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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essica

2009-4-17 21:25
[博雅/晴明]陪君醉笑三千场 下 BY 小三儿

陪君醉笑三千场 下 BY 小三儿

她在缝纫方面实在太没有天赋,助雅很看得开,博雅这个做兄长的没有道理干涉人家两口子的事,又子能有心亲手染布已经让他惊讶了,于是说,难为你想着,我先替他说声谢。
客气什么,我的命,桔君的命,都是他捡回来的,这份恩情我就是把自己的皮缝成衣服给他也还不上呀。
博雅默默抹把汗,助雅扯她袖子说,人家也会不要好不好。
哎呀,我就这么一比方嘛。
桔君在和真葛抢花球的时候摔倒了,哇哇哭起来,又子撇一下嘴走过去,拍他头说,男子汉摔一下哭什么,没出息,来把眼泪擦了,和姐姐好好玩。
桔君听了母亲的话,蹭着她抽抽搭搭地止住哭,博雅称赞了一句,桔君挺乖巧又聪明的,当初还差点以为,只能留下一个壳子。
说起那时的事,助雅不好意思的埋下头,摸了摸后颈,小声说,我真不该误会安倍君。
博雅宽慰他,都过去的事了就不要再想着,你嘛,也是心思太过单纯才会钻了套,他不在意你也不要继续抗着了。
晴明果然在下午的时候回来了,外面飘着些小雪,他在廊上拍了拍外袍才进来,看见助雅夫妇略笑着打声招呼,然后说我去换身衣服,失礼了。
真葛跑出来往他身上扑,他先伸长手拦腰抓住她,乖,和弟弟玩去,小爹爹要先换了衣服才能抱你。
博雅招手叫北居,低声问,怎么了?
北居扯着领子说,未坤邸中午跑进来一只赤目鬼,师兄把他驱退了,可身上被喷了些秽气,在那边已经换了衣服还是觉得难受。
博雅了然,他那样一个极爱干净的性子,怕是要彻底洗刷一番才安心。他先和助雅又子说你们坐着我过去一下,接着吩咐俊宏准备好热水,自己和北居转内室里去,晴明正在脱外袍,博雅说你等等,俊宏把水备好了你再脱。
晴明微皱着眉说你别过来,博雅笑着,怕什么,我又不是鬼。
北居从箱子里拣出干净的衣服,博雅说,正好又子送了一套过来,你顺便试试,不合适的地方立刻就拿去改。
等晴明洗过了穿戴整齐出来,晚饭就等着他上座,孩子被带在隔壁屋里,饭前助雅和又子跟晴明说了些贺年的话,晴明应声说你们太客气,他刚去见了桔君,在他头上摸了摸,对又子说,这个孩子长得真好,你平时费心了。
才没有呢。又子捂嘴笑了笑,助雅比较辛苦,晚上要是哭了闹了,我当没听见,他却慌慌张张地要跑过去看两眼。
助雅瞥她一眼,你还好意思说,有你这么做娘的么?那次孩子感冒发热,她以为是穿多了,抱着跑到廊外去吹风,幸亏乳母看见了急忙拖回屋里喂药,我回去听说了心都吓得要跳出来。
又子缩一下脖子,第一次遇见没经验,下次就不会啦。她看着晴明,一会儿安倍君帮我看看现在肚子里这个好不?
晴明莞尔道,瞧你现在精神这么好,一定不会有问题的。
助雅挽她胳膊,在她额角上点了一下,就会麻烦别人。
安倍君不是别人,是桔君的半个爹呢。
好,好。助雅拿她没办法似的,博雅笑得略微扭曲,晴明看他一眼,当时没说什么,助雅夫妇走了后才问他想什么,博雅沉沉叹口气,你居然和别人有孩子,我这心啊,咯噔的一下没跳起来。
晴明盯他一会儿,反手在他脸上一拍,转身躺平睡觉,博雅嘿嘿笑着依上来,其实桔君那孩子我看着也挺喜欢,你不觉得他眉目有点像你吗?
不要胡说。
博雅从衣被里握着晴明的手,你小时候要是有他现在这么无忧无虑就好了……不过那样的话,我就不会遇见你了……真烦恼啊。
是啊,你这么烦恼,不如去外面吹吹风,不要妨碍我睡觉。
晴明这样说,手却没有抽出来,博雅悄悄笑着,你就嘴巴坏吧你,我还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晴明在想什么呢?他自己也不知道,所以他说,博雅,你真是个自以为是的家伙。
助雅到城外去了一次,在一座墓碑前摆了些果点。
弘次,过新年了我来看看你,安倍君将你的怨气都净化了,你不会辗转于阴阳边缘也不会入地狱受苦,那么现在你应该已经重生了吧。其实安倍君是个很好的人,即便他有一半狐妖的血统。你说那些话是故意想让我疏远他,然后和哥哥争吵起来,因为我心思很纯,你们便有机会让恶灵附着在我身体上……如果我那一刀刺下去了该多可怕呀……我的又子和我的桔君,都不可能像现在这样在我身边……弘次,我不责怪你,你被那些虚伪的仇愤蒙蔽了,我希望你重生在一个安乐的家庭里,不会再受上世的苦。
助雅合掌默默地祈祷着,天边卷起些枯败的草叶,衬着稀薄的冬日光辉,孤寂又悲哀,助雅抬头望见一只寒鸦呱呱鸣叫着飞过,心想,又子说今天要下雪,又骗我。
他略有些忿忿的地站起来,跺了跺脚,弘次,我走了,中元节再给你带酒来,呃,今天忘记带了,所以如果你还在黄泉的话,尽量省着点喝。
助雅溜达着走到城门下,远远就看见很眼熟的一辆牛车停在大道边,他嘀咕着靠过去,越看越熟悉,车帘被人从里面撩起条缝,又子磨牙地声音说,还不赶快过来,冻死我了。
助雅疾步冲到帘边上,惊讶地问,你怎么在这里?
难道你忘记今天要去拜见外祖父?!还是你想这样慢悠悠走过去?!
啊——助雅一愣,我,我忘记了。
别说了,快上来。
助雅登上车,又子把暖暖的温石塞到他手心里,自己环他腰搂着,靠在他肩头上说,你何必去看他,那样死了是活该。
不能这么说。助雅抽一条胳膊揽她,人总是有好处的,比如说,如果没有他的话,哥就不会发现那个指使他的幕后黑手。
那又如何?
哥就不会被撤消职位,闲得这么高兴,每天做着喜欢的事情,和喜欢的人在一起。
又子在他怀里动了动,我就不明白,他是剿除暗藏叛贼的头号功臣,为什么反而被削职。
因为对方的身份太不简单,削了哥的职算是变相给那边一个交换,也保护了哥哥。
哼,官场太黑暗了,助雅,你不要再混下去了——我听说明石风景很不错,而且最近那边有个空缺,你调过去补上,我们都搬到明石去,离京城远远的,快乐过日子。
助雅想了想,好是好,但是,我怕我没资格去补那个肥缺。
唔……我让外祖父想办法好了,你和哥说一声,他应该也会帮你,虽然他看起来憨厚老实,我觉得其实他交际手段很高超,他闲了这么久,一定在等他最希望的那个位子空出来。
助雅拍着她后脑,不要这么说哥哥,他对权位才没有什么兴趣呢。
我没说权位的位子……总之你等着瞧吧。
助雅那时没能领会妻子的意思,不能说因为他昏聩无能,博雅的打算是悄悄策划的,包括跟了他二十多年的俊宏都没有丝毫察觉,只觉得主人最近研究稀奇乐谱的时间少了些,去参加几位大人私宴的日子多了点。最近内里常有不明异常的情况出现,阴阳寮里也忙,晴明常常几天不能到四条来,来了也只是和真葛玩一会儿,陪她吃个饭哄她睡个觉,博雅出门很晚才回来他也不问,兀自蒙头睡,睡醒就走人。
俊宏便怀疑是不是两个人中间横生隔隙,心中十分忧虑,他找北居探问晴明那边的状况,北居抱着一捆奇怪东西说,师兄?我看和以前没什么变化啊,哦对了,最近吃得比较少,很伤脑筋。他烦恼地皱起眉,博雅大人也不劝他,我担心他消耗过度自己又不注意,万一倒了怎么办。保宪师兄被派去仁王会那边帮忙,我看他成天牛马一样被指使来指使去,也没精力顾及师兄。唉,我是真的很忧心啊。
他长长的叹口气,俊宏更加抑郁,博雅又外出赴宴的时候,他在别人府上的侍从所里幽魂般走来走去,博雅派人来叫他的时候,他蹲在一丛山牡丹花下面,摘了人家一朵花,一边扯花瓣一边喃喃自语,生?没生?
来人听他言语中透着浓厚悲怆,受其传染也感伤起来,同情的在他肩头拍了拍,情人要生孩子了不能回去守着?不要着急,向你家大人请个假吧,我看博雅大人是个挺通情达理的人。
俊宏扯完了最后一片花瓣,抬头看着他,幽幽说,他们生了,生了,怎么办啊啊啊!
吓得来人后退三步,手扶墙柱,嘴角抽搐,糟糕,原来是情人和别的男人有孩子了……
博雅听说随侍身有异状,匆匆赶过来一看,俊宏默默坐在廊下,抱膝望着无尽而深沉的夜空泪流满面,博雅打个哆嗦,碰他一下,俊宏,你怎么了?
俊宏僵硬地扭脖子,看见博雅伤心更甚,大人,小的,小的对不起你。
博雅眨一下眼,你对不起我什么了?
俊宏抽着鼻子,仰脸望着博雅说,小的一向以大人意志为行动准则,努力照料大人起居,排解大人后顾之忧,可是,大人心有忧愁之时,小的却束手无策,小的,太对不起大人了。
说着拿脑门撞膝头,一副痛苦难当自悔不已的模样,博雅抹了把汗,这是个偏僻的地方,这是个充满了好奇的兴奋的探究的的目光的地方,这是每个公卿府宅都有的八卦交流的地方,这绝对不是一个适合进一步讨论的地方。
博雅站起来,在俊宏肩膀上轻踢一脚,说,我要回府了,快去备车。
俊宏是个优秀的随侍,尽管心中悲切,但听到命令即刻敏捷地翻身爬起,擦着眼睛去车宿所准备,博雅转身找了个身边侍从,说麻烦转告贵府主人,在下忽有急事不得不中途退离,实在非常失礼,望贵主海涵,待以后合适时机一定亲临道歉。
他出门去上了车,天色已暗四周晦涩,城中道路上鬼影都没有一个,博雅听着车轮碾压路石发出的凌乱声响,暗忖回去后要和俊宏好生谈谈,蹲在人家府里众目睽睽之下唉声叹气,实在是非常丢脸的行径。
正兀自谴责着,突然车轱辘猛震了一下,随即俊宏高喝一声,大胆刁民——大人小心!
博雅心中顿时紧张,手刚碰及怀中短刀,寒光伴着凌气冲面而来,他头一矮身一翻,飞快滚到另一侧,掀帘下车,兵刃短暂交接,咯当划出脆声,俊宏护身上前,博雅偏首让过刀锋,横过一脚踹中下腹。
蒙面客很是勇猛,以一敌二,来往数个回合竟不落下风。博雅额头渗汗,最近一端时间吃吃喝喝怠于练习,身手略显迟滞,一面想着黑漆漆的搞什么突然袭击,一面奋力挥刀格刃。
俊宏瞄空往车棚底下一摸,三尺太刀上手,劈头就朝蒙面客砍,气势极凶恶,蒙面客不敢与之正面交锋,只寻空档接近博雅,博雅气急败坏,胆由心生,迎着凛冽寒光一刀直戳其心窝,蒙面客骇然,收刀速退回护,博雅肩头一冷,短刀尖端同时染血。俊宏趁机照颈横扫,蒙面客负伤在身回转无措,摆腿猛踢俊宏腿骨,俊宏吃疼软身倾倒,蒙面客偷空遁形无踪。
俊宏揉着腿要再追,博雅却说不用了,明天早上请检非违使厅的人到附近收尸。
他捂着左肩,指缝间渗出粘腻的液体,俊宏赶忙给他简单包扎了扶他上车,让牛童快驱车前进。
回到四条,俊宏忙得人仰马翻,又是叫人端水来清理伤口又是找药膏布条,还催促杂役快去延医,博雅倒无所谓的阻着他说,请什么医师,你拿药来涂一涂再包一包就行了。
俊宏有些忐忑,博雅摇头道,没有喂毒,皮里肉外的伤,几天便痊愈了,那么劳师动众的干什么。
俊宏只得依言让其他人都退开了,自己给博雅处理了伤口。
博雅吸着凉气,感喟起曾经提心吊胆的日子,他和俊宏说,你还记不记得我快元服的那几年,天一黑就不能出门,人家和女公子交陪得火热,我独守空屋,青春啊,一日复一日的刀光剑影暗毒隐咒里蹉跎,真是,好充实啊。
俊宏掬一把小泪,大人别这么说,小的十分能体会大人当时孤寂惊慌的心情。
我是说真的。博雅瞟一眼包得密密实实的肩膀,你给绑松点,看没看见我手上的青筋都鼓起来了。
又说,每天都在猜从什么地方会飞把刀出来,或者哪样果子里有奇怪的东西,你不觉得那很有趣吗?后来那些不出现了我还挺遗憾又怀念的。
俊宏不能苟同,他们可是一路担惊受怕过来的,选择之下,他宁愿博雅永远像现在这样游手好闲。他收拾了用具给博雅换了衣服抹了脸,博雅才问他在人家府上想什么,俊宏略微羞愧的,却老实地说,因为小的见大人和先生近段时间有所疏离,担心大人和安倍先生,产生了间隙,小的竟然妄自揣度,小的越矩了。
他咚的一声把头磕在地板上,博雅心肝一颤,你最近是闲得慌没事做了想这些?!
非常抱歉,小的知道此等行为实乃为侍者禁忌,小的甘愿接受惩罚。
俊宏十分诚恳的磕着脑袋,博雅面无表情,或者说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他静静的看了俊宏那缩成团的身子会儿,哼一声笑起来,我以为你做什么败家卖主的事了,我跟他只是各自都忙着,你少在那里瞎操心,真不吉利。
俊宏俯着头声音憋闷着,说,小的知错了,小的定当严格自省。
算了,你有时间自省不如去找了北居帮我问问,那个人什么时候能回来一趟,我有好消息要告诉他。
博雅说着,笑得喜滋滋的,还流露出缥缈陶醉的神情,俊宏微抬头瞄了一眼,心里却隐约觉得,大人所谓的好消息,通常在安倍先生听来,都是很无聊的。禁不住为大人注定得不到的热烈回应,和可能得到的冷遇奚落暗暗忧虑起来。
一代一度大仁王会已经进入尾声,再过一刻钟保宪就可以圆满结束使命回到一个天文博士应该呆的地方,做天文博士应该做的事——由于他被太频繁的“委任”职位外的任务,寮中众人几乎已经忘记他本分为何,偶尔看见他在讲堂里教导阴阳生学业的时候,还有人惊愕地叫道,保宪大人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保宪很习惯了,微挑着眉随口回答,那么我该在哪儿?
对方通常会冥思苦想上很久,才恍然大悟,对哦,你是天文博士。
谢谢你想起来了。保宪略笑着,对方就打个哆嗦,对,对不起,那个,我还有事,不打搅你教学了。
保宪自认为他的表情很温良,对方为什么像打荒的兔子般惊慌逃窜——也许是真心不希望耽误阴阳生们学习吧,他如此解释,保詹听说了照旧嗤笑一声,他们是大白天见了鬼,跑不快就会被吞了。
一个小沙弥走过来,被竹席边绊了脚,扑腾栽倒在保宪面前,顺便带翻了旁边几台,上面堆放的东西哗啦乒乓掉了一地,小沙弥很惊慌,保宪却和蔼可亲地扶起他,怜惜的往他蹭破皮的掌根吹气,疼吗?
小沙弥略瑟缩着,点了点头,又摆了摆头,保宪更加慈祥温柔地摸了摸他光滑的脑袋,没关系,回你师父那里去吧。
他的手很暖和,小沙弥在他脸上看见仿若春风十里拂弱柳的和煦,顿时泪眼婆娑,他恍惚的回到师父身边,合掌仰脸,闪着虔诚的光芒说,师父,弟子刚才看见普善菩萨了。
保宪慢条斯理整理好几台,默默佩服自己的忍耐力更上了一层楼,同时想着,让我知道是谁拟订的仁王会协助人员名单,一定让他走夜路遇到鬼,吃饭吃到老鼠屎。
自从本届一代一度仁王会的主会场被定在阴阳寮,保宪就像不断旋转的纺锤,忙得毫无怨言,搬运经卷,布置陈设,肃清会场,引导僧众入座,最后还陪坐陪诵陪听,其勤恳诚挚的态度,和有求必应的配合,受到与会人士的交口称赞。阴阳寮通过汇总意见,提名推荐,会议审核,决定给他记内部高级嘉奖一次,并上报中务省申请行政奖励,中务省有感此次仁王会功德圆满,再上报太政官,经过三天商议,决定保宪等几位有突出贡献者,官升半品,鉴于天皇陛下所倡导并带头身体力行的节俭风潮,俸禄暂时不变,另发奖金若干以示鼓励。
保宪勾着那几吊钱晃了晃,还好,够给光荣买上两件小玩意。本来他以为当前形势下,至多能揣几个果子回去。
我的心态愈发平和了啊。他悠悠想着,顺路去讲堂看一下由于他被另派任务而暂时转交石粪博士代教的一班阴阳生,基本健全,只有一个因为有稍许神经衰弱迹象而被劝降级。
不知道是石粪先生的诲人功力有所退步了,还是现在学生的抗诲能力有所精进了。保宪和石粪博士办妥了回交手续,慢慢去未坤邸看望那个唯一降级的阴阳生,此生看人的眼神略有些呆滞,但内中或有星点光芒。
保宪语重心长的对他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你今日之挫折,明日功绩之所托也,望君自多思量,勿被偶尔坎坷蒙蔽前途。
跟着他转弯抹角明褒实贬的把石粪博士拎出来说道了一番,听得该生茅塞顿开忧郁尽散,说得保宪清风拂面心情大好,他拍了拍阴阳生的肩头,佛曰,三千繁华过眼云烟,汝当以此自勉。
阴阳生眼含热泪拜谢恩师,保宪高深莫测的微笑出门,踱着步子晃进晴明房间,喝了一杯水润润喉,晴明说你回来了,仁王会如何?
菩提下来往,佛陀中穿梭,心镜无尘,心眼无障,妙哉善哉。
他满脸圣洁的光彩,晴明又说,我无机会得以窥见,真是遗憾。
然也。他依旧佛光普照,三花聚顶。
晴明眨了下眼,心想,保宪师兄果然是经文听太多需要提城门上晾一晾。于是转过身去不理他,继续忙着手上的事。
过了半晌,保宪沾染的佛味散得差不多,偏头看了眼晴明,你这写的好像是某人下半年要教授的咒文。
晴明点点头,他有别的事,让我帮他把要分发给阴阳生的部分写了。
保宪眉一皱,他自己的事干吗摊你头上?你就没有事忙了?
反正这两天有空,而且只是誊写,数量也不多,马上就写完了。
就是看准你好说话才都欺负你。保宪叹口气,又让北居给倒了杯水,喝到一半说,你那位最近怎样了?仁王会第一天他来过,我远看着脸有愁色,你们又吵架了?
谁和他吵?!晴明头也不抬的,他那是无所事事伤春悲秋,别管——忽然顿住口。
保宪问怎么了,他想了想说,新年过后到现在,我们似乎没见几次面,俊宏说他常去各府宴会,有时我过去他也不在,就陪陪真葛吃饭睡觉。
晴明漫不经心的,保宪看着他,暗里掐指算了算,略微着急地说,最近京城里常有污秽之气,贺茂祭上无缘下了场暴雨,差点不能举行仪式,而前几天早晨霜降异常,冷寒如冬,你没有感觉到吗?
有啊,赶紧把刚收起来的夹袍翻出来穿上,北居的脸都冻伤了。晴明说着让北居过来,瞧,这儿还有一点痕迹,我让你每天抹药膏,是不是忘记了?
北居抬着脸说没有啊,我才不像师兄必须要有人时时的提醒。
晴明照他脑门拍了一下,保宪却说,你快走吧。
嗯?
去四条和你那位大人聊聊天,这里还剩几份要写的,我给你写。
不用吧,只有五份了,一会就写完,而且晚上我还要监督师弟背书,没空出门。
保宪夺过笔推他,叫你去就去,背书什么的我替你监督。
晴明侧着身问,为什么?
哪里来那么多为什么!保宪叫着北居,给他换身衣服准备下东西,呃,也没什么可准备的,好了快走吧。
晴明莫名其妙地被推开,保宪又不说理由一个劲儿的催促,他便只有去了四条。真葛已经睡下了,他悄悄进去看了两眼,孩子睡得很香,小嘴角微微翘着,他看着那样子笑了笑,将贴在她面颊上的头发丝撩开,抚顺在枕头上,又掖了掖被角,出来问美浓真葛的近况,美浓说都还好,只是有些厌食挑嘴。
晴明微蹙了眉,美浓接着说没什么,小孩子到这个时候总是这样,妾身给她准备些可口香甜的,正餐外少备果点,慢慢的就会好起来。
总之,辛苦你了。
晴明再转去找博雅,俊宏却说有客人,晴明微惊,说这个时候还有客人?
俊宏见安倍先生问得很体贴,不禁为自己前段时间的忧虑感到惭愧,他低着头说,那位大人这俩月经常过来,今天带了份不知从什么地方找到的乐谱,您知道大人最无法抗拒这种东西,一不小心就聊开了,这不,又坐了一个多时辰还没有走的意思。
晴明凝神听了听,那个人中极品的声音很是耳熟,心想你自己招来的,我可不能又栽进去。
转身去后面沐浴,水温刚刚好,他泡在木桶里,渐渐懒下来不想动,偏头枕在桶沿上眯起眼。
他想起保宪说的那些话,总觉得有古怪,在他身上一定还有什么事,是被故意瞒着的,而这事师尊肯定也知道,恐怕正是他告诉了保宪。师尊喜欢揣神秘是老习惯,保宪不说,也许是遗传,也许是因为不知道怎么说。
睡意逐渐地浮上来,像那些水雾一样笼罩了,他明白这不是个睡觉的好地方,可身上没有劲头,只想多赖一会儿吧,北居总会来提醒的。
这个人日常中的散漫,还真不晓得是天生带来的,或是后天被培养出来的。
反正他心安理得地泡着,被水汽熏着,有人进来了也不睁眼,心里清楚那是谁,却更加放肆的一动不动。
喂,你可不要睡着啊?脸上被轻轻拍打着,那人无奈地笑着,怎么累成这样?他们是把你当牛使的吗?
晴明模糊的“唔”了一声,由着来人将他脑袋扶起来。
醒一下吧,回去再睡。那人捧着他脸,摇了摇,晴明眼睛睁了条缝,歪在那人手心上,嘟囔着说,没力气。
博雅看着他耍赖皮的模样,叹口气,明明是个很正经的人,有时候比真葛还要难伺候。
北居捧着衣服站在屏风外面,探了个头进来,说,博雅大人,还是我来服侍师兄吧,他一懒起来就没谱没调的。
博雅摇着头,让北居把干净衣服搭在他胳膊上,说你出去吧。他抓着晴明把他从水里捞起来,晴明顺手就勾着他脖子在他身上倚靠着。
你看你,把水沾了我一身,抬脚出来。
晴明跨出水桶,博雅抓条布巾给他擦水,晴明朦胧着自己接着擦完了,博雅抖开内衣裹上,他也还知道把手伸进袖笼里,博雅给他系了腰带又披上单衣。夜风有些凉,博雅半搂着他走回内室,俊宏和北居早收拾好寝台退在隔门外,等着博雅说没什么事了,才各自回房间睡觉。
博雅抚着晴明微润的头发,说,今天怎么突然回来了,也不让俊宏进来说一声。
你不是正接待客人吗,不好打搅。
他呀——博雅苦笑着,以前就是个爱唠叨的人,现在犹胜当年,我这种好脾气的都几乎招架不住。
还是能招架呀。晴明翻个身躺平了。
因为你不在,只有勉强招架了——唔,我有个很不错的消息要告诉你,晴明?
晴明哼了半声,便没有动静,看样子是睡着了。
博雅真是非常怀疑阴阳寮的人在毫无人道的指使他干活,连个休息的时间都不给吗?他略有愤愤的情绪,又摸着晴明的脸想,算了,明天再说也一样。
天将破晓的时候晴明醒了,今天没有特别急切的事,也不需要应卯,他就静静躺着。
刚才他做了个梦,那般荒唐的情景让他有些不安,他想不出有什么理由能让他去,刺杀博雅。
他对自己说,只是个梦,大概是最近太累了,可依旧慌张的,在心里默默排着东坎夏巽太一为周,忽而觉得可笑,这样庸人自扰无事拂尘,即便是某个预见吧,他想,难道就没有办法消解的吗,自己不可以的话,师尊总能给他恰适的建议。
忠行大人,从来没有解决不了的事件。
这样自我安慰了会儿,晴明小心的翻个身,博雅把搭在他腰上的手拢了拢,晴明便帖服在他怀里,绵长平缓的呼吸和稳定深沉的心跳,都像是净神符咒一样令人安宁。
晴明闭上眼,慢慢的又睡着了。
博雅一双眼笑得弯弯的,等着晴明的反应,如俊宏所猜测的,晴明并没有比直直看着他更热烈一点的回应。
你说什么?
下个月我就是你们长官了。博雅笑得烂漫无比,白白的牙齿露出一圈来,闪着饿猫终遇死耗子的兴奋光芒。
晴明微低头,博雅接着说,去年底位置就空出来了,今上要找个可靠的人迟迟没有决定,春日宴我去内里的时候,他谈起此事,中务卿重明皇叔刚好也在,虽然我讨厌看公文,不过为人正直诚恳,他这样说,今上也觉得比较合适,但任命的事向来要通过太政官那边,我就往那边几个人府上跑了跑,嘿,前两天重明皇叔跟我说定下来了,诏书也写好了,就等着除目的时候宣布——晴明,你那是什么眼神?
为人正直就能做中务省次官?你连盖个印章都嫌累,这是要处理内里一切诏命颁行政务的职位,文书比在卫门府的多好几倍,你确定不不会被累死在那里?
累就累吧。博雅挨着他靠了靠,就在你们旁边呐,文书看累了出来溜达一圈,说不定就能看着你。
晴明瞥他一眼,你当那里是没有墙的?隔得很远好不好,而且……
而且什么?博雅恍惚看见他脸上有微热的迹象,心中大叹此举之英明无比,堪比当年拐他喝果酿。
晴明扭开头,你假借公职名义满足龌龊之私欲,会受惩罚的。
我不怕。博雅涎着脸握他手,抚着说,你一被那些无良老头使唤起来就几天几天的不见人影,我不想点办法,就成牛郎织女了。你是不知道,想念又见不到面的滋味,多难过——
晴明甩开他的手,你做美梦吧你,我倒要看中务大辅大人成天把阴阳寮当府衙办公,是什么样子。
博雅当然不可能像他说的那样,毕竟朝堂是个讲规矩的地方,博雅也就是在盖印的时候稍微分点神,猜测隔壁的那人在干什么呢,或者听诏书的时候略恍惚一下,想想阴阳寮今天交上来的季度报表里怎么没写晴明协助关口驱除内里忽出的秽气的事情。
一定是因为忠行大人不在寮里了的缘故。博雅看着那份报表,字迹是与忠行大人截然不同的,行云流水一样的笔墨。
助雅找兄长的时候提到去明石的事,博雅说你们决定好了?那个地方虽然清闲,但条件实在一般。
助雅说近来城里老不安生,又子担心桔君和即将出生的孩子也感染到疱疮,每日惶惶不安,我想走得远点至少保个平安。
博雅想了想也是,京城里忽然流行起来的疱疮确实太过凶猛,感染上的人身体上出现豆子或栗子般大小的脓包,不出半个月全身溃烂,死状恐怖,兼之仲夏时节满城里弥漫着一股恶气,令人掩鼻,已经有童谣传得很厉害,说是怨灵作祟朝之将覆。
但凡有个天灾人祸的时候,童谣总是十分及时的流传出来以体现沸腾的民情,博雅将这首抄在薄纸上反复看了几遍,觉得创作者的基本功素质还是不错的,就是不太压韵,如果把二三句的尾音改一下的话——早朝的时候众臣忧心忡忡,博雅大人也做苦思状,天皇陛下扫了他一眼,越发觉得这个中务大辅选得不错。
神泉苑的神官和东、西寺的僧众日夜的祈祷诵经,符纸用了厚厚两沓,神泉里的乌龟被闷得不轻爬到岸边上直喘气,经阁里的藏书里翻出几本邪门歪道的宣传册,僧都大人颤声音念着“阿弥陀佛”一把火烧得很干净。典药寮派了几个人,到周围有疱疮发生的公卿府中探视,煎了些药以做预防,公卿大人及其府眷公子们捏着鼻子灌了一碗又一碗,心中似乎稍得安慰,精神便也振奋许多。
七月初某日博雅乘车从朱雀大道上经过,但听车外时有哀号声声,凄楚悲凉,在酷暑难当的日子里十分刺激他的心肝,他叫俊宏拿了些银两散发出去,再把药师如来本愿经抄了十几本,像包盒子一样贴满四条。
温热夏风吹过之时,但见各处经文纷纷,佛号显赫,偶有蝴蝶一样飞舞飘扬的,真葛看来非常欢喜,拉着博雅说,大爹爹,扑蝴蝶。
博雅抹了把汗哄她,真葛乖,让美浓带你去折纸鹤。
然而真葛对蝴蝶的兴趣比较大,小手指着渡廊柱子上忽闪忽闪的彩色纸片,黑眼睛亮汪汪的,一派天真稚气的望着博雅,博雅被看得神魂颠倒荣辱皆忘,抱起她就往柱边上凑。
这一日大人小孩都玩得很欢乐。
翌日博雅大人满怀好心情去朝中盖印,一边想着真葛的童趣模样一边爪着手摸杯子喝水,忽然狂风肆虐,屋颤瓦抖,飞沙走石,殿舍中纸片横舞,几帐屏风接连劈啪翻倒,众人手忙脚乱抢压书册,博雅端着水杯仰头茫然片刻,少辅大人探头望了望回来说,怕是要有暴雨。
真不愧是铁嘴少辅,话音刚落,豆大的雨滴把风檐砸得噼里啪啦乱响,博雅心忧四条安危,更虑真葛会否受到惊吓,又想阴阳寮的房子应该比较牢固,神思混乱中急有通报,从头湿到脚的少录抹着脸上的水通报,省内南门倒塌了。
博雅慌忙一问,死人没有?
少录又回报,有两人被压,正在营救。
于是大辅大人下令,要不惜一切代价,以人命为最高,务必要保个肢体整全。
中务卿听说此消息也派遣使者前来关怀慰问,并对博雅大人全力挽救受伤人员的行为进行了高度表彰。
博雅不是个贪私功的人,情况汇报的时候把当时省中各位在职者列了名单都呈交上去,那些本以为他只是蹲个位子混混日子注定无所作为的同僚,拿到奖励的时候还是挺有良心的为大辅大人唱了两句好词。
博雅稍有愧色,谦和地推托着,也是靠了诸位齐心努力。然后他召见了阴阳寮现任最高长官前来询问,道尊端正坐于下首,对于京城眼下混乱只言卜算情况未明,寮中已加派人手至各处巡查。
疱疮这种病症于延喜十五年也曾发生,查询当时记载或有帮助。道尊说着,博雅怎么看他怎么不习惯,总觉得他比忠行大人给人的感觉更莫测。
博雅扯了下领口,暴雨过后依旧酷热难耐,即便坐于深室内仍不断流汗,他握把蝠扇,扇了几下,说,有劳道尊大人并寮中诸位及早查明。
道尊告退出去了,博雅扇着风叫少辅大人来,说这个道尊的资料在哪里,我想看看。
少辅大人到南殿的资料库里找了半天,翻出薄薄一本册子递给博雅,博雅浏览一遍,真是身家清白又单纯的典范。
其父曾为摄津介,后进入宫内省,在他二十岁的那年病故。其母是摄津某小贵族的女儿,在道尊两岁时难产而亡。道尊随父入京后通过阴阳寮五年一次的对外招募考成为那一年仅有的三名合格者之一,入阴阳寮讲堂两年后成为得业生,翌年叙位漏刻博士,一年后升阴阳师,三年后任阴阳少允,九年后爬上阴阳头的位置,并授从五位上官位。这年,道尊年三十又五。
后面是通过非官方调查出的补充信息:
道尊本人在摄津长大,年少时因聪慧过人,主要是弹石子敲破人家窗格从来没有被逮到,在当地小有名气。元服后在摄津各处溜达,从一个术师那里学习少许法术进而产生浓厚兴趣,有事没事站在山头或湖边喃喃念诵,召唤些希奇古怪的东西,据说某次招来雨妖,摄津下了整两个月的雨,他因为这次事件被老爹关了一个月,利用这段时间他自学《五行大义》和《九星气学》并居然无师自通。阴阳生时期对阅读各种书册有种疯狂的痴迷,且领悟力超群,从而能通过阴阳寮严苛的考试,最终成为阴阳寮长官。
少辅在旁边补充着说,道尊大人前几年负责阴阳寮中惩罚之职,据说极为严格,但毫无偏差,看起来是个很有原则的人。
有原则吗?通观寥寥几笔的记叙,博雅暗想,此人恐怕是个心不在焉的。
他记得晴明被阴火灼手那事件的罪魁祸首,正是被道尊一笔消了学籍,他还曾默默责怨惩罚不够,每次看到晴明手背上那块隐约印记的时候,他都狠狠的想,应该叫那两人也被烧上一烧,最好烧在脸上这种一眼能看见的地方,叫所有人都知道。
晴明对他这种恶毒的想法很不以为然,说他们也不是故意的,你这般苛责,小心以后报复到自己身上。
博雅还是很心疼啊,晴明那么白皙的皮肤,又是那么爱干净的一个人,手上却有个永远都消不去的痕迹,心里不知道有多懊恼,博雅几次问他真的没办法抹去了吗,你师尊老人家也没办法?
晴明淡然地说,我体质偏寒,不能根除是必然的。
他语气越不在乎,博雅就越在乎,抓他手轻轻抚着那块地方,唉,当时如果我在就好了,你多吸点我身上的气,可能就不会留下那么大一块疤。
你以为是拆东墙补西墙的事吗?晴明哼笑一声,而且这痕迹平时是看不出来的,再用袖子遮着,想都想不到。
是呀,平时看不见——博雅捏他手心,摸着,渐渐浸出些汗,青蓝色的印记也微微浮现出来。
你可不能再装无动于衷的模样了吧。博雅贴着他脸说,它比你诚实得多。
大人?少辅唤着走神的博雅,大人如果没有别的事的话,这边的公文是急等着盖了印章立刻就要发出去的。
博雅慢吞吞的把册子合起来,颇幽怨的叹口气抹把汗,挽袖子开始噩梦般的盖印工作。
晴明在原清云身边整理中级生交上来的报告。原清云已经是阴阳权助,最近主要负责各级学生季度考核结果的审查,几位博士在下面汇报成绩,说到某人竟然各科皆是满分很是惊叹,原清云说,确定不是因为提前窥见试题的缘故?
不会,早年为了防止泄露,试题拟定出来后统一保管在阴阳寮隐秘的房间中,日夜有可靠之人看守,房间四周又加了防护咒印,区区一个中级生断无可能进入。
晴明在旁边想,也许又是一个押题天才。他倒有些想会会这位同样能干的师弟。
原清云看眼晴明,说,今天散学后让这位阴阳生过来一趟。
廊外有人禀报,道尊大人请权助大人前去议事,原清云站起来交代晴明,把这些报告按优、中、及格分开,不合格的做记录然后直接发回本人手上重写。
晴明点头应了声,一个多时辰分好了,拿着几本淘汰功课去讲堂,保宪看见他对他招手,丢下学生抄写功课自己跑出来,问原大人那边的事做完了?
晴明把手里册子拿起来给他看,还有一点。
唔。保宪随便翻了个角,父亲说今天做完后到家里去找他,在东厢最后那间。
那是存放贺茂家书典的房间吧。
也是最阴森的房间,我真是不愿意进那个地方,开门就是一股臭味,我老说要把里面的东西都搬出去敞敞,父亲就摆着不动。
保宪说着都皱眉头,晴明略笑了笑,那我一会儿就去,只是不知道师尊下殿没有。
他现在挂闲职,随时都可以抽身回去,既然要我跟你说,那就一定是等着了。
晴明点点头,抽了本册子给保宪,这是你这边一个阴阳生不合格的报告,原大人说要重写。
又重写?保宪看了眼上面的名字,报告写得再漂亮有什么用,事到临头能拿出本事来才是真学到东西了。
他抱怨着回头把那个阴阳生叫出来,说,把错字病句改了,字写清楚点,还有,最后一段添上“原大人真乃神人”之类的话。
晴明伸手搭在那本册子上,保宪师兄你给人家乱说什么?!他转眼去对迷茫起来的阴阳生说,开头写得还好,中间有些乱了,把字句稍微调整一下,资料阁里有过去师兄们的优秀报告样本,抽空去看一看。
这样说得就明白点了,阴阳生微颔首,回座位上去,保宪笑道,你倒是很适合做个博士教导学生,父亲怎么不早点把你提上来,现在换人了当务之急是巩固权威,谁知道会不会就这么拖下去。
忠行大人在阴阳寮里领头近二十年,新上位者必然会有意无意地被拿来比较,有那么一位深得人心的前辈,想想挺郁闷的。
晴明依言去找师尊,推开隔门微微吃了一惊,房间有三面墙的书典摞的要抵上内顶,中间本来空旷的地方都在地板上散放着、半空飘忽着展开的合拢的书卷,忠行大人几乎要被埋没其中了,晴明小心翼翼拨开飘到面前的卷轴,说,师尊,弟子晴明来了。
忠行大人的视线从书卷上挪移到晴明脸上,哦,来啦,进来。
晴明挑着路慢慢走过去,注意不要踩着地板上的册子,还要避开空中的障碍。
师尊,您这是在找什么?
延喜十五年的记载。忠行大人说,我记得应该有一份在这里——
他挥手,从东面顶上嗖的飞下来一卷书,他接在手里打开,扫视了一遍,可能没有需要的内容,随手卷了卷丢到地上,仰起头又四处打量寻找着。
晴明看了看那些在面前飘动的书册内容,师尊是在查找关于疱疮的记录?
嗯,今上下了密旨,没有办法啊。
可是,师尊已经不在阴阳寮了,要查的话也应该是让道尊大人去查,师尊又何必——
密旨是下在我手上的。
晴明偏头看了忠行大人一眼,忠行大人伸指头朝着南墙一点,从中间的位置渐渐抽出一个卷轴,晴明看着说,上面的会塌下来。
如果使力得当就不会。忠行大人给他示范着,让两边靠里的那端同时向中斜转,便支起了空缺。
那个卷轴落在忠行大人手上,被打开浮在空中,忠行大人对晴明说过来看这个,晴明凑过去顺他所指默念:十月十六日癸卯,巳一点,于紫宸殿大庭、建礼朱雀门等三所,有大祓事,为除疱疮……戌刻,于建礼门前,有鬼气祭事,为除疱疮……
消除的方法,用这个?
事由不同的话,消除的方法也是不同的。忠行大人把卷轴推给晴明,今天叫你来,便是要你看了这些,然后和我出去一趟。
晴明很快就把这些浏览过,暗暗记了重点,然后跟着忠行大人出门,沿着朱雀大道慢慢走,两边土墙底下树木旁边躺卧着一些皮肤遍布脓疮并散发出溃烂恶臭的人,晴明不由得捂住口鼻,背心一阵阵发凉,又像是自己身体上也长出了无数的疙瘩。
你看见什么?忠行大人问。
有尸气。晴明说,不是一般的病症,而是,故意散播的尸气,被人体吸入,从内腐烂而出,形成疱疮。
延喜十三年三月间,当时右大臣源光狩猎时陷入泥沼之中身亡,因为其遗骸一直沉于泥中无法打捞,亦无法为其净元,积怨成灵,在阴阳界间徘徊不入轮回道,十五年的疱疮之由,正是他的缘故,阴阳寮并诸寺进行多次祓礼等事才安抚其归顺轮回。忠行大人望着罗成门高耸的门楼,说,这一次,只怕不是这么简单。
说到这位源大人,出身本就高贵,加之相貌俊逸秀雅,琴棋书画和歌汉诗无一不通,简直像是天上掉下来的完美公子,不仅父母极疼爱,连身边的人都觉得他不风流起来是白白糟蹋。于是源公子便真的风流到骨子里,元服之前便与内宫中紫藤花般的更衣大人有那么点牵扯不清,成人礼过后更加没有约束,凭着好皮相好性情在众多女公子中很吃得开,上至尊贵公主下到小家碧玉,坊间流传,即便是长相稍有欠缺的,也能温温和和体贴入微的跟人家滚上一滚。更令人称道的,是同时或不同时的交陪了这么多女子,竟然鲜有闹将起来的,待源大人修了大苑子,将莺莺燕燕都归拢一处,大家还能心平气和称姐道妹,偶尔来往交流心得。
晴明听了此类传闻很是咋舌,保詹沾惹的那些艳情韵事在他看来已够得上神奇,没想到还有这般喜新不厌旧、见者通吃的前辈,除了敬仰之外……顺便置疑那场疱疮之祸,究竟是源公子的怨灵搞出来的,还是他家后院那些花草集体生成而来的。
忠行大人捋着胡子远目,晴明陪着敛手静立。
保詹一眼看见这架势,吊着嘴角说,哟,师父徒弟打的什么谱?散步散得灵魂出壳了吗?
他从罗成门下踱步而来,见了父亲也不鞠礼,伸手摸摸耳朵,单抽了小指头在眉角一抹,轻浮一笑,对晴明说,气色挺不错,晚上跟我去喝酒。
说着去勾他脖子,晴明略挪脚避开,保詹便改了颓然神情叹气道,想当年,牵着我的手在月亮下叫哥哥,现如今连搭把手的情分都没有,岁月总是无情伤啊——
他衣襟的下角有斑斑浊痕,忠行大人的目光在他脸上扫了一圈,和蔼可亲地说,晚上到家里来喝酒。
保詹嘴角微抽,您说笑的吧。
忠行大人像摸小猫狗一样顺了顺他的肩头,又在他面颊上拍了拍,为什么外面喝得家里就喝不得?地窖里那几坛,你想偷不是一两天了,今日就全开了,免得你一直挂心。
保詹嘿嘿笑两声,父亲大人英明,本公子就冒死陪君不醉无归了。
他把惯常挂在嘴边的嬉闹嚣张都拿出来,忠行大人不但不抡拳头,甚至捻须笑的很欣慰很慈祥,晴明旁边看着却想,保詹师兄,你多保重。
保詹这么个机灵的人,又何尝不知其中深浅,反正要被碾轧个一干二净,先过个嘴瘾全当是预支补贴。
晴明揣着师尊给的册子回四条,举目便见残阳下零落的纸片,从大门口到寝殿内外,连地板下面也没放过,他微眯着眼问俊宏,你家大人又教给真葛什么新游戏?
俊宏实事求是地说,这不是游戏,是大人贴的经文,可是小姐说像蝴蝶,大人就抱着她扯着玩。
看起来,还玩得挺高兴。晴明望帽帘上一片缺角的纸,抬手揭下来,和俊宏说,都撕了。
全部?
大门口的也别忘了。
博雅回来发现宅院好像焕然一新,各处都有说不出的异样,想了半晌才抓俊宏问,我的那些经文呢?
晴明闲淡地说,是我让撕了。
为什么?我辛苦抄了两个通宵。
晴明先给他讲故事,说的是曾经有个人,搬了新家,每天走同一条路去做工,结果有一天失踪了。他问博雅知道原因是什么吗,博雅茫然的摇头,他接着说,那条路本没什么,但他走的次数恰好是逢鬼之数,所以最后一天他走进了鬼门。
博雅背上冒冷汗,这和经文有什么关系?
无意识下的举动,有可能招来鬼魅。
博雅悚然一惊,顿感罪孽,咽了口唾沫小心问道,我贴的那些,会招鬼?
晴明看着他,似有似无的笑了笑,我只是觉得有碍观瞻而已。
博雅怔了怔大怒,他喊着晴明的名字高声说,你耍我是不是?!
真葛从隔壁扑出来,直奔晴明,跳到他背上搂他脖子说,昨天,大爹爹和真葛抓蝴蝶,好多好多的蝴蝶,小爹爹,也陪真葛抓蝴蝶。
晴明抚着她小嫩手说,抓蝴蝶还是大爹爹在行,真葛去让大爹爹再粘上更漂亮的,继续玩。
喂,我跟你说话你听见没有?!
博雅,我看东对那边空着的房间可以做成真葛的游戏室,以后你有什么点子,就跟她在那边玩。晴明转去把真葛拉到前面来,给她把额发捋整齐,博雅微沉眼,扯过真葛抱在腿上,抓着她胳膊指晴明,你这个爹爹太无良,成天就知道欺负人。
晴明轻声笑着,博雅大人今日公文看得可是爽快?瞧您神旺气足,当是无忧无怖。
呃——博雅收回真葛的手,理着她袖子问她,美浓做的豆糕好不好吃?
保宪心平气和地坐在廊上,潮热的风吹过来,油踯躅淡绿的壶形小花相互碰撞着,无声而妩媚。他望着那些小花朵,端着酒盏有一下没一下的抿着,忠行大人的藏酒都是绝品,提出来任何一壶,都能让好酒者陶醉。
保詹毕生的愿望之一,就是能把父亲的酒窖整座吞了,但由于忠行大人对那地方尤其看得紧,他纵有痴心无数也只能沦为妄想而已。
哀叹间,忠行大人言出则必行,果真把他垂涎许久的几坛陈酿齐齐摆出来,亲自揭了封盖推到保詹面前,公子不是要陪君一醉吗?
保詹笑得讪然,父亲大人,我随口那样一说您还顺杆就上,不如直接给我一巴掌。
为父何时对你们动过手。忠行大人端着标准慈父面目,伤在你们身,疼在,我手心啊。
有些话掺合不得,有时候沉默是金,保宪只闷头喝酒等着听消息。
爱宕山行动过后仍被暗中关注着,那座破旧的宅院更是把犄角旮旯都仔细搜了个遍,共发现隐格一处秘门两扇。隐格里面有套茶具,拿萌黄绢布包裹着,色泽已然暗哑,一眼看去便是有段年岁的旧东西,旁边一盒茶饼却是那年的明前春绿,呈交到了忠行大人手中,这位素来对茶事颇有心得的大人连称此乃极品,依稀仿佛正是贡茶之一,伊吹法师为何收在隐格中实在费解。
大家说着这些的时候,忠行大人自敲了茶饼上一小块边角,研碎了倒在茶壶里煮好,捧着绿叶红花的青瓷碗嘶嘶喝了一口,徐徐咽下去徐徐呼出气。
真好啊。他独自感叹着,举目远望巍峨庄严的殿舍屋脊,似乎想到了极辽远的地方,心胸中有一些豪情壮志翻涌,渐渐的眉目就略模糊起来,记忆中湮灭了许久的部分被揭露,鲜活活的跳窜着。
跳完了窜累了,忠行大人调回视线放到搬回来的旧茶具上面,左近之人见他若有所悟,小心问了句,大人可是看出什么?
忠行大人点了点头,说,依稀仿佛这是我少年时丢失的那一套,原以为是被父亲偷偷没收狠心砸毁了——
闻言,左近皆不解,为什么令尊要那么做?
忠行大人端着茶碗,但饮不语,目光深邃得让人不敢直视。
过了很久很久,忠行大人放下茶碗转身问,你们刚才说的什么?
若是年轻人如此行为,想来其父大概是既悲且愤的吧。
两扇秘门的通向之处派遣了式神去探察,一边直达山后,也许是逃生通道。另一边曲折迂回,在山腰的位置分出几道岔口,保詹闲来无事,往每条岔路上都走了走,一条尽头是断崖,一条兜回原点,还有一条的前方是个山洞。
山洞,又见山洞。保宪只是听说,也翻了个白眼在心里啐了一口,这些人是蝙蝠变的吗?!
保詹习惯性驳他,那就不是人,是妖。还哼哼两声好像嘲笑他人妖不分太低级。
山洞里面又有什么,或者山洞最终抵达何处,保詹只写了几行字交给忠行大人,说暂时没我的事了以后不要常联络。
那几行字忠行大人只给另一个儿子看了,保宪掂了掂分量,摇头说,啃不动,而且也不归我们啃。
忠行大人敲了敲那纸面,也许有一天,我们必须得啃下去。
那一天什么时候到来,谁都说不清,本来就是很随心所欲的事情,旁人再多揣测,人家不动又能如何?忠行大人向来顺天理而行,于是就耐心等待,一年或是十年,或者他百年了依旧平安无事——平安无事最好。
保詹想得和他差不多,如果人生就是整日逍遥四方喝酒加调戏,那该是多惬意。而且保詹公子风流俊雅的美名,在游走法术师中又传颂得如魔似幻的,心向往者、意愿随者都不是小数目,尤其仗着身有几分超然能力且相貌姣好姿态柔媚的,更巴不得他能流连忘返在自家,增加修为是一方面,和这样文武出众的公子交陪脸上也多光彩。
保宪偶尔看不起他的地方也在这里,好歹是稍有浮名的贺茂家二公子,荤素不挑的随便,难免掉份。但看得起他的地方同样是这里,想想那些自称吃过人鱼肉吞过雷公胆的,再怎么二八青春的表像,其实肉质老得一口能甭坏满嘴牙,保詹却照旧应酬得情深意厚缱绻无尽,不能不让人佩服。
反过来看保宪,在京城及周围百里地的妖物的意识里,又何尝不是个值得敬畏的人物?!
所以保宪说要肃清城中秽气的时候,那些妖物纷纷跑来,一面散播着瘴气一面积极申请当帮手,保宪横着眉一指点出去扫开八丈远,放话说,一个月内,见一个灭一个,遇两只化一双,黄泉路上还能搭个伴。
京城包括内里的范围内果然清静了二十来天,直到临时仁王会结束那天,大中午的忽然大风肆虐,刮散了满殿经文,一只小山猫趁乱缩着脖子溜进中务省,在正殿上洒了泡尿,又打破中务卿大人很喜欢的砚台,博雅追赶的时候不慎扭伤了脚踝,肿得像馒头。阴阳寮的人过来驱除污秽,关口和博雅算是熟人,点头打招呼,顺便看了看他的脚,叫人拿冷水巾敷上一个时辰,完事了回去找到从道尊大人殿中出来的晴明,略为转告了情况,晴明处之淡然,说,那边自会去请典药寮的医师,无须我们焦虑。
关口对他们的关系大概知道点,也不再多说,只问道尊大人找你做什么,晴明说他想请师尊帮点忙,我是带话的。
唔——关口且点头且打量,晴明被他看得奇怪,说,有什么不对吗?
没什么,只是觉得你今天和往常不太相同——对了,你脸上怎么有抓痕?看样子不像是猫狗一类爪子挠的。
晴明斜眼摸了摸那个地方,嘟囔着说,昨天晚上真葛闹的。
嗳,小孩子出手就是没有轻重,当年我家小子狠狠咬我一口,差点咬下一团肉。关口翻袖子给他看痕迹,就在这个地方,现在是很模糊了,那个时候血汩汩的流出来,疼得我真想抽他一顿,但是,唉,看他可怜兮兮的小样儿,还真下不了手。
晴明观赏完毕,关口放下袖口整理,到底是女孩子没那么凶猛,你这点小伤,几天就好。
嗯。晴明嘴上应答着,心里想,要不是被那人怂恿,我家真葛才不会干出这种事。
他略有些郁闷,但想到博雅被现世报了,又有一点欣慰,想着这个世界毕竟还是公平的。
博雅身上在出热汗单一只脚冷得发麻,连先前的疼痛都几乎感觉不到了,他歪在肋息上闷闷地想,怎么会这么倒霉?难不成是怨气发作了?真是不应该对真葛说他的脸是豆腐,又嫩又软摸着舒服……可我怎么知道她摸着摸着就换指甲了嘛……
傍晚时分,天色还大亮着,残霞透过半吊起的格子窗落下明丽的影子,晴明便坐在影子里看忠行大人给他的一卷资料,上面有少许保詹勾画的痕迹,另有只字片语的注释,像他那日见着忠行大人时做出的手势般,是属于贺茂家的暗语。
晴明,你又在看书。外面一个人敲了敲窗格,晴明扭头望,小安朝他瘪着嘴,大概是对他十数年功课荼毒后还能坚持手不离书的敬佩。
晴明略笑着招呼他进房间,北居热情地迎上来倒了水又扇风说,安师兄你都好久没有回来过了。
唷,你这么想我啊——小安解开狩衣领子抖了抖,该不会是晴明一直压榨你,受不了了?
北居已经没有以前的着急样子,他啪嗒收了扇子,安师兄和师兄聊天吧,我去把中午晒的衣服收回来。
小安偏头看他出去,说,真是的,现在长大了都没有以前好玩了。
你呀你就惦记那些坏点子吧。晴明把文台上书册纸张拢了拢放到旁边去,说你今天怎么想着过来。小安自己开了扇子扇风道,才从嵯峨回来,路过了就进来探望你呀,有一个来月没见面了,问个好呗。
他说嵯峨现在比京城凉快得多,气氛也清爽,哪像这里,离城门还远远的就一股秽气。他叹息着摇头,又从袖子里摸出一个小布包,没有别的特产,给你带点嵯峨野的小浆果,酸酸甜甜去火解暑。
凑近了说,老和尚还不准我们摘多了,说这是当年惠比寿种下的福果,唯嵯峨野生长,结果有定数,多摘减福寿。他哼笑着,解开布结,绛红的果子一个个像蜡珠,只看着就让人流口水。
从那么远的地方带回来,你费心了。
别客气,我们什么关系啊,一门里进出好多年,对了,我听说阿衡没有通过结业考,要跟他那个有身份的乳兄弟到陆奥国去了,商量个时间赶在他走前聚一聚,以后要再见面就难了。
又不是永远不回来。
谁知道哪得等到什么时候。小安端着水杯晃两圈,当年一起读书的,现在还能常见面随意聊天的没几个了,阿衡再一走,我觉得心里好像忽然空荡荡的,过去我们的那些玩笑啊闹腾啊,梦一样的消失了。
他情绪低落地默了会儿,晴明神情浅浅淡淡的,像是在跟着感喟,又像是没有在意,若是旁人看了便是心不在焉似的。
北居抱着晒干的衣服进来时,被那低沉的气场震了震,歪着脸说你们搞什么,又看见那些果子,安师兄带来的吗?和那边昨天送来的好像,不过昨天的更红,都泛黑了。
他把衣服摊在地板上,抖整齐叠起来,晴明抓过一件单衣牵起袖子,这里脱线了。他拈着袖口对北居说,北居看了眼叫他放到一边,晚上的时候来补。
小安看着他们,倒想起过去的事,他和晴明说还记不记得刚到未坤邸那年秋天,阿衡在院子里绊了一跤,衣服撕出好长一道口子。
晴明点头说记得,我们拿针线给他缝,换了两个人用断了两根针手指上戳出好多洞。
小安笑起来,就是就是,结果还把前后片缝到一起,根本没法穿。
这样说着陈年趣事,沉闷的气压缓了缓,小安就说我们怎么给阿衡饯行呢,在这边摆一摊肯定会被骂,要不就在我家里。
晴明说可以啊,我们凑几壶酒。
可是你又不能喝,难道把你一个晾在旁边?
没关系,只是浅酌的话,我能做个陪。
小安便说我听闻博雅大人是海量,你跟他做朋友做久了,也被熏陶出来了吗?
晴明略笑着没有回答,心里却想,是呀,那种“有意思”的熏陶方式——
小安又问及博雅大人的近况,晴明正说着应该还好吧没病没灾,那人居然摸着门就进来了,看见小安眨眼愣了愣,诶,你来了?
博雅大人。小安恭恭敬敬拜过他,刚和晴明说您您就到了,好巧。
是啊好巧。晴明不动声色瞟了博雅一眼,博雅大人许久不见,看到您仍旧英明神武的模样,在下心中甚是宽慰。
博雅险被一片唾沫星子呛到气结,他捂嘴咳了咳,是很久了吗?
想来是博雅大人公务繁忙未有注意吧。晴明面相正直地说,今日光临寒舍是何贵事?
装吧装吧你,我看你要玩到什么时候……博雅心想着,端起温良亲和地态度轮番询问了安倍君和安君的身体精神两层面状况,又叹息近来城中危机,诚恳期望两位能安然无豫。小安对他的嘘寒问暖很是感激,道谢的话儿说了一遍又一遍,激动的泪光在眼中转了一圈又一圈。
中务大辅大人再关切地说,安君生活上有没有难处啊?工作上有没有困顿啊?阴阳寮这两季报表上都有称赞你的字句,请要继续努力呀。
博雅温厚的笑容,让小安怀中暖流十分激荡,脑门上汗水不断,心叹能遇上这么个体贴下属的长官真是前世修福今生得益,回去定要好好烧上两柱高香虔诚膜拜。
抹两把热泪感叹几声“大人真乃我等知心人”,小安告辞要走,晴明说我送送你,出了门小安拍着晴明说,能结识博雅大人这么个没架子不做脸做色的高贵殿上人做朋友,你这辈子真赚!快进去吧,不要把人家冷落了。
那阿衡那事——
我会安排的,到时候通知你。小安仿佛踩着棉花一样,轻飘飘晕陶陶地走了几步,停下来攥紧拳头,自言自语说“我一定会再努力”,眼里眨着兴奋的光彩,迎着更浅薄的余晖渐渐暗淡下来的天色,重重迈向新征途。
晴明回到房间,就见北居一头闷在衣箱边笑个不停,博雅挑落了格子窗上帷帘,又跳到他身边关了隔门,顺手在他胳膊上拧一把,你玩高兴了吧!
晴明偏腰摸摸发疼的地方,若无其事地说,你脚伤好得挺快。
原来你还知道我有伤的事啊。博雅摸着杯子自己倒水喝,我还以为许久未见的缘故,安倍君已经忘记了。
他哼哼着,对了,我还没感谢安倍君的妙手神药,若不是经过前几日安倍君细心推拿精心上药,在下恐怕不可能两三天消肿去痛,直至今日行走自如。
大人赞谬了。晴明微颔首,接着拍北居后脑,还在笑,快点收拾好,还有那件要缝补的——
北居猛点头,知道知道,我先把安师兄带来的果子拿去洗了。
说完捧起布包就出去。
自从真葛去了四条博雅就很少再到未坤邸,守西门的杂役换了人不认识他,刚才堵在门口不准他进来,说阴阳寮有命令,没有寮中所发特别腰牌不得进入。
博雅直了直眼,心想我身为中务省大辅怎么都不知道?
好话坏话皆说尽,杂役尽忠职守就是不肯放,博雅没有办法,把中务大辅的官符都拿出来,没料杂役连这个也不认识,眼看就要操抵门大棒子赶人,俊宏绕道跑正门去找了个熟人,说中务大辅前来微服视察你们那边不给让路,这人赶紧冲过来把还杠着的杂役拉开,小声教导他这位是谁谁谁,他的路你也敢挡是想打包回老家了是不是?!
杂役面不改色理直气壮,他没有腰牌,根据上头的命令不能随意让外人进来。
博雅擦把汗,说,不错不错,少年人你有前途,回头我给阴阳寮的人说,让你守门是严重屈才,你该去做守辰丁。
事实上这位坚持原则不动摇的杂役,后来也果然成为阴阳寮中最有名气的守辰丁,在职十五年从未报过一次错。
博雅喝水,晴明看他喝水,博雅说你一直看着我干什么,晴明说你明天开始是七天的物忌期,博雅点点头,那又怎么了?
我这七天不到四条去了,你要照顾好真葛。
博雅一口水喷出来,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晴明及时举扇子挡水,博雅放了杯子一边擦嘴一边抖衣服,总有个理由吧。
理由——晴明摇着扇子想了想,方违,不能去那边,就是这样。
诶?博雅疑惑着,你以前方违的时候还不是照来不误,别说以前能找办法避讳这次就不行了。
确实。晴明看起来很正经,不像信口开河,博雅看着他,小半晌后瘪着嘴道,你——又接不下去,顿了顿,垂眼说,那你自己照顾好自己,吃饭睡觉别马虎,有事的话叫北居跑一趟,我不出门总可以出主意。
晴明应着声扯了扯袖子,博雅见到这动作,抬头又看了他一眼,终究是没有说什么。
有话不明说,是为了不让对方担心,或者为了不让对方为难,又或者是不能够说。博雅知道他的想法熟悉他的习惯,有时却依旧觉得一些颓丧,想着这么不坦率的一个人,活得多累,而自己因为他的累而累的心情,他是否感受得到呢。
北居洗了浆果,用碟子盛好了端过来,跟晴明说,比昨天的好吃,核也小。
博雅看着说,这不是我叫人送来的?
你的那些我给别人了。晴明拣了一颗放嘴里,太甜,今天这个好。
他微微眯着眼显出一丝浅笑,博雅知道他在遇见顺心东西的时候便是这种表情,便也吃了一颗,一咬下去就溅出浓厚汁水,味道像樱桃又比樱桃味重,初尝是酸的,再尝就渗出甜,混合到一处齿舌生香,舍不得咽下。
这是什么果子,真特别。博雅仗着身份享用过不少御品珍品,像头一天送来的也是某国呈上的贡果。
只是山野里摘的新鲜浆果而已。晴明吃得很舒心,拍拍手去点灯,北居说师兄你不要了吗?
晴明回道,已经够了,剩下的你和博雅分了吧。
然后坐下翻开书卷来看,仍是忠行大人给的那卷资料,小安到来时停在保詹画了个圆弧加三点的地方,现在接下去是些古怪的符号。
博雅斜眼瞟了一下,你又在看什么?乱七八糟的。
晴明心想这可不是乱七八糟,是关系着你那位天皇陛下运势的东西呢。
博雅在四条过着看起来无忧无虑的物忌期,朝中诸位却为了天下疱疮之祸愁眉苦脸,殿上唉声一片凄楚甚重,晦闷暗淡的乌云沉叠在清凉殿顶,飞鸟不近,妖鬼自散。
由天皇陛下起头,每位朝臣都勤奋积极的抄写经卷,招僧众诵经祈福,大般若经和仁王经成了近段时间最受欢迎的经文,时时刻刻随随处处都是眼熟的“如是般若波罗蜜多甚深教中无法可得”、“人天果报皆得满足,疾疫厄难即得除愈”,街头巷尾刚会叼着手指流口水的小屁孩也能哼哼唧唧念上两句“非即外空、内外空、空空、大空、腾义空、有为空、无为空、毕竟空、无际空……”,然后肚子空空吵着要喝粥。
要知道抄经也是门大学问,尤其在危难当前的时候,不仅是向佛祖表达诚挚恳请怜悯,抄写者本人的书法造诣、笔墨纸张选择的品味那也是很重要的,如果一不留神被天皇陛下称赞,脸面有光彩祖孙同欢庆,那些因为作品更加优秀以致于成为皇室上奉各寺中充数部分的臣子,即便现在是落水的乌鸦羽湿翅残,也能借着机会重新上岸叫呱呱。
于是抄经运动越发开展得轰轰烈烈如火如荼,那些出身文人世家修养高深见识不凡兼写得一手好字的人顿时成为抢手货,平时清淡惯了的文学人士们,端着睥睨态度坐地起价,每卷十两,绝对现银拒绝白条。
一时间京城中充满了佛味佛思,医师药箱上也贴着梵文,进屋必先喊一句“阿弥陀佛”,只听声音的人还以为又是沙弥来化缘,转手俩碗杂菜稀饭端出去,抽把热泪说,师父莫来了俺家里也要吃饭啊。
按照惯例,秋高气爽的时节在建礼门前修鬼气祭,于紫宸殿、朱雀门前行大祓,奉币诸社,又请智德大师携四十二僧在仁寿殿举行临时仁王经会,想到温饱问题乃稳定民生情绪的头等大事,东西京各分发赈灾粮百斛、盐三十笼,监督官看着十分热闹的场面面有感色,叹曰天皇陛下深得人心,天若有知必降祥瑞以除灾祸。
事实证明这位也是个铁嘴,两天后朱雀院伤胎,秽及内里,不得不进行为期三十日的除秽法式。中务大辅大人当时恰巧在南殿陈报近期事宜,于是连带之下他也被从头到脚除了一除,回到四条真葛扑他身上和他说话都神情木然的,真葛不太高兴,拍着他脸奶声奶气地说,大爹爹坏,不和大爹爹玩了。说着从他腿上跳开跑去扑晴明。
晴明搂住她抱到廊边上,摘了颗海棠果在衣服上擦擦给她,真葛抱着果子闻了闻,舔了舔,晴明说可以吃,她啃了一口,皱眉说好酸。
博雅略微回过神,长长呼口气,俊宏问大人是否有所吩咐,博雅揉着脖子说,给我碗泡饭,折腾了一天好饿。
他呼呼刨着饭的时候晴明坐他旁边翻着真葛画的画说,过几天真葛就五岁了,我打算带她去爱宕山。
博雅停下筷子嚼着饭,愣了会儿才咽下去说,为什么?
因为空气好。
鞍马山空气也好,而且义法现在是那里的主持,去了还能混个吃住。
晴明拈着一张画给博雅看,无比稚嫩的线条勾画出一个墨直衣的人形,戴着高高的乌帽子,脸上连个能看出点囫囵的模样都没有,博雅放下碗略点头说,真葛画得不错,想当年我这么大的时候啊——
所以我要带她去。
啊?博雅微张着嘴,晴明指画上那张糊涂脸,博雅顺他手看见左边貌似眼睛的黑圆点附近歪曲的一笔短线,手没抓稳笔抖了一下吧。
晴明看他一眼,博雅也看着他,过了会儿说,不会吧,她那时候才多大一点,应该没长记性。
也不一定就是她记得的。晴明把画纸和地板上的那些一起归拢,整理了交给美浓说,收拾几件真葛的衣服,不需要太多,一两天而已。
美浓问妾身是否要同去,晴明说不了你们留在这里,博雅特意把剩下的泡饭吃完又啃了三个果子才饱涨着说,我要去,不管怎么样她是我家孩子,我不能放心。
晴明摇摇扇子,好啊,这样我也不用去借车。
这般顺利让博雅深感意外,想他撑饱了就为有体力和晴明辩论,忽然见他干脆的答应,博雅大人仿佛贼欲行窃偏遇主人双手奉上金银,心里又喜又悲,对着明空朗月小叹几口,真葛洗完澡出来被晴明哄着去睡觉时,又独自踱到廊上沐浴着月光感怀,伸手摸了摸海棠果,决然拧一个下来在前襟上蹭几下,大口啃下一半,默想,天啊的又被骗了,明明说是很甜的西府海棠,结果还是酸的……然而花朵很漂亮晴明他们都喜欢……那就继续留着吧……
踱着步子走回来,戚戚然站在真葛房间的帷帐外面,投个阴暗的影子朝里望,真葛躺在寝台上抓着晴明袖子,晴明抚她额头顺她头发,低声浅语讲个狸猫偷枣的故事,说到一半真葛就睡着了。晴明坐着看了会儿,轻手轻脚出来,博雅一把拉着他带到远些的地方,摸着他手说,真可爱啊我真舍不得让她去啊,你说要是有个万一可怎么办?我连她着裳礼的衣服都准备好了,西锦织的绸缎,母上亲自染的色,偷偷让缝纫寮的女官缝的——
晴明斜着看他一眼,手抽出来揉了揉被他摸得发痒的地方,那你就把她抱紧了别松手。
什么?
晴明微微笑着,难道由我抱上山?!
博雅眼一颤涎着脸挨近说,是我是我,当然是我来受累。
博雅大人好金贵,抱女儿是受累,那在下免不得辛苦一些了。
诶诶,我嘴快你何必跟着计较。说话间趁没人揽着晴明肩膀一搂,我得把你们俩都看好了,完整的三个人去,就一定是完整的三个人还。
咳,好美满的花前月下,美人在怀,我本不忍扰之,奈何——晴明,过来有话说。
博雅低了眼一扫,蹦达着急蹿到晴明另一侧,抓他肩头抖着嗓子说,你,你鬼影子啊,不能早先出个声啊。
宣鼠,宣鼠,又见宣鼠,又见人立状小眼珠子无辜而晶亮的宣鼠。
晴明心里大笑,面上只微微露出欣悦表情,撇开博雅,和宣鼠走到板廊尽头,操一口保詹腔调的宣鼠抬爪子抹耳朵,尖鼻子耸动,叽里咕噜传完话,晴明从袖里掏出个海棠果摆在他面前,他嗅了下昂起脑袋,抖抖胡须说,不要果子要花生,要花生要花生——
博雅远眺亮晃晃月光底下,一只宣鼠翻着肚皮在廊上打滚,晴明好脾气的蹲在他旁边挠他下巴说些轻柔的话,再顺他尾巴毛,过了片刻,宣鼠掀身起来,抱着海棠果深情款款望了晴明一眼,点个头窜下廊,博雅一边抹汗一边想,四条爪的耗子要抱个身体一半大的果子回老窝,真是辛苦啊。
真葛趴在博雅背上好奇地东张西望,一手搂着他脖子一手指着那边杉木说,大爹爹快看,站在树杈上的那是什么是什么?
博雅依言望了望,那叫松鼠,去年我不是送了一只给你,结果你把笼子打开放跑了。
真葛的光脚丫甩来甩去踢着博雅的腰,松鼠窜到茂密的枝叶中间去了,真葛转过头来看别的东西,忽而拍着博雅的脸又叫道,大爹爹有兔子,好大的兔子。
博雅一张老脸被拍得啪啪响,真葛很是天真烂漫地换手抓他耳朵说,我要养兔子,拔草养兔子,摘叶子喂兔子。
她像念童谣一样摇头晃脑,博雅怕她摔着,担在她屁股下的胳膊紧了紧,对付兔子你保宪师伯拿手,你叫他给你捉。
真葛小手撑在博雅乌帽子上喊,保宪师伯,我要小兔子。
保宪回头笑道,现在逮了没地方带,等下了山送你一窝刚睁眼的小兔子,能蜷在你手心上睡觉。
我要我要。真葛兴奋起来,脚上一使劲,踢得博雅歪了嘴,小祖宗,你轻点。
晴明看了他们两个一眼,叫着最后面的北居,拿件外褂出来给真葛披上,一会儿太阳下去了山里冷。
北居扯下背上包裹,边走边打开掏衣服,博雅说还要走多久,晚上不会露天坐一晚吧。
晴明和保宪小声交谈两句,说,再有一刻钟左右就到了。保宪摸着后颈接道,怕是要委屈博雅大人将就一夜了,深山老林没有人住,我带了些东西可以稍微应付一下。
博雅看着他背后鼓鼓囊囊的大包袱,晴明背后卷起来的竹席手上拎着的篮子,感叹此趟秋游行列只有他空着手晃,真是不好意思啊。
晴明说你不用不好意思,真葛整个人在你手上,你得把她顾好。
难不成我就是跟着来带孩子的?
对。晴明回答之干脆,小小刺伤了博雅脆弱的心肝,晴明乜他一眼,博雅大人不要过谦了,您铁打的身子铜铸的心,天雷都劈不出半丝缝。
喂,你,你——博雅气得笑起来,保宪说晴明啊这就是你不对了,博雅大人纵然是来带孩子的,你也不用说得那么直白,做人迂回一点好。
晴明略点头,师兄说得是,我记得了,下一次注意。
博雅听这两师兄弟在他面前说话真是一点都没有顾忌,不知道是该欢喜还是该沮丧。
北居抖开真葛的小外褂给她披上,真葛不觉得冷不愿意,搂紧了博雅摆身子,博雅只有哄她,乖,先披上,要不一会儿着凉了又得吃苦药了,你不是最不喜欢吃药的吗?
真葛嘟着嘴,大爹爹身上很暖和,不会着凉。
她在博雅身上蹭着,晴明回眼望她,微微笑道,真葛是个听话的好孩子,对不对?
北居把衣服给她披好,下边角掖到博雅胳膊间,说,要不要吃果子,今天带了杏片糕和核桃饼,还有几个苹果一把枣子。
他翻着挂在腰间的布袋,拿了个苹果出来,真葛伸手要,北居逗她,故意在她眼前晃了一圈塞到自己嘴里,喀嚓咬得脆响,真葛拧起眉毛在博雅背上蹦,北居掏枣子说大人吃大苹果小人只能吃小果,真葛揪着博雅领子闹,大爹爹,北居哥哥不给苹果,不给苹果。
博雅脖子被勒得十分难受,你放开手呐小祖宗,要拿你爹祭神不用这么急。
晴明和保宪一直说着话注意着周围,没人分神管他们,北居跟在博雅身边另拿了苹果递到真葛手上,给你,小气鬼。
真葛颇有气量的不再和他计较,乐悠悠啃着苹果,把手上汁水抹了博雅一脸。
晴明估测很准,一刻钟之后到达目的地,保宪把大包袱放地上打开,从里面拿了小盒子,其余让北居看顾着,晴明将竹席搁一起,抱着真葛,跟保宪进了山洞。
博雅和北居在外面等,等到太阳完全落下去,天边一丝霞彩都没有了,山风吹干了汗便有些小凉,博雅看保宪的包袱里有几件衣服,暂时借了件披在身上。北居把食盒盖子揭开,水囊里的水倒在杯子里给博雅,两人稍微吃了点,又坐会儿聊了些街坊间流传的小道消息,譬如铁匠女儿和人私奔了,做瓷器生意的男人拐了酱料铺老板的妻子,内大臣小姨子的叔叔的侄子得了疱疮,全身臭烂不成人形。
博雅长叹气,不知道这场灾祸要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你们天天在外面走动,得着意小心。
北居说我倒不用怕,那病不传染妖,师兄平时随身布着法阵,尸气应该沾不上他。
尸气?
师兄没有跟你说吗?现在流行的疱疮是尸气引发的。
博雅门牙磕着杯沿,坐在萧瑟晦暗的夜色里喃喃,他什么都没有说……难怪要我时刻都带着那只符袋……
心里埋怨着的时候保宪出来了,抱着真葛,孩子看上去是睡着了,但那睡颜又不像平时里的香甜,眉头微微蹙着,似乎有些不安。博雅要接在手里嘴里又问晴明呢,保宪没有把真葛给他,只朝里偏了下头,有点苍凉地说,进去吧。
博雅愣了愣,扭头就顺着他指点的地方走,应该是很黑暗的山洞里,左手稍远的位置有一点灵火的光,博雅认得那是晴明的灵火。
这东西像人的掌纹一样,每人都有少许不同,保宪的颜色偏蓝一点,而晴明的却意外的是带着水嫩的红——像是春桃的颜色一般,博雅打趣他,人家会不会以为用这点火的是位窈窕女公子呢?下一刻,晴明手握的蝠扇就拍上了他的脸。
既然这玩意还能拿出来用,说明人没有大碍,博雅放了些心叫他,我还以为你怎么了呢,保宪自己跑出去把你落下,真葛那是睡着了吧,不是有什么——
晴明静静地看着他,眼睛里跳着微弱的灵火影子,模糊的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博雅慢慢挨过去摸着他,晴明,你别吓我。他声音微微哆嗦,伸手抓着晴明胳膊,你说句话,你叫我一声。
博雅……晴明疲倦地动了动嘴皮,微弱的灵火虚弱的摇摆两下,最终也消失了,四周顿时漆黑,博雅尽量张大眼分辨,呼吸不自觉的急促起来,一颗铜铸的心小小的瑟缩的裂个口子,他抱着晴明,贴着他脸轻声说,晴明,你冷吗?你身上好凉。
有湿润的触感从那边传递过来,博雅抬手在他脸上抚摸着,摸到一手不明液体。
洞里没有风,空气都凝结成糨糊似的一团,粘在博雅的身体上,他更紧地搂着晴明,轻柔地在他嘴唇上碰了一下。像下了霜的萝卜,他想,但要比萝卜软,比萝卜绵,比萝卜——
博雅瞬间失去思考能力,只记得要耐心要小心要——收心!
晴明缩回舌尖一头软在博雅怀里,像感喟的又像是叹息的喊了一声,博雅……
保宪填饱了肚子心满意足地靠在石头上休息,真葛躺在竹席衣服铺出来的柔软垫子上,睡得渐渐安稳,北居往篝火里添了几根树枝,劈啪闪出几点火星。
行了不用再添了。保宪说,你先睡,后半夜轮替我。
北居说我不困,陪你会儿吧。
保宪看他一眼,从腰上摸出一只壶晃了晃,那就陪我喝上一杯。
北居端着杯子凑过来,两人慢慢喝着小酒聊着闲话,北居说里面不会有事吧?
不会,晴明只是灵气用多了有点头晕体虚。保宪抬眼想了下,我忘记提醒他把脸上的汗和石缝里滴下来的水擦干。
我是说博雅大人,会不会误解师兄,那个,把持不住。
他?保宪笑一声,他不敢。
……很难说。
要不要打个赌?
北居眼一亮,赌什么?
保宪想了想,明天走路回京城。
好。
博雅捂着半边脸坐在车里晃,真葛倚着晴明玩指头,把晴明的手摊开和自己比大小,晴明神色慵倦的由着她,保宪靠在角落上补瞌睡,北居坐在车夫旁边吃枣子。
真葛玩够了晴明的手爬到博雅腿上望他,可爱天真地问,大爹爹牙疼吗?
博雅偷偷瞥了晴明一眼,晴明闭着眼陪保宪打盹,真葛扳开博雅的手,我给大爹爹吹吹就不疼了。
她鼓着腮帮子往博雅脸颊上吹气,博雅说真葛好乖,大爹爹不疼了。环手抱着她,舌头再去顶了顶一边的臼齿,依旧没有松动的迹象,只有贴着那几颗牙的地方被咬破了很难受,但还是不由松口气,想着如果还没到三十就缺了大牙瘪了嘴,那是多难堪的事,而且还是因为把持不住被扇出去,自己撞石头撞缺的……
这也是为什么保宪和北居都呆在车上的原因,谁都没有输,谁也没有赢。
回到京城里,博雅带真葛回四条,保宪和晴明去见忠行大人,北居自然跟着师兄行动。
忠行大人捧着茶碗在喝茶,意兴悠然目中逍遥的,保宪清清嗓子说,果然是那个人搞的鬼,只是不知道能不能追出来。
晴明。忠行大人云雾飘渺地开口,他最近也应景的权当练习书法的抄经文,说话带出一身佛气,他说,真葛的事已经过去了,现在她是个平凡的女孩子,过平凡的生活,风云已过,何多眷顾。
晴明垂眼点个头,保宪拍他一巴掌,好了,要做的事还多,今天你先跟我去查过往记录,看能不能找到线索。
忠行大人摆摆手,去吧,不要查太晚,过几日有新任斋王初度禊礼,你们需要准备一下。
两人应了声退出去,晴明抬头望着对面殿舍顶上瓦片,太阳下面泛着青色的光,仿佛是掺合在热气里的冰点。
保宪咳嗽一声,晴明,别想了,她被那样对待,又被你救回来,是天命,你老纠结着有什么用呢,重点是她现在过得健康快乐,昨天,是她最后一次与那个不堪的过去的牵连,从今以后,她就只是你们的宝贝真葛而已。
可是——晴明略低着头抿了抿唇,想说什么,却终究没有说出来。
北居蹲在美福门外等晴明,捡了几颗石子在地上摆六宫图,后面有个人叫他,回转头望了眼,助雅捏着扇子摆了摆,北居站起来和他打招呼,你怎么在这边?
刚从式部省出来,你在等安倍君?
北居点一下头,助雅又说,又子想请你师兄给久美的百日做祓礼,就不知道是否合适。
这个呀,按照阴阳寮里的规定,未结业阴阳生不能擅自去别人府上办事,师兄向来循规蹈矩——北居偏眼想了想,不过如果是助雅君的话,他可能会答应的吧,但你最好先和寮里官长说一声。
助雅把扇子拍在手上,行,明天我就去。
晴明和保宪一起出来的时候助雅正要离开,调头过来和他们说了几句话,保宪朝他颔首道,还没有恭贺大人喜得千金。
助雅笑不拢嘴地说谢谢,那模样和博雅还真有几分相似,然后他跟晴明说起祓礼的事,晴明果然说这种事要让阴阳寮安排,保宪插话道,助雅大人可以找阴阳助大人,他那人比较好说话,千万不要遇上原大人,那可是金刚钻也磨不出半点星火来。
助雅对那人的性格略有了解,当年博雅对他提起过,此人古板严肃且铁血无情,谈论时博雅面目愤愤似乎颇有积怨,助雅便暗暗记着最好不要与原大人有交往。
黄昏里天光渐渐晦暗起来,助雅惦念家里的娇妻幼子,急匆匆地告了别,保宪望他一边上车一边催促快走的场景,问晴明,你不去看真葛?
晴明说不了,那边有人照顾,我得把这些仔细看了。
他手上有个卷轴,刚才被宽而长的袖子遮掩着,保宪看他一眼,这种事,你不用做得太多,要追要查,上面自有安排。
晴明微微笑着,没什么关系,反正最近我有空。然后叫了北居一起回未坤邸。
保宪喊了他一声,他回头说还有事吗,保宪又摇头,只说提醒你要把药吃了,晴明淡笑着,我知道,师兄也早些回家吧。
晚上保宪问了光荣最近的功课,抽查背诵,光荣都完成得不错,唯一在背岁阴表的时候打了个顿,保宪没有吭声,他自己想着也就接上了,保宪夸了他两句,说记性不错,但以后要能用起来才行。
光荣毕竟还是个八九岁的孩子,喜欢听好听的话,保宪秉承忠行大人循循善诱宽厚育人的教导方针,对儿子引导的多严厉的少,光荣便愿意偎着他和他讲同期伙伴里发生的事,他说今天中午我和谁在讲堂庭院里捉蚂蚱,从地板底下跑出来一只狗,嘴里叼着一段骨头,还带着血肉末,历权博士把它赶走了,下午快散学的时候道尊大人来了,我们都站在廊上排了一排,还有师兄们,他对我们说要好好学习努力向上,成为对朝堂有用的人。
保宪微嗤声说,以前你祖父到讲堂来的时候才不会说这些虚话,他每次来都带着小玩意,问身边的博士今天谁表现最好,就把东西给他,有时又问谁最后没有默出功课,提到面前来口头物质双安慰。
忠行大人从来是两手糖果而来,留下满室热泪而去,以前的那些阴阳生不但不畏惧甚至是盼望着寮里最高长官的莅临,一旦有人通报立刻欢欣雀跃奔走相告,他也喜欢看见后辈们在他面前争相表现,一个个睁着小狗小猫般水灵灵亮晶晶的眼睛,或亲热或羞怯的向他表达心中的敬仰与爱戴,摸他们脑袋的时候十分有满足感。
相比之下,道尊大人就是个一般的长官,有官颜有权威,但能像喜欢忠行大人那样喜欢他的阴阳生大概没几个。
保宪想着父亲这辈子还就是擅长教育工作,哪怕是顽劣至极的学生,经他手□一次便洗心革面,变得谦虚勤勉起来——唯一比较失败的可能就是保詹。保宪抚着额头,贺茂家怎么会出这么个严重破坏群体形象的异类,亏他还好意思说自己盛名播天下,听说的偶遇的都要给上几分薄面——切,自吹自擂的家伙。
保宪叫光荣去睡觉,自己坐廊上吹了会儿凉风,跳上来一只全身覆满纯黑毛的猫,屁股上长了两条尾巴,蹭在他身边喵喵叫,保宪从碟子里拈条鱼给他,顺他背上的毛。黑猫吃鱼很细致,细致地啃肉,细致地嚼骨头,末了细致地舔爪子洗脸。
吃饱了?保宪问。
他抬头从喉咙里咕噜噜喘了几声气,今天这鱼烤得差火候啊。他说,骨头还是软的,不够劲。
保宪挑着一边眉毛,那真是抱歉了,我没空。
算了,我向来宽宏大量,来杯酒给我冲冲嗓子。
保宪拎壶斟满了一小碗,推到他面前,说声请,黑猫毫不客气的啪嗒啪嗒舔完,意犹未尽地望保宪,保宪把壶倒过来口朝下晃了晃,不好意思,已经没有了。
黑猫咂了下嘴,小气。
你要早来半刻钟,至少还有半壶。
原来是我时机挑得不好。
当然。
黑猫胡子上沾着一滴酒,保宪伸手给他抹下来,指头一搓,对他温柔地笑了一笑。黑猫摆了下脑袋,尖耳朵扇了两扇,说,保宪,你这个男人——
他顿了顿,保宪问,什么?
黑猫远望长空,目中映繁星点点,顶上的毛油光水亮,两条尾巴绞缠着围在后脚边略作拍打,他神情肃穆,语重心长,你真的没想过再和妖,呃,滚一次吗?
晴明睡到半夜忽然醒了,心中有些闷,悄悄起身出门在外面坐了会儿。
露水正沉重,若是博雅在,断不会准他这个时候呆在外面。
他右手背上浮现着淡淡蓝紫色的印痕,微微有一点发热,手心里却满是冷汗。
斜对面廊上有个起夜方便的阴阳生走过,打个呵欠,眯着眼缝不经意看见晴明,惊了一下后退半步,凝神看清楚是他,拍胸口说,师兄,吓我一跳。
晴明抱歉地点个头,那人蹭回房间继续睡觉,晴明继续坐着,指尖凉起来了,扯袖子掩着抱住膝盖,他有点想博雅。
与此同时博雅做了个梦,他梦见很深很凉的秋末夜晚,天上没有月亮,也没有云彩,只有两颗星子偎依在一起,光辉交错。晴明独身坐在荒凉的山坡上,神情落寞着。他在望那两颗星,嘴里喃喃说着,博雅,我想你。
博雅朝他伸出手,我在这边,晴明,我在这边。
晴明仿佛没有听见,他捂着脸靠在曲立的膝盖上,低低的,寂寥的,说,我想你,博雅。
博雅口舌焦虑,他大声地喊,晴明,晴明,你看这边呀,我在这里呀!
博雅,你说过不离开我,直到我不寂寞,可是,我唯一不寂寞的时候,是你在的时候,你走了,我又开始寂寞了,怎么办呢?怎么办啊……
我不走,我不放手,你知道的,我放不开手——
俊宏费老大劲才叫醒博雅,博雅恍恍惚惚地望着他,听他担忧地说,大人您没事吧,刚才一直叫着安倍先生的名字,他今天没有过来,您忘记了吗?
啊?博雅神志稍微清晰了点,你说什么?他拍了拍脑袋,我在做梦吗?
俊宏担忧更甚,大人,您是不是遇到魔障了,找安倍先生给您看看吧。
晴明?博雅想起刚才似乎在和他说话,但又全然不记得内容,眨着酸涩的眼问,现在是什么时辰?
差一刻寅时。
这么早……我今天不去上朝了,帮我去请个假,就说我感冒了。说着翻个身蒙住头。
真葛知道大爹爹又能陪自己一整天非常高兴,她拉着博雅剪纸花,折纸鹤,在翅膀上涂上羽毛的样子,捏着肚子起起伏伏,飞到博雅头顶上停下来。
飞不动了,鸟鸟要休息。
博雅随手摘了乌帽子,让她把纸鹤栽在他脑袋上,拍着他脸说不要动,转身又去拿了另一只摆在旁边,这是大爹爹,这是小爹爹,还有真葛。
真葛抓张纸认真折名叫“真葛”的小纸鹤,博雅僵硬着脖子,头上顶了两只纸鹤一动不动等着她——晴明进来时看见的就是这么一副父慈女乖的景象,嘴角不禁微微抽动了一下。
博雅听出他的脚步声,依旧不动脖子,只抬手指着顶上说,你来啦,看这里,真葛的两个爹爹唷。
晴明嗯一声,位置放得不错。
真葛爬起来扑向他,带起一阵风吹翻了纸鹤,两只都扑扑滚落下来,一只掉到地上,一只被博雅接住。
晴明按照惯例问真葛,今天乖不乖,有没有听美浓的话,有没有好好吃饭?
博雅抢着说,乖,很听话,吃了好大一碗饭,对不对?
真葛一个劲点头,大爹爹也很乖哦,但是他不听俊宏的话。
晴明搂着真葛看了博雅一眼,博雅干笑两声,我什么时候不听他的话,不对,我什么事需要听他的话。
真葛偏头说,俊宏让你找小爹爹,你不干。
咳,这个呀。博雅挠挠头,摸乌帽子戴上,我不找他还不是自己来了。
晴明问他是什么事,博雅回道,也没什么,夜里可能做了个噩梦,俊宏听见我胡叫跑进来,非说我是中魔障,你把四条包得铜墙铁壁,谁敢乱闯?!不过,我还真不记得那梦是什么了。
他努力想了一阵,还是没想起来,便说算了不去想了,你今天来得倒早,没事做?
晴明点个头,暂时没事,明天寮里有晦日祭,我不过来,这段时间不太安生,你们也最好不要出门,还有告诉助雅君他们,尽量呆在家里,我上次给他们的咒符一定要带在身上。
既然你这么说,我立刻叫人过去说一声。博雅招俊宏过来交代了一番,俊宏应声出去找人带话,博雅又对晴明说,照你口气,这段时间很危险?
也许……
尸气那种东西,究竟是什么?
怨灵的一种。晴明给真葛理了理衣襟,说,让美浓陪你到别的屋里玩,好不好?
不好,我要和爹爹玩。真葛合手抱着他胳膊,晴明摸她脸柔声说,我和大爹爹有话谈,真葛是个好孩子,不打扰爹爹说话的是不是?
真葛又蹭了会儿,才被美浓哄着带走。
博雅感觉出一点严重性,端正了身子等下文,北居端了两碗羹进来,说,师兄,已经热好了。
留一碗,另一份给真葛拿过去。
北居放了碗在博雅面前,端着拐去真葛那边,博雅看碗里麻黄色的颗粒状加膏状物质,心里有些难过,咽了口唾沫说,什么东西?看起来好像是,好像是,泥浆。
晴明没有解释其成分及功效,只说吃了吧。
博雅迟疑着端起碗,微皱着眉舔了舔嘴皮,这个,能吃?晴明依旧没回话,博雅牙一咬,英勇无畏地捏着勺子狠舀了一大勺塞进嘴里,就当是吃药吧。
他如此想着,连味道也没去细尝,憋口气唏里哗啦吃完了抹嘴放碗,动作相当流畅,晴明倒杯水给他,桂苡羹,我添了点可以预防感冒的药材在里面,真葛那份另加了蜂蜜。
博雅手一滞,水杯贴在嘴边不动,你骗我,桂苡羹怎么可能是那种品相?!
药材的缘故吧,我吃着味道还不错,才多熬了些给你们带过来。
这个,是你做的?
嗯。
博雅转眼再看了看空碗,真想捶胸顿足踏破地板以表明自己内心中,强烈的悔意。
等到心情稍微平复了点,博雅喝口水说,尸气呢,你还没说明白是个什么玩意。
不是玩意,是怨灵。晴明指头在袖子口抹过,博雅抓住它们,拢在手里心想,果然有点凉。
怨灵来源甚广,打贼缴赃激动死的,捉奸在床兴奋死的,上谏不成反被侮悲愤死的,纯粹路过被炮灰无辜死的,类似种种,但凡不甘心,死必生残念,残念飘天地,凝之以为恶。术法高深者收集操纵这些没有找到目标或者没有能力报复的残怨,聚集炼化形成咒术的载体,施于人身导其堕落黄泉的,称之为尸气。
这不是一个亡灵的报复,这不是单纯怨气的发泄。
一根筷子容易折,一捆筷子折不断,集体的力量很威猛,前仆后继无绝休——博雅听完晴明的介绍,大抵便是这么想的,他默默抹把汗说,解决的办法,很难?
擒首拿王。晴明简洁,博雅明了。
在那之前呢?不能暂时控制吗?
保宪师兄已将城中零散的秽气清理过,关口他们也加强了护城结界,但是这些都只能减缓蔓延而已。
根本铲除之道原来是独木桥,连根辅助的拐杖都没有。
博雅出了更多汗,进内室换了身衣服,端把和琴挑个通风地方放好,调弦试音,朝晴明招招手,过来,给你听前段时间新谱的曲子。
他拨弄的姿态相当优雅,不愧是高级别教育出来的,动作流畅干净,起手落指间又意松神弛,怎么看都像是块模版可供瞻仰。而曲调却好似随性而为,也许便是某日信手弹奏,自己觉得旋律还好顺便记下来,后来稍微改动,没有磅礴气势没有缭乱指法,轻柔缠绵的花絮一般自在荡漾着,乘风来去化散无境。
晴明知道他是地道的乐痴,看见他又地道的自我陶醉起来时,回手从怀里掏了本薄册子翻开默读。
时常这样,各自做着自己乐意的事,晴明嫌吵会另找地方,博雅嫌闷就走去摸他的宝贝收藏。
他有只龙笛,是几年前在罗成门下偶然得到的,对方不仅能飞檐走壁还神出鬼没,博雅见了他两次,第一次他像蝙蝠一样忽然从树上倒吊着出现,博雅只觉眼花,面前多双眼睛,当时愣了会儿,自认为诚恳地问,公子是要劫财还是劫色?
第二次他比较有经验,没有在树下溜达,冷不丁背上被拍一下,手上搂着的花皮大西瓜差点摔个花开百里人人闻香。那公子眉眼弯弯地说我喜欢你的调调和你换个东西吧,博雅听说要交换,马上提高警惕绷紧神经,那公子依旧笑着说给你我的龙笛,而你,只需要用这管笛子给我做首曲。
因为这个交换有些诡异,博雅没有当场答应,他惦记着新鲜的瓜要赶紧镇在后院井水里,等着晴明回来了一起吃,随口应付了两句擦边走人。
后来把此事跟晴明一说,晴明道你觉得那笛子怎么样,他吸口瓜汁说看上去摸上去吹上去都还不错,晴明瞥他一眼淡然道那就换吧,他惊愕地说真换?那个谁来历不明,我有些担心会不会是妖或者鬼,那管龙笛会不会是被诅咒的?会不会附到我身体上为非作歹?会不会天天吸取我的灵元然后有一天我就干枯掉了?会不会——
晴明没有打断,任他“会不会”了十几条,自己说到嘴干停下来咬几口瓜。
应该是被称为乐之神的紧那罗王座下的童子。晴明说,即便是鬼笛,以博雅大人的英伟,还担心镇不住?!
半夜,四条南廊上啪嗒一声响,俊宏端盏手烛去探察,发现那里躺着一管龙笛,近乎墨色的笛身,头上绘着一红一绿两片叶子。
此笛名叶二,是吾赠源博雅之物,请源博雅莫要忘记约定。
这不就是强做的买卖硬塞的货吗?博雅掂着叶二想。
然而,叶二退不回去,他只得绞尽脑汁做了首相衬的笛曲,专门跑到罗成门下溜达了大半个晚上断续吹了一个多时辰,除了被蚊子叮出几个包,连个多余的影子都没有看到。
叹息中晴明说,可以了,回去吧。说话间牵着他袖子转身,博雅于黑夜里睁大了眼,辨认那个确实是晴明,不由大惊。
晴明,头一次主动伸出手——
博雅心花怒放,博雅心潮澎湃,博雅反手捉住晴明,情深意重地喊了声,晴明。
晴明回头看着他,两两相望,静默片刻,晴明平静地说,你手很烫,是心火虚旺,最好煎些滋阴调养的药汤吃。
博雅桃瓣满眼朵朵红艳,你煎的我就吃,什么都吃。
晴明不动声色,抬脚就走,博雅乐颠颠地跟着,心想,紧那罗王您太英明伟大了!
于是叶二成了他最心爱的笛子走哪儿都揣着,某天晴明对他说你身上带太多东西了……有点硌人。
博雅扶他稍微离开些,伸手到怀里掏,零碎一堆摊在面前,秋荻蝠扇,护身短刀,一串佛珠,几块碎银,和龙笛叶二。他摸着叶二很怀念而感激地笑,你累了我吹首曲子给你听。
晴明摇摇头,刚才三日节会上你们还没过瘾?!
不同嘛,这个是只给你的曲子。
晴明捂嘴打个呵欠说,随便你。
十月初,京城里出了件十分了不得的大事件,轰动上下震撼内外。
天皇陛下自登基后对于没有子嗣一事很是耿耿于怀,想他元服至今已过去六七年,身边竟无一人能产下男丁,虽然后宫必将日益壮大说不定未来哪一天能得偿所愿,然而东宫位一日空缺便一日暗潮翻涌不断,他是个有雄心的人,立志要将国势推上崭新高度,他需要一套安稳的朝臣班子,只为了辅佐他的富饶天下勤勉于政,而不是每天处心积虑地探察哪位女御更衣侍从女官被临幸,哪位有身了,脉象如何,谁家的女公子又容易生养有望入宫侍奉。
说实在的那些人讨论这些的时候简直当他空气般肆无忌惮,强调他对后代问题要重视再重视的态度就像他唯一的功能不过如此,今上每每想来,相当郁卒。
还不如偷听女房们为最受欢迎公子榜争论时那单纯的欢乐。
于是女御述子有身的消息让天皇陛下很是亢奋了一把充满期待,再三叮嘱女御身边的侍侯人要周全照顾,又拿出内里名贵的滋补品赠予女御调养,女御退出内里回三条待产后更几次亲临问候,并与左大臣谈到,如果此次得产男婴当为东宫无疑。
左大臣回答得诚惶诚恐谦虚谨慎,内心里却早是又渴盼又焦虑到几近吐血,他在三条一隅召集大批僧人日夜祈福念经,还找经验丰富的医师诊断脉象,找经验丰富的产婆判断男女,两厢一致认定了男胎的朕兆,左大臣暗压狂喜更殷勤照料女儿,为防止意外,对她的日常行动严格规定到了近乎苛刻的地步。
然而,意外从来都在意料之外发生,这次尤其突出。
女御身上出现了不明疱疹并起烧,两三天后神智混沌昏迷不醒,左大臣惊骇无比,立刻延请医师诊治下药,僧人加重念诵法华经文,阴阳师弹弓驱秽。
依旧毫无起色。
先是胎落,后是毙命。
几天内,母子俱亡。
天皇陛下愤怒,无可奈何。左大臣愤恨,亦无可奈何。
博雅叹口气说,才十五岁呐,太可怜了。
晴明翻开一卷书册看了看,叫北居拿笔纸过来,北居将文台摆到他身边,磨好了墨问,忠行大人让人送来的盒子该放在什么地方?
给我吧。晴明写了几行字,将纸折好给北居,吩咐他交给保宪师兄,然后再去开了盒子拿出里面方正的一块石板,石板上密密麻麻刻满奇怪的符号,博雅凑过来瞧了会儿瞧不出所以然,晴明却立刻叫回北居,先不去了。
北居把纸片还给他,晴明几下撕了另铺纸提笔,顿了顿没写半个字。
这几天他总是很忙碌的样子,博雅自觉不便打扰,反正中务省的事务也比较多,他努力的专心看文书专心盖印章,甚至和下属开展讨论会听取多方意见亲自写批文,中务少辅逢人就说,博雅大人最近一定是受到什么刺激了。
中务卿大人神色端正的对今上赞叹,博雅越发有个当责的样子了。
天皇陛下的心灵有一半还沉浸在悲痛里,略附和了一声,惋惜道,朕的皇儿啊——
那神情很是凄切,左近侍侯的女房忍不住擦了下眼角,劝慰说,请陛下千万保重身体。
是呀,那样才能有下一次的机会。今上心想,曾经有份真实的幸福离朕是如此的接近,朕没有机会珍惜,如果上天能再给朕一个儿子的话,朕希望,一定要是个能顺利活下来的啊啊啊!
今上在郑重许愿的时候,博雅在勤奋地写公文。阴阳寮经过卜算推演,认为举办八十岛祭可以驱除疱疮之灾,但鉴于近日污秽频频建议推延,道尊大人一个计划报告交上来,博雅就推敲着字眼准备奏折,他知道晴明也参与此事的筹备,所以格外用心。
中务少辅看见他居然写文书写得眉开眼笑很是陶醉,不由得再次认定博雅大人受了很深重的刺激,想法和周围的人一说,纷纷点头,有人说“是不是被情人抛弃”,有人说“没听说他有情人”,又有人说“坊间流言他在四条的那位不是什么养女是为自己培养的未来妻子”,一人惊曰“不会吧”,一人答曰“也许是碰壁太多只有自力更生”,默了小半晌,大家偷眼看了看博雅,感叹道,人不可貌相啊。
八十岛祭的事很快就批复下来,中务省宣了旨,博雅大人亲往阴阳寮勉励诸位要为了京城的和平安定勤奋工作,这个城市的未来就有赖诸君的力量了。
总结完毕,博雅转眼四周扫了一遍,到场的是寮里主要官员,尽是他不怎么乐见的熟人,道尊大人表面很恭敬,原清云依旧板着脸坐得循规蹈矩,博雅暗叹了口气。
保宪为下个月要上呈的历书做最后的完善,关口被派去主殿寮守护新任伊势斋王,小安虽然晋升为阴阳大属但还要跟着他师父修行,多半时间都跟着师父左右,而晴明更是好几天不见人影。
博雅还有个疑问想要问他,却一直没有时机。
真葛依在他身边说小爹爹什么时候才回来呀,真葛想和他玩弹棋呢。博雅摸着她头说,小爹爹忙,过几天才能回来,真葛和美浓去玩好不好?
美浓哄着真葛去别的房间,博雅身边空下来,就觉得有一点点寂寞。
快到半夜,四条守门的杂役被敲门声吵醒,晴明尽量轻手轻脚走进来,小声和俊宏道声抱歉这么晚了才过来,俊宏连忙说没有没有,大人也刚刚才睡下。
晴明在内室外停了会儿,转身对俊宏说看样子已经睡着了,我在别的屋里休息。
北居帮忙整理好寝台,晴明道,你今天也累了,就一起在这边吧。
北居点头自己铺了床被,倒头就睡,晴明听他片刻就呼吸沉缓起来,心想他还真不像是长大了的样子,当然就妖来说,他也确实没有长大多少……具有八百上千年寿命的北居,将见识到更广阔的人间,漫长的岁月之后,会忘记了这一段太幼稚的时间,也许连“安倍晴明”这个名字都想不起来,这样的话……未尝不是好事,过去的便过去,消失的便消失。
他静静躺着,屋角火盆里噼啪响一声,寒风从帷帐细小缝隙里钻入一缕,吹上了晴明的脸,他翻身扯衣被略蒙住,指尖缩在胸口上。
要是博雅在的话,就可以伸他怀里温暖了。
从清晨开始飘着些小雨,博雅勤奋地跑内里去参加朝会,然后又去中务省处理公务,有人禀报说阴阳寮有人呈送历书,博雅让人进来,却看见保宪捧着册箱走过来,博雅打开历书看了看,字迹清晰注解明确,十分符合规范。
博雅说保宪大人你的字呀,真有乃父之风。
大人赞谬了。
八十岛祭的事准备得如何?
但由道尊大人安排。
最近寮里众位如何?
在下区区博士,与身边同僚牢记大人教诲,勤勉为公。
博雅干笑两声,甚好,请保宪大人回去后代我问候大家。
在下不敢辱命。
公务处理得差不多,博雅出了中务省直奔美福门,保宪溜溜达达的出来,溜溜达达走到牛车旁边,博雅掀了帘子一个角招呼他,保宪斜着看他一眼,钻进车里。
牛车在京城大道小街上晃悠着,保宪坐了趟顺风车很是惬意,靠在车棚上微合眼,博雅咳嗽一下,保宪大人。
保宪问,博雅大人还有何事?
在外面就不要还端着官腔官调。博雅摸着鼻子,你们昨天干什么了?晴明很晚了才到四条来。
保宪想了想,昨天下午我就和晴明分开走了,后来他应该是去找了父亲。
唔——博雅拢着袖子沉眼不语,保宪就说,出了什么事?
你今天有见过晴明吗?
没有,我听父亲说今天他可以休假。
休假?今天?
保宪看着他,你不知道?晴明没和你说吗?
博雅茫茫然的,我好几天都没有见过他,今天早上俊宏跟我说他回来了,我赶着早朝,见他还在睡就没和他说话——
晴明独自面对一张黑白交错的棋盘打谱。
真葛早上起来有些感染风寒的样子,晴明开了帖药煎好喂她吃了两次,稍微好了点,此刻被美浓看护着在房间里休息。
外面还有未尽的雨丝,飘洒天地之间,连贯上下云泥,晴明捏颗黑子摆上棋盘,推到右上角两枚白子间,又捏另一颗黑子放在它旁边。
勾陈对腾蛇,胜率几何?道尊曾问他。
同类之物,奈何拼争。
如果有一日,必须要拼争呢?
不知。晴明垂眼说。
忠行大人的高徒,会不知?!道尊微微笑着,在下倒是十分期待结果。
又何必。晴明轻声道。
你——道尊略倾身向对,没有愿望,没有欲求吗?
他挑眼看着晴明,晴明眼神平和淡静,他便弯唇角说,那么你过得实在太无趣味了。
我的愿望吗?晴明想着,往棋盘上摆棋子,一颗两颗,乍然看去杂散无章,显出下棋人意不在棋别有所思。
博雅抖着外袍过来,嘴里嘟囔着怎么会这样,晴明拂乱棋子,一边合拢一边问,怎样?
刚下车,风檐上突然塌了一块,全掉在我身上了。博雅扭头往背上看,我先去换身衣服。
棋分黑白,尽纳入盒,北居捂着嘴在旁边笑,晴明说,笑什么,来把这些收起来。
北居应声搬开棋盘,晴明踱步转进内室,博雅将手伸进单衣袖子,对他说,你怎么不告诉我今天休假?我可以早点回来。
博雅大人勤于公务,怎好扰乱。
博雅看着他笑道,你别也调侃我,今天保宪已经把我挤兑得够惨了。
哦,师兄说你什么?
公文越写越流畅,对人越来越糊涂。说到头还不是因为你。
晴明轻笑,回来的太晚,不想吵醒你。
算了,反正已经这个时候了。博雅扭头问俊宏,今天晚饭有什么?
俊宏报了内容,博雅接道,熬盅鱼羹,像孟冬日那次的。
俊宏领话亲自吩咐下去,博雅穿上外袍系好腰带,喝了杯水问,真葛呢?
房间里躺着。
博雅有些愕然,她怎么了?
受了风寒,已经吃过药。
博雅一拍额头,我真是糊涂了,昨天晚上她和我说觉得身上凉,我都没在意,也没让美浓给她加衣服。
没什么,小孩子偶尔生病更健康。
这是什么话?博雅皱眉看着那边平静一如往常的晴明,晴明手上端了杯茶黄色液体,慢慢啜了口,以前师尊和我说的。孩子身上的灵气还不稳定,多数病症正是因其波动而引发,只需外界加以适当引导便可痊愈。
博雅还有些疑虑,过去看了看,美浓说真葛睡得安稳,体温正常,大概过一夜就完全好了。
嗯,劳你今晚多照顾着。
晚饭时俊宏端上博雅吩咐的鱼羹,博雅先让给晴明舀了一碗,晴明没动,说不想吃,博雅道,天气渐渐冷了,你们又忙,不多补充营养可不行,至少吃了这碗。
晴明放下筷子,又说,我已经吃饱了。
博雅瞧着他碗里还剩下的小半碗饭,你才吃了几口,当我不知道啊?保宪跟我说你这几天根本就过得混乱,北居把饭送到手上了也忘记吃。他转头问北居,是不是?
北居看看他,看看晴明,低头嗯了一声,晴明单纯的对鱼没胃口,但博雅这样说话让他觉得心里复杂,也不知道是多嘴的保宪讨厌,还是强迫他吃不喜欢食物的博雅讨厌。
博雅放了自己的碗蹭过来,把勺子塞到晴明手里,柔声说,你看,里面没有加蘑菇,只是用鲜鱼熬的羹,冬天到了,我不能时时在你身边替你挡着冷风,多攒点肉才抗得过去,就吃两口好不?
自从有了真葛以后,博雅哄人的水平更上台阶,他把着晴明的手舀了一勺,晴明虽然脸上不愿意,还是勉强吃了些,博雅笑得心满意足,这样才乖嘛。
晴明瞥他一眼,他依旧心情愉快地回看他,好了好了,继续吃饭,北居,给你师兄把饭添满——诶,你到哪里去?
晴明跑到廊边上蹲身就吐,博雅见状慌慌张张跟上来,一边给他顺背一边焦急,怎么回事这是?
北居手上还端着碗,张着嘴愣了会儿,我不知道。
晴明抹了下嘴,撑着地板闭眼坐着,缓了缓说,没什么,忽然有点恶心。
博雅回来尝了口鱼羹,味道和上次的差不多,鱼肉也新鲜,晴明扶着额头说,不是鱼羹的问题,你们,慢慢吃,我先去休息一下。
博雅看了北居一眼,北居乖顺的立刻跟上去,博雅自己则匆忙赶饱了肚子,走到内室附近,远远的就看见北居蹲在外面,博雅悄然靠近拍了拍北居,北居转头来要说话,博雅做个噤声的手势,压低嗓音问情况,北居也就顺着低声说,我估计是累的,今天早上睡到快早饭的时候才醒,又忙着给真葛开方子煎药,你回来前才休息了会儿,脸色一直都不大好,方才躺下了……
博雅阻止他再说,听见里面传出来细细的问话声,便提高声音说是我来了,你别动。
说话间撩开帷帐侧身进去,晴明裹着衣被要坐起来,博雅按住他,别逞强了。又给摁回去,掖紧了被角,坐会儿摸了他额头,摸了他脸,伸进衣被里捏着他的手,合掌暖着。
我看你是被真葛传染了,额头有些发热,身上又发冷。他叹着气,你呀你,这么大个人了,还是一点都不会照顾自己。
他略气恼着,招呼北居去熬祛寒温补的药汤,回过头说,你刚才把什么都吐完了,空腹可不能吃药,我让他们去煮点清淡的粥,稍微吃两口?
晴明觉得头晕乏力心口隐约郁闷,不怎么想搭理,就顺博雅意思,被他半扶半抱着先吃了粥,过会儿再吃了药,博雅拿温软的锦帕给他擦脸擦手小心照顾,入夜时还是烧起来。北居换了稍凉的水,拧冷巾敷他额上,博雅叫俊宏请医师来看了,另斟酌着开副药吃了,一个多时辰后微微出点汗,挨到天将破晓时体温才降下来,近中午时分人清醒了。
博雅凑他脸边说,有没有好过些?
晴明晕着眼转去看看他,哑着嗓子“嗯”了一声。
北居端了水来,博雅扶他头靠在自己胳膊弯里,晴明就他手喝了两口,咳嗽一下,问,你没去上殿?
你——博雅苦笑着,你这个样子叫我怎么能安心出门,不要管别人,我已经让人捎信给忠行大人,你好生休养几天。
晴明撑着摇摇头,额角上一跳一跳的疼,师尊有交代的事还没有做——
要做也得等你恢复了体力,反正我请好假了,天天看着你,你别指望我会放你四处跑。
他语气强硬着,晴明知道他决定了的事,要硬扳是扳不动的,何况自己现在确实也没有扳的力气。
真葛睡到自然醒果然又活蹦乱跳的,博雅怕她被晴明传染回去了,不准她过来,真葛想要见小爹爹也不许,撅嘴赖在附近不肯走,北居出来哄着她,说,师兄生病不能见风,真葛最体贴人了,暂且和美浓玩着,小爹爹病一好就来陪真葛。
真葛老不情愿的,小爹爹什么时候能好?
过两天呗,要不我陪你玩折纸,师兄有教会我怎么折蚱蜢、青蛙,还有小狗哦。
真的吗?我想要鸭子。
好,我给你折鸭子。北居牵着她回到东对的房间,博雅听他带走真葛,合衣躺到晴明身边。
头一夜他几乎没有闭过眼,这时倦意上来,晴明模糊地说,去别的地方睡。
博雅另扯条衣被盖了,打个哈欠,不了,反正我看顾了你一晚上,要传染早染上了,你少说话,陪我补个觉。
他仍旧握着晴明的手,侧身摸他脸,再伸手搭在他腰上揽了揽,闭上眼。
这一觉补到下午,俊宏在外面唤博雅,大人,有客人来访。
博雅迷迷糊糊问,谁啊?说我病了不见。
是弹正少弼大人,非要进来探望,在门外赖着不走,都一刻钟了。俊宏也很烦恼,主人在休息照理不该打搅,可对方不是普通人,不得不传报。
晴明在俊宏出声前就醒了,感觉身体不似早晨沉重困怠,抬手推博雅,去应付一下,万一人家有急事。
他能有什么急事。博雅嘟囔,弹正台的人最近都闲得无聊要发霉,他成天这家进那家出,谁家有风吹草动他准出现,二条和三条都明确下令,见到他就关门,一个人能混到他这份上,还真难得。
博雅抱怨着,晴明闭眼说,毕竟做过你的读书师父,不要拒之千里。
嗳,我知道了。博雅叫着俊宏,我不出去了,你带他到隔壁。
晴明说你好歹去正殿上,博雅蹭着他,朝里人人都知道我在生病呐,哪里还能移动到正殿上,做样子要做足。他勾着晴明手指,你对你师尊毕恭毕敬我理解,但这个人,唉,真希望当年和他没那份瓜葛。
弹正少弼刚被引至寝殿中,就迫不及待地问候博雅,博雅故意虚弱着声音说还好,顺便咳嗽几声,弹正少弼忧色满面的说博雅大人要多保重呀,博雅仍是弱声说当今朝中如此忙碌在下却抱恙在身实在惭愧,弹正少弼忙宽解道,大人且静心休养,诸位同僚都关怀大人健康期盼大人早日康复。
我也很希望立时便能返殿,与诸位共同效力于今上座下,可是,唉,咳咳。博雅猛力喘了喘。
他做这些时都偎在晴明身边,更是闷在晴明肩头上咳嗽,脸上笑得要抽起来,晴明暗里责备他态度轻慢,抓着他横在自己腰上的手丢开。
弹正少弼自然看不见里面的一幕幕,兀自念叨记忆里博雅大人的英姿,再三表达对博雅大人身心健康的热切关注,说得博雅都有些不好意思,慢吞吞拖着调子道,多谢大人,在下有愧……
晴明看他一眼,不出声地说,你都要笑晕了还愧?!
博雅照他脸上一捏,晴明眼睁大,挑起眉毛,博雅赶紧松手给他揉,贴他耳朵边说,抱歉抱歉,哎呀捏红了,我的错,我给你敷敷。
转头就在那地方亲了一下,晴明被迫和他在内室接待客人已觉得失礼之极,他竟然肆无忌惮做出这样的事,晴明忍无可忍翻身就要起来,博雅忙压着他,小声说,你一动外面就能听见动静。
晴明只有拿眼瞪着,过会儿偏头不去看他,这样面对着壁障,而壁障那头就是弹正少弼,想起来脸上像着了火,浑身都不自在,便更加厌恶博雅,扯起衣被蒙住头。
不要闷着了,你才好一点。博雅扒拉他手,声音不自觉放大了,弹正少弼听见了又不是听得很清楚,问了句,博雅大人您说什么?
没,没什么。
依在下所见,大人怕是触了些不干净的东西,还是请位高僧或者阴阳师来吧,在下正好认识一位得道僧人,曾经为上皇多次驱逐孽障,现在仍时常出入内里,或许大人也曾经见过。
博雅心说我当然见过,就是他把助雅当成恶灵撒了他一身豆子,还差点提起肋息朝助雅砸过去,如此生猛的一位怎么会出家当了僧人,而且多年修行下来强悍依旧,实在令人费解。
博雅婉言谢绝了弹正少弼的好意,专心扒开被晴明抓得紧紧的衣被,拼抢中晴明闷出一头汗,博雅抬袖子给他抹了,心疼地说,你看你,何苦呢。
晴明闭上眼懒得再和他计较,博雅又凑近说,累了?饿不饿?
弹正少弼老觉得有隐约响动从里面传出来,隔着壁障他是看不见,于是担忧地和旁边侍侯的人说,你们家大人是不是很不舒服呀?
俊宏略有些尴尬,他猜得到那边主人在干什么,但又不可能明说出来,只有敷衍着说,大人刚吃过药,大约是在发汗的缘故,身上不太安生。
这样啊——弹正少弼摸了摸下巴上稀疏的几根短须,博雅大人,在下知道有个药方对发汗很有效果,而且温和无害。说着向俊宏讨了笔纸,哗哗写下来,写完了自己端详一番,似乎很满意,交给俊宏时反复交代如何煎熬如何服用有何禁忌,俊宏不住点头,他讲完了两遍还不放心,又提笔补充在药方后面。
俊宏接过纸,看上面写得密密麻麻,感觉自己脸上似有蚂蚁爬过。
弹正少弼喝杯水又说些安慰病人的话才告辞而去,博雅松口气对晴明说,人走了,你觉得怎么样?
你以为我会觉得怎么样。晴明翻个身闷闷想。
晚上晴明完全退了热,吃喝也正常了,博雅却要他多休息几天,忠行大人派人来也说这几日他不需要过去。
看吧,你师尊老人家也这么说。博雅有了支持,更不容反驳。
真葛被允许在睡前见了晴明一面,但博雅抱着她说不能靠近,就在离寝台两尺外的地方说了几句话,交给美浓带回去。
因为白天睡的足够,晴明这时候精神很好,习惯性的摸了卷书翻开,博雅进来看见了一把夺走,让你休息就别再做费脑筋的事,觉得闷的话我陪你说说话。
晴明伸手让他把书还来,你白天应酬那位大人还没说够?
那不是应酬吗,应酬的话说再多也是废话,和你说的话才是有意思的话。
晴明心想什么有没有意思,还不都是你自己认为的。
他拎件外袍披在身上去掀帷帐,博雅说你要干什么,他说屋里有些闷出去走走,博雅抓住他拉回来,外面冷,你不要又去受寒气。
晴明撇开他,就在这边廊上略站会儿。
博雅微皱眉看他,你可真是——好吧,但是要穿厚点。
说着提了条衣被裹住他,晴明想要拒绝,博雅的动作又熟练又迅速,各个边角都掖得密实了才说就在外面别走开,晴明蹭着脚出去,博雅叫来俊宏,去看参粥熬好了没有,还有今天最后那碗药,一并端来。
交代完了去看晴明,晴明靠在廊柱边上抬头望,没有月亮和星星的夜空显得格外深邃晦暗,让人心里惊骇,晴明面色是惯常的平静淡漠,博雅想,他这个样子真是没有理由的好看啊。
跟着挨到他身边半揽半抱着,晴明挣了一下,博雅就揽住了说,没有别人在。
混沌不清的廊上两人默默站了会儿,晴明说累了要进去,博雅就接口道那好一起进去,俊宏端了粥和药来,晴明吃了两口粥喝完了药,博雅说要不要吃点蜜枣去去苦味,晴明摇头,只拿半杯清水漱了漱,净了手脸倒回寝台上躺着。
博雅收拾过也躺上来,顺手在晴明额头颈项摸了一圈,看来是稳定了。他放下心勾着晴明指头,八十岛祭会派你们出去吗?
不会。
平野祭你要参加吗?
不参加。
大原野祭呢?
晴明静了会儿,你想说什么?
咳。博雅清清喉咙,我就问问你最近的安排心里有个数。
晴明又不说话了,博雅指头扯了一下,晴明,你在寮里做什么事我从来不过问,你想说就说,不想说我不求,这么些年都这样过来了,我不觉得非要样样都去干涉才叫做贴心关切,你有自己的主见自己的想法,我也干涉不到是不是?可是有点事啊,我搁在心里好一段时间了,思来念去还是想问出来。
晴明睁眼望着内顶,听见他吐出“弘徽殿女御”几个字。
弘徽殿女御便是那位不幸感染疱疮亡故的女御述子,博雅和她本没有什么牵连,丧礼上他作为中务省代表去三条,安慰左大臣时说得自己很悲痛,抬袖子抹了抹眼角,左大臣反过来开解他别想太多,博雅自觉失礼失态,溜到角落上换口气。附近有曾侍侯女御左右的侍女窃窃私语,她们语气哀伤,惋叹女御那么高贵温雅怎么会忽遭不测。
这是天命吗?可怜的女御大人。
还有那位未出世的小皇子,明明只差一点点了。
唉,我看见他刚落地的时候仿佛还蹬了一下腿,兴许是对这世界还留恋着吧。
哎哟,不要说这么可怕的事情。
真的,当时在场的几人都看见了,阴阳师大人立刻接过去念了几句咒文才交还给府上的人。
几个女人兴致勃勃的交流着恐惧心情,添油加醋越说越离谱,压低了声音在帘子后面哀叫着,又打闹着,十分像是在参加春日宴。
博雅心里叹口气,不准备继续听下去,起身要潜回正殿的时候,一个侍女说,我这里还有张当日阴阳师落在女御大人房间四周的符纸。另一个说你干吗留着这个多晦气。前一个接道,是净神安身的咒文呢。
那又如何?从那个地方出来的东西,总觉得会沾染着什么,还是丢了的好。
看这上面的笔迹,娟秀清逸,写它的人一定是位优雅俊秀的公子。
于是这个女子就被人打趣道,哎呀呀,你究竟是为了什么而留着这张纸的呀。
她大约是羞涩了,娇嗔着拍打左近同伴,博雅也知道自己哪跟弦搭错了道,开口表明了身份,把里面的女人们吓得不轻,趁机就婉转着把那张符纸讨到手,看了一眼,愣了愣,揣进怀里回到正殿上。
左大臣应付了大部分客人有些支撑不住,被近随扶助着回去休息,治部卿来得较晚,这时才看见博雅,打个招呼说,你脸色不太好,听说最近博雅大人很专心公务,在下以为传闻而已,如今看来,大人果真该为朝中表率。
在这种场合里他还不忘调侃,博雅佩服佩服加景仰景仰,治部卿捏着半截香头神情很是受用,低声又说,你不觉得这事蹊跷吗?左大臣把女儿当作菩萨一样隔绝在最深处供着,每天饮食是专人料理要过两三个人先尝过,近侍的更是严格挑选,一旦出了门就不能再进来,整座三条里外又不知分了多少重,我上次来稍微注意了一下,一张纸要送到里面去不折腾个大半天不算完,而且还不一定就能到那位手上——严密成这样还被传染上,不是很诡异吗。
博雅咳嗽一声,这中间一次次传递的,也有可能把病症传递进去了。
照你这么说,感染的人应该不只她,可全府上下除了她,就是一个时时跟在身边的小侍女,我估计这小侍女也是被她连累的。
治部卿大人此刻思维极活跃,分析极精辟,博雅频频点头,点到停下来就发晕的时候插话说,最近城里有几件半夜偷窃的案子颇棘手,你不去检非违使厅帮个忙?
尽完义务的博雅和治部卿同出三条,随意走了会儿说了些闲话,治部卿说你养了女儿之后都鲜少和我们一块儿喝酒了,真是有了父性没了人性。
此话说得博雅深感抱歉,过几天等我手上一些事忙完,邀你们喝个痛快。
这是你自己说的,可不是我逼的。
当然当然。
和治部卿告了别,博雅转去探望母上,自从疱疮流行王妃几乎就没出过府,忧心忧神,更加牵挂四条的儿子,老派人来问情况,有什么预防的偏方总会梢一份过去,抄写经文时也不忘儿子的那份。
博雅明白母亲的用心,时不时过来问候,为了充分体现自己身体健康还总要更加精神奕奕,说话比平时高两个调,走路带上双倍的风。
王妃看在眼里很是安慰,说,我年纪大了管不了你,你要自己照顾好,尤其现今乱糟糟的,你不去四处流连也好,免得沾上不干净。
歇歇又问,四条的孩子怎么样?
博雅说还好,有段时间不怎么吃饭,美浓说孩子都会这样。
王妃回忆起一些往事,口气很感喟地说,是呀,你小时候也有过,什么拿到面前来都没有胃口,你父上哄着你,跟你玩游戏,他吃一口喂你半口,结果反是把自己吃撑了,还得煎药汤来消食。
她想着不禁微笑起来,那个男人啊,真像个孩子,一直到最后都是——
博雅恍惚间似乎记得有这么回事,又不大清楚细节,只对端着碗豆粥追着真葛满屋跑的晴明印象深刻,后来他急了,撂下碗伸长胳膊把真葛捞进怀里,脸上又是严厉又是无奈地说,不吃饭怎么行?!
真葛根本不怕他,在他身上扭着身子蹭来蹭去,娇嫩的声音说,真葛不饿不想吃,小爹爹给真葛剪小人好不好?
不好。晴明是真的有一些生气,横了真葛一眼,真葛略瑟缩了一下,可怜兮兮嘟着小嘴,博雅于心不忍,打圆场道,现在不想吃就算了,一会儿饿了再说。
晴明瞥他一眼,博雅抓抓脸,你,你总不能硬给她塞吧,多不人道啊。
晴明转开眼吁口气,叫着美浓,中午前盯着她要把这碗吃了,晚上另做些味重的东西。
他还要赶去忠行大人那里,叮嘱之后又给真葛讲了通不吃饭的危害等等,博雅推着他说真葛那么小怎么听得懂,有美浓在就不要操心了,你不是要出门吗,我反正要去中务省带你一段。
车上晴明还埋怨他会宠坏了真葛,博雅笑着,我倒是想呢可有你在我没那机会呀。他靠近了说,有你在——
到了中务省要起笔批公文,博雅不得不放下掩面的扇子,中务少辅随便看了眼,惊讶地说,大人你脸上,怎么红了一块?
博雅咳嗽着干笑两声,有蚊子。
蚊子?中务少辅严谨地端详了半晌说,可看起来很像是被扇子一类敲上的痕迹……
博雅对晴明说,你的字写得真好,尤其在画你们那些希奇古怪符号的时候,像水流一样的宛转舒畅,非常特别。
晴明从他手上抢回符文,平淡着说,没什么特别,师兄弟们写出来都是差不多的。
差很多!博雅加重语气说,如果摊上许多人的符文在面前,我一眼就能认出哪张是你写的,要不要现在试试?
晴明略偏头看他,心想这个人真是悠闲,嘴上却道,抱歉,我还有很多功课要做。
博雅就叹息着你们过得好辛苦,自己摸了晴明写的两张符文端详了一番,顺手收在怀里。
——这是很多年以前,晴明还在未坤邸做刻苦勤奋好学生时候的事,现在博雅又说出与那时类似的话,晴明,你的字迹依旧像流水般,又漂亮又特别。他捏着晴明的指头,稍微犹豫着,说道,但是,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那上面并不是净神安身的咒文。
博雅和晴明一处过了这些年月,虽然对晴明所忙碌的事情不上心,但时常见他描绘扭曲线条,偶尔问上一问,耳濡目染下便认识了不少。
晴明默不吭声,他向来不擅长辩解,有些事不愿说,有些事不能说,混杂起来更无从开口,于是他只抽手翻了身,闭上眼轻声道,睡了吧。
这下连博雅也不知道要怎么接续了,指间留着微薄凉意,一如那日他刚刚认出侍女保留下的符纸上,千折百回的流畅柔雅,却仿佛好像尽是夺命索魂锁链,勾走了无辜婴孩,毁掉了年轻女子。
博雅自己想了很多个前因后果,他不知道的内情太多,无法臆断,便在忧虑与等待中渐渐的睡着。
仿佛做了个梦。
他被禁锢在一个极其狭小的空间里,身体只能蜷缩着,膝盖抵着脸,胳膊曲在胸前,口鼻像被什么阻塞了,不能呼吸,他心里憋闷但半个字音都发不出。四周是茫茫的,感觉不出边际,又压迫十足,一种由外而来的力量,好似有东西要被强制性地灌入他的身体。他本能的抗拒,在内心里叫嚷着走开走开,他听见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模糊的呢喃,或者是低沉的念诵,那声音非常熟悉,那声调是一贯的安宁淡和。外来的压迫力越发强劲几乎要洞穿他了,而念诵的声音也随之严厉高亢。他感觉有两股相异的气流在周遭碰撞,像冰块邂逅烈火,而他就是那架在中间待宰的小羊羔。
唉,我走到哪里都这么受欢迎,真是伤脑筋。他暗想,人啊还是该尚可而止,闷声不响的偶尔出众就好了,千万不要完美过头,如现在这般,在冰火两重天中被抛来被荡去……
念诵声渐微渐弱,烈火更加熊熊地燃烧,他觉得皮肤要被烤化了,五脏六腑都冒出一股子焦味,就在他支撑不住险些要随了时局乖乖做干柴时,忽然间清风吹拂大地,甘露降临人间,他一个激灵翻身解放,伸胳膊蹬腿尽吐浊气。再回头,阴霾如同落入陷阱的猛兽,虽张牙舞爪依旧,奈何日薄西山气数将尽,他颇有气度地朝它挥了挥手,然后转身,大踏步迈入崭新河山再轮回。
晴明拍醒他,说你一脸抽风似的笑,口水浸湿了半个枕头。
博雅恍惚茫然地蠕蠕嘴,又躺了会儿回过神,抬手到嘴边抹了一下,晴明。只叫了这一声,他伸长臂揽住晴明贴得紧紧的,晴明推他,他搂得更使力,晴明扳他手,他起头堵住他的嘴,缱绻又激烈的,顺便解了系带,顺便抵入深入。
晴明说你发的哪门子疯,博雅说我喜欢你比谁都喜欢,晴明扯衣被裹得严严实实,背身向他,博雅扒着他肩头小声在他耳朵边重复,就是喜欢喜欢,最喜欢你害羞时候装模作样假冷淡。
晴明听不下去,抓着衣被盖住头,博雅掀开一个边角悲切地说,你多伤人啊,刚刚才和人家滚来滚去,自己爽快了就把人家丢在一边。他搂着晴明喃喃,无心却留心薄情却多情,晴明你的不坦率真叫人烦恼,可是,我连这点也喜欢,怎么办啊怎么办啊,我全陷进去了你还在岸边上看热闹,你没良心你太不厚道。
他絮叨个没完,晴明一忍再忍忍无可忍,狠踢了他一脚,他哎哟叫一声,晴明叱他滚开,他抱着他无赖地说好啊,天色还早,要滚几次都没关系。
晴明要曲肘撞他,他严丝合缝地贴着晴明让他有力使不出,还得意洋洋地哼哼,晴明咬牙默默念了句,博雅脸色微变,提高了声音说不准用咒——晴明,你又咒我!
晴明做了两个深呼吸才瞥他一眼,没有。
骗人,我都不能动了!
只是不能动而已。晴明裹着衣被去挑了件干净内衣穿上,路过博雅时停下看了他一眼,博雅刚张嘴,晴明抓起旁边衣物盖在他脸上,然后披了外袍出去,俊宏进来略惊于主人怪异的造型,回头来问晴明出了什么事,晴明接过北居递上来的水杯淡然说,大概是睡姿不好拧了筋,你给他揉揉,过半个时辰自然就舒络开了。
俊宏将信将疑,他想,只听说过姿势不好拧了脖子,哪会全身都硬得动不了的?
但他作为一个尽职尽责模范随侍,识情知趣,不该问的话半句都不会说,闷着头就进去给博雅做按摩。
北居端了碗笋干豆腐汤给晴明,又去看小炉子上煎的药,已经煎好了,他熄了火倒一碗捧过来。晴明慢慢吃着笋干问早上有没有谁来找他,北居想了想说有,保詹师兄有捎了张纸条,说着从前襟里摸出来,晴明展开读过一遍,揉成团,越揉越小,最后就剩下米粒大小,晴明把它丢在碟子里,筷子沾点汤水滴上去,渐渐的就融化没有了。
北居收了碗筷放一边,把温度刚刚好的药汤给晴明,晴明闻了闻道,是谁开的药方?
博雅大人熟识的那个医师,上次真葛出疹子也是用他的药。
那人晴明不仅认识,而且还能聊上几句,他第一次给晴明诊脉便说你天生体质偏寒,用药要尤其注意,这是我家祖传秘药,包治百病且适合各种体质,博雅大人是老熟人了就打个八折,你要几包?
晴明自然推说不要,药这东西又不像是土豆花生,用不上可以放旁边,即便干了蔫了想吃的时候拿出来照旧能煮一锅,而且没病没伤的买它回来,真是不吉利。
医师倒很豁达爽快,说这次不要没关系,往后有个头疼脑热的找我,保管一个方子药到病除,无效不收钱呐。
晴明私下问博雅哪儿认识的这么个神奇人物,博雅摸着脸说不记得了,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那会儿我还没元服,大概是跟朋友一起出去的时候遇见的吧,或者是谁介绍的。
博雅虽然顶着殿上人的身份,但什么类型的人都认识一些,他性情温良为人亲切不计较得失,和他相处一段时间自然而然就把他当老好人,于是别人也都愿意和他相处,这中间有豪爽的医师就有吝啬的乐师,有德高望重的僧人也有位卑职微的跑腿小吏,可在他眼里却没有区别,治部卿还是头中将的时候总说他,你是真呆还是装傻啊?某某明显当你是垫脚石,你还自己趴在地上让他踩,当真是日子过得太无聊了吧你。
晴明听博雅转了这段话,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却想,头中将是个明白人,特别是最后那句,真叫一个精辟。
在他看来博雅就是个成天无事可做无事愿做而四处闲晃的人,这样溜达来溜达去,殿上坐坐府衙里盖俩印,对着日落月升伤感,蹲在池边上吹点小曲自娱自乐,有大把时间空虚着,不混在三教九流里结交些非凡独特的或者是平庸得掉渣的朋友,简直就只有与草木同朽了。
除了一部分是他自己在路边捡到的,有一些则是攀着关系硬要凑上来的——如此说来博雅大人的声誉还不错人品也够份——弹正少弼正是其中之一。
晴明对他的印象,因为那次自己好奇犯了错而显得不怎么良好,他想,纵然自己冒失,做客人的也不该随便说话,还要表现得多诚恳期盼似的,既不会看脸色也过于自以为是。可是他毕竟是博雅的客人,晴明又是个好忍耐的人,不去流露出什么厌烦之意。博雅心里知道他不满,自己也对弹正少弼的某些言行感到烦恼,但面子上还是客气,等他走了再去安抚晴明,说这人就这副德行,你不要在意。
晴明说我是小气的人吗?博雅急道不是不是你当然不是,我只是怕你心里堵。
他这样说了晴明也不好真的在意,有两次正和博雅在一起的时候那人来了,晴明还催着博雅去应酬。
又一次在朝中遇见,弹正少弼和左近交谈得甚欢乐,居然还注意到走在另一边廊上的阴阳寮一行人,晴明位于侧后方只能被望见个大概,他依旧深情满怀的表达了一番向往,还跟领头的道尊大人说,安倍君识文达理,温良正直,实乃朝中俊才。
晴明低着头什么都没说,心想这人还真像只苍蝇啊,比博雅那副铁舌又强出一个等级去了。
后来道尊大人拿着他的话来说晴明,看来你的人缘很不错。
晴明真不愿意要这种“人缘”,可他又能说什么呢,道尊眼神很是凌锐,盯着他,他平淡地说,愧不敢当。
忠行大人的高徒都不敢当,还有谁能坦然?!道尊似笑非笑的,可他始终留你在身边,安倍君,你真的没有愿望?
他总这般说,晴明听过很多次以后,垂着眼不答话,道尊仿佛也不是为了答案而提问,他只静静注视着晴明,显示出足够的耐心。
道尊的心思,如果没有猜错,是晴明要小心提防又要借以利用的。
两边都设下了陷阱,两边都在等待对方落坑。
晴明一口闷完了药把碗递给北居,喝半杯水到内室帷帘外看了看,俊宏在小声劝解博雅,什么“大人请看开些”,什么“手指已经可以活动了就快好了”,博雅似乎为着肢体上的不爽快而沉闷,一直不说话。
活该。晴明暗责了一句,转身走开。
真葛听见晴明的声音欢快地跑出房间,晴明矮着身子接住她,真葛勾着他脖子奶声奶气地叫小爹爹小爹爹,病好了吗?可以和真葛玩了吗?
晴明点点头,你想玩什么?
真葛偎在他脖弯处蹭了蹭,什么都想玩。
晴明微微笑道,人小心大,你这几天都做了什么,和我说说。
我有画画,有折纸,大爹爹还教我写名字。
哦——写会了吗?
真葛使劲点头,美浓夸奖我写得很好,我写给小爹爹看。
晴明便抱着她进屋里,地板上铺了好几张纸,笔墨在旁边摆着,看来刚刚就在随便涂画来着,真葛抓起笔抹平了纸,不熟练地在纸上转笔锋,她口里念念叨叨,曲曲折折画出字符,晴明看着笑着,说,果然很不错,不过呀,这个地方还可以更好。
他把着真葛的手教她起承转合的要点,真葛认真的跟着他练习,又写了几遍,越发漂亮,晴明摸着她柔软的额发,蔼声道,今天天气很好,我们去庭院里走走?
真葛乖顺地牵着他的手,略微摇晃着,小爹爹,怎么大爹爹不在?
他呀……晴明俯身说,东庭豆角树上长了好多果子,我带你去摘一些。
弹正少弼轻车熟路的跟着俊宏往里走,一边感叹博雅大人真是流年不利啊感冒了这么久都还没有好,俊宏没说什么,只在心里嘀咕,谁感冒不耗个两三天才能好的,您昨天来的时候大人才“病”了没到一天,您还说大人病得厉害要养很长时间的……真好坏话都是由您说,真是……
俊宏领头走着同时腹诽着,一分神的工夫没留意到弹正少弼大人直直望着庭院里停住了脚步,
晴明抱着真葛站在豆角树下,真葛胳膊伸得长长的去摘顶上一串绯红的果子,晴明昂着头笑着说你要这串?旁边的那串要大一点。
真葛拍着晴明的肩说高点再高一点点,晴明扶着她腰把她往上耸了耸,真葛一把抓住了枝条扯果子,晴明柔和地说小心点别弄破了沾一手的汁水。
他专心地陪着真葛,没有注意周围动静。
弹正少弼先只看见他侧身,抱着的真葛遮掩了他大半张脸,但听声音是温蔼又宠溺的,全不似记忆中那样平淡冷漠,甚至包含着恬然的笑意,联想到他俊雅秀丽的面孔,不禁令人渴望一睹他此时容貌,该是怎样不同以往的风情。
真葛摘下了那一串果子,得意地拎在手上向晴明展示,晴明微偏头垂眼看着,两人间隔开了少许距离,弹正少弼便望着了他唇角眉梢上晕开的迷人神色,像是带着盎然春意,又像是冰雪上绽放的扶桑,温风和日下浮动着,弹正少弼当时就心醉神迷了。
世界上为什么会有这般美好的人呢?他心想,以前见着这人,并没有觉得是多么出众,有人夸奖他长了副好皮囊的时候,弹正少弼还刻意端详过,眉眼是比一些人好看耐看,但什么玉雕似的脸、水波潋滟的眼都是夸大,又因为其一贯低调到底,覆云遮雾的总让人瞧不清真实神情,弹正少弼暗忖这人不是做作就是闷骚。
蓦然拨云见日了,粉樱红桃一夜开,喜鹊耳边喳喳叫,弹正少弼移不开视线迈不动步,又痴又呆地站着,从前随口绉的奉承话都成了真,他后悔美玉在前却屡屡错过,他暗啐一朵鲜花插在了那什么上,他心神胡乱荡漾凝结不起来,俊宏唤他也没有听见。
真葛给晴明说要挂在格子窗上又说要拿薄青瓷的浅碟装起来,晴明说一串怎么能同时做两样,突然顿了顿,转头瞟一眼廊上,和弹正少弼撞了个正着,霎时间脸色一收,俯首相拜。
俊宏暗道情形真是不妙啊,顾不得礼仪拉了弹正少弼一下,略提高了声音说,我家大人在寝殿中等候,请这边走。
弹正少弼恍惚地抓回神志,尴尬地咳嗽一声,再跟俊宏过去了。
直到人已经完全消失不见晴明才抬起头,真葛敏感地注意到了什么,扑上搂住他脖子,贴着他脸不说话,晴明拍抚着她问怎么了,她摇摇头,忽而撑起身把豆角树的果实摊在晴明眼前说,给小爹爹。
为什么?真葛不是很喜欢吗?
我不要了,小爹爹不要生气。
真葛孩子气的话让晴明不太明白,微笑着道,我没有生气。
真葛不能完全表白心里的想法,只是单纯按着自己的意愿安慰他,固执的送给他自己喜欢的东西,希望他看着这些就忘记不愉快,再紧紧依偎在他怀里说,我们不在外面了,我们进屋里,小爹爹和真葛玩别的。
那你想要玩什么呀?晴明抱着她慢慢走回房间,美浓收拾了屋子,格子窗边的文台上叠放着几张雁皮纸,染着各种淡薄的色彩。
真葛被放下来,径直拉晴明到了文台边,我们来剪纸花。
晴明看眼那些纸,最面上的一张写了几个字,字迹十分熟悉,内容也是熟到不行,他拿起对真葛说,这也是你大爹爹教你的?
真葛点头,大爹爹说这是他和你的名字,可是好多字呀,我都写不会。
没关系。晴明摸着她头说,以后自然能学会的。
下面的几张纸上写着更多的字,晴明一张张浏览着,眼色越来越深沉,最后微眯着轻哼了一声,你大爹爹可真会教你啊。
美浓掩着脸悄悄苦笑了一下,这是大人信手而做,是妾身没有及时还给大人。
不用还了。晴明拈着纸说,这种东西,他能信手一次就能两次三次,反正闲工夫太多——
美浓听着似乎是在咬牙切齿,面色上却是一如往常的平静清淡,她暗暗自责疏忽大意,应该当时就送还博雅或者早点收起来,依晴明的性子,被他看见了一定又羞又恼,然后倒霉的就是博雅那个始作俑者,不过仔细想起来,他是活该,一面很明白晴明这个人的性情,一面偏偏要逆拂龙鳞还明目张胆的,真令人同情不起来。
晴明将那几张纸递给真葛,不用找别的纸了,就拿这个剪吧。
说着自己摸起剪刀稀里哗啦剪了串朝颜,真葛看得有趣,有样照学的剪了个乱七八糟,细小的纸屑散在文台上,晴明像出了口气般舒服。
博雅披着外袍掀帷帘进来,看着他们笑道,什么事这么高兴呢?
晴明头也不回的问,客人这么快就走了?
是呀,我也觉得好奇怪。博雅走到晴明身边挨着坐下,往常不唠叨上一两个时辰不停嘴的,可这次心不在焉六神无主——嗳,这些纸好像是——
唯一剩下半张被他拿在手里看了看,晴明随随便便地说,原来竟是你还要的,我以为没有用处,白放着也是浪费,就给真葛剪着玩。
博雅心里偷抹把汗,忙说是没有用处,都是瞎写的,剪了好,剪得好。
不知从什么时候,从什么地方开始流传起一些谣言,博雅最近常呆在中务省,除了朝会少到内里走动,于是被蒙在鼓里很久,直到身边一起工作的同僚发展到背对着他时指指点点,面对着他时吞吞吐吐,博雅才挠着脸问中务少辅,我又怎么了?
大人,没,没什么。中务少辅端着恭敬的神色说着忐忑的话,博雅更加疑惑,借口去方便到外面廊上透气。
天上飘着些夹冰的雨丝,风向的缘故润湿了半边板廊,博雅站在干湿交接的地方望天际茫茫,恰如他现在之心境,无处诉悲凉。
昨天晚上他被晴明扇了一巴掌。
当然不是晴明故意的,啪的清脆一声响后,他也懵了,手停在半空里收不回来。博雅恍了半晌才觉得火辣辣的疼,抬指摸了摸,热乎乎的,十分像刚才吃的桃馒头。
颜色是不是也是一样的娇艳呢?他想着,起身摔帘而出。
事情的起因不可考,大约是些平常事,一言不合闹意见,晴明闷着不吭声,要在过去博雅涎着脸贴上去哄一哄,晴明再气恼也被哄软了,不再和他“一般见识”。但这回,平野祭上出的小乱子让博雅心里烦,一看晴明又端出个正经淡漠的脸色就脱口说道,你别摆这个样子,好像只有你一个人委屈,你是个受尽折腾的小媳妇,被婆家怎么怎么虐待不给饭吃,还好脾气忍辱负重似的。
晴明垂眼盯着面前的地板,灯火摇曳着,照出模糊影子。
博雅伸手捉他袖子,他缩了一下,博雅皱着眉头,退回手,然后照旧吃饭喝水到时间准备睡觉。
晴明去了别的房间,博雅外袍也没披,着了件单衣就跑过去找他。
经过这几个时辰的反思,他已然认识到自己有些话说过头,晴明是谁呀,再苦闷也不该迁怒到他头上,本就是个不爽快的人了,不是堵上添堵活生生要憋出条人命吗。
博雅挠了挠脑袋蹭过去,轻轻叫了两声“晴明”,是我错了,别生气了,气坏了身体我心疼……你要真难受,你打我一顿好了,我保证不还手。
他偏头看着晴明,习惯性的要去抓他手握着,天气好冷啊,我给你暖暖——
话音未落,晴明抽手就拍到他脸上。
俊宏在外面听得清楚听得心惊,博雅回到屋里没一会儿,他就拧了张凉巾送到手上,博雅一边敷着脸一边重而短促的呼着气。
早上起床的时候俊宏告诉他晴明一个多时辰前已经出门了,走前北居打着哈欠悄悄给俊宏说,师兄一晚没睡。
博雅听他说话,忘记抬胳膊穿进袖子,俊宏提醒他,他却问,脸上还看得出来吗?
俊宏很仔细看了看说,没有印子了。
恢复得这么快……博雅的语气像是惊奇,又更像是遗憾。
中务省某一处的板廊上,博雅摸着脸慢慢溜达,他在想一晚上不睡觉白天会不会打瞌睡,以他对晴明的了解,哪怕是困到走路都能睡着的地步,晴明也绝对能撑着双明亮亮的眼睛,专注地做事情,毕竟是个没空闲偷懒的人。
旁边房间里传出窃窃私语的声音,格子窗都放了下来,博雅想我不是故意要偷听,一边依在窗格边凝神听着,里面的人提到他的名字和“安倍君”。
看博雅大人平时对人那么亲切那么温良,没想到会出这种事。
也不一定呀,传闻虽然这么说——
无风不起浪,知人知面不知心,你看他表面一副憨厚相,似底下又有谁见过,被说是手段残忍,也无不可能,以前那个玉面杀人狂难道你们都忘记了?被橘大人逮着的时候浑身都是血,面目狰狞,哪儿还是那个温文尔雅的公子?!
说的也是,安倍君那样的人,即便被不公平的对待了也不会声扬,就像他是忠行大人的高徒,传说能力很是强大,但同期都加官进职了他依旧是个阴阳生,也没见他抱怨过半句。
只怕是被人故意压制着不给晋升呐,要知道翅膀硬了就管不住了。
哎呀,那么那个人可真是,压了这么多年了还不满足吗?
压成习惯了吧,又或是独占欲太强,有的人表面随和内心偏执得很,宁可毁坏也不能让别的谁染指。
安倍君怎么会遇上这样的人啊,真可怜——
博雅心中止不住的一阵阵酸楚,天地良心天道昭昭,青天白日底下诽谤小兔子般善良纯真的博雅我,你们也不担心日后下拔舌地狱滚油火坑,要知道,被打的人,可是我啊……
他无声的长叹几口气,游魂一样摇摆着走开,回到议事殿中务少辅忙不迭搬了一叠文书递到他鼻子底下,您可是舍得回来了,这些都是急件立时要分发出去的,您快快解决了吧,跟着太政官那里还有几份要送来,都得在今天内处理的。
博雅懒洋洋摸起一本翻开看了看,是赦免囚人数位,盖了印合起来,中务少辅马上招人带去刑部省。
博雅懒洋洋又摸起一本看,写着右大臣等定俭约事的会议纪要,特别注明各部门要广泛深入的学习并领会精髓,仍然盖了印合起来,中务少辅仍然马上招人带去书记官处誊抄。
博雅有气无力地再摸一本,直接翻到最后盖印,也不用麻烦中务少辅,自己招人过来给了他说,看着办。
那人愣了愣,大人的意思是?
中务少辅抢着翻来看了眼,给弹正台拿去。
转过来恳切地望着博雅,大人啊,求您稍微专点心,这可都是今上的亲笔御旨,错了一本都是要受重罚的。
博雅好像没听见他说的话,摊着一本文书也好像没看进半个字,神色漠然中带着少许寂寥几分苍凉,中务少辅瞅着他感觉怪异,一不小心多嘴问了句,大人可是有什么烦恼?
博雅一个印子盖在了“朕深感痛惜”几个飞龙舞凤的字上,他抬头望了会儿帽檐上松黄的饰带,吁口长气,眉宇灰暗地说,我真是个人前人后两张脸、手段冷酷无情无义心底险恶兼变态的坏人吗?
中务少辅眼神闪了闪,端在手里的文书盒子一斜,黄梨木盖子啪嗒掉在地板上,他嚅嗫半晌,“呃嗯啊”了一串,博雅越发叹得深长,不用说了,我明白了。
中务少辅匆忙接道,不是的,下官,是相信大人的,大人绝对不是那样的人,那些都是谣言,谣言而已——
你忙事情去吧。博雅朝他挥挥手,心想,你若真相信,干吗牙齿咬舌头,一点诚意都没有,唉,这个京城要没落了。
俊宏看见他心事重重地出来上了车,然后一直沉默不语,真葛抱他大腿抬着天真小脸叫“爹爹,爹爹抱”的时候都很木然的,伸手摸了摸真葛脑袋说,乖,爹爹累了。
他似乎是在微笑,真葛抖了一下,撇开他跑回美浓身边缩在她后面,只拿一只眼睛偷偷瞧他。
博雅比哭还难看的笑着,问俊宏今天晴明有没有捎信来,晚上要过来不?
还没有。俊宏看他低沉的状态暗自惊诧,大人有急事找他吗?
博雅摇头说,不过来也好。
俊宏没听懂又不好问,服侍博雅换了衣服张罗着摆上晚饭,博雅没有食欲,略动了动筷子就让撤了下去,随便拿本书册依在格子窗边上心不在焉的看。
那是本晴明带来的册子,涂满专用字符,还有横七竖八的法阵图,平时精神好的时候也要研究一下才知道什么地方是开始哪里是南北,现在的心境之下,拿倒了也算是在情理之中。
博雅就这样颠三倒四地翻了翻,只觉眼发酸头发疼,歪着身子昏昏欲睡。
天黑尽了,飘起了零碎的雪花,俊宏轻手轻脚关上格子窗,要唤醒博雅的时候,一人过来拍了拍他,俊宏回头望了一眼,识趣地退了出去。
博雅朦胧地感觉谁坐在他旁边,提件外袍搭在他身上,又静静看了他很久。
气息是十分的熟悉,博雅翻了个身背向他,也不是讨厌啊什么的,单纯的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晴明碰他一下,扶着他肩头轻摇,他装做睡沉了,一动不动,晴明又坐了会儿起身出去,门口和俊宏低声说他的脸上怎么样了,俊宏道早上出门的时候已经消退得差不多,您给的药效果真是好。
晴明又说去叫醒他到寝台上睡,下雪了夜里冷。俊宏问他这么晚了还要回未坤邸吗,要不要准备辆车。晴明大约是在摇头,叫着北居的名字说带来的东西贴好了吗,北居应声说交代的几个地方都贴上了,东对那间屋子贴了两重。静默了会儿,晴明说那就走吧。
等等。博雅掀开帷帘出来拉住他,走什么,哪里睡觉不是睡,外面多冷,进来。
他抓着晴明的胳膊把他拽回屋里,他刚才听着外面人的话心想,自己的名声坏了就坏了,反正他脸皮厚又不是抗不住,过几天新的谣言出来大家自然就把这茬给忘记了,可晴明在人家面前是潭水一样的人物,本来就没几个能看透他的好,再被冠上委屈遭罪了好些年的可怜人的名号,同情之外还含着那么点鄙夷,想想都替他难过,作为“罪魁祸首”的博雅就觉得对他不住。
要不先远离一点,如果少了来往的话,兴许人家便没那么多兴趣了。他这样计划着,却泛上别的情绪。晴明是个爱往心里揣事的,端起了就放不下,博雅担心一些话传到他耳朵里,又担心他早知道了只是没表明,猜测来去,发觉什么计划都比不上顺其自然,这个时间才来避嫌根本是撞上话头更遭怀疑,或者又会被说成是怀着别的更阴险企图,而且如果没有他在身边开导的话,晴明还不定会把自己憋屈成什么样子。
电光火石间很多的想法在博雅脑子中转了一圈,他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么灵光过,打定主意飞快起身拦住了要走的人。
晴明默默跟着他进去,默默看他一眼,默默去拨亮了油灯,博雅坐在灯下把一边脸转向他,指着说你自己看。晴明却低着眼,博雅两只手抬他脸,想说什么就明说,想看什么就正眼看,我又不是个怕被看的人。
晴明抬起眼来和他对了个四目相交,油灯火焰的影子在两边的眼睛里跳跃,博雅一时很感慨,谁来看看这会儿情意绵绵交融和谐的场面,准会让那些胡编乱造的谣言见鬼去。
博雅一只手滑到他颈弯上,一只手拇指抚摩他眼下,柔声说,怎么不好好休息,瞧你眼圈黑的,像被揍了一拳。
晴明微微启唇,轻轻说道,早上在罗成门外面,被保詹师兄一拳头打中眼睛。
啊!博雅惊愕万分,把着他脑袋凑近油灯仔细端详,心尖颤抖地说,他竟然敢打你,他吃饱了撑的是不是?!我就说怎么过了一天还这么明显……你呀你呀,当时有没有拿冷水敷?擦过药没有?
晴明偏开头,没处理能只剩下这么淡的痕迹吗?
他干吗无缘无故打你?唉唉,也真舍得下手。博雅心里那个疼啊,他平时去摸摸都尽量轻手,一边就把保詹咒骂了一顿。
不是没有缘故。晴明抓他手撇开,保詹师兄是怨我做事莽撞,气上头了,才失手的。
你莽撞?博雅更加不解,你要是做过一件冲动的事,我就提着脑袋去撞墙!——你究竟做了什么?
他看出晴明神色忽然黯了,跟着立刻又换上若无其事的模样,没什么。他说,一点小事情。
能让保詹挥拳头的是小事?博雅压根儿不信他的话,保詹虽然表面轻狂风流,骨子里却是个明事理的人,博雅还没见过他真正发火是何德行,但可以想象能使他恼怒到不能自控的一定是件要命的事。
博雅凝神看着晴明,严肃认真地说,你要是敢去赌命,我就陪你赌!
晴明抚着袖口道,你说什么呢,我只是……
博雅捉住他手,不要企图糊弄过去。
我没有。晴明正眼注视着他,保詹师兄想太多了,你也是。
他眼神淡淡的波澜不兴,就和平日里说闲话的时候一样,看不出多余的情绪,连一点心事都泄露不出来,又仿佛是没有心事的,在博雅面前,他似乎是藏不住心事,博雅也这样认为的。天长日久的相处下来,两个人之间一点小小的动作便心领神会,有时没有动作,一个斜瞟去的目光,微微移动的手指,就知道了对方想什么要做什么。“灵犀”这东西说起来挺玄乎,但在漫漫流过的日子里就如同吃饭喝水般自然。
晴明说,下月的镇魂祭,我请求道尊大人让我参与,保詹师兄就是说这事本来与我没干系,却偏自己撞上去。
他停下来抿着嘴,博雅跟进问,你和我说这事是走一过场,没有危险性。
唔,危险性是没有,只不过,过场也要走全,力量也要尽到实处,所以是件极耗灵气的事,又是在冬天,保詹师兄担心亏损太大对身体不好,毕竟以前有人因为这个丢了半条命。
博雅一听放心大半,就这样的啊,他也是,瞎操的什么心,有我在亏多少我都给你补着,补一辈子都行。他笑着,凑近了点小声说,要不要现在就来先补着呀?
晴明瞥他一眼调开头,我要守白虎门,阴金为酉,不能以阳相抵。
也就是说,没博雅表现的机会了。
博雅很失望,幽幽叹了口气,你看我想要捞个功德都不给,老天爷真吝啬。
晴明略笑着说,那你去求天照大神呗,等他老人家心情好了,砸十个八个功德下来,总有一个落在你头上。
博雅摇头咂咂舌,你学坏了,人家还说背后欺压良善的是我,谁来听听你刚才的话,满口都在损我。
有吗?
喂,砸我满头包你就不心疼啊?
晴明微仰头想了想,博雅装个悲凉,抹着眼道,算了,我就知道——
知道就好。晴明站起身,昨晚一夜没睡,白天尽犯困,连师尊让抄的文章都写错了好几个地方。他低头拿袖子捂着嘴打了个呵欠,博雅转头叫北居铺好衣被,俊宏端水进来,两人净了手脸,晴明问真葛的情况,俊宏回道已经睡下,博雅去灭了灯钻进衣被间,晴明躺下的时候他侧身揽着晴明腰,轻声说,千万不要做危险的事,哪怕有把握也不要去做,如果你把自己的命看得比纸轻,我发誓,就是黄泉我也追着去,你别想着能随便抛下我,听见没有,安倍晴明。
关于“博雅大人十足是个衣冠禽兽”的传言在流转大半个月之后,经过不断的补充完善,几乎形成一个充满传奇色彩的故事,从一见生歹意二见起贼心,到千方百计诱拐无知少年,再到吃干抹净犹不放手,最后是三天两头的鬼畜怡情,单只是骨干部分就能写成一本厚厚的物语,如果增添上主角令人发指的欺压细节威逼详情,保准会因为其中过分的血腥暴力,以及惨无人道的精神摧残心理攻击成为当朝第一限制级读物,或者更严重直接列入禁书名录。
不过在志同道合的亲朋间偷偷传播是谁也管不了的,渐渐散发的远了,说不定还会名扬全国走向世界,那时候,是不是也可以说成是变相为宣传本国文化作出了贡献?
博雅就这个想法和晴明进行了深刻的探讨,晴明收拾着屋子里摊开的一卷卷书册,做了些标记让北居捡进箱子里,又拿纸出来写了几行字,捏诀唤出式神送到忠行大人那里,这才歇一会儿喝口水对博雅说,你可以实际验证一下,反正你闲得要发霉。
我哪里闲了?博雅反驳说,快到年底了各样的事情忙得我发晕,你没看见光是那些慰问各国守的文书堆了几丈高,都要赶在新年前送走,我这两天处理这些东西手都要断了。
晴明斜眼瞥他,是吗,我原以为你大中午的就能跑回来扯瞎话,是因为无所事事。
呃,这不是你今天放假嘛,自从夏天以来我们少有时间在一起过,真葛又被母上接过去玩了,尤其难得啊难得。
他感叹得没什么道理,就晴明回忆,十次有八次自己过来博雅是闲散地呆在屋,要不就是在和真葛游戏,单凭他给真葛写的用来练习的字帖就能证明,他是多么无聊,无聊到一见晴明就像饿狼见到肥肉,眼冒金光脸浮霞彩,跟屁虫一样旁边粘着,晴明禁不住问他,你的那些乐友呢你的筚篥师父呢?
非常时期人人自危,一大半的人都借口到外面躲灾去了,走不了的也自我隔离,尤其是女御那事发生后,今上下旨为了大家的健康希望诸位减少私下交往,内里好几场常规宴会都取消了,治部卿还和我抱怨,京城里有姿色的女人全躲起来了,害得他晚上没地方可去,只有和家里那位一起念经。
那么,拜托你去自娱自乐,不要踩在我刚画好的法阵图上。
博雅急忙抬脚跳开几步,连声道抱歉抱歉我不是故意的,晴明懒得和他纠缠,把图收到另一边专心核对。
定下镇魂祭的举行时间后,晴明就常常拿着各种各样的法阵图咒印符研究,博雅问他,你们不是说,要找到那个祸首才能从根本上铲除这次的疱疮之害吗?如果找到了,直接把那个人处理了不就结了?还费这些心干吗。
被他招惹来的怨灵要净化过后才能消退,否则即便散了也还是飘荡在这里,难免不生出别的事端。
博雅心想真是件麻烦事,又想问他祸首是谁怎么逮住的,但晴明翻着几本书册认真校对的模样让他最终没有出口打扰。
镇魂祭的前一天晴明去贺茂府,临走前留话说晚上不会过来,博雅有些小失落,坐在中务省议事殿上显出少许没精打采,中务少辅以为他被谣言困扰,又想着那里面不着边际的编造,要劝慰前先闷声笑了笑。
要是博雅大人会半夜三更把人吊在房梁上抽打,又或者把人关在小黑屋子里这样那样的折腾,他还能安然活到现在才是奇迹中的奇迹——阴阳寮的人哪个是省油的灯,忠行大人以前训斥人的时候,春风刮得比平日还要欢快,无行无影的就把人教育个彻底,还有那个一冷眼便镇得妖魔鬼怪涕泪满面纷纷臣服的保宪大人,跟他们关系密切的安倍君,怎么可能成为禁脔之辈,编这些话的人真没脑子。
中务少辅笑完了,一边递公文给博雅一边说,大人想开点,身正不怕影子斜,天自有公道,公道自在人,下官并众同僚都是相信大人的。
他这时候的语气就比上一次要自然,博雅也感受到他的诚挚,然而,他的相信,和博雅现在的烦恼根本不是一回事。博雅只有勉强点点头,说了些“多谢诸君鼓励”的话,然后埋头在公文里面企图忘记那些心里的忐忑。
保詹吊着嘴角坐在廊上,身子歪靠着勾栏,还是那副不正经的模样,语调轻浮又散漫地说,人是好不容易安插进去,机会只有一次,你们这边要是有个意外,我可没办法重来。
保宪斜他一眼,忍着不把杯子丢过去,转向晴明说,今天道尊有没有特别对你交代什么?
晴明摇头道没有,听他重复了一遍安排后,我就和原大人到明天的位置上勘察,又和他校对了法阵,然后便过来了。
看起来像是万无一失,可实际的话谁又知道呢,这种里应外合的事,重点是配合是没有横插进来的杆子,忠行大人说听天命尽人事,他大半辈子都在“天命”中间晃荡着,但哪怕是如同神人一般的他,也只是比常人能早半步洞悉天机,能掌握稍微长久一点的时局,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真正把天下玩弄于掌心。
忠行大人明白的道理,道尊也明白,所以他才和那个已然是半鬼的人说,我可以提供你助力,让你玩出一场好戏,但是我不会亲身介入,这份炼化怨灵的简单咒术给你,成了是你的运气好,不成别来寻我麻烦,说到底我只是个凑热闹的旁观者。
保詹依旧淡酒一杯杯的干,瞟了眼晴明又看了眼保宪,撑着脸说,你们不把我的话放心上,总会倒大霉的,尤其是你,晴明,那一拳头还没能打醒你?!
保宪冷笑一声,你不提我差点忘记,风流倜傥的保詹公子原来和市井小民没有两样,手上功夫挺利索,也不知伤了筋骨没有。
难为保宪大人惦记,小人伤没伤的是自己的事,不敢劳大人费心,眼睁睁看着个大活人要跳死坑了却不去拉一把,才真是大人该羞愧的地方。
两人对眼,火光崩溅,晴明赶紧插话说,这是我个人拿定的主意,和旁人没有关系。
保詹皱眉狠厉地看着他,你的主意,你拿的是什么主意?你把自己看成了什么?你以为你这是舍身成仁的英雄壮举?他沉重地呼口气,别开脸咬着下唇缓了缓,反正我绝对不同意。
他对保宪说,你和他为了保住狗屁家族声誉可以随便推个人出去,我不会,我宁愿先把自己搭进去,好歹在前面探个道,去黄泉也能先扫清了路上渣滓——
保詹师兄。晴明阻着他,这和师尊和保宪师兄没有干系,不是谁把我推出去。
他一向清淡的脸上露出些坚定神色,衬得整个人英气起来,他说,先接近的人是我,在师尊发觉之前我已经开始做了。
保詹看着他,目光中渐渐泛出点悲切,他忽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有个长着尖茸茸耳朵的少年在他面前两厢为难的神情,他那时说,不要留情,不然我就永远不理睬你。
晴明。他低缓地说,这不该是你要去做的事。
什么是我该做的?晴明反问他,只要有人去做就行了,为什么要在乎人选是谁?
他看向保宪,说,保宪师兄,对不起我偷看了你给师尊的信,那时候我就想,还有谁比我合适?
晴明拿着保宪托他转交的信赶在路上,没留神背后一匹马失去控制,风驰电掣地朝他奔来,他急急侧身避让还是被风尾扫到,信纸掉在泥水里,他拣起来抖了抖担心水会浸坏了字迹,走到没人的地方摊开信纸打算晾干,几个熟悉的名字落入眼睛。
托付晴明转交的信是保宪以为被他看见了也无所谓的,他并没有想到晴明会由此上了心,辗转几日思索着,那人早在注意他试探他,贺茂这个姓氏太敏感,不论是保宪还是保詹都不可能违背家门,但他只需要抛弃忠行徒弟这个名号而已,那人既然对他有兴趣自认为能掌握他,他不过顺水推舟,轻易便能达到目的。他不知道师尊是否也这样想过,不知道师尊是否预见到了这点而让他始终保持阴阳生的身份,但是他生平第一次背着旁人给自己拿了个主意。
忠行大人从未有过的面目凝重,他是真正声色严厉的训斥晴明,保宪匆匆赶过来,正遇上父亲扫翻了灯台,灯油撒得到处都是,跟着他也被狠狠骂了一顿,保宪愣着,看了眼晴明,晴明低眉顺眼地说,对不起,我偷看了那封信。
保宪还不在意地和父亲说,那事迟早所有人都会知道,就算是晴明偷偷看了,也没什么关系吧——
话才脱口,他就觉得迎面一股冷风袭到,忠行大人站在倾覆的灯台边睨着他,一字一字地说,晴明要去做那个饵。
刹时间保宪呼吸都停顿了,不行!他几乎要跳起来,这是把脑袋拎手上的事,绝对不行!
晴明却说,我已经答应那个人,晚上去参加他府上的宴会。
这个时候保詹在离京城很远的地方逍遥,他从一个女人嘴里套出尸气源头,传信回贺茂府。
保詹这几个人的存在是忠行大人与当时太政大臣的安排,直接听从忠行大人的命令,他离开阴阳寮的时候并没有把这些人移交给继任者,道尊知道他们的存在甚至推测出他们的名单,但他没有调动的权利也没有调动所需要的信物,而他似乎不以为困扰,从来都没有问过忠行大人一句。
保詹得到父亲的回信,立刻着手布置,当初与他一起去伊吹的某人先行潜伏进去,然后又寻时机带去了另一个游走江湖的术师,掌握了大部分情况之后,几边合议,在镇魂祭上决个胜负。
道尊对这次行动不可能没有察觉,但他真是个悠闲看热闹的,对那边连个提醒的话都没有,任由事态发展着,等待那预料中的对锋时刻。
是怨恨的力量占上风,还是保卫的力量更胜一筹呢?他像站在高山顶上看风起望云卷,置身事外又密切关注。
这究竟是出于何种目的?
忠行大人和儿子们说,人啊,能力到达了某层境界,就容易做出让人看不懂的事,也许他觉得是场游戏,你若是以为多严重多了不起了就是中了他的圈套,最恰当的是大家都耗着,耗到谁沉不住气谁便输了。
他把人命当蝼蚁践踏的时候,还要忍着?
能与他抗衡的人,如果不能占到先机,就只能和他一样的冷漠。
疱疮肆虐的时候忠行大人没有能做到冷漠,他让保宪和晴明带着真葛去了爱宕山,那个山洞里有残存的气息,和真葛潜在意识中余留的印象重叠,保宪使法诱导出她被埋在最深沉内心里的恐惧,晴明进入她的意识探找,极费灵气的事,晴明做得很认真,他不能看着真葛痛苦,但更不能放过让真葛痛苦的人。
他看见锥帽遮掩了半面狰狞,另半面上一条刀疤从眉上划过。
平将门小时候和那个关系亲密的表弟远则玩耍时,曾不小心一刀磕到他眉眼上,当场鲜血横流惨不忍睹,远则挺大度的安慰他,没有伤到眼睛,我还能陪着你。
将门说,如果你看不见了,就换我来陪你。
血在远则的脸上流着,他却咧嘴笑道,一言为定,不到生命最后一刻,我们谁也不离开谁。
将门娶妻的时候,远则是夫家代表,将门得子的时候,远则给侄儿带上长命锁。
远则说现在能陪着你的人很多了,我是不是该退开了?
将门抓着他手灌他一碗酒,你做梦吧你!
后来他们上了战场,在刀光剑影中拼杀,将门几次回身不及,远则长刀砍断偷袭者手臂,再一刀剁下首级,他与将门抵背面对四周杀气,他高声说你可不能死在这里。将门同样高声回答,你也不能。
沙尘和着血污覆盖他们年轻的面孔,可他们还站着还在呼吸着,他们每一场下来都拍掌庆祝,将门对着所有人说,我若为君,远则必为太政大臣。远则在下面笑着说,什么大臣功臣,我为你看门就行了。
博雅大人有句话很精辟,晴明长了个死脑筋,决定的事八头大黑牛都拽不回来。
保宪回想起来觉得博雅真是人才,忠行大人头一次板起脸头一次掀桌,晴明眼神都没晃一下,保宪默默拍了拍晴明肩膀,嘶哑着嗓子说,你去跟你家那位说,他要是点头,我半句劝都不再提了。
晴明自然不会照着他的话去做,忠行大人头晕回屋里躺着,晴明在他门前跪了一晚上,露水染湿几层衣服,忠行大人早上出来垂眼盯着他,晴明重重给他磕了个头,弟子不孝。
忠行大人闭眼叹口气,朝他挥了挥手,自己保重。
保詹回来路上听说了这件事,对父亲毕竟怀着几分忌惮,只把保宪从头到脚骂了个遍,快到京城时飞信给晴明说要在外面解决点事,叫他出来。晴明本来就没睡,换了衣服带着北居就出城去,保詹在罗成门外不远的地方等着他,劈头问,你要去做饵是不是真的?
晴明点头,他一拳挥过来,晴明没动,正正挨在眼上,保詹捏着指骨咔咔响,大声说你怎么不避开,晴明低低说道,让你出口气,值得。
保詹捂着额头,怎么会遇见你这个呆子。
能认识保詹师兄,是晴明一辈子的幸运。
总之,博雅彻底被骗了。
很多年以后他才明白真相,保詹问他,如果他和你说实话你会怎么做?
博雅想也没想,敲晕他抗到深山老林里头,反正我是衣冠禽兽,就禽兽一回也不枉费人家编物语的辛苦。
保詹暗叹自己一群人都太过君子,要像博雅大人这样坚决,事态哪儿能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镇魂祭当日,道尊作为主祭官在神泉苑设坛起祓,而在城四方的分坛根据事前安排的人员各就各位。
东为卯位,属阴木,关口带人守着;南午位,属阳火,保宪和另一位阴阳师看顾;西是酉位,属阴金,原清云和晴明谁都不多说话;北子位,属阳水,小安跟着他师父且学习且实践。
祭坛上左右各点一灯,再竖一排纸幡,陈设简单明了,誊写的祓词贴在祭桌正中央,一方面表达诚意,一方面防止背错。
道尊发出第一个音节的时候,神泉苑上空一只白雀振翅,气流顺着法阵的指向流传到四个分坛,四位分祭立时同声念诵祓词,助手把持一柄幡纸在他们背后起脚踏禹步。
大宫内神殿之神魂、高御魂、生魂、足魂、玉留魂、大宫能壳、御膳津神、辞代主、大直日神等,吾等诚惶诚恐……
高天原神留坐、神鲁岐、神鲁美之命……
镇魂祭祝词很长也很罗嗦,但晴明背得滚瓜烂熟,原清云低沉的声音里掺合着晴明更低的诵唱,若有似无地随他脚步的一次次起落而时抑时扬。
北居被保护结界笼罩着,他一定要跟在晴明身边,也不顾自己相较之下微弱的灵元能不能受得住,原清云眉头皱得像见到抢了妻儿的歹徒,他恨恨丢下话,要是你坏了事,就等着灵元散尽吧。
晴明一边把他罩起来一边说,我叫你不要来,真是不听话。
北居伸手扯了扯他袖子,师兄,你不要勉强。
晴明把他手塞回将要成形的结界里,乖乖呆在里面。然后走回原清云身边。
北居脸上带着一点想哭的痕迹,纵然外表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人了,但他实际上还是很幼小的妖物,看见师兄没有好精神自己心里很难过,可晴明把指头竖在嘴唇上,他又什么话都说不出了。
尸气在预料之中聚集起来,城中各个角落里都飘升出浓黑的雾气,寻常人看不见,只觉得今天天气真阴沉。
要下雨了吧,一些人望着天色便开始收拾晾晒在外面的东西。
严密排布的法阵把尸气和零碎的怨灵引导到神泉苑上空,仿佛是苦夏时节忽然乌云压顶,那一片天空都变得很低很深沉。道尊没有丝毫怠工的意图,他做事的时候是认真的,他点燃了一张符纸抛到半空中,被火焰吞噬过的黑色残片散开,像撕碎的蝴蝶翅膀。
聚集的秽物即将进入净化阶段,四方做好了攻坚战的准备,等待接受分送而至的尸气或者怨灵,分坛祭主划出咒纹,在自己的范围里张开防护阵和净化网,助手们则在他们身边密切监控着周围动静。
一刻钟过去了,神泉苑的狭小空间已经无法再容纳更多秽物,部分尸气沿着给它们预留的通道分散到四个点上,保宪催动朱雀火咒焚烧了一些,小安和他师父化玄武神水溶了点,青龙和白虎两边也各自处理完毕。
如果顺利的话,道尊把剩下的净一半,保宪他们把散出来的另一半处理完毕,今天就算大功告成可以回家吃饭休息了。
但四方迟迟没有等到接下来该他们收拾的尸气,关口传了话给保宪,问怎么回事,保宪也在疑惑中,和神泉苑的沟通久久没有回音,又询问西、北两边情况如何,小安说忽然安静得让人担心,原清云十分严肃地答话道,工作过程中不要随便聊天。
北居蜷在结界里一直盯着晴明,看他比平日更加淡的神色,心知他注意到了细小的变数,而且是了不得的变化,北居想他这两天为了做准备通宵达旦,早上好容易歇了会儿,出门的时候额头上却是冰凉一片。
师兄,你这个样子没问题吗?北居皱着眉问他,晴明微微笑着,在他背上拍了拍,今天的法阵威力很大,你就留在这里等我回来。
北居一个劲摇头,你不要我一起去,我就偷偷跟在你后面。
晴明很无奈地叹口气,那么你要答应我,呆在我给你指定的地方。
北居伸手碰到结界上,立刻像被针扎了似的缩回来,他低头看手指上渗出的星点血痕,晴明为他布设的竟然是铁棘结界,通常用做临时囚笼关那些刚逮到的妖物。北居咬了咬嘴,大声叫着师兄师兄,晴明凝神注视着京城那边,原清云低声和他说了什么,晴明偏过头道,也许是被困住了。
没有人注意到北居,没有人听见北居的声音,这个结界是个与外界隔绝的屏障,北居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的师兄面色苍白地望见那些突然降临的污秽,手指飞快结印护住祭坛,原清云一指弹出白虎金气,撞了个火光四溅,尸气呼啸着从他们头上掠过。
晴明张手划符,原清云抛散咒幡朗声念“诸神护卫天罪消愆”,浓黑烟雾栽个跟头翻滚回来,转了几圈还是落入净化网。晴明加护,原清云实施,很快该消的消该散的散,剩了一小团负隅顽抗,晴明阻止原清云进一步清除的咒势,原清云侧眼不满不解,晴明只说了句师尊有安排,他便放下手拢在袖子里,冷眼看晴明先将那一团罩在淡色法阵里,然后放话给保宪,片刻之后保宪回答可以了,晴明抽了一支无矢箭搭在弓上,喃喃念“去往怨恨之源”,一箭射出,正穿淡色法阵,包裹其中的尸气被箭头冲带而出,又被上面描画的咒文束缚,紧紧夹带着箭头飞向它们被炼化之处。
这次镇魂祭重点中的重点,秘密筹划的铲除祸首的行动开始进行了。
事前保詹说,里面的人得到信号后就会靠近那人,确保他没有机会躲藏起来,但你们的动作一定要快,我总不能让人家一直贴着那人像是要干什么不良勾当。
四方都留了小团尸气,做了与晴明一样的事,保詹远远望见四支箭带着四种色彩飞射而去,这边的信号在小半个时辰前就发出了,按照预想应该已经成功接近目标并控制了起来,但他略有些不安,晴明和保宪通气的同时传给他一个不太好的消息,道尊比计划晚半刻钟散放秽气,可能会打乱整体节奏,他担心道尊是故意使绊,不让他们顺利解决。
保宪也提醒关口和小安两边不可放松警惕,小心随时可能有反扑。
忠行大人此刻在京城最高点上,任何人都注意不到的位置,他的着眼点只有一个人。
道尊在自己身上设下了防护屏障,很明显他知道有人在关注着他,他的任何小把戏都瞒不过那人的眼目,他也不是特别的想要隐瞒,便如忠行大人安排的计划并不是严谨到丝毫不差,他就是那个最大变数。
既然不能掌控全局,让我们来赌一把,谁能笑到最后。忠行大人对参与者们说,这是场没有十足把握的对抗,他会插上一脚,因为他不想局面一面倒,那样对他而言就失去太多观赏的乐趣,所以你们必须相当谨慎,任何时候都不能留出空门。
他交给保詹一份法阵图,以命令的形式叫他在外围布设,保詹闷声不吭看了会儿,啧,你这是要牺牲少数人保全大多数吗?
不得已的情况下,只能如此。
我又得背上多少债啊。保詹埋怨着,毫不客气地要了五十两银子作为预支劳务费,揣在怀里去凑人手。
关口拍着保宪说,这次的抚恤金会有多少?
保宪想了想,因为不是阴阳寮的安排,最多是照着一般事故处理。
哎呀,现在米啊盐啊都涨价了,上面又天天嚷着要节俭节俭,把奖金都节俭掉一半,光靠那些俸禄勉强混温饱,要是这次有个万一,那一点点抚恤金还不够吃小半年的。
你跟我抱怨有什么用?我这几个月的出勤奖都没拿到,说是上面节俭去赈灾了,早知道我就多抽时间陪光荣做功课,还能给他预习以后的课程连跳个两三级,早点结业早点叙位早点领俸禄也给我减少些负担。
唉,你比我好,光荣怎么说也是个聪明孩子又听话,哪儿像我家那两个,成天不是打架就是东游西荡,前几天被我撞见合伙调戏隔壁卖豆腐家的小姑娘,被丢了一头豆渣。
豆渣好啊,你没见卖豆腐的人皮肤都很好,养个小白脸出来倒被别人调戏。
关口捶他一拳,你怎么不给你家光荣泡豆渣里?
我家孩子皮肤本来就好,跟他爹一样。
保宪摸了摸脸,被关口一巴掌捂着后脑勺给推到壁障上贴着。
晴明抬眼说,还没到新年,这副壁障若坏了,师尊保管是让你们出钱赔。
有时候忠行大人还真小气。关口松手对保宪说,你去找你父亲商量一下,抚恤金多一倍也好啊。
他又不在阴阳寮了,管不到。
关口真是失望啊,嘀咕着你们真冷血一点同情心都没有,保宪揉着脸皮说你每次都只想着抚恤金啊赔偿金啊,没追求。
那你说命都没有了还不给家里留点活路,又是什么追求。
我的意思是说,做人不要太悲观,你瞧晴明比你小吧,但人家从来都是考虑如何完善细节如何尽量周全,你应该学习着点。
晴明再次抬头说,对不起保宪师兄,我也想能多拿点抚恤金最好,毕竟真葛还小,能给她多留一些是一些,免得以后遇上个波折连周转的余地都没有。
保宪指着他“你”了半天,你也是跟着那个人学坏了,还说他令人发指,我看你气人的功夫也是一等一的了。
关口被他提醒,凑过来说,诶,晴明,他真有当着来客的面把你压在寝台上这样那样,还威胁你要是敢叫出来就让人看个清楚?
晴明一愣,什么这样那样看清楚?
就是——
保宪刚喝的一口水全喷到关口脸上,关口骇了一跳,慌忙擦着脸说你干什么你,保宪抹了下嘴,不好意思,呛到了。转头就对晴明说,你过来,我有份阵图要给你看。
说完领着晴明就走开了,关口还想等着他们回来了继续问,谁知道这一走,再见面就是在镇魂祭完了以后,晴明被保宪背回贺茂府。
北居手上全是拍打出的血迹,又哭出一双兔子眼,真是红成一片,保宪拿目光刮他两眼,骂他没担当,不就是被逆风反扑了吗,将养一端时间就好了,要哭外面哭去。
北居抽着气不动,一只手死死抓着晴明袖子,忠行大人料理完原清云的事过来,摸晴明额头问保宪情况,保宪说身体还好,就是伤到灵元,我给他渡了些灵气把受损的地方保护了起来。
忠行大人点点头,北居断断续续地说,我的灵元,可,可以给师兄,是师兄,师兄给我的,还,还给他——
忠行大人拍了拍他肩,还用不着,损坏的程度很轻微,放着不管自己也能好起来。他转头又对保宪说,你弟弟呢?
他去那边探潜伏者的情况了,大概晚上回来。
等了一夜保詹没有回来,又过了一天,才见他拖着步子,神情憔悴。
都没了。他说,被丢在荒野上,胳膊和腿脚,在不同的地方,我给拼了个囫囵,在山脚下埋了,泽君最喜欢山橘,等春天的时候我去撒些种子。
保宪抓着他胳膊,保詹朝他歪了下嘴角,走了一整天很累,我想先去休息一下。走了两步,回头问,晴明怎么样了?
保宪说你顾着自己吧,他坏不了。
保詹垂眼点个头,慢慢走到里面去。
保宪沉吟了会儿,招手叫个人过来交代几句,那人领命走了,保宪再去看晴明。
北居心情平静多了,他拧张温巾给晴明擦脸,小声说师兄你睡了这么久该醒了吧,我熬了你喜欢的菜粥,放了几片百合一些枸杞。
他说你醒来呀,我以后一定听话努力修行,我会变得很强,让谁都不能伤了你,师兄,你再这么睡下去可怎么行啊,真葛很想你,博雅大人也很惦记你,我,只有你一个师兄——
北居哽着声,抓着布巾说不下去,保宪站到他面前厉眼看着他,你哭丧呢?滚开。
北居抹眼角乖乖移开位置,保宪坐到晴明脑袋边上,说,他久经历练,什么境况没应付过,你跟他也不是一两天,怎么说的话还像个孩子。
我,师兄他——北居哭丧着脸,保宪朝他摆摆手,你出去洗把脸,冷静了再进来。
他伸手点着晴明眉心,均一缕灵气在他周身走了一遍,微微皱了眉思考对策,外面有人过来报告说,中务大辅大人过来拜见忠行大人,但忠行大人刚刚出府去了,中务大辅大人便说要拜见大公子。
保宪想了会儿才想起来的是谁,不由微微焦虑,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他会亲自找上门,当然是来要人,而且是要活蹦乱跳毫发无损的人,我到哪里给他变一个出来?!要是他没跟晴明交陪过倒好办,唤个式神就应付过去了,可是——晴明,你没事干教他那么多干什么?!
这一点保宪是冤枉了他师弟,晴明再无聊也不会把阴阳道上的秘密泄露出去,博雅那是无师自通,又或者可以说是近朱者赤,尤其是和晴明有关的,他闻个味道就能辨识真假。
保宪一边考虑措辞一边去到东对房间,博雅东张西望,看见他进来了,熟人熟面地打着招呼,你们家门口的杂役也太尽责了,把我拦在外面审了个外焦里糊才放进来,我总算是明白为什么贺茂府号称是全京城最安全的地方了。
他打个哈哈,保宪跟着笑,承蒙夸奖,其实是前段时间有人假冒了内大臣的名义进来,结果胡乱创进父亲的法阵里,为了避免类似事件才命杂役要谨慎。
谨慎好。博雅咳一声,那个,我来的目的,不用多说了吧,昨天公务忙,今天早上才听说镇魂祭上似乎出了点小状况。
保宪心想问题总得要面对,是死是活听天由命吧,他点了下头,晴明在内室休息,请随我来。
博雅的表现没有保宪预想中的激烈,只是咬牙切齿地盯着昏睡不醒的人,又闭眼缓了会儿,再坐到晴明旁边轻轻说,我就知道,你答允的事都像是放屁。
他问保宪最好的处置措施是什么,保宪说也没有什么特别,将息着等他自然好起来。
留在这里好还是让我带回去?
最好是留在这里,我要随时摸清他的状况。
博雅点头说,那他就交给你了,我会常过来。
他说“交给你”的时候,保宪莫名抖了一下,好像被天雷击中,又像是千斤负担陡然落在肩头上,无比沉重,无比苦楚。
博雅回忆着今天新出的流言,说为什么安倍君不敌秽气被击倒,还不是因为某人夜夜鬼畜,精气严重亏损,虽然前一天避开来难得安稳了一夜,但长年积累下来的哪是一时半会儿就能补得起来,终于还是体力不支倒下了。
博雅暗暗的有点佩服谣言制造者,没有下苦工夫怎么能得到这么多细节,还能虚实结合编得天衣无缝,也亏得他的勤奋,博雅才知道晴明出事了,说来还该谢谢他。而其它养成每天一来就四处问有没有新传闻的同僚们,更是把它做为了最大消遣,如果某天传言不再及时更新甚至消失了,恐怕有很多人会忽感人生空虚吧。
原清云和晴明这次发生的事被阴阳寮视为意外事故记录入档案,在上报中务省的报告书里也这么写,而讲堂却把他们当成反面教材用来教育那些年轻的阴阳生——
干这一行,必须时刻谨慎,哪怕是极细微的疏忽也可能酿成大祸。原清云大人是他同期中的佼佼者,安倍晴明更是被誉为阴阳寮有史以来天赋最高最聪敏最出色的学生,然而就是因为一个不留神放松了警惕,结果造成一死一伤的严重后果,前车之鉴,望诸君切记,切记!
台上博士痛心疾首,台下少年窃窃私语,大抵是在怀疑其真实性,想那两位一个是出名的严谨,一个是有名的认真,加在一起就是“规矩”,以前被称作榜样现在出了点事便踢入黑名单,会不会显得有点过分?
忠行大人没有大驾亲临阴阳寮,道尊在跨越合川的石桥上见到了他。忠行大人送他一只青胎墨纹的瓶子,他接得坦荡,拔瓶塞的时候利索,瓶口歪过来,倒出两颗牙齿,牙根上沾着枯涸了的褐色血迹。
那股尸气忽然反噬回来的当口,素来不怎么待见晴明的原清云推了他一把,尸气全数灌进他自己的身体,他的面目瞬间灰中带青,一根根经络暴突,晴明回手急起净神诀,原清云扬袖卷风化气剑逼近晴明咽喉,晴明偏步侧身,虚捏咒划符线,流水行云。原清云连连退避,气劲过处草焦叶枯,飞溅碎石划破皮肤,近黑的血丝纠结在他爬满藤蔓样魔纹的半张脸上。晴明高唤“六神纳真身”挥出锁魔索,锁链直袭原清云,圈圈缠绕束缚了他,原清云奋力挣扎,晴明扯住锁链一端欺近身前沉声叫他名字,原清云低吼一声眉间泛红,他说晴明杀了我,晴明只抽紧锁链,他说毁掉我的灵元,晴明咬牙拧眉,原清云嘶哑着嗓音狠狠说孬种。刹那间,他圆瞪双目自背心腾出逐渐浓厚的青色雾气,晴明一手催动白虎精能,原清云翻掌起灵火击向晴明胸口,晴明不能两顾,拼了修为硬接攻击,同时指点原清云檀口穴将精能注入,附着在原清云体内的尸气急切地冲撞着,试图突破精能的抑制力量破体而出,晴明耗上十成灵气与之对抗。原清云最后看了晴明一眼,猛然挣脱锁链,一口血箭喷涌。尸气被他死死困在自己的护身结界里,直到最后,同归于尽。
忠行大人对道尊说,原清云自毁灵元,幸亏留了几颗牙,同僚一场,做个纪念罢。
他转身就走,道尊在背后慢慢说,这个世界上,真是充满了不可思议的事情啊。忠行大人回头看他一眼,他略笑着把纪念品收回去,摩挲着瓷瓶光滑的表面,接道,如果当年在下没有离开摄津,此后种种该会如何?
人生确实充满奇特的变数,然而,终究脱离不了既定命数。
可是在下却很想,变更星辰的轨迹呢。
微风鼓动忠行大人袍袖,他平静地说,那样做,并没有你想象中的有趣。
是吗?可是不看到最后的结局,在下很难相信大人的说辞呐。
道尊很是恭敬的向忠行大人行礼道声“暂别”,忠行大人回到府中,先去探望昏睡中的晴明,交给北居一只核桃木匣子,说把里面的东西捣碎煮在粥里,晚上吃最后一道药之前半个时辰,给他喂下去。
北居接着匣子苦恼地说,但是师兄什么都不吃。
让保宪来,他会应付。
保宪一听说父亲这么交代,捂着额头叹声气,真感谢他这么信任我——他给你的匣子里装的什么?
像是鸟雀心脏一类的东西,黑红色的,闻上去有点腥。
保宪想了想,哇,这么珍奇的补药都拿出来了,晴明啊,你真是好福气。他拍着晴明的手说,你快起来换我躺上一躺吧。
晴明没有回应他,倒是博雅忧虑地说,都已经一天一夜了,他连眼皮都没动一下。
时机不到嘛,有了康无鸟的心,也许到明天早上,他发觉你把他搂得气都喘不过来,抬手就给你一巴掌呢。
我,我才不会那么做——博雅心一急,呛咳起来,保宪瞥眼他抓着晴明不放的手,摇头道,你说交给我,结果走了不到一个时辰就转回来,你现在说不会,又有谁知道是不是真的。
博雅定睛看着晴明略显苍白的脸,过了会儿突然说,如果我现在渡一些自己的阳元给他,会不会有帮助?
保宪顿了顿,摸起旁边的水杯给博雅,请把里面的水倒在头上。
干什么?
清醒一下。
博雅伸出去的手停在半空里,干涩地笑了两声,我就提个方案供大家讨论而已。
保宪收杯子喝了口水,你要暂时守着没问题,只是请记住不要做出太激动的事情,另外,喂食的事还是交给你好了。
他起身走出去看北居将粥熬成什么样子,留下博雅一个人对着沉默的晴明喃喃,快点好起来啊晴明,他们都快把我升级成变态魔王了,虽然就级别来说让人觉得挺不错,但是,毕竟不是什么特别光彩的事,你再睡下去我就只有陪你一起睡了,好歹还能被说成是“鬼畜的面目真切的情意”,唉,其实我本来就是个很真诚的人呀——
他感觉自己十分委屈,歪到晴明身边抓着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上。北居端着粥走进来,说博雅大人快醒醒,要给师兄喂粥了。
北居腾只手晃动他肩膀,博雅模模糊糊睁开眼嘟囔,唔?天亮了?
晴明一边喝汤一边听北居给他讲博雅在他将息期间的种种事迹,说到博雅被叫醒之后,眼皮也不撑开,满脸赖皮地拍着晴明面颊说“我的物忌期是不是今天那我不去上朝了我们继续睡哈”,北居忍不住喷笑,晴明抽了抽嘴角,表面端正着神色,心里却早在黑线的背景上笑翻了。
他已经回到四条,保宪早晚各来一次,保詹来过两次,头一回是替忠行大人带本册子给晴明,第二次是告诉他自己要出远门。
大概有段时间不会来了,你保重吧。
保詹站在风檐下斜倚着格子窗栏,神情懒散,他低头看着晴明说,步步谨慎,时时小心,那个人,实在不好相与。
我知道,谢谢。
另外,关于你和博雅……保詹沉眼犹豫了小会儿,晴明说,顺天命而行,师兄不用为我操心。
唔,有时候我想,父亲遵循自然天理的思想,究竟是对还是不对,天下难道真没有可以改变的命运吗?
晴明仰脸望着他,保詹师兄,你有想过如果你不是生在贺茂家——
假设是最没有意义的事。保詹打断他,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只是无聊的时候想想罢了,即便是这种无聊,也是我命运中的一部分。
保詹先去了熊野,然后沿着海岸去到明石,顺路拜见了助雅大人,又子夫人问到京城的情况,他说大家都挺好的,灾祸也算是暂时过去了,会稍微平静一段时间吧。
桔君偎在母亲背后好久,怯怯的探出半个头瞧这个腰间围了条虎皮的客人,保詹扯着虎皮说这是好东西呀,海风很大也很凉,它可以很好的保暖哟。说着解下来铺在地板上,送给你了。
助雅推辞道这怎么行,保詹摆摆手,本来你哥让我给你带的东西里有个琥珀坠子,前几天我擅自送人了,这个就当是替代——真正深山吊睛大斑虎,凶猛得很,我费了老大工夫才骗了块他老爹的皮,请珍惜。
弹正少弼大人近段时间比较少光临四条,总是来了只进行一番常规的嘘寒问暖便走,博雅暗里大舒口气,但此人对晴明表现出的单方面投缘却让博雅略微烦恼。
凡是被他察觉晴明在旁边的时候,弹正少弼就会多坐上大半晌,关于“阴阳”的话题也特别多起来,从以前忠行大人的丰功伟绩到眼下道尊大人的惊鸿一指——在下有幸亲眼目睹,当时道尊大人指间微捻,仿佛电闪的刹那,嗖得射出一道金芒直中妖魅要害,污秽之气顿时散退只余清朗无限,啧啧,实在令人赞叹啊——这些话被他反复咀嚼来去,居然都不腻味,甚至毫不忌惮的拿晴明与之参照对比,连博雅都不晓得他是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有见过晴明出手。
大约是从师尊或者师兄弟那里推测来的吧。晴明抚着额头,悄悄退到稍远一点的地方做自己的事。
弹正少弼兴致勃勃地谈论阴阳寮众人,在对方对他均没有积极态度的情况下,尤其显出他的特长并不是说教或者传谣,而是自得其乐呀。
这一天博雅因为公务出去了,晴明刚从忠行大人那里回来正想和真葛玩会儿放松一下,北居说“那个弹正少弼大人又来了,还说博雅大人不在和安倍君聊聊天也是不错的”,晴明内心里当然是没觉得“不错”在哪里,可想到毕竟还有一层博雅的关系,就让北居收拾好了请他进来。
弹正少弼乍见晴明正襟危坐像是专程恭候的模样,不禁有些意外的感觉,仿佛是天清明了云缤纷了苦守寒池十八载终于等到龙女临幸,他咳嗽一声落座,客套两三句后又开始扯东扯西,说阴阳寮谁谁的父亲和他有深交情,说某个守辰丁曾经得他协助感激涕零,再谈到镇魂祭上道尊大人真是丰神俊朗啊。
博雅从不和晴明聊关于那天的任何话题,晴明身边的人都有意无意回避着,虽然他自己说没有什么,旁人却看得出他醒来后情绪低落了很久,整日心不在焉的,比过去更加淡漠,也只有博雅专门拣着笑话给他讲的时候稍微露出些表情,博雅便揽着他说,你心里闷我陪你出去走走?
他摇头,歪躺着用衣被遮了脸,两个人一宿没再说话,早上博雅走前唤了他两声,他装作沉睡没应声,博雅在他身边坐了半刻,俊宏在外面小声说时间要来不及了,博雅才给他掖了掖被角悻悻然走出去——这个时候,晴明似乎是不好意思醒来了。
后来下了大半天的雨,晴明坐在板廊上,有寒凉的风吹到衣服里,他略缩着脖子,拢着温暖的手炉出神。真葛被美浓带着在屋里画图画,时不时传出低低的娇嫩的声音,一会儿拿着画纸钻出来献宝似的给晴明看,大红色的花朵翡翠色的叶子,张着大手的男子站在旁边弯眼笑,真葛指着他说大爹爹。晴明问那我呢,真葛扒在他肩上,歪头看着他,说,画不出来,小爹爹画不出来。
为什么呢?
唔,因为太漂亮了。
晴明微微笑着,搂过她抱坐在腿上,漂亮是形容女孩子的,何况小爹爹长相很普通呀。
真葛捏着他的手指,我就是觉得小爹爹漂亮,没有谁比得上。
她在绘画上展现了非凡的天赋,不管是自然的事物或是人物场景,但凡瞟过一眼,总能活灵活现地描绘到画纸上,线条和色彩都让人赞叹,可是,她从来没有画过她的小爹爹,一辈子都没有。
美浓哄真葛去睡午觉,晴明被北居拖回房间,他并不觉得困倦,而北居是得了保宪和博雅两人的叮嘱,非让他躺会儿,晴明只得裹着衣被闭上眼。
博雅悄悄走进来了,对北居做个噤声的手势,晴明说我知道你回来了,便斜眼望着他,博雅笑了笑说我不吵你你好生休息罢,晴明慢慢地翻个身,也没真睡,只听着外面滴滴答答雨落的声音。博雅歪在他近前拍拍他肩膀,不要像一直在生闷气的模样,老了二十岁似的,还是那个喜欢和我耍嘴皮子的晴明比较可爱。
晴明在走神,没听见博雅说的话,“可爱”之类的也没有反驳,博雅把手伸进衣被里握着他指尖,细细摩挲着。
博雅的手总是很暖和,晴明喜欢被他拥着捂着。左近没有别的人在,博雅靠近些,贴着他的脸搂着他,晴明微合上眼感受着博雅身上的气息,春天里充满朝气的阳光一样,烘得周身舒坦极了。
他想不出还有谁能给他这种感觉,父亲或是母亲都离他很遥远,师尊和师兄是值得敬重的,只有眼前这个人反倒是最亲近,又最让他痴迷。
说出来怪难为情的,晴明也就在心里想想,这人,仿佛是他置身纷乱凡尘的原由,过去种种是为了与他相见的铺垫,那之后的事情呀真是出乎意料,又好像合该如此,吵几句嘴生几场气,依恋却更胜以往。
这样不太好吧——晴明心想,太强烈的羁绊是不合适的,可是当博雅偷偷带着他去外面逛市集的时候,装扮成平民样子的两个人随意的在摊位间晃荡的时候,吃些很平民的食物凑些很平民的热闹的时候,僻静无人处牵着手阑珊夜色里被吻着指头的时候,晴明将什么都忘记了。
他只愿这条路没有尽头。
博雅说,好啊。他咧嘴笑着,露出一排洁白的牙,如果人家说前面是河川我就去搭座桥,如果人家说前面是堵墙我就踢倒它——
如果是断崖呢?
那我就抱着你跳下去。
博雅搂着晴明,静静的,好一阵没说话。最近中务省里很忙碌,他居然会因为不得不完成的公务留宿在殿上,想起来真够郁闷的。而晴明身体复原后依旧一边随忠行大人修行一边给寮里干杂事,有时被派去辅导师弟,晚了就留在未坤邸,两个人见面的时间比过去几年少了很多。
好容易大家都闲下来一起吃顿饭,还有真葛在也不好太亲密,博雅抱怨没完没了的公文没完没了的朝会还有没完没了的谣言——新内容是被压抑许久的可怜灵魂要翻身歌唱新生活,鬼畜在将被弹压或是将被抛弃中困惑迷茫——真葛天真地问什么叫鬼畜,博雅沉默地看晴明一眼,晴明说吃饭的时候不要说话。
饭后则是无话可说。
博雅累得一头栽到寝台上,晴明随便摸本册子,神情懒散着,翻书页的动作缓慢而优雅,博雅伏在枕头上望着他,越看越觉得,真是好看啊,一段时间不见,好看得,有点陌生起来。
于是,有些话不知该从何说起,晴明是从来不说会令人担心的话,博雅是不想让他分神,两个人就都揣着掖着,不愿意对方受到伤害。
然后呢——
那一天晴明想,如果我们的前面是“虚无”呢,博雅,你会怎么做……我会怎么做……
弹正少弼独自陶醉地表达着对道尊大人的敬仰,北居给他换了两壶水,和真葛在东边屋里折了四五只纸鹤再转回来,弹正少弼意犹未尽地抹抹嘴角,想来又天花乱溅过了。晴明神色始终淡然,弹正少弼摸不清究竟什么话题能提起他的兴趣,回忆了一下收集来的情报,说道,安倍君是忠行大人高徒,甚为优秀,不知与道尊大人比较,谁可更胜一筹?
他这番激将的话并没有达到效果,晴明早没作陪的心情,碍着礼仪和博雅的面子勉强应酬着,心里最念叨的是一句“博雅怎么还不回来”,听弹正少弼问话便谦和地说,道尊大人是前辈,修为高深,在下不敢与之相提并论。
他说了两句,抬眼见弹正少弼一瞬不瞬的盯着自己,蓦然厌烦起来,神情就更显出几分冷漠。
而且不论从身份还是地位来讲,在下都没有资格谈论道尊大人。晴明的意思是要结束这个话题,可弹正少弼体会不到他的用心却以为他是在自卑——这样一个玲珑清俊又天资优秀的人,本占据了能在天底下得意的资本,即便轻狂风流也无可厚非,但因为他低调温和,浊世中兀自素淡,于是有的人无所顾忌的压制着他,有的人肆无忌惮的挤兑着他,让他看不见自己真实的力量摸不着自己拥有的筹码,还以为自己生该低人一等,连句抱怨的话都不会说出来——想到这些,弹正少弼哽咽在喉几乎热泪盈眶,他觉得世界如此不公人间这般不仁,多美好的一个人偏偏轻贱着自己,他内心酸涩了,认定如果不能使这人捡回自信重塑自我,他不仅罔顾了许多日以来的交情,简直是不配为人!
弹正少弼大人脑子里飞快旋转着这样那样众多的思绪,居然忘记说话,晴明见他忽然安静下来,神色中又带着点怜惜啊坚决啊,真是莫名其妙的,可他的心思原本就没放在客人身上,此刻倒觉气场难得平和,正该顺顺情绪。
北居悄悄靠过来低声跟晴明说,博雅大人回来了。他语气有些欣喜,可以想象弹正少弼的种种言语,以及晴明与之交陪时流露的不耐,都让他看在眼里急在心头。
这下子师兄算是可以解脱了,他如释重负般的,微掩了嘴说,博雅大人给真葛带了盒果子,只闻着味道就香极了。
晴明淡笑着看他一眼,就你谗,该不会是只猫变的。
不是啦。北居慌忙解释,博雅大人担心真葛会不喜欢,先揭开盖子让我看了问我来着,有粉色的薄绿的,排成梅花的形状,漂亮极了,又有谁能拒绝呢。
唔,一会儿我让真葛分你两个。
师兄,我说了不是这个意思!北居显出些急躁,伸手扯住了晴明袖子,晴明蔼声拍他手说,知道了知道了。
弹正少弼恍然发觉自己在走神,旁观那两个师兄弟亲近无拘的交谈着,不明就里的百感交集起来,外面廊上传来簌簌衣料摩擦的声响,跟着是博雅掀帘进来了,看见弹正少弼便很客气地招呼道,真抱歉,在下突有公务未能做陪。
弹正少弼模糊应了声,没有关系,是在下叨扰太久,实该就此告辞。
晴明听见了大合心意,一边暗自松口气一边礼节性的起身相送,有俊宏在外面打起帷帘,弹正少弼偏头走出去,晴明落后两三步,刚到了廊上弹正少弼忽尔转身要说句什么话,晴明没有提防和他迎面撞个正着,弹正少弼又是抬着手像是准备指点谁,这下就碰在晴明面颊上,晴明微不可辨地颤了一下,迅捷地别开头,脸上不动声色心里却很不自在,弹正少弼尴尬地缩手道个“对不起”,晴明低着头半个字也不想和他说,博雅笑道,没什么关系,他又不是未出阁的姑娘家。
弹正少弼终于离开了,晴明闷声回到内室里,博雅跟在他后面说,算了,他也不是存心的。
晴明说我没在意,博雅戳戳他,在我面前还装什么。嗳,他和你说了些啥?又是那一套吗?
知道还问。
好了我不问了。博雅挨在他身边说,今天天冷又下了雨,有没有觉得身上不舒服?我让北居给你熬的汤吃没有?
晴明斜眼瞥他,博雅拢他手道,我这是关心你嘛。你看啊,新年就快到了,打算怎么过?
寮里很忙。
但总有三四天的假期,我准备先去给母上问个安,然后跟你一起带真葛去小松原,据说今年那边的松木长得很不错……自从有了真葛以后我们都没有出去远游过了,想当年在比良岳,捉鱼呀,烤甘薯呀,还有,嗯,想着像是昨天,可是已经过去那么久了……
他感叹的时候耷着眉毛还微微嘟着嘴,仿佛是多委屈,晴明轻轻地哼了一声,可我看你的着意点似乎不在于此。
哎呀,不好太直白了嘛。博雅涎脸笑着贴过来,比良岳真是好地方,什么时候我们再故地重游啊?
晴明耸肩撞开他,大辅大人随时都可以去。
诶,我一个人去有什么意思。他仍旧凑得近近的,晴明,不要总是表现得这么冷淡,你就不想吗?
博雅大人,天还没有黑,请不要继续说梦话了。
也就是说等天黑了之后就可以了?
晴明越发认清这人根本就是一个无赖,而博雅乐呵呵地叫来俊宏,吩咐他去把晚饭布置好,一边拉着晴明歪缠着他说闲话,又讲了些朝堂上的糗事,就是不准他做费心费力的事情,等俊宏回报的时候牵着晴明走过去,说今天我有带好味道的果子回来,给了真葛一份,另一份留着,晚上烫壶酒,我们就在窗边赏月色。
晴明说还会下雨,说不定要飘起雪来。
那就更好了啊,夜晚的雪景,别有一番趣味呐。
保詹是个一日不风流便一日不快活的人,他说人活一世忒短,若再不及时行乐简直是最大的浪费。与此同时他又是个很守诺的人,说过春天要来撒花种,二月和风煦煦的时候就回来了,先办了正事到处溜达了一圈,然后和熟人们漫天无际地聊天摆闲话。
晴明,我看你面色红润体态丰韵,最近营养很充足呀。
端酒过来的北居稍不留神滑了一跤,晴明伸手起了股气劲撑住他,保詹只在意博雅大人送来的贡酒有没有被撒出来,他啧啧摇头说,北居啊,可不能这么晃悠啊,晃得我小心肝都要跳出来了。
北居放下酒喃喃道,保詹师兄才是,开口就是让人起疙瘩的话。
我是实话实说,你天天看着当然难察觉。
晴明给他倒杯酒,保詹低头凑近了些说,你和那位还是这般琴瑟和谐,倒是知不知道外面已经把他传成什么样子了?
什么样子?终归还是个人模样。晴明想起某人对他说的段流言,乍一听见险险喷口水坏了他宁雅的形象。
连伊势神官都拿他当饭后休闲,这你可是没想到了吧。
竟然传播得如此广泛了,晴明还真是没料到。
有天博雅愁眉苦脸地跟他说,太不厚道了那些人,我没说话不代表是默认吧?!我反驳了不代表是心虚吧?!同理,我叹口气不代表是欲盖弥彰吧?!他愤愤地咬牙切齿,到底要我怎么做他们才甘心啊啊啊!
反正你早是天然呆,索性呆到底吧。晴明说,等大家都厌烦了,也就没兴趣了。
隔了一天博雅又垂头丧气地靠在他肩上说,我被上面叫去训了一顿,可能,需要做些姿态了。
远遁吗?
唉——博雅长长地叹气,揽住晴明的腰,用哀怨悲切的声音感喟道,我是为了保护你们啊,你和真葛两个,我真不希望你们受到无谓的伤害……放心,我一定会照顾好自己,待风浪小点了立刻就回来,倒是你呀,不要总是马马虎虎的,身体健康比什么都重要……要记得给我写信——他抽了两声气,单是对付我的话,他要怎么污蔑都行,我才懒得去较真,可是竟然把你牵扯进来,那个人是脑袋里长虫了还是生苍蝇了?!他费那么多精神去造谣去传播,结果又似乎没有得到什么实惠——
他想到这个问题,就认真思索起来,晴明推开他要走去外面,博雅问你要去哪儿,他回道去见师尊。
你不是才从那边回来?
还有点事,晚上也许不过来了。
哎,人家这么消沉的时候,你居然——博雅撇着嘴瞪他,晴明不为所动,叫上北居就要离开,博雅急起身抓了件外袍追上去,等等,多穿些外面冷。
言灵这玩意儿要相信了就是存在的,不信的话当作笑话也无不可,只是被落实了倒霉的时候来个马后炮,倒是增加了经验值。谣言什么的也是如此,愿意信的人就当成真相,或者是开始抱着怀疑态度的,天长日久地被熏陶着,越来越相信,根本就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了,而不信的人,任旁人怎么鼓惑始终不会动心。
保詹品着小酒,和晴明讨论着“信与不信”的话题,他说博雅大人怪可怜的,明明总是委曲求全的那个,却被归入到鬼畜一族,想出这点子的人也太有才了。
晴明闷声道他才没表面那么老实。
诶——保詹挑着眉,意兴昂然地看着晴明,晴明略转头,平淡的眉眼里流露些微愁怨影子,保詹扯嘴角笑了笑,两个人相处嘛,如果一个愿打一个愿挨,那旁人可插不了手啊。
他喝了酒,懒散地歪身躺着,随意不拘的模样和流转眼波愈发显出他的天赋风流,在他面前晴明往往也能放下正经一同散漫,不过要像他那样没有形象的东倒西歪还是做不出来,除非当场的只有博雅。
我还没到京城的时候就听到另一个传闻。保詹轻微晃动着酒杯说,道尊大人被人狠狠奏了一本,罗列了几大篇的“恶迹”,从每天不按时应卯经常迟到早退,到对待下属刻薄阴险,怠慢前来寻求协助的朝中同僚,甚至是故意不去完成份内工作,看起来是芝麻大点小事情,串起来还真壮观——还有啊,道尊大人似乎丢了东西,晚上出门的时候也被骚扰了。
确实是有这些事。晴明毫无避讳,他丢的是卷术法册子,骚扰他的是几只刚通过魔妖道来人间的小妖物。
术法册子呀,小妖物。保詹衔着杯沿哼笑起来。
册子上记载的自然不是特别隐秘的术法,道尊从阴阳寮书阁最高一层架子上翻出来,随手看随手放,搁在议事殿几案上忘记带走,不知道被谁顺了。册子上并没写姓名也没注明其具有隐秘性危险性,来往的人都有嫌疑,失主不显得特别慌忙,只问了问,被问的人有疑惑过,谁那么高干敢顺阴阳头的东西,但探寻下落的动作始终维持在正常的官场风格上。
可小妖物却是很有趣。对人间的什么都不懂什么都好奇,对着道尊从头闻到脚,最后和他鼻尖对鼻尖,说你的味道好像俺家宵夜。
道尊有隐蔽的护身结界,小妖物抓他不着摸他不到,悻悻的把一条胳膊拧成麻花,从他头顶上圈下去,龇牙说,你就乖乖的从了俺吧。
道尊依旧从容,拢着袖温和道,几位长途而来身体劳顿,依在下所见,还是先找个地方休息下比较好。
你一说俺才觉得好饿……你就从了俺吧。
小妖物们反复念着“从了俺从了俺”,音调像漏风的尺八,道尊身边的随侍听出一身鸡皮疙瘩,这时候道尊大人充分体现了几十年来修炼积累出来的绝佳风度和人品,慈眉善目的婉和诚恳地说道,不好意思,在下的肉质已经过了最佳食用期,恐怕反而会倒了诸位的胃口。
不会啦,偶看着还挺细嫩,况且偶们初来乍到的,不应该太挑剔,泥从了偶们,偶们会让泥很愉快的被吃掉,而且还会珍惜的一点骨头渣都不会剩的。
鉴于小妖物们过于执着,道尊起了道雷咒,引天闪轰得几只外焦里嫩。
你,你——妖物悲愤地指着他,俺要去妖主那里告你虐待新妖!
麻烦你们顺便提醒妖主殿下,上次他欠在下的半打妖灵水晶骨什么时候能送过来,或者方便的时候由在下亲自去拿?谢谢了。
小妖物抹着泪花飞奔回妖界,据说去向妖主申冤的时候反被骂了句“活该”,从此再不入人间。
那里太可怕了。其中一只回忆说,明明是他们自己人说他可以当做夜宵,结果他不肯,偶们几个还被妖主关了好几天黑屋子,呜呜呜,偶再也不去了——
晴明默默地为他们哀悼了会儿,保詹说你也未免太心善了,这些东西,少来一个,人间便平静半分,我巴不得多来些专去骚扰那人。
师兄。晴明微微苦笑了一下,保詹撑着脸又说,但是怎么看,都像是某人蓄意的玩笑。
你的口气,该不会是觉得跟我有关吧?
保詹转眼看着他,不是吗?
晴明垂下眼想了会儿,为了什么呢?他去得罪那个人,能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很难说啊,世界上最难懂的,不就是人心吗?!保詹将空杯子搁在地板上,晴明拿起酒壶来,保詹瞧着他的动作说,陪我喝一杯罢,酒这种东西,还是要有人作陪才能趣味起来。
晴明虽被锻炼出了几分酒量,但轻易是不肯饮的,保詹不勉强人,这天或许是有心事,缠着他说了几句,晴明就掺了小半杯酒用水兑满,两人慢慢喝着,保詹说刚才的话我不会对那位讲的,晴明说讲了也没什么,他火起来的样子又不是没见过。
保詹笑道,你一扇子就能扇灭了,自然是坐着说话不腰疼,有人可得倒大霉。
有胆量兴风作浪,就得有勇气承担后果。晴明轻描淡写地说,保詹却吊着眉毛道,你呀你呀,心里最重情谊,偏偏露出冷漠寡情的样子,难怪总有人说不好相与。
若是人人都这么想倒好了。在师兄面前无须隐藏,我对那个人真是有点烦了,不管怎样的冷眼冷色他一面倒的热情不减,搞得大家都弄不清楚他到四条来究竟是拜访博雅大人还是专找我聊天,而且他是那般的为我抱不平,甚至是觉得我仿佛正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无人了解我的苦衷无人可解我的苦闷,尤其与我关系密切的两三人根本只将我视作玩物。每次被他碰见了,我都恨不得立刻遁去,或者打发式神去应付,可是——
他垂眼瞧着杯子里半酒半水的饮料,保詹晃了晃酒壶,已经空了,招手唤身边式神再添满,自己一边喝着一边听晴明说话。晴明和他们两兄弟二十几年的交情,彼此熟根熟底无所忌讳,那些不讲给博雅的话也能说得出来。
可是博雅那个人,对谁都和乐敦厚,我总不能去坏了他的名声,再无奈也只能含血陪着,谁知道哪一天会不会忍不住喷出来,倒是留下色彩斑斓的新话题了。
晴明抱怨着歪身伏在半截格子窗上,宽袖碰翻了杯碟,酒汁浸染了衣袍,保詹知道他这是微醺的境界,继续下去是要开始撒脾气了,保詹疑心要是被那位晓得他让晴明喝出了这副德行,说不定会怒气爆发直接把他掀出京城,于是探身轻笑着摇晴明肩膀,说你有怨气冲你家那位发泄去,免得到最后我来遭受无妄之灾。
晴明反抓着他的手,口齿模糊地说,他敢。
是,有你在他当然不敢,嗯,天色不早了,你是回四条还是暂时在我这里休息会儿?
不回去,万一又碰上了……让他自己烦去。
其实博雅大人那十足是表面风光,内心里的苦有几人知呀。
保詹心念着,替博雅大人叹了声可怜,扶着晴明过去安顿,晴明也毫不客气的蹭了一晚,直到天光大盛才起身离开。
因为“败坏朝堂形象”的缘故,博雅被上面勒令自省。自省的目的不是真的要他改邪归正什么的,发配流放更只嘴上说说而已,也许到迫不得已的时候会象征性到地方上游历一圈,在湖光山色中“清涤禽兽恶欲”,博雅还巴不得能出去——这几年都是太热了出去消个暑,但晴明不在身边,往往十几二十天的假期缩短到四五天,把母上和真葛送过去了跟着就回来——经过讨价还价,上面默认晴明是他反省过程中不可分割的部分,应允他可以让阴阳寮的安倍君随身同去,“以防途遇不测”。
……所以,这是我费尽千辛万苦争取来的机会,一定要好好珍惜。下面让我们来商量一下,行程要怎么安排比较好,或者你有什么地方很想去?
博雅兴致勃勃的自省着,晴明瞥他一眼,抬手在他额头上一摸,没有发热吧你。
诶,干什么?不要扫兴好不好。
为防万一,还是让真葛换到离你远的房间去。
说话间晴明就要过去交代美浓,博雅扑上去抓住他急急说,喂,你适可而止,我是在说正经事。
晴明低眼看着被他扯出褶皱的底襟,博雅丝毫不松手,晴明暗叹口气,博雅大人,请不要把玩笑当正经,我不想回来后听说“禽兽淫威被揭露,愤而强行挟持小绵羊远走他乡在隐蔽之所继续其鬼畜行径”的传言。
呃……博雅想了想,为什么不是“禽兽浪子回头感动小绵羊,于是两人去到新天地从此过着幸福美满的生活”?
晴明不得不叹出声,如果是这个版本的话,禽兽还能称之为禽兽吗?
不能。博雅坚决地摇头道,就像小绵羊也不能再称为弱者,他们该拍手欢呼,原来是狼狈为奸。
博雅还没有说完,已经拉着晴明衣服笑滚,晴明站不住摔到他身上,被他搂着一边滚一边听他断断续续说,快点搞出奸情来不要让他们失望啊。
晴明心想这个人又疯起来了,在他脸上拍了一下站起来,抱歉,在下很忙,希望博雅大人能想出自产奸情的方法。
晴明和保詹说的话有部分是事实,另一部分保詹没有探求他也没去表明。
博雅被传出的谣言,晴明第一次听见当玩笑,第二次就察觉不简单,尤其件件都牵连着他,又刻意将他作为弱者典范。如果是单纯塑造博雅不为人知的恶劣形象,为什么抛开那些瞎编乱造的外皮,里面却是真实场景,并且还总能紧跟着现实发展?
晴明注意了段时间,和博雅说起最近常来走动的几个人,博雅沉吟片刻说,算了,妄自揣度不太好。
他不放在心上晴明也不好再说,暗想以后闹大了别说我没提醒过,便转头去接着自己的修行。
道尊大人被弹正台往上奏了一本,又遇上了几件奇怪事,晴明知道后随便一想,就猜到或许正是那位自持“天下正义唯他家”的弹正少弼坐不住出手了,小妖物的下场大概有些打击到他,而法术册子十有八九还在他手上——他是化了什么手段才拐了人帮他顺走,又走了什么门道勾搭上妖物,晴明根本没兴趣——这位大人自从弹了道尊后就没再来四条,可能是担心被报复躲起来了,或者为了“保护”晴明而断绝往来。
晴明扶着额头想,你早先跑得那么勤快,自己又是个大嘴巴的人,京城里还有谁不知道你和安倍晴明交情匪浅?要给你辩解的机会只怕你自己去列个表出来看了都汗颜。
稍微对晴明有点了解的人,看他与道尊大人交陪时格外专心认真的态度,至少能猜到道尊在晴明心目中地位特殊,而年初御宴上道尊已放出想提拔晴明的话,但弹正少弼居然对这些毫无认识,随随便便去揭人家的鳞,不仅是无知更是一厢情愿过头,简直是愚笨到家。好歹也是在朝堂中混了几十年的老人家,旁人说起他除了头疼他的说道,对他顺风飘的本领还是颇有赞赏的,可是呀,一旦命中注定要翻船,真是挡都挡不住。晴明有一阵子甚至怀疑他是不是被下了迷咒。
博雅看他微微皱着眉头,便拢着他指头说,你少去想别人的事吧,刚才明石派人送了新鲜的松茸和风鱼干,今晚熬做汤怎么样?
随便。晴明偏头看着真葛绘画,画纸上描了朵大开的牡丹,真葛添上色彩,又在花瓣旁边加翩飞蝴蝶。她作画时很有晴明专心一致的模样,博雅每每看见了都忍不住叹口气,我和她在一起的时间是你的两倍三倍甚至更多,可她身上一点像我的地方都没有。
有啊,她使坏和耍赖的时候,十足是你的翻版。
胡说!
对,我说错了。晴明微颔首,她比你可爱得多。
博雅怒由心头起,撇开晴明的手要说话,真葛搁下笔把画纸举起来说,画好了。
她眉眼里全是欢乐的情绪,依到晴明身边讨夸奖,博雅伸脖子看了几眼,问,为什么花蕊是绿色的?
小爹爹给我看的牡丹,就是绿色的。
博雅去看晴明,晴明淡笑着解释,在唐国有一种牡丹名叫绿夫人,花未绽放前通体碧绿,盛开后花色转粉红,而花蕊仍旧为浅绿。
我有听说过——我是想说,你什么时候带她去看的?我最近天天呆在家里怎么不知道?
晴明抬眼想了想,大概是昨天。
昨天……你又用的幻术对不对?我跟你说多少次了,真葛这么小老是对她用这种法术,会让她混淆现实和虚幻,对她的成长很不好。
才不会呢,小爹爹有跟我说那不是我真正看见的,我可以分辨的呀。真葛挽着晴明对博雅说,博雅看她一眼,大人说话小孩不要插嘴。
真葛嘟着嘴蹭晴明,晴明抚她说,真葛很聪明,也很善于辨识,她的领悟力要高过许多人。
博雅哼哼着,我不管了,你们要怎么就怎么,反正我丑话说在前头,以后出了什么不良后果不要找我!
他愤而起身,瞪了晴明一眼转头走出去,真葛小声问晴明,大爹爹怎么了?真葛做错事了吗?
和你没关系。晴明把画纸放回文台上,心想你闹起脾气来,倒是和六岁的孩子没两样,不知道是谁学的谁……
真葛揉揉眼显出一些倦意,晴明让美浓带她去午睡,正要回内室瞧某人的火气若是消了就问他要不要一起下盘棋,北居走过来把手上册子给晴明,说,他在外面等着师兄回话,一身灰不溜秋的,看起来像是做贼一样。
晴明把册子翻来看了一页,要做贼,也该挑个夜黑风高的好时间,只怕一路上早被无数眼睛盯着了。
北居说怎么办,请他进来吗?
晴明沉眼冷笑一声,你去直接和他说,晴明承蒙大人抬爱,深感惭愧,往前碍着博雅大人的面子勉强应对,但实在内心惶恐,晴明淡薄世事与旁人全无干系,还请他停止了那些幼稚行为,晴明在此多谢。
北居撇了撇嘴说,师兄怎么还对他这么客气。
要不怎样?骂他一顿打出去吗?晴明提着册子真不想再碰,晃了两下又说,这种人越是理睬越是来劲,当初我便是给他太多余地徒然招惹一身不痛快,你把我的话转了再告诫他,那位大人有没有宽宏的肚量很难说,最好是赶紧找个天远地远的所在躲起来,免得一个不注意被清理了。若是觉得为人着想却不被领情心中委屈十分,还要去找了谁谁来评理,那就请他自便吧,横竖暴露出来了要灭他个干净的人怎么也轮不到我。
北居捂着嘴笑,晴明乜他一眼,快去,待会儿人家等不及了冲进来一番剖白,今天的晚饭也不用吃了。
北居应声要走,回头看着他手里的册子,晴明说这是公物自然是要退还回去,他以为随身拿着的就是秘籍么?真不知脑子里长了些什么东西。
也许是堆豆腐渣呢。北居逼自己严肃着面孔出去,那个人是晴明预料中的震惊加震怒,他不肯相信北居立时就要求当面对质,北居拦着说师兄原话便如此,再见面又能怎么样呢?
他流露出困苦的神情,北居秉着与人为善的德行好言劝慰他说,您老还是避避的好,虽然天要罚躲不过,而人惹祸,多斋素念佛总能挽回一点人品的。
不知道是听懂了还是根本就蒙了,他深沉的叹口气,摆摆头转身离开,北居想笑又不好意思,一直闷回了屋里,憋得胸口抽疼。
博雅生气向来是夏天雷雨,自己在内室发了会儿呆就消散得差不多,晴明掀帘走进来,才说了句“下棋”,他腾地站起身过去抬了棋桌搬出棋盒,问,你要黑子要白子?
他笑盈盈地瞧着晴明,反倒是晴明愣了愣,踱过来说,黑子。
你还是用白的吧。博雅自己开了黑子的盒盖抓一把棋子放在棋盘上,来,猜子。
稍微等一下。晴明说着先把册子放到文台上,想了想,抽纸写了些字覆在册子封面,博雅偏头看着他,说如果是很重要的东西还是早送到合适的地方,别搁在这里,有个万一我可担不起。
放心,跟你没关系。晴明捏诀唤出式神,把册子连同上面的纸片一起交给他,低声交代了几句,式神点点头身形一转,蓦然化虚无。
下棋的时候晴明略有些走神,博雅轻敲棋子笑道,拿册子来的人是谁呀,敢把你给得罪了,真有本事。
晴明暗想是啊他可是有本事的很,嘴上却说我有什么不能得罪的,我无官无权,混了这么多年依旧一个小小阴阳生,旁人都看的出我谨小慎微战战兢兢,有愁诉不出有恨讲不得,活生生上欺下辱的深闺怨妇。
博雅捏着棋子对他哼哼两声,是无奈又可气得说不出话,半晌伸长胳膊到他脑门上叩了一下,我都要去流放了你还拿那些话寻开心。
流放是什么?你和他很熟吗?什么时候邀到府里来坐。
好啊,明天就叫他来和你聊聊天。
博雅大人面子够大,要请谁过来谁不跑得飞快,可是真抱歉,流放能腾出空来在下却无闲,还请博雅大人让他多等十天半个月的,在下忙完了这一茬兴许喝水的时候能想起来。
博雅指着他皱着眉头笑,你呀你,嘴皮子越来越利害,不略施惩罚还反了天了。
咳,大中午的,不准动手动脚。
我当然知道晚上最是好时机,可是有些错当场就要罚,不然记不住……
两个人纠缠了一中午,真葛睡了午觉起来问,爹爹呢,我要和爹爹玩。
美浓哄着她说爹爹们在谈要紧事,晚些时候再去找他们好吗?
真葛转着眼想了想,那我可不可以去找北居?
北居仿佛先知似的出现在她面前,眯眼笑道,只要是真葛的愿望,有什么不可以呢。
俊宏隔了稍远的距离守着内室,非常留意周遭的动静,心里暗叹北居不愧是跟着安倍先生修行,要是被真葛冲过来了,还真不好办。
博雅抹了脸大概梳理了头发,趴在寝台上剥杏子,晴明说被让衣被染了汁水你到别处剥去。博雅说我不,坐远了你怎么吃得到。
他剥好一个塞进晴明嘴里问,好吃不?
晴明“嗯”一声,他舔了舔手指头,冷不防凑到晴明唇上伸舌头卷了一圈,晴明偏头推他一把,他栽在寝台上乐呵呵哼着小调,摸到碗里果子继续剥皮。
一直到用晚饭不得不起来,真葛牵着博雅的袖子说为什么大爹爹领子上有黄色的水印子,博雅瞅着晴明说,这是纪念,洗不掉正好。
晴明懒得回应他,只跟真葛说,往后不能躺着吃果子,要不就跟你大爹爹一样,弄得狼藉一片,无法收拾。
博雅辩解着说才没有就在衣服上染了这么一点。晴明斜他一眼,他略缩头喃喃道,衣被上那些是不小心,要不是你推我……好了我知道了……
俊宏心中微微感喟,北居拍他肩说,师兄在未乾邸的时候都是自己洗衣物,难免很注意这些。俊宏说我明白,我是想这么多年了他俩始终未变,不知能不能永远下去。
师兄说,世间之所以让人留恋正在于它不断变化,永远永恒之类的事,是不存在的。
然而,你师兄能让它实现吧。
谁知道呢。北居偷偷看眼晴明,虽然他像是拥有挺大的本事,但骨子里只认一个道理,天命循环不可破,如果有天走到尽头,我猜他什么都不会做。
这样,让人觉得过于冷漠呐。
北居摇头说,绝不是因为生性薄凉,师兄有多重情,你还看不出来吗。
俊宏垂眼想心事,一夜没有安睡,但他没有拿自己的烦恼去感染他人,默默地收拾好揣在怀里。他什么都做不得帮不上,他为主人照料起居更加尽心尽力,以前他总在博雅要开□代前将一切准备周全,现在博雅都有点厌烦他了,好几次跟他说,你让我有些做主人的感觉好不好?!
俊宏略微惶恐地看着博雅,那眼神就像是被无情打落的小鸟,甚至水波荡漾起来,博雅见状又狠不下心继续念叨,反而改口安慰他,没什么没什么你做得相当好,再接再厉,更加进步。
俊宏欢欢喜喜拜首退出去,博雅扶额头靠在肋息上叹了很长一口气。
博雅悠哉游哉地过了好长一段赋闲日子,除了去给母上问安很少出门,有交情好的同僚前来探望,说起最近朝中空虚无聊得很大家坐在殿上往往眼瞪眼无话讲,博雅托着下巴说,不会是因为最近在下不再鬼畜而让诸位遗憾所致吧。
那几人连忙摆手,怎么会,博雅大人之品行有目共睹,那种谣言实在是不着边调恶意中伤,让吾等深为不齿。
博雅心想,当日你们兴冲冲凑在阴暗角落里散播的时候,可恨不得亲手揪我个现行的呀,眼前平息了你们就不齿了——也是,没有新料自然是有齿也无处使,果然无聊空虚。
其间有人为了转换话题,讲起朝中人事变动,说到弹正少弼大人突发恶疾,虽多方医治终无效果,上了份辞表回老家去了。
博雅乍听闻还有些惊愕,什么病症这么厉害?
不知道,只说是浑身疼痛头晕乏力,不管是医师阴阳师还是高僧法师都探不出病因,药汤吃了几大锅咒符经文贴了满屋子都不见起色,就在五六天前吧,今上终于准了他的辞表。唉,也算是让他落叶归根吧。
在场有人唏嘘抹眼,博雅捏着扇子拍手心,跟着叹息两声,等人走完了,打个呵欠说,好歹是走了。
俊宏收拾客人杯碟说,这几位大人还没上次那位呆得久。博雅微微笑道,我说的不是他们。
风头既然已经过了,就该是回归正位的时候,博雅暗自留恋这段悠闲时光,晚上等晴明过来时说,我记得再有三四天是物忌期,可不可以提前一点,或者延长些啊?
晴明一听就知道他在打什么主意,干脆地说,行啊,你走路的时候摔一跤,摔狠点,别说三四天,一个月的时间都有了。
博雅蜷在窗边上叹了大半夜的气,晴明抓枕头砸中他,低声说不睡觉就走开。博雅抱着枕头蹭过来,把晴明胳膊塞回衣被底下又给他掖了被角,凄楚地说,对一个心灵受伤的人和蔼一点。又问,扭到脚踝和磕破额头,哪个更疼?
晴明沉眼看他,每样都试试不就知道了。
说完翻身背对他,博雅落寞地想要叹气,硬是忍住憋在心里,摸进衣被里面躺平,望着那因黑暗而深邃的内顶,悄然感伤。
终究还是老老实实去殿上应卯,官场的话说了一箩筐,博雅觉得口干,端起手边的杯子就喝了一口,初时觉得味道有些怪异,低头看了一眼,清亮亮的水没错,这时左近有人压低嗓音说,博雅大人,真抱歉,那杯是老夫的药水。
博雅微惊,忙道“对不起”退杯子告罪,好在那人也是有名的好脾气,说是老夫昏聩随手放杯子,希望不会给大人的身体造成不适。
博雅但笑道不会不会,心里想我巴不得吃坏肚子,可后来居然一切正常,倒令他不禁微微失望。
再回中务省,再进议事殿,再端那方印,像是从来没有离开过,中务少辅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音仍旧说,大人,这些立刻就要发出去的麻烦您快一点诶!
博雅抬眼看他额角微渗汗的脸,千百种思绪一时激荡于怀,博雅张了张嘴要说什么,中务少辅抢了句,马上还有二十三份下发各省的诏书要过来,大人快把现在的处理完了腾地方。
博雅又转眼左右瞟了瞟,只见堆砌得小山似的文书一如往常,偶有人走动,纸片呼的飞舞一下,甚是有意境。
中务少辅不得已要再催促,博雅却已拣回从前无奈心情,认命地做起他最熟练不过的公务来。
近中午,议事殿来了客人,治部卿迈着缓和的步调踱过来,看见博雅打招呼,大辅大人好专注在下莫不是打扰了?
博雅扯着嘴角权作回答,中务少辅拿了刚盖好印的文书匆匆送出去,治部卿才能和博雅说上几句话,问了问近况聊了聊闲事,博雅说最近好久不见你在哪儿忙着呢,治部卿说是家里有些事脱不开身。此时他的神情很是愉悦,又夹杂了得色,博雅略偏头斜眼看着他,你那位夫人,又迷上哪家的佛场了?
治部卿笑得越发欢乐,她是想要做法场也不得不顾虑身子,近来府中清静得让左右都以为我搬家了。
哦——博雅更好奇,端详了治部卿脸色,恍然道,恭喜恭喜。
嘿嘿,你我何必如此客气,到时候少不了请你一顿好酒。
下了殿回到四条,博雅逮着晴明就说,治部卿要添丁,我该送什么礼好?咳,折腾来折腾去几个月,恐怕我是最后才知道的,真不该啊真不该。
晴明忙着出门,指着屋里说,唐柜里有两只安胎符你要就拿去。说完便带着北居走了,博雅抓把空气兀自站在廊上小半晌,俊宏小声说,大人,先换身衣服吧,贺礼的事急不在一时。博雅夸他正是这个道理,去放好热水我要泡个澡,累死了。
晴明这一去过了四五天才回来,满脸灰土看得博雅心疼,问他去了哪里怎么搞成这样,他疲倦地摇头,强打精神坐在文台前面写报告,博雅劝他休息会儿再写,他沾了墨汁顺着砚台边捋笔尖说今晚就要交上去,格子窗外扑棱扑棱一阵响动,青纹花翎的雀鸟飞进来直直停在文台上,嘴壳张张合合的,晴明凝神听完了说,我知道了,请保宪师兄先应付着,我随后就到。
博雅望见那雀鸟振翅飞远,说你还要出去?
晴明抚了抚额头,嗯,讲堂上出了点事,我得去看看。
你又不是博士又不是学监,阴阳寮里自有该去的人,你操什么心。
晴明没空和他磨蹭,飞龙舞凤地写完报告,卷好装在盒子里,北居找替换的衣服给他换了,两人又匆匆而走,博雅撇着嘴叫俊宏备车,就是拽也要把他拽到车上,能省一份力是一份……真让人放不得心。
四条离阴阳寮不太远,晴明靠着博雅竟睡着了,博雅摸他脸,皮肤透些凉,握他手,指尖也不暖和,暗里又叹了几声。北居悄悄说,一直守在罗成门外面,早上才等到了逃出来的,我在他后面看得心里发怵,师兄那个人你知道,认真起来什么都顾不上——
晴明睁开眼说,到了?
博雅摁着他,我在外面等你。
不了,你先回去,不定什么时候能处理完。
博雅很坚决的重复道,我就在这里等你,等不到就不回去。
看不出晴明有没有在意他的话,下车头也不回的进寮里去了,博雅真的在外面等,等到夜色暗得像打翻的墨汁,美福门里依然没有人出来。
讲堂旁边的休息室里,保宪和石粪博士两两相对,一者眼神冷冽,一者态度强硬。晴明望着道尊,道尊不以为意地喝口水,慢慢说,保宪和城里城外众妖物的交情不是一两天,向来管理得不错。
保宪才不认为自己是在“管理”,他们永远只对妖主的话惟命是从,但此时他不想去纠结在无聊的争论上,石粪博士要他负全责,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论根本,引妖孽入人间为非作歹的是他教导的阴阳生,做师父的要袒护自己的学生他可以理解,但把所有罪名利落地推到别人身上,甚至指控别人操纵妖物惑乱京城居心叵测,保宪实在忍无可忍。
晴明作为见证者之一赶过来,他亲耳听逃跑出来的妖孽说是某某催动召唤咒术带他们穿越妖道,某某正是石粪博士平日里最得意的学生,今天在讲堂上突然七窍喷血,明显是被他召唤来的妖孽遭受了镇压,术法反噬到他身上所导致的后果,可石粪博士从头到尾只是不断谴责保宪空统领了一帮乌合之妖成天游晃在京城内外,却没有及时察觉异常状况,放任其危害京城人民的安全。
当时保宪还在外面追捕逃妖,独眼带了几只手下封锁周围小路,逃妖只能顺着朱雀大道跑向罗成门,撞进晴明布下的法阵里。
保宪真不敢相信石粪博士会说出这样的话,想他素来严苛死板不近人情,到自己弟子身上怎么就忽然开了窍?!保宪怎么想都想不通,办完事直接回阴阳寮,讲堂上残留反噬的惨景,石粪博士颓然坐在放射状血痕的中心点,保宪见他仿佛老了几十岁的身影,都想算了不去计较了,横竖多抗份罪又不会死人。但石粪博士见到他立刻犹如斗鸡见了红布条,精神抖擞气场激烈,指着他鼻子就骂开了,若不是周围几个人拉着,怕是会直接跳到保宪面前做一个撕碎人生的示范。
道尊收到消息,以长官的身份过来调节内部矛盾,首先让双方陈诉各自观点,石粪博士滔滔不绝,把刚刚掺合着血泪的控诉又重复了一遍,他衣服上有真的血迹眼角有真的泪光,搭配得天衣无缝。保宪越是冷眼不语,他越是来劲,让人惊讶他是不是鬼上身。
局面有些一边倒。
晴明觉得隐隐头疼,按着额角默念定神纳真诀两遍,石粪博士的慷慨激情被道尊打断,道尊说某某的遗体现在何处,旁人回答在隔壁,几个人过去查看完毕再转回休息室,道尊说事实很明显,根据阴阳寮规矩,遗体应该即刻火化,而他擅自召唤妖物,理应开除学籍封印咒力,但既然已经没了这条就作罢。他对石粪博士说,你这么看重他当初就该管教得更加严格,出了这种事能怨得了谁?!看在你们师徒情深意重的份上,由你亲自送他最后一程吧。
火化的地点就在阴阳寮里某个角落,临时搭了高台,尸体被抬上去,有人递火把到石粪博士面前,他的手微微颤抖,火光凌乱不堪。
保宪不觉得自己得胜,任何生命都一样,去了都是遗憾,石粪博士的举止他能理解几分,只不过理解归理解,被惹急了心里还是气愤得不得了,眼见他要亲手了结最后怨念,说暗里不舒畅是骗人的。
道尊等着他点火,保宪等着他点火,晴明等着,周围人也等着,石粪博士便在众人期待中倾斜了火把,木料干透了,一点就着,噼驳燃烧起来。
令人惊骇的场景偏偏在单纯的声响中蓦然发生。
保宪伸长手抓到一片衣角,道尊划界起隔墙,石粪博士用力过猛撞在障碍上,额头刹时见红。
贞烈——保宪不合时宜的冒出这么个词,随即咳了咳。
石粪博士已然昏厥,道尊叫人把他抬走,又叫人守着火堆务必收捡好所有骨灰,然后对保宪说没你的事了,等他醒了我会和他讲道理。
讲什么道理?!保宪心想着,他能听就不叫石粪了。
道尊似乎没有看出他的忿忿,走到晴明身边低声说,有人还等着吧?夜已经很深,不知道是否心念依旧呢。
晴明垂着眼微颔首,道尊轻飘飘扫了他一眼,擦身而过,唇角微扬,仿佛是见到了最合心意的图象。
保宪拉了下晴明,一起走?
晴明点了点头,两人走出阴阳寮,美福门外有牛车静立,保宪不客气地说没力气走路了搭我一段。博雅撩开帘子让他们上来,回头催促牛童上路。
车轮缓缓转动,博雅于暗色里揽着晴明,保宪打个呵欠,麻烦到地方了叫我一声,这几天真是,折腾人。
他歪身靠着车棚开始打盹。
晴明不想说话,博雅也不勉强。他是刚刚睡了一觉精神很好,就让晴明依着稍作休息。
保宪到家下车便走,晴明在他背后说师兄不要多想,他挺潇洒的摆摆手,我还没空去想呢。
博雅问讲堂里出了什么事?看起来很严重的样子。
晴明困得睁不开眼,嘟囔道,没什么,现在的阴阳生,好奇心太重又浮躁,这回是该被狠狠教育了。
他声音越来越低,博雅抚着他脸,好了不说了,你睡吧。
助雅本说过新年的时候让又子带着孩子回来探亲,结果桔君受了风寒,只有作罢。博雅回信说孩子健康是要事,你没看真葛一有头疼脑热的,我那个急啊,恨不得替她病——当然,晴明也急,但他的急表面上看不出来……说实在的,他什么时候能被人看出来就奇了。
又子看了信对助雅说,我总觉得安倍君要是没遇上你哥,说不定早疯掉了。
哪儿会呢?助雅说,安倍君没有你想象的脆弱。
难说啊——又子靠在助雅身上,他们是怎么认识的?
我说过多少次“不知道”了,那时候我是殿上童,成天呆在殿上要不就是各殿里跑来跑去传公文,忽然有天哥对我说他认识了一个很奇妙的人,又隔了几年我才见到安倍君,不过哥有跟我说过,最初给他们搭桥见面的是忠行大人。
那个老伯伯啊,我见过几次,他还给过我新鲜唐果子。有一回我说你知道那么多天上地下的事情,给我讲个星星的故事吧。他就说星辰即命线,一动引千机。我指着西北天空上两颗星星说,看它们要靠拢了。他说这说明有两个人即将相会。我问他要是这两颗星星分离了呢,他说那么人也就要分开了。
助雅说,怎么听起来有种悲伤的感觉。
又子点点头,也许在他们眼里,人生本来就是很悲哀的,所以就显得冷漠,要不然会承受不了。她顿了顿,抓着助雅的手说,昨天晚上很晴朗,我又看见西北面那两颗星了,不知道是不是眼花,我觉得它们比前段时间离得远了一点点。
哟,我还不知道原来你也会观星呀?
哼哼,现在佩服自己有个这么能干的妻子了?!
是啊是啊,我是三生有幸遇见你,前世积德娶到你,所以你瞧,你让我把府里多余的粮食都拿出去接济贫民我立刻就办了,还把园子里都种上蔬菜,但是,明明我们离海那么近,要吃鱼的话,大不了我自己去捉,没必要还在池塘里养着吧?
那是为了给桔君他们玩的,谁说是养来吃的……
虽然又子的某些思维方式助雅还是跟不上,但不得不承认,明石确实是个好地方
他把这个体会写信告诉兄长,博雅想到自己最疼惜的弟弟得到了最好归属,满心里为他高兴,连带几天兴致高昂走路轻快,中务少辅递给他再多公文他都爽快接受,晴明调侃他两句都没有败了他的好心情,反去勾着晴明的脖子说,不如我们也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定居,什么名啊利啊统统见鬼去,就咱们俩,每天大眼对小眼,想干什么干什么。
晴明点着头说,好啊,博雅大人愿意的话在下没有意见。
博雅惊喜非常的,扳着晴明肩膀说,我是说真的,不开玩笑。
我像是说笑吗?
博雅简直怀疑自己幻听,扑到晴明身上乱蹭,晴明撑着地板稳住身形,走开,离远点。
什么呀,你才说——
可是我得先把手上的事处理完。
博雅怔片刻,垮下嘴角说,我就知道有个“可是”。
但晴明头一次表露的情意还是让博雅暗喜了很久,心里又有些微疼痛,他连如家人般亲密的师尊师兄都能放下,是全心信赖自己了。这种依赖像藤蔓缠绕在博雅的心尖上,让他害怕又让他着迷,更是舍不得放不开,莫名觉得,若是有一天离开了晴明,恐怕两个人都会立刻死去。
四月初天气甚好,政通人和。早朝时博雅在殿上打个小瞌睡,灿烂的阳光从风檐外透射进来,照得全身暖洋洋,他微动了下眼皮,听见左大臣实赖在禀告清凉殿修缮已毕即日可迁御新殿,天皇陛下询问了细节问题,比如阴阳寮是否有堪舆吉时又是几刻,末了点到式部卿宣布几道旨意,博雅捏了捏手指,提前为一会儿要处理的公文做准备。
晴明在阴阳寮藏书阁里翻了一上午资料,道尊下殿回来找他过来,问调查得如何,他交上报告,字迹工整条理清晰,道尊浏览一遍满意地点下头,随手递给少允说,让中级的阴阳生都看看什么叫规范,以后再交些狗屁不通前后颠倒的报告上来,一律把这篇抄写二十遍。
少允应声接到手上去誊写,道尊再对晴明说今晚私下有个宴席,安倍君是否愿意赏光?
晴明低头道声不盛荣幸,有人禀报中务省召见阴阳头,道尊略整了衣冠过去,晴明到讲堂转了一圈,保宪看见他路过,安排学生默写自习,径直拉他去中庭渡廊上站着说,保詹传回消息,前几天数位行游法师到了京城,无一例外住进了城西的宅院里,那几人普普通通,那地方普普通通,普通的聚到了一起,你要小心。
晴明说我知道。保宪看着他微皱眉,晴明说他要我晚上去,保宪眉头皱得深一点,说我感觉不太妙,父亲的意思是希望你再多考虑。
不用为我担心。晴明态度淡然,保宪没有多说,转身返回闹腾起来的课堂,晴明远远望他站在叉腰得意的阴阳生背后笑了笑,手上多了本书卷猛然抽到那学生后脑勺上,那人跳将起来回头嚷嚷谁打我,见到保宪莞尔的脸呆了会儿,扑通栽到地板上,晴明禁不住捂嘴闷笑。
傍晚时分晴明跟着道尊去了城西的宅院,的确是很普通的宅子,早有几人等在里面,道尊走上去都围拢过来热情的招呼,道尊端着和蔼一一应酬,滴水不漏,回手把晴明介绍出去,那几人打量着他,晴明诚恳而谦和的微笑着,道尊说这位可是天资卓越的人物,那些人便附和着跟晴明客套,不动声色中却较量了数个来回。
宴席有酒,晴明略喝了几杯,有淡薄红粉上面颊,越发显出他的俊秀美好,行游法师都不是能从头正经到尾的人,酒至微酣处言语就不大规矩,晴明全然接受并没有半分厌烦意思,那些人便越发肆无忌惮,端着满杯的酒水晃到晴明面前要干杯,晴明说很抱歉在下不善饮,喷着浓重酒气的人说什么善不善,多喝自然就善了。晴明避不过又喝了两杯,道尊适时制止了他们,又叫人熬了汤亲手递到晴明面前。
豪饮结束,席上东倒西歪了一片,道尊拍手招来式神收拾残局,自领晴明走到池塘边站定。晴明有些酒醉,被晚风一吹神志清明。
无月之夜星光璀璨,道尊说安倍君对天象颇有心得,星运命理之类可是熟稔于心了?
晴明拢袖道,略懂一二。
道尊抬手指着某方星子问,安倍君可知那两颗星为何故而存在?
晴明循指望去,相随相伴的两颗,彼此用光辉照耀亲密。
国运之辰,以人情相辅,安倍君难道不知道吗——
过了几天忠行大人要整理书卷,晴明帮了两天忙,闲下来时不经意地问,国运之星是怎么回事?
忠行大人看他一眼,啜了口茶,那个人对你说了?
晴明低头转着薄青胎的瓷杯,那神情淡漠得几乎像是根本不存在。
为师开不了口,这种事……忠行大人难得地踯躅起来,他看过无数生离死别,原本以为心静如水再无波澜可起,既定时辰一到,命线要到往何处他只观望,然而终究不是个绝对冷情淡泊的人啊。
晴明是他最钟爱的徒弟,对他的怜惜甚至超过了自己的儿子,晴明与博雅是他一手牵线搭桥,每每看到两人眼神交会时流露出的非比寻常的情分,到嘴边的话总是说不出——或许正是因为一次次的隐忍,事态终于难以挽回——忠行想,如果从见面之初便言明了结局,以晴明的个性依旧会去认真遵从,但他心中有了念记总不能放开,内心中的痛苦又会少于眼下吗?
忠行没有对任何人说,他曾经梦见命里分离,冰凉的尸体,空洞的泪颜,那是无人可以承受的悲哀。
他最终选择沉默,只对两个儿子说了人情护国运的部分,而对晴明只字不提,他希望到了最后的最后,会有两全之法。
至于道尊忽然横插一杆捅破这件事的行为,忠行大人估摸他是存心乱上加乱坐看乐趣,真是可恶之极。
晴明。忠行大人柔和地唤他,或许没有想象中的严重,也不是一定会发生,时间还早还有余地——
从哪一刻开始?晴明很低声地说。
忠行大人默然片刻,晴明接道,是那一晚吗?月色最好的晚上,他把玉牌摁在我手心里……誓言达成了,于是,命运开始运转……
忠行大人喝口茶水,从来没有这般苦涩得难以忍耐。
晴明告辞而去,忠行大人望着他端正背影,心中满是深深的忧虑。
博雅从右大臣府中应酬回来,夜已经很深,庭院中有细碎的虫鸣,天幕沉沉的像是要下雨。他轻手轻脚走到寝殿外板廊上,低声问打盹的北居里面睡没有,北居摇头说一回来就关在屋里不知道在做什么。
博雅问那他吃过饭没有,北居说有放在旁边,但他不准我们再进去。博雅摸着下巴想了想,叫俊宏去拿衣服来换了,又净了手脸,才悄悄掀帷帐走进内室。
没有点灯,半悬格子窗前有倚靠的模糊背影,博雅轻声说你还没休息呀,又问怎么在黑暗里枯坐着,可不要在那里睡着了,当心吹了夜风会头疼。他摸索着蹭到晴明身旁,搭手在他肩膀上,触到一片冰凉。
博雅握着他肩头,尽量用开玩笑的语气说,谁又欺负你了,告诉我我去教训他?
晴明慢慢回头看着他,博雅只见得淡淡星子的光芒,晴明却将他笑容里担忧的神情看得一清二楚。
博雅顺着他胳膊滑下手,捉到拢在袖子里的指头,初夏的夜里同样凉凉的,博雅掌心的温度却是暖得叫人贪恋,晴明低下头,博雅去摸他的脸,他左右躲避着,到底还是让博雅摸到了一手濡湿。博雅暗惊,紧紧抓着他手说,怎么了,你说呀,发生了什么事?
晴明挣脱不了,忽然扑到他身上搂着他,像是要溺水般抱着不放开,博雅听见极其微弱的啜泣闷在他的肩弯里。短短的停顿,晴明偏头近似疯狂地吻着他的嘴唇,拉扯着他的衣服,用力把他扑倒在地板上,博雅只能扶着他,手足无措。
你,偶尔要这么热情一回两回我是不介意,但是,你慢着点,不要弄伤了自己——
博雅被他抓得有点疼,更是忧郁忡忡,正在他转着脑子想要怎么安慰的时候,晴明仿佛一瞬间失去了全部力气,摊倒在他身上,气息虽被勉力压制着,依旧杂乱急促。
博雅轻轻拍抚着他,等他稍微平静了一点,扶着他躺到寝台上,一边扯来衣被盖好一边说,我知道你心里有事,不想说就算了,明天我自会去打听,北居不说还有保宪关口,他们都不说我就豁出去了,去找你师尊!
话语里暗暗含着愠怒,晴明按着他的手,说你别去。那声音虚弱不堪,博雅撑着头看他,哼声道,你顾及他们就不顾及我。他抬手抚着晴明鬓角上的头发,理顺了再试他额头温度,我为什么总不能对你放心?还不是因为你一点也不坦率,看得旁人难受死了。
晴明闭眼躺着,他勾着博雅的一根指头,慢慢平复呼吸,慌乱过后只剩下考虑周全的措辞。
他悄声说,我遇见了一个人,他的兄长亡故了,怨愤不散聚集为灵,于是,他用自己的身体吸纳了兄长的怨灵,发誓要为兄长复仇。他以自身的灵元维持怨灵生长,得到力量的同时,伴随着无穷无尽的痛苦……他一半的面颊都腐朽了,他已经忘记什么叫欢乐什么是笑,你知道吗,他却一点也不后悔,他对我说,只要他一息尚存,就永远不会放弃……我有点害怕,博雅,我有点害怕——
他依偎在博雅怀抱里,埋着脸,博雅感觉到些微颤动,仿佛看见他愁苦而无助的神情,不由得就相信了他的话。
这种事交给你那些师兄去处理好了,保宪不是挺会驱灵的嘛。博雅轻松地拍着他说,不要把自己搞成全能,每个人都有软弱一点的地方,不要在意。
他怕晴明做噩梦,不敢睡着,搂着他过了漫漫一夜,天将明时才困了个囫囵觉,醒来却发觉怀中空空,转头看见晴明侧身站在格子窗前,衣冠整齐神采平常,一双清亮的眼睛直直望着他。背后是渐盛的晨光,透着暖黄明澄的色调笼罩晴明周身,让博雅以为他就要消失在那片晨光之中。
晴明。博雅慌张地叫他,晴明淡笑着应声,有精神吗?今天我们带真葛出去冶游吧。顿了顿补充道,昨天夜里你触了忌讳,需要出城回避。
博雅眨眼就领会话中含义,跟着笑起来,好啊,到中川去坐船钓鱼,再合适不过了。
博雅时常想起那一天,天气好得不像话,阳光灿烂,风轻花香,中川岸边苇草翩翩,河中水波粼粼。博雅抱着真葛跳上船,回身来牵晴明。船窄容不下许多人,北居和俊宏上了另一只船尾随其后。顺水漂了一个多时辰,真葛把该问的都问过一遍,探身在船舷上泼水差点栽进河里,博雅一把抓住她拖回来抱得死死的,晴明瞥他一眼,说瞎紧张。
在下游找了稍微平坦的苇草地下船,俊宏手脚麻利地铺上草席布置好,北居从篮子里端出果点摆个整齐,博雅带真葛在岸边玩水,晴明坐在石头上抱着膝盖等鱼上钩。真葛弄得一身水,博雅给她脱掉湿衣,褪下自己外袍裹着她,晴明让出石头晾衣服,拎了两条鱼丢给北居,北居找树枝串起来架在火上烤,晴明问你剖肚子没有,北居一拍脑袋急忙补救,俊宏端了碗水帮他冲洗,再重新上架烤。
博雅凑过来看了看说,当年在比良岳我们烤的那鱼,嘿,腥得没法吃,梅村夫人是怎么说的来着?
不记得了。晴明拢着真葛的头发,用博雅外袍袖子卷去水分,散开放在阳光下晒,真葛趴在他怀里说,小爹爹,比良岳在哪里?
京城东北方,琵琶湖西岸。
好玩吗?
勉强。
博雅心叹你怎么对小孩子撒谎啊,明明那是一段多美好的时光。
鱼烤好了,几个人眼对眼都不动手,真葛人小胆子大,挑了块肉塞到嘴里尝了尝,博雅又担心她吃坏肚子又想知道结果,忐忑不安地看着她,真葛吐下舌头说,没味道。北居莫名松口气,我忘记加调料了。
冶游算是愉快而终,真葛玩累了,揉着眼打哈欠,博雅让美浓带去睡觉,自去洗刷了换了衣服躺着吁口气,晴明走来踢他一下,说怎么一回来就摊着晒鱼干,你闲着没事干就帮我把这些书卷收收。
博雅翻身看着墙角说,收起来做什么,倒不如就这么放着要找的时候还方便。
这是什么话。晴明瞟他一眼,拣了几本册子包好放在一边,又捆了几卷书,叫北居搬了只空箱子来都装进去,博雅看了会儿说,像是要搬家一样。
晴明没理他,北居问箱子要放哪儿,晴明说运到未坤邸,博雅就挪过来说,真的是搬家啊?
现在不需要了,有用的送给师弟们免得浪费。晴明轻描淡写的,博雅想你添了那么多批注在上面谁拿到谁福气,过去帮忙的时候偷偷藏了一卷塞在曲谱中间。
一弯弦月早早挂上天,微风送凉意,暗香醉人颜。博雅提了壶果酿拐着晴明小酌,晴明爽快的答应倒让他少许意外。
碰杯喝两口,晴明问,以前你留在未坤邸的一只杯子后来带回来没有?
忘记了。
唔,明天我去看看,好像还有碟筷什么的,一并送来还你。
博雅觉得有点奇怪,晴明解释说,最近未坤邸在大清理,那排房间要重新隔断,我不常过去住,原来的地方会腾出去大半,东西太多了趁早整理一下,要不最后少了什么都不知道。
我记得你没什么东西,就是书啊册子啊挺多。
所以我准备用几个大箱子装起来码一排,还少惹些灰尘。
箱子不用别处找,我这里空了许多。说着博雅就叫俊宏去找出来,晴明却摆摆手,保宪给的几只够了。
于是接着说些闲话赏看闲花。
扶桑开得正艳,沉甸甸的花朵垂得很低,重重叠叠繁复娇丽,恣意烂漫的,晴明看得有些出神,博雅拉他一下,也不知道是醉了还是倦了,晴明顺势就倒在他身上,揽着他腰合上眼,博雅说你是不是困了呀,困了我带你进去睡吧。
晴明摇头在他怀里蹭了蹭,你不是找我喝酒的吗,才几杯呢。
博雅笑着说往常一两杯你就不耐烦的,今天是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想陪你喝个痛快。
这些话听在博雅耳朵里怪落寞的,又有说不出的心酸,他暗想可能是那残了半张脸的人真把晴明恶心到了,试想那副德行就该找个没人旮旯自生自灭,居然跑出来吓人,简直是罪无可赦。
一边替晴明感到可怜,一边提着酒壶斟酒,说,是你说要喝个痛快的,可不要反悔。
渐渐有红晕浮上晴明的脸,摸上去还热乎乎的,博雅低头贴着他说扶桑都比不上你而羞愧了呢,晴明喃喃道,羞他的,我又不靠他吃饭。
醉酒的晴明说些话十有八九离谱得很,博雅就爱看他此时表现出的平日里难得有的轻松散漫。晴明抬起头来瞧他,眼神都对不齐焦点,还要一个劲儿勾着他脖子,将目光在他脸上飘来飘去,他说你别动,不要想跑掉。博雅拍了拍他说我没动,晴明很生气地抓着他耳朵说,你胡说,明明就一直晃过来,晃过去——
晴明手上力道挺大,博雅哭笑不得,歪着嘴说快放开呐,好疼。
晴明迷迷糊糊搂着他,又说些含混不清的话,博雅要扶他进屋里,他拖着博雅的胳膊死活不肯走,俊宏和北居看见了要上来帮忙,博雅心想要是被晴明那样一个好面子的人,等醒来知道了还不羞愤得更加自闭,就把那两人支走,又哄又拽的好不容易回到内室。
俊宏端了盆热水进来,北居递上热巾子,两人默默做事默默退出,博雅连叹真是识时务,一边给晴明抹脸,晴明被暖暖的热气熏得身心都爽快,刚才没发散的酒意这会儿也发散出来了,伸手就扒拉着自己衣服,扒拉着博雅衣服,博雅满头大汗捉他手说,别闹。他跟着就凑上来巴着博雅一阵乱蹭,博雅被蹭出更多汗,心一横,丢开巾子和他滚地板,忽然想会不会着凉,一鼓作气拖到寝台上接着滚。
博雅承认自己那时候是晕头晕脑热血汹涌,银白月光底下就见着一副无边美色,晴明抓着他胳膊的右手手背上,幽蓝色调像催情药一样蛊惑着他,待到晴明轻轻哼了一声,博雅再想要收手,除非天雷正正劈中他发烧的脑袋。
至于晴明,是真醉或是假装,只有天知地知他自己知。
晴明在未坤邸遇见保宪,他叫北居抱着收拾出来的书卷交给北对屋的师弟,倒了杯水递给保宪。
保宪说,你决定了?
晴明点点头,保宪说我真的不知道,如果他早给我说了,我才不会同意,总能有别的办法。
其实也没什么。晴明说,师尊两边权衡,最好的结果便是如此。
我不信!保宪捏着杯子荡出几滴水,他是看天命看出老花眼。
晴明微皱眉,你不该这么说你父亲。
他拿出一张怀纸覆在水滴上,保宪说如果告诉博雅呢?他的话,会阻止你干傻事,然后做我们做不出的事,说不定能挽回。
谁知道呢。晴明垂下眼帘,淡着神色,我不想再多一个人苦恼。
反正到了最后他逃不过要苦恼,何必在乎时间先后。
晴明摇着头,不一样,入无间,或者入修罗,不一样。
保宪说事关性命的事,我会阻止你,不管他知不知道,我都会用自己的办法阻止你。
好吧,你按照你的心意,我按照我的决定,终究有一个对有一个错,我们最后也要站在不同的方向上。
也许我们做的都是对的。保宪说,只是想法不同罢了。
那还是不同的。
晴明显出一些哀伤,被博雅看见了问他,有烦心的事吗?
他牵着晴明的手,拍掉落在他肩头上的树叶,晴明说没有到秋天,为什么会有树叶落下来?
博雅捏着叶梗说可能是呆腻了吧,想换个新环境。
这样一来它就死去了。
不会呀,它把自己化成养分,会有更多新鲜树叶长出来,就像是你说过的,元灵重生再造什么的。
晴明张嘴要接句话,天空里噼啪一声很响的雷,博雅缩了下脖子,仰着脸说,最近雷声真多,但老不下雨,怎么回事。
他不是要问晴明,晴明也没有解释的意思。
五月以来,进行了数次祈雨仪式,仁王经、孔雀经都被修来祈甘雨,天皇陛下派遣奉币诸社,始终不见成效。阴阳寮的压力也大,道尊大人每次殿前奏事,总被人说叨起在神泉苑举办了龙王祭之后,为什么连阵风都没吹起来,道尊没表现出特别的惶恐或是羞愧,镇定自若地说,龙王放假。
当场一片哗然。
他这话却没有说错,只不过给龙王放假的不是某个位高权重的天神。
据说菅原道真亡故后愤懑难平,先拖了不共戴天的仇人时平下地狱,又断了他血脉,再劈了清凉殿,藤原一族心怀恐惧,战战兢兢商议来思量去,上奏天皇陛下,在恢复他名誉之外赐他雷神名号,希望从心理上安慰这位委屈到家的亡者。兴许道真的怨灵感受到了他们的诚意,此后真的收敛怒意,偶尔巡查人间,也只是打个喷嚏而已。
但是道真的解释却不是这样。
他说,天作证,我最后两年活得挺开心,成天游山玩水,没有看不完的公文没有吵不完的官架,想睡到什么时候起来想跟谁出去溜达都不用顾忌,说起来还得感谢那位死对头,让我潇潇洒洒安安乐乐的过了段好日子。
晴明看他没个正经相地翘着脚坐在勾栏上,指头弹着左近繁花,歪嘴笑得很是惬意。他斜眼瞧着晴明扶额头,说晴明小子,明天我去和龙王谈交情,要不要跟着去他家里顺俩珊瑚珠子回来呀,个个都有拳头大,给你家小姑娘当球玩一定喜欢。
晴明恭敬地说多谢不用,他哼笑一声,小子看开点,人生就短短几十年,闭眼了才明白错过多少乐事,那时候再后悔有个屁用?!他走过来狠拍了晴明一下,拍得晴明呛咳,你当是天要垮了地要塌了,其实眼一眨,水照清山照绿,耗子照旧会打洞,过了这个村还有另家店,何处无芳草,天涯满是歪脖子树。
晴明停了咳嗽抹一下嘴角,在以前,他万万想不到过五关斩六将披了一身血色杀进公卿阶层的文人政客,会是副吊儿郎当不输保詹的德行。
作为天神之一的道真大人轻而易举看穿晴明心思,笑得那叫一个豪迈,你以为书生都是呆子,文官必然迂腐?!喂,好歹我是火里炼过水里钻过的,从京城得职直接外放,穷乡僻壤里混个十几年再折返入公卿座,艰苦争斗几年又回归广阔天地,像你这样闷骚的早抗不住了。
抬手在晴明脸上揩把油水,心满意足哼着小曲走开。晴明要抹汗,他忽然转头大声说了句,小子,晚上也陪我喝酒醉上一醉,啧啧,天底下最美不过薰风送香佳人在怀——
晴明血一涌,脸颊滚烫,在未坤邸住了两晚上,在师尊书房里合衣躺了一夜,跟保宪下了通宵棋,又到刚回京城的保詹府上闲聊加借宿。
道真和龙王谈判完毕碰见他,说看你面色憔悴一定是思虑过重没有好好休息,我那边空着的房间多,你过来随便挑,我奉陪。
道真此番游戏人间,食宿都由道尊安排,他爱热闹,道尊在西市附近给他找了个宅院,收拾出来有模有样。道真三番五次邀请晴明去坐,晴明心想还没到那地步悠着点悠着点,他也不多勉强,叹口气露出寂寥神情说,漫漫长夜,孤身一人,难耐啊。
晴明转身回四条,博雅惊喜交加立时要靠上来一诉衷肠,晴明伸臂隔开他三步远,一面请俊宏另外腾间房出来,博雅问有客人要来?晴明说我住,叫北居拿上生活用具搬过去,博雅在他身后跟进跟出,晴明推他一把,说你别在这里碍事。
博雅可怜巴巴望着他,好几天没见你,回来就分居,还说我碍事,你,你真是——
说着擦眼角,眼睛从手指缝里偷偷往外瞧,晴明手上端着砚箱,看着他,闭眼出口气,将砚箱重重撞在他胸口上,把这个搬进去。
博雅连忙接到手里,又哎哎叫疼,晴明终归还是狠不下心,撇着嘴给他揉了两下,然后不知怎么的,清点房间里的物件多出好几样,仔细点开来看,博雅在旁边得意地指着说,好在我的东西不多,轻轻松松就搬过来了。
他挨得近近的,气息吹到晴明脖子上,又暖又痒,他底声说,你要换间房我便陪着,横竖都是在自己家里,哪里不是睡觉。
晴明似乎听见道真窃窃笑得很开心。
不良老头。晴明少有的暗自啐骂了一句,博雅却情深深意切切地揽着他说,这几天天气热,我倒更想你,我怎么会总是念记你这么个薄情的人呢,真是孽障呀,可我又是心甘情愿的——
晴明被他搂到寝台上的时候想,人生有几个十年?能迷恋的人又有几个?一生有一人,已经足够,已经圆满。
京城每天人来人往,除了面目特别扭曲的人、品行特别恶劣的人或者有了通缉令的时候,罗成门下的守卫不会对谁多看一眼,至于达官贵人的高级牛车,则基本属于畅通无阻。很久前的某日。晴明跟着博雅享受了一回优待,从此对老百姓为什么总朝着车尾后面的尘土啐口水有了更深刻的认识。
六月中的一天,一辆丝毛车晃进城,检非违使厅正巧巡视过来,当头的看了一眼牛童,牛童目不斜视鞭子甩得脆响,跟在车旁的侍从一副没吃饱饭的身板,眼神倒是精明,垂头和车里的人悄声说两句,牛车拐进了杨梅小路。
此情此景最平常不过,检非违使厅的人也没在意,抬袖子抹把汗继续溜达。
当晚下了场暴雨,雷电凌厉,有一个接一个串珠子似的,又有一重踩一重叠罗汉似的,劈头盖脸滚压过来,京城里住了几十年的老人家都说没见过这么强烈的阵势。
四条里,美浓和小侍女抱做团,北居挽着俊宏胳膊,博雅搂紧了真葛,真葛歪头拍博雅,快看快看好白的一道电!她非但没有表现出恐惧惊慌,甚至兴致勃勃兴奋异常,博雅怀疑她是被吓出心理失常,真葛攀着他脖子说,大爹爹不要怕,雷神伯伯是好人,不劈好孩子。
晴明没有回来,博雅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
根据惯例,阴阳寮众人要在清凉殿守夜,道尊领头,保宪关口都在,晴明却是在另一所宅院里呆了一晚。
道真蹲在他面前说,没事了吧?
晴明摇头不说话,犀利白电横空划开,照出他一脸惨淡,道真便说看来还是有点虚,要不要我帮你一把?想开点,就当被狗咬了一口,不对,咬了狗一口,也不对——咳,怎么这么别扭。
他拍着膝盖站起来,甩甩手,这么大雨你也走不了,我那间借你住。
说完了走开,到东面最里的房间,几层帷帐低垂,拢得严严实实,他挑开缝隙钻进去,靠壁障的寝台上躺着一个人,周身笼在幽淡略呈粉色的气团里,偶尔强烈的雷电透过屏障穿进一点光,气团的色彩就更浅一些。渐渐的气团消失了,那个人的气息也平顺了些,像是终于睡着。
道真站在他跟前底头看着他。
原本多俊俏的脸,硬是坏了一半,真是蠢!——毕竟太年轻,报仇这种事,比浮云还浮云,活到我这岁数你才会知道。
道真想起了一些事,曾经有个年轻人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聪颖优雅,重权在手,他被众人簇拥着,于高殿之上睥睨天下,那一眼的绝代风华,足耀日月。
但他过得很累。
道真最后一次看见他,依旧扑在公文里呕血,全然没有察觉死亡步步临近。道真没有出声提醒,眼睁睁看他被狠咬了一口,蛇毒蔓延得很快,他在素白衣被里等死。道真悄然现了真身,而那人的视线已经模糊,唇舌也已经麻痹,道真听见他在心里说,是你来了吗?终于要来带走我……一点时间,再有一点时间就好了,我还差一点点……
风吹过文台上垒起的纸卷,一页页写着他的心血,不管道真多努力最后可能也只是文书的法令改革,他利用他的手段他的权势实现了。
他最后说了声对不起,他说我没有办法,我必须选择。
然后他去了轮回台,道真则与天地同存。
这样的长生其实一点意思也没有。道真对晴明说,我现在有神的力量,想刮风不下雨,想劈谁手一指,但是,很无聊,我有点怀念在生的时候和那个人争斗的日子,还有一次御宴上,我在左他在右,他和近旁的人说话,瞥了我一眼,举杯笑了笑……
晴明纳气凝神调养得辛苦,道真托着脸伸指头在他眉心抚了一下,我和道尊定了契约,完成之前总不好拿着他的银子养小白脸,只能帮你这一点,剩下的,好自为之吧。
道真一边走出去,一边说,为什么我现在越来越善良了呢——
暴雨下了一个晚上加半个白天,城里干结的土地被砸出大大小小的泥水坑,晴明深一脚浅一脚的回到未坤邸,保宪跟着就过来,扯着他领子怒火冲天地说,你去干这样的事还不如直接抹脖子死了干净!
北居扑上来格开保宪,保宪一抡胳膊把他推翻,又抓紧他前襟说,小子你怎么还活着?!你不是一向最体贴你师兄,还不快把灵元吐出来补给他!
保宪狠命压着北居,捏着指头就要戳穿他心口,晴明扑到北居身上一边咳嗽一边提高声音喊着保宪,师兄,我把他关在法阵里,跟他没关系。
北居骨碌翻身贴到晴明身边给他拍背顺气,保宪喘息着瞪他们两个,好半晌才阴沉着说,我这就去做了他。
不行。晴明急切地抓着他,保宪看眼他的手,和以前没什么不同,抬眼再看他的脸,白里透着青。
保宪陡然颓丧了,直直看着他说,我该怎么办?我现在连去做了他都不行,你说我该怎么办?!他指着晴明鼻子,从来没有这么无力,你是专门生来克我的是不是?!
晴明像是把好容易积蓄的一点力量都用完了,北居心慌地晃着他说,师兄你醒醒呀,你别吓我呀。
原清云周年的那天,晴明请了个假去趟城外,野草长得到腰际,火烧的痕迹是一点都找不到了。他记得原清云最喜欢红叶,这边没有枫树,他把几枝女郎花幻得通红。
博雅等在罗成门外,极没形象的靠在车轮上,俊宏说天要下雨了,他问有没有带伞,俊宏从车里摸了把伞出来,博雅提在手里,想了想,又放回车上。
算了。他说。
他翘首远望着,暮色四合的时候,终于看见缓缓过来的人影。
博雅堆着笑迎上去,说你可回来了,冷不冷?快到车上去。我让人熬了香喷喷的银耳百合羹,暖乎乎的吃上一大碗,再烤两只甘薯,你记不记得我们在院子里拿树叶烧了烤甘薯,差点把俊宏的眉毛烧没了。
晴明顺从地点着头,被他拖上车,依在他身上听他说话。
他心里那些哀伤的情绪,无论怎么掩藏总能被博雅察觉,他都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什么能瞒住博雅。
博雅了解他的性子,不会问他不想说的事,有时候就是拉着他的手,有一搭没一搭的说闲话,想让他开心一点,把琐碎的趣事夸张地讲出来。
而有的时候,只是静静陪着他什么都不做。
以前晴明对他说你很烦,你呆一边去不行啊?博雅笑眯眯地说不行,我一转身你就会把自己藏起来。
晴明朝他瘪了下嘴,我藏什么我?横竖这么大块地方,我能藏到哪里去?
我够不着的地方。博雅说,很认真的看着他。
晴明甩袖子别开头,跑去陪真葛睡觉,真葛挺高兴的搂着他脖子悄悄说,大爹爹在外面偷看。
晴明说别理他,真葛说外面下雪了,晴明还是说冻死他,真葛又说刮了好冷的风,一边往晴明怀里钻。
博雅作为温石的替代品被叫进去,抱着一大一小两个人流了半枕头的口水。
晴明再去那个阴暗的房间,对房间里的人说,让我看你的脸。
那人把帷帽摘下,豆大灯光昏黄模糊,将腐朽的面目映得十分狰狞。
晴明问这几天感觉如何?他说没有特别的。晴明化了一团光气笼罩他的脸,垂眼感受传递回来的讯息。
那人说,已经快五个月了,我什么时候能进行下一步计划?
时机不好。晴明收了光气说,那个人在内里举办了半个月的法华经会,佛力加持的缘故,秽气要进去很难。
道真不请自入,直接穿过壁障走过来,对残了半张脸的人说,远则小子,急什么,把你身体里的这些将息好了,想报仇什么时候都可以。
我等不了。远则低沉着说,他的嗓子也被破坏了,声音提高一点不仅说话很费力,听的人也觉得难受。
像破瓦敲破盆。道真掏着耳朵说,自作孽不可活。
晴明初会远则之前,先见到的是雷神道真,他歪在格子窗边,吊着嘴角说,你就是安倍晴明?不错,有你母亲的风姿,尤其是这双眼睛,又清澈又勾魂——
一眨眼,道真已经站在晴明面前凑得近近的,仿佛在端详又仿佛在审视。
那天我去爱宕山走了一圈,妖界公主怎么说你来着?翩翩公子,惠雅俊秀。我以为她是山里闷久了,逮着野鸟也说是锦鸡,今日一见,啧,妖姑娘有点眼光。
晴明跟他身后进房间,道真不用掀帘子绕屏障,一路穿越而过,真是方便得很。晴明被隔在屏风外面,道真问他感觉到什么,晴明说,浓重的死气。道真又问,何法可解?
晴明摇头道,他自身的灵元已经污秽了,只能延其性命却无根除之法。
延命之术又为何?
渡用他人灵元。
可这世人的灵元是不能分给别人的,除非他想死。
晴明垂着眼,慢慢说,有一个人可以。
道真看着他笑起来,你还真老实。
晴明说,这不是你们早盘算好了的吗,我来,给他一个生机。
因为远则灵气虚弱,他们等了两个月,那两个月京城炎旱难耐怨气到处飘,远则吸收这些怨气做养分,暴雨的那个晚上,晴明渡了自己的灵元。
若是纯正的妖,凡人承不住他的半点灵气,所以你是稀有人材,晴明小子。
渡灵结束,道真一道神风吹晕了远则放倒在寝台上,再把晴明挟到外面敞气,后来又传了些灵气助他脱困,晴明对他道感谢的时候,他还傲着脑袋说,我不稀罕。
道尊从始至终冷眼旁观。
道真说你好歹说句风凉话,我堂堂一位雷神,却什么琐事都做完了,你也好意思干站着。
能者多劳。道尊终于挤出两句话,反正你也是无聊才下来的。
喂,你当我不敢马上收了你啊?!
雷神头上噼啪冒阵烟,道尊微笑道,悉听尊便。
道真没真做出惊天撼地的事,契约不是白签的,另一方面,道真还想看下去,看到最后,谁惨烈谁无悔。
晴明要常过来查看远则的情况,现在他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谁蹦达一下另一个都会被拖着蹦达,更甚者,远则身上的秽气可能会渐渐传递过来,所以难怪保宪会气得要掀屋顶,可他除了掀屋顶,束手无策。连忠行大人都只能关在藏书室里愁白了须发,晴明的做法简直算得上忤逆师道,活该天打五雷轰。
保詹说反正我眼不见心为净,只当没这个师弟。他转过身,斜依着廊上柱子,夕阳微薄的余晖撒在他身上,在女人眼里是令人沉醉的风流,晴明低眼不去看,默然许久后保詹轻声说“有事要找我”,这时晴明才抬头望他背影,没有应声没有动作,只是望着,直到夜色四起,保詹站累了招式神提来两壶酒,晴明陪他干了一壶,他自己干了一壶。
是纯正浓烈的酒,晴明毫无倦意,坐廊上吹了一晚夜风,天亮时有些头疼,保詹给他两颗解酒药丸,没有什么效果,到中午略发起热来,北居熬了惯常的汤药,晴明爽快吃了闷头睡觉,忽然惊醒过来,满头的汗。
晚上仍然住未坤邸,房间隔了大半出去,北居靠边上睡得很熟,晴明披件外褂走到窗边,透过窗纸望月亮。他想起当年很热闹的时候,小安阿衡都在,博雅时不时过来聊天,看他认真勤奋写山一样高的功课总要咂舌。
你们师父太黑心了,这要写到哪年哪月去。诶,昨天我看见有家卖果点的铺子,好香甜的味道,什么时候带你去。
晴明专心一致的对付功课,不理睬他,博雅自己摸了杂书出来一边悄悄地看,晴明写到手酸,他放下书过来给他揉捏,晴明说你还是走吧,我没工夫应酬你。博雅说再坐会儿就走,真不想回去跟母上磨牙。
晴明用过的书卷册子都收得整整齐齐码在壁障边,博雅实在没事干就蹲在那些前面琢磨,晴明问你琢磨出什么,他说看这卷书一定是很难的,边沿都翻卷了。晴明当他面把那本抽出来,博雅打开看了看,原来是你做的功课——我知道了,是每天被小安他们几个借去抄,所以看起来才格外陈旧——咳,你该收他们抄写费的,至少能买上几个果子。
好不容易轮到假期,博雅领着晴明出去逛街,东市西市人流里走来走去,博雅怕他走丢了牵着他袖子,晴明埋怨他,你当我是小孩子吗。他说你比小孩子还单纯,最近城里出了专拐你们这种纯情少年的人贩子,跟紧点别被拐了去。
晴明甩手,博雅抓得更紧。
走到卖小果点的摊子前面,博雅掏几个铜钱买一包,拂袖扫了扫旁边石墩子,拉晴明坐着分吃。晴明不吃甜的,博雅一个个掰开,看到核桃花生仁心子的就给他,顺手又从隔壁端了两碗热菜汤。晴明说你怎么会干这些事?
为什么我不会干?跟朋友们四处玩,总不能事事等着别人动手。
街尾有家人在煮栗子,博雅跑过去买了些,晴明说才吃了东西吃不下了,博雅拿布巾仔细包好塞给他,回去晚上饿了吃。
栗子是新煮出来的,捧在手里略有些烫,博雅说你别捧着,提着上面,担心有水渗出来污了衣服。
晴明嫌他罗嗦,拎着布包丢他怀里,博雅抓着他手腕说你别这样,好疼的。晴明抬头对上他的眼睛,博雅本来在微微笑,慢慢的就惊涩起来。
晴明。他说,晴明,晴明——
他一遍遍只是叫着晴明的名字,嘴角有朱红蜿蜒而下。
博雅很小声地说,不能再陪着你了,对不起。
晴明在渡灵元给远则的时候,身体像要被撕开了一样的疼,血液灵气都胡乱冲撞着,他想死亡也许是更轻巧的事。
他莫名的担心,失去一部分灵元后他还是不是安倍晴明,容貌会不会有变化,博雅会不会看出来——这种生死攸关的时刻,他竟然在思考无足轻重的事——结束之后他真切地感觉到一种空虚,他想许许多多个晚上博雅给他补上的缺损,是不是随着这一次统统被挖走了?他是否又会回到去比良岳前的状态,那可是太糟糕了。
过去他想起比良岳脸上总是微微发热的,可这一回,他只觉得冰凉刺骨。
就像后来博雅看见他抬指,凭空从美浓眉间抽出利刃握在手里,冷酷绝情地说,杀一个人和杀一只鬼,没有区别,杀两个和杀一个,也没有区别。
然后,那柄闪着寒光的尖刀插进了博雅的胸膛。
对不起。博雅喃喃说,对不起,不能陪着你……
他眼中再不见一丝一毫笑意,只有悲怜和渐渐熄灭的温暖。
晴明,你这么爱干净,几乎是怪癖了。
很久以前,一个春光明媚的午后,博雅拧了张丝绢手巾递给晴明,看他拿在手里反复擦拭之前被小猫舔过的手背,博雅微微笑着说,妖鬼邪魔也相当的污秽,你不会觉得要全身褪层皮才能弄干净吧?!……好了不要再擦了。博雅扯过手巾,说,你这个样子让我觉得,让你去杀人一定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话。
你不要动手,如果到了不得不为的那一天,交给我,我替你杀。
博雅说这话的时候还是那样无赖地贴着他笑着,可是眼神却是极其认真的,晴明从来没有怀疑过他会反悔,博雅对他的感情已经超出了一般的爱恋,简直是盲目的,凡是和晴明有关的事,他原本不想去触碰的也愿意去做,甚至恐惧的事也会逼着自己去面对。
只要是为了晴明。
所以那一晚晴明披着明亮的月光向他走过来时,美浓惊恐地后退,可博雅定定地望着他,和往日没有两样。
俊宏在车宿所检查第二天博雅要用的车,叮嘱牛童绕开路上的水坑,他说最近雨水多坑洼多,眼睛看得远点,大人不是个会呆来车里等着轮子从坑里滚出来的人,到时候又跳下来帮着推车,溅一身泥不说,被旁人见了又是一番笑话,虽然他自己不在意。
俊宏略有些忧虑,他这个太过随和的主人呀,反叫人老是操心。
明天真葛要去王妃那里,俊宏还要打点这边随同前去的侍从,挑了两个伶俐的嘱咐再嘱咐,千万把女公子看好了,路上不要停,不要让她接近危险的所在,她现在大了美浓有时候都不大叫得住,你们就得在旁边帮忙盯着点。
俊宏喋喋不休的,真是越来越唠叨,侍从们低着脑袋一边听一边发呆,想着出门去可以顺便带什么东西回来。
谁都没有注意寝殿那里的动静。
晴明在那里下了结界,看见他的便只有博雅和前来听从吩咐的美浓。博雅讲的内容和俊宏如出一辙,真不愧是主仆俩。
美浓养大了他,现在又照顾真葛,在博雅心里,她是除了俊宏最得力的帮手,又像是亲人般的值得信赖,他想等以后真葛要出嫁了,还能一直跟在她身边就更好了。
晴明点了点头,我们总不能管她一辈子,美浓是个可以托付的人,但也说不一定呢,到时候有了丈夫,真葛恐怕心心念念的只有一个人,谁都不认了。
博雅说你干吗一副悲伤的表情,儿女大了都是别人的,可你有我呀,哪怕天地都不存在了,我还陪着你,心里就一个你。
说得晴明怪不好意思的,别开脸不看他,博雅嬉皮笑脸揽着他肩膀,喂喂,现在还害臊,老夫老妻的——
晴明一巴掌贴到他脸上,谁跟你老夫老妻?!
谁应声就是谁咯。
那时候博雅的眼睛是两颗曜石珠子,又黑又亮,闪着促狭的光彩,这个时候则成了深深的潭水,无风无波,没有边际。
美浓化出利爪尖牙扑向博雅,两人翻滚着从屋里到廊上,从廊上掉进庭院,博雅怀里护身的短刀滑出来,晴明给他编的穗子勾在灌木丛枝桠上,一粒纯净的琉璃珠反耀着璀璨月华。美浓捡起短刀,慢慢拔出来,猛地刺向博雅。
博雅一边横手阻挡,看见美浓的眉间泛起隐约熟悉的印记,他喊晴明,他说你不要这样,你冲我来就好了,不要伤害到无辜的人。
他抓着美浓持刀的手,几乎要压制不住她陡增的力量,刀锋从他脸颊划过,尖锐的疼痛让他满心酸涩。他听见晴明低沉徐缓的念诵声,瞥见他站在海棠旁边,面无表情。
刀刃如何刺进美浓的眉心,博雅不记得,他看她哀叫着倒下去,然后晴明就在他面前拔出那把刀,走到离他很近很近的跟前。晴明脸上有一滴血,在他左眼角下面,像极了一滴红色的眼泪。
死亡只在刹那,寒冷的疼痛扩散开了只是空洞的哀伤,博雅努力蠕动着嘴唇,他不知道晴明能不能听见,他睁大了眼睛想把晴明看个仔细,可是最后他所能看见的,是自己渐渐败落的生命。
我源博雅,以神武之名起誓,终吾一生,伴随安倍君晴明,不离不弃,至其孤寂散退,如违此誓,五雷轰顶恶鬼锁魂!
博雅说,你现在有我了有真葛了,再不是孤单一个人了,天底下有几个能这么幸运,你很得意吧?
博雅说,对不起,我要违背誓言了,对不起,我不能再陪你,晴明,晴明——
道真看着血迹斑斑的晴明,看出一声惊叹,你太狠绝了,你这样的一个人,不去做索命鬼差太浪费了。道真摇头叹息着穿墙而去,路上踢了某人一脚,大咧咧骂他,看什么看,人已经死硬了,除非泰山府君开恩,谁也救不了他!回去告诉你那个半张脸的主人,安倍晴明办完事了要休息了,有事明天再说。
那人哎哟哟惨叫着,扑趴滚翻地逃走,道真啐口唾沫,暗咒了一句,慢悠悠的在大街上游荡。
俊宏突然感觉很冷,侍从和牛童对视两眼说,确实很冷,大概是又要下雪了。俊宏缩了下脖子,那好吧,暂时就这样,对了,王妃要的海上人的扇子大人已经准备好了,我搁在寝殿正厅二阶棚旁边的漆木盒子里,如果明天我忘记拿出来,你们要记得带上。
连带着又想起别的事,牛童打个喷嚏,侍从甲掩一个哈欠,侍从乙靠在廊柱上犯瞌睡。
晴明颓然跌倒,不可遏止的浑身颤抖,他从来没有这么慌张过,从怀里抽符纸的手都几乎不听使唤了,他哆嗦着咬破无名指,把演练了无数次烂熟于胸的咒符画在薄薄纸片上。
谨请泰山府君,苏生博雅,急急如律令——
谨请泰山府君,苏生博雅,急急如律令……
翌日,天高云淡,暖日和风,预料中的雪没有下起来,四条却是忙碌非常。
俊宏已经没有空闲去思考恐惧的问题,一大早真葛就被送到王妃那里,她还没睡醒,揉着眼问美浓呢。
出了这种事,俊宏不知道该找谁商量,他差人去了未坤邸,晴明不在。
下午保宪过来问候了一声,博雅要死不活地问了句,他,怎么样?
保宪冷冷说,死过一回的人,何必再记挂他,只当从来没有这个人。
说完保宪去父亲那里,前脚刚迈进门,铃姬后脚就风也似的转进来,保宪都没看清她是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
铃姬指着忠行大人的鼻子高声说道,你千挑万选,最后真是给他找了条好路!
保宪拉住她,你乱嚷嚷什么。
铃姬反过来又指着他骂,你说过什么?你护他周全?你们全都在放屁!姐姐只有他一个孩子,你们把他推到火坑边上!博雅也不是个好东西,原先我以为他老实重情,结果乌鸦一般黑。
保宪说,又不是博雅叫他捅一刀!
要不是他放任晴明在外面瞎胡闹不管不问,晴明至于把自己搞成现在这副模样吗?!铃姬没了过去的娇俏柔媚,逮着手边的菊座灯台哐当抽翻,你们还记不记得你们是他什么人,博雅还记不记得自己是他什么人,他要折腾你们眼睁睁看着谁都不搭把手,什么天命什么星运都是屁话,你们就是要逼他往绝路上走,因为他孤零零一个人好对付是不是?!他死了没人掉眼泪的是不是?!人类眼里只有自己,自私无情没担当!我告诉你们,要是他们成功了,还有什么贺茂家什么天皇陛下,整个人间就是地狱,你们等着一起毁灭,倒真是干干净净!——博雅,我要去抽他的筋扒他的皮,挫骨扬灰——
不劳公主移驾,他就在那边。保宪一努嘴,博雅咳一声蹭门边慢慢走过来,铃姬,你听我把话说完
——你的话值几个钱?
铃姬两个白眼甩得利落,博雅再咳一声,再挪近两步,公主殿下当然瞧不起几个小钱,我先只说一句,我没放任晴明去胡闹我们一直都挺和谐,真的,您先消消气,然后想要听详细的我再跟您说。
铃姬深深呼吸几口,手一张,灯台收起来握在掌心里,博雅看这架势暗暗咽口唾沫,铃姬把灯台一杵,硬硬抛个字,说。
博雅小心陪个傻笑,是这样的,他捅我是预先设好的局,为了逼真是真捅进去,疼得我呀差点没真背过气去。他去那边帮忙的事你也知道,将门的怨气不是一般的沉重,远则是费了多大劲儿才抗住的,为这个把自己弄得人不人鬼不鬼,后来又吸了杂七杂八半海的怨灵,现在他的力量谁都镇不住,再加上有雷神在旁边护持,您不也是先去试了无功而返才跑过来对我进行深刻的教育然后又来教育忠行大人他们的吗。
铃姬掂了掂手里的灯台,博雅朝保宪挪了半步。
远则那个人生离死别轮过一遭,心理扭曲见不得别人美满,为了让他松懈戒备,放心接纳晴明,晴明才和我密谋了一场局,从头到尾他是主谋我是被迫。我是他什么人,我不挺他他还能去找谁?!晴明的性子你也知道,极认真极谨慎,做什么都要做到最好,滴水不漏,我的复生可以推到意外上,比如保宪起夜路过了什么的——
保宪瞥他一眼,博雅当作没看见,继续说,这事才是开头,往后难以预料的风险还多,我当然不会置身事外,我跟他说了,你在里面小心周旋,有什么都跟我通个气,我别的本事没有,淌混水的功夫还是有一点,再说了,贺茂府众人终归是和他有着二十几年交情,师尊师兄不是白叫的,尤其保宪保詹和他之间,就是同姓兄弟也没他们这么齐心的,想当年风风雨雨都一起经历过,没可能忽然说决断就决断,那不用您动手,直接天雷轰下来省力又省心。
跟晴明交陪了这么些年,博雅哄人的水平是一等一,保宪眼看着铃姬脸上的神情渐渐柔和起来,最后叹口气,雷神都站到别人家去了,谁来劈你们?!
那还有孔雀明王啊天照大神啊,都比那个半路捡个神位坐的强。
铃姬放开灯台朝他摆摆手,你也别在这儿跟我嚼舌头,总之你去把晴明看管好了别让他再犯糊涂,还有你们,晴明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第一个刮你们的皮,风干了缝灯笼。
博雅忙说行啊行啊只要您喜欢,缝皮球都行。
玉梨公子一直都站在外面,等铃姬松口气缓过神,低声跟忠行大人道了声抱歉,他才踱进去扫了一眼,拎起铃姬就腾闪了。
保宪吁气说总算是走了,转头又对父亲说,您好生休息,我带博雅到别屋去坐坐。
博雅跟着他找地方,转来转去走了会儿,博雅腿上乏力,膝盖一软就摔在板廊上,鼻子磕出血,保宪皱眉说没力气还到处跑,博雅仰着头捏鼻子,闷声闷气地说,你刚走铃姬冲进来,说了两句我没听明白的话又冲出去,我猜着会来这边,怕你和她打起来,就赶过来。
你跟他过久了,操心都操到别人头上。保宪拧了两个纸团给他鼻孔左右各塞一个,又拉他坐起来,也不再去找地方,就地叫人端了水来喝。
保宪说刚复生要多休息,毕竟是生死道上走过一遭,灵气上或多或少有亏损。
博雅喝了两口水握着杯子问,昨天晚上你在哪儿?
家里,睡觉。
两个人都不说话,过了一阵保宪先叹气,你怎么知道的?
博雅摇摇头,不,我不知道。他垂眼看着水杯,我瞎编的。
博雅说我哄她的话都是自己猜的,远则的事是朝里的流言,他自嘲地笑笑,流言这东西,亦真亦假,有时候由不得不信。
他说我知道晴明在忙些事,他那几天心神不宁,把放在四条的好些东西都搬走了,我就知道他是下了决心,可我不知道他连杀我的决心都下了。
博雅端着水杯,突然觉得沉重无比,手一抖,整个杯子都打翻了,剩下的半杯水洒在衣服上,却像是一把盐洒在他心口的刀伤上。
他对我说,杀一个人和杀一只鬼没有区别,他以前总是偷偷放走那些小妖的呀。博雅揉了下鼻子继续说,他特别郁闷的时候,就是又让一只妖或者一只鬼化烟为灰的时候,昨天晚上,他却是那么一本正经的在杀人……我都看不清他的表情了,他没有表情,你知道吗,我很害怕——
保宪觉得应该说些安慰他的话,可是他想不出来说什么,他拍了拍博雅道,好歹是把铃姬哄走了,她要闹起来真得天翻地覆死伤大片,妖主鬼王两边都管不了的事,她一个妖界公主又能做到什么程度?!他顿了顿,回去洗把脸放开心睡一觉,养好精神再摸着石头过河罢。
博雅说我想去找他,保宪掴他一巴掌,上门再给他杀一次吗?这回我可没办法路过了——你别给我们这儿添乱,你还有个真葛,照顾好了,也让晴明少点顾虑。
博雅出门前回头看了保宪一眼,他会回来吗?
保宪心里没底,但还是朝他点了点头。
忠行大人摊了一地的书卷,保宪小心翼翼找空隙踩过去,问父亲,怎么办?
我活够了。忠行大人一句话说得令保宪莫名心惊,忠行大人说,最后拼一回,留个纪念。
父亲——
我出门几天,若是不回来,贺茂家就交给你了。
保宪凝神看着父亲,忠行大人闭了下眼吸口气,缓缓呼出来,说,道真大人不会真做出什么,关键是契约,只要想办法解了它,失去雷神加护再处理,要简单一些。
保宪说你要小心,忠行大人说,把保詹叫回来,我得给他些事情做。
保詹接到消息,日夜兼程,隔了一天赶回来,京城最近的变动他了若指掌,见到保宪他只问,父亲到哪里去了?
保宪没说话,丢给他一卷纸,纸上是忠行大人流水般的笔迹,保詹看完了,指尖一捻化成灰,他说,还有别的吗?
找几个人,守着四条。
保詹不废话,立刻张罗出去,保宪又丢给他一袋银子,低声说,不够写贺茂家的欠条,随时兑现。
道真紧捏着远则的胳膊说,你适可而止好不好?你究竟是要个清醒的帮手,还是个崩溃的傀儡?
他撇手一摔,没有使什么力道,远则啪一声扑在地板上,帷帽面纱翻起一个小角,露出腐败下巴。远则慢悠悠爬起来坐端正,整了整帷帽说,国运之辰虽已散离,博雅仍是必须得死,我要永除后患。
除吧除吧,做过一次的再做第二次,你当是捶年糕,冷了硬了回笼上蒸热了再捶一回软和吗?你是不是忘记你这口气是谁给你吊着,他有个好歹你就等着倒霉吧你!
远则不认为自己有错,梗着脖子强调,我要他没退路,我要万无一失。
两位讨论什么这么热闹?道尊捏把桧扇拍着手心进来,远则开口就问他,什么时候能离开这个阴暗的鬼地方?
道尊在他面前站定,摊手翻掌,虚罩在他头顶上微合眼晃了晃,晴明的那半边灵元在你身上越发稳固,这一年半的时间他可是够尽力的。
我什么时候能出去?
道尊浅然悠然地笑,春意萌动,正是好时节。
是啊,好时节。道真哼声道,蛇虫蝎蚁纷纷出洞,妖气鬼气样样抖擞,好得不能再好。
他瞥一眼道尊,转身穿帷帘出去。
大中午,阳光明媚,两株红梅艳丽非常,数枝新叶娇翠稚嫩,道真吸口气,满鼻子清纯,却暗想真是笑话,最污秽不过的地方,居然春色仍旧。
举目望了望,晴明在北庭风檐底下对着一株枯草出神,道真心念一转,立到他后面,刚要来段亲切问候,晴明抢先说,玩个小把戏,道真大人有空否?
既是有把戏可看,我随时有空,就不知道耐不耐看。
晴明略笑着伸出手去,修长白净的手指微笼,但见枯草回春,渐渐苍绿挺立起来,须臾抽出一枝穗,顶端连开粉白小花,花落结实,实落草枯,繁荣一个轮回,由败始,由败终。
道真默然半晌笑道,你这是在提醒我良辰短暂,行乐须及时,莫错过了眼前春光吗?
他斜眼,轻佻着眼神瞧晴明,徐徐凑近了说,我们这便行乐可好?他蓦然搭上晴明手腕,电击似的滚烫温度霎时间窜跃上晴明的皮肤,晴明微抽身,道真盯着他,放手扬长而去。
阳光很温暖,晴明几乎是贪恋地伫立在日光里面,然而,他依旧觉得冷。
他想总有一天会习惯的,寒冷可以让他麻木,这样他就不会去思念了。
一只燕子飞进中务省议事殿,盘旋了几圈落在二尺高文书上面,提爪子挠了挠,走两步,又歪头啄了啄,唧里咕噜的从喉咙里冒些鸟语,中务少辅紧张兮兮地卷本册子驱赶,博雅拦住他说,我累了,休息会儿。
中务少辅偏头退身看他一眼,半个时辰前您才休息过,还有五十六份公文没有处理,今天之内得发放出去,昨天就要下给式部省的诏书,您一眼都还没看——
知道了知道了,就一刻,不,半刻钟好不好?我保证绝对不会再偷懒,下午之前就给你弄完。
什么是给我……中务少辅嘟嘟囔囔的,磨不过,被支出去,自从博雅消了病假回来就老是恍恍惚惚,要紧的公文都不敢直接给他看,拟好了文字只交给他抄一遍盖个印,就是这样小心了,还是把该誊在公文甲上的批注写在了公文乙上面,中务少辅连撞墙的念头都提不起来。
没到一刻钟,中务少辅跟同僚说不行我得进去看看,同僚说正好我这里的公文处理完了一并拿去让他盖印,两人一前一后走过去,中务少辅忽然不动了,后面的人戳他一下,快点急着呢。
转过他上前一看,也不动了。
中务大辅的位置上空空如也,哪里还有人影子?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他没一次说话算数,他就当我是软柿子好捏好耍,我不干了,我要回家我不干了!
博雅觉得背心凉飕飕,打个哆嗦抽了下鼻子,保宪说感冒了?他摇摇头,问,叫我到这里来干什么?他环顾四周,中务省和阴阳寮之间偏僻的角落,有劲松有苍榆,就是阴暗潮湿散发着一股股霉气。
保宪递给他一封信,素雅的一页纸寥寥几行,字迹熟悉得令人着迷,博雅反来复去地读,摸了好半天小心折起来揣在怀里,保宪说信我是传到了,去不去在你。
博雅说,哪个……他,怎么样?
保宪想白他一眼,没白出来,轻轻叹口气说,想知道自己去看。
虽然约定的时间是翌日傍晚,博雅还是一大早就去了,俊宏说夜露沉重晚一点等潮气都散了再去吧,博雅头也不回上车就催促着快走。
他坐在车上,掀起帘子看着太阳一点点升起来,升高了,树林里腾起飘渺的轻雾。他记得上一次来,也是有雾,比现在浓,他和晴明背靠背坐在那边石头上,他摸叶二出来吹了首越天调,晴明说不好听,他说那你想要听什么,晴明没说话,博雅听见他低低地哼唱,依稀仿佛是东游的曲调,博雅说你不管想什么都和你们本业有关系,晴明停下来说,我乐意。
好,你喜欢就好。博雅抓着他手说林子里怪冷的,早知道要等这么久应该带件夹袍……
话音未落,树林深处传出来叮铃铃清脆声。
除去从头罩下来的披褂,那天,博雅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白比丘尼君。朴素的僧尼服,朴素的面容,两只纤细手腕上,各一串很扎眼的五彩璎珞铃。
她掩嘴笑道,本来想挂脖子上的,可惜和衣服风格不搭,只有藏在袖子里。她很有些遗憾的感喟,博雅抽着嘴角笑,一样的,很漂亮的铃。
博雅大人真识货。她凑上来一边展示一边介绍,速须佐之男不是宰了只八头蛇吗,我这铃铛就是用那只蛇的头骨做的,你瞧瞧,玲珑剔透如白晶,世上再没有比这更好的材料了,我做了六串,一串送了妖后一串给了鬼王妃,一串不知丢在什么地方,还有一串送了最好的姐妹。她看一眼晴明,晴明说不在我这里。
唉,她把它拆散了,一天一颗,磨成粉,和在晚饭里……妖和人是不可能有后代的,她不信,用了各种法子,八岐蛇是神兽,当年我不知道还有这个用处,否则,我绝不会给她。
博雅咳嗽着,悄悄勾着晴明手指,白比丘尼君转眼又笑起来,难得见面别尽说伤心的话,晴明,这次要怎么招待我?
博雅心想一直都是你在说话,他牵着晴明袖子,领着白比丘尼君去安排好的地方,简单一间茅屋,后面一排高竹,瑟瑟风过萧萧响,屋里摆了几壶酒几碟菜,晴明略抿两口博雅就止住他,自己跟白比丘君碰杯。喝到一半白比丘尼君说干喝没意思。博雅说那我们行个酒令。她说我没读过几本书文雅的不来,猜拳最好。博雅说行,赢的赏一杯,输的罚一杯。
白比丘尼君说要加个筹,我输了认罚两杯,你输了要晴明陪一杯。
博雅微瞪眼,不行,他喝不了。
那么——白比丘尼君略思忖,这样,你输了他脱件衣服,我输了他穿上。
晴明终于说,你们胡闹别扯上我。
博雅却眉开眼笑,这主意好。他搭着晴明肩说,相信我啦,我让你怎么来怎么回去,只多不会少。
白比丘尼君叹一声,说晴明,我又不是没见过你脱光衣服,那时候我还给你洗过澡。
一边说一边笑得喘不过气。
博雅喝高了,后面到底有没有脱,有没有没脱却被他们硬扒,不记得,只知道第二天第三天,连着四五天晴明都没给他好脸色。
小酒怡情,多饮伤情。博雅对着半边月亮发出肺腑感叹。
等了一天,等得身子发僵天色昏暗,博雅看见一个微薄的人影,从树林深处走过来,恍惚里他以为是回到那个有浓雾有斜阳,有人在伴的日子,来的是要和他再拼一回酒的白比丘尼君。
晴明拨开披褂露出脸,博雅从车上跳下来,临得近了反而停住脚,他隔着薄薄水气看着晴明,晴明也看着他,面色白得像张纸。
晴明的语气还是那样平平淡淡的,神情有点模糊有点迷离,他说,博雅——
博雅心尖上抖了抖。
晴明仿佛是捧着脆弱的翡翠盏,小心翼翼地唤他,博雅,可以再抱你一次吗?
博雅一眼看去,微暝的光还有些温度,但一分一毫都照不进对面那双清凉彻骨的眼,晴明垂下眼帘,睫毛像新长出的花絮一样微微颤抖,博雅忽然冷笑,你下刀子的时候有想过,今天会说出这样的话吗?
晴明抓着披褂的手紧了紧,却没有退缩,他小声说,对不起——
你对不起什么?是我,还是你自己?
博雅心一急咬到舌头,疼得要跳脚,他拳头捏紧了又松开,扑上去抱了个满怀。披褂从晴明手里滑落,他轻轻捉着博雅的外袍,轻轻说,你说过,如果有一天我们走到断崖,没有回头路,你会陪我跳下去,你现在,还会陪我吗?
博雅觉得眼眶鼻子都酸酸的,忍不住就哭了,他伏在晴明肩弯里,把眼泪都灌进去,咬着他领子狠狠说,我不陪着你,还有谁会抱你?我独个儿去死了,你跟谁说这些话?你这个薄情寡义的家伙,你真下得了手……你知不知道我那时候,多疼多怕……我要是真死了,留下你孤零零一个人躲在角落里难过,该怎么办?你这么聪明的一个人,你告诉我该怎么办?
晴明贴在梦寐以求的温暖里,张了张嘴,说不出一个字,眨了眨眼,流不出半滴泪。
博雅说你身上冷得像冰块,他们虐待你你也不知道照顾好自己。博雅脱下外袍子裹住晴明塞上车,走,我们回去,我让他们熬热热的粥再烫壶酒,我哪儿也不去了就陪着你。
车到四条,晴明走上熟悉的板廊,眼睛红得像兔子的北居直直冲出来挽着晴明胳膊就哭,师兄你又把我关起来。晴明摸了摸他头发,说,我不能再照顾你,回到你的地方去罢。
不!北居使劲摇头,我不离开师兄,死都不离开。
博雅扯开他,皱眉说什么死不死的?快去把火盆生起来。转头吩咐俊宏,去熬盅人参粥,还有,烧锅热水。
他拧了热巾给晴明擦脸,晴明说我自己来,他说得了吧,你指头冷得都抓不住东西。北居,手炉点好没有?
北居拿袖子垫着,捧了手炉过来,博雅碰一下烫得哎叫一声,原来的那块罩布呢,快找出来。
用罩布仔细包好了,博雅才把手炉塞到晴明手上,又扯厚厚的衣被过来裹着他,端了热乎乎的粥吹了吹喂给他,又问还想吃什么,我让他们做去。
晴明说甜果子,博雅说你不是不喜欢吃甜的。
但是现在想吃了。晴明这么说,博雅就交代下去。
晴明问真葛呢,博雅给他擦了擦嘴,说在母上那边,你放心,那里都是很细心的侍女,一定能照顾得很好,母上又挺喜欢她……美浓的事,我说她回家去了,真葛是个听话的孩子,没有闹……
晴明不怎么有精神,果子拿来的时候吃了两口就不太想再吃,博雅说刚才的粥才吃了半碗,好歹把这个吃完,乖。他哄着晴明像哄真葛,还摸了摸他的头,冰凉的触感让博雅心惊。
晴明看了他一眼,你也吃吧,我一个人,怪没意思。
博雅便自己吃一口,再喂他一口,含混着说这个好吃,或者,这个有杏仁。
晴明恹恹的,靠着他,渐渐要睡着的样子,博雅扶他在寝台上躺好,晴明伸出手搂着他,博雅说你好生休息,晴明没吭声,只是搂着不放,在他怀里蹭了蹭,气息有些凌乱又有些沉重,一双眼微眯着看博雅。
他手指仍是冷冷的,伸到衣襟里冻得博雅打哆嗦。
博雅大概知道他是怎么回事,他想到那一年,晴明可怜巴巴地被压在小山似的衣被下面,一边抖着嘴唇一边还勉强笑着安慰他说,没关系。
晴明难以忍受地贴着他,几乎控制不住地想要钻到他身体里,博雅无可奈何地暗暗叹口气,解开了衣服。
晴明是本能的吸取着博雅的温度,或许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只是无意识地在填补他缺失又渴望的部分,博雅心疼而心酸地迎合着他,给他抹去眼角流出来的眼泪,抱着他,在他耳边悄声说,你要什么我都给你,全部都可以给你——
醒来的时候晴明没那么冷了,他觉得仿佛重新活过来,但他看见博雅略憔悴地端着粥要喂他时,他像是难为情又像是羞愧的别开头,博雅说趁热吃,你真瘦,骨头硌得我浑身疼,我要给你狠狠的补回来。
晴明偷偷看他,博雅在他额头上摸了摸,别想太多,我们谁跟谁,我要给你的,谁都拦不住。
博雅向上面告了假,晴明说你又怠工,博雅揽着他给他裹紧外袍说,反正他们看我心不在焉的也烦。
晴明替他回顾了十几年来的工作情况,总结道,做你的属下真可怜。
嘿,我是在培养他们的能力好不好?博雅一点也不觉得该脸红,晴明斜他一眼,低声说,庭院里的海棠开花了吗?
博雅带他去看,不准他走到庭院里,在离得很近的板廊上铺了垫子,火盆搬到旁边,左右又立着几帐,像小房间一样把他围在中间,晴明说赏花要伴酒,博雅叫俊宏取出头一年海棠果酿的淡酒。
两个人依偎着喝一杯酒,博雅说你意思一下就好了,不给他另拿杯子,晴明有点不乐意,博雅哄他,等你身体好了,多少都随着你。
北居煎了以前的药汤,晴明捧在手里,喝得很慢,博雅说苦吗?我给你备些蜜饯果子。
晴明摇摇头,博雅注意到他的手在微微抖,身上的温度又一点点的褪下去了,博雅说,觉得难受就说,不要不好意思。
晴明还是没有说,博雅只有自己动手。晴明越是觉得难堪,博雅越是安慰他,没关系,总会过去的,我们在一起的话,什么事过不去呢。
他说你思虑太重的话,什么时候才能养好身子啊?真葛很挂念你呢,我想等你再好一些就接她回来,我们再一起出去冶游。晴明趴在他身上昏昏欲睡,博雅拍着他背说,睡吧,睡醒了就是新的一天,事情就会变好了。
是不是会变好,其实,他心里一点底也没有。
保宪跟他说,晴明渡了一半灵元出去,缺损的地方便加倍缺损,你明白我的意思。要那个人死了,晴明才能把渡出去的收回来,但那个时候如果原来的秽气还在,他就会被污染,所以,尽管我很想现在就把那个人剁了,可是,没办法,我不能冒险把他推到绝境……
博雅抚着晴明柔顺的头发,把他紧紧搂在自己胸口上,晴明在昏睡里难受地皱了皱眉,博雅放松了些,轻柔地吻他唇角。
保宪说,他要补身上的缺损不是只能跟你,只是你阳元旺不会有不适,若是个平常人,是受不住的,父亲找了很多地方才找到你,他对晴明说你是个可以深交的朋友,也是哄着他去见你呢,小时候的晴明,多不愿意见陌生人的,他就和父亲、我、保詹几个能亲密的说些话,我还记得他初来的时候,小小的一个,眼睛里空洞着,说实话,当时我有点怕。
保宪轻声笑了笑,他是个闷葫芦,不爱搭理人,表面温温和和心里固执得很,他对谁也没说自己就跑去招惹那些人,他说我们顶着一大家子不方便,他一个人倒不用太顾虑,如果那一半灵元回不来了,或者他被污染了,叫我们看在往日同师的份上,给他个干脆……我说,等到那一天,我不会软手——没办法,原清云还有能力自决,他的体质不同,我不能看着他求死不能的痛苦……
没关系,你尽管下手。博雅说,我会去陪他。
俊宏在外面小声叫博雅,博雅给晴明掖好被角,慢慢蹭出来问什么事,俊宏说王妃差了使者来说真葛今天早上开始发热,吃了药不见好。
博雅稳了稳神,扶头说,我去了也没用,把以前给她看病的医师叫过去。
俊宏犹豫了会儿说,以前都是安倍先生亲自给她开药。
博雅叹口气,那是要我现在把人抗过去吗?他口气不太好,俊宏不好多说,答应先去找医师。内室里传出晴明微弱地声音,说,我以前开的药单在她房间左手边的柜子里,拿过去让医师看吧。
博雅挥手让俊宏去办事,俊宏顿了一下,又说,大人,这两天门外有人,似乎是专门注意着府里。
这件事北居也察觉到了,他跟俊宏说,大概一年前开始吧,我和师兄出门时不时会有个人暗里跟着,师兄说没有起恶意的话就不用管,我感觉那气息,和现在门外的那个人,差不多。
但这些话俊宏没有告诉博雅,他想主人心里够烦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博雅想了想,叫他把门关好,凡进入方圆三丈的范围,放狗。
可是——俊宏说,我们没狗。
治部卿府上好几条,又凶又恶,去借一条,就说我闷得慌,借来玩几天。
俊宏应声退下去,反复思考,那么凶恶的狗借过来,派谁去照顾?
博雅返回内室,见晴明坐起来,脸上稍微有了点光彩,不由得松口气。晴明拍着身边说,过来躺躺,你看起来脸色很差。
博雅就挨着,拉他说,别坐着,冷。
晴明和他并头躺在寝台上,博雅依旧揽着他,问他好点没有,晴明玩着他腰上带子,绕在指头上扯一扯,又脱开,又重新绕。
博雅说你不要一直这样扯啊扯,扯松了,你是想要做什么,嗯?
他像以前一样贴着他脸,悄悄地说话,你知不知道铃姬来过?大闹了一场。以前还没见过一个女人这么能闹的,我一句话也插不上,她噼里啪啦说完了,抬脚就走人,等我追上去,她又在你师尊那里闹好一阵了。
博雅笑着说,我真想不出来她要教育她孩子是个什么样?不过我看玉梨公子气色还好,应该不是太过分吧。
晴明忽然说,我想去看真葛。
博雅转头去望了眼天色,都很晚了,明天我和你一块去。
晴明没有坚持,低头继续绕他衣带,博雅捉着他手,已经松开了——
嗯。晴明点点头,顺路拨开衣襟,顺路贴着皮肤摸进去,博雅说你不累吗,晴明没听见似的,把自己叠上去。
晴明睁开眼,月光从格子窗缝隙透了几缕进来,细细的撒在地板上,他闭眼听了会儿,博雅的心跳总是很稳很沉,很安定。
又趴了会儿,晴明慢慢坐起来,在黑暗里看着博雅的脸,眉眼鼻唇,熟悉得闭上眼能一笔笔描绘出来,可离开久一些,竟然会想不起每一笔的弧度。
晴明将博雅搭在他身上的胳膊挪开脱身出来,回手给博雅盖好,摸了衣服一件件往身上套,过一会儿停下来,悄然去开了箱子,翻件博雅贴身的里衣出来,把身上的衣服都脱下,换上博雅的里衣,再重新穿好单衣外袍。
做完了这些,他站在寝台边儿上看了半晌,他咬着唇忍着有些喘的呼吸。
转身走出去。
博雅睁眼呆呆望着内顶。晴明坐起来的时候他就醒了,他听着晴明穿衣服,开箱子,换衣服,走到旁边,走出房间。
他身上没什么劲,勉强要起身,只觉得腰酸背痛腿在抖。
想到晴明暖和的体温,博雅觉得挺值得,又想他离开时落寞的影子,心就疼起来。
他叫来俊宏帮他穿衣服,俊宏担心地说您还是多歇歇,博雅试着站起来,摔了一跤,他想了想,对北居说,跟着你师兄,别让他发现你。
北居说师兄可厉害了,我瞒不过他。
博雅问,你还能回到飞虫的样子吗?
北居点了点头。
晴明先去看了看真葛,摸她额头,已然退了高热,气息也稳定了,睡得很甜。晴明俯在她耳边说,小爹爹暂时不能陪你了,要听王妃和大爹爹的话。
然后他在王府外面遇见道尊,道尊说这几天过得可好?
晴明低眼和他回去,道真歪身倚在柱子上,定定看着他没说什么。
这地方有法阵护着,北居进不去,在周围徘徊几圈,停在临近的樟树上。樟树有好闻的香气,可他还是闻到一阵阵腐朽的死气。
过了四五天的下午,晴明出了门,漫无目的走了几条街,到东市转了转,到西市买了一只果子,核桃花生仁的心子,摊主说以前有位年轻公子总爱来买,一买就是一大包,说他最要好的朋友喜欢。
晴明坐在一个石墩子上慢慢吃,吃完了到旁边买了碗菜粥,喝两口,跑到墙角吐了个天昏地暗。他抹嘴扶墙站起来,顺着墙边走。街头赶着回家的人脚步匆匆,一个中年人埋头撞过来,晴明踉跄着摔坐在树根上,中年人慌忙拉起他,连道对不起,晴明微微笑着说没什么。
北居看他脸色不大好,哪怕有红彤彤的夕阳照着,还是很白。
晴明走到杨梅小路,仿佛是确定似的停下来抬头望了望,然后敲开一户宅院的门,开门的是个年轻人,晴明说我找你们主人,从怀里掏出一封信给他,年轻人看了看信封上落下的徽章印子,侧身让晴明进去。
北居忙回四条报消息,博雅暗琢磨,杨梅小路……杨梅小路住着谁?
俊宏端了一碗粥进来说,大人,给真葛小姐熬的,你看这样行不行——大人,您要去哪儿?
博雅径直跑到马厩,牵匹马搭上鞍,骑上去一路飞驰。
治部卿说,你知不知道谁回来了?——就是那个回了老家的前弹正少弼大人呀,当时病得要死不活的,都说熬不过三五天,可能是老家风水好,回去就康复了。昨天有人在杨梅小路看见他,住的是他以前妻弟的旧宅子,容貌改变不太大,但怎么看都是一副憔悴样,听说是因为被甩了心里放不下……
晴明说,可以依旧叫您弹正少弼大人吗?叫习惯了,不好改口。
前弹正少弼连连点头,随你喜欢。
好久不见,贵体可安?
前弹正少弼仍是点头点头。
晴明说,贵府中的花木,真不错。他转头望着稀疏庭草,只开了星星点点几朵桃红的花,单薄得很,完全是没有悉心照料的结果。
可他看得很仔细,很认真。
前弹正少弼也看得仔细认真,记忆里淡淡的神情秋水的眼波都没有变,仿佛回到温风和日的那一天,鲜红豆角果映着他清秀娟丽的脸,微微含着的笑,像梦境一样。
晴明在他耳边说,当年你可想过有这么一天?
他扶着晴明的腰,手下真实的触感让他说不出话。
晴明说,你费了那么多心计,还是该有所补偿。
博雅闯进杨梅小路的宅院,前弹正少弼大人没有带几个随从,博雅一鞭子抽翻两个,揪着一个的领口问,他在哪里?
那人颤巍巍指了指,博雅把他踢到廊底下,直接穿过庭院。
寝殿上,几帐翻倒,衣袍凌乱。
晴明微微偏头,挑眼看着台阶上怔立的博雅。
在他几乎□的身体上,前弹正少弼大人嘴角带着笑,笑里夹着惊恐,晴明抓着他脑后的头发一扯,他抬起头,晴明语调缱绻地问他,愉快吗?
晴明的手指由他下巴滑上去,停在两眉之间。
前弹正少弼的脑后,忽然崩射出一簇红花,比海棠更艳,比烟花更绚烂。
血水和白浆顺着前弹正少弼的脸流下,滴在晴明桃瓣朵朵的胸膛。
跟着博雅追过来的侍从,呆了呆,大声尖叫着跌倒,爬起来拼命往外冲,博雅反手一鞭劈在他后颈,他听见骨头折断的脆响。
晴明推开尸体,缓缓坐起来,你又何必多造一个怨魂,传出去也没什么。他转过身,敞开的衣襟,蜿蜒而下,遮不住腿上被掐出的青斑。他说,还是博雅大人的技术好一点,他什么都不懂,怪难受的。
他说如果博雅大人看够了,请回去吧,从今以后,再不见。
道真问坐在板廊上的晴明,在看什么,或者,在怀念谁?
这些星辰,总以为是恒定的,其实也在悄然变化着,扶宫原是七颗,现今只余其三,可见这世上没有永远不变的东西,人情世故,流水无情。
哦——你是在感慨自己吗?
随便想想罢了。
道真没有太多嗜好,只是很爱下棋,偏偏他周围的人棋艺都很臭,晴明来了以后,道真时不时就地画棋台,拉着他对局。
晴明下棋,一方面是专业上的需要,另一方面,是为了和博雅在一起的时候,能让他转移一下注意力。不知不觉,棋艺竟然被培养到高级别,博雅有时赖皮的非叫他让五个子,他说那还不如不下,博雅很委曲求全似的说,好嘛,那让我三个。
道真捏着白子斟酌,交错纵横的棋盘在晴明眼前旋转,变成一张巨大的罗网笼罩了他,他从网眼里伸出手,却没有谁能听见他呼救的声音。
道真说,该你了。
晴明思忖小会儿,黑子落在白子右上角,道真叹一声,我要悔棋。
这一局他已悔过两次,但晴明没有计较,默默收回自己的黑子。
远则走过来站在他们旁边,墨色的帷帽墨色的面纱加墨色的衣袍,道真厌恶地瞥他一眼,拜托你换身衣服,不要成天像人形墨块似的走来走去,我现在不想写字,谢谢。
远则指着晴明说,他每天穿白底白纹的衣服,为什么你不说他?
嘿,我喜欢白的讨厌黑的,这样说够不够明白?!还是要我大字写满这座房子你才看得懂?!
晴明从前除了特定仪式很少素白的一身,可是自从杨梅小路那天之后,他忽然置办了一箱白袍,他近乎疯狂的喜欢上这种天地间最纯净的颜色。
远则要用黑色掩饰他毁坏的身体,而他需要素白埋葬满身朱红。
共享一副灵元后,晴明渐渐和远则有了种奇妙的默契,他能感受到远则心里强烈的复仇欲望,远则似乎也能感觉他每个夜里都有一个迷茫无措的梦。
晴明从不和任何人说他的梦,即便是博雅也没有听说过。忠行大人曾经给他说,阴阳师的梦是秘密,它也许关联着一个人的命运,或者一个国家的兴旺。
有段时间,还是晴明很小的时候,他梦见九曜逆行,紫薇散辉。连续了好几个晚上,他很慌张,思考了良久才吞吞吐吐告诉师尊,忠行大人捻着短须,说,背天命而行,可叹可忧。
师尊知道那是谁吗?
不。忠行摇头,天机可以推测一时,但命果不可窥探。
没有过多久,发生了承平·天庆之乱。
晴明对远则说,你的表兄是个了不起的人,可是太单纯。
远则说你知道什么?!
我是不知道很多事,但我知道他是个很好的人,性格爽朗,为人正直,对身边的每个人都像是亲人一般的体贴亲切。
哼,不用你来惺惺作态。
我想,他其实不希望你成为现在的样子,你若是个平常人过平常日子的话,他会更高兴点。
透过墨色面纱,远则目光冷冽地看着晴明,晴明依旧和气平淡地说,有个人,我把他伤得很深,可他仍然不会想我为他痛苦,你表兄,可能也是这样的。
道真踱着步子过来说,又被你气走了,这是今天第二次了。
晴明起身望着庭院里繁荣起来的胡枝子,他们的感情有多深厚,没有任何人能感受到,他宁愿舍弃自己的一切接纳他的腐朽之气,这样的事,我做不到。
对,因为你有足够的能力去找回亡者的尊严,可是远则没有。
晴明垂下眼,将门怨灵的力量又增强了。
啊,那离我摆脱契约的时候快到了?
不知道,我给他的灵元也要支撑不住了。晴明晃了晃,怎样才能让他知道,将门早就后悔了,他增强的力量不是为了复仇,而是想让远则解脱?
道真指头摆了一下,气团缓缓降低,承着晴明的身体落在地板上,我倒是想劈晕了他,然后把鬼气提出来炼了大家都省力,可是我是来加护他的不是来破坏的,即便是天神也不能随便坏了契约——不过,让我来玩一点无伤大雅的小把戏,如果兴世王的魂灵能找出来的话,晴明小子,也许你能多活几年。
保宪接到弟弟捎来的讯息,给寮里随便请了个假,匆匆收拾简单行李赶到伊吹山,保詹斜他一眼,你们那位阴阳头大人没说你带的学生今年全都得降级吗?
去他的,有一个不跳级读就算给他几分薄面了。
保詹哼了一声,带他去到当年恨不得一把火烧了的破旧寺院里,扫地的师父依旧在扫地,敲钟的师父依旧在敲钟,只有主持换了人,以前那位太老,两年前圆寂,于是烧火的师父破格升级。他领着两兄弟走进地板格格作响的僧房,拐了两个弯进到里面小房间介绍,这里是历代主持收养落魄游魂的地方,它们怪可怜的,希望它们能在这里修身养性,时机到了,自当修成正果。
保詹掏了掏耳朵,师父,我们很急。
主持脾气相当好,慢悠悠走到右边架子旁,抬头从上往下数,数到五伸手从一个格子里摸出只密封陶罐,再慢悠悠走出来捧着罐子说,就是这个了,当年小小的一团,几乎没有灵光了,前代主持渡了些自己的佛气,好歹没有消弭。
保宪拎着罐子晃了晃,问保詹,你熟人?
保詹瞥了一眼,不太自然地说,稍微,有点交情。
保宪起了封条,朝里面看了看,惊奇道,怎么没有了?
保詹眼神闪了闪,保宪伸手从里面掏出一团微弱的光,保詹微不可辨地松口气。
保宪说,不只是一点交情吧,看你刚才吓得,我有多少年没见你紧张过了。
啧,你要问什么赶紧,那边等不得。
催什么。光团悬浮在保宪手心上,保宪端详了会儿,这究竟是什么玩意儿,灰不溜湫的。
一只没长成的狼妖而已……诶我说你尽废话,你不问我问了。
阴阳寮有史以来最专业最称职业绩最辉煌的审问师在这里,轮得到你?!
眼看保詹在掀屋顶的边缘,保宪托着光团离他三步远,埋头开始干正事。
意识灵这种高级交流方式,晴明是一等一的强手,保宪以前只能接受简单的灵波,经过几年的刻苦钻研和锻炼——照保詹的话讲,全亏有晴明这个耐性超强的师父加陪练——水平大有提高,小小狼妖,他应付得还算轻松。
伊吹法师是个聪明人,又因为他置身事外,一些道理看得比局中人明白,平将门究竟为何惨亡,谁才是背后推他入火坑的祸首,往下总国走一趟,收获颇丰。后来,也不知道他是闲来无事还是心血来潮,专门沿着兴世王被诛杀的路线修行,再回到伊吹山身上多了只黑瓷瓶子。
松君依恋这个医好他的伤又收留他的法师,每天给他收拾屋子打扫清洁,虽然毛手毛脚犯了不少错,法师并不过分责怪他。某天他看见了那个黑瓷瓶子,因为好奇拿在手里看了看,一不留心摔到地板上,瓶子裂了个缝隙,顺着缝飘出些黑气,他害怕地拿去给法师,法师不动声色补好裂口,晚上给松君讲了个蛊惑正直青年走上不归路的黑心老头的故事。
故事快到最后,正直青年全家几乎死光,青年气愤难平化怨灵,誓报血仇,他先去找到妻儿遗体哭了一场,然后遇见唯一幸存的表弟,表弟为了完成他的遗愿,让怨灵寄存在自己身上,化装成游僧等待报仇时机。
松君听得懵懵懂懂,问,既然黑心老头已经死了,他表弟为什么还要找别人报仇呢?
因为他入了迷障,以为错的是最上面的那个人。法师晃了晃黑瓷瓶子,坐在上面的固然有错,但那个位子远没有到该崩塌的时候,他不可能成功。
现在那个黑瓷瓶子在哪里?
我把它摔坏之后法师就带在身上,后来,我就不知道了。光团的意识渐渐低弱,保宪仿佛看见一只尖耳朵小灰狼耷拉着毛,挺可怜的样子,窃窃说,我,我想再看他一眼,行么?
保宪顿了会儿,恍然明白他说的是谁,莞尔道,个性糟糕脾气又臭的家伙,有什么好看的。
小狼脑袋埋得更低,耳朵尖抖了抖,保宪说好了我逗你的,我带你去见他。
保詹转头问,怎么样?
保宪猛然把光团一抛,保詹下意识伸手去接,急道,你干吗?
保宪挥挥手一边往外走一边说,我去找主持聊会儿天,你把他看好别逃跑了。
喂,你倒是先封上再走——喂,你起的封我关不上!
关不上就不关,等我聊高兴了回来再说。
喂,保宪,你给我回来!
到爱宕山一路上保詹几乎没和保宪说话,到了地方分头找,过去几年时间,山路更加难辨房屋更加破败,当初被阴阳寮的人翻过每一寸旮旯,自然不会再有新发现,保宪去法师自爆的地方,来回走了几遍,最后抬头得出个结论,他交给别人带走了。
保詹终于正眼看他,交给谁?
保宪想了会儿,又做结论,鬼少。
死灵加鬼气,真是好搭配。
重点是,我们找不到,远则就没有放弃的可能,这或许是伊吹法师在临死之前,给父亲下的最后战书。
保詹望了会儿苍翠的野林子,第一回认真的叹气,咱们父亲,魅力太大了。
保宪默默点个头,不知道他现在是在妖界还是在鬼城。
打个赌,赌金一百两,我猜他在和鬼王喝茶。
赌约不成立,因为我也这么想。
兄弟俩对视一眼,难得默契地撇撇嘴,回到破败院落里起法阵。
在他们开鬼道的时候,博雅追着真葛哄她吃药,真葛吐舌头说,不要吃不要吃,好苦。
你学你小爹爹,一仰头就灌下去了。
不要不要。
我给你好多甜甜的蜜糖果子好不好?
不好。
真葛!
北居看不下去,接过碗说,真葛,吃了药带你见师兄。
真葛眨了几下眼,跑过来抱着碗一口气喝完药汤,带我去带我去。
北居弯腰刮她小鼻子说真葛真乖,师兄知道的话一定很高兴。真葛拉着他袖子甩来甩去,你说带我去的。
可我没有今天去。北居略得意地拿着碗走开,真葛站在那里抽抽嘴,反身扑到博雅身上闹,北居骗我,坏北居,臭北居!
博雅扶着额头一阵虚晃,好了,跟美浓玩——他忽然住口,转眼四处看了看,一个侍女走过来,真葛抓着博雅不放,昂着脸娇滴滴说,小爹爹什么时候才回来呀?真葛很乖,好好吃药,是不是就可以带真葛去见小爹爹?
博雅被她晃得心烦,扯她手一摔,你小爹爹不要你了!
真葛怔怔看着他,一双眼睁得滚圆,你骗人,你们都骗人,小爹爹最喜欢我,小爹爹不会不要我,小爹爹说要永远和真葛在一起!我讨厌你们!
博雅看她愤愤的闪过一个两个侍女跑掉,抬手抓了抓,颓然垂下。
他连我都不要了……他为了离开我,什么都做了……我又该找谁诉苦去……
博雅连着几个晚上没睡好,闭上眼就是那张清淡似水的脸,秋水含波的眼,想他低沉好听的念诵声,想他瘪着嘴说“你这个无赖”时斜挑的眉毛。
恍恍惚惚里感觉他在身边,偷偷看着自己,悄悄伸手过来拨他指头。
多吃了几杯果酿,他嘴里都是香醇味道,有点甜有点涩。博雅说好花当赏含苞时,好月当观一半弦,良辰美景如今日,晴明,再饮一杯如何?
晴明退手把酒杯护在怀里,警惕着眼神说不要。博雅另端着自己杯子凑近他,别不近人情嘛,我都陪着你喝果酿了。他凑得太近,气息喷到对面人脸上,晴明偏开头闷声说,你手伸到什么地方了?
博雅涎着脸道,没有呀,我不是端着酒的嘛。
另一只手。
——我怕你摔倒了碰疼了,给你垫垫。
晴明翻身离他两步远,转了圈头发晕,扶着柱子闭闭眼,博雅一个变两个,两个来拉他,一左一右围着他,说再喝一口,就一口。
博雅脑袋埋下来,唇到嘴边有酒气,舌头一舔破门关,晴明支吾一声,果酿香甜的汁水滑进喉咙,滑下唇角,滴在他胸口上只是灼热。
手背上紫蓝色的印记隐隐闪着幽光,好似蝴蝶翅膀扑散了荧彩,落下满天满地迷离的烟花缱绻的风流。
博雅说你醉了酒之后真好看,脸红红的,耳朵红红的,脖子也红红的,下面也——
晴明抓一卷书拍在他脸上,博雅笑嘻嘻地揉鼻子,别人谁也看不见,嘿,天底下只有我博雅有这份好福气。
晴明猛地醒过来,一抹脸,竟然有冰凉的水,从眼角到耳根,蜿蜿蜒蜒。
阴阳师的梦是秘密。
那么没有人会知道,我在想你,博雅。
尘埃落定的那天,先是晴,然后转多云,最后是阴有间断小雨,风从东南吹到西北去,兜了半圈再吹回来。
道尊伫立在紫宸殿大殿上,看中间一团说是黄色又不是很黄略微带着点红又泛着点绿的光团里,已然恢复原貌的远则在和他最亲密的表兄依依惜别,话已经说到末尾,将门握着他的手深情款款道,来世我们还是好兄弟。
远则闷了半晌憋出一句,再见。
可那神情怎么看,都有些苦楚,仿佛他想说的其实是,“再不见”。
将门心满意足飞升而去,远则一直望着他残灵飘散的方向,沉默许久,而后扭头看晴明,略抱歉地笑笑,该是还给你的时候了。
说完又扫视一周,和熟人们挨个打招呼。
道真大人。盯了半晌,接着道,拜托您稍微维护一下学者的形象,您这个怒发冲冠的造型若是压一压捋一捋,会更突显您文贯古今的气质。
不等道真哧鼻,再转头,道尊大人。还是盯半晌接道,没有目标的生活很无趣吧,我想您可以先把推翻这座京城作为暂时的行动方向,往后再慢慢计较——
他说话的时候很专注,没有听见旁听者中有咚咚扑地的声响。
遗言基本宣讲完毕,光团的亮度在渐渐衰弱,远则的面目在渐渐虚无,他说,活一世,爱过恨过拼搏过,笑过哭过怨恨过,到头断了空了各走各,不管是不是命里注定先天造就,这一趟,没白走。
远则消失,剩下山核桃一般大,挺讨喜的粉色小光团,晃悠了几下,瞄准目标,倏的撞进晴明心口,保宪伸手在他后背撑了撑,晴明略低头合眼静调息。
契约解除,道真一身轻松,弹指震了两声雷,很脆很响,然后拎着道尊对晴明说,以后还找你下棋。
晴明勉强微笑,道尊眼神有点冷,又有点理所当然,道真说我身边缺个跟班递水送汤讲闲话,横竖你这条命是自愿献了,给那帮眼高于顶的老家伙扫席子,不如由我带着四处去瞧热闹。
道尊一直过得没啥追求,修行了阴阳道之后看多了生死更加觉得“人生啊就是那浮云”。一方面他想既然已经浮云了偶尔多点斑斓色彩免得过于飘忽不利心理健康,另一方面,他向来在和人的沟通技巧上有些障碍,不知不觉就给人一种城府深厚“惟恐天下不乱”的印象。
当年忠行大人调迁离职,中务省里为了谁来继承最高长官的职位颇有争论,资历浅的没人气,资历深的不愿意,无奈之下采取了一个听天由命又普及面极广的选法,抓阄。公平起见,候选人是先由阴阳寮集体筛过的,得票数前五位的几个人名字写在纸片上,各自揉成团,丢进一只笔筒里晃了十几圈,然后统统倒在地板上,因为有人说要杜绝一切暗中手脚,负责最后抓阄的,是到隔壁太政官朝所借的一条左耳朵黑右耳朵白的小土狗,大家屏气凝神等着它闻够了瞅完了前爪一刨,于是道尊大人雀屏中选。
道尊大人入阴阳寮的初衷,完全是奔着传说中藏书阁里堆到顶的秘籍,他孤身一人了无牵挂,钻进藏书阁里要呆多久呆多久,有时候值班的官员忘记里面还有个人,随手锁门回家,他就在书卷堆上耗一夜,倒也不觉得辛苦。后来有了官位杂事加身,他干一样钻一样,居然门门出色,不由得不让人赞叹他天赋甚高能力甚强。
事实上,只是藏书阁里的书几乎看遍了失去新鲜感,不做点别的事太空虚。
忠行大人眼光犀利,说他有一天要为了不空虚助纣为虐,他老实不客气的回应说,我也这样觉得。
他接到任命诏书的时候对忠行大人讲,你以前订下的规矩我不会改变,你信任的那几个人我不会为难,该做的事我会做,不该做的事就看我心情。
什么是该做什么是不该做,其间的定义很模糊,但一个人的心情好坏却是非常直观的。
道尊心情好的时候挺能为苍生着想,走夜路遇见鬼,见一只逮一只,亲自送回老家。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像今上刚即位的那天晚上,群妖聚会在一墙之隔的太宰权帅府后院,保宪收到狼头给的消息和他商量,他一声不吭,请了两天假到合川去钓鱼。
远则找到他是经人介绍,介绍人是伊吹法师。
人和人之间的联系就是这么奇妙,道尊的启蒙师父曾和伊吹法师同乘一只船,伊吹法师给了百年修来的同船人一壶酒,酒壶后来到了道尊手上,道尊作为慰问使去伊吹山看望艰苦环境中仍不倦苦读的阴阳生之后,顺道去和法师见了一面,把师父遗言转达了,起身走人。
伊吹法师记住阴阳寮里有这么个混沌过日子的人,他知道自己的人生目标和远则不同,最后注定要分道扬镳,于是推荐了道尊。
远则挑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拜访道尊,墨色的人站在墨色的庭院里,道尊居然眼皮都没多眨一下,重新点了灯披件外袍,心不在焉地听远则简洁到极致的自我介绍,然后说,我没兴趣。
远则盯着他,把帷帽摘下来,道尊瞥他一眼,又说,早点回去洗洗睡了罢。
第二天太阳将要落山的时候远则站在他门口等他,第三天月亮刚挂出来的时候远则蹲在他院墙下面等他,第四天他一夜没回去,第五天凌晨他抖着身上露水推门,扑通一声闷响,门边一个人形墨块摔在地上,帷帽顶上很湿。
碰巧道尊的心情不好也不坏,远则要来他没硬赶他走,还端了些酒水出来招待,喝了一坛又一坛,道尊暗叹他是一个人顶着两个人的酒量,实在不公平。
两个人的酒量还是喝醉了,抱着酒坛胡言乱语,道尊默默听完,默默拎了件外袍盖在他身上,默默看了会儿,回屋里睡觉。
日子一天天的过,道尊觉得有点空虚,他想给浮云加点颜色了。
远则的身体已经快维持不下去,道尊知道有一个人可以帮他,原本是想拐过来给自己作陪——毕竟是个闷骚得有些趣味的家伙——没怎么权衡就让了出来,故意告诉那个人有关国运之星的事,说最乱的那会儿两星相聚,扭转了颓势又守护着安然度过险境,最近已经稳固了它们的使命也将要结束,算时间的话,最多就是一年吧。还有意无意丢下一句,最先察觉的是忠行,你知道他那个人,满脑子顺天而行,你是他教出来,也是个循天理的人。
他也告诉了远则这件事,远则当然是办事一定要稳妥,他说一旦两星拆伙,必绝其一。
那之前道尊去找了道真,早年他们有些交情,道尊说我把自己做祭品,我要你给一个人做加护。道真说我没那么闲,再说你有几斤几两重,就妄图请动我?!
你不做就算了。道尊甩袖子准备走人,本来我那里有个棋艺棋品都很好的人要介绍给你,但我从不强人所难,再看机缘罢。
道真化纸墨笔出来写好契约盖好手印,一式三份,道尊一道真一神界备份一,道真跟着道尊就下来了,后来有点后悔,觉得自己其实并不特别喜好下棋,为什么会忽然头脑发热,道尊说因为你老了,再不热一热就腐朽了。
道真一头怒发腾起几股烟,青幽幽的,飘两下散了,道真摸着下巴说,那你为什么要发热?
道尊想了想,做人做腻了。
所以后来道尊没怎么讨价还价就接受了雷神大人的建议,据说他做了道真大人的跟班后去了很多地方,还漂洋过海去了西方,遇到一只风姿绰约的九尾狐,带回来养了几天,没栓牢跑了,下到人间混得风生水起,被当时的天皇陛下赐名,玉藻前。
远则降落紫宸殿的时候,正在举行文章生省试评定,远远见一团黑雾遮云蔽日而来,颇有经验的殿上人蜂拥成堆,又推又撞的将天皇陛下挤到后殿塞进密道,其余人等,跑得快的转弯抹角一溜烟消失不见,跑得慢的直接立扑装死,个别跑不动又嫌装死太窝囊的,化做木雕石刻只等为国捐躯。
预料中撕心裂肺的震荡没有到来,远则走了,道真道尊都走了,事态瞬间平息,装死的纷纷趴起来,木雕石刻纷纷复活,怀着未成仁的遗憾慢悠悠围到保宪领头的几人旁边,左右上下打量,确定是自己人之后七嘴八舌吵吵嚷嚷,保宪不耐烦,眼神一冷,关口蹭上来自觉自愿担当起解释劝慰的工作,保宪拉起晴明径直脱身离开。
在殿门外见着了博雅。
听到“紫宸殿有异状”消息的博雅,手里的大印都还没丢下就急匆匆跑过来,一路被冲出来的慌张人流撞得东倒西歪,好容易破流逆上,却站在殿外停住了,一眼望见脸色苍白的晴明微垂着眼,浅香染的衣袍像是即将上登祭台,他旁边是提着黑瓷瓶子的保宪,对面是身影交叠的两个人,以及他认识的道尊和不认识的怒发中年。
视线转了一圈,最终还是落在越发纤瘦的晴明身上,他几乎可以想象那个人最近没吃好没睡好,甚至是日夜颠倒的活着。
博雅只能去想象不在他身边的晴明是如何生活,北居不能进入那所宅院,晴明也不出来,他坠坠不安地在猜测中过一天又一天。道尊倒是三天两头过寮里应个卯,翻几本公文问一下近况,到讲堂走走,博雅好几次想揪着他领子狠狠摔出去,但道尊不给他机会,道尊根本就不见他,他拿着公务做幌子,道尊就随便派个人过来应付,他特意在门口堵人,道尊却走后门,他去道尊家蹲点,道尊接连几天不进不出。
他改去另一家门口蹲点,俊宏抹着眼角说大人您别累坏了身体要紧,博雅充耳不闻,小萱鼠蹿到他面前啃他鞋帮,他忍了又忍,怀里掏半天掏两颗花生出来摆在地上,小萱鼠很不满意,亮晶晶眼珠子盯着他,博雅再忍,又掏一颗红枣摆地上,小萱鼠歪头看了会儿,博雅压抑着说,我只有这些了,还是早上俊宏怕我饿硬塞的。
小萱鼠勉为其难叹口气,两只前爪刨了刨胡子,堀川小路。
博雅仿佛被戳中脊梁骨的蛤蟆,一跳跳上车直奔堀川小路,保詹在门口等他,说完了话转身就走,博雅急忙拉他,等等,我,我还是想见他。
我刚才都白说了!保詹回眼瞪着博雅,想他快点死你就去!
博雅怔怔地站了会儿,俊宏小心说,大人,回去吧,真葛小姐还在等大人。
晴明不回来,真葛每天晚上要见到博雅才肯睡觉,她大约知道博雅不愿说小爹爹的事,很久不闹着要去找晴明,拉着博雅的手偎在他怀里。
她的额发长长了遮住眼睛,博雅给她抚开想着得修一修,动剪刀的事要先去卜测为好,往常都是晴明一手包办,连同什么时候大沐什么时候大扫除,头年真葛的袴礼也是晴明算好了时间,亲自给真葛系上腰结,博雅只是笑嘻嘻一边看着,掏串玛瑙链挂在真葛脖子上,说我们家的小公主要成大人了,然后抱着真葛转了一大圈,长长的红袴在半空里划出波浪似的弧线,晴明略偏头,红色的边角擦过他眼睛。
真葛睡着了,博雅到中庭里站了会儿,回廊上坐了会儿,想起保詹说再等三四个月的话,躺到寝台上辗转。
中务少辅认为博雅大人终于睡醒了,公文的处理速度只增不减,甚至会问他怎么最近你都不对着我吼了,说话的时候神情有些失落,中务少辅咳嗽一声,这里有六份人事变动诏书,大人快盖上印好给式部省送过去。博雅搬大印压纸上,压完了说,你有空吗?中务少辅一时没有领会其深刻含义,博雅便补充道,你先忙别的事,这些诏书我来送。
好比晴天响了霹雳雨天出了太阳,中务少辅眼睁睁看着他胳膊夹着纸卷,摇摇晃晃出殿下廊。
总想做些事,再忙碌也好,反正不能闲着歇着,博雅走在沙砾甬道上,被反射的白花花亮光刺疼了眼,他展开扇子遮挡着,顺着风檐踱过去。
式部省的几位长官都是熟人,交接了公务拿清爽果水招待,博雅觉得这边人说话都挺曲折,不禁多坐了会儿打几句玄机,心里充实许多,想还是八卦好,流言好,听着不费劲又能开拓思维。
这年夏天很热,下殿回四条的路上博雅看见有卖西瓜的,抱了一个回去,在井水里浸了大半个时辰,切开和真葛一起吃,俊宏和北居也被叫过来一人分几瓣,俊宏先把瓜籽一颗颗挑出来,北居逮着就啃。
博雅一边吃一边给真葛抹脸上汁水,真葛把瓜瓤瓜籽一起嚼着说真甜,博雅不知怎么的心里酸起来,他看眼北居再看眼真葛说,你们两个都是被他带坏了,谁吃瓜不吐籽的?!
晴明瞥他一眼,谁又说吃瓜一定要吐籽?!
博雅哑口无言,忽然没了胃口,剩下半边瓜叫俊宏给了其他人。
保詹说的时间快到了,博雅扳着指头等,每天竖起耳朵听动静,他还想去那边蹲点来着,又担心真出什么意外,远远的望一眼,回去给真葛讲故事哄她睡觉。
真葛抓着他的手,说我想听爹爹吹笛子。
博雅拿着叶二吹了会儿,真葛摸上面垂下来的穗子,说我也有这个,爬起来到册子箱里翻出一只玳瑁坠,拼在叶二旁边,这是一对呢,大的是爹爹,小的是真葛。
指头缠绕着流苏,真葛趴在博雅腿上,小声说,要是没有长大该多好,我们还在一起叠纸鹤……
她迷迷糊糊的睡着了,博雅小心抱着她躺到寝台上,独自喝了一夜闷酒。
然后到紫宸殿闹事的一天,他都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单单旁观着,像是有着很多的怯意,可看见保宪拉着晴明过来了,又很木讷地伸不出手。
晴明平淡如常的看他一眼,点个头动了动嘴,却没发出声音,保宪说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博雅分明见他一只手护在晴明后腰上,而晴明的脸色更白。
因为感应到远则身上怨灵的强大气息,京城里聚集了不少秽气,从四面八方而来,远则走了以后功力浅的散了,留着有些本事的顽固份子,于是阴阳寮很是忙活了一阵,保詹平日里积攒的酒肉交情起了作用,内外夹击,一清二白。
保宪显露出持家上的道行,当初以贺茂家名义开的欠条,不管是兑了的没兑的,最后都成功转公务支出,小赚不赔。
关口说你这样真不好,人人都挖国库的墙脚,哪天被挖塌了怎么办?
有空关心这个,不如想想你的就职演说稿该怎么写。
关口立时头大起来,你们搞暗箱操作,我要申诉!
保宪拍了拍他,火气莫要太旺,这次是综合考核民主决议,最后集体推举了你一个,比上回抓阄可严谨多了。
我不信,明明是你悄悄把自己名字抹了。
你有证据吗?没证据不要随便诽谤我的人品。保宪换上鼓励的神色,开始都会有些不习惯,等理顺了上手了,还不是和切菜一样,熟能生巧。
你领会得倒挺深,我把菜刀给你,你来生个巧给我瞧瞧是男是女。
诶,君子不夺人之美,不抢人之好,关口,我看好你。
你看好有个屁用!关口心中忿忿难平,保宪却牵挂着别的事,摆摆手溜得飞快。
他在贺茂府大门口碰到抱着真葛的博雅,博雅说带孩子来看看他,保宪点了点头领他们进去。
忠行大人念一篇咒辞,晴明认真的记录下来,卷好放到册子箱里,忠行大人说今天就到这里,你们昨天抓的鬼族小子关在什么地方?
晴明说,阴阳寮的侧殿,老地方。
保宪插话说不会是又要叫我们去放了罢,五十个名额就要用满了。想了想接道,我非常不放心鬼少和他哥,等这段时间过去一定又会来一场我逃你追其乐融融。
师兄,你多虑了——晴明转过身来,淡笑的眼凝了凝,真葛扑上来叫道,小爹爹。
博雅贴门口站着,摸着鼻子说,不是我,是她非要来找你——真的不是我……
他声音渐渐低下去,头也渐渐低下去,忠行大人叹口气,对儿子说,跟我去把保詹留的瓶子收拾了还给人家。
真葛搂着晴明脖子一边蹭一边说,我以为小爹爹不要真葛了。
傻孩子。晴明摸着她头,真葛这么可爱,谁会忍得下心。
房间里空气不大好,晴明牵着真葛走出去,坐在廊上给她理顺了衣服,问她最近都干了些什么,有没有画新图画。
这会儿北居端着果点过来,还有一碗药汤,晴明一口喝了药,拈了只果子喂真葛。博雅在他背后扯北居,拉到角落上问,怎么还吃药?
没什么,师兄这几天跑来跑去累,给他补身体的,保宪师兄也要吃。
博雅又带着真葛来了几次,晴明不是帮忙忠行大人写东西就是和保宪商量些事,看见真葛就当是休息时间到,和她说说话,到庭院里走走。
一天博雅匆匆独自过来,说真葛从廊上摔下去,怕是折了胳膊,晴明急忙跟着到四条,真葛把嘴唇都咬破了,眼泪扑扑直掉,医师已经接好骨裹上厚厚的药布,嘱咐了要注意什么又开了药单,俊宏送医师出去,晴明抵着真葛额头小声说怎么这么不小心,真葛靠在他身上抽气。
晴明放心不下,在四条住了几天,每天照料真葛,给她煎药哄她吃药,白天和她一起念书。真葛伤到右臂,晴明把着她左手教她写字画画,和她一起折纸。到时候医师过来换药布,晴明就在真葛背后给她讲兔子和浣熊的故事。晚上再陪着她睡觉,夜里起来几次看她有没有压着伤处。
这段博雅按时入朝办公务,早上很早出门,下午擦黑了才回来,先看真葛的情况,问晴明她恢复得怎样,晴明总说孩子小骨头长得快,只要接好了别随便动,不会留下后遗症。
博雅在他转头抚真葛头发的时候看他,发觉他额头有汗,抬袖子给他擦,晴明微微偏头,他愣了愣收回手,说你自己要注意身体,然后出去吩咐了北居几句。
夜深露重,博雅喝了些酒四处转悠,俊宏略感不安,觉得主人晚上不睡觉还游魂一样走来走去,一方面有碍自身健康,一方面也弄得府中人心慌乱,他听见小侍女说大人一到夜里就精神恍惚是不是撞了鬼,更加几分忧虑。
博雅停在真葛房间外,着意注意里面响动,真葛含混呢喃了一句,晴明柔声安抚她,此声此情让他鼻子有点酸。
早上起来,头晕脑涨抹了脸准备出门,鬼使神差到真葛那里走了一圈,外间的小侍女睡得迷糊,揉着眼问谁啊一大清早的,博雅没吭声,绕过她进去,真葛还在安稳的睡觉,衣被整齐,却不见晴明。
博雅转到另一边掀帷帐望出去,仲秋清爽的晨风拂面而来,风里还有点幽淡的香气。
曼佗罗华,干燥的叶子可以治疗气喘,花朵和果实有镇痛功效。
晴明蜷身子坐在廊尽头,抱着膝盖俯脸闷头,博雅轻手轻脚走过去,居然没有惊动他,博雅蹲在他旁边,忍不住撩开散下来的一缕头发,他看见晴明有点哆嗦,抬头转眼看他,半张脸依旧埋在衣袖里,睫毛抖了抖,神情稍微怔茫。
博雅低声说,外面冷,进里面去好不好?
晴明没摇头没点头,博雅扶着他胳膊拉他起来,揽着他腰小心翼翼挪步子,晴明脚下踉跄,博雅搂个满怀。
金风玉露一相逢,博雅心中感慨。
他说,晴明你身上冷为什么不说?不对别人讲和北居讲总行吧,他跟了你那么多年,有样学样的那么多年,你让他暗里担心得要死又不能说,你知道他多难过?
博雅跪坐在廊上,晴明趴在他怀里,像是醒着又像是睡着,博雅叹口气,北居晚上都不能塌实睡觉,偷偷在外面瞧你,他怕有一天早上看不见你了,就像那天一样……北居跟我说,师兄生来是折磨人的,一个接一个,谁跟着他谁倒霉,倒血霉,倒八辈子的血霉……
他一口一个北居,北居在房间里打了无数个喷嚏,揉了揉鼻子继续睡觉。
博雅把晴明抱回自己屋,差人送信去告假,一面拿厚厚衣被盖晴明一身,熬了热乎乎的粥喂他,喂不进去,很想采取这种情况下最狗血的一招,北居劝他,要是半途师兄醒过来,肯定羞愤难当,说不定会离家出走。
博雅想了想,无奈地收拾起澎湃心情,连衣被带人搂得紧紧的,不知不觉做了个梦。梦里是初见面的时候,两个都很年少,晴明低眉顺眼很乖巧的模样,博雅讲了些笑话,晴明只露出类似于笑的表情。博雅心想他会不会是脸上受过伤,于是替他可惜又有点难过,便说,没关系我不会嘲笑你,你如果觉得很好笑就把这个棋子放在左边,如果觉得很没意思就放在右边。
结果左边放了一整盒白子,右边放了一整盒黑子。
很久的后来博雅提起这事,说我琢磨了好几天,为什么你会觉得一半一半。
晴明说,我压根儿没听懂你说的好笑和没意思,是指谈话内容还是你这个人,为了不伤你自尊,一样一半。
博雅还是第一次知道自己说话也有玄机在里头,小得意了一回。
梦里还有两个人肩挨肩坐台阶上,是未坤邸的台阶,后面房间里有小安有阿衡,为着点小事情和别人吵起来,宿管闻风而动跑过来训斥,没看见暗色里的晴明和博雅,他们俩窃窃偷笑,合吃一只石榴,博雅剥下一粒粒的籽,晴明从他手心拈起来放到嘴里。小小萤火虫飞到面前,晴明指头上沾了点汁水,萤火虫停在他手上□,博雅作势要赶它走,晴明说你真小气。
明明是晚上,博雅却看见他弯起来的眉眼,好看极了。
感觉怀里动了动,博雅眯眼低头,瞧见晴明微睁眼,神情还没有十分清醒,博雅轻轻抚他的脸,说饿不饿,我让人把粥热热。
晴明仍旧没说话,只是稍微点了下头。
吃了半碗粥恢复几分元气,晴明说我要去给真葛换药,博雅却说刚才医师已经过来换了,晴明又说真葛的药还没有煎,博雅接道已经煎好吃过了,他看晴明还要继续说什么,抢着道真葛现在睡午觉什么事都没有你就消停会儿。
他呛了口唾沫星子,捂嘴咳嗽几声,晴明垂眼静静坐着,博雅咳完了拉拉他身上外袍,有件事我早想和你商量,但每次见你总是在忙,今天有空就解决了罢。
晴明淡淡的,你想怎么做,便怎么做,不用问我。
博雅冲口而出,那我现在想上你你也肯?
话音未落博雅立刻后悔,呃,我不是那意思,我……
可以。晴明眼都没抬,伸手解衣服带子,博雅傻了似的看他,蓦然抓住他手说你干什么,晴明低着声音,你若是觉得我欠了你什么,尽管讨回去,只是这副身子不太干净,如果博雅大人嫌弃的话——
博雅一巴掌拍在他脸上,力道不是很大,晴明略偏头闭了下眼,博雅看着他,看得眉头拧起来,又觉得刚才挥出去的手隐隐作疼,终于叹一句,你休息吧。起身走出去。
他连本来要商量的事都忘记了,只觉得疼。
夜过了半博雅才回来,晴明依旧陪着真葛,博雅进去把他拽出来,一路拉到自己房间里,甩到寝台上扒衣服,晴明先挣扎了一下,博雅拿血红的眼睛瞪他一瞪,晴明便摊开手作鱼肉状。
博雅扒了他的扒自己的,忙出一头汗,末了扯衣被裹住两个人,再把晴明抱得死紧。
只是抱着。
他说,我去问了保宪,他都交代了,你那半副灵元在外面晃了回来,终归还是沾染了秽气,和原本的不能十分贴合,你现在需要什么他也和我说了……我不会逼你,等你身体好些,你想去哪儿去哪儿想干什么干什么,只当我,我没认识过你。
博雅自觉说得相当动情,死人也该眨眨眼皮子,但晴明,一贯的冷淡冷漠,没说话。
被他抱了一夜,翌日早上起来,心口不如往几日闷痛,食量基本复原,北居看得欣喜,哼着小曲去晒衣被,趁着秋阳大好使劲拍灰尘,拍落一只小巧锦囊,认出是晴明常带身边的,可里面装的是些褐色颗粒,还给晴明的时候北居问,师兄,这是什么花的种子?闻上去有种,奇怪的味道,就像是,唔,罂粟壳或者木香通。
晴明揣起锦囊说没什么,安神而已。
用多了也不好的吧。北居皱皱眉,会心神衰弱。
我用得很少——被子上落了只鸟,小心别沾些秽物上去。
北居急忙跳着脚跑去驱赶,晴明靠在板廊柱子上,阳光照得他面皮要透明了似的白。
博雅去式部卿府上应酬,喝多了留宿一夜,早上睁眼,惊觉身旁有温温软软的一个人,他脑子里嗡的一声响,所有醉酒乱性的前例涌上心头,他呆着一动不动,直到身边那人醒了,伸一只胳膊出来,再伸一只胳膊出来,打了个呵欠撑了个懒腰,挑眼看着博雅,极缠绵地嘤咛一声,博雅大人——
博雅像受惊的兔子一样跳窜而起,拣了衣服抱一团就跑出去,治部卿诧异地望着他仓皇背影,慢慢坐起来拢着衣服想,以前又不是没有在一起睡过觉,我辛苦把你扶进来累得要死,好歹说句谢谢,真是的……
他再打个呵欠起身,披件外袍掀帷帐,叫自己的随身过来服侍,随身小声说,刚才小的看见博雅大人面色苍白的离开了,不知道是不是身有不适。
可能是做噩梦了。治部卿模糊地想着他喃喃念了一晚谁的名字,却想起今天是宝贝女儿周岁,匆匆收拾好和主人打过招呼回府,娇俏女儿在怀,治部卿笑弯了眉毛,和很久没办过法会的妻子说甜蜜话时,忽然想起博雅在念叨谁,偷偷想,他一定是欠了那个安倍晴明很多东西,否则怎么会一直说对不起。
真葛的胳膊渐渐康复,拆了药布,看上去只是皮肤颜色略深,晴明宽慰她说,是药的缘故,多洗洗就没有了。
真葛比以前更依恋晴明,贴在他身边就不想动,晴明笑着说,你快是个大姑娘了,可不要再这么粘着爹爹。
我就要粘着。
博雅说,真葛固执起来的时候和你很像。晴明微皱眉,哪里有。
她和你唯一不同的地方,是她会坦率的说出来,而你不会。
博雅不知道现在要用什么样的神情对他说这种话,好在晴明的注意力并不在他身上,真葛缠着晴明编一条穗子,晴明说今天还要出门,明天再编好不好?
真葛说不好,明天你会说后天,后天你会说再后天——她天真的娇嗔着,小爹爹,你教给我,以后我给你编各种各样漂亮的穗子。
晴明确实有别的事,博雅凑上来哄她,我先教你简单的,学会了再让小爹爹教你,他的编法呀,复杂得很,一不小心就眼花手乱了。
晴明说是啊,万事从简单起,明天,明天一定陪真葛,说话算数。
真葛翘起小指头,那我们拉勾,说谎的是小狗。
晴明便伸指头和她拉勾,博雅笑道,你们两个孩子。说着还摇摇头挺没办法的样子。
保詹在四条外面等着晴明出来,和他一块往贺茂府上走。保詹说已经是冬天了,今年没有去年冷。
晴明拢着袖子,袖子里有很暖和的手炉,他望着飘飘扬扬的小雪花说,还是下起雪。
这么一点积不起来,太阳一出就化了。
晴明问琵琶湖的冬天怎么样,我去的时候是夏天,湖面在冬天会结冰吧。
中间不会,还可以去捕鱼,但岸边上堆着很厚的雪,树叶都落光了,怪难看的。
保宪领他们进里面房间,忠行大人正看一卷书,纸页显出陈旧的色泽,他的藏品大多很古老,翻阅的时候得小心翼翼。
他问晴明,最近感觉如何?
晴明回答说,已经调和得差不多。
忠行大人招手让他走到近处,伸着指头在他眉心和心口探了探,他还给你渡气吗?
晴明点了点头,保宪说不要太勉强,晴明微微笑道,他那个人你又不是不知道,保宪说我说的是你。
保詹端杯子的时候抖了些水出来,不偏不倚洒在保宪手背上,他们隔了两尺远,那水的落点居然还这么精准,保宪沉眼默默抹了手背,也去端水杯,保詹瞬间向后挪移半丈多,晴明恰巧从他们中间经过,说,师兄——
保詹挑眉道,两个都是师兄,你要喊的是哪一个?
晴明左看一眼右看一眼,刚张嘴要说话,身子晃了晃,保宪离得近,一把扶住他,晴明!
喊了两声,晴明轻轻的应了半声,忠行大人赶过来在他额头上摸了摸,竟探不出虚实。
晴明浑身软绵绵的,就靠保宪支撑着,他转眼看着保詹,保詹说时间还没到,你可不能这么耍无赖。
他声音有些抖,全然没有往常的风流劲儿。
晴明很微弱地说,你答应过……
保宪气急败坏,不管他答应你什么,你他妈的不准睡过去!
可是晴明还是,渐渐地合上了眼。
博雅从殿上下来,晴明已经能坐起来和真葛编穗子,只是精神不大好,博雅捏他手说这么冷不要伸出来,叫北居另生了手炉塞他手上,自己勾着穗子的一头看真葛绕来绕去打团圆结。
过新年四条里布置了一番,苍翠的小松枝插在帽帘上,博雅剪了些绿色纸片贴在还没长出嫩芽的树桠间,晴明说做这些假……
图个喜庆嘛。博雅把串了铃铛的草结到处挂,铃姬捎来的长长的彩色带子连在末尾,夹着雪的风吹过去像起了一道道的彩霞。
博雅进到房间里朝真葛招手,过来,别老压他身上。
晴明抓着真葛交绕在他脖子上的胳膊说没关系,但真葛还是听话的从他背后转到面前,恭恭敬敬坐好行个礼,给小爹爹拜新年。
博雅挺不高兴地说,我也是爹爹,你就给他拜。
真葛抬着脸看他一眼,转半个圈埋头道,也祝大爹爹新年好。
博雅眉开眼笑说这才象话,晴明瞥他一眼,略笑着,和孩子较真,越来越小气。
真葛就依到他身边对博雅做鬼脸,小气小气。
博雅作势挽了挽袖子,北居在外面说保詹师兄来了。
他最近倒来得勤。博雅探身望见保詹已经离得很近,晴明捂嘴低咳两声,博雅过来给他顺着背小声问,怎么样,要不要喝点水。
晴明摇摇头,北居打起帷帘保詹钻进来,看了他们一眼,吊着嘴角说,我来的不是时候?
博雅忙递了坐垫给他,你要来什么时候都合适。
晴明无情戳穿他,刚才还责怨你来得勤快。
保詹微挑眉,博雅暗捏了晴明一把,我怎么敢责怨,我的意思是多走动好,晴明总闷在屋里,多个人说话也好。
入冬以来晴明成天恹恹的,以前闲着的时候还摆起棋子打打谱或者拿本册子勾勾画画,最近教真葛写字都显得累,博雅想他是前半年亏损得重了,得多段时日才能养回来。晚上不是抱着就是搂着,至少也得拢着手捂在怀里。晴明不怎么正眼看他,有时偷偷瞟他一眼,要是被他对上了,立刻就调开。
博雅说那些事,我们都不要在意,只当是没发生过。
晴明却说,到底还是发生过。
他不抗拒博雅的亲密,然而再不会主动伸出手,博雅也再没有在他右手背上看见过幽蓝的烟花。
新年过了没几天,博雅看见北居在整理东西,问他这是在干吗,北居说就是整理东西呀。
我问你为什么要整理?
冬天要过去了嘛,把不用的提前收起来。北居理所当然地说,博雅觉得现在就收起冬天用具有点奇怪,但也没有深追究,直到那一天,他从内里赶回来,手上提着御赏的果酿,兴冲冲地朝屋里喊,晴明,今天晚上来尝尝——
房间里没有人。
北居以及他收拾出来的东西都不见。
那一年的正月,下起很大的雪,地上积了两尺厚,真葛最喜欢捏了雪球堆成一个个小人,指着最好看的一个说,这是小爹爹,指着小巧的一个说,这是真葛,再指着它们中间的一个说,这是大爹爹。
真葛也不在了。
庭院里只有一个大雪人,孤零零地站在雪后明媚的阳光里。
过去的十几年像是一场梦,逝去了无痕。
保詹沿着窄廊慢慢走过去,太阳光照得最灿烂的廊檐下面,晴明转头微微笑着,是保詹师兄吗?
保詹应声靠近了,说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北居和真葛呢?
真葛要吃鱼,和北居一块儿抓去了,很快就会回来。
保詹心想反正你也走不掉,他们才这么放心。
晴明听着保詹在身边坐下来,似乎还放了东西在地板上,就问他,今天又带了什么来?
决明子和枸杞,哥说上回拿来的可能吃完了,还有一点新鲜的桑葚。
总是麻烦你。
哥他倒是很想来,脱不开身,父亲说等临时祭结束了会过来。
师尊腿脚不方便,还是别来了。
啧,你自己跟他说,反正我是劝不住——我把桑葚先拿去洗了。
晴明迎着阳光,虽然看不见,但温度仍让他感觉舒服。
在吃桑葚的时候北居和真葛回来了,真葛进门就大声喊今天抓了好多晚上要熬一大锅汤,保詹探头歪着嘴角说她,越大越不像个姑娘家。
真葛甩掉鞋跑上来,保詹叔叔还是那么风流倜傥啊,最近又迷倒了几位女公子?
晴明小声训她,没礼貌。但眉眼里又分明是宠溺的笑意,真葛吐了下舌头,保詹叔叔又不是外人,对不?
保詹刮她脸,说,来吃果子。
真葛乖乖地道声谢,抓了几个放在晴明手上,爹爹这几个好,颜色又深个头又大。
北居把鱼泡在大木盆里,过来看了保詹带来的东西说,正好枸杞已经吃完了,我还说下山去买,晚上可以加在鱼汤里。保詹师兄留下来一起吃晚饭吧,让真葛给你烤鱼,她现在烤得可不错了。
真葛得意的昂着脸,保詹在她头上摸一把,好,让我来尝尝你的手艺。
晴明说你们别再捧她了,我记得前两天梅村先生过来,她端出来的鱼没剖肚子——
真葛忙去晃他胳膊,我,我还给你煎着药,忘记了嘛。
北居转去后面,声音远远的传过来,谁要烤鱼的,快来挑啊,不然我先把肥的拿去熬汤了。
真葛翻身爬起来,啪嗒啪嗒一边跑一边喊,等等,不准动。
晴明说你小心着点,慢些跑。
真葛却已经到了北居旁边,只听见她和北居为哪条烤哪条煮争执,保詹哼笑着说,哥还担心你这边太冷清——真葛,倒是将那人开朗的性子学了个十成十。
晴明摸着桑葚塞进嘴里,说,她还缠着北居学刀棍,说什么,要是北居不在有坏人来了,她也得会些东西保护两个人。
保詹说挺好的啊,女孩子学点防防身也是很好的,虽然这里坏人要闯进来有点难。
小院子方圆一里被保詹设了密密的法阵,北居又做了许多陷阱,偶尔还能意外地捕到兔子獐子,野猪也有过几回,但是太大不好处理,还得天天喂着免得死了发臭,等保詹来的时候劈晕了丢得远远的,后来保詹去和山主交涉,叫他自己管好辖区里的生灵,招呼打在前面,再有乱冲乱撞的只能就地正法,毕竟他不能天天守在这边,北居现在的能力驱些小东西没问题,对付野猪力量还不够。
大概是因为晴明身上属于狐妖的那部分灵气消失了的缘故,以前常常被吸引而来的妖魔鬼魅少了很多,就只一些危害性不大的,偶有误入深处,北居一个弹指就跌出去。晴明已经感觉不到它们了,但还是对北居说没有恶意就不要伤害它们,怪可怜的。
北居说,师兄,你歇着吧,我有分寸。
晴明讨厌他总让自己歇着,北居一面扶他回里面躺着一面说,你看你,走几步就喘气,还不好好歇着,照顾真葛就够累的,你让我省点心好不好。
你不要她说干什么都依着她,让她自己做些女孩子的事,她以前画得不错,最近都没听说再动笔了,是没有笔墨了还是什么?
她自己不愿意,我什么都准备好了。北居给他掖好被角,说,现在就爱研究使刀使棍的技法,师兄,你行李里为什么会有这些书?
原来功课的一部分,出去办事的时候难免会遇上危险,不会点防身术怎么行,本来我是想让你看了学着的。
好吧,现在她比我有干劲,一棍子敲晕了山鸡,过几天就该拿刀砍野猪了。北居烦恼着,其实他并不知道真葛该对什么感兴趣,但想着她以前在四条时养尊处优,处处被捧着宠着,要吃橘子有人剥好要玩纸鸢有人先放上去,现在刷锅洗碗杀鱼擦地板,还要准备做个武士了,北居是觉得落差太大,好几年了都接受不了。
晴明也觉得亏欠了她,当初不该把她带上,可真葛却说,你不带着我,我偷偷的跑出来找你们,不是更危险。那次美浓走了之后你老不回来,我真有溜出去过,可惜很快就被发现,那时候太小了没经验没技术,现在可不同了,你别想甩下我。
真葛像小时候一样从背后搂着他脖子,靠在他背上说,带我走再正确不过了,要不然大爹爹,更难过。
断了好,要断就断干净。真葛说,让他去过他的新生活,我们过我们的好日子。
晴明心想哪儿会真正断得干净,只不过,眼不见心不烦罢了。
北居端了鱼汤上来,保詹说真葛呢,北居朝后面努嘴,刚才把鱼掉火堆里了,正在挽救呢。
一顿晚饭简简单单吃完,保詹夸了真葛几句,真葛回答得闷闷的,没有往常那么得意,晴明摸着她手上缠着布,问怎么了,是不是烫着了?
真葛抹了下眼睛,没有,就是被溅起来的灰灼了一下。又特意说,我有用凉水泡过,已经不疼了。
女孩子,要爱惜点。晴明隔着布条吹了吹,我记得应该有治烫伤的药膏,北居,你找找在什么地方,就是上回梅村先生送来的。
北居说已经给她抹上了,你别操心这个,趁热把药吃了。
保詹说天黑了山路不好走,我在你这儿蹭一晚。
挺自在的去摸了被褥出来铺好,撑头斜躺在上面和晴明聊天。
关口啊,现在使唤人的话说得可顺了,有次哥实在忍不住,往他脸上甩册子,他哭着张脸说要你生你不生我生了你又厌烦……小安上个月从嵯峨回来,明年该升做天文博士了,当年他的天文功课尽抄你的……未坤邸还是老样子,今年新生的质量比去年好,去年那批,到现在已经淘汰一大半了——
说到最后,还是绕到那个人身上。
前年开始在人家空蝉师父的门口蹲点,被当作宵小抓过,被宵小抢劫过,一晃眼蹲了三年了,据说是终于修成正果,秘曲这种东西说穿了,就是独家才新鲜,估计他已经又瞄上别的了……去年的谣言啊?都说是谣言了——好吧,其实是真的,世界上总是充满了巧合,但他早上从那个女人屋里出来的时候并没有被人看见,之所以传出谣言,是他再没有去过,女人怨愤而下,自己散播出来的,我有段时间没事干找那个女人混了一夜才探出虚实……他也没有一举撒种成功,不知道是该庆贺还是该悲哀。
保詹停下来的时候才发现晴明已经悄悄睡着了,他还有句关于那个人蹲点的话没说,大概也没机会说了,他摸了摸晴明额头,略有些发热,但不严重,于是起身出去找到北居,北居说真葛睡下了,他才把带来的酒打开,和北居一人一杯慢慢喝。
师兄又比前一段好些。北居说,可以在房间里走上几圈,但得有人看着,怕他磕到自己。
保詹说,他的眼睛还是没见好。
嗯,一点都没好。前天还跟我说,吃那么多药又没什么用,可不可以不吃了,我说这个得问保詹师兄。
他今天没有问。
北居叹口气,垂头看着酒杯说,我也不知道师兄是怎么想的,他把自己的命搭上救另一个人,可是又不和他在一起。
人的感情就是这样的,连自己都说不清楚,外人更看不明白。
第二天近中午的时候晴明醒过来,保詹回头和他打招呼,今天天气也是很不错的,要不要再出来晒太阳?
晴明问北居他们呢。
去梅村先生那里了,真葛非要去那里给你挑大个儿的甘薯。
她又去,我们这里有。
她说那边的味道要甜一点,你更喜欢。
乱讲,明明是她自己喜欢。晴明自己摸索着穿衣服,穿好了歇一歇,才由保詹搀着走到廊上。
他对保詹说,她回来了帮我好好训她一顿,尽给人家添麻烦。
你的孩子自己训去。
晴明嘀咕着说,我,我舍不得。
喂,不要让我做鬼面好不好?对了,北居交代,你醒了先喝点水,然后吃饭,然后吃药。
保詹把水杯和碗一个个递给他,晴明慢慢吃完了,保詹再把东西收到一起放在边儿上,我去方便,你不要随便走动。
扭头又看了他一眼才转到后面去,晴明抱着膝晒太阳,保詹回来的时候,好像又要睡着的样子。
过了会儿,真葛抱着大个头甘薯回来,保詹做个噤声的手势,真葛越过他歪头看,晴明在阳光里面睡得正香,呼吸细细的,面色很平静。
北居接过甘薯,真葛洗了手倒杯水,喝了把保詹拉到僻静的地方问,大爹爹最近怎么样?
你还关心他呀?保詹玩笑地说,真葛嗔他一眼,保詹叔叔,我要告诉爹爹你去年把铃姬阿姨赶出去,还泼了她一身盐水——
保詹弯着眼笑了笑,小小年纪懂得耍心眼了你,我要让她进来,你爹爹得倒退两年。
真葛当然知道依晴明现在的身体,一点点秽气都不能沾。她撇了撇嘴,拉着保詹袖子说,保詹叔叔最好了,待会儿我给你挑个最甜的甘薯。
保詹在她额头上一弹,不和你计较了。他最近好得很,春天摔伤了脚,借机请了两个月的假,至少有一个半月耗在空蝉那里,现在活蹦乱跳的。
晴明低低呻吟一声,动了动,真葛注意到了立刻跑过去,他并没有醒,只调了个姿势,真葛给他掖紧衣被。
煮甘薯的时候真葛对保詹说,刚才从梅村先生那里回来,好像看见有外人来,坐的马车,地位不低。她碰一下北居,我觉得马车旁边的那个随从有点眼熟,你认识不?
北居想了想,离得远没看清,而且那会儿你手上的甘薯老往下掉,我一直在后头给你捡。
保詹吃了两碗甘薯喝了一碗鱼汤,晴明悠悠醒来,揉了揉眼,真葛捧着汤过去,保詹把他扶起来喂半碗,晴明摇头说不要了,真葛又撒娇般哄他吃了点鱼肉,晴明眼神迷迷的,发了会儿呆,保詹说我再蹭一晚,明天早上就走,你有没有想要的东西,下回给你带来。
晴明想了半晌,暂时没有……你给真葛找几卷画册吧。
保詹一大早就起来要离开比良岳,北居一同下山,他要把山里采的鲜菌捉的野鸡带去卖了,换些调料,又到熟识的人家用蜂蜜换了点米,预备晚上拿保詹带来的银耳熬粥。
这天天气不是很好,晴明就没有去晒太阳,真葛在屋里陪着晴明,读了段书,晴明教她不会认的字——虽然看不见,可他看过的书大部分内容都还记得。
近中午时分,真葛想到北居快回来了,给晴明背后塞了很多软软的衣服卷让他斜靠着,又给他盖好衣被,才到门口等着帮北居接东西。
下廊拉开大门,事出突然,门里门外的两个人都惊呆。
博雅毕竟是大人,最先镇静下来恢复神志,他端详了真葛小半刻说,你是……真葛?
真葛被他这句话问醒,顺手从门后摸起抵门棍在胸前一挥,棍子一端险险戳在博雅下巴上,没有好脸色也没有好语气,走开!
博雅缩头小心点着棍子头说,真,真葛,是我,我是博雅,你爹爹呀。
依旧是那句,走开。另补充道,我只有一个爹爹,你要是不立刻消失,我叫北居把你丢到关野猪的黑笼子里!
博雅静静看她愤怒的模样,心中悲伤,好端端一个乖巧可爱的女孩子,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再发展下去简直就是,泼妇……不行,一定要把她挽救回来……
正在他悲天怜人的和真葛热烈对峙的时候,北居左手盐右手米脖子上还挂一串小菜回来了,眼前的架势让他觉得似乎有那么点眼熟。
几年前,博雅无赖过头,被晴明拿扇子尖指着,也是抵在下巴上,也是一个门里一个门外,只不过晴明的气势比真葛内敛,而博雅百感交集的神色却依然。
真葛调眼看北居,说,把他丢黑笼子里。北居犹豫了一下,真葛再气势汹汹盯博雅,还不走!
博雅终于叹出声,轻巧拨开木棍,喊一声“真葛”,真葛再挥木棍重打在他肩头,博雅急伸手挡了挡,真葛你听我说——
真葛眼神闪了闪,渐渐有水光浮起来,北居把盐包换手,走上去环着真葛肩膀拍了拍她,小声说算了,再转头对博雅摆一下头,师兄在里面。
博雅为两首秘曲执着地和空蝉耗了三年是真,但传说他三年来天天在空蝉师父门外蹲点却是夸大,因为其中至少有一半的时间,他是蹲在保宪家的墙根下——没办法,忠行大人给他的压力比较大蹲不下去,保詹又常常不见人,唯一能蹲的只有保宪了。
他数了无数遍墙面上日久生成的裂缝,观察了无数回蚂蚁搬螳螂,蹲一天下来郁闷到走路打摆子,为了调节就去空蝉屋外坐一晚,恢复几分元气再接着蹲保宪。
保宪说他不想见你你又何必,博雅说除非他亲口叫我滚蛋。
比良岳真是个好地方,博雅想,有山有水鸟语花香,空气清新人烟稀少,适合消暑,适合遁居。
保宪说他对陌生的环境有点避忌,你看他什么时候和别人出过远门?
博雅踏上廊,转个弯走几步,再转弯往里走,房屋略显陈旧,原来属于某个小贵族,前几年卖了,那一年博雅陪王妃过来住两天,听梅村说卖给一个年轻人,带着兄长和侄女同住,年轻人以打猎采药为生,兄长身体不好总不出门。
梅村低声和博雅说,依小的看,他是鬼气染身,成天死气沉沉地躺着,瘦得皮包骨,一张脸非但半分血色都没有还泛着一道道青黑色的斑纹。
博雅疑心过,但想晴明的能力,怎么会落到这种境地,而且贺茂家的几个人也不会让他要死不活的狰狞着。
但他还是问了问,梅村说,父亲和我讲过,安倍先生的容貌,即便是染病在身,也是俊雅无双,可这个人啊,说句不厚道的话,简直连鬼都要怕。
博雅说作为邻居拜访是应该的,他走到那边正遇见一个年轻人出来,回头对门里说,那我走了,你们小心点关好门。大概是里面有人问话,年轻人回答说,太阳落山前准回来,不要担心。
然后博雅离开了,这个年轻人是完全陌生的面目。
再多呆一刻,他会看见北居牵着真葛出来,北居会说,等藤丸打到野鸡,晚上我们炖鸡汤给师兄补补。
几年后再来,还没有到门口,跟在车边的俊宏说,好像是有人来找梅村,要走了。
博雅掀起车帘望了一眼,姑娘正回头看眼牛车,在她后面,一个年轻人弯腰捡起地上东西,塞回她怀里说句话,姑娘朝他撇嘴,两个人并肩渐渐走开。
博雅急急下车尾随,他不敢靠得太近,直到望见他们进了一所宅院才退回来。
辗转了一夜,早早爬起来茫然四顾,然后在屋里呆坐了会儿,在后院呆站了会儿,在俊宏担忧的眼神里呆滞地迈着步子,居然踩到法阵的阵眼长驱直入。虽然差点掉进两个陷阱,差点被绳索吊上树,还差点被养育过八年的女儿劈头打个血染锦袍,但他终究还是进来了,而且,越来越近。
这里的地板踩上去会咯吱咯吱的响,博雅走到房间外,听见里面很轻的声音问,是北居回来了吗?真葛去接你,看见没有?
博雅深深吸口气,慢慢转过去。
保宪说,泰山府君祭,一命换一命,他预支自己的生命给你,但要了一年的时间。
博雅看见晴明坐在吊起的格子窗旁边,外面的光线照着他的脸,比以前清瘦许多,白得几近虚幻。
晴明转头望着他,视线停在空中的某一点,顿了顿说,你是,迷路了吗?随即抱歉地略笑,对不起,我看不见,等我的师弟回来了带你出去吧。
他的眼睛还是那样的好看,像明澈的湖水似的,博雅看得痴了。
保宪说,狐主是个脾气糟糕的老头,曾经掀过泰山府的屋顶,府君惟恐他再掀一次,只是收了晴明身上,属于妖狐的那部分灵元……原本被抽出去一回,又染了秽气,险些抗不住,昏睡了大半年才渐渐醒过来……现在的话,连个普通人也不如了。
博雅一步一步的走近,晴明眼神里稍微有些紧张,呃,公子,我身上没有银两……你看哪样顺眼,请自便罢。
晴明——
时间仿佛凝固在一点,多少年的光阴全在这一声呼唤里头。
晴明说,如果我们前面是悬崖呢。
当然是抱着你一起跳。博雅笑嘻嘻地扑过来在他身上乱挠,晴明一边躲一边推,气得一巴掌拍他脸上,博雅抓着他手哎哎叫。
闹腾了好一会儿停下来喘气,博雅搂着晴明说,你没听故事里常说吗,悬崖下面通常都是个漂亮非常的山谷,有最艳丽的花最清澈的泉,我们就在那里做对羡慕死人的神仙眷侣。
做梦吧你,这世上哪儿会有神仙眷侣?
不试试,怎么会知道呢。博雅贴在他耳朵边窃窃说,温热的气息喷在脸颊最柔软的地方,似乎也被带着热起来。
也许还泛着桃花儿似的色彩。
博雅说,即便老天说我们必须要分开,晴明,不管你到什么地方我都能找到你,我一定能找到你,因为我说过,穷尽一生,不离不弃,所以你跑不掉,你注定要和我博雅纠缠一辈子。
晴明闭着眼沉在他怀抱里。
如果能永远停留在这一刻该多好——那时候他这么想。
后来发生了一些事,他以为自己已经将那一天忘记了,还有那个怀抱,还有那个誓言。
可是博雅走过来,停在他面前,跌跪在地板上,伸手抱着了他,温暖的气息灌了他一身。
他贴在他耳边轻声叹息:
晴,明——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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录入币 +1 大魔王 2009-4-17 21:46 谢谢贴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