢看他。
“我没紧张。”他淡淡看我一眼,持针站好,“你站到那边去,在这儿我一会儿不好下针。”
“嗯。”我答应着,并没走,沉默了一会儿,“中午有空没?吃个饭。”
“嗯。”他又去看一边的套针,常规消毒。
“你嗯什么嗯,问你话呢。”我斜眼看着他。
“小夏你干嘛呢,回来。”李学右不乐意了。
我讪讪地走回他身边;我跟白椴之间生疏了,这是事实。
“这儿是手术室,私人问题出去解决。”他特别不高兴地看我一眼,压低了声音,“这么多人看着呢,你当还是本科的时候?”
“行行行。”我不耐烦地应他一句,那边白椴已经开放静脉输液,把病人翻到侧卧位,一寸一寸摸着病人的骨节,神情认真严肃。他确实和出国前不同了,全身都有一种冰冷的气质,在手术台上尤其如此。
白椴在L2上下针,干净利落;经硬膜外穿刺针后孔置入25 G腰椎穿刺针,刺破蛛网膜后至蛛网膜下腔,流出脑脊液,即刻缓慢匀速注入布比卡因和葡萄糖混合液,熟练又迅速。
我身边几个学生不由得发出啧啧的赞叹声,李学右也很满意。
白椴接着退出腰椎穿刺针,自硬膜外穿刺针向头端置入导管,最后才慢慢将病人放平,常规监测血压、心率、动脉血氧饱和度、心电图,测试麻醉平面。他整套动作一气呵成,丝毫没有拖泥带水,病人很快入睡,主刀接过器械护士递过来的刀时也很是欣赏地看了他一眼。李学右要是长了尾巴,这时候都该翘到天上去了,这老家伙人前人后从来不掩饰自己对于白椴的偏爱。
之后的常规监测,病人没有出现异样;主刀在吩咐一助关腹的时候白椴就先把口罩摘下来了,朝这边微微一笑,不知道是冲我还是冲李学右。
不管冲着谁,这笑容都让我有点儿晕。
这时候手术室的门突然开了条缝,急诊科的副护士长悄悄走进来,对我点点头:“急诊科叫你去。”
我一愣:“今天不是我值班。”
“科室教学主任叫你。”副护士长低声解释。
我瞪了瞪眼,没话说了。研究生教学分专业学习和科室轮转两部分,以科室轮转为主,转到哪科就归哪科的教学主任直接管理。现在除了李学右,急诊科教学主任就是我顶头上司。
我跟着那副护士长出去,她一路催我快一点,我问什么事;她白眼一翻,说今天凌晨送来一个坠楼的,抢救无效死亡了,这会儿家属正闹呢,都打起来了。
我说那是坠楼又不是感冒,能挺到抢救都不错了,死亡很正常啊,又不是医生给推下去的,家属闹什么闹?
副护士长看我一眼,说患者从二楼摔下来,送来的时候没昏迷没呕吐没大小便失禁,连四肢都能动,就是无法坐起和翻身。医生首次谈话的时候没跟家属交代明确生命危险,结果病人大出血死亡,家属认为我们救助不力。
我沉默一下,急诊科这类医患纠纷实在太多,多到我都快麻木了。但凡医院,鲜花笑脸总是给科室医生的,有什么风口浪尖的事儿全是急诊科担着,也难怪我们主任那脾气日渐暴躁。我问副护士长叫我去干什么,她说这会儿又有个车祸伤,急诊室那几个劳动力全堵在门口打架呢,主任叫你去顶事儿。
我说救人归救人,可他烦不烦啊,我就是个住院医师,还是学麻醉的,他能不能别老拿我当外科的人使唤?
这话你冲主任说去啊,谁叫你好使呢?副护士长剜我一眼:全院上下都知道你动起刀子来跟神仙附体似的,谁叫你突然跑去读个麻醉,真是脑袋被门夹了。
一提这岔我就不痛快,说得得得你别念叨了,怎么跟肖雁平一个德行,我这就去抢救还不行么?
副护士长跟在我后面边跑边唠叨:我看你呀你迟早得转到我们外科来,你看你在麻醉一天要被李学右骂多少次!
我没理她,几步跑到急诊科,躲过走廊上激烈的医患纠纷,直奔车祸伤员。
一个女人,胸腹联合伤,二三十岁的年纪,看得出还挺漂亮。
我边按患者肚子边叫护士检验腹腔灌洗液,等着床边CT结果出来,斟酌着要不要开腹。
“家属呢?”我随口问器械护士。
“就在外面,斯斯文文的,有什么事情应该不会闹。”护士妹妹回答我。
“最好别出事儿。”我看她一眼,“实质性脏器损伤,准备剖腹。”我又瞄了眼门外,“差不多也把外头那几个叫进来,把病人扔给小医生自己去打架,像什么话。”
结果等急诊科那几个战斗力跟坠楼的家属耗完,我这边都快关腹了。阎主任进来时我正用止血钳夹着线尾打结,他看了看生命指征贼兮兮地笑着说嗯不错嘛,要不你以后就到我们急诊科来,前途大大地。
我说这话你有本事跟李学右说去,他要是知道你背着他挖墙角,肯定跟你急。
阎主任说胡扯,老李巴不得把你弄出去呢,他说他带了二三十年的学生愣没遇到过你这么没慧根的。
我心里一沉,说你瞎说。
我没瞎说,全院都知道你不适合读麻醉,当初我看你填志愿还以为你写错了。
我心里一阵不爽,没理他,闷闷不乐地把患者给缝完了。
“家属就在外面呢,给个机会让你得瑟一下。”阎主任扬下巴指了指抢救室外面,“出去谈话。”
我边摘手套边往外走:“外面那么多人,到底是哪一个啊?”
“就靠左边儿那个高个子,穿黑色短外套的那个。”阎主任给我一指,“往哪儿看呢,就在那边,穿高帮靴的,对了对了回头看了……就是那个。”
我朝他说的那人看过去,见他也在看着我;快三十的年纪,短夹克牛仔裤高帮靴,里里外外透着硬净。他五官深刻,双眸明净,缺乏血色的两片薄唇轻轻抿着,眉宇间淡淡地漂泊着些许我熟悉抑或是不熟悉的神情。
那一瞬间我的心就像是被原子弹炸过一样。
“张源……?”我听见我的声音都变了调,全身的血液像是凝结了,又像是在血管里汹涌地咆哮;那声音像是琵琶河,像是南汀河,像是怒江长江澜沧江一样滚滚而来,狠狠冲开我尘封许久的记忆之门。
他看着我,慢慢朝我走过来,稍微愣了一下,表情中透着疑惑,但言语依旧礼貌:“医生,请问是手术结束了么?”




2 回忆

2
第一住院部四楼是职工食堂,中午人多,有时候一张桌子能拼四五个科室的人坐一块儿。白椴下完手术去挤食堂,我一路跟着同他面对面坐,旁边是几个感染科和骨科的人,说话颇不方便。
“也不是不可能。”白椴持着筷子,愣了愣,“你本科上过伍先茂的课没?”
“上过,怎么了?”
“有个视频,他上课老爱放。就是一美国小孩儿,被飞弹误伤了,子弹入脑穿过却没死,没伤到脑干。”他慢慢地回忆,“当时在神经外科还挺轰动。”
“我没说不可能,可这事儿……”我烦躁地咬咬唇,“真他妈有点儿邪门。”
“他人呢?”
“楼上病房守着那女病人呢。”我看着白椴,“刚刚我见了他就走神儿,他一问我手术结果,我差点儿连话都不会说。”
“他看到你呢?”
“愣了一下,没多大反应。当时我带着胸牌,上面有名字,他看了倒是想了想,还是没开口问我。”我静静顿了一会儿,看他,“我看到他的时候都懵了,一开头叫了声儿张源,终究没敢认。”
“手术签字呢?”
“写的是张牧武。”
我们俩各自抱着碗想了半天。
“几号病房?带我去看看。”白椴说完撩了碗。

我跟白椴从餐厅并排着走出来上了电梯,临关门的时候遇上肖雁平急冲冲地跑进来,看见白椴挺惊奇:“哟,白椴,你们都回来啦?”
“是,前几天刚到的,今天来上手术。”白椴淡淡地笑着回应。
“可以嘛,你们俩还是那样,一回来就粘在一起。”肖雁平说话挺酸,“你不知道,小夏啊就是为了你嘛,非要去读麻醉。他天赋明明就在外科上面嘛,真是,我说他都不听。我还指望你帮我劝劝他,我等着收徒弟呢。”
我不由横了肖雁平一眼,这人医技是没话说,可总感觉脑袋少根筋,这种话是随便说的么?
再说谁跟白椴粘在一起,要不是出了张源的这档子事儿,白椴能方圆几十米地把我给戒严了。白椴这次出国回来明里暗里都在躲我,今儿要不是我眼疾手快占了个座,还说不好能不能跟他坐对桌吃饭呢。
白椴抿着嘴没吭声,肖雁平中途到了点直奔胸外ICU,留下我跟白椴两个人站电梯里。
“你干吗不去外科?”白椴斜睨我一眼。
我哼哼唧唧:“麻醉比较吸引我。”
“瞎说,我记得你本科的时候拿弯针缝袜子缝得比谁都起劲儿呢。”他收回目光,“要真有天赋,就去外科吧,普外神外都行。”
“你知道,”我停了停,“你知道我为什么读……”
这时候叮地一声电梯到点了。
白椴看我一眼:“走吧。”
我一咬牙,跟着他出去了。
我到护士站去看了病床号,那女的叫余烨,27岁,一个外省人。护士站几个妹妹看到白椴回来了都是一通大呼小叫,眼睛里兴奋得能放出光来。我横眉冷对地护在白椴前面,弄得护士妹们颇不爽;最后可劲儿地越过我冲白椴点头:白医生,您得常来玩儿,要不咱病房没趣死了。
我端着微笑看他:“挺受欢迎啊看不出来。”
白椴笑着回我:“都是过去的事儿。”
我黑着脸转过来,心里一阵郁闷。
到了余烨的病房,余烨挂着水正在睡;那个叫张牧武的坐床边上看护着,不知道在想什么。
“没怎么变。”白椴看了看,“应该是他。”
“你说……”
我正要征询白椴的意见,那边张牧武看见我们俩一下子就站起来了。我还没反应过来,他几步就迈过来拉住我:“夏医生,能借一步说话么?就几分钟,不会耽搁你。”
我跟白椴都愣了一下,我马上点点头:“行,去哪儿?”
“下面茶房就可以。”他看着我,又看了看白椴,“这位医生也一起来行么?”
白椴凝重地跟我对视一眼,二话没说跟着他下去了。
第一住院大楼和第二住院大楼之间的空地上有间小茶房,我们三个人找了个空地方坐了;我跟白椴无意间并排着,对面是张牧武。
“张……牧武先生,什么事?”我紧张地看着他。
像,太像了,他压根儿就是张源。
“我叫张源。”他静静一笑。
“张源?!”我一瞬间就激动了,五脏六腑之间升腾起一种情感,荡气回肠。我觉得那一刻我的身体不受大脑控制,回神时我一直手紧紧抓着他。“张源,你这几年上哪儿去了?”
张源瞪大了眼睛看我,沉默了一阵,一只手慢慢从我的掌心里抽出来,又从自己口袋里摸出一只老式钢笔放在桌上。我愣了愣,他一笑:“你看看。”
我依言拿着笔端详,看见笔帽上面不太正规地刻了一个“源”字,我又看笔帽的另一边,俨然是一个“臣”。
白椴接过我手上的钢笔看了看,皱眉又看向我。
“当时在抢救室门口,我听到你曾经叫我张源。”他把双肘撑在膝头上,看着我,“我想我们以前应该认识。”
我心里一紧,手慢慢收回来,放好。我余光瞥见白椴默默看我一看,唇边动了动,终究是没说什么。
“是认识。”白椴微微笑着看向张源,“你不记得了?”
“张源是我以前的名字。”他慢慢开口,“大概三四年前,我出了场事故。听说是以前在部队当兵的时候打靶走火伤了头,我命大被救了回来,退了役我爸妈就带着我搬到了南益,名字也是那时候改的。
“刚开始我住南益那边儿的时候失忆得严重,连我爸妈都快忘了。后来他们俩慢慢给我讲,我渐渐地也想起来了不少事儿,不过还是不太全。”他看看我,“就像刚刚看到你们俩,我就觉得特别熟悉,我知道我们肯定认识,可具体的我就是想不太起来。”
我刚要开口,被白椴在桌子底下一把按住了。他望着张源:“我们都是你中学同学,我高中时候跟你一个班,我们还坐过前后桌。”
我看了看白椴,攥着钢笔没吭声。
“你高中跟我一个班?”张源有些欣喜,“那,你是不是也认识郭一臣?”
我看到白椴挑了挑眉毛,很明显地紧张了一下:“认识是认识。”
张源温和地笑了笑,定定地看着那钢笔,最后望着白椴,双眸平静:“那你们能不能告诉我,郭一臣跟我到底是什么关系?”
我一听这话就坐不住了,心里头翻江倒海的。白椴在桌子底下一个劲儿摁住我膝头,叫我别说话。
“也是当时的同学吧,”白椴小心翼翼地敷衍着,“你怎么突然这么问?”
“我说不上来什么感觉,可就是很奇怪。”张源看着我们俩,“我觉得我跟郭一臣这个人一定有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我忍不住开口了。
“我就是不知道。”张源茫然望我一眼,“有一次我在家里翻我以前的军装,见衣兜里别着一只旧钢笔,就是你们手上这只;挺古老的样式了,笔帽上挺奇怪地刻了个臣字。当时我就觉得奇怪,也没太在意。后来我家里又翻了个旧笔记本出来,什么也没写,就扉页上抄了首诗,然后写了个郭字。我拿着这两样东西反复想,终于想起了郭一臣这个名字。”张源表情变得严肃起来,“郭一臣这三个字是突然间蹦出来的,刚想起来的时候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有这个人,我去问我爸妈,他们说没有。可是我总觉得不对劲儿,郭一臣是我出事儿以来第一次自动想起来的名字,我觉得我真的认识这个人,不弄明白心里就不踏实。”
我嗫嚅了几下,心里一阵难受。
“后来我有一次上网的时候突发奇想地搜了一下这个人的名字,才知道他是个毒枭,正在被通缉。”说到这儿张源不由失笑了一下,“本来我都快忘了这一岔,知道这事儿之后简直更好奇了。我爸妈那边一口咬定我不认识这人,但我这次回凫山一中一看毕业纪念册,才知道他明明跟我是同学。”
他喝了口茶,随性往椅子上一靠,十指交叉:“你们说这事儿要是搁你们身上你们去不去查?”
“是挺奇怪的。”白椴低下脑袋装深沉,我看见他默默斜眼看我。
我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张源低着脑袋想了一会儿。“这支笔挺古老了,当时找到的时候保存得很好;还有那笔记本吧……我觉得郭一臣以前应该是对我个挺重要的人。”他又看我,“是不是?”
我哽了哽,不由自主地就溜出了一句:“可能是。”
“你这次回凫州就专门为了找这个人?”白椴问他。
“算是这样吧。”张源挠了挠头,自己轻轻笑了下,“嘿,想想我还真是,神叨叨地就过来了,人还被通缉着呢,关我什么事儿。”他眨眨眼,“我就是想,可能回一趟凫州能让我想起来更多以前的事儿,这次回来算是来寻根的吧。这不,一上来就把你们二位给寻到了。”
我鼻子有点儿酸:“诶,这可不就是缘分,你说这都……多少年没见了啊。”
“那你们这些年有郭一臣的信儿没?”张源挺期待地看我。
“哪儿能有呢,党和人民都在找他。”白椴轻轻笑着接过了话头。
“也是哈。”他不由失笑,“我都觉得我在这事儿上面有点儿不正常了。”
“你主要是记忆障碍,想回忆起以前的事儿也是正常的。”白椴宽慰他,“我是麻醉师,对神经外科的东西懂得不多。不过颅脑创伤对脑细胞的损害和脑部血液循环的改变确实对记忆功能有直接影响。就你的个案来看,没有影响到智力已经挺幸运了,记忆恢复是个自然唤醒的过程,不用太过强求,要不然还可能起反效果。”白椴望着张源,“更何况脑损伤引起的失忆一般都在三个月到两年之内恢复,你现在吧……已经过了记忆恢复的最佳时期了。”




3 隐

作者有话要说:上来给大家说一声儿,最近又在网络严打,编辑给我列了一长串违禁词汇,于是乎我这篇的H几乎全部中招》《……
河蟹时期文里的敏感词汇会被系统自动替换成口口状的方框,囧,给大家带来的阅读不快,俺深表歉意,真的!鞠躬!!
3
我跟白椴并排站着在一楼等电梯,我们俩都没有说话,气氛挺压抑。
“为什么不跟他说实话?”我哀伤地看着他。
“是你你会跟他说实话?”白椴静静看我一眼。
我跟他对视一阵,终于还是沉默了。
要怎么说实话?说张源其实你暗恋郭一臣二十年,最后把人家带入埋伏圈,然后被人家的手下一枪给毙了?
“……他就这样挺好。”白椴半晌轻轻说了一句,“他爸妈瞒着他不是没有道理。”又顿了顿,“搬家改名这么大动静,没道理光是他们一家人的主意。”
白椴这话没往深了说,可他指的是什么我都知道。我愣了愣,一个激灵问他:“你知不知道郭一臣这几年在哪儿?”
“我怎么会知道?”他反问我。
“当年不是你爸……”我刚起了个头,白椴匆匆扫我一眼:“没有,这事儿你别乱想。”
我知趣地闭了嘴,这时候电梯到站了,我跟着他走了进去,半晌又问他:“你觉得那个余烨是他什么人?”
白椴看我:“护士站那边不都说是他妹妹么?”
“你知道他底细,他上哪儿去找什么妹妹。”我没好气地说。
白椴愣了愣,看我:“你说呢?”
我咬咬唇:“……不可能,怎么会一个开放性脑损伤就把性向给弄变了。”
“万一呢?你又不是没学过脑外科。”
“你看他现在对郭一臣那副痴痴念念的样子像是人格扭曲了么?”我不由反问他。
这次轮到他沉默了。
我们俩一路沉默到电梯又到点,出轿厢后我看了看他,终于磨磨蹭蹭地憋出一句:“那什么,晚上一起吃个饭吧。”
白椴飞快地看我一眼,抿了抿唇,没开口。
“白椴你什么意思?”我有点儿窝火。
“不是,我今儿晚上值班。”他看看我,“不信你去看科室值班表。”
“那我晚上也值班。”我火一上头,蹦出一句话就转身找急诊科主任去了。
晚上在急诊科值班的应该是个女医生,一听我拿白班跟她换,乐得跟什么似的;下班前还特地到楼下小卖部去给我买了一支巧克力,叫我留着晚上御寒。
我到值班室去洗了把冷水脸,整个人清醒不少,心想一下午加一晚上的班,不是为白椴我估计得累死。
下午手术,钟垣的急诊;钟垣见了我问都不问一声就把我给拎过去了。我不爽地跟着他一边去换鞋一边问你干什么,他跟我嬉皮笑脸地:刚刚问了手术室说床不够,我跟护士长说了只要给我挤出一个台子,麻醉我自己去找。
我黑着脸穿拖鞋。
“叫你上麻醉还能帮忙缝合一下什么的,挺好。”钟垣笑笑。
“我说你们烦不烦啊一个个的。”
钟垣一边脱褂子一边看我:“这不还是都为了你好,我知道你心里头想什么呢,你要是不乐意开刀你们主任能摁着你上台?我看你自己玩刀子玩得挺开心呢。”
我闷不吭声地跟着他换衣服。
“你要是真想上台也就研究生这几年,等你毕业当了总医师或者主治,你求着人家还不让你上呢。”钟垣看我,“明明自己喜欢的就是外科,还跟那儿装呢。”
“我说你这人挺讨厌啊,肖雁平给了你多少钱?”我不耐烦地瞪他。
“你要是到外科来我怎么地也得让你当我的学生。”钟垣回了一句。
“谁跟着你切人脑袋啊。”我剜他一眼,自己先出去了,“我就是跟肖雁平也不跟你。”
进了手术室,病患是个小姑娘,失去知觉以前紧张得要死,上完麻醉就一直抓着我的手不放。我没办法只好俯身耐心哄着,等了一会儿她才入睡。我放了手就见旁边的巡回护士冲着我一个劲儿乐呵,我不自在,说你们笑什么呢,我这是给她减压。
洗手护士笑得更八卦:“我说你们麻醉科的护士好福气呢,青年医师里头长得像样点儿的全当麻醉师去了。你一个白医生一个,李主任天天对着你们俩也不嫌眼花。”
我被她们说得挺不好意思,憋了半天冒一句:“普外不是还有肖雁平么。”
巡回护士一语惊人:“肖医生那是开败了的花儿,哪儿能跟你们比。”
“工作工作!”钟垣一听挺不耐烦地吼了一句,“你们这些碎嘴子,要是被肖雁平听到还不劈了你们。小电钻呢?难道一会儿要我用手摇?”
于是大家纷纷闭了嘴认真手术,一做就是小半天。病人各项指征正常,我监控着监控着就开始走神,整个脑海里面全是张源,挥之不去。从早上上完急诊到现在只有短短几个小时,可我却觉得我的生活刚刚经历了一场巨变。对于张源的出现我不是没有心理准备,我想过,甚至于强烈地渴望过。刚刚从云南回来的那个学期,我几乎翻遍了学校图书馆里所有关于开放性颅脑损伤的书,并强迫自己一遍又一遍地回忆张源倒下的那个瞬间。张源的生存猜想在我心中几乎是完美的,必然的;我想象他有一天可以云淡风轻地又出现在我们面前,带着点儿严肃又腼腆的笑容向我打招呼,温厚得一如既往。从小到大,他的笑容总是很能够让人安心,坚定稳重,带着一股子踏实牢靠不可动摇的力量。他从小就是筒子楼小分队的精神领袖,是我们的天,张源喜欢谁我们就喜欢谁,张源看谁不顺眼我们就看谁不顺眼,张源说的话总是对的,这一点我和郭一臣从来就没有怀疑过。
所以我一度以为,张源的再次出现——如果真的有——对于我来说将会是一件极好极好的事情。
可是当张源真正重新出现时,我却觉得我身边的某种东西像是一下子被戳破了,一种不知道是什么的情绪从四面八方不断地向我涌来;最初的惊喜劲儿过了之后,我只感到越来越紧张起来。
我咬着唇,让自己尽量不要乱想。张源还活着,这比什么都好。
“补药。”钟垣极不爽地看我一眼。
“嗯?”我猛然抬头。
“嗯什么嗯,病人刚刚动了。”他又重新把头埋了下去。
我急忙回神,慌慌张张地补药去了;一旁的助手盯着我看得挺开心。
两小时手术结束,我刚一出手术室钟垣又被叫急诊了,我一听他电话响马上溜;钟垣在身后冲着我瞪眼睛,我装没看见,冲回更衣室换鞋去了。
结果钟垣后面那台手术又叫上了白椴,我被骨科叫过去急诊,一下午生生上了三四台手术,被折磨得简直不成人形。
晚上七八点的时候,医院里稍微消停了点儿。我上四楼打了工作餐,包好了去敲麻醉科的门。
白椴啃着包子来开的门,精神不怎么好,估计也是被手术给折磨的。
“你都吃上了?”我一边往里面走一边问他,随手把饭盒放在桌子上,“我还上食堂打了你的份。”
“也好,我就下楼买了个包子,正菜都没怎么吃。”他看我一眼,伸手去翻盒饭盖子,“青椒肉丝,可以哈。”
“我那盒里面还有苦瓜炒蛋,都是你爱吃的,一会儿你只管下筷子。”我挽了袖口抬下巴冲他一指,“肥皂有没,借我洗洗手。”
“后面那柜子里你看看,要是没有你还能用乙醇。”白椴顺手拿一小桶七五浓度的医用酒精给我,“凑合一下。”
我剜他一眼,自己找肥皂去了。
我跟他洗了手并排端坐在休息室小茶几面前吃盒饭,我给他夹了几筷子苦瓜炒蛋,叫他快吃。
“行了我自己来,你那饭盒都快你自己给腾空了。”白椴看看我。
我嘴巴上应了一声,微笑望着他,见他唇边上沾了一粒米饭,想也没想就凑过去给舔了,端的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白椴一下子就僵住了,像猫被踩了尾巴。他愣了两三秒,突然反应过来,腾一下就站起来。
我一个伸手拉住他手腕,硬把他拖回我怀里;他使劲儿挣扎,我掰过他脑袋就对准他的唇吻了下去,由浅至深,长驱直入。
白椴在我怀里又抓又踢,疼得我不行。我一个闪神松了手,他也顾不得形象,连滚带爬地从我身上滚了下来,坐在地上。我没等他爬起来就扑上去,生生是肉搏;我用身体压住他,一边钳制他的四肢一边费力地想滑进他衣服里。我掐住他后腰,他身上不由软了一下,接着就是一声低吼:“夏念非!你想□我?!”
我一愣,脸上刷地就烫了:“我没、没想……”我心说就凭我们俩那什么关系,怎么说也只能算是和奸啊。
他躺在我身下死死盯着我,看得我心里一阵发毛。我讪讪地拉他起来,帮他拍身上的灰,只有手还不肯放。
“……你没事儿吧?”我问他。
他挑眉看我一眼,不说话了。
“你别这样,你知道我……”我欲言又止,有些话我心里明白,可就是不知道该怎么说。
白椴不看我,抽出手慢慢地去挪那两盒盒饭,缓缓往自己嘴里塞青椒肉丝。
“我知道你爸逼你,你心里难过。”我也跟着慢慢拿起筷子吃饭,时不时给他夹两筷子菜。
“我爸没逼我。”他低声呢喃了一句。
“他没逼你你躲着我?”
“我没躲着你。”
我盯着他看了半天,脾气突然就上来了,摔了筷子开始抽烟。
“你也抽上了?”他看我。
“嗯,去火。”我冷笑,“欲求不满么,自然火气大。”
他张张嘴,尚来不及说什么,我的手机就风一样地响了起来。
“宫外孕大出血!120急送!”
我看他一眼,掐了烟就走。




4 大外科

4
年底手术室聚餐,手术室那边分别邀请了李学右钟垣跟肖雁平。手术室年末会餐出席名单向来是附院大外科的一个风向标,但凡列在单子上的医生基本上都是全院的精英牛人大神级人物。与会的时候照例是师傅带徒弟,李学右想都没想就带上了白椴;这一决定整个麻醉科都没人敢有异议,特别是有我这种不成器的徒弟衬着,人人都知道,李学右不带白椴难道还带我不成?
相形之下肖雁平那边的局势就要诡异得多。肖雁平是新晋的副教授,有带教的资格却暂时还没有带徒弟。按说肖雁平他没有门生就别带,可他偏偏心痒肺痒地给我打了电话,让我跟着他去会餐。
“我又不是你学生。”我一口回绝。
“不是,我就让你去帮我充充场面。”肖雁平软磨硬泡的,“你看那些人一个个的都有学生,就我一个人挂单去,多寒碜啊。”
“谁跟你说不带学生就寒碜了?”我没好气地反问他,“那院长十年没带一个学生,是不是早该羞愤而死了?”
“我哪儿能跟院长比。”肖雁平讪笑道,“再说手术室那聚餐全是院里的骨干,你多去走走也没坏处。”
“我一去就坐实是你徒弟了,到时候李学右一准赶我出麻醉科,你以为我傻呢。”我哼了一声。
“没,哪儿能呢。”肖雁平干巴巴地笑笑,“学生导师是双向选择嘛,你自己不想转专业李学右也不能逼着你转不是?”
“我说你怎么还不死心哪?”我问他。
“你能来外科当然好。”肖雁平在电话那头傻乐,“不过千万别去神外,钟垣那匹狼也盯着你呢,是我先看上你的你别忘了啊。”
“谁想来外科呢?”我忍不住翻白眼。
“行了行了咱先不说这岔,但这次聚餐你真的得来,别人要么带老婆要么带学生,就我一个人什么都没有真的挺寒酸……真的真的,你就当帮我个忙,跟我一起去……”肖雁平说着说着又习惯性地话痨上了。
“谁呢?”李学右从教研室出来复印讲义时见我还在走廊上,忍不住问了一句,“你看你这都快聊半小时了,跟谁这么黏糊?白椴?”
“白什么椴,”我没好气地回了一句,“肖雁平,磨叽着让我跟他去手术室聚餐呢。”
“那就去呗。”李学右理所当然地看我一眼。
“嗯?”我一愣。
“听见没有!李学右都点头了!”肖雁平在电话那头欣喜若狂,“就这周末,晚上七点御风花园,跟我一起去。”

御风花园距离附院并不算太远,当时与会的各路人马基本上都打算下了班直接分头过去。聚餐那天我没值班,李学右那边也清闲,我本来打算直接开车过去的;肖雁平死赖活赖地要拖着我一起去。我说你干吗我又不是你小蜜,难不成还要我挽着你胳膊入场?
肖雁平脸一翻说就不行,我下午有个胆囊手术,你给我做了二助下手术台我们俩一块儿过去。
我讪讪地跟着他到更衣室换衣服,出了门遇到一助见了我就笑:“哟,小夏,你终于回心转意重回外科了?要不今儿这一助你来做?”
肖雁平一拍他后脑勺:“这事儿从长计议,今天的一助还是你,别偷懒。”
肖雁平那天是给一个肝硬化的中年人做腹腔镜胆囊切除,主要是主刀跟一助在忙,肖雁平叫我时刻关注着出血情况,有不对就准备管子及时吸血。我戴着口罩看电视屏,手术野很清晰,患者肝硬化程度恶劣,内脏血流处于高动力循环状态,术中出血可能性比较大。
肖雁平手术风格很稳很细,腹腔镜这么细致的活,做得一丝不苟,像工笔素描,跟钟垣速战速决的草莽风格简直是两个境界。我见过肖雁平缝合的伤口,银针般细细一条,竟带有几分美丽。
“夏念非!”肖雁平突然大叫了一声,“你在干什么?!”
我急忙回神,见电视屏上已经是一片血泊。我一愣:“出……出血了?”
“我知道是出血了!”肖雁平气得大叫,“你刚刚在干什么?!”说完看一助,“吸血,试着夹闭出血点。”
洗手护士在一边准备纱布,像是要从外按压。我急叫:“要中转开腹?”
“没有,再观察。”肖雁平皱着眉,“看止血情况。”
我看着一助在镜下吸血,肖雁平夹闭。过了约有两分钟,手术野重新变回清晰状态。
肖雁平狠狠瞪我一眼,少有如此严厉的时候。我自知理亏,噤声干活。
“你刚刚想什么呢?”肖雁平盯着电视屏,边切胆囊边跟我说话。
“没,我在想你以前缝合的伤口呢,挺漂亮。”
“放屁。”肖雁平斜睨我一眼,突然微笑一下,“想不想学?”
我没敢正视他,说不想学是假的。
“喜欢就来外科吧。”肖雁平哼哼了一声。
“你……”我本来想说你烦不烦,想到刚刚才在他手术台上犯了个低级错误,底气不足,还是收了声。
“转专业申请李学右都帮你盖好章了,就等着你本人的签字呢。”肖雁平抬眼往我这边看了一下。
“什么?!”我不由大惊。
“看不出来哈?”肖雁平得意一笑,“他带你这么久,知道你适合什么。”
“你们……你们……”我简直悲愤。
“你要是真不愿意转我也没办法,没人逼你。”肖雁平老神在在地继续盯着电视屏,“不过我觉得吧,你迟早会转。”

去御风花园是肖雁平开的车,我坐在他副驾上抽烟。
“你笑一下。”肖雁平转弯的时候做了个高难度动作来捏我的脸,“不就是转个专业么,又不是叫你去卖身,你至于么?”
“不是,我喜欢外科,真喜欢。”我看他一眼,“可这事儿你容我想想。”
肖雁平沉默半晌问我:“是不是因为白椴?”
“你知道?”我斜瞄他一眼。
“整个医院谁不知道?”肖雁平不由失笑,“你不记得你本科那会儿……真是,整整一个月,全院的护士都在传。”
“那你还问。”我朝窗外吐烟圈。
“你觉得你就为了那么个人,一辈子守在麻醉科有意思么?”
“我最近也觉得没意思。”
“那不就结了?”
“我不跟你说这个。”我烦躁地转换话题。
“你这人真是……你都不知道有多少人羡慕你那天赋。”肖雁平叹了口气,“诶,到了,下车。”
我一下车就看见手术室护士长穿得跟只花母鸡似地站在御风门口迎宾。肖雁平倒回去十年在附院也算是个院草级人物,深受中年妇人欢迎,那护士长见了肖雁平就热情奔放地一掐他胳膊:“哟肖医生,架子不小啊,敢让你姐等这么久?”
“我这徒弟架子大,你要怪怪他去。”肖雁平拉着我当挡箭牌。
“定了?”那护士长笑眯眯地看着我,“头天李主任还跟我说小夏转专业的事儿呢,肖医生你动作倒是快。”
我一听,恨不得七窍生烟,敢情这全院上下都知道了。肖雁平无视我愤怒的目光,拉着我进去了。
饭局上精英云集,李学右见了我还在装懵懂,闭口不提专业的事。入了席赶上李学右肖雁平钟垣都在同一桌,于是我左边是钟垣,右边是肖雁平,肖雁平旁边是白椴,白椴旁边是李学右。
我忍不住一扔筷子,心说这饭还怎么吃。
“干什么呢你,有点儿修养没有?”肖雁平帮我放好筷子,瞪我,“院长看着呢。”
我一抬眼,果然柴院长对着这边笑容可掬:“……啊,今天外科的各路精英欢聚一堂,人才济济,新人辈出……”
我斜眼看白椴,见他正捧着碗装斯文,也不朝我这边看一眼;他润泽的唇紧紧抿着,漂亮又庄严,但是那表情并不属于我。
院长讲完话后各桌开始自主进食。钟垣瞄我一眼,语气酸溜溜地:“怎么,你还是跟了肖雁平?”
我瞪回去:“我不跟他你还指望我跟你?”
“定了?”钟垣语气依旧发酸。
“没有。”我不耐烦地去夹桂鱼,半天夹不上,“我还在考虑。”
钟垣一伸手翘了一大块桂鱼放我碗里,看我:“你还考虑什么,我看你眼睛里就写着外科两个字。”
我没理他,下意识地又朝着白椴的方向看了一眼。有些事儿不用我们明说,我知道这次只要我一转到大外科去,我跟白椴的关系就算是彻底断了。
“今年过年你回不回去?”钟垣转了话题问我。
“回哪儿?”一说这话我的脾气又被撩起来了。
“崖北。”钟垣放低了声调,“你看你过来凫州这么多年,一次也没回去过。”
“这是我家事。”我一句话就给他堵回去了。
“你也该回去看看你爸……”
“你闭嘴!”我不由低吼,因为场合的缘故而对他压低了声音,“那种畜生也配当我爸?钟垣,真他妈亏你说得出口。”
钟垣讪讪低眉:“念非,这么多年了,他一个人也可怜……”
“那是他自作自受,”我冷笑,“亏他还能苟延残喘这么多年,连阎王都不收。”
“当医生的不兴说这话。”钟垣看我一眼。
我嗤笑一声,别过头不理他了。
这时候饭局上开始敬酒,以科室为单位轮流轰炸。我跟着肖雁平,暂时被划归为普外的人。肖雁平领衔肝胆一科,举着杯子对儿科骨科妇产科反复蹂躏,我跟在后面捧场,几轮下来不由有点儿晕。
最后轮到麻醉科,我花着眼看李学右跟肖雁平凑一块儿笑得烷诈。我一时半会儿没回过神来,只端着杯子望向白椴。
“你喝得有点儿多了。”我听见他柔声跟我说,“要不你上里间躺一会儿?你又不是普外的人,何必跟着肖雁平拼命。”
“没事,我还没敬你呢。”我举着杯子一笑,“白椴,跟我喝一杯。”
白椴伸手去抓我杯子,我一晃荡,差点把就给洒出来。我盯着他:“一杯,就一杯,白椴你陪我喝。”
“……听说你要去普外了?”白椴收敛目光,默默把自己的杯子满上。
我不由一笑:“怎么,这才多久的事儿,怎么都知道了?”
“定了?跟着肖雁平?”白椴稳稳放好酒瓶,举杯冲着我。
“可能定了。”我也举杯,“白椴我敬你,在麻醉要好好干。”
“祝前程远大。”他微笑着跟我碰了杯。
“祝平步青云。”我一饮而尽,辣酒下腹,心肝肺脏都在疼。
“小夏过来过来这边是肿瘤科。”肖雁平欢快地拉着我转战旁桌。
“不成我醉了。”
“放屁,我看你挺清醒的。”他瞪我。
“心醉了。”
“啧啧,看来是真醉了。”肖雁平伸脖子叫服务员,“把这熊孩子架里间去!真是,有半斤酒没有,怎么就醉了……”
我默默在里间躺了一会儿,外面的酒席散了,我又被架着一路歪歪扭扭地转战楼下KTV。那时候肖雁平也喝得差不多了,往包房里一坐,愣拉着我唱天仙配。
这时院长早走了,留下一句话说你们年轻人好好玩,明天记得准时来上班;于是包间里便由着我们这帮子不知道是年轻人还是老年人的各类医生瞎折腾。李学右早不年轻了,这会儿还挺正经地跟着一个护士妹妹唱菠萝菠萝蜜,听得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我和肖雁平跟两团烂泥似地摊在沙发上傻乐,突然就听见一个挺清秀的声音在吟哦。
想跟着你一辈子,至少这样的世界没有现实。
想赖着你一辈子,做你感情里最后一个天使。
我一抬眼就望见白椴对着大屏幕在唱,表情相当认真;没看我,只是傻愣愣地向着屏幕,就跟在唱给屏幕听。
如果梦醒时还在一起,请容许我们相依为命。
绚烂也许一时,平淡走完一世,是我选择你这样的男子。
就怕梦醒时已分两地,谁也挽不回这场分离。
爱恨可以不分,责任可以不问;
天亮了我还是不是,你的女人。




5 夏院长

5
星期天周玉海打电话来,说新协和商业广场在元宵节剪彩开张。
“老谢也只是跟我提了一下,去不去由你。”周玉海顿了顿,“我觉得吧,小夏你是跟我们一起从圈地盖楼的时候熬过来的,股份虽然占得少,可是感情最深。”最后他下结论,“你还是该去看看。”
我说好,元宵节我没事,一定去。
当年杨峰归案的时候谢锦和第一时间就向法院申请了破产和解,银行债务稍微缓了缓,几方当事人坐下来磨破嘴皮制定了重整计划,五年还清本息。我觉得老谢在这方面简直是个神人,这事儿要是摊在我身上可能新协和早就垮了,可老谢一个人生生咬牙挺了两年多。新协和广场的烂尾楼在城南石棚巷矗立了两年后,老谢用手里挤出来的闲钱又一点一点地张罗起复工的事儿来。
当年我往新协和里扔的是两千万,几乎血本无归;我妈那批遗产里剩下的还有五千万,前阵子地价疯长的时候,听唐睿的话卖了三分之一不动产转到凫山饭店做股本,一来一去的手上实打实握了六七千万。我的家底子老谢比我自己还清楚,可在他资金链最紧的时候,也不曾向我开口要过一分钱。新协和复工那阵子我见老谢一个人撑得辛苦,跟他说过扩股的事儿,老谢没等我把话说完就替我把路给堵死了,说你的钱你自己留着,我不能用,这事儿我得自己翻过来;以前那两千万算是我欠你的,给我三年时间,我照银行同期利息还给你。
老谢那话说得我心里罪恶感陡升,我说老谢你千万别这样,现在你不要我的钱就算了,今后千万别再提以前那两千万的事儿。
老谢无力一笑,想了半天跟我说,小夏,你还年轻,守着那么多钱,该做点儿正事。
我愣了楞,尚未反应过来,老谢那边就是一阵喧哗,他说好了好了我不跟你说了,这边还有客户等着呢,回见。
我盯着手机想了半天,突然觉得毛骨悚然:莫不是……老谢知道点儿什么了?
这个念头在我心中一闪而过,很快就像流星一样熄灭了。老谢做人一向厚道,这几年逢年过节的跟我也有来往,每次见了我都是一副循循善诱的长者模样,教我待人接物为人处世,不像是那么城府深沉的人。
后来我有回在家里翻我自己的资产负债表,掰着指头数个十百千万,数完了还是有点儿受启发,觉得老谢说得对,我这么年纪轻轻的是不该就这么混着。那天我跟唐睿打电话聊这事儿,突发奇想说唐律师要不我自己办个民营医院怎么样?唐睿一听嗤之以鼻,从审批到资历到注册资本再到民营医院的生存现状把我打击了个够,最后一句话:你想办医院,再等二十年。
我说我这不就是一个抱负么,有抱负总比没抱负好,万一再等二十年我就真成夏院长了呢。
唐睿说那还不如你自己从内部爬到你们附院的院长宝座上去。
我说那感觉不一样,太没有成就感,要放眼望去整个医院的住院大楼手术室医生护士全是你自己的,医疗帝国,那种感觉才爽不是?
唐睿说行啊我祝福你,你要是真的弄成了不光是你妈,连我都可以含笑九泉。
我说呸,你这话太不吉利了,你就只管等着二十年后含笑九泉吧。

星期一一大早肖雁平查房,我木着脸摸到外一护士站,直端端走到他面前递给他一张纸。
“干什么?”他一边打量我一边把纸摊开,只瞄了一眼就兴奋得乱跳,“你签了你签了!你真的签了!!”
“……嗯。”我没表情。
“你你你……你怎么还不交上去?”肖雁平抖着申请表问我,双眼晶晶亮。
我抬下巴指了指申请表一角:“这儿还缺个转入学科导师签字。”
“我我我……我签?”肖雁平又抖上了。
“你不签我找钟垣去。”我作势就要去抽申请表。
“不准!给我!我签!”肖雁平急急护住表,伸手从白大褂口袋里摸出钢笔来嗖嗖两下把字给签了,生怕我反悔,捂着表不还给我。“行了这表就留在我这儿,一会我查完房就帮你交到院办去。”
“你至于么?”
“很至于。”肖雁平点点头,“走,跟着我查房去。”说罢那表情便花枝招展起来,“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人了哈。”
我没好意思跟他搭话,一路跟着他查房。肖雁平今天心情确实很好,敷料都一层层翻开看看,笑得春风得意的,逢人就说看看看这是我新收的徒弟,大徒弟。
外一病房占了二住院楼整整两层楼,肖雁平看完四楼又带着我上五楼去看他负责的床位;我跟着他刚一走上楼梯拐角,就看见张源从楼上拎了个保温桶下来。
“张源!”我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
“夏医生?”张源见了我表情和煦起来,又冲着肖雁平点点头,“还有肖医生。”
“叫我非子就好。”我不由帮他纠正。
“你妹妹现在能吃东西了?”肖雁平看看他手上的保温桶,关心了一下。
“昨天晚上刚能进食,现在就吃点儿流质。”张源笑了笑,“劳您费心。”
“没有没有,我正说上去看看呢。”肖雁平笑得跟朵花似的,“你那妹妹也招人疼,五楼的医生护士都说喜欢她。”
“她那孩子就是嘴巴甜,别的倒没什么。”张源一乐,“那行肖医生你先上去,我到下面吃个早饭就上来。”
“诶没事儿你慢慢吃,你妹妹有护士们看着。”
“等一下,我跟你一块儿下去。”我叫住张源追了下去。
“你不查房了?!”肖雁平站在楼梯上跟我发作。
“我也还没吃早饭呢。”我回头吼了一嗓子,肖雁平一跺脚自个儿上楼去了。
我跟着张源一路下楼,他抬脚就往医院外面走,我拉住他:“我有饭卡,跟我到职工食堂去吃工作餐。”
“那怎么好意思,哪儿有医生请家属吃饭的。”张源不肯。
“怎么不好意思,我以前吃你们家的东西还少了?”我有点儿说不出来的隐怒,拽着他就往一住院楼走。
“你以前常来我们家吃饭?”张源一听挺好奇。
“嗯,以前我们俩家对门儿,饭桌子摆一块儿,我打小就吃你们家饭。”我不由一笑,“你妈包的饺子,那才是好吃。”
“你连这都知道。”张源笑得温柔起来,“我妈倒是不太跟我提小时候的事儿,她一般就是跟我说说我读哪个小学哪个中学,什么时候去当兵,每年寄回来的信什么的。”
我心说你妈当然不爱跟你提小时候,你从小到大那么多年,哪一年的记忆里没有郭一臣的影子。
“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你妈不说也正常。”我拉着他进中央运输电梯,跟个刚做完急诊手术的病人搭同一个轿厢。我望他一眼,心中涌动着一种难言的惆怅,我笑道:“你要是喜欢,以后我多讲讲给你听。”
“行,你说,我听着。”张源乐呵呵地,“我还正愁没人跟我说呢。”
我欢喜地张张嘴,却不确定自己要说什么。正在这时四楼到了,那推着病患的护工向我们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我颔一颔首,拉着张源出去了。
吃饭的时候我跟张源讲我们筒子楼小分队,讲我小时候在泳池边上被人踩游泳圈儿,讲我们提着尿袋子扔军区大院里搞破坏。张源被我逗得哈哈大笑,不住说然后呢然后呢,难怪我觉得我童年没乐趣呢,这些事儿我妈怎么可能知道。我呵呵笑着看他,心思量着,想那时候我们身边还有一个郭一臣呢,老是跟在你屁股后面一颠一颠的,忠心耿耿,谁敢惹你他跟谁急。
“然后呢?你就搬家了?”张源边咬包子边问我。张源小时候老爱说郭一臣边吃东西边说话习惯不好,食物渣子喷得到处都是,其实他自己吃东西也一样,老爱在嘴里塞一大块东西边说边嚼。我悄末声儿地扯了张餐巾纸给他,他挺自然地接过去就擦嘴,把纸揉成团儿了攥手心里望着我。
“诶,当时跟着我妈搬到建设二路,离石棚巷挺远的,就没跟你一块儿了,只上学的时候见一见。”我搅着皮蛋粥,斜眼瞄他。
“那,后来……”他费了好大劲才说出来,“郭一臣……”
我一愣,随即一笑:“不太熟,不清楚。”
我看到张源眼底燃起的一丝希望又黯淡了下来。“不用太着急,可能慢慢地就想起来了。”我安慰他,“这种事儿,也靠个缘分。”
“是得看缘分。”
“你这次在凫州要待多久?”
“可能挺久,我跟家里说出来找工作,一出南益市就直奔凫州,本来是想弄明白我自己的事儿,没想到把余烨给搭进来了。”他抬眼看看窗外,“挺对不住她。这事儿我还没跟家里说,想先等她身子养好。”
“余烨是你表妹?”我忍不住问他。
“也不算,挺远房的一个妹妹。她在南益有工作,这次是跟着我一块儿过来玩的。”张源解释道。
我挺和蔼地盯着他,心里鬼火乱窜的,张源这套说辞连鬼他妈都不信。我要是张源他爸妈,压根儿就不可能放着儿子跟一个莫名其妙的女人千里迢迢地跑出来找什么工作。再说像张源这种情况,后半辈子早就该被部队料理了,这会儿正该衣食无忧着呢。找工作?骗他妈谁呢?




6 同台

6
我拿着新排出来的春节期间值班表准备去找急诊科主任算账,敲开门阎主任一见我就是一副喜不自胜的样子。
“怎么了小夏,听说你老人家终于肯转专业了?”阎主任递水给我,“那是不是外科研究生轮转的时候还得上我们急诊科来一次?”
“你想得美,怎么可能。”我白他一眼,“三个月一个科室,还要除开寒暑假,哪儿还有时间给我吃回头草。”
“身为住院医师居然还有寒暑假。”阎主任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
“你也知道我有寒暑假,那这值班表是怎么回事?”我把表递过去。
“还真给你排了?”阎主任看了一眼,“哟我真忘了,那天一顺手就把你给算进去了。”他边说边去抽钢笔,抬眼看我,“怎么了你,平时值班也没见你那么大反应啊,春节有事儿?”
“有点儿,得回一趟老家。”我站在边上看着他改值班表。
“老家?你不是凫州人?”阎主任挺惊异地瞄我一眼。
“不是,我祖籍崖北。”
“那跟钟垣一个地方么,他今年也说要回去。”阎主任三下五除二地划了我的名字,在表上打了几个示意箭头,“你叫文印室再打一份发给科室成员。”
“嗯。”我接过值班表,看了看准备转身。
“怎么了?怎么你今天一进来脸色就不太好?”阎主任拉住我仔细看,“你看你,大冬天的出虚汗。”
“没事儿,你这儿空调开得太大了。”我指指他办公室那小壁挂,“行了没事儿我先走了,这几天没怎么睡,困得慌。”
“睡睡睡,上次院长来检查,白班都让你睡过去了,你个睡神!”阎主任在我后面瞪眼睛,“下午坐班你再给我睡一分钟试试?”
“得得得。”我一边往后面挥手一边出门了。
三小时前,外婆从崖北打电话给我,说外公术后肠梗阻住院已经一个星期多了。
“就上星期,一下飞机就说肚子痛,上吐下泻的,把我给吓坏了,送到医院去,说是肠梗阻,医生建议保守治疗。”外婆说话间带着哭腔,“这事儿我本来想瞒着你,可这都一个多星期了……你外公天天输液,又不能进食,见天地掉肉……他这一把老骨头了,能经得起几天折腾?今天他突然说想见你……我真怕他就这么……”
“外婆你别慌,别慌。”我安稳他,“我这就回来,请到假就回来。”
“我就怕他熬不住,你说他八十多岁的人了……”外婆在那边嚅嗫。
“瞎说,肠梗阻是挺常见的并发症,医生不让他手术是考虑到他身体状况。”我软语劝着她,“没事儿,你别瞎想,你告诉外公我这就回来,啊?”
“我现在就是后悔……当初他做完手术我要是勤给他翻翻身,扶着他多走动走动……”
“别想这些,这不是您的错,现在你多陪他说说话,别苦着脸,啊?”
“诶……”外婆叹了一声,“念非,别看你外公一天到晚绷着脸,其实他最疼你……”
“我知道。”我点点头。
“你一定得快点儿回来,我怕他撑不住。”
“不会的,我回来他就好了,别怕。”
“你什么时候动身,记得给家里打个电话,我叫你舅舅婶婶们好准备。”
“诶。”
“好孩子,你也别瞎想,别影响工作。你外公活了八十多年,真要是过去了……也是喜丧。”
“哪儿能呢,要是实在不行,就上凫州来做手术,这边技术要好些。”我给外婆下着定心丸,“外公身子骨一向硬朗,没事儿。”
我心情复杂地挂了电话,跟外婆说的是一套,实际情况又是另一回事儿。外公被查出胃部有癌变是一年多以前的事,当时家里很是鸡飞狗跳了一阵,为做不做手术而争执不下。家里有长辈的意见是,外公年龄大了经不起手术风险,能不开刀尽量不开刀;我看了片子,知道外公没有到胃癌晚期,这时候做根治术很有希望。手术当天我是给签的字,就为这事儿我那未曾谋面的大舅舅还专门打电话来数落了我一顿。
大舅舅夏岩在崖北本地貌似地位极高,言语中里里外外透着对凫大附院的不信任。这事儿让我挺窝火,没敢跟长辈多争论,自个儿低声下气地去联系主刀。当时外公的手术是普外科主任亲自上台,普外主任是肖雁平读研究生时的导师,本院绝对的大神级人物;手术时我亲眼看着外公的肠管长时间暴露,大范围淋巴结清扫,手术台上电刀和牵拉钳刀光剑影,令人叹为观止。
当时的手术大获成功,全家上下都松了一口气;术后我对外公的饮食起居是注意注意再注意,想不到还是肠梗阻了,还偏偏是在两位老人回崖北过年的时候。粘连引起的梗阻并不可怕,怕的就是肿瘤复发;如果这时候外公再来一次癌变,性命就真的是危在旦夕了。
我胡乱揉了揉自己的头发,告诉自己不要凡事都朝最坏的方向去想。我狠狠灌了一口冷水冷静自己,翻开手机盖子就去订机票。

春节前的最后一个白班,本来没我什么事儿,结果肖雁平心情愉快地打电话过来,说我下午要做一个LA,你过来长长见识。
我说干什么呢,我的关系不是要等下学期才转过来么,现在我还算是李学右的人,怎么你这会儿就使唤上了?
肖雁平说现在李学右那边又没你什么事儿,阑尾切除多简单的一个手术,你过来还能洋盘一把腹腔镜,多好。
我举着电话看李学右一眼,他不耐烦地瞪我:去吧去吧,真是,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我哪儿拦得住你。
“那我真过去了啊。”我扯过搭在椅背上的褂子对李学右说。
“嗯。”他看我一眼,突然慈祥起来,“到了普外要认真点儿,别再像现在这样不成器。”
“我哪儿不成器了?”我嘟囔一句。
“你哪儿都不成器!”李学右剜我一眼,“你去上哪一场?”
“两点五十,肖雁平要用内镜切阑尾。”
“哦,那不就是白椴那一场么,这会儿他该过去了吧。”李学右随口说了一句。
“嗯?”
“嗯什么嗯,快点儿去,还让人家主刀等着你?真是。”
我眉头不由一皱,想了想还是往手术室走了。
我换了衣服进门,常规洗手消毒戴手套,举着双手进去,见到白椴正要上全麻。
“慢死了你。”肖雁平戴着口罩往台上一指,“去,做个气腹给我看看。”
“还没完全失去知觉呢,再等等。”白椴冷不丁回头说了一句。
我不由靠过去掐掐病人肚子:“可以了吧?”
白椴看看我,眉眼间低沉下去:“可以了。”
我摸着病人肚脐下一厘米,小心切开,插入气管针。“肖雁平你过来看一下,”我不由有点儿紧张,“你就对我那么放心?”
“不就插个气管针么,真是的,瞧你那样儿。”肖雁平一边讥讽我一边上手,置入套针跟腹腔镜,“这不做得挺好嘛,白椴你看看气压。”
“13mmHg。”白椴帮忙报了下数,看看我,飞快跟我对视了一下,又低下头去看病人。
我心说病人有什么好看,看他不如看我。
肖雁平又在病人耻骨上和肚脐右侧打了两个操作孔,轻车熟路地开始切割。我在一旁笨手笨脚地抽取脓液,本来万单的一个工作,这时候不知为什么做得异常纠结。用生理盐水冲洗过腹腔之后我台上台下满世界找引流管,肖雁平终于看不下去了,瞪我一眼:“你今儿是怎么了?”
“没有……”我顺手一擦汗,手刚一碰到帽子肖雁平就炸了。
“谁……谁叫你擦汗的?!”他差点儿扔了手术刀,“无菌意识你第一天学?!腹腔镜你就该随便污染了?!”说完瞪巡回护士:“医生出汗为什么不擦?等着看戏呢?!”
那小护士整个人抖了三抖,忙不迭地准备无菌布想给我擦汗。白椴看她一眼:“行了先让他出去换手套,你现在擦也晚了。”
我退了一步,讪讪到一边去取手套,重新上滑石粉。
“你还没跟我同台做过呢。”白椴走过来冷不丁说一句,“有那么紧张?”
“……我没紧张。”我慢慢搓手。
“我又不看你。”他继续说。
“谁说你看我了?”
“那你就好好做。”他白我一眼,转身走了。
我闷闷不乐地戴好手套重新上台,肖雁平狠狠瞪我一眼,继续手术。我从电视屏上看到肖雁平沿结肠带找到阑尾,用阑尾钳提起,电钩分离组织,又顺又稳。
“来,上钛夹。”肖雁平向我一努嘴。
“我?”我一愣。
“当然是你,不然你以为我叫你来干什么。”肖雁平理所当然地看我一眼,“夹闭,切断,拖出——不用我教了吧?”
我一闪神,情不自禁往白椴那边看了一眼。
“你看我干什么,我又不是阑尾。”白椴斜睨我,“切啊。”
我心说我从来没做过内镜,你们这不是为难我么。正当时,白椴又兴高采烈地冲巡回护士一抬下巴:“给夏医生擦擦汗,脑门儿上又冒出来了。”
那小护士急忙战战兢兢地跑过来给我擦了汗,我心里不知为何一阵不爽,深吸一口气,开始分离阑尾系膜根部,渐渐上手,阻断动脉,切断,夹闭,剪断,再拖出。
“嗯嗯嗯,漂亮!标本袋!”肖雁平激动了。
我挺开心地回望白椴一眼,见他正盯着电视屏看,注意到我的目光后飞快地瞄了我一眼,别别扭扭地又去看病人。
我心说你笑一笑会死啊,真是。
“不错哈?”肖雁平得意洋洋地举着标本袋问白椴。
“还没缝合呢,一个阑尾做四十分钟,病人都要凉了。”白椴狠狠看我一眼,终于还是隐隐地笑了。




7 回崖北

7
临上飞机前我给白椴发了条短信,内容很官方,大意是夏某人春节期间北上过年,漫游费甚巨,有事请短信联系云云;搞得就跟群发信息一样,其实收信人翻来覆去也只有白椴一个。短信一发出去我就关了机,等着领登机牌。排队的时候我走着神儿琢磨白椴的事,只觉得忽悲忽喜;我觉得这场感情漫长得望不见尽头,仿佛一点希望也无。
我拽着小箱子登机,刚刚坐定就看见前面一个挺眼熟的人边摘手套边走进来找座位。我一愣,尚未来得及反应就被他看到了。
“念非?”钟垣笑着招呼我,“你也是这班飞机?”
我硬着头皮点头:“嗯。”
“怎么你今年要回去?”他挤到我座位旁边来问我。
“这是家事。”我皮笑肉不笑。
“先生,D11号座位在这边。”这时后面一个空乘笑容可掬地帮钟垣指了指相反的方向。
“快点儿过去,别跟这儿挡道。”我说他。
“要不你换到我这边儿来?我们俩说说话。”钟垣一边往那边走一边回头看我。
“谁跟你说话。”我不耐烦地把头转向一边。
“我这儿靠窗……”
“先生,我帮您放行李。”那空乘又笑容可掬上了。
我瞪他一眼,扣好安全带戴上眼罩装睡。
我在空中吃了一顿午饭,下飞机的时候正是下午两点。我站在机场大厅想买一份崖北市区地图,刚摸出钱包钟垣就拖着箱子颠儿颠儿地过来了。
“没人来接机?”他看我。
“你不也没人接么?”我嗤笑他。
“你对崖北又不熟,要不要跟我一起去市内?”他小心斜睨我一眼,“……我还能把你送到你外公家。”
“送到了然后被他们赶出来?”我特热情地冲他一笑。
钟垣讪讪地笑了,默默陪着我买完地图,跟着我一起往机场外边走。我站在崖北的天空下呼吸吐纳,心中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触。
“我家在东崖横街22号。”钟垣意义不明地看我一眼,“你这次要是有空……就来看看吧。”
“不去!”我恶狠狠地看他一眼,甩开袖子冲他低吼;这时机场外面停了一排空出租车,我随手拉开一个就钻进去了。
“西崖横街。”我对着司机点点头,张口报了地名。
我跟那出租车司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聊崖北市的近况,听那小光头司机用浓厚的乡音跟我说崖北地界上哪条路翻修了哪座烂尾楼又爆破了,甚是有意思。那司机麻利儿地把我拉到了夏家老宅子巷口,还挺好心地帮我下了行李,找了钱就走了。
我想起这会儿应该往老宅子里打个电话,临上飞机前我跟家里二舅舅通了电话,刚刚在飞机上一直没开机,上出租后一直跟光头司机唠嗑也忘了这岔。我一边开机还一边有点儿不利索,毕竟是未曾谋面的血亲,临到要碰头了心里还真有点儿紧张。
谁知刚一开机就是一连串短信飞进来,全是未接来电提示,座机号全是崖北的区号打头,长长的未接提示后面难掩一股子火急火燎的焦躁。我回了回神,往老宅里拨了个电话。
电话飞快地就被接起来了,对面是个中年妇女,声儿急切切的:“念非,是念非么?你这会儿在哪儿?可把你两个舅舅给急死了!”
“诶我是,这会儿就在西崖巷子口呢。您是……?”
“我是你二舅妈。”对方利索答道,“你自己一个人就回来了?诶,这真是……真是……”她在那边忙乱了一会儿,“你等等我马上就出来开门儿!”
我这边刚挂了电话,就听见巷子深处传来院子开门的声音,我寻声望去,见一个瘦瘦小小的中年女人站在门口中气十足地叫我:“念非,这边儿!”一回头又往院子里招呼,“步步,赶紧给我出来!你哥回来了!”
我提着箱子拖行了几步,就看见一个男孩子从院子里应声钻出来,一路小跑着奔到我面前,眉清目秀,笑得一脸灿烂,脆生生叫我:“哥。”
那一声儿简直叫得我心口都酥麻了。
“步步?”我稳稳神,知道二舅舅的儿子叫夏柏步。
“诶,是我。”他倒有点儿不好意思起来,伸手帮着我拖行李箱,“您上哪儿去了?今儿一中午我爸跟大伯都在找您。”
“我没上哪儿啊,下了飞机就直接过来了。”
“诶,也是我们这边不好。”二舅妈跟上来陪着我走进门,“本来你大舅舅说要亲自来接你的,临到头了市委那边有事儿,就叫你二舅舅去接,你手机不是一直关机么,时间上没来得及。”二舅妈边说边摸手机,“诶,你回来了就好,我这就给他打电话去。”
“我下了飞机忘记开机了,给你们添麻烦了。”我带着歉意笑笑。
“哪儿的话!”二舅妈急忙摆手,“你回来了就好。也怪你大舅舅,真是,工作起来不要命,舍生忘死了都,敢情下届市委书记就是他。”
我被二舅妈和步步簇拥着进了老宅子,外婆跟保姆这时候在医院守着外公,整个大宅就剩下这母子俩。我大舅舅一直没结婚,作为夏家唯一的儿媳妇,二舅妈生怕冷落了我;我刚在堂屋里坐定不到五分钟,茶几上大大小小的吃食就张罗了一桌子。步步这时候听话地挨在我身边坐着,抿着小嘴帮我剥冰糖柑。
“步步你今年几岁?”我问他。
“十六啦。”他挺认真地递了牙剥开的冰糖柑给我。
“成,还是未成年,年三十儿晚上记得找我要压岁钱。”我乐呵呵逗他。
“哪儿能呢,咱们算是平辈,哪儿有我找您要钱的道理。”步步边说边扯了纸巾塞我手上,“诶,慢点儿,这桔子汁儿多,别弄衣服上了。”
我不由看他一眼,见步步正以极认真的表情帮我剥开下一只桔子。
我坐在沙发里笑眯眯逗着步步,听着二舅妈挨个儿给我两位舅舅打电话,心里头突然觉得一阵儿幸福——简直太他妈幸福了。

二舅舅是开着自家小蓝鸟雷霆而至的。
我跟步步正说着话,突然见他望向门口:“爸,你回来了。”
我扭头一看,一个眉目间和夏薇薇极像的中年男人火急火燎地迈进来,见了我是一副要哭出来的表情:“念,念非……你可回来了。”
“上哪儿去了?”二舅妈见了丈夫就是一阵儿埋怨,“你看,都是你,害人家念非一个人打的回来的。”
“夏岩临时开会,我怎么知道……”二舅舅心虚地解释,末了加一句,“别跟哥说我把念非给接丢了。”
“你哥早知道了。”二舅妈白他一眼。
“啊?!”
“没事儿,是我自己不好,忘记开机了。”我急忙解释,“你们看我这不是好好儿地在这儿呢吗。”
“嗐,是你二舅舅马虎,都怪我。”二舅舅不由抽了自己一嘴巴,说罢凑到我跟前,“来,让舅舅好好儿看看你。”
“老爷子还在医院等着呢,你哥说他下了常委会直接去医院,要是不见你们舅侄俩还不得急?”二舅妈提醒了一句。
“噢,还真是,我差点儿就给忘了。”二舅舅风风火火地又站起来,搓搓手,“念非,要不咱现在去医院?……你想休息一下也行,要是你的意思你大舅舅应该不会说啥。”
“没事儿,现在就去吧,外公也盼着见我呢。”我点点头。
“好,等会儿我去倒车。”二舅舅说完抓上钥匙又出去了,“亚蕾你跟步步就待在家里,一会儿我还要带念非回来吃晚饭。”
“行。”二舅妈边答应边往我手里塞冰糖柑,“拿着拿着,路上吃,从这儿往医院好长一截路呢。”
“亚蕾你老是扯着人家念非说什么,人家又不是没吃过你那冰糖柑,真是,穷大方。”二舅舅忍不住数落自家老婆,“念非你别理她,这就跟上来。”
“来啦。”我乐呵呵地应了一声,谢过二舅妈,揣着一口袋小冰糖柑上车了。

到了崖北市第二人民医院门口,二舅舅双手按在方向盘上四处张望着找停车位。
“诶那边儿有一个。”我眼尖发现了东北角上的一个空车位。
“哟,到底是年轻人,眼神儿真好。”二舅舅一边夸我一边打方向盘,开了十多米突然就不动了,直愣愣看着前面。
“怎么了?”我问他。
“快,快快快下去!”二舅舅急急忙忙推我,“住院部三楼21床,单间儿,快去!”
“那你呢?”我不由奇怪地看他一眼。
“我一会儿就上去,你先去,要不他到了病房看不见人得跟我急。”
“谁啊?”我一边往车门外头钻一边问他。
“啊,晚了……”二舅舅悲鸣了一声。
“到底怎么了?”我狐疑地顺着二舅舅的视线往停车场另一头看去,只见一个高大落拓的中年人从对面的黑色小号车里迈了出来,目光如炬,死死地盯着我们这边。
“快……叫大舅舅。”二舅舅猫在驾驶位上用气声儿提醒我。




8 老岁月

8
夏岩算是夏家真正的一家之主,因为一年前外公做手术的时候这人专门打了长途过来把我给骂了一顿,所以我对他的第一印象算不上好。
今日一见,就更不好了。
“哥,您看,我把念非给接回来了。”二舅舅笑呵呵地冲着夏岩点头。
“来了?”他严肃扫我一眼,并未见得多高兴,倒是愣了一愣,“……跟薇薇长得还真像。”
“可不是,你看那眼睛……”二舅舅凑过来看我。
“行了,人家老大远飞过来又不是给你参观的。”他淡淡扫了二舅舅一眼,“把车停好,跟我一块儿上去看爸。”
“你跟念非先上去吧,刚刚瞧好的一个车位被别人给占了,我还得再寻别的地儿去。”二舅舅摆摆手,“别管我。”
“行,那你停好了赶紧上来。”大舅舅一点头,转而看向我,“走吧。”待我默默跟了几步之后又轻轻转过来,“见了你外公多笑一点儿,他这几天老念叨你。”
“医生怎么说?”我边跟着他上楼边问。
“肠粘连,建议保守治疗。”
我一听大舅舅的说法跟外婆一样,心里稍微安了安,半晌开口道:“外公这年龄,又是二次开腹,还是保守治疗比较好。”
“当初就不应该动那一刀。”他不动声色地轻哼了一声。我看看他脸色,心里跟猫抓了似的,又不好说什么。
“他现在不能吃东西,就怕器官衰竭。”他看我一眼,神色稍稍有所柔和,“你待在崖北过年,好好陪陪他。”
外公住的单人病房条件没有凫大附院好,但窗明几净地也算是清爽。外公明显地瘦了不少,精神没有从前好了,恹恹躺在病榻上假寐,见了我便有些高兴起来:“念非?……你来了。”说完费神地招呼大舅舅,“老大,还不给你外甥挪凳子,真不懂事。”
大舅舅这次倒是听话地给我搬了靠椅。我坐在床边上,外公不由握住我的手,轻轻笑道:“你来了就好了,我这几天正想你。”说完看看窗外,叹了一句,“念非,崖北……漂亮吧?”
“漂亮,跟以前一样漂亮。”我点点头。
“瞎说,你第一次来的时候那么小,能记得什么。”外公慈祥地望着我,“等我出院了带你去爬城外的明镜山,那才是真的漂亮……你妈妈小时候,就老爱去。”
“爸。”大舅舅在一边不由叫了一声。
“不像话,我跟念非说话你插什么嘴?”外公瞪了大舅舅一眼,又看看一边的外婆,“诶,你们俩都出去吧,我想跟念非单独呆一会儿。”
外婆点点头,拉着大舅舅出了病房,轻轻掩上门。
“念非,”外公拉着我的手叫我,“你是学医的人,我的病你知道,你说,你外公还能活多久?”
“外公您别瞎想,你这身子好着呢,只是肠粘连,没有恶性肿瘤。”我用力握了握他。
“诶,你别说,有的事儿我真的知道。”外公慢慢地叙述着,“你说怪不怪?小时候吃了上顿没下顿,我知道我不会死;年轻的时候跟着□打仗,我知道我不会死;□来了跟着老领导关牛棚,我知道我不会死……可是现在我好好儿地躺在这里,我就知道我要死了……”
“您瞎说,您长命百岁。”
“念非,”外公费力地往我这边挪动了一下,“来,我们不说这个,外公有话想跟你好好聊聊。”
“嗯,您说。”
“你外婆怀上你妈那会儿都三四十了,算是高龄产妇。那会儿你曾祖还在,说我们都已经有俩儿子了,这第三个孩子不要也罢,还省得你外婆生孩子的时候担风险。你外婆也想过这问题,就跟我商量,说这孩子到底要不要。”外公笑着跟我讲,“我当时也担心你外婆的身体,可是前两个都是儿子,我还想要个女儿。我想,万一这次生出来真是个闺女呢,我就鼓励你外婆生;结果就生下了你妈。 .地.獄.十.九.層.
“你妈从小就漂亮,真的漂亮,人见人爱,街坊四邻没一个不喜欢。不过那时候闹□,我们家正是落难的时候,没什么钱,你妈小时候就净穿些你大舅二舅的旧衣服,难看得很。我是真心疼你妈,可是没办法,那时候的孩子都那样。
“你大舅二舅出生得早一点,□前还跟着我享过几天福。你妈就不一样,从小就跟着我们受气,看着我挂着牌子被人批斗……那时候你妈特别懂事,开完批斗会就帮我拎牌子,给我打水擦脸上的墨汁。她那时候知道什么啊?就知道她爸爸被人欺负了,万人大会上红卫兵正批斗着,她冲上台子就抱着我哭,肝肠寸断的,是个人都看不下去,那次的大会就那么散了……”外公声儿有点颤,“……所以说,儿女三个,我最疼的是你妈。”
“……我知道。”我又握了握外公的手。
“你妈出事那会儿,我是气,我是真生气。我心想我那么宝贝的一个女儿,怎么会干出那么丢人的事儿……我没想伤她,真的没想,可是控制不住我就抡棍子了。你妈走的那天晚上,我是知道的,我听着她走的。当时我想,这孩子胆儿小,一定是上哪个同学家躲几天就回来了,谁知道她一走就是那么远……”外公眼圈儿有点红,“后来她回来,我真是气昏头了,居然没留住她……我这个当爸的,居然连她最后一面也没有见到……”
“外公,您别这样……”我难过地叫住他,“我妈……我妈一定知道您已经原谅她了。”
“你妈从小心肠就好,我不担心她恨我,我是恨我自己。”外公看看我,“没能好好待你妈,好好待你,是我一辈子的遗憾。”
“您待我够好了。”我帮他掖被角。
“念非,我说一句话,你别不爱听。”外公淡淡提了一句。
“您说吧,我听着呢。”
“钟垣毕竟是你爸,这么多年了,他就你一个儿子。这几年他对你怎么样我们都看着,要是他老了……对他好点儿。”
我一愣,全身的毛都像是炸了开来:“钟垣不是我爸。”
外公做了个不相信的表情。
“钟益扬,他才是我爸。”

白椴回短信过来,说收到,祝春节快乐,也是一副极官方的口吻。
我拿着手机就忍不住想跟他打电话,手机盖儿开了又合合了又开,终于还是没能拨出去。有时候我自己都想抽自己:这他妈是何必呢?
年三十晚上老夏家全家老小挤在外公的干部病房里吃了一顿饺子,探视时间一过护士就忙着赶人。夏家原先的保姆回家过年去了,本来我说要在医院守夜,外婆说什么也不让,结果除夕陪床的工作留给了二舅舅,大舅舅开车把我们全家老小又拉回老宅子去了。
八点过我跟步步挤在沙发上看春晚,步步教我发飞信,我捧着手机诚恳地学。正捣鼓着钟垣一条短信就发了进来,问我过年这几天有空没有,想跟我出来坐坐。
我心说我他妈吃多了跟你出来坐。
接着钟垣又发过来一条:“这次回来他不会眨眼了,肌肉和脑都萎缩得严重,估计时候不多了。”
我盯着短信愣了愣,一狠心没理他。
“二十五年,可能已经是极限了,你就见见他吧。”钟垣的第三条短信又发了过来。
“你女朋友?手机一直响。”大舅舅不由看我一眼。
“不是,学校里一个老师。”我随口答道。
“我爸妈也一直想见你。”钟垣的第四条短信。
我一看就火了,跳起来就跑院子里去打电话。
“你爸妈都知道?”我忍着怒气问钟垣。
“要是我弟的事儿……他们还不知道。”钟垣压低了声儿,我听见他那边传来关门的声音,“两边的老人都还瞒着,现在知道这事儿的就我跟你。”
“我跟我外公说了。”我冷哼一声,“钟益扬的事儿。”
“你说了……?”钟垣哑然一阵,讪讪开口,“……都瞒了这么多年,你这是何必呢……”
“何必?!钟垣,亏你还是大学教授,这种不要脸的话你真他妈舍得说出口。钟益扬那畜生说穿了就是一□犯,我妈当时那是正当防卫,一点儿责任也没有,背着骂名活了这么多年,我给她正个名怎么了?怎么了?!”我怒气冲冲,“钟垣,你他妈一家都是畜生!禽兽!”
“念非……”钟垣着急地叫我。
“大过年的我不想跟你鬼扯。”我冷笑,“你放心,二十五年,追诉时效早他妈过了,你那宝贝弟弟现在就是上新闻联播也没事儿。再见。”
我恶狠狠掐了电话,在雪地里哆嗦了一下,紧紧衣领子往屋里走;一回头就看见我大舅舅青铁着脸立在门口台阶上,瞪我。
“薇薇跟钟家老二是怎么回事儿,说。”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9 东崖横街22号

9
我刚知道这岔是在快大三的时候,白椴刚到香港去交流不久,而我才从云南完成一趟亡命之旅回来,身心俱疲。那阵子我专心上课,就是上手术学基础见天地逃;最后一次课手术学勾重点,我一去就被钟垣给逮了个正着,他拎着我到神外的教研室,大眼瞪小眼。
“上哪儿去了这阵儿?”钟垣找杯子倒水给我。
“云南,自助游。”我没好气地说。
“骗谁呢,你跟白椴一齐失踪半个月,刚一回来报上就是郭一臣的通缉令,你当我还是小孩子?”钟垣不客气地看着我,“白椴一直没露面,一有消息就是赴港交流,巧合也不是这样的。”
我皱着眉,不由斜睨他一眼:“关你什么事?”我放了杯子,“你他妈倒是说一句,关你什么事?!”
钟垣愣了一愣,哑然了。
“要是你真跟我什么关系也没有,就别再来掺和我的事儿。”我冷冷望他一眼,“我们的事儿早就两清了。”
“别这样,不是我不告诉你。”钟垣静静看我。
“行,那你说。”我翘起二郎腿等他。
“说了你妈会难过。”
“别拿我妈来糊弄我。”
钟垣看我一眼,慢慢掏出钱包,从里面翻出一张老照片放在桌上,推给我。
我一看是三个小孩,十多岁的年纪,最左边的小女孩儿应该是我妈,中间是钟垣,还有一个站右边,白白净净地,我并不认识。照相的地方是在一个旧宅门口,右上方有个老式门牌,模糊不清地写着东崖横街22号。
钟垣手指头轻轻放在最右边那小男孩头上,语气里不知道带着一种怎么样的感情,他看我,眼神极轻极轻:“他叫钟益扬,就是你的生父。”他顿了顿,“我是被他们家领养的,算起来,应该是你大伯。”

大舅舅腾一下就站起来了,他脸色向来不和蔼,这时候更显狰狞。
“大舅你干什么?”我跟着站起来,还没回过神就见他冲出院门去了。
“老大你上哪儿去?”外婆坐在客厅里张望一下,见我追着跑出去,又来问我,“你大舅舅这是上哪儿去?你们刚刚凑里屋说什么呢?”
“不知道他上哪儿去!”我扔下一句话就跟着追出去了。
“诶诶你们俩这是干嘛,出去放炮仗呢?不看春晚了啊?”外婆向外张望了一眼。
“大舅!”我跟在他后面跑,大风大雪的,我没戴帽子,脑袋一阵晕。
大舅舅悍匪般沉默着甩手往前走,我分不清胡同方向,可心里知道他要上哪儿去。他步子迈得极大,我顶着一脑袋雪花儿在后面追,几次想拉他的手都被甩开了。
“别他妈拦着我!再扯我跟你急!”大舅舅凶悍地横我一眼,状如野兽。
“大过年的有什么事儿你明天再说!”我刚张口跟他吼,一不留神他就停下来了。我一闪神,瞥见一块眼熟的老门牌:东崖横街22号。
大舅舅伸脚就去踹门,里面一阵犬吠。
“人呢?都他妈死了?!”
里面的狗叫得愈发猖狂,不一会儿里面就有开锁的声音,开门的人语气里透着不快:“大过年的,叫什么叫?!”
钟垣一开门就愣住了。
“夏岩?”钟垣一伸手像是要去拉他。
大舅舅一记直拳就照着钟垣脸上挥过去,钟垣踉跄了一下,捂了一下鼻子,马上就有血流出来。钟垣死盯着他,眼神极委屈。
“谁啊这是?!”一个老妇人怒气冲冲地过来了,见了我们也是一愣,“夏……夏……”夏了半天愣没夏出来。
“钟垣,甭跟我在这儿装圣洁,你今儿就把当年的事儿原原本本给你家里人讲清楚。”大舅舅大声呵斥着,“夏薇薇一辈子行得端坐得正,不是拿给你们家随便糟蹋的人!”
“夏,夏岩……这就是……?”从里面走出来那老太太顾不得去扶钟垣,双眼直勾勾盯着我,“这就是夏薇薇的儿子……?”
“看什么看!”大舅舅一把护住我,大手一拎就把我藏身后去了,“告诉你,夏念非生是夏家的人,死是夏家的鬼,别指望他会认你们!”说完,转身就走了。
我在钟家门口呆立了一阵,钟垣他妈都快把我望穿了。大舅舅走出几步转过身来吼我:“还不快回来?杵人家门口等着收压岁钱呢?!”我一愣,又是几步跑过去,跟在大舅舅身后。
“您冲动了。”我忍不住说他。
“是爷们儿就该血性点儿,别学你妈那一套。”他抽抽鼻子,“她就是心肠太软。”
“当时那种情形……她一个姑娘家,您怪不得她。”我闷闷说道。
“我真没想到会是钟益扬,”他声音里带着种说不出的情绪,“我一直以为是钟垣。”
“我以前也以为是钟垣。”我跟他并肩走着,不知道为什么有点儿难过。
“我真他妈想宰了钟益扬。”他烦躁地一拳打在旁边土墙上,“薇薇真不值。”
“我妈知道你们疼她。”我看大舅舅一眼。
他回看我一眼,抬手帮我拍了脑袋上的雪花儿:“冷不冷?”
“有点儿。”
他扯了自己的围巾给我套上,淡淡看我一眼:“这儿不比凫州,出门也不知道戴个围脖。”
“你不冷?”我看他。
“冷啊,架不住我身体好。”他吸了吸鼻子,看看前方,“要吃馄饨么?今儿我有钱请客。”
“有钱你就请吃馄饨?”还下一届市委书记呢。
“那你要吃什么?唐僧肉?”大舅舅瞪我一眼,“薇薇小时候,特喜欢跟着我去摊子上看人家煮馄饨,那时候倒是想吃,吃不起。”
“诶,你说这些干什么。”我不痛快地看他一眼,“去就去呗。”
他终于像是笑了笑,第一次在我面前透出点儿慈祥,拉起我就走。
大舅舅跟我一起找了家小馆子,老板跟老板娘一块儿围在店堂角落的电视前面看春晚,见有客人来急急忙忙端着馄饨下锅。我跟他一边捧着缺了牙儿的大碗喝汤,一边跟着小老板看电视。
“以后在学校碰见钟垣,离他远点儿。”大舅舅冷不丁看我一眼。
“本来就不怎么近。”我失笑,跟他两人都沉默了一会儿。半晌,我愣愣看他一眼:“你说,要是没有我,我妈现在是不是要幸福得多?”
我看见大舅舅明显地愣了一下,一只大手盖上来:“你小子瞎说什么呢。”他把五指深深插进我头发碴里,目光深邃,“薇薇最疼爱的就是你。”
我张了张嘴,心里却是一酸。
我同他一起稀里糊涂地喝完了馄饨汤,给了钱走出小饭馆。外面下着小雪,我戴着大舅舅的围巾,跟他一人一头雪花儿地并排走。东崖和西崖两条街紧邻着,徒步不到十分钟;大舅舅拉着我在窄巷子里穿行,表情突然有点儿难得的忧伤。
“以前这巷子好像没这么窄,我们东西崖两条街的小孩儿就在这片一块儿玩。”他抬眼看了看临街住户家支出来的椽子,淡淡地提了一句。
“我妈也在这块儿玩?”我跟着他看椽子。
“你妈,钟垣,钟益扬,都在。”
“嗯。”
“以前钟家没老二,只有钟垣的时候,他见天地跟着我们,那时候我也小,还带着他。后来有了他弟弟,我也上了学,也就不跟他亲近了。”大舅舅说这话时有点儿慢,小心翼翼地,像是在回忆什么,“最后就是你妈跟着那两兄弟,三个混世魔王,东西两条街到处跑;旁人看了,都觉得他们仨感情特别好。
“我记得我妈怀上薇薇的时候我还跟钟垣说过,要是我们家生了个女儿就嫁到他们家去。”大舅舅说这话时表情像是被谁狠狠地抽了一下,“那时候钟益扬也还没出生,我们都以为钟垣是钟家亲生的,后来才知道,钟垣是当时他们家以为自家媳妇儿生不出孩子了才抱回来养的,谁知道养着养着就怀上了。后来就有了钟益扬。”
“带烟出来了么?”他突然看我一眼,“我想抽会儿。”
“你抽烟?”我边从裤兜里摸盒子边问他。
“不常抽。”他慢慢接过烟,背着风点了,在路灯下眯起眼睛看我,又帮我拍了拍头上的雪花儿。
“你妈上到高中那会儿,就开始跟钟垣谈恋爱。当时这事儿我知道,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感觉,但还是帮她着瞒家里,”他看看我,“现在想起来,我特别后悔。
“后来钟垣考上大学走了,大半年地才回来一次。我看薇薇那会儿为这事儿挺伤神的,心想年轻人谈恋爱,分分合合也正常,就没怎么管她。后来突然有一天,钟家老二就植物人了,那时候植物人算是个新鲜东西,这事儿在我们这一带挺轰动;但是大家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就当是钟益扬突然病了,然后就昏迷了。当时薇薇死活不肯去医院看他,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也没往其他方向上想。当时这事儿就是一阵风,吹过了就算了,我那时候刚刚工作,也忙,来不及关心你妈怎么样。”
他狠狠吸了一口烟,慢慢把目光放到我身上:“再后来,过了好几个月了,你外婆就发现薇薇有了身孕。”他又把眼神垂下去,“那时候家里鸡飞狗跳的,又不敢声张。你妈不肯说是谁,我就猜是钟垣,还不敢往明处说。当时我特别想拿把刀把钟垣给剁了,特别想。
“后来你妈走了,一直没音讯。钟垣回来过几次,一问他也什么都不知道,两家的关系就这么僵起来了。”大舅舅目光迷离了一阵儿,“最后就是……薇薇死的那会儿,钟垣在凫州打了电话过来,突然就把什么都给认了。那时候电话是我接的,本来是想好好儿骂他一顿,居然什么都没说出来。”
我觉得他的声音几乎已经哽咽了。
“其实现在想起来,要是钟垣就是你爸……”他哽了哽,目光随即转向一边,终究没有再说下去。




10 昨晨马来西亚黑帮火并五死十六伤

10
外公在大年初九那天终于能进食,这时候全家的心都像是着了地。外婆围在病榻旁边打转,说阿弥陀佛,你看看,我就说你一见着念非就会好的,你看看是不是……
外公瘦了一圈儿,被两个舅舅从医院接回来设了家庭病房;外婆带着步步在厨房熬粥,我端出来守在外公床头一勺一勺地喂。
“行了我又不是小孩儿,别这么矫情。”外公伸出手来想接过碗跟勺子。
“不成,您自己吃又跟冲锋似的几口喝完,到时候还得出事儿。”我攥紧了勺子,“我得慢慢儿喂你喝。”
“你这么喂下去,一碗没喝完粥都凉了。”外公数落我。
“凉了就凉了,凉了让外婆再热去,您身体要紧。”我持平端碗,“您甭跟我犟,来张嘴。”
“你明儿就走?”喝了几口粥,外公问我。
“嗯,本来假期就短,元宵节还有个剪彩要去。”我随口给他吹了吹,“您现在什么也别想,就好好儿养身体。过阵子您想留在崖北就住崖北,您想去凫州就去凫州;崖北有舅舅们照顾您,到了凫州有我看着您。”我又看他一眼,“您要是打算常住崖北,我隔三差五地过来看看您。”
外公跟我都沉默了一会儿,半晌,他悠悠看我:“说是年三十晚上你跟你大舅舅到东崖横街把钟家老大给揍了?”
“大舅揍的,我没动手。”我低眉舀粥。
“念非,你别多想。”外公看看我。
“我多想什么?”我抬头望着他。
“你外公从来没有觉得你的出生是个错误。”他静静地看我,“你是好孩子,跟谁是你爸爸没关系;在夏家,你就是夏薇薇的儿子。”

年初十,我正式动身回凫州。大舅舅开车送我到机场,途中经过东崖横街的巷子口,我不由看了一眼,无话。
“别老去想。”大舅舅看我一眼,顺手打了方向盘。
“也没有。”我对着巷子口愣了一会儿,收回目光。
大舅舅伸手过来摸摸我脑袋:“你就当从来没有钟益扬这个人,你要是真觉着缺少父爱……”他回头朝我微微一笑,“正好能过继给我当儿子。”他平素就极少笑,今天突然这么发自内心地温柔笑起来,确实还是比较骇人。
我抿抿嘴,没吱声儿。
大舅舅倒也没多说什么,继续开他的车,几分钟后忽而又起了这个话头:“钟垣对你好,你就受着,也别记情,那是他该你的。”我看他一眼,脑子里还没反应过来,他又开了口, “钟益扬从植物人到现在二十多年,估计时候也不多了。要是他去了……”他凌厉看我一眼,“你敢出席葬礼我打断你的腿。”末了还落井下石地加一句,“夏家从此以后就没你位置。”
“哪儿能呢。”
“谁说不能,爸老了,我还没老。”他哼了一声,“我没你外公那么豁达,你敢给我做一个试试。”
我失笑,由着他一路把我拉到机场。我一路沉默,本来想认真看看崖北最后的风景,可脑袋里又开始自我折磨。这几年我一直都挺不愿意去想我父亲母亲的事儿,因为不管怎么想都是自己折磨自己;有时候我甚至觉得我的出生完全就是个悲剧,不招任何人待见。刚知道钟益扬这个人的时候,我几乎天天都在想他,想得脑仁儿疼。我爱夏薇薇,这毋庸置疑,但是夏薇薇爱我么?
她是以怎样一种心情看着我出生,成长,牙牙学语,调皮捣蛋,舞着两条胳膊追在她身后叫妈妈的呢。
妈妈……
我有点儿难过了。

临行前大舅舅招呼我过去,从胸前摸出一个沉甸甸的红包递给我。
“你这是干什么?”我愕然看他。
“压岁钱,这么多年欠你的。”他不自在地看看一边,“知道你现在不缺钱,但长辈给的还是得收着。”
“大舅,我这都多少岁了……”我跟他乐。
“甭跟我废话,你爱拿不拿。”他别别扭扭地转身,“我走了,你要真看不上,回头就打发要饭的去。”
“哪儿能呢。”
“行了行了赶紧走,看你鼻子冻成那样儿,里边有空调赶紧进去。”他督促我。
“诶。”
“逢年过节的给个电话。”他站在安检门后面跟我咋呼。
“嗯。”
“回了凫州别理钟垣。”
“行了知道,您回去吧。”

肖雁平过了初三就一直不停地给我发短信,说你来不来你来不来,医院里忙得都快抽风了你还在放寒假,太不像话了简直;你一个钟垣一个,还有院里那帮研究生,一走就是几十个,还让不让人活了。
下了飞机我给肖雁平打电话,说怎么了师父,想念徒儿了?
“想念个屁,”肖雁平骂我,“大外科一天几十场手术轮番轰炸,你倒是过来试试?保准一个星期下来连看见猪血肠都想吐。”骂舒坦了,肖雁平话锋一转,“院办把你的关系转到普外一来了,你看你哪天过来签个字。”
“哪天?”
“你说哪天?”肖雁平哼了一声儿,“我跟你客套一下你还真顺杆儿爬了,今儿晚上我总值班,你自己看着办。”
“我操,我这才下飞机呢。”我一个劲儿跺脚。
“我还才下手术台呢,三小时主刀,你有我累?”肖雁平说着就要掐电话,“你这会儿过来还能赶上食堂晚饭,赶紧的。”
我对着电话连续喂喂喂了几声,肖雁平那边干净利落地就没声儿了。我拖着行李箱边拦出租边郁闷,心说肖雁平你这人忒不厚道:哦,没跟着你的时候把我捧得跟朵花儿似的,关系一转过来就当牲口使唤,还不如李学右呢真是。
打了的到家放好行李,水都没顾上喝一口我就跳上车直奔附院。进到休息室时一个小护士告诉我说肖医生正在手术,我坐在休息室里看了一下报纸,标题很惊悚:《昨晨马来西亚黑帮火并五死十六伤》;我刚刚瞄完标题,那边肖雁平就扶着腰杆出来了。
“不行了我要死了……”肖雁平一见我就扑上来,“好徒儿,来帮为师按摩按摩。”
我一看手术室灯还亮着,拉好了他按在沙发上:“怎么了你?手术做一半跑出来?”
“再站下去老子的腰就该断了,最后是缝合,交给一助。”肖雁平理所当然地伸手来我裤兜里摸烟,“一会儿再有急诊,都是你上。”摸出来之后他一脸的震怒,“你居然抽中华,太不像话了,没收。”
我打掉他的手,抽出一支烟塞他嘴里,顺手捏他后腰:“靠,你站多久了,这身板儿硬得跟石头似的,不怕腰肌劳损?”
“我觉得再这么站下去我这腰迟早得废。”肖雁平哼哼唧唧地摸了打火机点烟,“每天连续三四场,场场都是大手术。我现在终于知道为什么我们院的外科高年资全都单身,敢情是性生活质量有问题。”说完很浪荡地看我一眼,“是不是你当初死活不读外科也是因为这个?”
“为人师表,你真他妈好意思说这话。”我手上一用劲儿把他给掐叫唤了。
“诶诶轻点儿!知道你握力好,可不是用在这儿。”肖雁平白我一眼,突然想了起来,朝手术室的方向一努嘴,“哦对了,白椴就在里面。”
“嗯。”我应了一声。
“你怎么都不激动?”
“你要我怎么激动,跳兔子舞?”我没好气地又使了使劲儿。
“诶轻点儿!”肖雁平又叫唤上了。
“我够轻了是你自己……”我话音未落,休息室的门突然就从外面打开了,哗啦啦进来一大群人。
“做完了?”肖雁平趴在我膝头上冲着那助手傻乐。肖雁平的助手这时候还带着帽子,边往里面走边扯口罩;白椴紧随其后,鞋也没换,一脸困倦,可一看见我就愣住了。
我心思转得飞快,脑子还没反应过来就把肖雁平从我膝头给推沙发上去了。
肖雁平扶腰软绵绵地爬起来,盯着助手:“病人送下去了?”
“ICU说床位紧,叫我们跟科室联系。”助手老实回答,跟肖雁平有一搭没一搭地商量着床位的事儿。我挺神经质地看了看白椴,见他没表情,双手插兜里站在那助手后面,就那么看着我。
“白椴?”我忍不住愣愣叫他一声儿。
“没事儿我先回去了,中午没睡,补个觉。”他不知道对着谁念了一句,转身就走了。
“肯定是ICU不想收,这不明摆着么。噢,高血压都能进重症监护,肾切就不行了?”肖雁平还在发火,“ICU跟各科室要通力合作,这话是谁说的?当年是谁把ICU扶持起来的?嫖完了还要给钱呢,提上裤子就不认人了?”说激动了看我一眼,“回来,你上哪儿去?一会儿有急诊还得让你去。”
“有点儿事儿。”我扔下一句话就走了。
“诶回来!别给我走远了!”肖雁平在我身后叫。
“知道。”我回头狠狠看他一眼,带上门走了。
我跑到走廊上呆立了一会儿,一回神瞄见白椴浅蓝色的身影立在走廊尽头等电梯。我喊了一嗓子,白椴像是朝我这边看了一下,然后就听见“叮”地一声儿,电梯到点了,他一个箭步就冲了进去。
“白椴!”我气急败坏地低吼了一声。
“夏念非你给我回来!一楼急诊科接客!”肖雁平的声音远远从休息室里传出来。
我死盯着电梯的方向。
“听见没有赶紧去!”肖雁平脑袋探出来了,“你想累死我?”
“知道了。”我烦躁地转身,黑着脸望向肖雁平,“叫白椴来上麻醉。”
“人家刚刚才下台子。”肖雁平不满地看我一眼。
“你不也是刚刚才下?”我反问他,“你上得他就上不得?”我边说边脱外套,“跟他说,今儿晚上我做多久他就得陪多久,谁叫他是麻醉师。”




11 赧

11
钟垣比我晚一天到医院上班,十多天没见,脸上的淤血依然没消。
肖雁平见了钟垣一阵嗤笑:“老钟,你这新马子够野啊,家庭暴力?”
钟垣看了看站在肖雁平身后的我,扯出一个苦笑:“我哪儿来什么家庭暴力?”
“啧,我还不知道你?”肖雁平嘿嘿一乐,摸出手机看了看新进的短信,回头一看我,“妇产科有急诊会诊,你帮我回凫大上一节解剖。”
“我去上?”我一愣。
“怎么不行,就是基本解剖,又不是局解。给本科生上课,你紧张啥。”肖雁平边说边把U盘塞给我,“开学第一堂课讲导论,随便说点儿什么糊弄过去就行。”想了想又补充一句,“大一的学生好骗,实在不行还能讲咱们医院的鬼故事。”
“教务处的人来巡视怎么办?”我问他。
“不会,哪儿那么邪就被你撞上。”肖雁平心虚地想了想,“要是有教务处的人来你就直接照着书念,把书举起来挡住脑袋。”
“你真天真。”我接过U盘白他一眼。
“我上午空着,要不我跟你一起去上课?教务处真来人了我还能帮你挡一会儿。”钟垣看看我。
“那你怎么不自己帮他上课?”
“给本科生上课对你也是一种锻炼。”钟垣不着边际地说了一句。
“没事儿我自己去。”我看他一眼,自己转身走了。
“等会儿我也去凫大,”钟垣几步追上来,看看我,“我去教研室拿点儿东西。”
“行,你们去。”肖雁平点点头,站后面冲我吩咐,“下午有手术你回来当我一助。”
“知道了。”我不耐烦地朝后面挥挥手。
我跟钟垣并排着走。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时不时瞄他一眼:“脸上还花着?也不说贴块膏药挡一下,招摇给谁看呢。”
钟垣用手摸了一下:“是夏岩下手太重。”
我默默看他一眼。
“我知道他恨我。”钟垣把手放了下来,“我没看好夏薇薇,他就这一个妹妹。”
我张张嘴,终究还是不想理他。我们俩并行了一阵,我收回目光:“我没想过打你。”
“我知道。”
“以后别在我跟前提钟益扬的事儿。”我瞪他一眼,“烦。”
说完,我加快步子往前去了。
刚出一住院楼没几步,我抬眼就看见张源扶着余烨在楼前小花园里绕着圈子做康复。
“夏念非。”张源看见我一副很高兴的样子。
“张源。”我对他点点头,忍不住就走过去。我看看余烨:“能出来散步了?看来康复得还行哈。”
余烨微微对我一笑,端庄秀雅,温柔如水;我不由去看张源。
“医生说再过一个多星期就能出院。”张源看看我,“我现在扶她出来走走。”
“一个星期?”我有些吃惊,“肖雁平说的?”
“嗯,肖医生昨天早上来查房的时候说的。”张源点点头。
我有点儿懵:不应该啊,现在医院床位这么紧,余烨这种情况早能出院了,肖雁平这是发的什么疯?
“你们出了院,上哪儿?”我望着张源。
“我也不知道呢,”张源挠挠头,“可能得走,也可能再待一阵儿。余烨身体这不还虚着呢吗,我看她。”
“哪儿能呢,我随你。”余烨细声细气地附和了一句,那声音轻柔婉约,听得我心头一震。
我觉得心里的一根儿弦好像就在那一刻被绷断了,难过,失落,焦虑,自责,愧疚,什么情绪都涌了上来。这么多年来我一直不敢正视张源的一切,从云南回来之后我一刻不停地为自己论证着张源生还的可能性。我觉得我在心底里从来没有真正承认张源故去过,从来没有;可能是我不舍得,也可能是我不敢。
我经常回忆几年前从我跳上火车出逃到张源中枪倒下的那些片段,张源鲜血淋漓的画面真实又狰狞,不堪回首。我常常想我为什么会把张源是卧底的消息告诉郭一臣的人,为什么没有丝毫犹豫。那时候我的资金链条已经和郭一臣密不可分,几乎是一根绳子上的蚱蜢,郭一臣一旦落网,我第一个玩儿完;那时候赶到临沧向他报信几乎已经成为了我的一个本能,直觉,自保的直觉。
而就是这个直觉,几乎谋杀了张源。
“念非?”这时候钟垣从住院大楼里追出来,招呼我。
我回头看他一眼,并没多做反应。我咬了咬牙,转身去看张源:“什么时候有空?我想跟你出来吃顿饭,就我们俩,叙个旧。”
“行啊,你定,我什么时候都行。”张源笑道,又看看余烨,“虽然这事儿得看她身体,不过看这样子应该没问题。”
“我能有什么事儿,有事儿我就按铃,你们去你们的。”余烨细细补充了一句。
“那你得空了跟我说一声儿,凫山饭店夏荷厅,随叫随到。”我手插兜里准备走。
“临时订餐能有位置?”张源看看我。
“只要是我去,什么时候都有位置。”我又看余烨一眼,“行那你们继续转悠,我上课去了。”
“诶,你忙你的。”张源点点头,“就这几天。”他歪着脑袋想了想,“我还说找个机会跟你一块儿去我原来住的地方转转的,到时候一起吧。”
“行,你定。”
我挥挥手,转身走了。
“那人怎么有点儿面熟?”钟垣站在五米开外看着张源,“我是不是认识?”
“你认识个屁。”我没好气地瞪他一眼。
“诶我真的见过,是不是我以前的病人?”钟垣继续回忆,“我觉得有点儿像那谁……”他突然停了一下,看我,“我知道了,就前几年我还见过……是不是张源?”
我瞪他一眼,兀自走开了。
“真的是张源?”钟垣追上来,“他,他不是那什么了么?”
我只顾往前走没理他。
“那张源这次回来,是不是你以前那档子事儿……”
“没有。”
“他不是卧底么?”
“诶你烦不烦?”
“不是,这事儿你得弄清楚,万一那什么……啊,说不清楚啊。”
“八点半,我上课要迟到了。”我剜他一眼,看看表走开了。

肖雁平给的教室是C102,阶梯大课,我攥着U盘刚走到C栋走廊上就愣住了。
C102教室门口全是学生,一个个挺哀怨地抱着书堵在走廊上,叽叽喳喳说个没完。
“怎么了?”我双手插兜一副威严相。
“课给排重了,这会儿里面正上着免疫呢。”一个男生苦着脸看我。
“教务处那帮人干什么吃的,排个教室都会出错。”我骂了一句,分开众人往教室里面走,随口抱怨,“谁在里面上呢,这么大架子。”
“白老师。”一个女生报上来。
“什么?!”我回头瞪了那女生一眼。
“……白椴老师。”那女生畏畏缩缩地又重复了一遍。
白椴升上讲师了?!我脑袋一懵,转念想也不是不可能;海归博士,要是搁二级医院直接当主任的都有。
我眉头一皱,推开门就进去,果然见白椴一只手撑在讲台上,另一只手拿着花名册,下巴冲着着学生正在发飙。第一节课就点名,完全是杀手级讲师的做派。
我一进去,全教室的学生目光马上看向我。白椴反应了一下,摔了花名册看我。
“不是肖雁平的课么?”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你也知道这教室本来有课,怎么不跟别人商量一下就自己开始讲了。”我有点儿隐怒,“还把我学生全都拦在外面。”
“那是你学生?”白椴看我一眼,“不是肖雁平的学生么,什么时候变成你学生了?”
台下的学生大气不敢出一口,看着我们俩站讲台上对视。
“行了你下来,我们一块儿去教务处排教室。”我伸手去拉他。
“我这儿课上一半儿了,隔壁教室空着你要上到隔壁去。”白椴低头去抽粉笔。
“你不还没讲么,”我压低了声儿劝他,“我刚刚进来还看你点名呢。”
“这是你的课么,用得着你在这儿瞎操心?”白椴火一上来直接摔粉笔,“课排重了你叫肖雁平来跟我说啊,啊?敢情现在肖雁平的课全交给你上?你是副教授?”
“你说什么学生全看着呢。”我瞪他一眼,急匆匆扯他下讲台,白椴跌跌撞撞地被我拉出教室,教室里走廊上一共几百号学生众目睽睽,面面相觑。
“你都是当讲师的人了,说话怎么还这么不分轻重。”我把他拉到一边,“你看看你刚刚在教室里那样子,也不怕学生们笑话。”
他理理被我扯皱的袖子,没说话。
“肖雁平今儿上午会诊,这课本来就是我替他来上的,排重了我正好不上。”我低眉看他,“你说你要是和气点儿,我说几句好话让学生们散了也就算了,摆什么脾气。”
“行,我就是脾气不好。”他冷笑着眼我一眼,“睡眠不足,神经衰弱么。”
我看他脸上两个硕大的黑眼圈,心里终于想起这一岔:昨天我脾气一上来拉着他做了大半夜的手术,白椴黑着脸在麻醉机前面楞撑着陪我到凌晨四点。上午八点半的课,他能睡好才怪了。
可我不也没睡么。
“那要不你把教室给我,你这会儿去补个觉?”我语气不由软了三分,“我不也没睡呢吗。”最后一句,说出来我自己都觉得带了点儿别样的情绪在里面。
“没事儿我能上。”白椴不耐烦地看我,“你要睡睡你的去,下午还得有手术吧?您多忙啊。”
“你这是什么话。”我声音已经软极了,“白椴你别跟我赌气行不行?”
“谁跟你赌气呢……别扯我。”他退后一步,看了看走廊上的学生,“行了你把你学生遣散回去,我还要接着上课呢。”说完,头也不回,大步流星地在一群学生的注目礼中迈回教室去了。




12 山雨欲来

12
早上我跟着肖雁平一块儿查房,肖雁平跟我交代一会儿的手术注意事项,我拿着择期安排表看了看,见上午本来有一场跟白椴同台的手术,这会儿白椴的名字被人给划掉了,换成了另一个麻醉师。
“怎么回事儿这是?”我不由看了肖雁平一眼。
“哦,这个啊。”肖雁平想了想,“今儿早上麻醉科那边突然换的,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可能是白椴有课。”
我狐疑地盯着那笔迹看了看,依稀觉得有点儿眼熟,但好歹只有那几笔,还不能说是不是白椴的字。
别扭什么呢,我边想边把表折回兜里,心口不由有一种酥酥麻麻的微妙感觉。
上了五楼外一病房,打头的第一张床位就是余烨。我心里一抽,说不出的紧张,硬着头皮往里面走。
“夏念非。”张源一看我就挺高兴地招呼。这时候余烨刚吃过早饭,两个人一本正经地不知道在说什么。
“肖医生。”余烨温和地朝肖雁平一笑。
“感觉怎么样?”肖雁平一手撑在床边护栏上,轻俯下上半身,一脸白衣天使的慈祥笑容。
“挺好的,这几天饮食也正常,劳您费心了。”张源接过话茬。
“小余你觉得呢?”肖雁平又看看余烨。
“不错,就是伤口痒些。”余烨笑笑,“也正常。”
“别乱碰伤口,注意饮食跟运动,多观察一段时间。”肖雁平说着又瞄了眼张源,语气坚决,“稳妥一点。”
我心里一个激灵,心说不会吧,肖雁平?
“是,没事儿我就叫她在这儿养着。”张源挺客气地谢过了肖雁平,也顺带着朝我笑了笑,趁着肖雁平去关心临床的当口跟我说话。
“你这阵儿住哪儿?”我看他收拾着餐具,轻轻问他。
“荣德宾馆,就离这儿两条街。”张源冲我一笑,“方便照顾余烨。”
“你还不如住我家去,我家里空着呢。”我小心问他,“再说你不是还要在凫州待一阵儿么,到时候你带着余烨一起住宾馆?不合适吧?”
“诶,这怎么好意思。”张源埋下头去拾掇,“哪儿能给你添麻烦呢。”
“不麻烦。”我缓缓说了一句,又看看余烨,“只要你妹妹不介意我就行。”
“夏医生,这真是……”余烨腼腆地笑了笑,还没等她把话说完肖雁平就在那边叫:“夏念非,过来,我跟这儿查房呢,你在那边聊什么天?”
“行了,这就过来。”我白他一眼,心说你他妈装什么装,心事儿全在脸上呢。
“张源你考虑一下,余烨马上就要出院了,你跟我犯不着客气。”我停了停,“上次还说一块儿吃饭呢,我今儿晚上值班,明天有个剪彩,后天行不行?”
“没事儿,依你。”张源咧嘴一笑。
“行,那就后天晚上。”我瞄了余烨一眼,突然前言不搭后语地冒了一句,“明儿我从医院里给余烨找个仔细的护工,你不用整晚守着她……我有话跟你说。”
张源有点儿疑惑地看看我。
“就是郭一臣。”我心一横把话给撩明了。
张源蓦地看我,眼神深深一荡。
“行了我还得查房去。”我匆匆扔下一句,急急忙忙往肖雁平那儿去了。

第二天元宵节,我早早地跟崖北家里打了电话,陪着外公胡扯两句,知道他身子慢慢在恢复,心里不由安了安——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尤其害怕生离死别。
上午十点是新协和商业广场的剪彩,周玉海挺早就打了电话来通知,教训我要穿正装穿正装,别还跟个毛头小子似地穿个牛仔裤运动鞋就上去了,给新协和丢人。
“你以为你还小?二十四五岁的人了!”周玉海当头棒喝,“我跟你这么大的时候都结婚了。”
“知道了,”我冲他低吼,“你是不是要我穿夜礼服来啊,啊?”
“你敢,”周玉海骂我,“就西装,深色的,普通样式就行,别弄太花哨。”
“嗯。”我边答应着边打开衣柜寻衣服。
“领带也别太艳,要低调。”
“嗯。”
“不准穿白袜子!”
“我懂,”我忍不住冲着电话抱怨,“诶我多大了啊,别老是把我当小孩儿。”
“我这不忘了么,”周玉海在那头笑,“我还当你是小孩儿呢,我记得老谢刚给我介绍你那会儿,你多小啊,还没到二十岁,就是个娃娃。”说完叹一句,“倒是我们,说老就老啦。”
“嗯……”我用脑袋歪摁着电话,不知道接什么话好。
“诶,十点,别来晚了。”周玉海唠唠叨叨地提醒我,“今儿丁显杰也来,你来见见。”
“知道了,你也快点儿动身。”我对着虚空点点头,挂了电话。
我换了衣服下楼热车,坐在驾驶室觉得车像是有点儿旧了。我摸着变速档,心说过阵儿我换辆大奔来开,要比郭一臣以前那辆气派,全车都锃光瓦亮,一扭钥匙那发动机的声音贼爽,开起来那叫一个痛快。
我意淫了一阵儿新车,开出去的时候突然就在想:郭一臣,你这时候该在哪儿呢?

我九点半到的新协和,前台有一群高衩旗袍小姐笑脸相迎。剪彩仪式尚未正式开始,我停好车上到顶层办公室,小会议室里新老股东坐了一圈儿。
“小夏来了。”谢锦和冲我点点头。这些年他彻底瘦了,将军肚不见了,头发又花白不少,乍一看像是变了个人。
“老谢,你就这点儿品味。”我笑盈盈接过一个小姐递过来的茶,目送佳人远去,“我一看门口那两排红旗袍就知道是你安排的,大冬天的一双大腿全在外面,简直伤风败俗。”
“你谢叔叔就这点儿乐趣。”周玉海嘿嘿笑着打趣谢锦和,“以后可得注意点儿,免得上头说我们搞□服务。”
“就是,老谢你要□一个人去□。”我边笑边落座,不留神发现旁边是一个陌生男人。
“丁显杰,我跟你说过的。”老谢点着头跟我介绍,“我们的新股东。丁总这就是夏念非。”
旁边的小平头男子站起来要跟我握手:“夏老板,久仰久仰。”我礼节性地跟他寒暄一阵,知道这人对新协和有再造之恩,不敢怠慢。
来之前我听说过丁显杰的各种传说,在新协和大大小小的股东嘴里这人身上始终笼了一层神秘色彩。周玉海说他是华侨,从东南亚漂洋过海回来投奔祖国的;至于东南亚,不知道具体是哪儿,一会儿听说是文莱,一会儿又是印尼,总之祖上不是倒石油就是挖金矿,家里的钱海了去了。谢锦和卧薪尝胆这几年不知道怎么就撞上了这么个金主,财大气粗,算是新协和复工的中流砥柱。
“来,我们提前喝一杯。”丁显杰笑眯眯地去开香槟,轻轻巧巧地拿了杯子一层一层叠起来,从最顶上往下灌酒。
“哟,丁总你还会这一手?人才啊。”周玉海乐呵呵看他满酒。
“这样喝酒喜庆。”丁显杰放了瓶子取过最顶上的一杯酒递给我,“夏老板。”
我愣了愣,还是接下了。之后股东们一个个地挨着取杯子,气氛甚是融洽;一杯香槟下肚,一圈儿人就像是熟络了不少,勾肩搭背的,三三两两走着准备下楼剪彩。
丁显杰一手随意地搭着我,笑吟吟跟着老谢他们一块儿下楼。我不习惯被人搭着,更何况丁显杰比我矮了一大截,这么硬搂着生生是挂在我身上。我正觉得不适应,丁显杰另一只手悄末声儿地就握了过来。
我一个激灵,不由看他,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突然就觉得手里有东西。
“诶,年轻人就是年轻人,你们看夏老板这手心儿里多暖和。”丁显杰一边握着我的手一边回头跟老谢老周他们调笑。他说完挺自然地抽回手,我手里却多了一个小玻璃瓶。
“收好。”他的声音低不可闻。
我不由警觉地看他一眼。
“咱小夏这是肾火旺盛啊,对吧?”周玉海嘿嘿笑着看我,“啥时候带个女朋友来给你周叔叔看看啊,看你手心儿还热不热。”
“瞎扯吧,老周你这是嫉妒。”我扬眉一笑,“你们先下去,我上个厕所。”
“才说你身体好呢,这就肾虚上了?”周玉海笑我。
“我呸,你他妈才肾虚呢。”我回头剜他一眼,离开丁显杰拐进了一边的洗手间。
“别迟到了,掐着点儿剪彩呢。”老谢的声音传过来。
“得得得马上就来。”我边回话边把自己关进洗手间最里面的小隔间,从兜里把刚刚丁显杰塞给我的小玻璃瓶子给掏了出来。挺普通的一个旧药水瓶,瓶子口用橡胶塞子堵着,沿边儿细细地浇了层白蜡;瓶子里边是一个卷好的纸条。
我不由有点儿紧张起来。我小心去抠那一层白蜡,因为没留指甲而抠得很费力;终于我细细抖落了白蜡,拔开瓶塞儿,抖出纸条。只瞄了一眼我一颗心就不可遏止地剧烈抽搐起来。
“小西厢1334,3434。臣。”
我牙床关节打颤,浑身儿都觉得不利索了,手脚不知道该往哪儿搁。我飞快记住那一行字,将纸条撕了个粉碎,扔进马桶,狠狠一抽水箱。
几乎是同一时刻,楼下突然警笛声大作。
我麻利儿地冲出厕所,下楼看是怎么回事儿。这时候新协和的广场上嚷嚷成一团,原本是来采访剪彩仪式的记者们长枪短炮集体对准了剪彩现场前面的一辆警车。我定神一看,见丁显杰已经被两个警察拷住了双手,正老老实实地往警车上走。他神色平静,与周围的人形成鲜明对比,倒像是早知道自己会被逮捕一样;我木然呆立在原地,见他好像往这边看了一眼,然后飞快地转过头去。
一片慌乱中我听到周玉海惶惶不安的声音:“我操,新协和这是造的什么孽,好不容易剪彩了,怎么会出这事儿?……”




13 暗涌

13
新协和再一次倒下了,剪彩当天大股东被捕成为凫州城里风行一时的谈资。
丁显杰刚刚被逮捕几个小时,谢锦和周玉海都被拘传问话,新协和名下资产全部冻结待查,开业被迫无限期延后;剩下的几个大股东聚在一起开会,大眼瞪小眼地研究着丁显杰的涉案罪名:洗钱。
唐睿第一时间被我叫到了我家里,我跟他两个人窝在书房里抽烟,心绪疯长。唐睿算是我最大的心腹,是知晓我一切的人,他在我书房里翻来覆去地看新闻,打电话,神色凝重。
“如何?”我烦躁地问他。
“没信儿,局里的熟人都不肯说,看来事态挺严重。”唐睿掐了电话看我。
“洗钱?丁显杰在替谁洗钱?利用新协和洗钱?”我啪地按关了电视遥控器,双手插兜时又触到了口袋里的空瓶子,心思又是一震。
丁显杰很明显是郭一臣的人。我不由偷瞄唐睿一眼,可这事儿我不能说,谁也不能说。
“你觉得这事儿谢锦和知道多少?”唐睿咬着唇问我。
“谢锦和会同意丁显杰在自己公司里洗钱?”我瞪他一眼。
“怎么不可能,你觉得能被警方扣上洗钱这么大的帽子,丁显杰在新协和做的动作能小么?”唐睿发出一声冷笑,“谢锦和不知道才有鬼。”
“可是老谢他……犯不着啊。”我心不在焉地玩儿笔,飞速思考。
“你现在暂时安全。”唐睿抓抓头发,“你当年那么大动静都被人给压下来了,现在还没问到你头上,你在新协和是干净的,别紧张。”
“嗯。”可是我不是在这事儿上面紧张,我一边想一边不由得握紧了兜里的小玻璃瓶子。
唐睿继续趴在我的电脑面前上网搜新闻,突然一个激灵抬起头来:“丁显杰是哪儿的华侨?”
“就听说是东南亚,具体是哪儿不清楚。”我看看他,“怎么了?”
“你自己过来看。”唐睿把显示屏掰向我。
“昨晨马来西亚黑帮火并五死十六伤……诶我看过,”我不由念出来,顺着标题没看几行我就颠了,“邱羽山?!”
“被抓了。”唐睿沉沉看我。
我心头一颤,又细细去读那条新闻,海外快讯十分简短,大意是大马黑帮在凌晨内讧,惊动了警方,三方枪战,警匪双方共计五死十六伤。新闻末尾特别提了一句邱羽山,说是伤者中有华裔,已经被大马警方作为重要犯罪嫌疑人逮捕。
“邱羽山在大马被抓到现在还不到一个星期,你觉得这之间有没有联系?”唐睿看看我,“还有我记得当年你逃去云南之前,有一个突然冒出来的信用证欺诈起诉也是在马来西亚。”他顿了顿,“不可能那么巧。”
“邱羽山这些年是逃到马来去了……”那郭一臣呢?我咽下了后半句话。这一头一尾的线索串到一起,难不成这几年郭一臣一直跟着邱羽山?
“当年邱羽山不是就想对新协和下手么,这丁显杰挺有可能就是在替邱羽山洗钱,那边儿一出事,他在国内被牵连也是正常的。”唐睿分析道,抬眼看我,“不过挺奇怪啊,我要是丁显杰,邱羽山在大马一出事儿我准拿着钱跑了,怎么还会待在凫州等着被人抓。”
我没答话,脑子里一团乱麻。我出神地盯着液晶屏上“内讧”两个字,思绪里一顿刀光剑影:郭一臣跟邱羽山内讧?火并?为什么?

下午肖雁平被叫急诊,我也被火烧屁股地拎到医院。我跟着肖雁平木然地在准备间上滑石粉,心思全然不在病人身上。
丁显杰塞给我的那个小玻璃瓶子一直被我带在身上,虽然里面的字条已经被我撕了,可每次一碰触到还是觉得心脏一阵狂跳。我几乎觉得,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这么六神无主,当年连夜逃亡云南的时候我的身边有白椴,可现在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有一点可以肯定:郭一臣回来了,落脚点就在漕浦区小西厢街,至于那个1334和3434,可能是门牌号,也可能是敲门暗号,一切只有等去了才知道。
手术室的气氛安静而沉缓,我觉得我快被逼疯了。
打吻合器的时候白椴突然迈了进来,双手插兜斜靠在手术室门口倚着。跟我们这台手术的小麻醉师算是白椴的后辈,一看他来了挺紧张,立马从麻醉机前面转身:“白医生,怎么有空来看我手术?”
我不由悄悄瞪那麻醉师一眼,心说谁来看你手术。
肖雁平往门口张望了一眼,见了白椴就说他:“诶我这儿正缝合呢,怎么说也是无菌区,你怎么说来就来了。”
“没事儿我不进来。”白椴瞄我一眼,“夏念非还被你用着呢?我还说让他出来我跟他说点儿事。”
“等会儿,我这儿正打吻合器呢,马上就好。”肖雁平笑眯眯看他一眼,戏谑道,“咦,你们还真是一日不见如隔那个啥……”
“嗯。”白椴没等他说完就应了一声,眼神儿直接飘向我,“非子。”
我尴尬了一下,下意识就放软了语调:“你别急,等我一会儿。”
“行了行了,那你出去,省得我站这儿跟西王母似的。”肖雁平朝我一努嘴,顺口指使我,“出门儿给我买包烟。”
“下了台子不抽烟你能死?”我看他一眼,顺手从裤兜里把剩下的大半包烟塞进他手术服里,“我都快成你烟盒子了。”
“赶紧去,别跟这儿妨碍我。”肖雁平忍不住轻轻踹我一脚。我被他踢下手术台,边扯口罩边往门口走,来到白椴跟前时脸上不自觉地挂了几分笑意;可我一见他寒着脸瞪我,下意识地就把刚刚跟肖雁平调笑的那副摸样给收敛起来了。
白椴看看我:“新协和又出事儿了?”
“嗯,大股东洗钱。”我一边摘帽子一边往更衣室走,关了门我挺温和地看他一眼,“别担心,暂时没我的事儿。”
“我就是过来问问。”白椴不自在地扭了扭脖子。
“嗯。”我应了一声,抬下巴指了指一边的长凳,“坐啊,别站着。”
白椴看我一眼,依言坐下,像是手脚没地儿放似地,摸了半天口袋掏出烟来叼上。“还有个事儿,”他正在点火,叼着烟含含糊糊地发出声响,“那天我看了报纸就想跟你说,邱羽山在马来西亚被抓了。”
我脱手术衣的动作稍微缓了缓,脸上还算是平静:“我也是今天才看到。”
他吐了口烟,稳稳神看我:“你怎么想这事儿?”
“唐睿那边倒是没接到什么风声。”我慢慢组织思路,“要是有我的干系,我这阵儿早被拘传了不是?”
“嗯。”他随地抖了烟灰,低眉端详烟圈儿。
“你担心我?”我在他身边坐下,看他。
“我就是问一下。”他没看我,一回头又把那支烟给叼上了。
我一伸手从他唇间抽走了烟,就着吸了一口,向虚空中吐了个烟圈,又回头看他。
“诶,把烟还给我。”他有点儿不好意思。
我嘿嘿一乐,特别煽情地在那支烟屁股上亲吻了一下,又塞回他嘴里。刚一塞回去我就看见他一张脸蓦地红了。
“你,你……你他妈……”白椴把烟拿在手上语无伦次地瞪我。
“行了,算我欠你一根儿烟。”我站起来冲他一笑,神清气爽地迈出了更衣室。

肖雁平的手术一下我就跟他打了早退报告,肖雁平吹胡子瞪眼地教训我,说怎么回事儿呢,白椴一来找你你就早退,小两口去过元宵节呢?
我不由瞪他,也没跟他多言语,写完病历走人。
出了医院大门我没去取车,在大街上拦了辆出租,说要到华禹街,到了华禹街又换了辆出租,到广亭门,最后在广亭门后街巷子口拦了辆小三轮儿,架上墨镜吩咐车夫拉我到小西厢街。
坐在小三轮儿上我乏得厉害,头天晚上夜班,在值班室里昏昏沉沉睡了两三个小时,回家草草收拾一通就直奔新协和广场,然后从早上一直转到现在,身心俱疲。我不由又把手伸进裤兜里摸了摸那个小玻璃瓶子,心一点一点地收拢起来。
张源回凫州半个多月,郭一臣也回来了;这么千山万水地冒着杀头的危险回来,是为了见张源么?
我叫车夫在小西厢街口停车,我给了钱下来,慢慢在小街里踱步,审慎地看着沿街的门户。小西厢街算是凫州的城乡结合部,过了街就是工地和绕城高速;小西厢窄窄的一条,长不过一千米,两边是苍蝇小馆和五金店。我慢慢走到小西厢街13号,见门口摆了几张油腻腻的桌子,像是个小面摊,再往里面一看,果然是一个乱哄哄的居民院。
我尽量低调地走进去,绕着院子走了一圈。13号大院是个典型的90年代初期民居,房间距很小,每个单元门口有青砖砌成的简易花圃。院子里一共八个单元,我思量了一下,径直朝三单元走去,上了二楼,走到4号防盗门前面,用3434的暗号敲起了门。




14 故人

14
开门的是三猫儿,见了我没有丝毫惊讶。我被领进门之后就见着屋子里黑压压的一片全是人,大概有七八个,一个挨一个沉默地坐着,几支枪乌黑油亮地摆在客厅中间的小几上。
“夏老板来了,”三猫儿低声往屋里吩咐了一句,“老大还没起来?”
“醒是醒了。”里屋一个年轻人跑出来报告。
“诶,夏老板。”三猫儿看看我,“您进去吧,他就在里面。”半晌犹犹豫豫地加了一句,“别说太久,他……受不住。”
我心里一紧,抬脚迈进了里屋;一回神就见着床榻上躺了一个人。
郭一臣又瘦了。
他穿着黑缎对门襟暗团花袄子歪倚在床榻上,面白如纸;他小立领扣子敞开着,纤细的脖子上青筋暴起。他恹恹地靠在床头,薄唇紧抿,整个人像是一碰就碎。
“一臣……”我扑上去抓他的手,只觉得硌人。我细细看他,鼻子直发酸:“你怎么这样儿了,啊?你上哪儿去了弄成这样?”
“非子,你来了。”他冲我微微一笑,吃力地指使我身后的三猫儿,“三儿,给夏老板挪凳子……我想,看看他。”
“我就在这儿呢,我好好儿的。”我握着他,觉得他全身都像是没了力气,只剩下一双瞳仁骇然地瞪着我。
“非子,这些年,你过得,好不好?”他吃力地跟我对话,表情极认真,像是在完成什么大事。我听他呼吸急促,很不对劲,不由掀了他的被子,见他大腿裸露着,厚厚地包了绷带。
“诶,冷……”他急急忙忙地去扯被子,身上也透着不灵光。我沉着脸又去按他胸口,他“啊”了一声儿,吸了口凉气软在靠枕上。我撩起他袄子一看,果然见他从前胸到小腹都有绷带紧紧缠绕着,肋骨的部位有血迹一点一点浸出来。
“你……你又干什么去了?你……”我抓着他的手不知道说什么好,眼泪都快被急出来了,“你他妈这是在作死啊!”
“我从马来西亚,逃回来的。”郭一臣眼里泛着奇异的光,“邱羽山拦着我,不让我走,我带了几十个人,杀出来的。我干掉了他,五个……回国一看,报纸上还登呢。帅……帅吧?”
“帅你先人!”我骂他,帮他把被角重新掖好,“你这几年,跟邱羽山在一起?”
“啊……我,是走投无路了,才去找他的,他在马来,有活路。”他特别柔和地一笑。“你看,我这不是,回来了。”
“邱羽山被抓了。”我看他一眼。
“他那还不是,自找的。”郭一臣吃力地吸了吸气,大概是肺部受了伤,气不顺的时候差点儿翻了白眼过去。我急忙按住他,他摆了摆手,极努力地又吐出一句话来:“他要是不拦着我,让我走,我也不会跟他火并,他也不会,被抓。”
“你……”我心疼地望他,“国内还在通缉你呢,这风口浪尖儿的你回来干什么。”我一狠心,“你当初逃出了国,这会儿就不应该再回来。”
“我也知道,不该回来。”他缓缓看我,眼中突然精光大盛,“我回来找……找,找张源!”
他说这话时口气格外地坚决,大概是激动过度,白眼一翻就晕了过去。我大叫一声,搂住他,三猫儿极紧张地冲了上来,又是顺气又是掐人中的,边折腾边看我:“老大身子不好,你们……少说点儿话。”
郭一臣悠悠醒转过来,脸上有了几分血色,见了三猫儿就骂:“边儿,边儿去!我跟夏老板,说话,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插嘴?!”说完自己捂了捂胸口,“老子今天,想说几句,就说几句!我高兴!”
三猫儿讪讪退到一边,临出门给我使了个眼色。
我安顿好郭一臣,坐在榻上让他靠着我,尽量让他安静。我转移话题:“丁显杰是你的人?”
他点点头:“是我的人。”末了加一句,“其实,是邱羽山的人,但是归,我管。”
我慢慢看他:“你想过没有,现在邱羽山倒了,你在国内怎么办?”
“我要见,张源。”他又激动起来,双手抓着我一只胳膊,“我知道,他回来了,是不是?”
“你从哪儿知道的?”我把他按下去,“——你就躺着,别坐起来。”
“我叫丁显杰,一直在,看着你呢。”郭一臣淡淡一笑,“我就知道,张源要是没死,就会回来,找你。”
“你……”我盯着他,“你就是因为听到丁显杰说张源回来了,所以才回国的?”我几乎跳起来了,“郭一臣,你他妈疯了!你费了多大劲儿才逃出去!”
“我要,见他!”郭一臣急了,又摇摇晃晃地撑起来,“你让我见他!”
“见什么见!”我一甩袖子恶声恶气地对他说,“你他妈现在是个什么处境你知不知道?!但凡你往大街上这么一走,马上就能有人冲出来把你打成蜂窝煤!你要是还想多活几年,就麻利儿地给我把伤给养好了,我给你上深山老林里置套房子躲着养老。”我怕自己话说得还不够绝,“你见张源干什么?他跟你有关系么?那小子早他妈不记得你了。就是你小顺打的那一枪,失忆了!”
“失忆?”郭一臣愣了一下,随即浮出一个怨毒的微笑,“他以为,失忆了就,算了么?”说完又是猛吸一口气,“他就是脱了层皮也还是张源!我跟他……没完!”
他刚一说完这话,又是一阵急喘,脸色直发青,眼仁儿也像是马上要翻过去。我急急忙忙扶住他,顺他的背:“你慢点儿,你别说话……”
“非子,我……”郭一臣紧紧抓住我的手,眉心死死地蹙着,“我最讨厌,最讨厌别人,骗我……”说完他毫无征兆地哭起来,泪珠子像断了线了一样扑簌簌往下滚。他怔怔地不知道看着哪儿:“张源他,他骗我……他居然骗我啊……”

郭一臣直接哭晕了过去,客厅里那群人又是一阵高度紧张,呼啦啦全冲进来,差点儿就有上膛的手枪指着我脑袋。
“放下,这是夏老板,当年对老大有救命之恩的。”三猫儿训斥道。
队伍里的年轻人讪讪地放下了枪。
我和三猫儿过去把郭一臣在床上安顿好,郭一臣慢慢醒过来之后眼神还是有点儿晕;我趁机哄他几句,拍拍打打地好不容易把他弄睡着了。
“看什么看?都上外面去待着,挤在这儿参观呢!”三猫儿对着部下们低吼了一声。
一群人听听话话地出去了。
我跟着三猫儿出了郭一臣睡的房间,上到另一间屋子去说话。
“小顺呢?”我瞄了眼客厅那群手下。
“一到马来就死了。”三猫儿皱了皱眉,“老大亲自开枪给打死的,从太阳穴到后脑贯穿,小顺死的时候脑浆喷了他一脸。”
我心里寒了一下。
“老大他对源哥……唉……”三猫儿说一半住了嘴,终究是碍于身份不好表态。
“这几年怎么过的?”我岔开了话题问他。
“老大跟了邱羽山,在马来帮着邱老板洗钱倒黑枪,四号倒是一点儿没沾了。”三猫儿看看我,“邱羽山对老大倒是很客气。”
我知道邱羽山想拖郭一臣下水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这会儿听了还是有点儿奇怪。我往回瞄了瞄郭一臣的方向:“邱羽山就这么赏识他?当年在云南是邱羽山的人把他给护送到大马的?”
三猫儿一点头:“邱老板跟老大以前在一个号子里待过,算是老交情。”
“城西看守所?!”我瞪了瞪眼。
“嗯,像是在一起关了几个月。”三猫儿想了想,“不过老大不常说。”
“他真该就待在那儿。”我收回目光。邱羽山不是个好人,但对于郭一臣来说却是个好靠山;倒是邱羽山他自己,养郭一臣无异于是养了个狼崽子在身边。
“我们也劝呢,劝不住;老大这次是铁了心要回国,要不然邱老板也不会动枪拦他。”三猫儿跟着惋惜,“其实待在马来也挺好,老大他就是……挂念你们。”
“我知道,不挂念他也不会这么兴师动众地回来。”我不由又看了看郭一臣躺的那个方向,“就是他这一闹腾,就把自个儿的什么后路都给断了。”
“老大这次就是在作死呢。”三猫儿小心翼翼地看我一眼,“夏老板你不知道,当年在从云南跑路的时候,老大在临沧还藏了一批四号和一百多根儿金条。这次回国前他跟邱老板火并的时候手上捏了几十号人,就因为他放出了话,说只要护送着他回了国,他藏在临沧的东西全部给弟兄们平分,他什么也不要。”
我警惕地看了三猫儿一眼。
“我看老大这次回来,就是想死得心慌呢。”三猫儿惴惴不安地开了口。




15 被捕

15
我从小西厢出来时,郭一臣还昏睡着。他这次回来身体状况极不好,本来郭一臣早年身上就带有旧伤,这次从马来西亚拼了老命回来,光留在身上的子弹就有六七颗。偷渡的时候是三猫儿他们简单地给包扎处理了一下,一路躲躲藏藏,根本没进过正规医院;郭一臣被这么拖着能好得了才有鬼了。
有一颗子弹打在膝盖弯儿上,生生带去一块肉;再偏一点儿,郭一臣那条腿就算是彻底废了。
“我明天带点儿药来,你们好好儿看着他。”我低声跟三猫儿交代,言语间把心疼劲儿一点一点地压下去,“现在已经这样了,就叫他别老想着张源的事儿。”
三猫儿苦笑:“那也得他听我说啊。”他顿了顿,不由偷偷回头看客厅里的那帮人,“以前在云南的那帮人,现在留在老大身边的也只有我了。外面那些……就只认得钱。”
我没搭这茬,知道这些黑帮内部的问题也棘手。我想了想,看看三猫儿:“郭一臣不能再这儿常待,再出国是没指望了,我们得想办法找个地儿把他安置好。最好一辈子都待那儿。”
“你知道老大的脾气,源哥的事儿要是没完,他还得回来。”三猫儿犹犹豫豫地吐出一句,“夏老板您不知道,他这几年……都快魔怔了。”
我心里乱糟糟的,说不上是什么情绪,像是压着股邪火,又带了点儿伤心。我张张嘴,思量再三还是只说了一句:“反正现在不能让他跟张源见面,见了还了得。”
“我也是这么想呢……”三猫儿哭丧着脸,没敢说下一句。
“现在丁显杰在新协和洗钱的事儿正闹得满城风雨,指不定就要把帐算到他头上去。郭一臣现在算是高危人物,你们得拦好了不让他出这个屋子。”我吩咐三猫儿,“安置的事儿我去慢慢找。他出国这么多年,国内的侦查线索早断了,但凡他要是低调点儿,安全转移应该是没问题。”
“四号跟金条还在临沧呢,外面那群兔崽子就是冲着钱去的。我还真怕他们到云南又惹出什么祸来。”三猫儿叹了口气,“那帮混人在邱羽山手底下呆久了,仗着手里有枪,胆子能比天还大。”
“让他们上云南折腾去,”我一皱眉,“你手脚利索点儿,我这边打点好就来接郭一臣,撒腿儿远走高飞,他们爱上哪儿上哪儿去。他们到了马来才跟的郭一臣,不知道以前那堆事儿,就算被抓了也就是个非法持枪武装偷渡。”
“那你可得少来,”三猫儿警惕地看外面一眼,“万一出事儿了我怕他们认出你。”
我心头一震,拍拍三猫儿的肩膀:“我知道了,你照顾好郭一臣。”

我失眠了整整一夜,第二天一大早顶着黑眼圈到医院去上的班。
“怎么了?公司的问题很棘手?”肖雁平难得正经地过来关心我,小心翼翼瞟我一眼,“今儿报纸上都登了,不过还好,没写你的名字。”
“我算是多小一个股东啊,当然没有我的名字。”我没精打采地翻着病历,“大股东洗钱,暂时没我的事儿。”
“没事儿你眼圈还黑成那样?”肖雁平伸手就来戳我,“听说资金冻结了,这不心疼了吧?”
“真没我的事儿。”我想跟他解释我那两千万一早变成零头了,又觉得犯不着。包括肖雁平在内的很多同事同学都知道我有钱,但这种有钱是一种宏观概念,具体有多少不清楚,钱在哪里也不知道。前几年新协和频频出状况的时候我跟着上蹿下跳,医院里一帮子人都理所当然地觉得我是里面的冤大头,最近几年才慢慢翻身。对于这种误解我倒是懒得去解释;真要是被李学右肖雁平之流知道凫山饭店其实有一小半儿都是我的,光科室会餐他们就能把凫山折腾成赤字。
“要不我帮你把夜班都换一换?你看你,”肖雁平有点儿心疼地瞧瞧我,“年轻人就是压不住事儿,一有点儿风浪就憔悴成这个样子。我估计就你这个状态,上了台子能把病人的左右肺给切错。”
“你瞎说。好歹我还是你亲自看中的呢,就这么不信任。”我白他一眼,随手翻病历,“对了我还没问你呢,年前急诊科送来的那个车祸伤,你干吗给人家拖着不让出院?”
“谁啊?”肖雁平瞪着我装傻。
“还能有谁,余烨啊。”我把病历本子翻开推到他面前,忍不住白他,“装吧你就。”
“哦……”肖雁平挺心虚地瞄了瞄病历,“她那不是还得恢复一阵儿嘛,再说家属也没异议啊。”
“外一病床那么紧俏,你别拿这个来糊弄我啊。”我望着肖雁平,一时间心里极有成就感,急忙摆出一副循循善诱的尊长相,“老肖,您今年芳龄几许啊?”
“我呸,夏念非你别瞎说。”肖雁平见兜不住了,一张老脸赤红赤红。
“我说你老把人家扣在医院里也不是个事儿,病人是迟早要出院的。”我一本正经地说,“再说你年纪也不小了啊,老光棍儿了,装什么娇羞呢。”
“嘿,你这小子……”肖雁平恼羞成怒地就要来揪我耳朵,“你他妈说谁是老光棍儿呢,谁,谁把她扣医院里呢?!”
“诶你慢点儿,我跟你说……”我在办公室里跟他打转,“我跟他哥认识,真的,今儿晚上还约了吃饭……”
“哦?”肖雁平一下子停住了,眼神儿荡漾了一下,“嗯,上次好像是见你们说过话。”
“嗯,本来就约的今儿晚上一块儿吃饭。”我揉揉耳朵,“要不我帮你把这事儿提一下?”半晌加了一句,“那什么,长兄为父不是?”
肖雁平整个人红得都快熟透了:“你,你,你……你别乱开玩笑!”
“没啊,我挺认真,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在开玩笑了?”我逗他。
正在这时候肖雁平手机又响了。
肖雁平挺羞愤地看我一眼,转身儿接电话去了。
我合上病历开始瞎想,心说幸亏还有这一岔,要不今儿晚上我见了张源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尤其是在见了郭一臣之后,那种下定决心要告诉张源一切的豪迈,突然一下子就令人惆怅地烟消云散了。
“肿瘤科要会诊。”肖雁平特别严肃地冲我一声儿低吼,“赶紧的收好病历跟着我过去。”
“嗯,等会儿。”我回神手忙脚乱地放好病历,从桌上抽了支钢笔别在衣兜里就跟着肖雁平出办公室等电梯。
“晚上是几点?”肖雁平头也不转过来,盯着电梯楼数哼哼唧唧地问我。
“什么?”我没听清。
“问你晚上几点跟他哥去吃饭!”肖雁平不耐烦地甩了甩袖子。
“哦,六七点吧大概。”
“嗯,那你今天五点就能下班。”肖雁平目光又不自在地收回去了。
“干嘛?”我明知故问。
“不干嘛。”肖雁平回头狠狠瞪我一眼,“夏念非,你这人就是讨厌!”

结果下午还没到五点我就懵了。
下午肖雁平没带我去上手术,遮遮掩掩地让我好好儿休息。我在办公室里乐得清闲,昨晚一夜没睡,确实也困得慌,趴在肖雁平桌上写着写着病历就睡着了,还做了梦。
梦里乱糟糟的,我好像是置身于兵荒马乱的民国战场。国难当头,蒋委员长亲自任命我为中央军多少多少师师长;我扛着金花儿乱颤的少将军衔,一身咔叽布笔挺军装,黑貂大麾,及膝马靴,威风凛凛。临到出征了,蒋校长突然叫出政治部周主任来给我训话,周主任循循善诱,训到一半不知道为什么就有鬼子杀出来,炮声震天,打得我屁滚尿流。我开了辆破吉普边跑边躲,子弹飕飕地从后面飞上来,像是打在了身上,光流血不见疼。后来吉普也不见了,我东跑西跑地不知道躲在了哪里,这时候白椴突然就出来,身上是灰蓝军装红五星,打绑腿儿穿布鞋,背上背着小步枪;他蹲在地上,嘿嘿冲我直乐:夏念非,你也有今天。
我浑身一震,然而白椴马上就不见了。我天旋地转一阵,忽而叮叮咚咚又有琴响,不知道是谁哭丧着嗓子跟那儿唱歌——将军拔剑南天起,愿化长风绕战旗……
我正焦灼着呢,耳边突然又是一声巨响,蘑菇云腾空而起,广岛跟长崎没了;我用力睁眼,一下子清醒过来。
——有人破门而入。
我猛地抬头,警惕地注视着眼前的三个人:柴院长,和两个穿着深蓝制服的警察。
“柴,柴院长……”我小心翼翼地招呼着来人,见院长脸色不善。
“你就是夏念非?”警察之一居高临下地审视着我。
“是。”我一皱眉。
“我们是凫州市开元区公安分局刑侦队的警官,现在你因受人指认,涉嫌洗钱罪被决定先行拘留。”警察之二递出盖着鲜红大印的拘留证,雪亮亮的手铐咔嚓一声儿就拷在了我手腕上。




16 城西看守所

16
我顿时懵了,天旋地转。
这么多年了,我知道我不算是个好人;报应是有的,可没想到是在这个时候。太突然了,没道理。
小时候我看港片儿,知道几句洋歪歪的米兰达警告;大意是警员正气凛然地说你有权保持沉默,你所说的一切都将成为呈堂证供,你有权请律师云云。英美法系下的犯罪嫌疑人总是人模狗样,开庭时抖擞的是西服领带而不是橙色小马甲,恨不能将人权二字刻在脑门儿上。而我被两位警官一路推搡着架上车,途中绊了一下,右边那位制服恨不得照着我屁股踢一脚,一记手刀就劈在我后脖颈上:“你他妈给我老实点儿!”
警车停在附院后门外面,没有造成人山人海的围观效果,可已经有一圈儿同院的医生护士站在院子里看了。
“念非!”
我一回头,是钟垣;他气急败坏地顿着足,一副想扑过来的样子,被身后的柴院长扯住了。
“怎么会呢,怎么会呢?小夏这孩子挺好的,柴院长你别听那帮警察瞎说,肯定是他们公司的事儿,过几天就出来,肯定的。”李学右跌跌撞撞地撵出来拉着院长的胳膊,“这不就是拘留么,啊?还没逮捕嘛,不是逮捕了才算么……”
我下意识地在人群里寻找着白椴,可是没能找到。李学右跟钟垣一人拽着柴院长一只胳膊大眼瞪小眼,毫无办法。我听见李学右在骂肖雁平:“妈的肖雁平这时候死哪儿去了,自家徒弟出了这么大事儿也不出来!”
我一个闪神,左边的警官已经把我拖上车了。
“白椴呢?也死了?这会儿不是没手术么?”李学右要跳脚了。
车门嘭地关上,把附院后门的一片喧嚣挡在门外。
“老实坐好!”一边的警察扭过我的胳膊。
警车发动了,附院渐渐变远变小。我扭过头挺执着地看着附院的方向,就在附院的后门快消失在我视野中时,我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台阶上不顾一切地冲了下来。
他跑得太急,一个跟斗就栽倒在石阶上,额角着地。
他仰了仰头,撑在地上直直地看向这边,有一些红色的液体从额头上流下来。
旁边有一群白大褂立马围上去,渐渐将那个身影淹没了。

按照刑事诉讼法,拘留后二十四小时内我就应该被提出来讯问。
但从下午四五点钟被拘一直到天黑,我都被单独羁押在小隔离室。房间空荡又狭小,水泥地面,连张椅子也没有;我被拷在房间一隅的水管上,动也不能动,只能恹恹坐在地上,冰冷又潮湿。
我身上手机,表,钱包等一系列值钱的东西全部被搜走。被关押前带我进来的警察对我做了个特别鄙夷的眼神,反剪我双手时下手极重,我觉得我两条胳膊几乎脱臼了。
我惴惴不安地等待着警方讯问,可是想象中的酷刑一直没有到来。黑暗中人的思绪仿佛变得呆滞,我突然没了方向,不知道这场劫难从何开始;我不知道警方到底知晓了多少,洗钱?通风报信?非法持枪?窝藏郭一臣?
不知道是多少次,我终于又觉得自己罪孽深重。
待到天已经完全黑下来的时候,隔离室的小门突然被打开,两个警察走进来,二话不说就开了我的手铐拖着我往外走。
“……要讯问?”我被走廊上的灯光扎得睁不开眼,迷迷糊糊地问身边的警察。
“闭嘴!老实点儿!”警察抬手就是一耳光。我不知道我哪里不老实了,这时候肚子又极饿,不由被这一耳光抽得眼冒金星。
“好好儿走!你他妈没骨头还是怎么的?!”那警察不由给了我一脚。
我被他这一脚踢得清醒了不少,跌跌撞撞地朝前面走了几步。也没过多久,那警察就将我带到一个院子里,那院子方方正正,四面都是三层的小青砖楼,跟一般的居民住房无异。唯一的区别,就是每层楼的阳台上都封着小指粗细的铁丝网。
“新来的?”门口执勤的一个法警问了问我身边的警察。
“刚拘留,明儿讯问。”那警察意义不明地将我推过去,“你知道。”
“孔六那间儿还空了个床位。”执勤的法警同样意义不明地笑了笑。
“我们明儿就讯问,合适点儿。”警察交代了几句,又看我一眼,转身走了。
我突然觉得全身的汗毛一根一根倒立了起来。
“看什么看,跟着我过来!”法警瞪我一眼。我那会儿心里憋着火,也不知是怎么想的,当下就瞪了回去,结果那一眼还没瞪完我又挨了一耳光;这次我差点儿被揍出鼻血来,踉跄向后面退了几步,还没来得及撞在墙上又被人拽着头发拖行了几步。
我头皮生痛,龇牙咧嘴地睁开眼瞧那法警,只见他凶神恶煞瞪着我:“想死了?!都到这儿了还他妈不老实,老子看你横到什么时候!”
说完他一把将我拖进一楼最里间的囚室,一屋子的犯人都被这边的阵仗弄醒。靠门边儿还空着个床位,那法警连拖带踢地把我扔过去:“有种你明儿给我站着走出来!”
“老大,这谁?”屋子里有人幽幽地问了一句。
“管他妈是谁,到了这儿就是政府的人!”法警甩袖子走人,“明天讯问,你好好儿在这儿给我想想!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说完一关铁门,蹬蹬地走了。
我讪讪靠坐在铁架子床上,床板硬得像石头。我也无心睡眠,抬手抹了抹鼻血,再摸摸脸,都肿了。
窗外隐隐有一丝月光,我借着光打量这间斗室,只见一屋子的犯人都盯着我,眼中带着种说不清的情绪。里边一个巨大的阴影从上铺摸了下来,静静走到我面前。我抬眼去看那人,五官不是很有特色,可是身形高大,一只手像小团扇一般伸过来死死扭住我下巴。
我突然就紧张了起来。
“我叫孔六儿,叫六哥。”他□着看我,另一只手开始去扯裤带。周围的犯人一下子兴奋起来,觉也不睡了,全坐起来看着这边。那神色就像是游人参观马戏团。
“你他妈没意思。”我扭扭头,凶狠横他一眼,“你找错人了。”
“我管你有意思没意思,老子瞧着你就挺有意思!”孔六两只手一下子按上来,想把我钉死在床板上。我蹬腿儿一踢,本来是想踢他命根子的,方向没拿捏对,一闪神踢在了他肚子上。孔六一下子暴戾起来,捞起我踢出去的那只腿就死死压住,一直把膝盖压在我肩膀上,另一只手更凶猛地去扯自己的裤子。
“你他妈找死!”我狂怒,腾出一只手去揍他眼睛。他瑟缩了一下,不由收手去护住眼睛,我被他反折的那条腿一下子弹了起来。这次我踢中了他的老二,他踉跄着退到对面那张架子床上,我正要上去再补几脚,谁知道刚一迈出去眼前就是一黑,有人从后面狠狠勒住了我的脖子。我一口气没顺下去,还没来得及喊,后脑勺又是猛地一疼,后面那人用胳膊肘勒着我往床架子上死命撞了一下,我一下子恍惚起来。
“死兔崽子,敢他妈打我?!”这是孔六的声音,接着我的胃部就是一疼,是他一拳头勾了上来。接着就马上又来了几个帮手的,七手八脚地把我按在地上,边按边踢。
“都他妈给我打!”孔六站在一旁叉着腰,“我就不信有这么嚣张的人!”
“都他妈给我滚!”我也暴躁起来,随手拖住了一个人的腿,死命向踝关节反方向一顿狠折,就听得咔嚓一声儿;那人惨叫一声,倒在地上抖了两下,连滚带爬地往另一张架子床上扑过去。这时候身边的几个人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拳脚继续往我身上招呼。我凶神恶煞地又去捞另一个人的脚,这次没有折下手,倒是一使劲儿把那人给拖倒了,他脑袋在对面的床架上磕了一下,又是一声儿惨叫。
这下囚室里才算是安静下来,我气喘吁吁地杵在临时的床位边上,斜眼横着一屋子的人。
“娘个天的,不收拾几下你还真他妈不知道自己是谁了!”对面的孔六一撸袖子又扑了过来,掐住我胳膊开始肉搏。我在力气上并没有输给他,他一回头冲里面喊:“皮带呢?!妈的都不知道递上来!看老子挨打好玩儿是吧?!”
我全身的骨头都快散架了,刚给了孔六几拳头,马上又有人冲上来摁住我。我嘴里一直骂,就没停歇过。但是后来孔六突然抬手就是一皮带抽过来,我一下子就沉默了。
“喊啊?!你他妈倒是骂啊?!”孔六一下一下地往我身上抽。周围的犯人摁着我把我毛衣扯到肩膀,大片的背暴露在空气中;孔六的皮带一端带着金属扣,抽在身上连皮带肉都在痛。
“我抽不死你他娘的小畜生!”孔六甩着皮带,声儿里透着一顿解气,“叫你他妈跟我横!知道上头为什么送你到这儿来么?就是送给你爷爷我上的!你知道为什么不给你录供?你得先过咱所里的杀威棒!叫你娘的跟我横!今儿治不住你这个刺头儿我还就不叫孔六儿了!”
一顿皮开肉绽的皮带抽完,孔六脸色缓和了一下,狰狞一笑,将皮带折成几段握在手上挑我的下巴:“你他妈倒是给我笑一个啊?”
“笑你先人!”我一挣,太久没有动弹,这时候却不知道哪儿来的劲仗,一把甩开摁在我身上几个犯人,劈手就去夺孔六手上的皮带。
“压住他!”孔六高举着皮带不让我抢过去,一边惊慌失措地对其他犯人下命令。
“你他妈找死!!”我红着眼扑过去,觉得浑身的血气都在上涌。我身边有数不清的胳膊死死拽着,我挣扎着把孔六推在对面床架上,膝头跪在他胸口上,五指抓住他肩膀,右手猛地一轴。
孔六“啊——”地尖叫一声儿,被我弄脱臼了。
周围的犯人一下子全部放开了我。
“都他妈给我滚!老子要休息!”我气喘吁吁地对着虚空一顿吼,觉得自己的身体再也坚持不住一般,摇晃着扶住了我这边的床架。




17 捩

17
我很安静地过了一夜,但没睡几个小时,囚室里的犯人就都陆陆续续地起床了。
室友们看我都像见了鬼一样,我浑身也疼,死躺在床上不动弹。看守所不比监狱,不用参加劳动,管理也不甚规范,于是整个囚室的人对着我的方向大眼瞪小眼。
孔六吊着一只手一拐一拐地蹭到我床前,脸上的表情像是要哭出来:“兄弟,昨儿是我对不住你。你大人不记小人过,给我接回去吧……”
“嘴巴放干净点儿,谁他妈是你兄弟呢?!”我噌地一下坐起来,顾不得身上疼,一手牢牢抓住旁边的床架。
“是是,我不是你兄弟……”孔六可怜巴巴地望着我,“你先给我接回去成么?”
我没理他,他另一只手就慢慢地去解衣服扣子。我在看守所待了十几个小时,整个人都暴戾起来,见他一边看着我一边去脱衣服,不由甩手就是一个耳光过去:“你他妈又想干什么?!”
孔六听听话话地挨了我一耳光,往下拉了拉自己的衣服,又是一副哭丧脸对着我:“你看,我肩膀都肿了……”
我斜瞄他肩膀一眼,确实是肿了。我在急诊值班时常遇到这种病人,孔六骨骼健硕,受起伤来倒是典型得很。
孔六见我不说话,也不多造次,就那么低声下气地杵在我床头,跟前一晚简直判若两人。
我端了一会儿架子,最后还是皱眉看他一眼,一手按肩一手抡胳膊地帮他把肩膀给接好了。
“你动一下。”我不耐烦地放开他。
他小心翼翼地抡了抡胳膊,终于嬉笑开来:“你真神,居然会这个。”
“这没什么。”我淡淡看他一眼。
“你怎么称呼?怎么进来的?”他蹲在我床头不走了。
我没理他。
孔六讪讪在旁边挠了一会儿头,又兀自开了腔:“我看你斯斯文文的也不像是我们这路人。”他顿了顿,似乎是在偷偷瞄我,“你是经济犯罪吧?”
我依然没搭腔。孔六大概是觉得无趣,过了会儿又从地上站了起来,抬脚就坐我床上。我警惕看他一眼,他倒是比我反应还大:“没,我不来了!我真不来了!”
我收回目光,就听见他一个人在那边说:“你刚来,可能不习惯,我们这儿……都这样。我以为你也是……嗯。”他一边说一边看我,“现在不是不让刑讯逼供么,上头就把新收押的犯人扔到老犯堆里折腾;新犯进了所头一晚上肯定是不能睡的,羁押头二十四小时就要讯问,一问就是十二个小时,这是在捅软刀子呢。”
我下意识地看看天窗,觉得离二十四小时不远了。
“诶,你也别怕。”孔六给我宽心,“问得越久说明他们越没底,你要真想死扛,一咬牙就过去了。我见过好几个个生猛的哥们儿,两天两夜啊,硬给挺过去了。”
“夏念非。”法警站在门口喊我的名字。
我一抬头。
“准备接受讯问。”

侦查人员无视我身上一道道的血痕,仿佛我天生就带着这些伤疤出世一般,撩起我的毛衣看了看,交代一句“不要在所里寻衅滋事”后进入了正题。
警方开始问我的姓名,职业,住所;光这三个问题就纠缠了不下五分钟,然后终于不带任何感情地问道:“你认不认识一个叫郭一臣的人?”
我点头:“认识。”
“你跟他什么关系?”
“以前在一个中学读书。”
“最近一次见他是在哪儿?”
“好几年前了,记不清楚。”
“你再想想。”
“真记不清楚,他在外地做生意,平时我们没怎么来往。”
“你回忆一下。”
“我真不知道,我记得清楚的就那一回,我妈下葬那次他回来参加葬礼。”我看看对面的警官,“这都多少年了。”
“你知道他做什么生意?”
“好像是卖茶叶。”
“你确定是卖茶叶?”
“是吧,他还给我带过茶叶回来。”
“他什么时候给你带的茶叶?”
“每次回来都带。”
“他最近一次给你茶叶是在什么时候?”
“……我忘了。”
“你再想想。”
“我真忘了。”
“你回忆一下。”
对面的两位警察始终很淡定,不骄不躁,冷静得近乎礼貌。他们的问题大多都不痛不痒,却很绕,不小心就会被套住。警方最喜欢用的两句话是“你再想想”和“你回忆一下”,有时候一个问题会反反复复问很多遍,而他们最兴奋的就是我回答不一致的时候。
我觉得我确实不适合跟警方斗智斗勇,这样□裸的直接对弈让我觉得我远不是他们的对手。
“你认不认识丁显杰?”
“见过一面。”
“什么时候见的?”
“就前几天新协和剪彩的时候。”
“你知不知道他跟新协和的金钱关系?”
“我不知道,我没有接触新协和的账目。”
“你身为股东为什么没有接触账目?”
“我只是小股东,前几年还赔了钱,所以没管这事儿。”
讯问已经过了一小时,对面换了两个警官。
“你认不认识邱羽山?”
“不认识。”
“真的不认识?”
“我完全不知道有这个人。”
“你再想想。”
“不用想了,我今天是第一次听说。”
“你没听别人说起过?”
“没有。”
“你认识谢锦和?”
“认识。”
“谢锦和说他跟你提过邱羽山。”
我心里咯噔一下。
“我怎么不记得了?”我不由挤出一抹微笑。
“你再回忆一下。”
“我真的不记得。”
“你认不认识杨善堂?”
我整个人抖了一下,拿不定主意该怎么回答。
“谢锦和说他约你见过杨善堂。”
“啊,他是老谢的朋友,好像是见过。”
“杨善堂非法吸收公众存款入狱的时候,你有一笔钱存在他地钱庄里?”
我一闪神:“是……可是政府已经退给我了,我当时是受他蒙蔽。”
“有人指认你当年通过地下钱庄和马来西亚方面有金钱关系。”
“我没有。”
我不由脑门儿上冒汗了:谁他妈指认呢,谁?
“这只是证人的指认,你可以解释一下。”
“前几年好像是有个大马的公司起诉我,不过我跟他们没关系,后来那边也撤诉了;那是一宗三方诈骗,不能说明我跟马来西亚方面有金钱关系。我的主要财产在凫山饭店,他们主要开展国内业务。”
“当年三方诈骗的被告是你的自然人还是公司?”
我突然愣住了:完了,我说漏嘴了!
“你可以再想想。”对面的警官之一十指交叉望着我,十分高兴。
我真的惊恐了,刚刚被指认的事儿分了神,不知不觉就把大马的事儿给认了。当年马来西亚那个莫名其妙的余晖公司起诉的是我和郭一臣共同注册的一个空头公司,法人代表写的是我的名字,里面全部是郭一臣的黑钱;最糟糕的是,郭一臣的大名还在公司章程里大刺刺地作为大股东挂着。当年白骏卿把洗钱案子给压下来的时候是把这事儿跟我撇清了的,今天我这一认就什么都完了。
冷汗一滴一滴地冒了出来,我这时候突然很想念唐睿。
“……我好像不记得有被起诉这件事。”我十分蹩脚地翻供了。
“可是你刚刚说几年前你被一家马来西亚的公司起诉了,你再想想。”
“我没说过这话。”我一挑眉毛。
“你刚刚说了。”
“没有。”我颠倒黑白,“我没在口供上签字。”
我看到对面的警察很隐忍地翻了个白眼,皱着眉吩咐书记员把刚刚那段给划掉。
我心里像是松了口气,过了一两秒钟以后又惴惴不安起来:这才不到两小时,我真不知道再这么问下去我还会说错什么。
“夏念非,你最好老实一点,说谎对你没有好处。”警察严厉地看我,“我们掌握的证据很充分,你不但涉嫌洗钱,还涉嫌窝藏包庇罪犯。”
我觉得我脑袋上有一根筋在一跳一跳的,周围的氧气似乎都不够用了。早年的时候我年轻气盛,似乎什么都不怕,近乎于幼稚;而时至今日,才居然有一种行至穷途末路的感觉。有一种似乎是恐惧的东西一寸寸爬上心头,连绵不绝;我在警员们回顾笔录的间隙中恍惚地思索着,觉得这场罪恶竟无边无际,寻不到一个可供我后悔的片段。
“你是凫大附院的医生,又是硕士在读,手上还有很多合法财产,你的人生应该很美好。”对面的警察脸色放缓和了点儿,喝了口水跟我说话,“夏念非,不要因为一念之差断送了自己的前程。”
我闷闷看他一眼,心说我早他妈断送了。
“只要你积极配合警方的侦查工作,有重大立功情节,法定是可以减刑甚至免于处分的。”他循循善诱,“我们看了,新协和跟你的私人账目都很有问题。四年前你的全部财产都无缘无故地放到了地下钱庄,那时候你还失踪了一阵子,说是去云南——这个你记得吧?”那警察意味深长地看看我,“你好好儿想想。”
我听他这话说得不痛不痒,似乎是没有挠中重点,可又吃不准警方到底知道了多少。我靠在讯问室的小木椅上,真正觉得如芒在背。讯问已经一两个小时了,警方似乎还没有进入正题;就在我觉得神经快要崩溃时,对面警察笑语晏晏地摊出几张复印件推给我。
“这是什么?”我瞄了一眼,似乎是会计账簿。
“这是一个证人提供的账簿残件。”那警察笑眯眯望着我,“据说是四年前杨善堂地下钱庄账簿的另一个版本,你看看,你是不是有印象。”
我觉得我全身似乎马上就炸开了,冷汗在一瞬间冒了出来——这种要命的东西,怎么会又出现在警方的手里?!
我跟对面的警察沉默着对峙了大概有十来秒,房间门却突然从外面打开了,一个肩膀上戴着三级警监衔的中年人走了进来,身后跟了个年轻点儿的警司。
“何局长。”对面的警察起立招呼,“您怎么来了?”
局长身后那人像是有些不爽地瞄了我一眼,啪地将手里几张纸摔在录供的写字台上,压住不满低声交代:“这个人,改变强制措施,取保候审。”




18 取保候审

18
我被两三个警察拉着摁了手印,很错愕地被那位何局长带出了讯问室。局长心情似乎不太好,一路木着脸带我走到看守所的办公室,反手关上门,让其他人待在办公室外面。
我一迈进门就看见我的大舅舅黑着脸杵在办公桌前面双手环抱瞪着门口。我一惊,下意识地退后了一步。
“大,大舅舅,您来凫州了……?”
“过来!”夏岩吼声如雷。
我小心翼翼地贴过去,还没站稳就挨了一耳光。我被饿了一天,整个人本来就没力气,被他扇得整个人往一边的小沙发上滚去。
“我他妈叫你混!叫你混!夏家五代身家清白,咋他妈生出你这么个混球?!”大舅舅不等我从沙发上爬起来,抬脚就往我身上踢,压根儿就不讲究地方,踢着哪儿算哪儿。我脸上挨了一脚,这还不算;背上被皮带抽了一晚上的旧伤还没来得及结痂,这下子数尽被他踢开了。
“好了好了,老夏你停一停。”边上的何局长开口了,“我手底下的人我清楚,这孩子昨儿被折腾了一晚上,你再这么踢下去他就该没命了。”
“老子就是想踢死他才好呢。”大舅舅顺了顺气,扯松了领带往我身边一坐,“你也是,啊?抓我的人就算了,抓进来还他妈这么折腾。”说完把我扯起来,刷一下就掀开我的毛衣,眉头稍微皱了一下,“有你们这么对犯人的么?一群衣冠禽兽简直。”
我在突然的冷空气中瑟缩了一下,沉默着坐正,梗着脖子看他们俩。
“行了老夏,这事儿我跟你陪个不是,这回是我没给下头交待好。再说本来也不是我们公务人员下的手,一点儿皮肉伤,回头在家里好好儿养一会儿。”何局长在我们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思忖一阵儿看向我,“夏念非,我跟你说实话,你的事儿我都知道。”
我猛一抬头看着他。我大舅舅在一旁冷哼了一声儿。
何局长悠悠闲闲地点起一支烟:“四年前我还没当局长,杨善堂那地下钱庄的案子就是我亲自经手的,你跟郭一臣什么关系我早知道。那时候你的账上被人做了那么大的手脚被保下来,我就知道你后面有人,而且来头应该还不小。所以不到迫不得已,市上是不会动你的。”说完他深深看我一眼:“这次你会被抓,主要还是因为新协和的案子,有人直接提交了四年前的真账簿,临到这份儿上我们再不抓你就有点儿说不过去了。”
“账簿是谁提交的?”大舅舅冷不丁地问了一句。
何局长斜瞄大舅舅一眼:“老夏,你这么问就没意思了么。”
我突然不自觉地抖了抖;我猜不出是谁,真猜不出。
“我就跟你明说吧。”何局长看看我,“老夏当年在团省委组织部的时候把我从大学里选调出来,算是对我有知遇之恩。现在我虽然不归他管,但老领导的面子还是要给的。当年案发的时候上头有人保你,假帐做得滴水不漏,涉案人该死的死,该失踪的失踪;今儿这账簿是残件,而且是复印件,证明力还是有限。这会儿案子的焦点还是在丁显杰跟境外那一块上,主要火力不是在翻你的老案子,我先给你个取保候审,下面的事儿我们再慢慢斡旋。”他斟酌了一下字句,看向大舅舅,“问题应该不大。”
大舅舅冷笑一声:“不大你们还直接抓人?胆儿肥啊。”
何局长一摊手:“职责所在嘛你叫我怎么办?再说我也没想到我手底下那帮兔崽子胆子有这么大,我本来想着这孩子老早上面就有人照应,这回意思一下肯定就有批示下来,我怎么知道……?”
我心不在焉地绞着手。四年前暗中保下我的人是白骏卿,这一晃就是四年,颇有一种物是人非的感触。
何局长皱眉喝了口茶,闲闲看向大舅舅:“你也宽宽心,你这外甥不是个一般人物,局里几个高层都知道这人动不得。不过我丑话说在前头,要帮你就到此为止,你把你的人给我看好了,别又捅出什么篓子来。”
“这你倒放心。”大舅舅淡淡一抬眼,冷不丁地扭头瞪我一眼。
“我知道你宠他。”何局长点点头,“老夏,我也给你说个真心话。你要是真想护着他,还得把他接回崖北去。你在政治上是团省委出生,本来就比别人升得快一截,就算组织上一直不把你抽正,你这二号的交椅也是稳当当的,除了书记四大班子都得听你的,基本上就是土皇帝。你又没儿子,夏念非搁崖北直接就是太子爷,想怎么折腾都行,何苦要天远地远地在凫州受罪呢。那洗钱案子还没完呢,今儿一个账簿,明儿一段录音,要折腾到什么时候啊。”他停了停,“四年前夏念非是有贵人相助,可人家神秘啊,别说你,就连我都不知道是谁。而且这次人家不就没出面,你说这玩意儿靠得住么?上阵还得父子兵不是?”
“这我知道,本来也是这么打算的。”大舅舅表情柔和了一下转向我,“老让他一个人在凫州待着我们一家也不放心。”
我下意识的将目光错开了。
“那行,这就回去吧,我也该回局里了。”何局长起身,忽而又看向我,“小夏,我也跟你说句不好听的。从开始到现在都有人保你,不过别人保的都是你,可不是郭一臣。”他目光闪烁了一下,突然严峻起来,“这混球糟蹋小西南这么多年,也该他妈有报应了。”

大舅舅帮我从看守所领了随身物品,管何局长借了辆警车直接把我押回家。那时候我才知道他在警方例行通知家属后连夜打点飞来的凫州,瞒着崖北的一家人,只提了个公文包就杀过来了。
大舅舅对凫州交通不是很熟,在我的指点下绕了半天才到我在琵琶河畔闲置的那套老别墅。他没让我回市内,图的是清净。
“背上是怎么回事儿啊,啊?!”他开了中央空调,三两下扒光我的衣服,皱眉去摁我背上的伤口。
“跟看守所里老犯人打的。”我梗着脖子等他给我上双氧水,心说你刚刚不是还踢了我一顿么,敢情这么快就忘了?
“你怎么到哪儿都不安生?”他拿了棉球蘸双氧水给我敷伤口上,我顿时就听见背后一阵儿滋滋乱响,跟铁板烧似的。
“那群神经病上赶着要来非礼我,我这不也是为了名节。”我揪着膝头的裤料跟他开玩笑。
“哦,那你洗钱也是为了名节?”大舅舅隐怒道。
我讪讪闭嘴了。
“胆子不小啊你,我还真不知道薇薇能生出你这么个王八蛋儿子。”大舅舅手上的力道故意加重了点儿,弄得我一阵儿龇牙。“你妈辛辛苦苦给你留这么多钱不容易,你就拿来这么糟践?郭一臣是你碰得的人么?”说完他棉球一甩,二郎腿一翘,靠沙发上指着我就开始骂,“但凡你要是我儿子,我他妈早就一枪崩了你了!还留着你在这儿祸国殃民?!守着金山你去洗什么钱,啊?!你缺钱?你缺钱不知道找我要?!”
我昂着脑袋不吭声儿。洗钱对我来说就像是前尘往事,一经提起就能勾出我许多愉快的或是不愉快的回忆。我想起郭一臣,想起张源,想起白椴;一瞬间有很多青春年少的影子在我脑海中飞快划过,却都又飞快地消失不见了。
他顺了顺气,抬手又把空调弄高了几度。“你背后到底还有多少人?保你的,黑你的,你心里有谱没有?”
白骏卿我倒是知道,不过直觉上我觉得不应该告诉大舅舅;关键是那个提供钱庄真账簿的人到底是谁。我细细想了一圈儿,觉得谁都可疑,又好像谁都不像。我慢慢将目光转向窗外,自己就打了个寒战——这种被阴仄仄窥视着的感觉,实在是太令人毛骨悚然了。
“……我不太清楚。”我缓缓摇了摇头。
“你这脑子!”大舅舅忍不住就来戳我,戳完了又往沙发背上一靠,“你到底还年轻,做事儿浮躁。你记着我跟你说的这句话,以后别在这上面吃亏。”他说罢闭一闭眼,神情有点儿累,半晌睁了眼看我:“你在凫州踩的水还真是深。”
“大舅你别太担心,我……会没事儿的。”我忍不住去触碰大舅舅的膝头,端详他的脸;才第一次觉得他也不年轻了,眼角不用笑都已经有了浅浅的皱纹,肌肉有些松弛,饱经风霜的脸上每一个细节都透露着疲惫,冷峻,和一点点慈祥。
大舅舅抓着沙发扶手阴沉了一会儿,看我:“我来凫州是挂着出国考察的名号,手续上一大堆漏洞,能在这边待的时间不长。等把这边的事儿了结了,你把手上的不动产处理一下,跟着我回崖北。”
“回崖北去?”我一皱眉,“不可能,我还是研究生在读,所有学籍档案都在凫州。”
“我不能让你再在凫州待下去。”他静静看我一眼,“不就调个学籍档案么,你看可能不可能。”




19 击毙

19
我在琵琶河的老别墅里整顿了一下自己,趁着大舅舅去洗澡的当口跟唐睿通电话。我跟他交流了一下处境,他的意见跟何局长差不多,也是“问题应该不大”。我跟他咬了一阵耳朵,猜把真账簿交出去的人究竟是谁;唐睿说你涉的水真的太深了我没法儿猜,我真怕这事儿没完没了。
我说我也怕,这叫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唐睿跟我分别沉默一阵儿,半晌我幽幽开口:“唐睿,四年前在马来西亚那个信用证欺诈起诉书副本你还有没有?”
“有,卷宗都留在所里存档。”
“你留心给查一下原告。”我阴鹜地交代了一句。
“你觉得是同一个人?”唐睿问我。
“你觉得呢?”
“是很像。”
“别的你甭管,就管查。”我不由皱了皱眉头。
“……行。”唐睿缓缓补充一句,“不过我先得告诉你,不管最后查到是谁你都别给我来冲动。”
“这我知道,你放心。”
“取保候审期间,你安分点儿。”他轻轻叹一句,“你也不小了。”
“嗯。”
我简短地挂了电话,挠挠头,胡撸几下又去开手机。我的手机关了一天,一打开始就是铺天盖地的未接来电短信提示,大部分是医院的同学同事打过来的,钟垣李学右肖雁平都有。肖雁平给我发了一通长达七条的抒情短信,乱七八糟声泪俱下,近乎生离死别,说相信我一定身家清白,总有一日能沉冤得雪;他说好徒儿不要怕,为师到文殊院给你烧香祈福,佛祖若有在天之灵,必然佑你平安归来。
白椴没有打电话;我想起临别时他头破血流栽倒在石阶上的仓皇身影,心尖突然一颤。有时候我真希望他决绝一点,再决绝一点,就能把白椴这两个字一口气从我心里头挖掉,哪怕是连皮带肉。
可是跟他折腾了这么多年,我头一次发现我怕疼。
白椴是一种癌细胞,而我早他妈没治了。
张源前后给我打了九个电话,时间围绕在六七点前后。到了晚上八九点钟的时候他终于给我发了条短信,言简意赅,字里行间透着股寒气:
告诉我,是不是和郭一臣有关?我等你出来。
我心里重重地抽了一下,羊癫疯似地攥着手机抖了一阵儿;最后一咬牙给回拨了过去。
呼叫等待的时候我一边听着要死不活的彩铃声一边思忖,今儿就算编一个再滥的理由也得想个招把张源给糊弄过去,事到如今已经不能再节外生枝了,不能了。
没人接。
我讪讪收了线,估摸着要不要过一会儿再打。正犹豫着,手机又自己响起来了,我一看正是张源。我愣了愣,咬牙接起电话,声儿里甜得发腻:“诶,张源啊,昨儿真是对不住……”
“非子,是我,我是郭一臣。”
信号不好,郭一臣声音传得不太利索,可我一听整个人就冻住了。
“一臣?!”我止不住大叫,“你怎么……你怎么……张源呢?”
“非子,你给我记着。”郭一臣声音咬牙切齿,“我,我,我就是做鬼,也他妈不放过张源!”
“郭……”
“你要,要小心——”
话音没落,就听郭一臣那边咔哒一声儿,掐线了。
我整个人都懵了,愣了有十多秒钟才回神手忙脚乱地回拨电话,毫无悬念的无人接听。
我快颠了,一个人攥着手机在客厅里瞎转悠,一头雾水。这他妈到底是个什么状况?!
“念非啊,”大舅舅慢悠悠在浴室里叫我,“有空没,进来给擦个背。”
“擦,擦什么擦!”我脑子里一团浆糊,舌头也跟着不利索,还没反应过来就给拒绝了。
“嘿你个兔崽子,你进不进来?”大舅舅拔高了嗓门儿跟我吼。
“别闹,等会儿!我想事儿……啊,那什么,我就来……”我稳稳神,慌里慌张地溜了一串出来,颠儿颠儿跑到浴室去看了一眼,大舅舅在水汽朦胧中板着脸等我,里里外外透着不耐烦:“你这孩子我怎么说你……怎么了,你伤口疼?”
“有点儿疼。”
大舅舅脸色稍微缓和了一下:“那算了,你给我找条长毛巾进来,要干净的。”
“我没毛巾……”我溜着边儿,“要不我这会儿出门给你买去?”
“那就算了,太麻烦。”大舅舅低了低脑袋,“我拿浴巾将就一下,你出去把门给我带上。”
“不麻烦,我这就出去买。”我边往后退边带门,“出了小区右拐就有红旗超市,你等我一会儿啊。”
“诶我说了不用……”
我没等他把话给说完,兔子一样就抓起钥匙冲下了楼。我那山一样的大舅舅还百无聊赖地待在氤氲中等我给他递毛巾,而我已经冲出小区拦了的士,直奔小西厢13号大院。
载我的出租车司机是个肖雁平一样的话痨,一听我要去小西厢就乐颠颠儿地扯着我聊城乡结合部的社会不安定因素;说小西厢那个乱啊,管制刀具能摆在地摊儿上卖,走二十步就能扯出一个刀疤脸,揪着个小混混就是唇典一套一套的,您去那儿干嘛?像您这么个别墅区走出来的金主,兹要是往小西厢街口子上一站,一街的流氓都得用眼神儿招呼您。
我被那司机搅得心烦意乱,刚开始还能嗯嗯啊啊地痈声,后来干脆就闭嘴了。一路上我脑海里一会儿是郭一臣一会儿是张源,走马灯似的交替,忽快忽慢,扑朔迷离,叫人分不清正邪善恶。我觉得我心里有一种东西已经被这俩人彻底给搅迷糊了,而等我意识到这一点时,我所认识的年轻的张源与郭一臣都已经不见了。
“诶,这儿怎么还堵上了,哪儿来这么多车子呢?”那话痨司机看了看前面,“要不咱从广亭门儿那边绕过去?您看看这阵仗,还不得堵到绕城高速上去!”
“绕吧。”我依言往前方一看,心里不由得一沉。
这时候小西厢不应该这么堵。
“那是走广亭门儿前街还是后街?”那司机笑眯眯看着我。
“后……”我话还没说完,眼尖看到一辆警车闪着灯借道逆行朝小西厢的方向疾驰而去。
见他娘的鬼!真的出事儿了!
我一个激灵就拔了安全带,从包里摸出一张不知道是二十还是五十面额的纸币朝驾驶座上扔去,开了门就往下跳。
话痨司机在后面一顿吼,不知道是钱多了还是钱少了。
我沿着慢车道朝车龙尽头没命地跑,心里一个劲儿地抽;跑到小西厢街口的时候车道上已经是一片警灯闪烁,黄白相间的警戒线长长地拉着,有两三个穿着荧光马甲的交警立在路口上打着手势。
现场能看见的至少有七八辆警车,有辆面包车的车门开着,一个全身黑色的特警站在门口握着对讲机不停地说话。一向萧条的小西厢一下子变得很热闹,警戒线外围着一圈儿人,再往上走,两边有居民楼的地方都伸满了人脑袋。
可是再往里面一点,我就什么都看不到了。
“出什么事儿了?!”我仓皇地抓住一个围观者。
“警察抓人呢,你看。”那中年大妈乐呵呵地帮我指,可除了庞大的警车我什么也看不到。
“抓……抓谁?”我声儿又抖了。
“不知道,反正是犯罪分子。”大妈摆摆手,“诶,我们都错过精彩的了,我听人说刚刚还有营救人质啥的,跟拍电影似的。”
“刚刚幸亏没来,说是刚刚开枪了。”旁边一个老头子插进来,“打着人怎么办?”
“有人质还开枪?”大妈回望那老头一眼。
“好像是犯人那边先开的枪,要不怎么弄这么大动静呢!”老头心有戚戚焉,“我跟我老伴儿吃了饭正准备出门遛弯儿,刚走到广亭门后街口子上就听见砰的一声响,以为是谁家小孩儿放炮呢,还一个劲儿接着往前走。这不一过来就戒严了!刚刚的阵仗可大,一条街的狗都跟着叫!”
我怔怔望去,有两个特警守在警戒线边缘不住地拦着看热闹的人,人头攒动,我并看不出个什么所以然。小西厢一条小街这时候像是显得极深邃,一眼望不到尽头。我连推带挤地挪动到黄线边缘,可不消一会儿就又有警察凑上来叫人群退后,指挥群众让出一条道来。几分钟后,几辆警车从小西厢深处鱼贯而出。
夜色朦胧,警车关得严丝合缝,我什么也没看到,可心却越来越凉了。
直到第三辆车开出来的时候,我才终于瞄清楚一个人。
“张……张源!!”他的名字我没过脑子就吼出来了,一时间周围的所有人都回过头来看我。我不知道张源是不是注意到了这边,外边的交警把通道清理得干干净净,张源那辆警车一路闪着灯不见了。
“张源!……你……你回来!!”我颠了,心里头不知道是一种什么样的情绪,郭一臣是死是活我不想去问,可眼泪已经莫名其妙地在打转了。我没有伤心,没有难过,也没有失望,甚至整件事我都还没弄清楚是怎么回事,但却不由自主地鼻酸了。
“咦,夏,夏……”这时边上一个警察被我那声儿张源吸引过来,急急扯住我,皱着眉打量,“你不就是那个,啊?那个什么……刚刚才取保候审的……”
我一愣,下意识就往后退,想撒腿跑。
“回来!你个小兔崽子!”没由得我挣脱,身后又是平地一声吼。我回头一看,见何局长大步流星地往这边儿迈,大手拽着我就往警车上扔。
“嘿你这人讲不讲道理?我又怎么了我?靠,看热闹也犯法了?!”我一边挣一边骂人。
“你舅舅刚刚才给我打电话说你的事儿呢,我就知道你要跑到这儿来!”何局长把车门一关,往前坐上一挥手,“开车,我先把这小子送回去。”
“你们没意思。”我梗着脖子骂了一句。
“你有意思?”何局长脸转向我,“以后就安安心心过日子吧,你舅舅这么护着你也不容易,别老想着那些违法犯罪的事儿。”他顿一顿,脸上带着几分喜气,“诶,我告诉你吧,这可是我们严局长都还不知道的大事儿——郭一臣刚刚被我们击毙了。”




20 虚

20
大舅舅在水里坐着等了我小半个小时不见人,打了几通电话才从何局长那儿把我给召唤回来。我到家时他穿着我的睡衣睡裤,静默坐在客厅沙发上,脸色很不好看。
我的脸色估计也不太好看。应该说,我大概是没脸色了,我木了。
郭一臣死了,而且前因后果乱成一锅粥。
“人也死了,你闹也闹够了,该安生了。”半晌,他就挤出这么一句。
我静静地摸索到沙发边上去坐了,回望大舅舅一眼,不说什么。
“……老何跟我说了,郭一臣一死,整个以前的毒品案子都得终止一大半儿。余下的是跟马来西亚牵扯的一堆事儿,跟你关系也不大。”他缓了缓才开口,“怎么说呢,其实这是好事儿。”
我木着脸不搭腔,双肘撑在膝盖上想事情。大舅舅就那么瞪着我,过了有快一分钟了,他暴躁起来,起身就着拖鞋踹我:“你硬什么硬!装什么装?!摆着那副脸色给谁看呢?死了个海洛因贩子能把你难过成这样?别说他是你发小,他就是你儿子他也是个贩毒的,敢碰白面儿就得有死的觉悟!要怪就怪他自己!我告诉你,你趁早把这张丧门星脸给我收好了,别他妈弄得跟死了个革命烈士似的,我不爱看!”

第二天一早我去开电视,地方的早间新闻里有一条提到了小西厢。新闻画面并不比我看到的场景详细多少,一个镜头横扫过去全是围观的人群。整条新闻从头到尾都没有出现郭一臣和张源的名字,主持人口中的缉捕过程莫名其妙,说是警方前往小西厢捉拿一伙贩毒分子,遭遇犯罪嫌疑人殊死抵抗,中途劫持了一名普通市民;最后警方与歹徒斗智斗勇,成功解救人质,击毙首要分子,生擒其同伙。
最后是记者拦截一位热心观众讲述看热闹感言,我没听完就直接把遥控器给摔了。
大舅舅起了床就一直打电话,到了九十点钟的时候才踱到我房间来,说公安局有了消息,郭一臣确定死亡,依法不追究刑事责任,其余几个活着的同案犯正在加紧讯问,力争早日移送审查起诉。至于洗钱问题,一来死无对证,二来有同案犯供出了大批遗留在国内的赃款,若是查证属实,一来二去的应该不会再扯到我头上。最后案件的重头放到了邱羽山丁显杰这两个涉外的部分,更是跟我一点儿关系也没有了。
“过几天就解除强制措施,等不到移送起诉。”大舅舅终于有些安心地看我一眼,“你这几天哪儿也别去,好好儿在家里把身子养好。”
“那人质怎么样了?”我看大舅舅一眼。
“什么人质?”
“就是那个……普通市民,叫张源的。”我讪讪抬了抬眼皮。
“没说,你管那么多干什么。”大舅舅挥挥手,回头往厨房里看了看,“对了,高压锅里有银耳,给你熬的,你趁热给喝了。”
我闷闷走进厨房,揭开锅就是一股焦味儿。
“就是把下面那层给剩下,有点儿焦,嗯,上面还是不错。”大舅舅在外面补充了一句。
“我不喝你那银耳,回头我得上一趟医院。”我转身退出来,“有点事儿。”
“我给你请了假了,你又去干什么?”大舅舅一脸不快,“再说你这马上都要走了。”
“谁说我要走了?”我看他。
“回崖北,”大舅舅定定地看着我,“这事儿不是我跟你商量,回去对你比较好。”
“我不回去。”我一皱眉,“这案子不是马上就结了么,我能继续留在凫州。”
“你背后还不知道有谁等着随时捅你刀子,这种地方我放心让你待下去?”大舅舅声音里带着隐怒,“再说你也欠管教了,我回去了没有人看着你你指不定还能再给我捅出什么篓子来。人大脸大的了,怎么还这么让人不省心?”
“这事儿是四年前就起的茬。”我垂了垂眉,“要搁现在不会了。”
“不行,这事儿你得听我的。”他严厉瞪我一眼,“到时候我就是折了你的腿也会把你扛回崖北去。”
“那你只管来折好了。”我没跟他多言语,短兵相接地给他扔回了一句话,感觉大舅舅在身后青铁着脸等我;我头也不回,抓上钥匙就走了。

我回附院先碰上的是内科的袁莉;她现在已经是内科的住院总医师,拿着个片子在几个门诊办公室之间穿来穿去,一抬头看见我,片子都差点儿扔地上:“小,小夏!你回来了?”说完几步冲上来把我胳膊掐得生疼:“哎哟你个祖宗!是不是没事儿了?你是不知道,这几天全院上下都在说你,白椴把脑门儿给磕了,肖老师也心神不宁的,都上不了手术……”
“什,什么?”我反手拽住她,“白,白椴把脑门儿给磕了?”
“是嘛,就是你!”袁莉柳眉倒竖,长长的手指头直戳我额头,“你被警察带走那天他刚下完手术,听说出事儿了就往下跑,无菌服都没换,下台阶儿就一个倒栽葱把额头给磕了……你看你,就作孽吧!”她小心翼翼拉住我,“这回是真没事儿了吧?我是才知道新协和那事儿跟你有关系,我就说嘛,人家大股东吃钱管你什么事……”
“那,那白椴他现在怎么样?”我急急打断她。
“没大事儿,就是轻微脑震荡,休息个几天就没事儿了。他家里人给他请了假,这几天没来上班。”袁莉摆摆手。“我说你这会儿上外一去看看肖老师,他这几天为你的事儿就是不想上手术呢。”
跟袁莉道了别之后我又来到外一,外一走廊上一片轰动,一群护士妹妹围着我吵。肖雁平排开众人扑过来,拽着我的袖子就不放:“你,你,你没事儿了吧?啊?真没事儿了吧?你说你这几天……你这几天……”说完眼圈儿有点红,生生把后半句给咽下去了,“你这几天耽搁老子多少场手术啊!”
我跟外一的医生护士们相互安慰一阵,走到病房去晃了一圈,马上就发现余烨出院了。
“余,余烨呢?”我心里头一凉,虽然知道问了没用,但还是下意识地去问身边的肖雁平。
“唉,她啊……她就今儿上午出的院……那什么,走得急,连个招呼都没打。”肖雁平闷闷地解释道,“诶,就为这事儿主任还批评我,说我拖延病人住院时间……”
肖雁平后面的话我没再听进去,就跟木了一样呆立在病房门口。余烨的床位刚腾出位置出来,还空荡荡的;床位上没有保温桶,没有美丽得神秘的余烨,也没有碌碌收拾着杂物的张源。
张源又像四年前一样,带着数不清的谜团,在我的生活中消失了。
郭一臣也消失了,而不同的是,他不会再回来了。
我抽搐了一下,揉揉眼睛,没有让泪水流下来。

因为撤销强制措施的决定通知书还没有送到单位负责人那儿,所以我没有大张旗鼓地在医院继续晃荡下去,在对着余烨的空床位发了许久的呆之后,我离开了附院。
我在琵琶河老别墅养了几天皮肉伤,公安局正式出了通知,解除取保候审,撤销案件。这期间钟垣一直往我手机上打电话,被我扔在一边。有回是大舅舅顺手给接了,开口就是我们家念非被你吵得睡不着觉,你积点儿德;最后两个人隔着空气像是你来我往地相互问候了一通,大舅舅皱着眉把电话给掐了。
“他怎么还好意思纠缠着你?”大舅舅不满地看看我,随手把钟垣的名字设进了我手机的黑名单。
“我下个星期就回崖北,”他漫不经心地看我一眼,“你有什么金银细软的,趁早收拾一下。不动产那些……你想处理就处理,不处理的话留在凫州增值也行。”
“你这人怎么这么不讲道理?我跟你说了我不会回去。”我皱皱眉看他。
“你的关系马上就会被交换到崖北二医院,带教是整个崖北外科里面最好的医生,毕了业当几年主治就直接升副主任。”大舅舅目光锐利地看我一眼,“你还有什么不满意?”
“你……”我头都大了,一拍桌子就站起来跟他吼,“谁让你干的?!亏你还是国家干部,有本事你绑着我回去。”
“我这还不是为你好。”他也跟着拍桌子,“坐下!没教养!”
“我还就是没教养了。”我瞪着他,“我是成年人,我爱待在哪儿你管不着。”
“你好意思说你是成年人,你看你做的那些事儿,幼稚!”大舅舅骂我。“你就是欠收拾!我再不管管你,你能直接去造反!”
“反正我不回去。”我一甩手,“你有本事真把我腿给折了。”
“你看我敢不敢?!”大舅舅眼中精光大盛。
“行啊,有种你就打啊!”我回头上厨房里把长笤帚给寻出来了,一边拽在手里一边想,大不了老子临上飞机了玩儿失踪,把整个凫州城倒过来我都能比你熟,看你上哪儿折腾我去。




21 跑路计划

21
凫州的机场在城南,从市区一条机场高速直接拉到登机大厅。我估摸着上高速前跑太早,过了安检门再跑太晚,最好就是等托运的时候上个厕所走人;就算跑的时候被发现了,往凫州机场外狂奔几公里全是油菜花田,不怕没地儿躲。再说大舅舅也不是三头六臂,想当年在云南我连老边都躲过了,区区一个夏岩,简直不在话下。
大舅舅睁着眼睛说瞎话,一边用身份证买机票一边给崖北市委书记打报告说出国考察去了。崖北公务员出国要提前排计划,大舅舅排了两个月去俄罗斯,数尽浪费在我身上;这次掐着半个月的点儿回市委报道,下面的几个办公厅主任说不定连接风酒都订好了。我借口东西多难收拾,让大舅舅把回程的机票订在半个月的最后一天,大舅舅到了点儿就非回去不可;对此大舅舅挺开心,我也挺开心。
我觉得单纯跑路是解决不了问题的,问题是这一跑就能把大舅舅直接送走。他一个父母官没道理一天到晚往外省跑,只要他人不在凫州就一切都好说。
打包的时候我思忖什么玩意儿扔行李箱里又重又占地方又感觉是非带不可的。衣服就算了,逃回来我还得继续穿的;电脑感觉必须带,可笔记本又占不了多大地方。思来想去我装了一箱子医书让大舅舅替我托运,糊弄一通说这是我行医的典藏,离了医书我活不了,三天不看局解彩图我就难受。大舅舅将信将疑,还夸了我几句勤奋刻苦,颠儿颠儿地跟着我打包典藏;边装书边问我你不带衣服过去啊。我说衣服到处都能买,知识就买不到了不是?大舅舅深以为然,一边点头一边微笑,慈爱无比。
临走那天我跟大舅舅一起锁好了门,拽着大箱子上出租去机场。中途崖北组织部一个心腹发短信过来,说市委几个秘书长张罗好了硬要给夏书记接风洗尘,酒桌都订好了却不知道是哪一班飞机,问怎么办。
大舅舅挺郁闷,想了一圈儿,大概是觉得他这次“出国”的破绽还真不少,于是从兜里摸了串钥匙交给我:“到了崖北你跟我分头走,我出机场去应付那几个秘书长,你打个的先到我家里去。荷塘花园4栋1单元601,别跑到老宅去了。”
我攥着钥匙跟他贫:“怎么,你还金屋藏娇?”
“藏个鬼,我平时就住那儿,隔三差五的回回老宅。”他敲敲我脑袋,“你回崖北的事儿先别让老宅那边知道,过一阵儿我再帮你编个借口。老爷子身体本来就不好,要知道你的事儿包管得疯。”
我觉得有道理,心说外公他们不知道更好。我把大舅舅的家门钥匙揣在裤兜里,不免有些幸灾乐祸,心说一会儿我拿着钥匙跑了,看你回到崖北怎么进门儿。
到机场后我跟着大舅舅先去柜台换了登机牌,身份证自己收好,行李托运扔给大舅舅办。我往机场大厅里环顾了一圈,皱着眉头说大舅,我去上个厕所,你一会儿直接去安检门那儿等我。
大舅舅不耐烦看我一眼,说你事儿怎么那么多啊,快去快回。
我说好,走几步又折回来:万一我忍不住了上大号,你就直接安检了上候机区等我。
大舅舅瞪我一眼说就你事儿多。
我嘿嘿一乐,转身走了;只要没进安检门,凫州机场就是敞开的,想从哪儿溜就从哪儿溜。我从厕所反方向的边门绕出来,在菜花田和高速路之间犹豫了一下,想起当年在云南跑路的经验,买了顶旅游纪念帽子扣上,买票上了辆直达市内的机场中巴。
中巴开动时我看了看时间,从我离开大舅舅到现在只有七分钟。我心情大好,掏出手机把大舅舅的号码暂时弄进了黑名单。一路上我乐得都快开花儿了,胆大包天的事儿其实我没少做过,可就属今儿这茬做得最有成就感。
中巴车上了机场高速才五分钟,我手机就拦截了大舅舅三四个电话;我窝在座位上数拦截来电,一路亢奋。大半个小时后中巴车到了市内,我连蹦带跳地从车上跳下来,一落地就傻眼了。
正对着车门儿就有个人穿着一身深蓝警服叉腰站着,何局长亲自在车站等我呢。
“你,你……”我目瞪口呆地望着他,心说你不上班跑这儿来干什么呢。
“你舅舅叫我来接你回崖北。”何局长大手一挥,“他老夏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怎么摊上你这么个外甥。”
“你们……”我瞪着眼找不出话来,“你们怎么知道……”
“我叫人去调的机场录像。”何局长一弹我脑门儿,“你看你那贼眉鼠眼的样儿!”

大舅舅带着我在机场待了大半天,补办好手续,改在下午直飞崖北。我觉得要不是在公共场合,大舅舅能立马脱了皮鞋抽我。
“你这样根本就不尊重我。”我跟他僵持着坐在候机厅里,我的身份证房产证现金存折信用卡全被他藏起来了,登机已成定局,我浑身不自在。
“你为什么那么想留在凫州?”大舅舅转过脸来看我,“崖北才是你的家。”
我恨恨瞪他一眼,不吱声儿了。
“怎么,难不成是你在凫州有姑娘了?”大舅舅难得和颜悦色了一次。
“有个屁的姑娘。”我拧眉转向一边。
“那……”大舅舅想了想,语气又软了几分,“要是真有,而且对方也有那个意思……我也能想法儿把她调到崖北来。”说完还补充一句,“这事儿你该早跟我说。”
我又瞪他一眼,彻底不吭声儿了。
大舅舅还在一边若有所思:“也是,你也是这个年龄了。”说着眼神儿里悄悄激动了一下,“你喜欢什么样儿的?”
男的,我悄末声儿地把这俩字给咽了下去。
“你说说。”大舅舅碰了我一下。
“看着漂亮的。”我心不在焉地回了一句。
“废话,你还能找一个歪瓜裂枣的?”
“那就聪明的,学历高,最好是个海归博士什么的,穿刺的时候摸起神经来不费劲儿……”我越说声音越低,心里凉凉的,突然觉得自己没意思透了。
是嘛,其实留在凫州有什么好呢?我觉得我就快被我自己给憋屈死了。
“德行,就你还找海归博士呢。”大舅舅在喉咙里笑了笑,顺手碰碰我,“诶你看那边儿那个姑娘不错。”
我抬头看看,嗤了一声:“还姑娘呢,你看她那一脸的妆浓得,配你还差不多。”我被大舅舅逗得心里稍微轻快了一些,无目的地在候机区扫视了一圈,瞄见一个跟白椴身形相仿的,轻笑着跟大舅舅开玩笑:“诶你看那个,我就喜欢那一型儿的。”
大舅舅跟着我看:“眼光不错,挺漂亮啊,就是个子高了点儿。”
我听着这话不由心里瘮了一下,下意识地又朝那边看去。对面那人鼻梁□,眼神和煦,头上有一团柔软的短发覆额;我整颗心不由又抖起来了。
“诶,那不是……”我张张嘴,慌慌张张地笑了起来,“那是我一熟人……怎么,怎么在这儿遇上了……?”我没等大舅舅搭腔,鬼使神差地就站起来了。我对着对面吼了一嗓子,声音像是很大,又像是很小;从头到尾我都觉得自己像是在做梦一样。
“白椴!”
他一下子就回头了,整个人都像是震了一下。我觉得这时候要是有人拍电影,那镜头肯定跟玩具火车似地绕着我们俩一个劲儿旋转,旁边有音乐可劲儿地煽情,让人看了就特想哭。
我觉得我也特想哭。
“你,你这是去哪儿呢?”我几步冲上去想拉他,用力过猛,把他整个手掌都给握住了。
“非子。”他叫了我一声,整个人别扭起来,“那么巧啊。”
“你在这儿干什么?”我低声问他。
“没干什么,”他低眉看地,“我跟我爸闹崩了,离家出走来着。”
“怎么回事儿?”
“理念不合。”他硬邦邦地甩出一句。
“理念不合你去崖北?”我被他逗乐了。
“笑什么笑,我工作没了。”他认真看我,“我把讲师给辞了。”
“那你上哪儿?”我问他。
“崖北洲邦医院,”他梗着脖子,“说是那儿缺一个麻醉师。”
我不由去摸摸他额角:“袁莉说你把脑门儿给磕了,还真磕坏了?”
“你才磕坏了,民营医院赚钱多”他哼哼着格开我的手,四下去找候机座位。
“这边儿有位子,念非你叫你朋友坐过来。”大舅舅朝我招了招手。
“那是谁?”白椴看我一眼。
“我大舅,这次就是他帮我办的取保候审。”我拉着他过去,“其实这次用不着你爸出面……我知道你担心我,但你这么跟你爸闹不值当。”
“谁为了你跟我爸闹了,”白椴边走边剜我,走到大舅舅面前倒是认认真真招呼了一声叔叔好,坐下就跟大舅舅两个人客套开了。
一刻钟后舱门开启,从凫州到崖北的航班正式开始登机。我抬眼看着头顶上闪闪发亮的“凫州-崖北”四个大字,十多个小时来第一次比大舅舅还急切地迈向了登机口。




22 欢情

22
大舅舅下了飞机就打开手机统筹部署,跟心腹们联合装出一副海外归来的架势,拖着我的一个大箱子从国际航班那一块儿往外面走。我拎着一个小提箱跟白椴在大厅另一头看热闹,见一群中年人围上去又是握手又是拍肩的,笑语晏晏,好不热闹。
“你一会儿去哪儿?”我回头帮白椴拖行李;他的行李不多,一个大箱子拖完了事。
“找家宾馆住。”他看看我,“医院那边儿还没定,也没宿舍。”
我心里柔软了一下,伸手就去拉他:“等你在医院落了脚,单位分的宿舍也别住,又小又不安全。回头我叫我大舅舅在二医院附近寻一套小户型,你住我那儿。”
他立刻白我一眼,可也没说什么,那小眼神儿勾得我心里痒痒的。
“你家里人不得让你住家里么。”半晌他搪塞了一句。
“我们家离二医院远。”我傻乐,拖着白椴的行李就出大厅拦出租去了。我抓着白椴的手上车,给司机报了个印象中的本地宾馆名字,习惯性地把大舅舅那个荷塘花园给忽略了。
坐在车上时我一直扣着白椴的手,从指尖摩挲到掌心,感觉异常久违。
“想我吧?”我侧首轻轻问他。
不想。他慢慢转过来,用柔软的口型给我做了这么个答案。
“你瞎说。”我捏他一下,不想你能这么大老远地跑过来?

到了宾馆开了房,我理所当然地跟着白椴上了楼;开了灯感叹:“诶这儿条件还不错。”说完坐床上蹦了两下,“嘿你看这床。”
白椴把箱子拖到角落里,走过来就踢我:“这床怎么了这床,你今儿晚上还睡这儿?”
“我今儿晚上怎么不睡这儿?”我抬头装傻。
白椴抿着嘴看我,脸上的红潮一点一点泛起来:“这是普间,你要睡上隔壁重新开房去。”
“行,那我先帮你把这床给暖了。”我嘿嘿乐着脱鞋撩被子。
他白我一眼转身去开箱子找睡衣;我轻手轻脚下了地,走到他身后一把把他给搂怀里了。
白椴没动,两只手搭上我的胳膊,像是叹了一声儿:“非子……”
“嗯。”我把口鼻都埋进他颈窝里,声音显得有点儿闷,“白椴,你他妈是妖精变的吧,你快折腾死我了。”
“你才是妖精变的呢。”他慢慢低头,下巴在我头发上轻轻蹭了一下。
“我现在觉得,幸亏我比你小,精气神儿比你好,要不我肯定没劲儿陪你折腾了。”我细细碎碎地吻他脖子,“刚刚在机场我就在想,要是你晚出现一会儿,我肯定移情别恋了,我肯定不喜欢你了。喜欢一个人太他妈耗神了,白椴,你累死我了。”
“还累么?”他抬手用五指插入我头发茬子。
“累,我这人就是天生的劳碌命。”我低头咬他的颈窝,右手下滑伸进他腰间。他被我的手凉了一下,稍微有点瑟缩;我手扶在他腰上不动,继续沿着他的颈项吻他。他稍微侧了侧首,终于和我的嘴唇对上。
我觉得那是一个感情的爆发点,在那之前我跟他都在压制,过了那一点之后就跟干柴烈火似地噼里啪啦乱烧起来了。我们俩对彼此的身体都不陌生,知道应该用怎样的方式才能最大程度地取悦对方。我把白椴的身体转了过来,一手托住他后脑勺,一手搭在他腰上,唇舌之间不断地厮杀掠夺。他呼吸有点儿乱,手在我背上抓挠着,想争取更大程度的快感。我一勾手就把他打横了抱起来,保持着接吻的姿势,双双扑倒在一边的床上。
没想到白椴兀地惨叫一声,气氛陡转。
“怎么了?”我撑起上半身看他,气息还有点儿没调整过来。
他摇摇晃晃坐起来,一只手攀住我:“我背上有伤。”
“怎么回事儿?”我狐疑地去撩他衣服,刚一撩起来就看到他背上有大面积的皮肉伤,新的旧的,皮带抽的棍子打的,甚至比我在看守所里挨的那顿暴打还严重。有的地方还在流组织液,跟最里层的衣服凝结在一起,随着我掀开的动作而猛地带起一小块皮肉。白椴嘴角稍微抽动了一下:“行了别看了。”
“这是……你爸打的?!”我有点儿毛了。
“诶,他也是气,气过了就好了。”白椴自己去扯衣服,“看着严重,包扎一下就好了。本来都快好了的,今儿临走前他知道我把工作给辞了又抽了我一顿,就没来得及。”
“这不成。”我眉头一皱,也许是职业习惯,见不得没处理过的伤口。我站起来揉揉他头发:“你等会儿,我下去找家药房买点儿碘酒绷带什么的上来。”
白椴楞了一下:“……这会儿?”
“啊,这会儿。”我随口应道,忽而明白了他话里的那层意思,不由一乐,挺煽情地掐了把他的乳首,在他鼻子尖上亲了一下,“你等会儿,我动作挺快的,脱干净了等我啊。”
“你他妈瞎说什么呢?”白椴恼羞成怒,抓起枕头就给我扔过来了。
我嘿嘿笑着跑下楼去买了药上来,白椴还挺正经地赤着膊拿着遥控器看电视。我一进门顺手就把电视给关了,踢掉鞋子爬上床:“过来,让夏医生给你包扎。”
这回白椴倒没有不好意思,挺听话地就背过去让我折腾了。白椴的背上沟痕交错,触目惊心;我有些不忍,手上的动作放轻缓了点儿:“你爸也真下得了手。”
白椴低声失笑:“嗐,我还不是就被打大的,上高中了还跪搓衣板呢。”
我停了停,慢慢贴近他,沉沉问道:“……那个时侯,你爸打你了么?”
他不自在地扭了扭脖子:“什么时候啊?”
“你别跟我装啊,就是那时候,我们刚刚从云南回来。”我鼻头不由有点儿酸,“那时候你他妈一句话不留就走了,去了连个信儿也没有,回来了还跟我玩儿正经,忒混蛋。”
“……那你还跟我折腾。”他低低地呢喃了一句。
“我贱,我乐意。”我低头咬了咬绷带一头,撕成两条绕过他身体打结,顺势就把他圈在怀里,“知道钱庄账簿被人做了手脚那会儿我就明白了,肯定是你跟家里头闹的。你出国那会儿我心里头就留着个念想,心说你到底还是记挂我,要不然你爸不至于帮我帮到这个地步;当时我就盼着你回来了就好了,你要是回来了我肯定一门儿心思地含糊你,缠着你哪儿也不让你去。谁叫你回来不认人了,你说你要是早,早……”
我一路跟他瞎扯,终于还是有点儿伤感地扯不下去了。
“行了。”他自己拨弄了两下绷带结,轻轻靠在我怀里,突然就叹了口气,“非子,你这就不走了吧?”
“我会上哪儿啊,只要是跟你在一块儿,我哪儿都成。”我蹭蹭他,“你要是想留在崖北,我就安心在这儿定下来;你要是想回凫州,我一句话不说就往回走。”我顿了顿,侧首正对上他的眼神,“倒是你跟你爸,没事儿吧?”
他别了别脑袋:“我跟我爸……就那样了。我上高中那会儿他就知道我这性向,这么多年吵来吵去都是为这个。这次你不是被刑拘了么,我那会儿又不知道你大舅的背景,一个人在这边瞎急,觉得这事儿能捞你出来的只有我爸。我是想了挺久才跟他开口的,谁知道他还是一点就炸。”他无意识地玩儿着我的手,“其实这次也就是个总爆发,我爸是见不得我这样的,我要是真走了……他说不定还高兴些。”
我按住他头发:“瞎说,你爸就是喜欢你才这么大反应。”我慢慢围拢他,“这事儿急不得,你到底是他儿子,他总会慢慢儿绕过这个弯的。”
“诶。”白椴皱皱眉,叹了一声。
我凑过去轻轻在他唇角边上亲了一下,白椴隐隐察觉到了我的动向,有点儿欲拒还迎地往后躲。我大力扯他过来,一只手顺势而下滑进他裤头,另一只手把他摁在旁边的枕头上。白椴这时候的眼神儿有些煽情,一只手攀着我的胳膊,悄悄下滑到腰的地方。
我常觉得白椴在床上就是个十足的妖精,颇能勾起人的另一种冲动。白椴住和平小区那会儿常常拿脚踹我说我上了床就不要命,但问题是他有那种让人不要命的资质。我平时再怎么把白椴捧在手心儿里心疼,可一到了这种时候却充满了摧毁他的冲动;情到浓时白椴极少呻吟出声,至多只是不停地颤抖喘息,十指在我背上狠狠掐出鲜红的指印。他那时候的表情总像是很痛苦又酣畅,眼神迷离又荡漾,常常让我发癫,恨不得就那么毁了他。
白椴的背上有伤不能受力,那天是他放松了肌肉跨坐在我身上。我们难得用这种姿势,又是太久没有亲昵,彼此都有点儿手忙脚乱;折腾到□的时候已经不知道是凌晨几点。他俯下身来亲吻我,我不由有些忘情,抚摸他柔软的额发:“白椴,你说你喜欢我么?”
“喜欢。”
“真喜欢?”
“一直喜欢。”

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睡着的,醒的时候还不自觉地保持着八爪鱼状搂着白椴的姿势;我跟他下半身都还没有清理,黏黏糊糊半干不湿地腻成一团。白椴被我的动作弄醒了,眼睛眯了眯,鼻尖在我肩膀上蹭蹭,声儿懒洋洋的:“诶,几点了?”
我在他嘴唇上掠了一下,一只手习惯性地伸出被窝想摸手机看时间;刚一触摸到冰冷的手机表面整个人就僵住了,脑袋里像是“轰”了一下,头皮一阵阵发麻起来。
白椴看我脸色不对劲,不由侧身靠过来:“怎么了?”
“我大舅,我忘了他这岔了。”我沉着脸按下了开机键。




23 赵远琦

23
昨天下了飞机我就一直没开机,这会儿手机开一打开就是五十多个未接来电短信提示,看得人心惊胆战。
白椴一怔了一下,似乎还没从睡梦中清醒过来:“那他现在……”
我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蹦起来,整个人都精神利索了,四处转悠着去找昨儿晚上被我随手乱扔了一地的衣服裤子。我胡乱套着衣服,到说不上心里头有多后悔,就是慌张。我从白椴的衣服地底下拽出我的长裤,边套边跟白椴解释,“他本来叫我直接回他家等他来着。”我一摸裤兜,眉毛不由自主地就蹙起来了,“他家门钥匙还在我这儿呢。”
白椴也愣了:“你这人还真是……啊?”
我继续找袜子:“没辙,我这会儿回去负荆请罪。”
“你别慌,别慌。”白椴跟着坐了起来,“你等会儿我跟你一起过去,一会儿见了你大舅舅就说昨儿我们俩下了飞机一高兴就喝酒去了,你喝高了我把你架回宾馆的。”
“行,还是你聪明。”我抱住他响亮地亲了一下,他不由推我一下,瞪我一眼自己上厕所里收拾去了。
我坐在沙发上默默排练了一下说辞,拿起手机给大舅打电话。接通后等待了不到三秒那边就有了声音。
“大舅。”我底气不足地招呼了一声。
“是夏念非么?”手机那边传来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
我一愣:“你是谁,夏岩呢?”
“我是赵远琦,夏书记的秘书。”那人说道,“夏书记这会儿正开会,他叫我帮忙接您的电话。请问您这会儿在哪儿?”
我脑袋一木,急急忙忙看了看宾馆床头的便笺纸:“北云宾馆,怎么了?”
赵远琦在那边停了一下,像是跟旁边的人交待了了几句,又跟我开了口:“您等会儿,我这就安排车来北云宾馆接您,再等二十分钟好么?”
“诶,不,不用……”我下意识地制止他。
“没关系,我们会很快到的。”他笑了一下,“您就在原地等好么?我们马上就出发。夏书记的手机一直开着,您有事儿就打他的电话联系。”
我愣了一会儿,那边已经干净利落地挂了电话。我皱了皱眉,几下穿好外套,起身去提我的小提箱。

赵远琦在二十分钟内准时到达,这时间刚刚够我慌慌张张地跟白椴交待完事情状况,收拾好仪容提着行李下到大堂。情势变更,我叫白椴就留在宾馆房间里,得空短信联系。
赵远琦来时开着大舅舅那辆极普通的帕萨特,车牌号码却是大刺刺的两位数。我远远地看见那辆低调又张扬的公车在北云宾馆门口停下,一个颀长柔软的男人从车上下来,三十多岁的年纪,肤白精致,全身上下都透出一股精明的味道。
“您就是夏念非吧?”他直接朝我走过来,“跟书记长得真像。”
“你好。”我有点儿紧张地点点头。
赵远琦礼貌地点了点头,笑容十分和煦;他声音低了低,“书记在车上等着您呢,他这会儿脾气不大好,快些去。”
我依言往车上看去,见副驾上果然还坐着个人,依稀就是大舅舅。
我没想到他也跟着来了,心里不由有点儿怵。我在原地踟蹰了一阵儿,心一横,快步走过去,倚着车门扯出一个笑容:“……大舅。”
“死哪儿去了?”他冷哼一声,没拿正眼看我。
“昨儿下了飞机我就跟我朋友喝酒去了,这不喝高了就忘了事儿……”我假笑着,“我那朋友你也认识,就是白椴,我他乡遇故知,这不是高兴么。我昨天是真醉了,要不我肯定乖乖地回去……”
大舅舅眉毛一挑一挑地,蹦不出词儿来训我。
“那……”我小心翼翼地问,“那你昨儿晚上睡的哪儿?”
“你管我睡在哪儿?”大舅舅暴躁地低吼了一声,往宾馆门口看了一眼,“把远琦叫过来上车。”
我回头看了一眼,赵远琦已经会意地朝这边走过来了。他走到驾驶窗跟前停下:“书记您把钥匙拔下来给我一下。”
“你要钥匙干什么?”大舅舅瞥他一眼。
“开后备箱放行李。”赵远琦指了指我的手提箱。
“嗯。”大舅舅伸手拔了钥匙递过去,表情稍微缓和了一下,“要帮忙么?”
“没事儿,您就在车上坐着。”赵远琦摆摆手,自己上车后面帮我放行李去了。
赵远琦开车,熟门熟路地把我送回荷塘花园。大舅舅押着我上楼,回屋里找了备用钥匙给我,又用眼神狠狠谴责我一通,这才准备下楼。
“二医院那边要三月份才报到,这段时间你就住我这儿,安生点儿,别又给我惹事。”大舅舅手搭着门把手教训我。
“我知道,昨天这事儿就是个意外。”我恬着脸解释,“那外公那边怎么办?”
“那边倒好说,就是时间上拖一拖。”大舅舅满不在乎地构思着,“我先跟老宅那边说你这学期开始就要回崖北来当交换生,三月份报到,你二十八号那天假装从凫州飞回来。崖北那么大,你别一天到晚上街乱晃让老爷子看到你就成。”
“也行。”
大舅舅看了赵远琦一眼:“对了远琦,你把你手机号给念非一下。”说完回神看我,“远琦是我秘书,你在崖北有什么事儿要找我找不到的时候就找他。”
赵远琦依言一笑,摸了张名片递给我。
“行,你忙你的。”我收好名片冲大舅舅点点头。
大舅舅又挑挑眉,没说什么,带着赵远琦下楼去了。
大舅舅下楼后我鬼使神差地晃悠到阳台上去看了看风景,远远地望见大舅舅跟赵远琦并肩往地下车库的入口走去。他们俩边走边交谈,大舅舅一如既往地板着脸,旁边的人倒是有几分和风细雨。这两人快要走到车库入口的时候,我看到大舅舅突然抬起手在赵远琦的耳朵边上触摸了一下,从后耳廓一直到颈项根部,很是暧昧地停留了一阵子;而赵远琦像是笑了笑,抓了抓大舅舅的手。
我心里像是咯噔了一下,猛烈地抽了一抽。
而那两人继续带着隐隐笑意,消失在车库里了。

大舅舅给我在崖北二医院联系的导师叫陆子溱,一个牛逼哄哄的外科主任,名头跟肖雁平当年的导师一样在整个医学界掷地有声。陆子溱的名字我本科时常常在CNKI上见到,印象中毕业论文里还照抄了好长一段;我曾经暗自揣测陆教授翻看我论文成果时的面部表情,想必是相当狰狞。
我到崖北没几天后肖雁平给我打了个电话,说不出是怎样的语气,总感觉正经了许多。他问我新的导师是谁,我说是陆子溱;肖雁平又隔了挺久才回一句:行啊那挺好,挺有出息。
最后肖雁平说,好好儿学习,别给咱凫大医学院丢脸。
我说好。
余下的日子里我跟白椴在一起的时间多一点儿。白椴去的洲邦在崖北算不上是什么上得了台面的大医院,他刚去就是副主任,职位排得高,月薪也比在凫大附院高了不止一个档次。但洲邦毕竟是家民营医院,比起凫大附属来里里外外都透着不体面;这一点白椴不怎么提,但我总觉得他算是屈就了。
洲邦医院科室构造简陋得令人发指,主任当科员用,白椴一去就算是中流砥柱,站台站得脚肿。他没工夫跟我折腾崖北房地产信息,报了到就直接住进洲邦安排的职工宿舍里;麻醉科副主任住一间带厕所阳台的小单间儿,三餐都跟着小护士们挤食堂。我在大舅舅家闲着没事儿,隔三差五地拎着吃食过去看他,寻思着他屋里还能添置点儿什么东西;有时候我会看着白椴从洲邦蹬着一辆不知从哪儿借来的破自行车回宿舍,车龙头上还一摇一晃地挂着两盒盒饭,一种又心酸又温暖的感觉不由一寸一寸爬上心头。
我一边布菜就一边跟他说,你学历跟技术都摆在那儿,要不回头我跟我大舅说一下,让他想个办法把你调进公立医院,条件环境发展机遇什么的都要好一些。
白椴眼睛眨也不眨,说不用嘛,我挺好的真的,你看我现在还是副主任。
我说白椴你别自己骗自己啊,你千里迢迢跑到崖北来就为当这个民营医院副主任?
“民营医院怎么了,你告诉你你别瞧不起民营医院。”他剜我一眼,“你别以为我傻,你以为我干嘛放着那么多医院不去偏要去洲邦啊,你就看好吧,洲邦不出十年就得飞起来。”
“行行行,你有远见。”我笑话他,“那还有个事儿。我打算在崖北买房子,你哪天得空一块儿跟我看看去,我得给你选个五星级的。”
“我就住这儿挺好的,你没必要给我买。”白椴摇摇头,“再说用你的钱买也不合适。”
“哪儿不合适了,我看就挺合适。”我一把搂住他,“再说你不远万里嫁过来容易么,我怎么着也不能这么委屈你啊。”
“谁不远万里嫁过来了?”白椴边瞪边推,“你他妈一天到晚就知道臭美。”
“行行我臭美。”我死缠烂打地贴着他,“我好多年没臭美过了您就让我臭美这一回行不?”我说着说着就有点感慨,“诶,你说,我们这都……多少年了啊。”
“嗯。”白椴深深看我一眼。
“你说咱们就这么定了吧,啊?”佳人在怀,我不禁有点儿天真地问他,“咱不折腾了,就留在这儿养老,哪儿也不再去了。”
“以前我躲着你是怕我爸翻旧账。”白椴低声儿跟我念叨,“现在,郭一臣也死了……”
我没料到他会突然说这个,全身都僵了一僵。
“你当年那档子事儿也算是彻底清了……你背后还有你大舅,我爸就是想怎么样也没办法,再绝的事儿他也做不出来。”他把头往另一边侧了侧,“我就是这么想,才敢一个人跑出来。”
我张张嘴,终究还是没说什么,只把怀里的人紧了紧。
“……你他妈也说句话啊?”白椴等了半天,终于按捺不住回头看看我。
“没,我没事儿。”我把心里那阵悲伤往深处压了压,闭上眼睛亲亲他,“你在这儿就好了。”




24 揭

24
崖北的春天来得比凫州稍微晚一些;崖北各大楼盘前院的迎春花刚刚才打了几个寂寞的花骨朵,唐睿就打电话来汇报说凫州琵琶河畔的桃柳已经妖娆得繁盛了。
“挺好,这时候就适合去爬爬山晒晒太阳,桃花树下摆一圈儿麻将,斗斗地主,打个干瞪眼儿什么的……”我跟他聊,“上次你带来的那个老高猜牌猜得忒准。”
“你要是真想跟老高斗地主就该回来啊。”唐睿笑我,“不过我猜你也不想回来,你现在滋润了吧,美得冒泡儿了吧。”
“你瞎说你。”我有点儿不好意思,“你才美得冒泡呢,我都知道了,最近凫州经济台的法制在线正找你当特约嘉宾呢,我还专门上网看了视频,看你那小样儿得瑟的。还年度最佳代理人,我呸,你自个儿说你又黑了人家多少钱吧?”
唐睿在电话那边嘿嘿一阵傻乐,倒也没瞒我,又扯了两个司法系统丑闻出来。聊到这一茬,我突然就又阴郁了起来:“诶,唐睿,上次郭一臣的事儿,有消息没?”
唐睿一愣:“这算是重刑案,有消息我也不知道,怎么了?”
“没,我就是问问。”我沉默了一下,“要是有张源的消息就好了。我记得他说过他从凫州搬走后住在南益……”
唐睿思忖了半晌开口:“小夏,我是说真的,这事儿你别再管了,这就是个无底洞;你好不容易没事儿,犯不着再跟国家公权力作对。何况张源这人,到底站在哪边都还不一定。”
我张张嘴,还是没说什么。
“得,这是你自己的事儿。”唐睿停了一下,“对了,新协和的案子这回弄得挺彻底;你知道出什么事儿了么?谢锦和被逮捕了。”
“怎么?”我不由惊奇起来,“关老谢什么事?”
“我早跟你说过,丁显杰在新协和那么大动静谢锦和没道理不知道。”唐睿冷笑一声,“要是没有既得利益,他不可能由着丁显杰在自己的项目里胡来。”
我眉头不由紧蹙了一下。
“……最少也是有提成吧。”唐睿在那头猜测,“当初农民工集体跳楼的时候,新协和就剩一口气,说来说去就是缺钱,老谢能这么风光地翻过来不会没有玄机;说他清白我倒还不信了。”
“唐睿。”我突然打断他。
“怎么?”
“我叫你留意四年前马来西亚那边的那个原告,你有信儿了没有?”
“就是一个皮包公司,再查还得费费劲儿。”唐睿沉了沉嗓子,“……有关系?”
“查谢锦和!”我有点儿激动了,从椅子上腾地站了起来,“就从谢锦和这头入手理关系!他妈的,我就一直没想到!”
“怎么说是他?”唐睿有点儿不信。
“他跟杨善堂算是老交情,他会知道当年地下钱庄的事儿不奇怪,何况当年……是有点儿事。”我愣了愣,又慢慢坐下了,“你就帮我查吧……我只想看看是不是。”
“到底什么事儿?”唐睿严肃起来,“我告诉你,起诉跟交账簿那人是在往死里整你;要真是谢锦和,他图的是什么?”
“他恨我。”我有点儿失神了,“唐睿,谢锦和那老狐狸恨着我呢。”
“你说清楚。”
“没事儿,你查吧,有结果了跟我说一声儿就成。”我用力笑了笑,“诶,这事儿是我不对来着。”说完讪讪地放下了电话。
我呆坐在大舅舅家书房的沙发上,心里头有点儿空;我突然觉得伤心极了,可是我怪不了谁。祸根儿在很多年前就已经种下了,我找郭一臣摆平白椴的医疗事故,招惹到邱羽山,再后来杨峰卷款,农民工跳楼,谢锦和苦心经营的一切化为泡影;那时候我曾经忏悔过说,老谢是整件事中最最无辜的人,可惜忏悔远比复仇来得浅薄。
敢情老谢这么多年来都是知道的。
我给了自己一记讽刺的微笑,定定神,终于让自己又恢复了一点儿生气。

二十八号那天,我不得不又做出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跟着大舅舅回了趟老宅。对此老夏家上上下下都是很高兴的;虽然说不上从凫州医学院到崖北市第二人民医院当交换生到底是左迁还是右迁,但对于外公外婆两位老人来说,我能离他们近一点当然是件好事儿。接风席上外公亭动,一个劲儿问我说念非你就不走了吧,不走了吧?诶其实崖北这地方挺好的,你外公住了一辈子,下辈子还想待在这儿……
大舅舅看我一眼:“念非不走啊,他还打算在崖北买房子呢。”
我一愣,挺奇怪地看了大舅舅一眼,心说你怎么会知道这事儿。
“买什么房子,老宅子那么大一块儿地方空着,念非你一个人想住两间都行。”外婆开了口,“就是薇薇以前住的地方,到现在还空着呢。”
“年轻人,人家愿意买房你就让他买去,你当谁稀罕住你那老破房子呢。”外公说了外婆一句,笑呵呵看向我,“没事儿,只要你人在崖北,想住哪儿就住那儿——选好地界了没?”
“他刚来没一会儿,哪儿能呢。”大舅舅接了话茬,“没事儿,买房子这事儿有我帮他看着;沿饮马河那一圈儿小联排,我要是出面说说能个打个折。”
“念非才多大啊,一个人住一栋小联排?”二舅舅不由问了一句,“大了点儿吧?”
“没啊,他结婚是迟早的事儿,房子这头得打好提前量。”大舅舅挺淡定地看我一眼,“这一代都是独生子女,结了婚还能生二胎呢,房子大点儿挺好。”
“看你这提前量打得。”二舅舅一乐,眼神儿也跟着挺热烈地飘了过来。
“也是,还不就这几年的事儿。”二舅妈喜气洋洋地跟着笑,“诶,说不定咱们家马上就能四世同堂呢。”
我有点儿坐不住了。

三月开了头,我一个人到崖北二医院去报到。新导师陆子溱奔五的年纪,身形高瘦,生得慈眉善目,但偏偏酷爱讲黄色笑话,没事儿翻翻过期《知音》,以调戏小护士为乐;见第一面时就生生摧毁了我心中一代医学大师的美好幻象。刚去那阵儿我最担心的就是他发现我本科毕业论文里的猫腻,处了一段时间后到也相安无事,甚至我怀疑他根本没认真关注过我的论文成果。陆子溱上了台认真做事,下了台认真猥琐;活得实在,相处起来倒也不累。
陆子溱先后换过两任老婆,每个都是和平分手,分走一大笔赡养费。因此这老东西对钱看得极重,隔三差五地跑到院长办公室念叨转院的事儿,说崖北哪家民营医院又出高价来挖他,待遇甚优,令他心动不已;弄得二医院老院长也跟着挺惶惶,号召医院上下团结一心谋发展,踏踏实实做业务。
有一回陆子溱带着我上手术,半个小时麻醉还没上好,病人躺在台子上都快自己睡过去了。陆子溱沉着脸站在手术室外面烧烟,边抽边骂,说敢情那病人的神经是铁打的?再弄不好就跨院找人去,洲邦上个月新来的麻醉副主任,切个阑尾都比你们快。
我一个激灵看他:“您说谁啊?”
“洲邦上个月新聘了个海归博士,传得挺神,说上了台子摸神经跟摸自己似的,十秒钟完事儿。”陆子溱抖抖烟灰,“你说咱们院要是有这种人多好。”
“你听谁说的啊。”我知道他说的是白椴,心里头还隐隐地有点儿高兴。
“上礼拜天跟洲邦的一个院长打麻将时候听说的,说是个小白脸,三十岁不到,技压群雄。”陆子溱笑了一下,又看看手术室里手忙脚乱的麻醉师,“诶,你说换了是你你想跟谁同台?洲邦那边儿就拿这个勾我来着。”
“洲邦也挖你去?”我看他一眼。
“是啊,洲邦副院长跟我是牌搭子来着,每回一上桌子就开始念,我耳朵都快起茧了;先是说钱,后来就说人。”陆子溱自己突然一乐,“别说,要不是看着我跟老院长的交情,我早跳槽了。”
我愣了愣:“我还以为你每次就跟老院长开开玩笑,洲邦毕竟是民营。”
“民营怎么了,我就觉着民营挺好。”陆子溱掐熄了烟头教导我,“你以后要是出息,我也鼓励你去民营医院。现在公立医院论资排辈的这一套套,我看着就烦,埋没人才。你现在看着洲邦不上道,那是刚起头儿,洲邦是崖北民营里面难得的全科医院,舍得花钱留人才。你就看好吧,不出十年,洲邦能跟咱们二医院分庭抗礼。”
陆子溱这边刚说完,手术室里麻醉就上好了。陆教授又对小麻醉师鄙视了一番,飞快地重新换了衣服上台了。
手术是肝脏肿瘤切除,陆子溱带教时不喜欢多说话,整个手术室都挺安静。我边跟着他分离组织边琢磨他刚刚跟我说的话,隐隐地觉得有意思。




25 出柜

25
周末我回老宅陪着外公外婆,适逢大舅舅回老宅吃饭,吃了饭我跟他窝在厢房里剥水果,顺便跟他讨论起买房买车的问题。大舅舅对我的购车计划批驳了一番,说你年纪轻轻一分钱没赚还好意思拿着你妈的钱去买大奔,我看你们这个年龄开辆东风标致差不多了,开奔驰坐宝马,你不怕折寿啊?
我说你这人挺讨厌啊,我在凫州开沃尔沃,被你绑回来了开标致?
他想了想好像是觉得有点儿不妥,说行,那上限就是迈腾;你也是个败家败惯了的,回来了我得好好儿整治一下。
我说那房子呢,你上次说的那小联排有信儿了没有?
大舅舅说哦,这事儿我倒是给你留了意的,饮马河那边有一套200多坪的小跃层,样板间,要是定了能直接搬进去。
“上回我从那儿经过,顺便看了看,环境什么的都还不错,至少比你在凫州的那套好。你要是有兴趣哪天跟我一块儿去看看。”大舅舅闲闲说道,“离你上班的地方远了点儿,不过你要是有车就没事儿。”
“嗯,我还跟你说个事儿。”我往他那边挪了挪,“我这几天一直在琢磨这个——我想把洲邦买下来。”
“洲邦医院?”大舅舅明显愣了一下,迟疑了片刻,“资金够么?要是你真有那个心,其余的事儿我去谈。”
“不是现在。”我掰着手指头,“也没说全买,控股就行。以前我就想把我妈给我留的钱用起来,自己做点儿事儿,经个商什么的;我本来就是这个专业的,能有自己的医院当然更好。这阵儿我就一直在琢磨,觉得在崖北这条件挺成熟。洲邦我就喜欢它是全科,能慢慢做大,那种感觉挺不错的。”
大舅舅深深地笑了笑,眼角起了皱纹:“你这主意拿得挺大啊,挺有种。”他手肘撑在膝盖上靠近我,“你现在是嫩了点儿,准备什么时候下手?”
“我就是一想法,这事儿还得慢慢儿来。”我揉揉自己的脑袋,“我现在就一个愣头青,不成事儿。我研究生还得读两年半,趁这个时间在崖北慢慢闯路子,摸索摸索,等读完硕士再说吧。”我呵呵一乐,“诶,三十五岁之前能当院长我就挺知足了。”
“不用三十五岁。”大舅舅笑得挺有深意,“有我呢。”
“你少在那儿以权谋私啊,破坏我创业乐趣。”我白他一眼。
“我不破坏,我就是支持一下崖北民营医院发展。”大舅舅正经地挑了挑眉,说罢侧首,“那你的私事儿,有眉目了没有?”
“什么私事儿?”我装傻。
“成家立业啊,你不得先成家么?”大舅舅凑近看着我。
我心里一紧,不知为什么脑中就突然浮出了那天他和赵远琦并肩站在车库门口的画面。
“这事儿你还好意思说我。”我不由看了回去。
“我跟你不一样。”他毫不在意地挥了挥手,“现在是说你。”
“你怎么跟我不一样了?”我不禁皱了皱眉,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情绪,有点儿焦躁,又有点痒。有些事儿我不好乱作猜想,对于那个可怕的答案我有点儿期待,又有些恐惧。
“我是老光棍儿。”他挺自然地笑了笑,“你风华正茂。”
我低头想了一会儿,心里还是痒。我抬了抬头,看看外公外婆跟二舅一家都在客厅里看电视,这才慢慢正对着大舅舅的目光:“那我跟你说实话。”我顿了顿,“我是相信你才跟你说实话啊。”
“行啊你说。”他点点头。
“你见过的,白椴。”我特别漫不经心地提了提,“就上次在凫州机场遇上的那个,你还说挺漂亮的那个……这会儿到崖北来了……”我正正神,缓缓吸了口气,“我跟他是一对儿。”
我停了两三秒没说话,对面的人一下子就严肃起来。
“就这么回事儿。”我点点头,“今儿我是认真跟你说,你也别拿这个来说事儿。”
“……你喜欢谁我不管。”时间仿佛是凝固了一般,大舅舅停了很久才说话,“可你得结婚。”

唐睿是隔了一个多星期才又跟我联系的。那时候我正缩在白椴的宿舍里看他洗衣服,唐睿就打了电话过来,说马来西亚那个余晖公司有了点儿线索。
我定定神,说你说吧,到底是不是老谢。
唐睿在那边顿了顿,说我以前叫过一个助理去马来,想看看起诉书上写的那些地址什么的,结果没信儿,余晖彻头彻尾就是个皮包公司。倒是律师函上那个律所是个华人开的,四年前被砸过一次,正好是余晖提出撤诉之前。
我一蹙眉:“这有什么联系?”
“你听我说,”唐睿慢慢叙述,“当年律所被砸的时候他们去报过警,指认一个叫雷云彪的华人,后来一直没音讯;但是这次邱羽山跟警方三方火并的时候,这个雷云彪是在伤者名单上的。也就是说,这人是邱羽山的人,当年是邱羽山叫人去砸的律所,然后余晖马上就撤诉了。”
“当年是邱羽山在后面帮了我一把?”我挺不情愿地得出了这个结论。
“嗯。然后邱羽山在国内又选择谢锦和下手,要说当年是他在马来西亚偷偷起诉倒也说得过去。”唐睿停了停,“不过这也就是我们猜测。我到凫山监狱去看过杨善堂当年的同案犯,那人不知道账簿的事儿,只是说杨善堂被抓的前几天,曾经约了谢锦和一起喝酒。”他叹了口气,“就这样,我也不是手腕通天,能知道的只有这些了。”
我沉默了一下。
“要真是他可能还好。”唐睿宽慰道,“这几天市检察院正审查起诉,老谢大概是有牢狱之灾的。如果账簿残件是他的最后底牌,他在监狱里也折腾不出什么来。”
“这样好么?”我不禁问道。
“你要我说,我只能说这样对你最好。”唐睿叹了叹,“都到这一步了。”
“唐睿,我心里真他妈不舒服。”我讪讪呢喃道。
“……别想了。”他轻轻说了一句,“这世道就是这样的。”
“那马来西亚那边,邱羽山有动静没?”我想起来又问了一句。
“这倒是没有,我对那边司法系统又不熟,国内也没个引渡的迹象。”唐睿慢慢说道,“他在马来也算是个恶贯满盈的,说不定就在当地审。”
我想了一阵儿,终究是觉得邱羽山跟我没有关系,倒是谢锦和让我更介意一点儿。“行,有事儿再联系。”我闷闷收了声,“对了唐睿,我打算待在崖北了;凫山饭店的股份我暂时不想动,代理人还是你,隔三差五地你帮我去行使个股东权益。”
“行,这事儿我在行,你只管放心在崖北待着。踏踏实实过日子,别再趟那些浑水了。”他教导我。
“诶,我知道啦。”我点点头,挂了电话。
我把自己四肢舒展地摊在床上,突然就觉得那么累。
“干嘛,挺尸呢?”白椴从阳台上晾了衣服回来,顺路蹬了拖鞋抬脚踢踢我。
我顺势抓着他的脚踝拖他过来,他一个踉跄栽在床上,被我给抱住了。
“白椴,我心里头烦。”我一手一脚捉住了他就去亲。
“烦你还发情?你他妈烦得够滋润啊。”白椴挣了几下爬起来,拉我坐好,帮我理了理头发,“干嘛你,破产了?”
“没有。”我玩儿着他的手,张张嘴本来想说谢锦和的事儿,后来想到起因是医疗事故还是算了。我跟他厮磨了一阵,突然就想起了出柜的事儿:“白椴,我把我和你的事儿跟我大舅说了。”
白椴跟我折腾得正高兴,一听这句整个人就僵了起来,愣了半天:“……你真说了?那,那他什么反应?”
我继续搂着他:“他让我结婚。”
白椴不由抿嘴:“嗐,我爸以前也老这样。”
“没,他说我爱喜欢谁随便我,但必须得结婚。”我心不在焉地蹭蹭他,“结个婚生个小孩儿,算是对家里有个交代;其他的事儿就随我。”
白椴挺警惕地回头看我一眼。
“你别这么看我,我又没说我要去结婚。”我把他脑袋掰过去,“我这样儿就算找到个姑娘娶了不也是耽误人家。再说,我这辈子就伺候你一个还忙不过来呢,哪儿有空去折腾别人。”
“行啊,你不去伺候别人,别人还上赶着伺候你怎么办?”白椴笑着问我。
“没有,你少含血喷人啊,我跟毛主席保证我这辈子就你一个了。”我装模作样地举起右手,“咱家媳妇儿比潘金莲还贤惠呢,我舍得多看其他女人一眼?”
“我他妈呸!”他一记手刀直劈在我我后颈上,跟我闹了一阵儿,忽而又想起来,“诶,那你大舅不是还盼着你生小孩儿么?”
“这事儿他没立场说我,咱们家要结婚也是他先结。再说夏家不是还有步步么,那小孩儿一看就是异性恋,留后这任务估计还得交给他。”我把白椴往怀里搂了搂,“我就是跟你说一声,我大舅在这事儿上态度还挺松和的。反正我慢慢赖呗,他能赖到四十多岁都还是单身,我也能。”
白椴顿了顿,挺神秘地又往我这边蹭蹭:“我跟你说,其实我觉得你大舅有点儿像那什么。”
“那什么?”我看他。
“你说什么,”他一皱眉,“那天在机场看到我就有点儿觉得,今儿一听他四十多了还没结婚,就更觉得了。”
我愣了愣,心里头那种又痒又怕的感觉又一寸一寸袭上来了;我下意识就溜出了一句:“……不能吧?”
“我就是随便一说啊。”白椴赶紧撇清,“你想,一般家长遇上我们这事儿,估计家底子都能闹腾得倒过来,可你大舅一句话就飘过去了,为什么?”
我赶紧摇头:“你别瞎说啊,我怎么觉得越想越像。”
“得,这算是你家务事儿,反正我爸已经对我彻底死心了,我们家那边不会再闹腾。”白椴边说边起身,“行了放开我,衣服还没晾完呢。”




26 消逝

26
周二下午没手术,我跟陆子溱说了一声要去看房子,提前请了假走了。
大舅舅比约定时间晚来了小半个小时,开的是私车。他摇下车窗示意我上车的时候还在对着手机滔滔不绝地下指示,见我走过来才收起电话,扬扬脑袋:“快上来。”
我拉开车门坐上后座,才蓦地发现开车的人就是赵远琦。
天气渐暖,赵远琦穿了一件浅黄色条纹衬衫配着墨绿色鸡心领背心,衬衫领口微微张着,露出一截光滑的颈项。他脖子上有一根白金链,不太阳刚的款式,细细一条躺在锁骨上,无端端生出几分妖冶,跟公务员的传统形象相差得天远地远。
“你一天到晚日理万机的,忙就别来了么,我知道自己去看。”我坐在后座上静静地说,“你看你还把赵秘书叫上,耽搁人家休息时间。”
“没事儿,我也是闲着。”赵远琦在后视镜里冲我一笑,“来看看房子也好,橘园小区开发得挺不错,我也寻思着想在这儿买套小户型。”
“赵秘书买小户型不合适吧,再隔几年小孩都能打酱油了,住小户型太挤不是?”我漫不经心地问道。
“诶,我还早呢,我都还没结婚。”赵远琦这回倒没看我,“我一个人住小户型挺好的。”
“嘿,大舅,我发现你们这市委里边风气不正啊,怎么大龄男青年一个个儿地都打光棍儿呢。”我看了大舅舅一眼,“你说这是不是上梁不正下梁歪吧。”
“哪儿能呢?”大舅舅淡淡看赵远琦一眼,“你不结婚是我的错?”
赵远琦跟他相视一笑:“怎么会,是我自己不想结来着。”
“不能吧?”我刚想说下去,被大舅舅一句话就插进来打断了:“对了念非,今儿晚上跟橘园那老板约好了吃饭,你有空吧?”
“晚上倒是有,不过你怎么想起来跟开发商吃饭?”我看看他,“照你这么层关系我都不用看房,直接买就是了。今儿晚上酒杯这么一端,我再说不买那得多不好意思。”
“你看你的,不喜欢就直说,不买也行。”他哼了一声,“你在崖北买房子还得看别人脸色?”
我失笑了一下,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们聊着些无关痛痒的话,一路开到饮马河。那开发商早早就在楼盘门口候着,身后站着一个经理一个售楼小姐,三人一溜儿地笑容可掬。大舅舅停了车带着我跟在三人后面往开发区里逛了一圈儿,大环境还不错;又进到样板间去看了看,大致也挑不出什么毛病。
“没事儿你们忙你们的,我跟我外甥绕着屋子自己走走。”大舅舅对着开发商点点头,“本来就是一点儿私事,老让你们陪着多不好意思。”
那开发商当然不肯,坚持要陪。大舅舅笑了一下,拉过赵远琦:“远琦想在你们橘园买套小户型,你们陪他转转去。”
“诶,不好吧,我自己去看就行。”赵远琦推脱了一下。
“你们陪着他就行,我跟我外甥转悠。”大舅舅不由分说地把赵远琦推给开发商,拉着我走开了。开发商一行人挺尽职地马上把赵远琦围了起来,
大舅舅拉着我走了一阵儿,开口问我:“你觉得刚刚那房子如何?”
“挺好,是挑不出什么大毛病。”我点点头,“比我当年在琵琶河买的好,你要是觉得也合适我就买下来了。”
“又不是我住,怎么还我觉得合适?”大舅舅瞪我一眼,“你自己不知道挑?”
“我就觉着挺好啊,又是样板间,给了钱就能住,方便。”我挠挠头,“我就是听说样板间一般装修建材不太好,不过看刚刚那开发商对你那样儿……应该不能吧?”
“我刚刚不就是让你看么,你这人心眼儿是什么长的?”他忍不住戳了我一下,“要不就麻烦点儿买清水房回来装修,就是等的时间长点儿,装房子加透气大概得耗大半年。”
“那得等多久,我还是住样板间好了。”我随口应道。
“你要是装清水房,装修的时候可以住我那儿,反正你也要买车,上下班也方便。”大舅舅不温不火地说。
“我又不是一个人住。”我大着胆子冒了一句,转移视线地去摸烟,想让自己态度稍微松缓一点儿。
大舅舅的脸色果然一下子就变了。他沉默一阵,开口问我:“你现在是不是没租房子,跟那个谁住在一起?”
“啊,跟白椴。”我不自在地又去摸打火机。
“你们俩,多久了?”他抬了抬眼皮继续问。
“是有点儿久了……大,我大一的时候。”我叼着烟屁股点烟,虽然故作镇静但还是有点儿磕巴,“这都五六年了……吧。”
“那不久啊。”他梗了梗脖子。
“那你要多久?”我看他一眼。
大舅舅听完了就没说话,沉默着又跟我并行了一阵子。这期间我眼神儿一直止不住地往他那边瞄,脑子里乱糟糟的,冷不丁又想起白椴的那些话,跟赵远琦的小锁骨一块儿在我脑海中晃来晃去,让人觉得前所未有的可疑。
“念非,”他突然停下来,声音沉了沉,“你喜欢男人,我没意见。可是……”
他顿了顿,不说话了,又继续往前走。我默默跟在后面,看着他焦躁地走了几步又停下来,转身看我。
“你不适合走这条路。”他把话说完了。“年轻时候折腾一阵儿,可以;就当是抽风,喜欢过了就行了,没必要一辈子耗在里面。你终归是要结婚生子的。”
“我没抽风,我就是想一辈子耗在里面的,我乐意。”我觉出一阵异样,却仍然直视他,“我没刻意去喜欢男人,我就是喜欢白椴了。他是女的我娶他,他是男的我守他一辈子,就这回事儿。”
“你别说这么幼稚的话!”他打断我,“你不是生活在二人世界里,全世界都他妈看着呢!你可以不在乎,可家里有人在乎!还有你知道你的下场是什么么?等你老了,等你老了……”他一静默,黑着脸,突然就不说话了。
“那你跟我又有什么区别?”我质问他,“你能光棍儿四十年,我不结婚就碍着谁了?”
“我跟你不一样,”大舅舅很大声地呵斥我,“别想拿这个来说事儿。”
“我倒想知道哪儿不一样了。”我脾气突然上来,眼瞧着四下无人,压低声音就吼他,“夏岩你有本事现在就说!”
“你别他娘的这么无聊,老子是为你好!”大舅舅脸色几乎睁拧了;我跟他怒目而视,僵持不下。
就在这个当口,他的手机响了。
大舅舅余怒未消,依旧保持着瞪我的姿势,刷地弹开了手机盖。
“……钟垣?”大舅舅的愤怒瞬间转移了,“你没事儿打我手机干什么?”
我听到钟垣在电话那头嘤嘤嗡嗡地解释了一阵。
大舅舅眉头一簇,下意识地看向我:“钟益扬死了。”

钟益扬死于器官衰竭,走得无声无息。我见过凫大附院里一个植物性生存的病人死亡,那人在床上躺了两年,一天早上突然就失去所有生命指征,安静得像花儿谢了。我想钟益扬的死去大概也是那样,苟延残喘了二十多年,没有任何预兆地就睡过去了;只是或许没其他人那么静美。
我想我或许是难过的;一个人我盼了那么久,恨了那么久,怎么能就这么悄末声儿地离开了。
当晚大舅舅把跟地产商的饭局推了,开车带着我直接回的西崖横街老宅;外公外婆二舅二舅妈上上下下地迎出来,没人敢先说钟益扬的事儿。二舅妈洗手作羹汤,一顿饭吃得挺压抑,饭后还是外公把我叫到了书房,他背着我想了许久,终究还是叹了一声。
“这事儿到今天,也算是了结了。”外公半晌拍拍我的肩,“别多想,该怎么活还得怎么活;日子是你自己在过,别人都管不了。”我跟他都沉默了一阵,他终于抬头慈爱地看向我,“……你要是真想去,就去看看吧。”
“嗐,我……”我傻愣愣地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行了,我知道。”外公又拍拍我,顺带着把我往书房外引,“走吧,你二舅妈还弄了宵夜,花里胡哨的,去尝尝。”

钟垣只用了两天就回来了,凫大附院难得准假准得这么快。
我手机上钟垣的黑名单还是在凫州的时候大舅舅随手给我设的,这回钟益扬的死讯一传来,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翻开手机把黑名单给解除了。
钟垣发短信过来,说我隔天下午回崖北,挺想见见你,你要是有空就给我打个电话。
我把手机攥手里看了看,不知道该怎么回。这时候大舅舅就在我旁边,眼神低调地一个劲儿朝我这边瞄,半晌按捺不住,开了口:“谁啊,钟垣?”
“嗯。”我收好手机看向他。
“他叫你去看钟益扬?”
“没,他叫我去看他。”
大舅舅一愣,脖子不自在地梗了梗:“架子挺大啊他。”
我心说这关架子什么事。
“他回崖北了?”大舅舅抬眼又问。
“还没呢,后天回来。”
“那你见不见他?”
“我这不是就在想。”
“你还想。”大舅舅挺不高兴地轻哼了一声儿,转过脸去,半晌又转回来,“老爷子怎么说?”
我愣了愣:“他说……我要是真想去,就去看看。”
大舅舅抓着沙发扶手,沉默了一阵,低着眉瞄我:“……你想去吧?”
我下意识地笑了笑:“不是你说的么,他死了我要是敢出席葬礼就打断我的腿。”
大舅舅不耐烦地一脚踹过来:“别跟我装啊,我知道你想去。”
我讪讪收住笑容:“……哪儿能呢?”
大舅舅不爽地哼了一声,起身出门儿点烟去了;走了半截后终于狠狠地转回来:“不许去。”
我一阵哑然。




27 钟益扬

27
钟益扬的事儿,我没有跟白椴说;不是存心想瞒他,而是找不到那个合适的时机。这场故事我不知从哪儿跟他说起,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头儿;而关于我身世的事儿不知为什么白椴是从来都不问的。我最后一次正面跟他提及,大约还是他住在和平小区的时候,我跟他掐着豆荚说钟垣就是我爸——一晃这都是多久以前的事儿了。
钟垣回崖北的那天正好是我值班。白椴头一天刚值了夜班,轮到休息;下午的时候守着电饭煲熬了一锅老鸭汤,傍晚时候拎着保温桶就给我提过来了。他来的时候我正揣着饭卡准备去挤食堂,陆子溱远远地看见他,当下就挺有兴致地戳戳我:“诶,洲邦的小白脸主任又来看你来了啊。”
我挺不好意思地回头看他:“人家就来看看我怎么了?”
“没怎么啊,我就是让你当心点儿,洲邦挖人厉害着呢,你看吧连美人计都使上了。”陆子溱不知道我跟白椴的事儿,就是习惯性猥琐,“你现在还是研究生,别一高兴就跳过去了。”
“行啦我知道。”我哭笑不得地摆摆手,朝着白椴那边过去了。
“说什么呢。”白椴看我一眼,顺手把保温桶递过来,“中午超市里半边鸭打折,买回来给你熬的,败火。”
“不错哈。”我小心揭开闻了闻,笑着夸他,“我发现新媳妇儿就是贤惠啊,你看这海带丝儿切得多利索。”
“谁是新媳妇儿呢,海带丝也是上超市买的,要不是看你嘴角上这一圈儿我才不熬呢。”白椴说着就来戳我嘴角上老大的几个燎泡,“你看你现在干精火旺的,再不给你败败你都能发光了。”
“诶诶诶别戳,疼。”我急急往后躲,一边冲着他傻乐,“我这哪儿是干精火旺啊,我这主要就是欲求不满,你说你要是隔三差五地主动牺牲一下,我还能这么……”
“少来。”白椴恶狠狠瞪我一眼,一路跟着我上值班室。
我跟白椴没往前走几步就被人叫住了,喊人的是外一一个小护士:“夏医生,前面导医台那儿有人找您。”
我愣了愣,心想会是谁,白椴就侧首问我:“有病人?”
“这个时侯,应该不会吧……”我边说边往前面候诊大厅走,白椴也跟了几步。我刚一出去就看到导医台那边站着个老妇人,一身的黑色,神色严肃。
虽然我只见过她一面,可这时候还是认出来了;她是钟垣和钟益扬的母亲,可我却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她。
“您……”我讪讪地开了口;她这时候来找我,我大致猜得出谈话内容将会是什么。
“夏念非对吧?我姓安,钟益扬是我儿子。”她缓缓地说。
“……安姨。”我找了不那么别扭的词称呼她,但终究还是岔了辈分。
“诶。”她目光慢慢垂了下去,“……没打扰到你吧?我来跟你说点事儿。”
“没,没有。”我回过头去看了看白椴,他大概以为是我的病人,冲这边点了点头,指指走廊尽头的值班室,笑着转身回去了。
“我不会说太久。”她顺着我的目光看了看白椴,大概以为是我的某个同事。我转过头去再看她时她挤出一个无力地笑容,心事重重地开了口:“……益扬的事儿,我想你也知道了。”
“嗯,钟垣给我大舅打的电话。”我点点头。
“我……我们家以前是对不住你,这我知道;我也不是来让你原谅……”她说话极慢,这样的气氛下我跟她都是一阵煎熬,“但有些事儿我得让你知道……这些年我们家是真不知道益扬对你妈做的那些事儿……要是知道……我,我……”
她说了几句,忍不住就有些哽咽。
“安……安姨,您慢点儿说。”我管导医台的护士要了杯水递给她。这时候候诊大厅还是有不少人,来来往往地都忍不住朝这边看一眼。
“诶,”她接过水,缓了缓,“但我心里是一直把你当……当骨肉的。从前我以为是夏薇薇跟钟垣的时候,老大一直没认;后来他认了,我就一直想,想你是个什么样儿……”她端详着我,“过年的时候我见着了,就觉得……真像。”
我觉得心里好像是猛地抽了一下。
“诶……我来不是跟你说这些的。”她从恍惚中醒转过来,淡淡看我,“益扬昏迷这么多年,这下突然走了,我也不觉得伤心……我想你大概也不会太伤心……可是他一个人怪可怜的……大后天在市殡仪馆,火化了就直接下葬,你……你要是方便……”她慢慢地低声下去,终于不说话了。
“……我知道了。”我点点头。
她抬起头,苍老的脸上布满希望:“那,那你来么?”
“我……”我一时语塞,正不知该怎么回答时,一个声音就突然插进来了。
“妈——!”
我正觉得这声音有点儿熟悉,一回头竟然就看到钟垣了;他风尘仆仆地,进来时带过来挺大一阵儿风。
“咦钟垣——”
“老大你都回来了?”安姨急忙转身,颇有几分局促,“诶,你怎么,你怎么也跟着来这儿……”
“我才要问您怎么来这儿呢。”钟垣拉住她,一回头看向我,“念非。”
“你这就回来了?”我明知故问,不知为什么一对着钟垣就有一种特有的嚣张劲儿由内而外窜上来,“我跟你妈聊天呢,你倒是来干什么?”
“妈,要不您先回去,我跟念非说说话。”钟垣拉着他妈往外走。
“干嘛呢,我跟你妈聊得好好儿地。”我双手插兜里看着安姨被钟垣拉出去,两人站在门诊大楼门口说了几句,安姨又回头看看我,终于还是先离开了。
“你这就回来了?”我看着钟垣又朝我走过来,“附院请丧假还真有效率。”
“我这也是刚到,一回家没见着我妈才知道她来二医院找你了。我没想着她会直接过来,”他低声跟我解释,“她这也是挂记你。”
我张张嘴,习惯性地想反驳两句,却发现在这个问题上我没什么兴致跟他别扭;我低了低眉,半晌吐出一句:“我知道。”
“吃饭没?”他看看表,“二医院出门儿左转就有家小茶房,要不你跟我过去坐坐。”
“不了,我约了人。”我往值班室那边看了看,“今儿晚上还要值班呢。”
“……行,那改天。”钟垣双手插兜,定定注视着我,“诶,我还挂记你,看来你在崖北待得挺好的,脸上都长肉了。”
“嗯?”我不由摸摸脸,心里头不知是哪根儿弦突然被撩拨了一下,张口竟问他:“我跟钟益扬……长得像么?”
钟垣愣了一下,眼神似乎是温柔了起来,伸出一只手拍了拍我脑袋:“像,怎么不像。”
我神经质地打掉他的手:“别乱摸。”
他讪讪收回手,眼神里微微带着几分柔软:“人都没了,你回来看看也没什么。”
我不耐烦瞄他一眼:“我发现你们家的人都忒烦,一个个跟复读机似的。”
“得,我知道你心里头不舒服。”他无奈地笑了一下,试着转换话题,“对了,说是白椴也来崖北了?”
“你们都知道?”
“怎么不知道,他突然辞职闹得挺轰动的。”钟垣意味深长地看我一眼,“那你们俩,就算是正式定下来了么?”
“这个,这个关你什么事儿?”我突然有点儿不好意思起来。
“念非,这话本来也不应该我跟你说。”钟垣慢慢说道,“你在凫州算是山高皇帝远,你要喜欢谁也没人管着,我就是想管你也不让。可现在是在崖北,有你一家子上上下下盯着,你又到了这个年龄……”
听到这儿我不由皱了皱眉正视他。
“我不是说反对你。”他继续盯着我,“这事儿你该给家里头一个交代,要么结婚,要么摊开来说清楚;不然白椴待在崖北,你也是耽误人家。”
我抿了抿嘴,心里想着大舅那张恼怒的脸。
“但你大舅那人就那德行,基本上是不会让你守着白椴过一辈子。”钟垣轻轻地说,“这事儿,你好好儿考虑吧,实在不行,回凫州也不错。”

“谁啊?”白椴揭了保温桶盖儿边倒汤便问我。
“钟垣他妈。”我疲惫地在值班室沙发上坐了下来。
白椴一愣:“钟垣他妈,那不就是你的……”
“算是直系血亲吧。”我往他那头挪了挪,白椴轻轻看我一眼,不好在这事儿上面说什么,低头继续折腾保温桶。我看着他盛老鸭汤,香气氤氲,我不由有些出神。出声问他:“白椴,你说要是一个你恨了挺久的人死了,下葬那天你会去么?”
白椴回瞄我一眼:“你要是真恨他还干嘛想着要去?”
我哑然一阵,又不死心地问他:“要是那人就是你爸呢?”
白椴愣了愣,慢慢看我:“非子,出什么事儿了?”
我把身体往后靠在沙发上,还是觉得有点儿累,我漫无目的地看着虚空:“钟垣有个弟弟,叫钟益扬。钟垣上大学那会儿,他弟弟在崖北□了我妈。我妈那会儿一骨碌把他推下了楼梯,让他植物性生存了二十五年,现在因为器官衰竭死了。”
白椴眼神里似乎是明灭了一下。
“我也一直觉得钟垣就是我爸,可直到四年前我才知道不是。”我慢慢看向他,喉头微微有点儿发堵,“白椴……钟益扬那混球才是我爸。”
他抿抿唇,没说什么,一只手轻轻覆上来摸了摸我的头发茬子。
我双肘撑着膝头,把脸埋进手心里,觉得浑身上下都是一阵沉重。
“白椴,你不知道,我恶心他,我是真恶心他;但凡他要是没昏迷,保不准我就操了板儿砖去拍他……其实我一直盼着他醒,我就想当着他的面骂骂他,我想知道他是怎么看我,怎么看我妈的……我老是想,他凭什么就能安安生生地睡二十五年呢,凭什么就没报应呢?他怎么能就这么死了,我连一句话都没跟他说过呢……”我絮絮念叨,只觉得难过,话语中不知不知觉地带了几分哽咽。我难以形容那样的心情是伤心还是气愤,我觉得我心里堵得慌,想找个出口狠狠宣泄。
“非子,别哭啊。”白椴在我下巴上拭了一下。
“没哭啊,你别碰我。”我狠抽了一下鼻子。
白椴一只手伸过来,狠狠将我搂在怀里:“得,你哭吧,这儿没旁人。”




28 捉奸

28
钟益扬下葬是在周末,夏家上下都休息。大舅舅对这个日子敏感,提前两天就跟我说周末约了时间要去提车,二舅舅跟步步陪着我去;我说周末医院里指不定要加班,不一定能去。大舅舅将信将疑,也没敢多提葬礼的事儿,叮嘱我几句注意身体,匆匆忙忙挂了电话。
自从出了钟益扬的事儿,我跟大舅舅之间的种种矛盾就一夜之间搁置了起来。他大概是觉得非常时期先安抚我比较重要,台前幕后地指挥着我买房的事;由于是样板间,省却了装修的一大笔麻烦,结清房款后尚未做过户登记,开发商已经客客气气地打电话来说可以入住了。
我从凫州带来崖北的除却证件只有一大箱没多少用处的教科书,搬家就像坐电梯,一个皮箱了事拖完了事。那几天白椴还没有住进来,整个小跃层空空荡荡的,一眼望过去甚是凄凉。我寻思着什么时候等我在崖北彻底安定下来了,一定得找家异地搬家公司把我在凫州那点儿家底子全盘打包过来,让日子过得有点儿人味儿。
周六那天我没有刻意提醒自己早起,却还没等天亮就彻底清醒了。我打开衣柜,没几件黑色衣服,只得象征性地挑了件深灰色外套穿上。早间的风有点儿凉,我双手插兜,在黎明中乱晃一阵,等到金灿灿的太阳高高升起时才犹犹豫豫地拦了辆出租,深吸一口气,稳稳报出地名:“市殡仪馆,麻烦快点儿。”

钟益扬的葬礼极简单,我是去了之后才知道只来了钟家的几个近亲。钟益扬昏迷二十五年,同龄的朋友几乎没有,前来哀悼的几位长辈或许也全是出于礼节,看不出什么悲伤;整个告别仪式冷冷清清,只有钟垣跟钟家二老在操持。我去的时候钟家二老坐在一边的凉棚里跟亲戚们说话,灵堂里只有钟垣一个人,右臂上戴着黑纱,表情有点儿冷寂,站在遗体前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双手插兜走上去,灵堂正中间挂着钟益扬的黑白照,容貌停留在十多岁的少年时候,跟我第一次见到时几乎没有变化。
钟益扬的尸体放在灵堂正中间,尚未送进火化炉,穿着寿衣供亲友景仰。我几乎是出于本能地没有走过去,远远地看着钟垣把手搭在透明棺材上。
钟垣一抬头就看到了我,表情有点儿惊讶:“念非,你来了?”
我梗梗脖子:“我来不得?”
钟垣淡淡笑了一下:“还是想看来看看吧?”
我瞪他一眼,没说话,放了束白菊花掉头走了。
钟垣几步追上来:“我爸妈都在凉棚那边,过去看看他们吧。”
我一别头:“不了,我就是来送花的,送完就没我的事儿了。”
“你别跟自己别扭。”钟垣大力钳住我,“钟益扬跟你有仇,两个当长辈的可跟你没仇。”
我干瞪着他,就在这茬我手机就响了。我甩开他,摸出来一看是大舅舅。
我心里一沉,磨磨唧唧接了电话。
“在哪儿?”大舅舅很不爽。
“市殡仪馆。”我讪讪答道;这时候钟垣看了我一眼,像是听出了电话那头是谁。
“你真去了?”大舅舅有点儿隐怒,“你,你……”
“行了这是我的事儿。”我也一阵不爽,放下电话想掐线。
“夏念非你把你的立场搞清楚!”大舅舅在那边敲桌子,“你姓夏,不姓钟!有本事你把你自个儿的姓给改了,你要上哪儿折腾我都管不着!”
“我知道我姓夏!这事儿有必要那么上纲上线么?!”我沉不住气了跟他对吼,刚蹦出一句手上的电话就被抢了,我一愣,见钟垣拿着我的手机皱眉头。
“夏岩,你有什么牢骚就跟我说。”钟垣稳稳当当开了口。
“手机还给我。”我不爽地伸出手去。
钟垣凌厉瞪我一眼,转过背去继续讲电话;听筒里传出大舅舅的声音挺刺耳,我心里暗暗说身为崖北市委副书记怎么能这么不顾及形象。
“夏岩你别把上一代的纠葛扯到下一代身上。”钟垣怒视着虚空,“钟益扬是钟益扬,我是我,你是恨我还是恨钟益扬?”
他停了停,不知道大舅舅在那边说了什么。
“钟益扬已经死了,我爸妈有错么?老人家想见见血亲不可以么?再说你凭什么限制念非的自由?”钟垣的声调不由拔高了,大舅舅继续在那边低吼,双方呈胶着状态。
“你别想左右念非的人生,我告诉你,你别想!”钟垣咬牙切齿地吼出了一句。
这下两边都静了静。
“好啊,你记恨我,你他妈就只管记恨我一辈子好了。”钟垣恶狠狠地甩下一句话,收线了。
我呆杵在原地,琢磨这话里到底有些什么意思。钟垣刚把手机塞回到我手里,就抬眼向我身后叫了一声:“……妈!”
我转身一看,钟垣他爸他妈都站在灵堂门口看着我。安姨几步走上来,抬抬胳膊,像是想来拉我的手,最后又放下了,双手在衣摆的地方绞着,小心翼翼向我绽出笑容:“夏,夏念非……你来了?”
“嗯。”我不自在地扭扭脖子,“我就来放放花,这就走。”
“不急么……一会儿还,还……”她说着说着就哑然了,“……诶,你不留下来吃饭么?”
“不了,我下午回医院值班。”我撒了个谎,侧首又看看钟垣,“我走了。”迈几步又倒回来,“……那什么,节哀。”
她蓦地抬头看看我,愣了愣:“……哦。”
“再见。”我没有再回头一眼,静静地走开了。

我再回到橘园时已经是下午,这期间大舅舅没有再打电话给我。我在新房子里待了一阵,终究是觉得烦躁;白椴在加班,我没去骚扰他,想了一圈儿我还是叹了口气,挠挠头发给二舅舅打电话去提车。
二舅舅大约是知道钟益扬葬礼的事,可来的时候还是一顿装傻;我也懒得去提,一路上跟步步瞎扯些凫州风土人情,慢悠悠开到市郊的4S店。
车型是我跟大舅舅扯皮了半天定下来的迈腾1.8 TSI,大舅舅照顾情绪选了个我比较喜欢的银白色。去的时候经销商已经办好了两周的临时牌照等我们去提车,所以当天一切还算是顺利,结清购车款直接上路。
对于新车步步显然比我要兴奋,坐在副驾驶上东摸西碰,恨不得迈腾就是自己的。回程的时候步步坚持要坐新车,二舅舅没辙,一个人悻悻地开了自家小蓝鸟跟在新车后面回了老宅。
按照惯例,星期六晚上是夏家上下一起回老宅子吃饭的固定时间。我开回老宅后外公外婆二舅妈一起出来参观了一阵我的新车,这才想起大舅舅还没回来。
“他今儿一天都不在?”我问外婆。
“没有,按说是这会儿回来的。”外婆看看时间,“诶,他也忙,我们先准备着,不等他。”
我跟着看了看时间,想起大舅舅上午的那一顿吼,心里还是有点儿发怵,不由摸出手机给大舅舅打了个电话,却没人接。
“今儿下午我给他打电话他还在家里睡午觉,八成是睡过头了。”二舅舅随口解释,“昨儿晚上好像跟几个朋友打通宵麻将来着。他家里没座机,你把手机打死了也吵不醒他。”
“这孩子,真不像话。”外婆不由嘟囔一句,“念非你上荷塘小区看看去,要是还在睡就直接把人叫过来”
“现在啊?”我又去摸车钥匙。
“快点儿啊,七点钟开饭。”二舅舅叮嘱我一句。
“知道了。”我一扭钥匙发动了车。
从老宅到荷塘花园不过十分钟车程,但一路上堵堵塞塞地还是开了二十多分钟。我到荷塘花园楼下时又给大舅舅打了个电话,依然没人接;我带着纳闷上了楼,摸出备用钥匙开门。
门没反锁,我心说大舅舅一定是睡过去了。
我啪嗒地推开门,尚未回过神来,迎头竟对上赵远琦诧异的脸。
我心里一抽,而赵远琦显然比我还紧张;他只穿着衬衫,下半身还是短裤,光脚穿着拖鞋站在餐桌旁边倒水,一副刚从床上爬起来的架势。
“夏,夏……”赵远琦愣在原地保持着倒水的姿势。
“夏岩呢?!”我冲他吼。
“在……里屋睡觉。”赵远琦把杯子放下了,脸色有点儿苍白。
我没空质问他,鞋都顾不上换就冲进大舅舅的房间。他还在睡,我揪住被子一角猛地用力掀开,一阵暖流扑过来,大舅舅光着身子出现在我眼前。
他蓦地惊醒了,一脸惊诧地瞪着我,马上就反应过来出了什么事:“念非?!”
我抓着被角的那只手止不住地使劲儿抖,我尽量让自己平静,压低了嗓门儿问他:“怎么回事儿,啊?”




29 秘辛(上)

29
我给老宅子那边打了个电话,说市委有事儿大舅舅加班去了,我被医院叫急诊,也没空回去吃饭。
外婆絮絮叨叨地抱怨说唉你们这些孩子,注意身体啊注意身体。
我说知道了,我你就不用担心,大舅舅身体更是好着呢。
大舅舅在对面不爽地瞪了我一眼,我错开他的目光,跟外婆念叨几句就挂了电话。
赵远琦理好了衣衫,领带打得严丝合缝;在我跟大舅舅的注目礼中很是坐立不安了一阵,小心翼翼地道了别走了。
大舅舅胡乱穿着睡衣,心不在焉地坐在我对面沙发上,讪讪去点烟,颇有点儿破罐子破摔的味道。
“你干嘛不告诉我?”我讪讪去问他。
“这事儿我有必要跟你说么?”他扫我一眼。
“我老早就怀疑过,”我望着他,“你还记得我才来崖北的时候,你把我送到荷塘过后跟着他一块儿下楼,还没到车库我就看见你摸人家脖子,没猫腻才怪了。”
大舅舅别过脸:“我就是帮他理理衣服,你就瞎说吧。”
“得,理衣服能理到你那个水平也算不错了。”我向他那边挪了挪,“你跟他多久了?”
他眉头一拧:“我跟他没怎么回事儿。”
“没怎么回事儿你舍得把他往床上带?”我哼了一声,“我早知道他不是什么善茬。”
“你少说两句。”大舅舅吧嗒吧嗒叼了烟屁股,“我跟赵远琦,就这一次。”
我白他一眼:“被老婆捉奸了才说就这一次。”
“我懒得跟你说。”大舅舅回瞪我一眼,“你管好你自己。”说罢正正色,“告诉你,别老揪着这一点不放,我出什么事儿跟你没关系。你是你,你要趁着年轻在外面风流快活,我没意见,但三十岁之前你非得把婚给我结了。”
我有些毛躁起来:“你这是双重标准,凭什么我就要结婚?”
“我这是为你好。”
“为我好?那你怎么不结?”我皱着眉头讽刺他,“夏岩我发现你特别没意思,揣着个大义凛然的皮面,结果什么痛苦都得别人替你承担。你觉得同性恋不光彩是吧?那你有本事就自个儿去找个女人结婚,光棍儿这么多年是做给谁看呢?”
大舅舅大概是听出了我的弦外之音,顿时凌厉地瞪了过来。
我却没有退让的意思:“你就是这么表里不一,才活该被人家记恨人家一辈子。”
大舅舅眼神里一个明灭:“你他妈在那儿瞎说什么呢?”
我冷哼一声:“我说什么你自己心里头知道。”
“夏念非我告诉你你别在那儿混淆视听啊,”大舅舅稍微有点儿激动,“我知道在钟益扬跟白椴的事儿上我都惹着你了,你他妈别拿这事儿来出气。”
“得,你不说钟益扬我倒还想真不起来了,我告诉你你别以为我看不出来啊。”我彻底把话给撩明了,“对钟益扬该用什么态度是我自己的事儿,我犯不着去原谅他,我就是去给自己做个了断;两家的关系已经走到这份儿上,人都没了外公都松口了你退一步会死?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跟钟家别扭着呢,你以为今儿上午那通电话能瞒天过海呢,我看钟垣都想得比你明白!”
大舅舅不可思议地望着我,他皱着眉,保持着有点儿心疼又有点迷惘的模样。
我觉得心里头解气极了:“我说怎么回来就见你跟赵远琦鬼混呢,还就这一次,你今儿是他妈受什么刺激了就这一次?”
我一句话还没说完,左脸颊上就是猛地一阵生痛,大舅舅一拳飞过来,揍得我口腔里一阵淡淡的血腥味儿。
我知道自己说得有点儿过,没敢正眼瞧他,兀自捂着嘴咳。
我们俩沉默着对峙了半晌,他拉了拉我:“行了,疼么?”
我用手沾了沾带血的唾沫星子:“……你说呢?”
大舅舅从茶几上扯了餐巾纸,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擦掉我手上的血迹。
“……你不懂。”慢慢地,他终于吐出一句。

钟益扬的丧事处理得极简单,钟垣前后在崖北待了不到一个星期就要走;中间他有事没事地给我发短信,说得空了出来吃个饭。我东想西想地没马上回话,钟垣又挺不满发短信过来,说你不看我的面子也得看肖雁平面子,那厮在凫州掏小跷地想着你呢,回来请你吃饭是他老先生口谕,回去让他知道你不搭理他他又能三天不上手术。
我说不能吧,上次他打电话到崖北来找我,语气客套得跟接待国宾差不多。
钟垣说他那是气你呢,觉得你嫌弃他了;谁叫你不打声招呼就走了,换的带教还是陆子溱,他点着火箭都撵不上,心里头当然不平衡。
我不禁对着手机失笑,觉得一半儿是真一半儿是钟垣在逗我。我定定神,又给他回了条短信过去,说行吧,回头你上深蓝渔港定个座,那边离二医院近,我下了班直接过来端碗。
当天下午我有空休息,于是趁着白椴站台的空隙把他宿舍里那些衣物鞋袜数尽运到我在橘园的新房子里来。对于搬家这事儿,本来是我在买下新房之前就跟他商量好的,后来一方面因为他忙,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我跟大舅舅的不断磕碰,白椴就一直在他那间小宿舍里委屈着。可搬家这件大事我前前后后跟他念叨了不下一个月,却总不见白椴自己动手收拾东西;有时候我急了顺手给他打个包什么的,却老是被他嫌弃说别碰我衣服,我从凫州到崖北来回就那么几件,明儿还得穿呢,你他妈都给我包起来干什么。
我到白椴宿舍里晃了一圈儿,发现他的东西确实是少,除了几件换洗衣物就是书,整理的时候看的我心疼。我边打包边寻思着回头等搬完了家,我一定给白椴好好儿地置几身新衣服去,人家娶新媳妇儿还得办凤冠霞帔呢,他一个高干子弟海归博士大老远地跑过来跟我也太不容易了。
我边想边乐,操起他小书桌上几本书就往箱子里扔,不留神就从中间飘了张照片出来,我下意识地弯腰去捡,一翻转过来就看到我一张奇傻无比的笑脸。
我稍微愣了一下,终于认出这大概是我七八年前的照片,似乎是我妈还在的时候跟我和钟垣一起去鸠啾山的时候照的;我那时候没看镜头,好像正冲着镜头外的我妈傻乐。照片应该是钟垣趁我不注意的时候偷拍的,那时的家用数码相机只有两三百万像素,照片里远处的风景都有点儿不清晰,只剩我硕大的一个脑袋占据了整个画面的二分之一;我记得同样的数码照应该在我家里也有一份,可我却从来没有把它洗出来过。
我轻轻反转照片,见背面还用铅笔模糊不清地描了个我的名字;字还有点儿嫩,想来是当年留下的。
我不由扑哧一乐,心里跟抗战胜利了似的一阵亢奋。
我又看了看手里的几本书,发现照片是夹在一本动力学里面的。我大致翻了一下,同系列的照片还有大概两三张,被他顺手夹在不同的页码中间。我莞尔一笑,正要合上书时,余光忽而瞄到末页跟封底似乎还夹着一张什么东西。我又轻轻地翻开来,见是一张圣诞卡一样的东西,大概是因为年代久远,有点儿黏在了封底上。
我迟疑了一下,还是没做多想地把卡片打开了。
“我想我这是最后一次送您贺卡,过了这个新年我就永远不再是您的学生。
离开神外并不是因为要躲开您,而是我想我更适合麻醉。
您不用再烦恼,因为我已经不再爱您了。”
卡片上没有收信人和落款,而且看起来卡片本身也并没有实际送出去。
我的手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马上飞快地合上书页,继续在安静的斗室中收拾起来。

我在第二天的手术上犯了个大错误,陆子溱快要缝合的时候我突然弄断了病人靠近肝脏的一根血管,一手术室的人跟着我手忙脚乱。陆子溱在台上没说话,出了手术室直接把无菌帽摔在我身上。
“你他妈以为你是太子爷还是怎么地,仗着自己有几个背景就上这儿来混吃等死了?!肝切你跟着我做了多少次了!还他妈犯这种错误!别以为你在凫州那几下三脚猫功夫能拿到我跟前来显摆,比你天赋过人的学生我见得多了,你这货色老子还不稀罕!”陆子溱噼里啪啦一顿骂完,心里舒坦了转身进更衣室换衣服;换完出来还见我在门口木着,眉毛稍微挑了一下。
“怎么了,说你几句还给我来劲儿了?”他过来捅捅我,“你至于么,大老爷们儿的。”说完脸色稍微和煦了一点儿,“咋了,今儿这是有心事?”
“没有。”我讪讪看他一眼。
“得了得了,我就是说说。”他随手在我背上拍了一下,“你看你这德行,就是欠磨练。”说完,一个人大刺刺地走了。
“嗐,别理他,”路过的洗手护士笑吟吟看我一眼,“他这是看重你才摆这副德行呢,我看他也只有当年带我们院长的时候有这个火气。”
我冲她点点头,自己进更衣间去换了衣服,看看时间刚好到下班时间。于是挠挠头,出医院大门儿就往深蓝渔港去了。




30 秘辛(下)

30
钟垣在深蓝渔港订了个小包间,我去的时候他正背对着门口喝茶;我悄末声儿地靠过去,在他脑袋上恶狠狠揉了一记。
“干嘛呢你这小子。”钟垣回过头来剜了我一眼,“你就是淘气。”
我抿着嘴看他一眼,拉开靠椅坐了问他:“菜点了么?”
“没呢,这不等你呢么。”他说着拿起一边的菜单,“今儿象拔蚌好像是特价,要不咱们来一斤?”
“大白天的吃象拔蚌,你说你□不□。”我忍不住看他一眼。
“你要乱联想我有什么辙。”钟垣一乐,“要不青花蟹啊青花蟹不错。”
“得,象拔蚌跟青花蟹都要。”我拿筷子敲着碗沿跟他报菜,顺手就从裤兜里把烟摸了出来。我烟瘾不大,知道吸烟有害健康,平时抽烟基本上是为了提神;但这两天像是有点儿犯抽抽,没事儿就一根接一根地烧,有时候也没过肺,就为含在嘴里有点儿消遣,心里头才踏实。白椴这老烟枪看了就说,你这说好听点儿叫排遣焦虑,往直了说那就是在装逼。
“行啊那就都要。”钟垣嘀嘀咕咕地跟餐厅小姐点菜。我在自己的座位上眯起眼睛打量他,突然发觉我们这么多年来的相处模式一直不太正常,我甚至难以定位这人在我心目中的位置。我依稀觉得我是应该把他放在父辈的,但又从心底里排斥这种认定。回想起来钟垣平时的脾气算不上好,而对我却是能忍则忍,甚至于有些到了低声下气的地步。我甚至怀疑我是不是有点儿享受这种被宠溺着的感觉,才得以让这老光棍儿一直在我身边游荡。
我正想着,手机又响了,拿出来一看是大舅舅,我懒洋洋地就按下了通话键:“什么事儿?”
“我在橘园。”对方不疾不徐地开口。
我愣了一下:“你……”
“白椴怎么会在你家?”他轻轻地问我。
“你怎么会去我那儿?”我皱着眉头问他,钟垣在对面停下来看了我一眼。
“你还是要跟男人在一起。”大舅舅很平静地叙述着。
“我跟谁在一起跟你有什么关系?你他妈好意思来说我。”我压低了声儿跟他吼,“白椴呢?”
“就在我旁边呢。”他停了停,似乎是往旁边看了一眼。
“夏岩你有点儿风度行不行?”我有些生气了,“先不说他跟我是什么关系,被我请到家里来住就是客人;你当着一个客人的面闹什么闹?”
“我很冷静地在跟你谈问题。”大舅舅的声音确实够冷静。
我眉毛一拧,谁他妈还冷静得下去,掐了线直接就站起来了。
“夏岩到你家了?”钟垣把餐厅小姐晾在一边问我。
“这老光棍儿也想着来我家捉奸呢,操。”我呸一声吐了烟蒂,撂起外套就往包间门外走。
“等会儿,我跟你一起去。”钟垣跟着站起来,把餐厅小姐甩在了身后。

我回到橘园推开家门的那一霎那很是精彩,只见白椴跟大舅舅并排着坐在客厅的长沙发上,中间隔了两三个人的位置,电视很大声地开着而且在放新闻联播。
“回来了?”大舅舅淡淡扫我一眼,下一秒脸色就变了,“……钟垣?!”
我鞋也没换,顺手把外套往沙发上一扔就坐到白椴身边去:“白椴,我大舅有没有对你怎么样?”
白椴轻轻一推我:“没有,我跟他说正事儿。”
我看看大舅舅:“你今儿是来赶人的吧?我告诉你,这儿是我家,我想让谁住就让谁住。”
大舅舅没搭我这茬,眼睛一直盯着钟垣:“你怎么来了?”
“我跟念非约了一块儿吃饭,听说你在这边就一起过来了。”钟垣站在玄关望着大舅舅,“你这是干什么呢?”
“这是我们家私事儿。”大舅舅不冷不热地看钟垣一眼,“你要是记性好,就知道这俩小孩儿一个姓夏一个姓白。”
钟垣深深一蹙眉:“夏岩你够了没有?”
“我才想问你够了没有。”大舅舅脸色一沉,把脸转了过来,“念非,现在说你的事儿。”
“夏岩,这两人是我看着走到一块儿的,他们俩什么感情我比你清楚。”钟垣几步迈进来走到大舅舅面前,“再说这是两个成年人的事儿,你这么干涉有意思么?”
“这不关你的事儿!”大舅舅有点儿火了,“作为一个长辈,我就是不想我们家的小孩儿走得这么辛苦,你他妈凭什么在这儿指手划脚?你还敢说你是念非的大伯?钟垣我告诉你你少他妈拿这种话来恶心我!”
“辛不辛苦是他们自己要处理的事情,日子是他们自个儿在过。”钟垣稍微没那么急躁,“又不是小学生谈恋爱,他们俩都这么大了有自己的分辨能力;你要是硬把念非往回拉,难受的还是他自己。”
“我没有把他往回拉。”大舅舅暴躁起来,目光同钟垣直视,“我知道他是同性恋,我知道性向这事儿改不了。我他妈没让他改!”他说着停顿一下,气稍微顺了顺,“我早就是这个说法,你私底下爱跟谁好跟谁好,但婚必须得结,这事儿没得商量。国内还没开化到那个地步,他要跟男人厮守,先得给家里外头一个交代。”
钟垣沉默了一下:“你这还不是害他,没感情结什么婚。”
“谁跟你说结婚要感情了?”大舅舅冷笑一声,“合两姓之好,上以示宗庙下以继后世,结婚从来就不关感情一毛钱的事儿。”
钟垣不由发出一声嗤笑:“你自己都没做到的事儿,凭什么要别人替你做?”
大舅舅整张脸都皱了起来:“钟垣。”他只开口叫了一声,余下的便什么也没说,只是瞪着对方,但脸色已经很难看。
“你好好儿琢磨琢磨你当初为什么不结婚,别只想着拿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儿来压小孩儿。”钟垣斥责道,“我又没说错什么。”
大舅舅怨毒地看他一眼:“没记错的话你也一直没结婚。”
钟垣几乎要跳起来:“我跟你不一样!”
“你他妈到底哪儿跟我不一样?”大舅舅指着钟垣的鼻子骂,“我看你哪儿都跟我一样!”
“你胡扯!”钟垣面红耳赤,“我敢在二十年以后娶夏薇薇,你呢,你又去娶谁?”
“我告诉你你少在我面前提薇薇!薇薇就是被你给毁的!”大舅舅一下子就站起来了,一只手大力揪住钟垣衣领,“你明明,你明明就是……”
我见他们两个人的脸都扭曲得可怕,几乎要有獠牙长出来,急忙站起来走了几步拽住大舅舅:“行了你们俩别闹!”
“你别拉我!”大舅舅愤然甩臂,一只手仍然不放开钟垣。
“我不是!”钟垣猛烈挣扎,眼神凶狠,“我爱夏薇薇。”
我不由瞪他:“你别来劲儿!”
“你不爱!你他妈根本就不爱!”大舅舅暴躁地抬手,钟垣伸手去格,五指狰狞;我尚来不及反应,大舅舅脸上已经被钟垣揍了一下。我下意识地把大舅舅往后扯,但他却狠狠地甩了我一下,又扑上去要揍钟垣;两个人势呈水火,忽而听到“蹦”的一声,不知是谁的纽扣蹦到了地上。
我打了个踉跄,听见白椴叫了声“非子”,我跟他对看一眼,飞快地扑上去,一人按住一个。我拖着大舅舅死命往后面拽,嘴上不停地骂:“你们两个烦不烦你们俩?”
“不行,夏念非你给我揍他!”大舅舅边推我边吼。
“行,你揍我,你揍我我喜欢的还是夏薇薇!”钟垣在白椴的钳制下狂躁地喊。
我用尽全力把大舅舅摁在沙发扶手上,对着钟垣那边大骂:“都他妈给我消停点儿!生怕别人不知道你们当年那点儿破事儿是吧?!”




31 静好

31
钟垣离开崖北那天下着点儿春雨,大舅舅要去给一个新设的市政工程线剪彩奠基,在雨水中颇有些阴郁。
我用白班跟同科室一个本科生换了夜班,心里有些不大痛快地开着车去送钟垣。开到东崖横街时钟垣他妈正撑着伞迈出来送行,不留神瞄见了我,当下就惊喜起来,但仍然是一副怯怯的样子,像是生怕吓跑了我。
“以后你在崖北,没事儿也到东崖来看看我爸妈吧,现在家里光剩他们老两口也怪冷清的。”钟垣上车后跟我开口道,“他们是真喜欢你。”
我一侧头就看见钟垣嘴角上的淤青,顿时没有了说话的兴致,慢慢看他一眼,又收回了目光。
钟垣不禁讪笑了一下,抬起几根手指摸了摸嘴唇:“……夏岩那老王八蛋下手太重。”
我抓着方向盘平视前方:“我看你也揍得挺带劲儿啊。”
钟垣把手放下来,声音稍微收小了点儿:“那也是他激我。”
我无声地笑了一下,没吭声。路遇红灯时我停下车来盯着雨刮看了半天,终于静静问他:“那他当年对你……”
“这事儿你得问他。”钟垣无奈地把脑袋靠向了一边的窗户。
“他肯跟我说才怪呢。”我斜瞄他一眼,“你没看见你们俩昨儿那副模样,真跟共叙旧情似的,我都看不下去。”
“你知道什么。”钟垣难得骂骂咧咧地把脑袋又往窗户的方向转了转。
我们俩之间又沉默了一阵儿,钟垣终于慢慢把头转了些角度回来:“我们年轻那会儿跟现在是真不一样……夏岩要是放在今天,可能早就找到伴儿了,也不用一个人遮遮掩掩这么多年。”
我不由笑了一下:“你就是说要是放到今天,你没准儿就是我大舅妈?”
“我不是这意思!”钟垣有点儿恼怒地瞪我一眼,“你那是什么思维。”他停顿了一下,他突然侧头看我,“念非,我是真喜欢你妈。”
我也跟着停了一下,当下岔开话题:“你小心点儿啊我告诉你,但凡像我这样有恋母情结的小屁孩儿,生平最讨厌的事儿就是听到别的男人说喜欢自己的妈。再说我们家就属我妈跟我大舅舅长得最像,你要是真喜欢这个调调,凑合凑合跟了夏岩也不错。”
“……你这嘴巴就是讨厌。”钟垣叹了一声。
我无声地笑了一下,话题就此终了。
我送他到了机场,又一块儿去寄了行李。临到安检门时钟垣心头似乎有点儿慈爱爆发,动作轻缓地帮我理了理衣领子:“我每年过年回崖北一趟,你好好儿照顾好自己。白椴那孩子人不错,跟你这么多年也不容易,对他好点儿。”他停了一下,“不管夏岩怎么说,结婚这事儿我是不怎么赞成。”
我笑笑:“这你放心,我要是结了婚白椴第一个把我劈成两半儿。”
“我猜也是,”他看看表,“我得走了。”
“诶,”我点点头,看着他转身,心头突然动了一下,“钟垣你等会儿。”
“什么事儿?”他回头看我。
“你对我大舅舅怎么想?”我梗了梗脖子还是问了出来。
“没怎么想,你他妈一天到晚瞎想些什么呢。”他骂我一句转了身,忽而又转了回来,“我不是看不上这人,我挺认真想过……可我是真不适合,性向这事儿……说不清楚。”
“……哦。”
“这事儿你别跟他说。”钟垣想了想,最后叮嘱一句。
“知道,你走吧。”
他挥挥手,慢慢迈向了安检门。
我目送他的背影远去,在他通过安检的时候掏出了手机给大舅舅打电话。起初是响了几声没人接,我正要挂电话时却又被接起来了。
“喂,干嘛呢?”我开口问道。
“小夏吧?他这会儿不方便接电话。”手机那头传来的是赵远琦的声音。
我眉毛一挑:“他手机怎么又在你这儿?”
“书记这会儿正在台上讲话呢,我替他看着手机。”赵远琦压低了嗓门儿挺有礼貌地跟我解释,“有什么事儿我帮您跟他说。”
“没,没什么事儿。”我有点儿结巴,“那什么,你们忙,打扰了。”
“哪里,没有的事。”他轻轻笑了笑,“那再见了。”
“……靠。”我在对方没有听到这个字前,狠狠掐了线。

白椴在夏天来临之前得了一场重感冒,高烧低烧不断,盖了三层棉被躺在床上,鼻炎也跟着严重。白椴他们医院的内科主任说主要原因还是水土不服,给开了三天的病假,连着周末一共是五天,家里来探病的人就没断过。刚开始白椴还要翻着白眼儿跟人介绍,说这是我们家房东夏念非先生;到后来自己也没了力气,躺在床上由着他们医院的护士小姐们排队参观我,爱谁谁。
周末的时候步步跑到我家里来玩,我一边接他进门一边随口责备他说我家里躺着老大一个病人呢,你这小兔崽子还挑这个时候过来添乱。
步步晃了晃手里的塑料袋:“我就是听说你们家的人病了,这不给你买生姜来着。”
我拎过来一看果然是一小袋生姜,不由对他刮目相看:“哟,看不出来还挺懂事,谁叫你来的?”
步步边进厨房边答应:“大伯。”
我一愣:“大舅舅?”
“嗯,昨儿晚上回老宅来跟我暗示了半天来着,我一听,不就是想叫我来你这儿看看嘛,说得忒含蓄。”
我心下纳闷,也没吭声儿,跟着步步进了厨房。我见他找小煎锅,知道他想弄姜茶,于是也跟着帮忙洗起了生姜,切片儿找茶叶。
步步烧开了水把生姜片儿扔进去,随口叫我:“哥。”
“什么事儿?”我也随口答应他。
“你是同吧?你跟屋里那个谁。”他扭头盯着我,我不由被吓了一大跳:“谁跟你说的,别瞎猜啊我告诉你。”
“得了你别糊弄我,我还不知道。”步步看我一眼,“我就觉得你跟大伯都是,不过大伯我没敢问,就敢问你。”
“你这什么眼神儿啊。”我瞪他一眼,也没回答。
“我还不就是问问,要是没问对你也别往心里去。”他转过身又去忙活,“我就想说,你要真是同也没什么不好,至少我在这事儿上面特看得开。我们学校里也有,我一哥们儿的哥们儿就是,平时在一块儿玩也没觉得怎么样。你要真是,我还能替你瞒着家里。”
我不由一笑,伸手过去揉了揉他头发:“你这孩子人小鬼大的。”
“不小啦,今年都十六了。”他挺鬼祟地转过来捅捅我,“诶,一会儿我要去看看你那相好,大伯说长得跟妖精似的。”
我皱眉佯怒:“他也好意思跟你面前说这话。”
“得了,他没吵吵着让你结婚就算是积德了。”步步看我一眼,“你没记得你刚回来那会儿他一天到晚寻思着跟你物色对象。”
我笑了一下,没搭他这茬,想着大舅舅那副死鸭子嘴硬的德行,心里头不由温暖了一下。
小半个小时后步步跟我弄好了姜茶,步步如愿以偿地端着小煎锅上楼去看了白椴。白椴低烧刚退,躺在床上还有点儿神志不清;步步挺好奇地一个劲儿盯着床上看,尴尬得我恨不得把这小孩儿扯下楼去。我赶步步出门儿的时候他带着一脸兴奋劲儿捅我:是挺好看,我要是同我也喜欢他。
“谁他妈要你是。”我笑着骂了他,一脚把这孩子踹出了门。

白椴彻底好起来的时候崖北已经步入了初夏,我跟他带来崖北的行李都不多,换了季就有一大堆物件需要添置。每逢周末我们俩都有空的时候就会一块儿上街扫货,大包小包地搬过来塞满房间。
白椴是个在某一方面特别敏感的人,不想靠着我花钱。有一阵子他坚持要把工资卡交给我,我拿了就直接塞到CD盒里;过了阵儿他又不乐意,说只有人家妻管严才上交工资卡。我哭笑不得,说行行,都依你都依你,你每个月把工资卡交给我,吃我的住我的,然后我每个月给你发零用钱行不?白椴说行,只要你不克扣我。于是我每个月都把白椴工资卡里的钱取出来,变成他的零用钱再交给他。白椴没事儿就靠着床头数钱数得挺开心,脚丫子大张着说诶非子我又存了多少多少私房钱了,你他妈别想欺负我,这会儿我就算是离家出走也养得活自己。我边剔牙边说行啊行,咱家媳妇儿真能干,存私房钱也这么出类拔萃。白椴鼻子里一哼哼,说那当然,也不看看我是谁。
我跟大舅舅的关系一直不冷不热,多数时候见面他身边总是跟了个赵远琦,恭恭敬敬若即若离。初秋的时候大舅舅身边换了个歪瓜裂枣的小个子,我看着有点儿不顺眼,问他赵远琦呢,大舅舅淡淡看我一眼,说小赵升了半级,这会儿在目督办当处长。
我撇撇嘴,终究是没说什么。
赵远琦升了官没多久,我跟洲邦的院长副院长骤然之间就熟络了起来;主要原因还是夏书记工作重心有变化,主力扶持崖北公共医疗卫生系统。我跟洲邦的人私底下约出来搓了几回麻将,一来二去地搓出了默契搓出了感情;冬天来临的时候,我正式对洲邦进行持股,所占份额并不大,不过按大舅舅的话说,来日方长来日方长,我都没急你急什么。
这一年韶光甚美,岁月静好世态安稳,几乎让人忘却了烦恼。直到有那么一天,崖北飘起了鹅毛大雪,我喜气洋洋地拎着饺子皮下班要跟白椴一块儿过小年;回家后只见白椴沉着脸坐在沙发上发愣。
“怎么了你?”我过去揉揉他脑袋。
“我妈今儿下午从凫州打电话到我单位来了,”他微微抬起头,“她叫我回家过年。”




32 再临

32
白椴有些担心,但他担心的是另外一回事儿。
“你说会不会是我爸出了什么事儿?”他有些凝重地转过头来。
“说什么呢,大过年的。”我拍拍他。
“没有,你想这事儿。”他抿了抿唇,“我从凫州跑出来这么久,我爸一点儿动静都没有;这回还是我妈给我打的电话。我就怕万一是我爸出了什么事儿,我妈瞒着我。”
我伸手去揉揉他头发:“没那么复杂,你爸这是不好意思跟你开这个口。”
他瞪我一眼:“你知道我爸不好意思?”
“你爸当初把事儿做得那么绝,现在也不好说软话。你家是你爸管事儿,没你爸的意思,你妈能偷偷叫你回去?你就是他心头肉,跟人跑了快一年了,他心里头不憋屈才怪呢。”我把他脑袋摁在我肩膀上,“再说你爸那身子骨能直接去跑铁人三项,能出什么事儿。”
白椴被我逗得一乐,像是有些安心地在我肩头蹭了蹭。
“反正你别怕,这回你爸心里肯定已经软了。”我靠着他,“我跟你一块儿回去,等你把你爸安抚好了我就上门儿去提亲。”
“提什么亲呢,谁稀罕你提。”他不屑地哼了一声,脸上带着几分喜气。

我跟老宅那边提了提今年过年要回凫州,外公第一个不愿意。我没提白椴这茬,但确实也有点儿事要回去处理;一是要拜祭我妈,二是洲邦这边要融资,凫州那边就有不少不动产需要脱手。我妈的事儿在外公心头是个结,他一听就不吭声了,眼圈稍稍有些泛红,说你记得去放向日葵,你妈小时候就喜欢向日葵。
大舅舅似乎是看出了点儿眉目,当着一大家人的面也没说什么,晚上一块儿出门回家的时候语气骤然深邃,说你现在要怎么过日子我已经管不了你,但在你外公外婆有生之年别再跟我出什么岔子。
他眼中明灭了一下:这种关系,现在本来就见不得光。
我哑然了一下,笑着说你真悲观。
他瞪我一眼,淡淡扯开了话题,说有空替我去看看老何,拎点儿烟酒什么的过去,人家以前也没少照顾你。
我拍拍他,说行。
我在崖北提前一天吃过了团年饭,拉着白椴赶飞机回凫州。下了飞机我跟白椴分头走,我把他送上出租车,稍微叮嘱了几句,又自觉自己说的全是废话。白椴拍拍我:“行了,别整得跟神经病似的,我自个儿的爹,我自己最了解。”
我点点头,隔着车窗握他的手:“反正你回了家伶俐点儿。别老是让你爸打,你说你都快三十的人了,老人家打着也累。”
“知道。”他白我一眼。
“我也特疼。”我絮絮念叨,“从今儿起谁打你我跟谁拼命。”
他隐隐一笑,特别赏心悦目。我趁着司机不注意,飞快地在他手背上亲了一下,他瞪我一眼,抽开手让车开走了。
我打的回了自己的家,除却厚厚的灰尘,家里的一切都好像没有什么改变。我站在老房子中间唏嘘了一阵,终究还是觉得满屋的尘埃有点儿碍眼,打电话给物管公司叫了保洁人员上来打扫房间,自己抓着钥匙下楼。
这是我很长一段时间里的第一次从自家楼上往下走,这突然让我产生了一种还留在凫州的错觉。我习惯性地出了单元门就往车库入口走,竟有一种久违的兴奋感。我摸出车钥匙打开了被我闲置得脏兮兮的沃尔沃,扭燃发动机,下意识地就朝着凫大附院的方向开去。
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凫州这座城市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连附院门口油条摊老板养的大黄狗似乎都没有老去;这样熟悉的风景,却不知为什么给我一种伤心的感触。我进附院时门诊部人潮依旧,急诊值班的小医师是我本科时候的学弟,见了我还没反应过来:“夏医生,今儿外一是您值班哪?”
我哭笑不得:“嗯,是我。”
“哦,”他又把头埋下去写医嘱,“刚刚急诊科有个胸腹联合伤送到你们外一去。”
我忍住笑答应了他,转身往外一的方向走,还没进电梯就遇上了外一的护士长,十指抓得我肉疼:“小夏!你怎么回来了?”
我笑笑:“张护士,我回来过年。”
她又惊又喜:“哎呀呀,你说你,你说你……真是,不说一声儿就走,不说一声就回来!”她有些激动了,使劲儿抓住我,“走走走,我带你去看肖医生。”
我跟着她一路小跑:“肖老师还好吧?”
“就是你,你走那会儿把他难过死了!”护士长瞪我一眼,“不过这会儿挺好,肖医生要结婚了,你回来正好吃喜酒。”
“结婚?”我不禁一乐,“他终于把自个儿给弄出去了?”
“嗐,什么话!”她笑盈盈瞪我一眼,伸手推我进办公室,“去去去,给你师傅磕头谢罪。”
我差点儿打了个踉跄,站稳了看向前方,只见肖雁平手上保持着写医嘱的姿势,双目圆瞪看着我。
“肖医生,您看我把谁给您带来啦?”护士长拍着我哈哈大笑。
肖雁平仍是两只眼睛睁得圆圆地直视着我,脸上不见一点儿表情。
“肖雁平?”我不自在地上去拉拉他。
“夏,夏念非!”他好像是终于还魂过来,蓦地站起来,一手扯着我一手指着我鼻尖,“你,你你你……”继而委屈地一皱眉,“你好意思回来!你这死孩子,你,你好啊你……”
“诶……我那时候,我那时候是……”我不知为什么有点儿磕巴了,心里头又憋屈又高兴。
“你回来了?”肖雁平眼圈儿一红,却还是狠狠瞪了我一眼,“哦,你还好意思空着手来?”
“我这不刚下飞机就来了,”我伸手去揽他肩膀,嘿嘿直乐,“您别气啊,今儿晚上我就到凫山饭店订好座儿给您请安行不行?”我回头向外一护士长豪气地一挥手,“今儿晚上咱外一上上下下我全请了!”
“小夏你大老远的回来,哪儿能让你一到凫州就请客!”护士长嚷嚷着,“肖雁平,你是要当新郎官的人了,今儿这顿饭怎么说也是你请!”
我笑呵呵把肖雁平一揽:“怎么回事儿?我刚回来就听说您老人家把自己给嫁出去了?”
肖雁平顿时从刚刚那阵儿委屈的情绪中醒悟过来,对着我眉开眼笑:“你又听谁瞎说,结婚还早呢,真正办下来得是五一的事儿了。”
“那不也快了,就这半年的事儿。”我揶揄着他,“谁啊?”
“就是那谁。”肖雁平有点儿不好意思。
“谁?”我还乐呵着。
“余烨嘛,去年这时候到我们这儿住的院。”肖雁平笑呵呵地,“从南益那边儿嫁过来。”他一回头看了看那护士长,“行了别跟那儿偷着乐,今儿晚上凫山饭店我请了,还带上余烨,行不行?”
我蓦地呆在原地,就跟有谁从头到脚给我浇了一盆冷水。
“少废话,赶紧去订座儿!”护士长笑嘻嘻地帮忙拎起了桌上的座机听筒。

看到余烨时我想我是彻底懵了。对面的女人温柔婉约,还真是那个云鬓堆鸦的余烨。
外一一群小护士围着我叽叽喳喳聊八卦,将肖医生的罗曼史翻出各种花样灌输给我。抛开护士们口中天花乱坠的言情套路不谈,我大概知道余烨是在去年初夏又从南益回到凫州,并从那时候一直待到现在,留在凫州一个小学里当英语老师。
“我不骗你们,”肖雁平气得对一帮护士们跳脚,“真是她追的我,真是!”
“你少来,我作证!”护士长毫不留情地抨击道,“小余去年在我们科住院那会儿你就看上人家了,恨不得一天去查八回房,别以为我们看不出来啊。”
“你瞎说!”肖雁平红着脸否认,一手拉着余烨,“余烨你自己说。”
一年不见,余烨温婉依旧,半掩着嘴唇偷乐:“行了行了,是我跟家里吵着要回凫州来着。”
“就是嘛。”肖雁平一阵得意,“跟你们说那会儿不是我看上她,是她看上我……”
“你放屁,你那会儿充其量就算个两厢情愿。”护士长翻着白眼儿,“我还不知道你?小余住院那阵子你还扣着人家病例不放,故意延长人家住院时间来着。”
“这事儿我知道,小余出院那天早上肖医生还挨了主任的骂。”旁边一个护士跟着帮腔。
“我不跟你们说。”肖雁平饮恨坐下。
“小余你说,肖雁平那会儿是不是跟块狗皮膏药似地死粘着你?”护士长凑过去八卦。
“没有……”余烨有些不好意思地斜瞄肖雁平一眼,“其实我也觉得他这人不错。”
肖雁平威风大振:“你们看你们看。”
“谁问你!”护士长带领护士们发出一阵嘘声,谁追谁的话题到此告一段落,外一全体医护人员接着喝酒吃菜。
饭桌上我坐肖雁平旁边,跟余烨中间隔了个座。在一片嬉闹声中我知道这是极幸福极美满的一对,但我仍然止不住用余光去瞄那位美丽又神秘的女子,觉得有种什么情绪在我心里漂泊。
肖雁平喝得有点儿高兴,酒过三巡的时候开始拉着我详细分析他跟陆子溱之间的种种差异性,笑得外一的医生们眼泪横飞。饭局散掉之后余烨站在门口送客人,我走在最后一个,不留神对上她明亮的目光。
“小夏,我有点儿事要跟你说,你来一下。”她神色间少了几分羞怯模样,温婉有力地拉住了我。




33 张源

33
肖雁平喝醉了稍微有点儿迷糊,余烨手脚麻利地跟我一块儿把他扶上车休息,在凫山饭店小茶坊找了安静的一隅陪我坐下。
“是张源的事儿。”她微微笑了一下,在包里翻了张小信封出来推到我面前,大小类似于过年时装压岁钱的红包。
我迟疑了一下,摸摸信封,很薄,似乎只装着一张纸。
“他回南益后手机号被换掉,一直联系不到你。”余烨看着我,“他知道我要来凫州,说要是在这儿见到你就把这个交给你。”
我眉头蹙了一下,突然对那个信封产生了一种恐惧感。我像是愣了很久才把手放在信封上,狠狠撕开,只飘出一张普通的信笺纸。
我把信纸展开,用双手抚平,嘴唇以极慢极慢的速度翕动着将上面的字念了出来:
“非子,我想我是记不起来了。
你如果还是相信我,一定记得给我打电话。
139*****283。
张源于南益。”
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我鼻子像是发酸了。
“张,张源是你什么人?”我双眼盯着信纸,不自觉地问着余烨。
“他不是我什么人。”余烨静静地说,“他来南益之前我们根本不认识,后来是我们两边的家长安排着我们俩相亲才知道有这么个人。”
“相亲?”我被这两个字从哀伤的情绪中稍稍抽离了一些出来。
“我有个叔叔在云南当营长,这事情就是他安排的。”余烨慢慢抿着嘴唇,“我以前在南益认识了一个人想嫁;但是家里没同意,就带我见了张源。我跟张源处了一段时间,双方都不喜欢,但两边家里都盼着我们早点结婚。”她说到这里稍微停了一下,目光移向窗外,“正好去年春节前我想嫁的那个人自己结婚了,我那会儿心里难过,就跟家里说我想通了要跟张源结婚。”
我在心里稍微了然了一下。
“我觉得那时候我可能把他逼得有些难办,他就跟家里提说旅行结婚。我爸妈给我们订的是去马尔代夫的团,我们俩没去,到了机场就直接飞来凫州了。”
“你跟张源结婚了?!”我不由瞪了她一下。
“没有。”说到这儿余烨不由笑了一下,“我跟他说好了不结婚,他为了骗过家里放我们俩出来,自己打办证电话办了张假的结婚证。”
我不由跟着乐了一下,觉得这事儿办得挺有张源的风格。
“我家在南益是开桃园的,我师范毕业就帮着我爸做事,也没工作压力。那时候单纯是想出来散心,张源上哪儿我就跟着上哪儿,谁知道一来凫州就被车给撞了,这才认识的肖雁平。”余烨温柔地笑笑,“这也算是因祸得福吧。”
我望着余烨一脸恬静的模样,不忍再说什么:“肖雁平这人不错,你跟着他踏踏实实过日子。”
“这我知道。”余烨点点头,“我以前是不懂事。当初要不是我闹情绪,张源也不会被逼着假结婚。”
我跟着她笑笑,本来想祝愿她余生幸福,张张嘴却还是把话题给拐了弯:“那张源,现在怎么样了?”
余烨脸上的笑意收敛了一下:“我一直不怎么知道他的事情。去年从凫州回南益时有武警全程护送,我是真的被吓到了;后来听我叔叔说才知道他当年好像是缉毒卧底。他转业之后本来被安排在检察院,出了去年的事情以后又换到了国税局。”
我下意识地又瞄了手上的字条一眼。
“我也不知道你们之间有什么误会……”余烨试着劝我,“不过你们这么多年的旧知,能有什么事儿呢。我看他一个人在南益也急得难受,你有空还是跟他联系联系吧。”

回到家时我的房子已经被打扫得一尘不染,我缩在沙发一角反复研究张源的信,说不出心里是个什么滋味。
“我想我是记不起来了。”
我盯着这一行字发愣,觉得我就像真切地看到了张源的脸,眼神极认真极努力,空空如也。
我不知发了多久的呆,忽然听到手机骤响。我手忙脚乱地去接电话,听筒那边传来白椴的声音。
“一个人在家呢?”他懒洋洋地问道,带着点儿不可思议的安详感,让人觉得似乎整个世界都暖和了起来。
“我是一个人在家,不然还跟谁?”我笑了一下,“你回家了?你爸怎么样?”
“他刚睡。”白椴忿忿跟我说道,“我跟你说,这次回来他一句话都不搭理我;整个饭桌上就我妈一直跟我说话。”
“哦?那你妈都跟你说什么?”我笑着问他。
“还能有什么,就问我在崖北是怎么过的。我看我爸不是一直没好脸色么,就全按照实话说,说我跟你住一块儿呢,你还天天送我上下班。”白椴嘿嘿直乐,“你没看见我爸那表情,一眼一眼瞪我。”
“诶诶你别太过火,”我边笑边说他,“你爸肯让你回家已经不容易了,你再这么闹,回头又把你爸高血压给气出来。”
“我知道,我心里有数来着。”白椴收敛了一下,“我知道他不是真生气,他要是真气了一般都直接操家伙,哪儿会跟我来这么温柔的。”他叹了口气,“我估计他也知道,他儿子这一辈子也就这样了。”
“哪样?你跟了我还不好?”我一本正经地说,“鲜花儿都愿意了,牛粪还跟那儿嘀咕什么呢?”
“你才是牛粪呢。”他恶狠狠地骂我一句。
我跟他调笑了一阵,听他笑语晏晏,知道他这次回家没受委屈,心里也跟着安生了不少。我本来想跟他说说张源的事儿,想了半天开始没有开口。我不想让他再牵扯进这事儿,白椴是意气风发的麻醉科副主任,是我的爱人;不管过去如何将来怎样,在当下他就该被我呵护着没心没肺地快乐,这样就够了。
我到浴室去洗了把脸,想趁着脑袋清醒给张源打电话,这时候大舅舅的电话又插进来,嘱咐了一大堆乱七八糟的注意事项,最后不忘提醒我去看望何局长。我被这套事儿弄得一阵心烦意乱,脑海中骤然浮现小西厢那个混乱的夜晚,记忆如丝般无限缠绕。我小资兮兮地坐在阳台上吹夜风,一手烟一手酒,苦大仇深荡气回肠;夜至深沉时我终于给了自己一记爆栗,收拾好心情爬上床睡觉。

第二天是年三十,白椴继续窝在军区院子里尽孝;我按照大舅舅的指示,拎了烟酒年货上何局长家去拜年。
何局长家人潮如织,拜年的不少,客厅一隅还有几个亲朋好友围成一圈儿搓麻将。我跟他在书房聊了几句,说的全是场面话,并不十分投机;临别时我终归是放不下那个心结,克制情绪地看他一眼:“何局长,我还想问问,就是那天的事儿……”
何局长了然地看我一眼:“你是想问郭一臣死的那天?”
我讪笑:“我就是问问,您要是不方便讲……”
他笑笑:“核心内容是不方便,不过抓捕过程还是可以讲一下的。”他闲闲坐在书房的老板椅上,“这案子跨省跨国,上面有专案组,我们市一级的警力系统根本就吃不下来。武警那边有专门的人在盯张源,那天我们局里是下午接到的行动命令,说张源在凫大附院外面被人直接拖上车绑走了,我们这边一路跟踪到小西厢去抓捕。”他慢慢注视着我,“这中间我们一直在寻找最合适的时间平衡点,既想找到郭一臣的落脚点又想营救人质。其实本来应该在张源被带进屋子以前就动手,但那会儿警力没跟上,失去了活捉的机会,最后只能选择包围喊话,然后击毙。”
我心里一悸:“张源被郭一臣的人绑架去小西厢?”
何局长一点头:“是这样没错。”
“他是警方的内线,还是他……”
“这我不能说,你最好不要知道。”何局长淡淡看我一眼,“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已经比新闻详细多了。”
我不由愣在沙发上沉思起来,像是有块冰正顺着我的胃慢慢下滑。何局长缓缓起身,有些慈祥地拍拍我脑袋:“行了,这事儿也算是过去了,别老去想,人得向前看。”

我带着些焦躁走出何局长的家,日光懒散,照得人心神不宁。我把车开到琵琶河边上,见到河堤上有四五个十多岁的小孩儿围在一起踢一个破瓶盖儿,眼神明亮笑容放肆,童稚的脸上布满灰尘和汗水。我想起我跟张源、郭一臣三个人也曾经很多次并排着蹲在这河堤上,逃学打架学抽烟,吹牛聊天晒太阳。
我把车窗放下了一半,对着微润的河风抽烟,视野在不知不觉中渐渐模糊起来。我对着河堤上那几个青春年少的剪影费力地又从口袋里摸出那张信笺纸,纸的边缘已经被我揉得有些发卷;我飞快地抽完最后几口烟,摸出手机来照着张源留下的手机号拨了出去。




34 凫州,再见

34
我大年初二到凤凰山去拜祭了我妈,余下的几天里则三天两头往唐睿家跑,理清了要卖要典当的不动产和股份,授权委托书统统签好,只等放完春假出手融资。我双手抱着茶杯看唐睿在电脑面前帮我打律师函,才突然发现这人跟了我这么多年,一直以来都像是我的左膀右臂,心下忽而有点舍不得;于是我半开玩笑地跟他调笑:“唐睿,要不你过了年跟我一块儿搬到崖北去?我让你当洲邦的首席法务。”
他笑着看我一眼:“怎么可能,我在凫州有家有业的;再说你也不能靠着我一辈子。”
我对着袅袅升腾的水雾自言自语:“我以前是没觉得,直到这会儿手上的东西要一样一样卖出去了,才知道我这是真要走了;这么一想就老觉得心里头空落落的。”
唐睿一本正经地看看我:“你这是对独自承担责任的一种恐惧,典型的。我也没想到你会想去倒腾民营医院。”
“嗐,我估计我这人就是闲不下来,非得弄点儿什么事儿心里才舒坦。”我呵呵一乐,“等我控了股,我就把附院那爷几个统统挖到洲邦去。钟垣就不说了,必须的;肖雁平我牺牲色相能努力一下;李学右到时候肯定退休了,我就给他提供一个发挥余热的机会……”
“得,你就穷折腾吧。”唐睿嗤之以鼻,“凫州跟崖北隔着多远哪,你这挖人得费多大劲儿;办医院又不是卖菜,够你操心一辈子的。”
“人活着到哪儿不是操心啊,”我笑着叹了口气,“诶,总比洗钱好。”
唐睿跟着笑了一下,知道这话题有点儿触到我的逆鳞,没再多说什么。我出神地跟着他看了一会儿律师函,不由傻愣愣开口:“唐睿,你相信张源是真失忆么?”
唐睿手上的动作停下来:“事到如今,其实他没必要再骗你。”
“要搁以前,他说什么我都信。可是到现在,一想到他什么忘了,我……”我蹙了一下眉头,“我告诉你,我真的……你不知道,他曾经亲口在我面前……他亲口跟我说他喜欢郭一臣,他不能忘……他怎么能……”我鼻头有点儿发酸,恍惚中觉得现实和过往一个劲儿在我眼前交替。张源在电话里的声音沉静冷寂,回忆着一些仿佛来自于别人身上的故事。郭一臣在小西厢把我们从小到大的事情全跟他说了,却独独隐瞒了张源喜欢他的事儿。
没了回忆的张源让我觉得一阵可怖,他平凡认真碌碌无为,甚至让人分不清真假。郭一臣至死憎恨着这个或许曾经深爱过他的人,我十分讨厌接受这个事实。
“你要是不信他,你也不会给他打电话。”唐睿缓缓看我一眼。
“我宁愿他跟我说他其实什么都没忘,”我讪讪低眉,“我宁愿他说是他让警察包围的小西厢,我……”我像是有些难过,暴躁地抓了抓自己的头发,“他要是什么都还记得,他就是亲自开枪毙了郭一臣他还是张源……我就是不爱看他现在这个窝囊样子,我就是不爱听他在电话里跟我扯什么国税局的破事儿。他还跟我说有空上南益去玩儿呢,谁他妈想去玩儿?”我哽了哽,“他们俩一个死了,一个把什么都给忘干净了……留下我一个,真他妈的难受。”

初五,我专门花了半天时间开车到凫州一个市辖县郊区的监狱去,想看看谢锦和;临到探视了却被狱警通知说犯人不见。我讪讪在监狱门口立了一会儿,正要走时被一个狱警叫住,说犯人想跟你通电话。我跟老谢隔着电话线问候了一阵,谁都没有提到钱庄账簿的事儿,可双方都觉得尴尬。老谢的声音变得有点儿哀凉,似乎连笑声中都带着几分刻薄;他说现在的监狱管理不错,他在那儿血压还降下去了,就当是来养老。我跟他客套一阵,终究是觉得没有滋味,讪讪道了别;临收线前他稍微停顿了一下,话语中带着点奇特的笑意说,小夏,最后跟你说一句,人得活得踏实。
我突然全身都抖了一下,说知道了,然后仓皇地挂了电话。

初六,钟垣从崖北过完年回凫州准备上班;我背着白椴跟他约出来吃了顿饭,聊一些无关痛痒的话题。一段时间不见,钟垣的抬头纹又深刻不少;而他在医学院也已经快升为教授,叫人深深地不忿。
“跟你说个事儿,你在凫大当教授也就再当一年。”我皱着眉划拉刀叉,“我在崖北已经快有自己的民营医院了。”
“你这是挖人的态度?”钟垣抬头看我一眼。
“你爱来不来。”我白他一眼,“反正你爸妈在崖北老了没人管,别指望我会去照顾。”
他一只手伸过来捏我的脸颊:“你这小孩儿就是在这种时候忒不可爱。”
我不耐烦格开他的手,哼哼唧唧:“……你要是来,就是大外科主任。”
钟垣呵呵一笑,手收了回去,脉脉盯着我。
“别跟那儿傻笑。”我又一皱眉,“本来就够老了,还老给我看你脸上的褶子。”
钟垣会心一笑,低头继续切肉。我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冷不丁开口:“那什么,回了崖北你给我离白椴远点儿啊我告诉你。”
钟垣猛地一抬头,神色间带着点儿诧异:“怎么,你……”
“得得得,”我抬抬下巴,“我就跟你提个醒,你要是真缺人我把夏岩送给你,少打别人媳妇儿的主意。”
钟垣哭笑不得:“哪儿是我……再说我也不要夏岩。”
“爱谁谁,反正我们家白椴是瞧不上你的啊,”我有点儿幸灾乐祸地对着他笑笑,“诶我告诉你,人家当年还给你写了张断交卡片呢,后来人是觉得太伤你面子了没好意思送出去,那天我还翻出来看呢。”
钟垣继续哭笑不得地看我一眼:“行行行,你管好你自己的人。”

初七,白椴鬼鬼祟祟地跑出军区来接我,跟我站在大门口叽叽咕咕了半天,连旁边的小兵都看不下去了:“你们这是……?”
“我带他进去,这就进去。”白椴回头一笑,拽着我三下两下拐进了军区大院。进了大院我们依然没敢乱走,缩在院子中央毛主席汉白玉像后面继续叽叽咕咕。
“跟你说了我爸不抽烟。”白椴皱着眉把一条烟抽出来,“你又乱带!”说完继续抽出一个腌猪头,“你说你拎这个来干什么?”
“这不过年么,我不拿这个来拿什么?”我怏怏垂着眉,“我也想送江诗丹顿啊,可是你爸收么?”
白椴想了想:“你要是送我妈她说不定还能要。”
我作势要走:“得,那我买江诗丹顿送你妈去。”
“回来回来。”白椴拉住我,“我们家又不是图你东西。一会儿你进门就装傻,别跟我爸起冲突就行。我爸是肯定不会给你好脸色的,你就让他出出气,让他觉得你心里头憋屈就行了。”
“什么毛病,你爸真变态。”我一边翻白眼儿一边跟着他往将军楼走。
“小声点儿你!”白椴回头掐了我一下,“想死了?这儿指不定哪儿就是我爸的警务兵。”
我偷瞄了将军院子门口单独的哨岗一眼,乖乖闭了嘴,跟着白椴进去。
我之前没见过白椴他妈,这下见了面两边都很好奇。女人家到底是心肠软,对我的态度不见得亲切,可也称得上有礼有节。反倒是白骏卿,自我一进门儿起就一个人老神在在地坐在沙发上看报纸,一张参考消息看了足足有半小时,正眼也不看我一眼。
吃饭的时候白骏卿坐在我正对面,只要白椴一给我夹菜就飞过来一个狠眼神儿。我坐立不安,悄悄给白椴送了个气声过去:“你也给你爸弄点儿菜过去。”白骏卿一听暴跳如雷:“食不言寝不语,你这什么家教!”
我讪讪住嘴,偷偷瞄了白椴一眼,见他弄了块鸡腿放进白骏卿碗里。白骏卿重重哼了一声,磨磨唧唧地啃鸡腿去了。
吃了饭白椴跟着他妈去厨房收碗,我跟白骏卿正襟危坐地并排在沙发上看电视。白骏卿趁着广告的空挡,轻轻向我这边哼了一声:“听说……你在崖北自己有家医院?”
“没有,我就是在白椴他们医院里持股。”我小心地看过去,“现在占的份额还不多,不过以后是打算控股的。”
“这样。”白骏卿缓缓把头转了过去,半晌说出三个字,“那很好。”
我不由笑了一下,见白骏卿仍然面无表情,沉着冷静地看着电视。这时候白椴跟他妈一起从厨房里忙完了出来,白椴跑来我身边坐下;我突然恶作剧地偷偷捏了捏他的手,他回头瞪我一眼,见我一脸痴笑,不由露出挺迷惑的表情。
我笑得春风得意,没工夫跟他解释个中原委,继续偷偷扣着他的十指,在白家的大客厅里傻乐起来。

初八,我在凫州两套常住房里的大小家什都已经打包完毕,交给一家异地搬家公司用车皮从凫州运往崖北。我自己只背了个旅行包,打着车到白椴他们家院子门口等他一块儿去机场。
军区旁边就是金光闪闪的新协和购物广场,这个多灾多难的SHOPPING MALL在转手了不知道几任主人之后依然屹立不倒,并最终顽强地生存了下来;广场前人潮涌动,衣香鬓影,有白鸽和彩旗在天空掠过,不带一丝阴霾。
白椴大包小包地从院子里出来,一个劲儿把行李往我身上挂。我看他眼睛有点儿湿润,就像是刚刚哭过,不由揉了揉他脑袋:“怎么着,你还来哭嫁这一招?”
“你才哭嫁呢。”他剜我一眼,在司机的帮忙下把行李放进出租车后备箱。
我笑吟吟看着他,跟他一块儿钻进出租车后座,向着机场进发。
“诶,今年回家都忘了上新协和里逛逛。”白椴忽然有些留恋地朝着车后方看了一眼。
“有什么逛头,到处的购物广场不都一样。”我漫不经心地往后瞄了一眼,“我跟你说,这块儿地皮的风水肯定有问题,现在这老板做不上一年绝对得转手。你要是真想逛,我上崖北十字路口给你修个小广场去。”
“你就瞎说吧。”白椴瞪我一眼,“我们俩在这一片儿住了多少年,哪儿来的风水问题。”
我静静看他一眼,想了想还是没说什么。他大概是感觉到了我的思绪,一只手轻轻覆上来,笑道:“你又瞎想什么呢?”
“没呢,我哪儿有那么纤细。”我微笑着回握他的手,“你以为是你呢,刚刚出来眼睛红得跟兔子似的,你要是真舍不得你家里头就留下呗。”
“你他妈才是兔子呢,你在我跟前哭的时候多了去了,你还好意思拿出来说。”他轻哼了一声,“我留下,我留下等你一个人在崖北风流快活是吧?”
“哪儿能呢。”我捏捏他,相视一笑。
出租车上了机场高速,开离繁华的凫州城区越来越远。我把车窗打开了一点点缝隙,感受着属于凫州的清风迎面扑打在我脸上。我在这座城市经历了出生成长欢笑痛苦,失去了我的母亲和一个朋友,收获了一个爱人。我在微风中深深呼吸,想着也许能将关于凫州的记忆永远铭刻在我的血肉之中,伴随着我衰老并死去。
凫州,再见。

(全文完)
曲水老师
二〇〇九年三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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录入币 +1 大魔王 2009-3-11 22:5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