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帖内容
蓝蓝天

2009-4-20 16:29
商游汉镜 下部 BY Candy唐

上了头条
“司马灮,你可真是缺了大德了!”我还没迈进屋子就破口大骂,“你把那么小的孩子卖到哪里去了!就他那身子骨,出去怎么活?!”一个小丫鬟正在打扫书房,听到我的声音,抱着花瓶一脸茫然,“公子出去了。”
“那小多呢?”
“小多跟公子一块儿走的。”
“去哪儿了?”
“城里。”
我愤愤地转身回自己的屋子。等了一日,不见人回来。我再去问,回话说那两人今晚住在城里不回来了。我气急败坏回去吃晚饭,翡翠绿珠都不明白我干嘛生这么大的气,有钱人家买卖奴婢都是很正常的事
“那孩子死心眼,出去准活不了!”我说完,狠狠咬了一口苹果。大水缸,作孽,始乱终弃,玩腻了就扔,不是东西!我在肚子里叽里咕噜把司马给骂了个狗血喷头。
“可他差点伤了您呢。”绿珠提醒我那个小恶奴的罪行。
“教训一顿就算了,怎么能卖人呢!”我哼一声,扔了手里的苹果,爬上床闷闷地睡了。
第二天到晌午,还是不见司马人影,我怀疑他是故意避而不见,就在我打听着道准备去城里寻他的时候,小多优哉游哉地回来了——
“小多!你主子呢?!”我冲过去揪住小多的领子,“你们把小吟卖哪儿去了?!”
小多惊慌失措地回答,“公子没回来,忙一天了,说那边的屋子……”
“别废话!我问你小吟呢?!”我没好气地打断了他的噜苏。
“公子不让说……”小多怯怯地说。
“你真不说?”我正左右寻找能够威胁他的东西,只听小多喃喃地嘟哝了一句:“哪儿来的回哪儿去呗。”
涫云轩!!
缺了大德的大水缸!
“带我去!!”我怒吼。
小多瞄一瞄我,“您先换身衣服。”
“做什么?”
“万一出门被你哥的人认出来,我怎么跟公子交代。”
我想想有理,便去换了钰儿的衣服。小多已经套好马车只等我出发。马车从位于城西的宅子通过直城门缓慢驶入长安城,天色已经完全暗了,我掀开车帘朝外张望了一眼,城里人多,马车行不快,我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压根就没心思去欣赏长安的夜景。
小多出发前就叮嘱,那涫云轩不比别处,别看是□场所,可里头的人都惹不起。为什么?就因为它招待的客人都是达官贵族。越是有权有钱的人就越有些怪异的嗜好。又为什么?吃饱了饭闲的呗。他们自认为高人一等,又不想同外面的凡夫俗子混在一处,因此这涫云轩也是个极隐秘之处。
马车走走停停,途中经过城西南的未央宫,拐过好几个街市到了城北一隅。这里靠近东出的宣平门, 居住有不少权贵。小多驾着车停在了一处不太起眼的门前。我下了马车,看里头黑灯瞎火的样子不大象是热闹的风月之所,便疑心小多诓我。
“马车进不去,来这儿的,就算是王公贵族也得下了马车,自己走进去。”小多颇有经验地在前头带路。我后面跟着,肚子里嘀咕,看来是跟着那大水缸常来这里。
进门一处普通的院落,不象妓院,倒象是茶馆,坐着几人,似是昏昏欲睡。见我们进来,其中一人站了起来,那人三十多岁上下,身量不高,垂着双手,眼睛泡泡的,像是睁不开,怎么看都是一副老实巴交的庄稼汉。他见着小多也不说话,连看都不看我一眼,直接领着往屋后走。
出了后门,眼前豁然开朗,出现一片青翠的竹林,林间长廊若隐若现。我们沿着长廊往更深处走,走了足有十几分钟,这才见到了涫云轩的真面目。外面看这涫云轩依旧是一座不起眼的半新不旧的楼阁,大门一开,却是别有洞天。楼里的金碧辉煌在大门打开的同时忙不迭地逃出来,连同屋里那奢华的摆设一齐晃了我的眼,震得我半天没回过神来。墙壁竟仿用未央宫中椒房殿,以椒和泥涂墙,涂金的大柱,鸿羽帐,暗香浮动,溜滑的地板能照出人影来。一进门,一扇紫琉璃的屏风挡住了视线,只见影影绰绰的人影穿梭,夹杂着浅笑娇吟,同春嬅里喧哗吵闹的情形迥然不同。
正诧异间,只见从屏风后曼曼飘出一男子,身上不知用什么香料熏过,类似于玫瑰月季的味道,又不太像,怪怪的冲鼻子。他一边走一边还在回望,同身后的一人说笑。我躲躲闪闪了几回,还是被这个没长眼睛的撞上——
“咦?”那个男人上下打量着我,然后跟发现了新大陆似的大叫,“又安!又安!来稀客了!”说完,他就哈哈大笑。屏风后面显出一婀娜的长影,一头乌黑的发束在头顶,脸上傅粉,胭脂点唇,一身华服,袖下露出的腻滑的小臂,那十根手指真正若葱根。他见到我,扬起细挑的眉毛,双手合抱胸前,露出一脸嘲弄。
“这儿的老板。”小多凑过来告诉我,到了这儿,连小多都变得细声细气的。
“姑娘,这里不接待女客。”艳丽的老板倒还算有礼貌,我原以为他会直接找人把我们丢出去。
“我来找人!”我提高了嗓门,算是给自己壮胆。这种地方,很不符合我一贯胆小怕事的性格。我暗自懊恼,怎么一时冲动就自己闯来了,应该曲线救人,逼大水缸把人要回来的。
“找人?”艳丽的老板讲话轻轻柔柔的,笑得也和气,“找什么人?”
“找我们家小吟。”我越来越心虚了,恨不得脚底抹油,抽身就逃。
又安还是笑得一团和气,欠了欠身,让了条路出来,“那进去吧。”
我大跌眼镜。小市民的多疑上来了,莫不是有诈吧。疑疑惑惑在门口踌躇,哪知小多大摇大摆就晃进去了。又安笑盈盈地等我迈腿,我只好硬着头皮也跟进去。身后那个满身烂月季味儿的男人不知同又安在做什么鬼脸,惹得又安笑得春光灿烂。
进入大堂,只见正中有一个青衣的少年在弹琴,长得那叫一个水嫩,一掐都出水的那种。此外就只见几个小童进进出出地往屋子里端酒上菜,并不见什么旖旎画面。我拿眼瞅一旁的又安,店里生意不好么?怎么都不如春嬅里有人气?
“小吟呢?”我也变得轻声细气的。在这里,除了琴声就是屋子里浅浅的笑声,我要是大声喧哗实在太丢人了。
“这里这么些人,连我都记不住,你只有自己找了。”又安还是那么客气,讲话态度什么毛病都挑不出,搞得我没脾气,只好自己左右探望。这里房间那么多,我怎么找去?!
就在此时,又安似是无意间瞄了一眼右手边的一间房,脚底下却是领着我朝左走。“小吟!”我一把推开又安,便直冲右边的房间——
“嗄……”
“大人,那里可好……”
“好……嗄,嗄……”
我石化。眼前一小巧白润的翘臀深陷在两条毛茸茸的细腿儿之间,硬是往那狭缝中挤,挤得那两条悬在空中的细腿儿就在我的视线里晃啊晃,荡啊荡。听到声响,苍蝇腿中间抬起一张美艳绝伦的脸蛋,虽身无寸缕,见到我们,却连眉毛都不抬一下,倒是那个躺在案上,曲成西瓜虫状的苍蝇腿大人,羞恼得脸涨成猪肝色,张嘴想骂人,又觉得眼下这四脚朝天的姿势不能充分显出他的威严来,气得呼哧呼哧地直喘气。我夺门而出,靠在墙上惊魂未定。又安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安抚了受惊的苍蝇腿大人,转身出来带上门,嗔怪地点了点我的额头。
“怎么有人花钱来给人上?”我吐吐舌头,后怕地回头瞧一眼那紧闭的房门。
又安笑着拉我离开那里,“权力大的人,平日在属官面前,妻妾面前威风惯了,腻烦了就想要尝尝被驾驭的滋味。你小孩子不懂这些。”
还真是古怪嗜好,我啧啧称奇。这天底下最有权势的人怕是皇帝了吧,成日一呼百应,会不会也有这种想法?我被自己这个可怕的念头吓得一哆嗦,赶紧打住。又安一指楼上一间房,让我自己进去。我小心翼翼地走到门前,先听一下动静。里头传来有气无力的嘤嘤哭泣,的确是小吟的声音。卧在床榻之上的小吟听到开门的声响,使出全身力气坐了起来,见是我,整个人一软,差点要晕过去。
“那个,那个穿的是什么东西?……”我指着小吟身上那件“诡异”的衣服大惊失色。靠,把人包得跟粽子似的直裾衣也能被改成这样?好好的衣裳不钉扣子,只系一根绣花坠珠的腰带。下摆前后都被裁出一道开衩,腰线以上呈V字划过锁骨,领口朝后颈部位拖下去,露出光溜溜的一截背。穿上这衣服决不能轻举妄动,露出来的不是白花花的腿就是粉嫩嫩的臀。我气得一阵头晕目眩,居然把我家好端端的孩子给扮成这幅德行。
“好看不?”又安掩嘴笑。
按说男人这么笑该很恶心,可看又安却完全是另外一种风情,我只好哼哼说,“辛苦腰带君了,身负重任。”
床上的小吟缓过神来,忘了跟我有仇,大哭冲我喊救命。我一见那张梨花带雨的小脸瘦得下巴都尖了,顿时有点母性泛滥——虽然目前用这词不太妥当——冲过去一把将他抱在怀里。小吟在我怀里哭得那叫一个伤心,小肩膀一耸一耸的。
我拎拎那撩人的衣服,把他包包好,赫然发现他的手脚居然被一条红色的绳子扣在一起,我勃然大怒,转过去就冲又安喊,“你把我们家小吟怎么了?”
又安装错愕状,“什么都没干哪,姑娘说的哪儿话。”说到这里,一努嘴,“看看,两天什么东西都没吃,性子倔着呢,一个没看住就要上吊跳楼撞门板,只好给捆上了。趴那儿一直哭到今天,白糟蹋了我一床被褥,这孩子可真能折腾……”
我还没找着词来对他,小吟又哭高出一个调来,我立即断定可怜的小吟怕是被逼良为娼了,顿时气得浑身发抖,“什么都没干他怎么成这样!”
又安环抱起双手,拿眼角扫一眼小吟的身子,“屁股都被打烂了,我想让他出去,客人也不要啊。”
一听这话,小吟的哭声又升一个音调。我给解了绳子,拍着他的后背,哄了两句。他抬起头来,睁着一双泪眼,攥着我的衣服不松手,“救救我,我再也不敢胡闹了……”
看来这几天是给吓得不轻,不过还好,早先挨了一顿板子保了他的清白。我算看出来了,这个又安不好应付,赶紧救了人闪吧。当即唤了小多进来,小吟见到小多又是一通哭,这孩子确实能哭,跟个水库似的。
小吟连在家绝食一共饿了三天,早就没有力气走路了,身上又有伤,我便叫小多背他。又安抱着手看着我们。大厅里稀稀落落站了些客人,其中包括方才那烂月季味儿的男人和苍蝇腿大人,身侧各立两位花容月貌的男子。见小多背着身着“工作服”,哭哭啼啼的小吟下楼,客人们一个个面露惊疑之色。我怕出事,咚咚下了楼来,见到女儿装扮的我,探出头来看热闹的人就更多了。我走了两步,想想不对头,三步并作两步奔回去,问又安,“你怎么不问我要赎金?”
又安笑,故意扬起嗓子冲着楼下说道,“我知道你是司马灮家的小妾,不怕要不回来钱。”
这下楼下炸了锅一般,我顿觉背脊发凉,完了,司马家几辈子的脸今日就算是丢光了。不过,谁叫那大水缸始乱终弃,活该。于是,一溜烟穿过大堂,在众人的指指点点下冲出门去,追上小多他们。
连夜赶回家,小吟在马车上就枕在我腿上睡着了。到了家,司马还是没回来,我当他做贼心虚,不敢回来见我。眼下小吟对他还心有余悸,路上还担心司马把他再送回去,听说他不在家,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小吟被背回我的房间,翡翠绿珠见我真把他给救回来了,虽然心里不太高兴,但还是帮着给收拾了被褥,铺了床。
“慢点,慢点吃,噎着!”见小吟饿得狼吞虎咽,我担心地抢过了碗,“饿了三天,怎么能这么猛吃?!会死人的!”小吟舔舔嘴唇,依然馋馋地瞄我手里的饭碗。我的确是爱心泛滥,怎么看他都觉得象我们家可乐,当下宠溺地捏捏他的鼻子,一口口喂给他吃。绿珠不乐意地哼一声,扭身走开了。可乐是老妈养的小狗,雪白的身子,粉粉的小爪,懒得成精,我不在家的日子,老妈就指着它活。这两年里地位明显上升,悍然同我平起平坐。我亲它两口,它爱理不理,不乐意的时候还咬我。
我一边喂小吟吃饭,一边回忆着那些美好的日子。心中不由得感慨,为什么以前总是抱怨自己的生活呢,原来我一直是那么幸福。为什么到现在才发觉?哎。
过了几日,司马才回来。他就象是完全不知道小吟的事情似的,只是催促我同他搬入城中去。老夫人爱清净,依然住在这里。我没什么东西可收拾,换了司马从城里带回来的华丽衣裳就领着翡翠绿珠小吟爬上了车。司马伸手把我从车上拖出来,丢进自己的那辆马车。
“商商,你多大了。”在车轱辘吱吱呀呀的声响中,司马突然问。
“二……”我转念一想,急忙改口,“过了年十四了。”问女孩子的年纪,忒没礼貌的家伙。
的确,转眼又到了一年的尾巴,快过年了,空气里弥漫着属于新年的喜庆味道。我趴在窗边,深吸了一口气,去年的这个时候同哥哥在一起,那个时候真幸福,觉得就算一辈子留在这里也无所谓——
“商商你有人家了吗?”
“没有。”被打断了回忆,我没好气。今天这大水缸很啰嗦,反常,不是好兆头。我开始警惕起来。然而,接下来的一路他却再没问什么。
司马在城里的宅子也位于宣平门附近。我刚下马车就见大门口排满了华丽的马车,车水马龙——
“这是干嘛?咱们家要开戏院是怎么的?”我口无遮拦。
司马牵起我的手往里走,“大家都闻讯来看你。”
“看我?”我一头雾水,断定司马这家伙胡说八道,这长安城里我一个人都不认识。
“哟,这不是闯进涫云轩救人的女中豪杰嘛!”人未见,先闻到一股烂月季味儿。我心下一惊,眼前更闪出许多似曾相识以及完全不认识的脸孔。那个是——又安?我揉揉眼睛,怕自己眼花了。他完全跟那晚不一样了,卸了妆也是个看着挺俊朗的男人。难不成要债要到这里来了?!
又安笑着点了点我的脑门,“你当自己真本事啊,要不是司马交代过,你连一只苍蝇都带不出涫云轩。”司马在一旁望一眼又安,怪他多嘴似的。
“那你把小吟弄那里做什么?”我吼身边的司马,觉得自己被戏弄了。
“怕他再惹是生非,”司马脸不红心不跳,丝毫没觉得自己理亏,“那孩子也该收收性子了,更何况若不演这一出,他哪能诚心跟你?也不知你看中他什么。”司马无奈摇头。
“我就看中他死心眼。”我振振有辞。
“那是对司马死心塌地。”又安笑。
“我知道,可等他哪天接受了我,也一样会对我死心塌地。我宁愿花力气去赢得他的信任,他比那些见风使舵的人靠得住。”
“司马,你哪里弄来这么一个小姑娘。”又安细长的手指捏我的鼻子——把我当他家可乐了么?司马瞥那白腻的手一眼,又安饶有深意地又望回去,那手倒是立即缩回去了。当着我的面调情啊,哎,叹息,摇摇脑袋,假装没看见,横竖也不关我的事。
“司马兄!”眼前涌来一群穿官服的人。
“老师!”涌来另一群书生打扮的儒生。
“司马兄纳妾怎么都不请喝酒?!这位就是么,果然与众不同,才貌绝世啊。哈哈哈!”
“司马老弟!”说话的人身着黑色朝服,前呼后拥地过来了。
耶?这不是苍蝇腿儿大人?!呀,官儿挺大,排场也挺大的呀。又安冲我飘过来一眼,满眼揶揄,我俩同时会心一笑,先退到一边,叽叽咕咕聊得甚是开心。我同又安大有相见恨晚之意,这京城里的八卦新闻没有他不知道的。我们凑在一处刚刚讨论到后宫盛传皇帝没生育能力的问题,我当即义正言辞地告知那绝对是诽谤,忽闻不远处的司马唤我过去。
“那是太史令大人。”又安笑着嘱咐我,“小心应付,你家官人得罪不起。”
我点头,领导自然要小心应酬,要是把司马的饭碗给砸了,我也没得混。走了一步,又退回来,掩嘴悄声问,“他也去你那里?”又安笑得花枝乱颤,连连摇头。我放了心,端起满脸的“职业微笑”款步走了过去。
我这人天生有点人来疯,被众星捧月地这么一奉承,脑子就晕乎乎的,自我感觉特别好。众人难得见如此作风大胆的小妾,居然跟着丈夫一起寒暄招呼客人,就不时说笑起哄,愣是把这顿升迁的宴席闹得象结婚的喜宴。
“司马家的夏商商现在是京城的红人了。”又安抽空在我耳边轻声笑言。
嗯,嗯,我知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大家真给我面子,拐弯抹角过来一探我的真面目。没想到,我夏商商在长安的社交界靠丑闻混出名了——闯到gay bar里抢人,不是一般女人做得出来的,在我们那个年代里,也是要上头条的。
帮着司马招呼客人,忙活了一圈,突然意识到一个严重问题:我这个小妾的身份俨然成了板上钉钉的事实了——
“司马灮!!你把小吟弄到涫云轩是不是一箭射了一群雕!!!” 我低吼。我家“官人”在一旁装高深莫测状。该说的话说一半,不该说的半句不言是人家的风格。
咳,咳,内伤。早晚被他卖了都不知道。遇人不淑,一失足成千古恨啊……
似是故人来
“哟,这不是用功好学的夏商商吗!”
一抹夏日里清新的绿,由远至近,隔着数丈那股击倒人的烂月季味儿窜入我的鼻子,我摇晃了两下,抓住司马的衣袖,站稳了脚跟。
“哟,这不是长的委婉的公孙苒嘛!”我也满脸堆笑,做好战斗准备。
“怎么很久没见你来太学查阅典籍了?”
“听又安说您也许久没去云涫轩了,改吃素了?”我说完,睨一眼身旁的司马——上梁不正下梁歪,什么老师教出的什么学生!
“公孙,我为朋友接风洗尘,一起去吧。”身旁的司马终于开口了。
“恭敬不如从命,多谢老师。”公孙苒恢复书生礼貌样。面冠如玉,大热的天,脸上依旧很光滑,一滴汗都没有,一点油都不冒——一张欠扁的脸,碍眼的绿。
“蹭饭的。”我掩住鼻。
“商商。”司马瞪了我一眼,我不乐意的撇了撇嘴作罢。虽然看不惯这个走路妙曼,熏得满身烂月季味儿的公孙苒,可他有一样好,无论怎么说他,他都不记仇。前往醉竹轩的路上,我依旧和公孙苒有一句没一句地斗嘴。
夏天的风热热地拂过脸庞,穿过耳际,这是我在这里度过的第二个夏天,十四岁,豆蔻年华,我逐渐放缓生活的脚步,学着去欣赏四季的美丽。跟着司马,我学会了烹茶,学会了弹筝。虽然偶尔还是情不自禁地想起距离两千年的爸妈,但眼下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今天去为拊离接风。远远的就看到打扮利落的拊离,腰间挎着一把长柄弯刀,刀柄上镶着一枚璀绿的宝石,映着他那双绿眸,分外引人注目。司马领着我们正要过去,我的目光却在另一个方位瞬间发亮,提起裙摆就冲上前去——
“小青,小青!!”我得意忘形,不顾大街上诧异的目光,一头扑进小青的怀中,给了他一个同这天气一样温度的拥抱。自从上回分别,就断了消息,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他了。现在的小青虽然衣着朴素,可是干净的脸庞英俊刚毅,明亮的黑眸闪闪发亮,宽大的手掌中握着缰绳,身后跟一匹脏兮兮的高头大马。
“你是?……”小青叫我吓得话都说不利索,连忙闪身让开。
“我是小白呀,小白……我们一起来京城的,你不记得了?”我有些难过小青居然认不出我来,却忘了我现在的女儿装。
“小白?你……原来你是姑娘家,难怪,难怪你……”小青用吃惊的眼神望着我。
“你好吗?找到母亲了吗?”我抓着小青的手臂摇晃,却见小青干净的脸颊上泛起红。
“我很好,我现在和母亲姐姐们在一起,我去找过你好几次,可是没有人认识你。”小青脸上终于露出了些许喜悦。我暗想,怕是被司马家的仆人当成是我哥派去的探子了,更何况现在同司马住的地方都只知道我叫夏商商。
“现在遇到就好,那边有我的朋友,我带你去见见认识认识。”我拉起他,小青乖乖的跟在我的身后。
“小青,这是我的朋友亚克西。”
“不是亚克西,” 拊离不满的纠正,“叫我拊离就可以了。”
“这是司马,那个娘娘腔叫公孙苒,这是我的好兄弟,郑青。”我介绍着大家认识,也看到公孙苒见到小青一瞬间凝住的眼神。
小青听到这里,接口说,“我如今随母姓,姓卫。”
“哦,那就是卫……卫……”我突然噎住,什么?!卫——青?!!
司马瞥见我身子一晃,急忙把我扶住,我竟没瞧见他从刚才起就不悦的神色,只听到他淡淡地叮嘱,“太阳底下走太久了,进去坐……”
这时候压根听不进去司马在耳边噜苏什么,没等他说完一甩手用力把他推开,几步冲回小青的面前,小心翼翼地问:“小青你现在在做什么?”别高兴太早,确认一下身份先。
“我如今在建章宫中当差。”小青露出憨厚的笑脸。
怪我历史课没念好,一时辨不出,便索性问,“你姐姐是叫卫子夫吗?”
小青愣了好一会儿才点点头,“是,姐姐子夫被选入宫中,小白你怎么……”
“姐姐……子夫……”我差点儿咬到自己的舌头,大名鼎鼎的西汉大将军,抗击匈奴的大英雄就站在我的面前!上帝呀,我攀到高枝了,祖宗显灵啊,哈哈哈……
“大(将军),不是……皇(上的小舅子)……不是……小青……”我激动得语无伦次,搓着双手,两眼频频发射镭射光。
“夏商商,你的伶牙俐齿哪去了,咬舌头了?”这个讨厌的公孙苒,现在不与他计较。我挽着小青的胳膊,一脸关切:
“小青,过的好不好?”皇帝老头子一定很喜欢他。
“小青,你姐姐对你好吗?”卫子夫该怀孕了吧。
“小青,你有没有练武?”以后你可是大将军,要有武艺。
“小青,我请你吃饭……大家一起进去呀……”我抢过司马的钱袋,把小青的缰绳丢给他。怎么能让大将军自己牵马呢,真是。“小青,热不热啊,擦擦汗……”
点了一桌子的好菜,觥筹交错,推杯换盏,听拊离讲西域的新鲜事。小青有很讨人喜的宽厚性格,连不爱与生人交往的拊离都同他一见如故。我坐在一旁打我的如意小算盘:让小青认我当个干妹妹,不是,干弟弟,到时候我就成高干家属了,哈哈哈……
公孙苒端起酒壶给小青空了的酒杯里倒上美酒,宽大的衣袖扫过小青宽厚的手背。那烂月季的味儿小青一定也察觉了,只是他并不像我那么讨厌那味道,还温良地冲公孙苒笑着表示感谢。公孙一怔,随即那一双桃花眼就散发出诱惑的讯息——
“娘娘腔,这是我的客人,不要你献殷勤!”我劈手挡开桃花眼射出的电流,这个娘娘腔不会真看上我家小青了吧,人家卫大将军可是要娶公主的。
“卫兄,你刚刚那匹可是好马。” 拊离扫了我和公孙两人一眼,转移了话题。
“这是我刚从边外带回来的,只是没有人说是好马。”
“卫兄,这匹马日行千里,前脖部位流出的汗呈血色,是不是。”
“拊兄怎知。”小青一脸好奇的看着拊离想知道答案。
“不就是汗……”看了眼拊离,我咽下了后面要说的话。谨记,女子无才便是德。低下头继续打我的小算盘:以后让小青领我去皇宫里瞅瞅去,我还没见过真正的皇帝,对了,这样我就能见到大名鼎鼎的东方朔了,没准儿回去的事还有希望。越想越乐,拧拧自己的大腿——不是梦,不是梦!哈哈!
“这可是塞外的汗血宝马,马中的极品。” 拊离感叹一声,小青喜不自禁的露出雪白的八颗牙。
“小青,尝尝这个。”我夹起一块牛肉直接送到他的嘴里,我家小青真是越看越顺眼,比大水缸还要顺眼——哎,大水缸人呢?去厕所了?不管他。我转身又给小青夹菜倒酒,殷勤得让小青都不自在了,直偷偷打量我。“小青,你以后发达了可不能忘了我。”我腻腻歪歪的样子惹来对面公孙苒一脸毛骨悚然的夸张表情——“蹭饭的不要让我看到你的脸!”我直接把筷子摔过去。
美酒佳肴,大家继续海阔天空,小青与拊离公孙苒非常投缘,俨然已经成了朋友。酒足饭饱,一行人准备起身离开。“怎么不见司马。” 拊离的话才让大家发现司马似乎没有在这个饭局出现过。
“有人回去要麻烦了。”公孙苒扫一眼我紧吊着小青的双手。
我懒的理会公孙,那大水缸才管不到我呢。我和他从来井水不犯河水。大热的天,这大水缸也不知道一个人溜达到哪里去了,也不来送送我家小青,没礼貌!!
“我的马呢?”忽闻小青惊呼。
酒楼外栓马的地方,那匹看似丑陋却金贵无比的汗血宝马不见了!!
弄丢了献给皇帝的宝马是杀头的罪,一时间谁都说不出话来。“大家分头去寻!”拊离一吼,大家才回过神来,兵分三路,穿梭在京城的大街小巷。繁华热闹的街市,有卖杂货的,卖水果的,店铺招揽生意的,牵骆驼的,牵羊的,牵驴的,牵马的,就是没有看到小青的那匹汗血宝马。汗水不停的从我的额头渗出滑落,发丝被汗水浸湿贴在脖子上很不舒服。我努力的跟上小青的步伐,懊恼没有手机,不知道拊离和公孙找的怎么样了……
“小青!小青……”
小青回过头来,见我满脸通红,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才想起来我是个病秧子。他左右看了一眼,发现街角有一处凉茶铺,便指着那里对我说,“小白,你去那里坐着,我自己去找。”
我摆摆手,“等我喘口气就没事了,我没那么娇贵。”都怪这身子骨不争气,歇了一会儿,一抬头见小青两眼发直,失魂落魄的样子,心里不由得一紧,于是怯怯地问,“小青,如果找不到那马,会怎么样?”
小青一怔,而后咬住自己的嘴唇,缓缓地摇了摇头。事情真的不妙。我不由自责,好好的我干嘛非要拉他去吃饭,小青若是因为我这个“扫把星”当不成大将军可怎么办?
“小白,我是不是太笨了,这点小事都做不成。”小青说完就转向另一边,眼角的湿润我看见了。
“才不是!”我拎了拎湿透的衣服,直起腰来,“我们继续去找,一定能找到。”
“看来大家都没有收获。”拊离的声音在我们耳边响起,小青连忙收起难过的表情,不多一会儿一样空手而归的公孙也同我们会合了。
大家都满头大汗,就一起到凉茶铺坐了一会儿,小青给大家行了一个礼,说道,“辛苦你们了,大家也都累了,还是我自己去找吧,谢谢大家了。”
看到小青那个样子,我死活也不能一走了之,转头去看拊离,他凝思想了一会儿,“会不会是……”——
“卫兄,那可是你的马?”顺着公孙苒手指的方向,我们看到了一匹褐色的高头大马,不似小青牵的时候泥土满身,褐色的鬃毛在阳光的照耀下色泽饱满。牵马的人随手把缰绳丢给了酒肆的小二便走入了店中。那不是……
耳边响过金属清脆凛冽的声音,身旁的小青拔过拊离腰间的弯刀就冲上前去。拊离同公孙苒对视一眼,同时大呼,“坏了!”
我的血液迅速倒流,急昏了头了的小青没认出那个人来,我的身子下意识地一颤,顿觉天旋地转——“住手!小青!那是司马!”我尖锐的嗓音撕裂了夏日令人窒息的酷热……
在水一方
“我叫你装斯文败类!我叫你装手无缚鸡之力!”我如河东狮吼,抓起书架上的一捆竹简就砸过去,司马灵巧地闪身避开,我气得浑身发抖,抓起一捆再砸。
居然用一只玉石的茶杯就接住了小青劈过去的一刀,这是文弱书生干的事儿么?!经典的电视剧都是要身负重伤,奄奄一息的。好好的读书人,去学人家练什么武?!
回头想想当时那场景可是命悬一线,事后公孙苒一再唾沫横飞地形容我是怎么腿一软就跌在大马路上的。懊恼!太懊恼了!司马躲过那些竹简,等我砸得没力气了,才唤人进来收拾被我砸得七零八落的书房。
“气消了。”他走过来,按住我的肩膀,“我不是安然无恙么。”
我抬起头来,瞪着他,“谁管你死不死!”
他淡淡地一笑,手指滑过我的手臂,把我的手牵住,“走,我送你一样东西。”说着话,把我拉到庭院中。小吟喜滋滋地抱着一团毛茸茸的东西从外面进来。
小狗?我扭头望向身后的司马。
“公子找了好久才找到跟您说的那只一模一样的狗。”小吟虽说跟了我,心还是向着司马。
我瞪一眼这个吃里扒外的小白眼狼。“我不要小狗,我有小吟就够了。”我故意走上前去,用力地扭小白眼狼的耳朵,痛得小吟怪叫。
司马没料到我如此干脆地拒绝了他的好意,脸上讪讪的,难掩失落。我摸了摸小狗的脑袋,自言自语,“我家可乐谁也替代不了。”
“你还是想回去?”司马把声线压得很低。
“如果能回去当然想回去。”我叹了一口气。
司马冷冷地哼了一声,转身回屋去了。小吟把视线从司马的背影收回来,“公子真的花了好大的力气才找到这只狗的。”
我瞄一眼那只显然比我家可乐要名贵很多的小狗,“那留着吧,就叫雪碧。”
“这是条公狗啊。”小吟不满我如此轻慢这条珍贵的小狗。
我白他一眼,“公狗就不能叫雪碧了?切!”
结果还没到晚上,我就跟雪碧玩到一块儿去了。吃过晚饭,同司马坐在露天里乘凉,雪碧就在我的腿边穿过来穿过去,我一把将它抱起来,亲亲它的小鼻子,“乖雪碧,让妈咪亲一下。”雪碧就舔一下我的脸。
司马在一旁望着我们,“我以为你不喜欢它。”
“喜欢啊,但是雪碧就是雪碧,代替不了可乐。”我说完,把好动的雪碧放在地上,它一溜烟奔到池塘边自己玩去了。我从几上拿起一瓣香瓜递给他,随口问道,“白天的时候怎么自己走了?”
司马的脸上有些不自然,咬了一口香瓜不作声,我也懒得追究,自己拿起一瓣来一起吃。荷塘中清雅的香气随着晚风徐徐飘入鼻中,芳香宜人。萤火虫撅着绿色的小屁股在身边忽隐忽现。我叹一声,从来没发现夏日的夜晚也可以如此迷人而浪漫。
“商商,你象现在这么大的时候在做什么?”司马饮一口香茗,问道。
我笑,“好惨哦,十四岁上初三,每晚熬夜,拼命念书,准备考重点高中。”我停了停不禁感慨,“其实我也很爱这里,我遇到这么多的好人,小青,拊离,公孙——虽然他嘴巴坏了点——小吟,小多,还有司马你,嗯,还有,还有……哥哥……”我被那个字眼给刺到了,郡瑜是好人么,我真的不知道,可他对我是那么好。
气氛有些凝滞。
左手突然被司马温热的掌心握住,“你说要弹给我听的那首曲子呢?”他问道。
我脸上的阴霾立即一扫而空,对了,那首曲子,我偷偷练习了好久,就为了让这个大水缸大吃一惊,对我刮目相看。此时赶紧唤小吟抱来筝,坐坐正,调好音,轻拨弄琴弦。低沉婉转的琴音便从指尖飞散到池塘的水面之上:
绿草苍苍
白雾茫茫
有位佳人
在水一方
绿草萋萋
白雾迷离
有位佳人
靠水而居
我愿逆流而上
依偎在他身旁
无奈前有险滩
道路又远又长
我愿顺流而下
找寻他的方向
却见依悉彷佛
他在水的中央
……
一曲终了,身旁的司马果然神思恍惚,远眺池塘中若有所失。我推了推他,一脸讨赏相,“司马哥哥,我弹得好不好?”
司马一笑,“弹得好,唱得也好,只是这词怕不是商商你自己改的,对不对?”
切,就是看不起我。被他看穿,我悻悻地歪过头去。司马伸出一只手在弦上轻拨了两下,就将我练了一个月的曲子给奏了出来。我大惊失色,这大水缸是不是人?听一遍就记得住谱子?
“是这样么?”他浅笑,迷离的眼神在月光下柔柔地将我笼住,我点头,他便接下去说,“你再唱一遍给我听。”说完,他就开始弹那首在水一方。同样的旋律在他的双手下却完全变了味道,滑过耳际的每一个音符都留下一个小小的惊颤,它们汇集起来,让我不敢深呼吸,怕心底的那股痛也会随之翻涌上来。我只好将目光投向不远处的荷塘,水面漾开一圈圈泛着银色的水纹,塘上的花香也愈加浓郁了,应和着曲中的悲伤。我生怕惊扰了这绝妙的琴声,只敢轻声随着曲子哼——
那在水一方的佳人啊,为什么偏寻不着你的踪迹?……
“商商?”
“嗯?”
“困了么?”
我摇了摇头,一时还不想离开这美丽的荷塘边。荷塘里偶尔传来的蛙叫衬着这月夜更加静谧。又坐了一会儿,我真的有了一些倦意,司马便伸长手臂,轻轻将我揽住了。这一刻,连月光也变得旖旎起来,我闭上眼睛,让自己什么都不去想。
“公子,外面来了一个叫卫青的人找您。”小多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吓得我心惊肉跳,慌忙从司马身边逃开。小多瞄一眼我们,一副心知肚明的表情。我转念想,又没做什么亏心事,慌什么,心中不由懊悔。无意间撞见司马若有似无的微笑,我一惊,忙扭头装没看见。
这么深更半夜的,小青来做什么?我望一眼司马,他也不明白,于是便让小多带人进来。不一会儿,高大俊朗的小青出现在我们面前。我还没开口,小青就冲司马行了一个大礼,“卫青来同司马大人负荆请罪,白天的事,卫青太过鲁莽……”
话还没说完,就被我多嘴多舌地拦下来,“不用道歉,小青,”让大将军低头认错,当不起,折寿啊,我回头望一眼司马,“都怪他自己,不声不响牵着你的马跑了,不关小青你的事。”哎,三更半夜跑过来认错,真是个实诚的孩子。
“小白,对不起,差点伤了你叔叔……”小青一脸愧疚地说道。
叔叔?我挠挠头,不明白。回头再看司马——哎呀,大水缸脸色难看。对了,那时候是我信口开河说司马是我远方叔叔来着。我终于想起了始作俑者还是我自己。
“那个,那个……”我打着哈哈,正在思量怎么解释这误会的时候,不小心瞥到司马要杀人的眼色,吓得我一哆嗦,赶紧拉住小青到一边。
“小白,我们这样被你叔叔看到不好。”小青红着脸叮嘱我起来。
“怎样了?”我莫名奇妙的反问,手还抓着他不放。
小青瞄一眼我们牵在一处的双手,结结巴巴的说,“小白,我,我有些事想同你叔叔说,你,你先……”
我听出他是想让我回避,什么时候开始这两个人有秘密要背着我说了。我一头雾水地绕去厨房找点吃的来给大家当夜宵,正撞上抱着雪碧去找我的小吟,我便把一盘子蜜瓜叫他先拿过去。
厨子都睡了,我在厨房自己煮了一些甜汤端了过去,走到半路,突然看到小青紧咬着下唇从里头匆匆地走出来。见到我,他蓦地呆住,脸上随即涌上一股难以掩饰的难堪与痛苦。我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他一眨不眨地注视着我,就好像要把我的样子给吸入瞳中。我一惊,那怎么如诀别的目光一般——
“小青,你怎么了,过来吃点东……”
我还没说完,他一低头就从我的身边飞快地走开了。我端着一大盆甜汤,放也没处放,追也追不上,正踌躇间,只听庭院内传来小吟忿忿不平的声音:
“走了好!”
“小吟住嘴!”司马已经看到了院门外的我,立即喝住了小吟。
“你们对小青做了什么?!!”我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断定同这两个人有关。
司马脸上的表情也很难看,冷冷地说,“他同我这叔叔提亲来了。”
我脑子一时没转过弯来,小吟在一旁嘀咕,“就他还想跟我们家攀亲!”
我终于明白过来,不明究里的小青真把我当成了女儿家。我已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心里一急,大声吼道,“你们用什么理由拒绝了他?!!”
“实话实说啊,您就算真是我们司马家的小姐也不能嫁给那种出身的人!”小吟又嘀咕,“更何况,您现在可是我们公子的……”
“啪”的一声碎响,手里的陶碗摔得碎片横飞,汤汁四溅。我出离愤怒,一巴掌打在小吟的脸上。“出身?!你忘了自己是从哪来的?谁给你的权利去轻视别人的出身?”我心里一阵疼,怪不得小青走时是那副样子。小吟傻住了,睁着一双乌黑的美目看着我。我话音刚落,眼泪就从他大大的眼睛里溢出来。“你知道痛了?你知道被人指着鼻子骂出身低贱有多难受了?”我余怒未消,“为什么要那么说小青?!!”
司马知道我一向疼小吟,今天居然出手打他,一定是被气糊涂了,于是在一旁说道,“好了,都回去睡觉吧,明日再说。”
我转向他,尖利的眼神刺得他也一凛。“司马灮,把人伤成这样你还睡得着?”我冷冷地打量他,小吟是个不懂事的孩子,这件事里必然少不了他的纵容,“你现在就去给小青道歉!”
司马一怔,眼底掠过一丝波动,面对我盛怒的模样,他选择了沉默。小吟一听,在一旁替司马打抱不平,“凭什么让我们公子去跟他道歉?”
见司马也不言语,我知道连他也这么想,气得我头晕目眩,一狠心说道,“司马灮,你现在看不起他,今后你连替我们小青提鞋都不配!”我扭头就走。
“夏商商!”我被司马拽住。他脸色发青,嘴唇绷成一条直线,一字一句地问道,“你,究竟是,贪慕权贵还是,真的喜欢他?”
“我就贪慕权贵了怎么样?!”我甩开他,奋力地朝外跑去。
原来他还记得,记得那晚在天禄阁我同他提起的名字。如果他知道小青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得罪未来的将军?以他的聪明,明明有很多理由来拒绝小青的提议,为什么要用最拙劣,最伤人的那一个?
我跑得胸口疼痛,只好放慢了脚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小青,他不再是我念不好的历史课本上寥寥文字勾勒出的幻影,没有他,我怎么能够熬过一路的艰辛,没有他,我也许早就死了。我忘不了每一个雨夜他用身躯为我遮住风雨,每一碗米粥他都让我喝第一口。那些穷苦的日子,那些相依为命的日子凝成的情意不是锦衣玉食的那些人能够理解的。是的,说到底,我跟小青一样是草根,是平民。如果我不是落入这个身体,落入一个富贵人家——想到这里,我猛地停住了脚步——如果我不是落入这个身体,司马他还会待我如此吗?
“这三更半夜你要去哪里寻他!”司马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泪流满面,他的脸庞在月光下变得有些陌生。他不可信,连郡瑜都不能够相信,我如何能够信任这个人?!这个世界上有权有势的人都不可信!从古至今都是这样!
司马发觉我眼底的温度在迅速下降,在彻底凝固成冰之前,他一把攥住了我的手臂,言语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若是他对你当真那么重要,我明日带小吟去赔罪就是。”
我身子不由得一晃,他凝视着我,清冷的月光在他的肩头留下了一片银色的影。小吟跟着过来,两只眼睛哭得跟胡桃似的。雪碧奔至我的脚下,探出小爪子扒拉我的腿。我不应声,司马就不松手,我的胳膊被他攥得血液凝滞,生疼生疼的。我吃不住痛,眼泪便要落,只好咬牙低声骂——
“放手,我这胳膊又不是塑料的,你要卸下来是怎么的?!”
司马松了一口气,小吟破涕为笑,我弯腰抱起雪碧,对着它圆溜溜的眼睛别有用心地说,“雪碧,不要被这些势利眼的人带坏了,走,我们回去睡觉。”走了两步,一回头,见小吟还在原地满脸小心地望着我,便喝道,“怎么,想陪他睡是不是?!你这个吃里扒外的……”
口里还没骂完,小吟就忙不迭地跟上来了,我拎起他的耳朵,“我叫你再跟他狼狈为奸,不学好……”拐了一个弯,估摸着司马看不到了,我松了手,摸摸小吟光溜溜的脸蛋,“打疼了吗?”小吟被我一问,委屈的眼泪珠子就落下一串来。“以后不许再看不起人,知道么,不管对谁都不许那样!”小吟连连点头。
我把雪碧递给他,“抱着你弟,回家!”
冰释前嫌
我跳下了马车,雪碧屁颠颠地也跟下来,抢在我前面拿爪子去挠那木门。这里是城北的住宅区,闾阎扑地。几近正午,空气里飘散的炊烟里漂浮着饭菜的香味。日头已经很高了,面前这户人家却门窗紧闭。我正要前去敲门,门却开了,从里头晃出一个熟悉的人影,打着哈欠,疲倦地伸了一个懒腰。我打了个哆嗦,死对头!——
“公孙苒!!你怎么在这里!!”我拨开他,旋风般冲进了屋子。这个死娘娘腔把我家小青怎么了?!小青面朝里躺在床上,我都不敢仔细去看那凌乱的被褥,不顾一切爬上床去把他翻过身来。小青被我吵醒了,揉了两下眼睛才看清了我,“小白……”他的眼睛还是红的,我的心猛地一沉——
一眼瞥见灶台上的擀面杖,扑过去抓住,朝那个满身烂月季味儿的公孙苒就要砍。小青反应快,从床上跳起来,拦腰将我抱住,公孙苒吓得脸都白了,眼看着那擀面杖把距他脑门一公分的架子上的陶碗砸得粉碎。
“你个死娘娘腔,你敢动我们家小青!!”我一挥手,那擀面杖就贴着公孙苒的耳朵飞了出去。
“小白,你误会了。”小青放了我,去搀扶吓得跌坐在地上的公孙苒。我一见,恨不得嚎啕大哭。我家小青好端端的人,被这个死娘娘腔给带坏了啦!
“给我消失!”我指着公孙苒叫嚣,“以后我家小青身边十公里范围内别让我看到你!”
公孙苒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原来这死娘娘腔比小青还高出一些,我暗暗吃惊。“夏商商,你别欺人太甚!”他擦擦脑门吓出的冷汗。
“我就欺负你怎么样?”小心说话,回头叫司马让你毕不了业。
“我是说你别再欺负他了!”公孙苒指着身边的小青冲我吼道。此言一出,不仅是我,连小青都一惊。“你一个人跑到这里来算什么?不仅伤了他,还伤了老师!夏商商,你别太无法无天了!”
我气得嘴唇直哆嗦,“你,你……你懂个屁……”转过头去看小青,见小青一脸受伤的表情望着我,就觉那股滚烫的气在胸口搅动,“死娘娘腔,你挑拨离间!你跟小青说过什么?!”我百口莫辩,看到小青扶着公孙苒还不撒手,我顿觉孤立无援,心中一凉,鼻中不由得发酸。
“小白……”小青见我难过,心就要软,被公孙苒一把拽住,拿眼示意门外。司马这时候恰好从门口走进来,身后跟着捧着礼盒的小吟。一屋子人全杵在不大的房子里,只听得我一个人轻微的抽泣……
公孙苒被司马领走了,小吟蹲在门外跟雪碧玩,剩下我坐在小青面前把司马带来的那些礼物一盒盒打开,“小青,你尝尝看这些好不好吃。”小青一把按住了我的手,低着脸说,“小白你怎么不告诉我实情,昨晚真对不住司马大人。”
我哭笑不得,惹得小青莫名其妙。我挑了一块甜酥塞进他的嘴里,“你别听那个公孙苒胡说八道,他存着私心。”
“私心?”小青咽下了甜酥问道。
我低眼瞥那乱糟糟的床铺,装模作样地问,“小青,昨天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淳朴的小青不明白我葫芦里卖什么药,如实告诉我,“我从你家出来,在路上就遇到公孙大哥,他好心送我回来……”
我一听就急了,“你自己不会走,干嘛让他送?”
小青被我一骂,连忙辩解,“我,我那个时候……其实……我在酒肆……喝,喝多了……”
他结结巴巴说完,脸涨得通红,我咬牙忍住,略过这节,“后来呢?”
“后来?后来就回来了……”小青奇怪地望着我。
他的眼神怪无辜的,我再瞥那被窝,有点不敢往下问。而且就算问了,醉酒的小青八成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我上上下下地打量他,把小青看得心里毛毛的,手脚不知往哪里放。我暗想,如果有什么事,早上从床上爬起来的时候应该没那么身手矫健吧。虽然觉得没什么大问题,可我这心里还是七上八下的。
“以后离他远点,他不是好人!”我愤愤说完,又语重心长地叮嘱,“就你最好骗,你以后要当大将军,不要什么人都相信!而且你是要娶公主的,别跟他们混在一起!”乖乖,教导起大将军来了,自己都觉得自己得瑟得厉害。不过面前的小青同我脑海里零零散散的那些文字勾勒起来的英雄完全无法重合,我实在放心不下太过纯良的小青。
小青瞪圆了眼睛望着我,我还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将军?公主?”小青重复那两个词,然后大笑,“小白,你比算命先生还会说。”
“我……”我好不容易把即将冲出口的话给生吞回去,“算了算了,你好好干你的活儿吧。”泄露天机听说会遭天谴,我怕死。怪不得说卫青是汉代最有军事才能而且是运气最好的将军,这种心地善良的傻小子最受老天爷眷顾,一点心机都没有,真让人给捏一把汗。
“小白,我不要公主,有你就够了……”
吖?刚说是傻小子,原来一点都不傻。这话听得人心里酥酥的,痒痒的,麻麻的。那一道灼热的目光落在我的脸上,逼得我慌忙扭开头去,即便故作镇静,却无奈加速的心跳不受控制。不行,赶紧走,留在这里,要出事。我慌忙唤小吟进来。
“小白,我们还是朋友吧。”小青叫住我,想拖我的手,又缩回去了。我鼓起勇气望向他的眼睛。小青坦率地一笑,露出白白的牙齿,只是眼角爬着极不和谐的艰涩。我努力装出轻松的表情,点头应一声。
我走了两步,忍不住回头,正撞上小青被痛苦淹没的双眼。他见我回头,向前踉跄了半步,用力咬住了自己的嘴唇,挣得额头的青筋跳起。我呆住,公孙苒说得没错,我来这里只会给他带来伤害。我的小青还不是那个叱咤风云的英雄,年少的心总是太过柔软,经不起遗憾。而我,虽寄生于这豆蔻年华的身体中,却早已远离了那些青葱岁月……
回家的路上,马车摇摇晃晃,颠得人昏昏欲睡。小吟抱着雪碧打瞌睡,我独自望着车外的街市,熙熙攘攘的人群夹杂着南腔北调。我蜷起身,环抱膝盖,思绪飞得很远,很远,停驻在两千年后的某一天——
记忆中,那人也是个傻小子,同学们眼中不起眼的青蛙王子。我们在孩子的年龄偷偷相爱,做尽了所有孩子会做的傻事。如今的我几乎已经忘了我们是怎样分的手,留在脑海里的只是所有那些甜蜜和心悸。当爱过的人越来越远,那张脸越来越模糊,最终反而不知怀念的究竟是那个人,还是那些回忆。即使当那个人再次站在面前,或许,也没有足够的勇气再去接受了。生活现实得残酷,爱过恨过终究会埋葬在时间的沙漠中无处找寻,只在指尖留下几颗苍白的沙砾……
我摇摇头,把那些杂念从脑中驱散。我也已不再是那个傻气的孩子,我学会了面对现实,投机取巧,让自己少一点磕磕绊绊——
“停车。”我招呼着车夫,转身摇醒了小吟。“口水擦擦,”我丢过去手绢给他,漂亮娃娃就连流哈喇子都那么可爱,小吟呜咽了一声,又长又密的睫毛交错粘在一起,睁了好几次才终于睁开了惺忪的双眼。“哪里能弄到冰块和牛奶?”我捏他的粉脸蛋,让他赶紧清醒过来。这里很少有人喝牛奶,这个时候想要完全不知道去哪里买。
冰在这个年头是很稀奇的东西,都是冬天大寒时人们采来,储藏在山阴处。《诗经?七月》中说:“二之日凿冰冲冲,三之日纳于凌阴。”“凌阴”就是指山阴处的藏冰地窖。幸好在长安城里混了一帮狐朋狗友,我从又安那里要来了一大块冰,顺手牵羊又拿走了一小袋红豆。一路快马加鞭,经过市场的时候跟一个塞外来的生意人买了一些牛奶,等到了家,冰已经开始化了。我让翡翠拿出冬衣把冰裹住,自己就跑到厨房里忙活开了。牛奶煮开,等它慢慢凉。我在一旁把红小豆洗净后放入锅中,加入冷水浸泡一个时辰,煮至裂开后加入红糖,慢慢熬煮至汤汁收稠。
小吟凑过来,小鼻子嗅嗅,“好甜的味道。”
我一脚把他踢开,“去去去,把冰取出来,凿碎,越碎越好。”没有搅拌机,只有人工打了。我抹抹脑门上的汗,找了一个玉质的盘子,把碎冰屑倒入盘中,再倒入冷牛奶,最后把煮好的红豆覆在上面——红豆牛奶沙冰!
“叔叔……叔叔……”凉爽的亭台之中,众人围坐,我故意亲昵地拉住司马的胳膊,“你不吃就让他们吃光了。”转过去,狠瞪一眼吃得开心的公孙苒,“放下,那一碗是我叔的。”公孙苒伸出去的手悻悻地放下了。拊离笑着把小碗放下,“从哪里学来的?”
“我妈一到夏天就煮给我吃。”我说。
“这冰,一向只做消暑降温或冰镇凉茶用,确实没见过如此运用,味道不错。”
拊离是美食家,他一夸我,司马的脸色也有所缓和,我见缝插针,故作小心翼翼状,“就尝一口,好不好?我花了好大的力气特意为你做的。”
又安摇着扇子嫣然一笑,“商商,教我做,可好?”
“行,”我一口答应,“不过你客人点了单,我要收一半盈利。”我不假思索。
又安一怔,继而笑着点头答应。司马在一旁瞥我,“你缺钱么?”
“我要赚私房钱!下次再想半夜翘家,不至于一个铜板没有,站在大门口等了半天,某人才追上来。”
我一说完,所有人都开始大笑,公孙苒差点把嘴里的红豆喷出来。司马的脸红了红,我第一次见酷酷的司马也有腼腆的表情。我把碗塞到他手里,悄声说,“叔叔,咱们算冰释前嫌了吧。”见司马拿起勺来吃,明白他不同我计较了,我这才松开他的胳膊,松了一口气。
老妈教过的幸福法则:
Tips.1 要留住一个男人的心先拴住他的胃。
Tips.2 永远不要把自己陷入被动的境地,吵架不要自己离家出走,生气不要自己睡沙发。
Tips.3 男人都好面子,尤其在他朋友面前,要显出奉他为天的样子。
Tips.4 最重要的一条:自己手边要有点小钱。
等夜凉透了,朋友们都陆续散去,亭子里只剩下了我同司马。我要去收拾碗勺,被司马叫住。
“我明白你的心思。”他的目光悠悠地落在某一处,顺着他的目光,是昨晚我们一起纳凉的荷塘边。
什么都逃不过他的眼睛,我微扯嘴角,低声说,“我如果真是涩琪,赖着你也就算了,可偏偏同你非亲非故的,又不知要在这里多长时间,你真以为我那么恬不知耻,不知感恩吗?”
他转过来,沉默了片刻,却问了一句令我惊骇的话——
“同郡瑜在一处的时候,也觉过亏欠?”
见我语塞,他的呼吸重了些,“你在这里住着,住多久都行,不必想那么多。”他转身走了,我被荷塘中飘来的香味慢慢笼罩,视线里只留下灰色石栏上被泪水晕开的痕迹。起风了,这酷热的天气看似快要到头了……
不期而遇
“痛吗?”他凑过来,嘴唇触到我耳廓的绒毛,痒痒的,我躲开。
明明已经脸色煞白,痛到脱力,我还是咬着牙摇摇头。小心翼翼地挪动腰肢,左边一点,再一点点,血液一下子流回了右腿,一股无法形容的胀痛从腰部迅速窜至脚趾尖——
“吖……”我低吟,辛苦得要哭。一条腿水深,一条腿火热。腰部以下好像脱离了自己的身体,说不出的痛楚,痛得想死。
“商商……”他的眉宇间露出一丝不忍。
“闭嘴!”我熬过最初的剧痛,没好气地喝他。待疼痛减退至能够忍受的范围,我艰难地吐出一口气,转而恨恨地低骂,“还不都是为了你!”咬牙忍耐着,麻木的右腿慢慢恢复知觉,再把屁股慢慢挪到右腿,换左腿休息。
这是谁定的规矩,席地而坐是跪在地上的!!我欲哭无泪。
我已经很努力了,坐在这里一个时辰,保持风范。虽然腿痛得要命,还是把腰杆挺得笔直。说是虚荣也好,死要面子也好,在家可以没规矩,出门不能给我家“官人”丢脸。何况今日是到别人家做客,请客的又是出了名的同司马不对付——那位曾在元宵节上逼我吟诗弹琴的“元凶”大哥。
元凶大哥与司马是同乡,又是同僚,本也是才高八斗,满腹经纶,无奈总被司马盖过风头,心怀嫉恨,一有机会就挤兑他。今日是八月十五,元凶大哥请了一帮京城中的同僚同乡和熟识的官员来家中喝酒。也许是由于那位以严厉著称的太常大人在场,大家都不敢造次,这饭吃得异常沉闷无趣。
肃穆的宴会厅只闻席间窃窃私语,气氛压抑得让人透不过气来。我一低头,桌上那一盘狗芹羹更是倒尽了我最后一点胃口。我叹一口气,不明白这个时候的人怎么就爱把刚生一年的小狗当美味佳肴。司马知道我对狗肉深恶痛绝,就夹了一口韭黄炒鸡蛋到我碗里。我瞪他,“你疯了,哪见有人给自己小妾夹菜,小心被袁大头看到又笑话!”司马冲我淡淡地笑,待我装模作样地把菜夹还给他,顺势一把将我搂过去——
“做什么?”我低声警告他,“趁火打劫,门儿都没有!”
“靠着我,腿不会那么疼。”他满不在乎地说完,手指仿若无意地滑过我的腰际。我一龇牙,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坐在上首的太常大人无意间发现我们大庭广众之下搂在一起,蜡黄的脸上露出明显的愠色。我心头一惊,“放手,放手!”我暗地里拼命扯他的袖子,待他手臂松开,赶紧缩回去坐坐好,整理一下衣衫。
司马见我正襟危坐,装腔作势的模样,不由得失笑,我不理他,他便端起案上的耳杯来兀自浅啜了一口。等太常大人收回不悦的目光,我这才敢悄声问身旁的司马,“那袁大头为什么要把我请来啊?”
司马只笑不言,他的样子让我有很不好的预感。我战战兢兢坐回去,不知下面会有什么事在等着自己。果然没过多久,元凶大哥又来老一套:“司马兄,素闻如夫人能歌善舞,生性豪爽,可否为太常大人和诸位同僚演一曲。”生性豪爽?我心底讪笑。这种爱指桑骂槐,却又骂得忒没水平的人还真是什么时代都有啊!
司马一听,漂亮的眉毛便一蹙。连我也知道要求别人的妻子当众表演,即使只是妾,也是极具侮辱的请求。可元凶大哥把太常大人搬出来,拒绝就等于驳了大人的面子。我对这位袁大头一直没好感,平日里他就爱在仆射大人面前打司马的小报告,今天简直就是欺负到脸上来了。
司马在一旁考虑托辞,正在踌躇间,我扯了扯他的袖子,“让我去好了。”
他似还不放心,我做了个手势,表示没问题。他略一想,叮嘱道,“那首在水一方不可。”
我没料到他提出这样的要求,在他的指点下,如今我已经能够把这首曲子演绎得同他一样精妙凄婉。他不让唱,我也只好应了他的话,转身从宾客席中款步走出。我本是女儿家,穿上华丽的衣裳,略施淡妆,配上小涩琪天生的美貌,一笑便生万种风情。我故意朝严肃的太常大人飘过去一抹微笑,极尽乖巧之能事。太常大人冷峻的表情未变,可眼中的锋利减弱了不少。我得意洋洋回头再瞟我家“官人”,哪知司马把脸一绷,正用冷冽的眼神警告我不要在那里胡乱放电。我只好闷哼一声作罢,万一弄巧成拙的确不好。
我坐在一古琴前,低头思索片刻,司马博士的如夫人光有名声,光有美貌还不够,还要有才情。在这里自然是不能唱“快使用双截棍,哼哼哈嘿”。才情是什么?不过是琴棋书画那些个撑门面的东西罢了。一抬头,正对着门外一轮皎月。我怎忘了,今日是八月十五,原是家人团聚的日子。正有一首应景的,想到这里,我轻拨琴弦,凄凄地奏出简单的和弦与清冷的歌声相伴: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惟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这首王菲的歌是少数几首我在KTV中不需要看歌词提示就能唱出的歌,喜爱它婉转的曲调,淡淡的忧伤。更因为它是大诗人苏轼的名作,是我上学时就背得滚瓜烂熟的佳句,此时用来蒙骗这帮酸溜溜的文人正合适。
当最后一个音符休止,我已被无数惊羡的目光包围,我在心中暗暗好笑,我夏商商是个俗世中的人,什么词牌格律都不懂,也许远远比不上你们的才情和学问,但我整整比你们多承载了两千年文明的沉淀,随便剽窃一首大诗人的诗词来就能唬得人团团转。我的目光转向太常大人,微微低头,浅笑轻言,“大人,商商献丑了。”
太常大人这才回过神来,捋着胡须露出难见的微笑,甚至破例开口问我念过些什么书。我低头,转了转眼珠子,四书?五经?没念过。微积分,大学英语,毛思邓选?那老头懂个屁!不对,我猛然记起,最有才情的黛玉妹妹被问过同样的问题,不能犯同黛玉妹妹一样的错误。我当即改口做谦逊状,“商商只同我家官人学过几个字,没念过什么书,让大人笑话了。”说完这话,我就偷眼去瞧司马,他以耳杯掩嘴,故作泰然自若,可那眼底尽是得意,我松一口气。
太常大人对我甚是喜欢,袁大头没料到自己弄巧成拙,再加上大人言辞间对他露出的鄙屑,更是吓得赶紧拿手绢擦脑门上的冷汗。我退回席中,在司马身旁坐下。“我给你长脸了吧。”我掩嘴窃笑,司马点头,我又问,“我不是对你一点用也没有,是吧?”
这话却让司马失神许久,直至我推了推他,他才回过神来,一笑置之。一旁的宾客凑过身来,半开玩笑地问,“司马兄与如夫人是长安城中令人艳羡的美眷,不知何时才能喝令郎的满月酒?”
“噗。”我差点把刚入口的鸡肉羹给喷出来。司马很有默契,已将手绢递了过来,我赶紧擦擦。这生孩子的事儿以我目前的状况来看难度不小。我家“官人”侧过脸来端详我的脸庞,而后视线慢慢下移,眯起双眼,目光在我的肚子上盘旋数秒,神情颇为诡异,寒得我愣是打了一个冷战。这变态的大水缸在想什么?!我心惊胆战往旁边挪挪,同他保持距离,没料到被他一把抓回去。“若是坐得累了,我陪你去外面走走。”他不由分说伸手把我拖住,硬拉着我从宾客间穿过,出了厅堂,沿着石砌的台阶而下,直到堂前的空地上站定。当空的明月照得青砖地如同撒了一把碎银,他在一片银色的光晕中淡然一笑,让我想起见他的第一面,他酷酷的样子。
我挣脱了被他拖住的右手,套在食指上的戒指却从指间滑出来,留在他的手心。那戒指委实大了一号。“商商你为何喜欢把戒指戴在手上?”他把玩着手里的白玉戒指,饶有兴致地问我。当时的人们还只是把戒指当作一般的玉石饰物佩戴在腰间。我张开十个手指头告诉他在我的年代,戒指佩戴在不同的手指有不同的含义。
“右手的食指暗示是单身贵族。”我说着便要把戒指抢回来。
司马缩回手,把戒指握在掌心,不肯给我,“若是左手的无名指呢?”
“那个不能随便戴,新人结婚时才把结婚戒指戴在左手无名指上。”
“这是为何?”
“据说左手无名指有一根血管连到心脏,新人交换戒指戴在对方的无名指上,寓意套住对方的心。”
“如此说来,你怎能戴在食指上?”他的嘴角上扬。
我空张了张嘴巴,不知该如何接他的话,无论怎么接似乎都占不了便宜,我只好咬牙沉默。他嘴角的笑意更深了,示意我伸手出来。我正犹豫,只见司马面色突然一紧,锐利的目光聚焦于我身后某一点。我沿着他的目光转过了身。台阶上正缓缓走下一个人,他的出现不亚于晴天霹雳,粉碎了这暧昧的月夜……
“哥……”我朝后跌了半步,三魂七魄飞走了一半。郡瑜怎在京城?而且也被袁大头请来,难不成从刚才起他就一直坐在宾客之中?
郡瑜一步步从面前的台阶下来,他连看也不看司马,两眼只盯住了我。我又退半步,撞到身后的司马,被他一把搀住。我一转手死命地握住他的手,就如同抓着救命的稻草。
我眼见着他一步步走到我面前,一言不发,这一次真的逃不脱了。心在喉咙口剧烈的跳动着,四肢也变得冰凉。哥哥变得厉害,两年里就好像老了五六岁。我抑制着发颤的身子,仍抱着侥幸的念头,直至他的视线落在了我左手空空的无名指,我知道一切都完了。
他的目光凝成了一簇火光,转眼又灭了。他依然不说话,也不认我,木然地冲我扯了扯嘴角,辨不清是愤怒还是自嘲的表情。我望着憔悴不堪的郡瑜,心疼得纠结在一起。哥就这样盯着我的脸望了许久,突然一甩衣袖,不知什么东西被他从手中狠狠地摔在青砖地上。我一惊,只见翠色飞溅,转眼他已离去,竟连一个字都没有同我说。
郡瑜瘦削的背影刺痛了我的双眼,青砖地上只留下了戒指的碎片。即使曾有过永远不可以摘下的誓言,如今也随着翠色的碎片散了。我抽气,再抽气,无奈那泪水在眼眶里一个劲地转来转去,悠悠颤颤眼看还是要溢出。
“你去吧。”司马把我的手松开。
他的话点醒了我,是的,我不能让郡瑜就这么消失。我拿起袖子擦了擦眼睛,循着郡瑜离去的方向追了几步,可突然又想到一件重要的事,倏地停下来。司马见我转回身,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异动,而无知无觉的我只顾着掏出手绢要把脸上的妆都抹掉。
“还有吗?”我抬脸问他。
他梗着脖子摇摇头,脸色不大好看。我塞了手绢,转身就要走——
“商商,”司马蓦地在身后唤我,语调有一丝异样,“不要耽搁太久。”
我随口应了一声,脚下已冲出去好远。郡瑜的身影消失在厅堂前的空地,一转眼就闪过了大门。哥听见我的呼喊,略迟疑了片刻,但还是头也不回地朝前走去……
相认
我在长廊的尽头追上了郡瑜。他不理我,脚底下越走越快,转瞬出了长廊。婓家的马车正停在门外,我一见,急得又唤了一声,语调中已夹着哭腔,郡瑜这才停住了脚步。我从身后赶上,绕到他的面前站定。
“哥哥……”我立在郡瑜的面前摇摇晃晃,不得不扶住一旁的木柱才能稳住身子。
“你愿意认我了?”哥哥的嘴角猛地抽搐一下,被他强忍住。我咬住自己的下唇,咬得自己生疼。郡瑜的脸上盛着凄烈的惨笑,“跟着他过得可好?”
我点点头,司马的确对我很好,“蓉姨和玉叶姐好吗?”我问。
“好。”哥应一声。如此生分的对话让我们都难受得全身脱力,说完了这句,一时不知道再说什么合适,于是陷入了令人难以忍受的死寂。任凭两道目光散乱地投来射去,终是碰不到一起。
“我该走了。”郡瑜终于忍不下去,他从我的身旁穿过,同时间,我们被对方哽咽的声音震动——
“哥哥……”伸出手去的一刹那我已经意识到自己不该这么做,可一切都晚了。当我握着他颤抖的手,熟悉的气息打开了记忆的门,锁在心里最深处的思念翻涌上来化成了无声的哭泣,“哥,对不起……”我低喃。
郡瑜转过脸来,眼神几乎是愤恨的,“为何那日在桥上不认我?!小妾商商?”他嗤笑,转而又被痛苦淹没,“我找了你两年。两年,你就在我的眼皮子下躲着……”说到这里,他的视线落在我空空的无名指。
我慌忙扯出脖子里用红线挂着的戒指来给他看。“哥哥,涩琪没有丢了戒指……”郡瑜看我的眼神多了一层深意,捏住我左手无名指轻揉了两下。
“哥……”是不是他听到了方才同司马讲的那番话,我低头望自己的手指,脸不自觉地发烧。趁我愣神,他一把拽住我就往门外走,小六听到声响探出头来,发现是我,惊讶得一时目瞪口呆。
“二公子?”小六腾地一下从马车上跳下来,“二公子,可找着你了!我们,我们找得你好辛苦啊……”说着,小六的眼睛就红了,他拿袖子一抹,吸了吸鼻子,望着我们说,“这下好了,我们终于可以回家了!”
我一怔,失神地望向身旁的郡瑜。他指了指马车,让我先上车再说。我左右望了望,希望寻到一个司马家的仆人去给他捎个口信。
“在找什么?”一旁的郡瑜问我。
“没,没什么。”我察觉出郡瑜眉宇间的失落,连忙收回目光,钻进了马车。
马车驶过了热闹的市集,在寂静的街道缓缓前进,昏暗的车里,我同郡瑜保持着一种奇妙的距离,既不太近又不太远,彼此战战兢兢,提心吊胆地揣测着对方每一个细微动作。分开那么久,总有一些东西起了变化。我垂下的长发和华丽的装束刺痛了他,他的目光从我交错的手指开始向上爬,越过肩膀,停留在耳际。我忆起曾被他吻过的耳垂,心头掠过一丝悸动,连呼吸都乱了节奏。
马车在城里行了许久,停在了一座小客栈前。下了马车,面前的客栈叫我心生疑惑。郡瑜拉着我往里走,到了楼上的房间,我更加肯定了最初的猜测,这种陈设的客栈在长安城里只是供一些并不富裕的过往客商歇歇脚用。以婓家的财力,不至于屈尊住在这样的地方。
“哥,家里出事了吗?”我转过身正要问个仔细,哥合了门进来,不由分说就把我搂在怀中。他抱得那么紧,仿佛活生生要折断我全身的骨头。“哥,怎么了?究竟……”我贴着他的胸膛,感到他的心跳得那么快,就仿佛快蹦出来。
“你心怎么这么狠,我找了你两年,你知道这两年我都是怎么过来的么……”郡瑜把声音压在喉咙里,只是用力地揉着我的身子,象是要把这两年的心酸与委屈都还给我似的。我挣扎了两下,挣不开,便不动了。“哥是傻瓜,找不到为什么不放弃,还一直找,一直找……”我很心疼,扭着郡瑜的衣襟。不想他被我这番话给激怒,咬着牙低骂,“是,我是傻瓜,我没司马有手段,也不如你机灵讨巧,招人喜欢!你们两个合起伙来骗我,把我骗得团团转!!算是我活该!!”
“哥……”我听得这话心里怪酸的,心一软,就搂住了他的脖子,“不要说这样的话,涩琪错了……”
郡瑜把我拉到身后的榻上坐下,双手还是抱着我不放,好像一松手我就会长翅膀飞了似的。“跟我回去吧,涩琪……”他害怕我一口回绝,踌躇了许久,好不容易才把这句话给说了出来。
“我想想……”我闭上眼,蜷在郡瑜的怀里,思绪在哥哥温暖的体息的包围下缓缓地漂移。尽管京城的生活繁华舒适,但我天生是个没有抱负的人,生平最大的愿望就是同自己所爱的人在一起过一辈子。可是,回去就意味着要面对哥哥的一家人——
“涩琪……”哥似是感觉到了什么,在灯光下凝视着我说道,“你如果不想回家……”
“什么?”我迷惑不解地望向他。
郡瑜许久未展笑颜,此时笑起来竟不那么自然,他揉了揉我的头发,压低声音说道,“我陪你留在京城就是。”
“哥哥是笨蛋。”我低骂,虽然明白这绝不可能,但心头却一热。
“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不管你要什么,我都答应……”说完,那双温暖的手掌沿着我的背脊滑动着,罩在衣裙外的那件透明金丝绣花禅衣沿着肩膀滑了下来,我怯怯地合上双眼,努力将自己的理智同感情分离。
哥哥的气息愈来愈浓烈,温度散逸,灼到了我的双唇。“哥哥……”我抵不住那诱惑,冰封的心在我们嘴唇相触的一瞬间便化了。我知道自己懦弱,没出息,可只一点我从未怀疑——我知道自己来这里就是为了同这个人相遇……
大门在这个时候重重地被撞开——我心里咯噔一下,脑子里闪出的第一个人影居然是那大水缸。我吓得躲开哥的嘴唇,一转脸见是小吟扶着门框喘得上气不接下气,这才如释重负,重又靠住了郡瑜。那个大水缸,我还真有点怕他。
哥从没见过小吟,低声问我是谁。小吟还没喘平了气,一见屋里的情形,嘴巴一咧就哭起来。哥见这奇怪的孩子进门就哭,脸上的疑惑更深了。
“小吟!”我从一头雾水的哥哥怀里挣脱出来,“别哭了,你把狼招来了!”我被他尖锐的哭声给搅得头昏脑胀。小吟一见我过去,张牙舞爪扑过来,眼泪一把鼻涕一把,“我……我在马车后面……面,追得快没气了……好不容易才找到这里……差一点就迷路了……”
我掏出自己的手绢给他擦,没想擦了他一脸红红粉粉的胭脂,哥见着好笑,递了手巾过来给我。“这孩子是谁?”郡瑜见小吟对我撒娇,不像是一般的小厮,也觉得很稀奇。哪知那死心眼的小吟一根筋的脾性又犯了,冲我鼓着腮帮子,气呼呼地问,“你是不是想跟他回去,不要我们了?!”
“我什么时候说不要你了?!”我故意省去那个“我”的复数。
小吟冲哥一瞪眼,拉起我就朝门外走,一路还嘀嘀咕咕地不知道嘟哝些什么。哥从后面追上来,不让我离开。三个人正在门口拉扯,小六从隔壁探出了脑袋,见多了一个粉粉俏俏的小厮出来,小六也是眼睛一亮。小吟看出来我心向着郡瑜,嘴巴又要咧,我不等他出声,赶紧投降,“停,停,别哭,跟你回去就是了!”咧到一半的嘴立时合拢,弯成一轮新月状。哥急了,不明白这半路冲出来的小厮怎么就有本事把我从他身边拉走。
“哥,我在他们家里住了这么久,总不能真的说走就走,更何况这么晚了,我不放心小吟一个人回去。”我说道。
郡瑜思量了一会儿,决定让小六驾车送我们回去,“路上小心。”他边说边上来拉了拉我的衣服。我这才发现那件透明的外衣带子还没系上,窘得吐吐舌头。郡瑜替我整理好衣服,摇了摇头低斥,“怎么还是糊里糊涂?”感觉就象突然回到了从前,心安理得地让哥照顾我,我一个头脑发热,差点又倒进他怀里。
小吟异常不满,在身后拼命拉我的袖子,我只好依依不舍地同郡瑜告别。从小客栈出来,猛然发现小吟双手空空,“雪碧呢?”我问。小吟一怔,“糟了,我把它忘在袁老爷家里了!”我们两个相视一眼——最爱吃狗肉的袁大头!小六赶了车过来,我们赶紧爬上去,让他回袁家。
马车里,小吟悄悄扯扯我的袖子。“什么?”我没好气地甩开他。小吟见我语气不善,难过地撇了撇嘴,缩到一边去了。到了袁大头家,宴席早就散了,客人也走光了。大门紧闭,我们不好意思去敲开,只好绕着围墙跟寻了一圈,连雪碧的影子都没见着。我们只得悻悻归家,准备第二天再想办法。
“别苦着脸了,我也没怪你!”回家的路上,我见小吟难过得紧,只好反过来安慰他。那孩子抹了抹眼睛,爬过来,趴在我的腿上,鼓着腮帮子不做声。我被他逗笑,摸摸他的头,说,“怎么真跟我家可乐似的,闯了祸就知道来卖乖了。”见他还是难过,我捏捏他的小脸蛋,“别哭丧着脸了,明天我们再来找,就算真丢了我也不卖你,这下放心了吧!”小吟还是不说话,不时抽泣两声,自己擦一下眼泪,也不知道究竟在想什么想得那么难过。
回了家,小六驾了车回去,这一通闹腾已经接近后半夜,家里的人都睡了,宅子里漆黑一片。看门的胡大在前头引路,我们经过书房的时候,里头还隐隐透出微弱的灯光。小吟扯了扯我的袖子,我点点头,让他们先回去,自己一个人去了书房。
书房的门虚掩着,司马独自坐在案前看一卷简牍。我没来由地一阵心虚,不敢见他,在门口思来想去站了好一会儿,还是决定明日再说。我在外面刚一缩脚,里头就传来他的声音:
“还不进来?把我一人晾在袁府,难不成就想这么了了?”
我只好硬着头皮腆进屋,“对不起啦……”瞄了一眼那简牍,看不清楚是什么。
他似乎并不打算跟我计较,只是指指身旁,示意我坐到他身边去,我犹豫了一下,还是爬上凭榻坐下。他对着我微微一愣,而后放好简牍,对我说,“明早同我去一趟城外的宅子,午饭后赶回来,公孙他们晚上请我们一起去喝酒,好像也请了你那位好兄弟……”说到这里,他听我没反应,一抬眼见我已经走神了,不由得眉心一跳,“商商?”
“嗯啊?”我回过神来。司马把我从头打量到脚,又从脚打量到头,过了好一会儿我才意识到他在看我衣裳上的皱褶。那些折痕是方才同郡瑜抱在一处时压皱的,清晰地印在前襟和腋下的位置。我一阵头皮发麻,知道被他看穿,朝后缩了缩身子。
司马收回了目光,低声问,“你今日可忘了什么东西?”
“雪碧?”我从榻上跳下来,“你把雪碧带回来了。”
司马的眼底掠过一丝波动,顿了顿,他吹灭了油灯,“不早了,我送你回去休息。”
从书房出来,经过花园里的拱桥,月光照着那桥泛着雪白的光,走到桥中央,他突然转过来,下一秒钟,我已经被他搂在了怀里。我惊诧莫名,脑子里一片空白。他不知道我是被吓傻了,只当是我愿意,修长的手指随即滑过我的脸庞。
我一哆嗦,推开他的同时冷汗都下来了。“吃错药了?!”我的心开始猛跳,但那感觉并不好,害怕占更多的成分。
他在月光下凝视我眼底的惊恐,他甚至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在我的眸子里有些扭曲。“我,我可能喝多了……”像是为了掩饰什么似的,他立即转身,走到了前面。我等他走了有十多米,这才心惊胆战地继续朝前走。
喝多了?我远远望着他的背影,在袁大头家里没喝什么酒啊?更何况他的酒量我见识过,钰儿刚去世那会儿,他在外面的酒肆喝醉,常常喝到身上的钱不够付账,我去接他的时候,桌子上尽是酒坛子。
“商商……”他停住,等我赶上来,可我已经存了戒心,同他保持五六米的距离就再不靠近了。他无奈,只好转向了长廊外那株在夜色中暗香四溢的月桂树,“可曾想过若是回不去,你有何打算?”
我的目光溜向他身旁的空隙,他挡着去路着实对我不利。正当我一筹莫展的时刻,雪碧屁颠颠老远奔过来解了我的围。我蹲下身,它便亲热地舔我的手指。
“雪碧好乖,”我笑着抚摸它的头,“对不起,今天把你忘了,别生气啊,下次绝对不会这样了,乖乖。”我一摊手,雪碧便跳入我怀里。我抱着雪碧转向司马,“你还让不让我睡觉,明天不是要去城外吗?这都几更天了!”
司马知我不想回答他的问题,只得不声不响地走在我的身侧。中秋的月光将我们的影子拉得好长,我亲了亲雪碧的脑袋,贴着它的耳朵小声说,“雪碧,我会想你的,以后没人给你做营养午餐了,自己要保重啊,你那个哥哥靠不住,抱着你都能抱丢了……”
身旁的人倏地停住了脚步,地面上那两个淡灰色的人影逐渐拉开了距离,我走了直有五六米远才敢回身去看他。我什么也没说,可他的表情告诉我,他已经明白了……
我们对视着,我越来越惶恐,只觉得自己要在他的目光中没了顶,断了气。
哥哥,救救我。
不知为何脑子里冷不丁冒出这样一个荒唐的念头……
疯癫老道的预言
一大早,我换了衣服,喂了雪碧,然后去找司马。昨晚说好要陪他去城外看望他的母亲,我还特意准备了礼物。
进了院子,还没进门就听到小多对司马说,“昨晚遇到小六了,没想到他们也被请去了。”司马没做声,小多一边倒洗脸水,一边说,“我跟那小六聊了两句,您绝对猜不着,他们家出大事了。”
司马这才转过脸来问了一句,小多一见主子有兴趣就更来劲了,“听说上年冬天,婓家一场大火烧了前院的好几间库房,里头的东西全烧光了,当时婓家大公子又不在家,绸缎铺几个掌柜和账房的先生合起伙来,说是重建库房,实则把婓家的钱都昧了,听到消息的婓郡瑜赶到家中,可那账房先生把帐做得滴水不漏,拿他没办法。听小六说,庄里的人都议论,从早先兄弟分家到如今这一通折腾,还真应了当初那老道的话。”
“什么话?”
“千金散去,家道中落呗。”
我站在门外,只觉天旋地转。哥昨晚为什么不告诉我实情。我转身离去,没有看见司马拨开小多,追出一步又蓦地停住的情形。他转回身来,冲错愕之中的小多苦笑一下,“早知就该在你说‘出大事’之前让你住嘴。”
“公子您知道外头有人?”小多问。司马不说话,若有所思的望着院外,一向冷静的眼底闪过熟悉的异动。
我直奔昨晚去的那间小客栈。马车还没停稳,我就从马车上跳了下来,腾腾腾刚爬了几级台阶,就见小六从楼上下来。
“我哥呢?”我急得满头大汗,也顾不上擦。
“公子出去了。”
我转念一想,出去也好,问小六更能问出实话来。我把小六领到隔壁一间饭庄,点了几个菜。小六机灵,知道我要问什么,自己就说开了。
“大公子一直在外头找您,时间长了,家里绸缎铺的几个掌柜就动起了歪脑筋,他们把婓家上等的绸缎硬做成有瑕疵的次品,便宜卖给另一家铺子,后来一查才知道这家铺子实际就是他们几个暗里出钱开的。”
“库房着火又是怎么回事?”我问。
“那件事也出得蹊跷,那几间库房里原囤积了一年的粮食和绸缎,塞得满满的,那火起来之后,没半个时辰就扑灭了,可那房中的东西居然烧了个精光,连粒米都没剩下。”
“哥知道这些吗?”
“知道,可抓不住把柄,官家也管不了。”小六说完,眼睛红红的,“二公子您在那会儿,我们家多热闹啊,自从您走后,大公子就跟丢了魂似的,头三天他没吃没睡把城里都翻遍了,再后来,打听到您出了城,他就丢了家,一路找寻您的下落。玉叶夫人生小少爷时差一点没命,他都没赶得及回家一趟。钱老爷疼女儿,气得把夫人给接回娘家去了,到现在都不肯给公子看一眼小少爷。”
我听得四肢冰凉,小六还要说什么,我做了个手势,让他先等等。我需要时间去疏理胸口的堵塞。家道中落,妻离子散,这一切都是因为我不告而别。我明知道哥有多在乎我,多想补偿自己的过错,可还是任性地离开了他。从头到尾,我都没有考虑过他的感受。我总是没心没肺,心里只装着自己……
我捧起茶杯,喝了一口,“玉叶姐如今还住在娘家?”小六点了点头。我捂住胸口,那里又开始隐隐作痛,我等那阵绞痛过去,忍耐着又问,“那么哥这次来京城是……”
“家里的铺子差不多都抵出去补了亏空,幸亏公子平日待那些佃农不薄,这次他们非但没趁机闹事,反而一口答应来年还给我们干活。可城里的绸缎铺都叫那些狼心狗肺的掌柜给占了,公子打算把生意搬到京城里来。”
我点点头,沉思片刻,又喝了一口茶,“小六,你帮我去拿几匹家里的绸缎来,暂时不要让我哥知道。”
“二公子,您有路子?”小六这个机灵鬼立即明白了我话里的意思,“您放心,事成之前,小六一个字也不跟大公子说。我这就给您取绸缎去。”
“先吃了饭再去。”我指着满桌没动的菜说。
小六兴高采烈地往外走,“先去办正事,回来再吃,”走了两步,他突然又转回来,擦擦发红的眼睛说,“我就知道您一定能救我们家。”
“这事成不成还不定。”见小六寄托那么大的希望在我身上,我有些慌了。
“虽说这话不该说,可那老道的话都应验了,如今能救我们的只有您。”小六说完,欢欢喜喜地去小客栈取布匹去了。
同小六告别了出来,我从城西往城东赶,途中经过小青家附近,想起许久没见他了,刚动念要不要下去看看他,一掀车帘,赫然间满面春风的公孙苒从路旁拐进巷子里。
“停车!”我大呼。正要去他家找他,没想到这娘娘腔又来骚扰我家小青。我下了马车,公孙苒已经进了屋。门没关,我就直接进去了——
屋里一如往常收拾得干干净净,只是多了一张案。身着茶色单衣的小青正坐在案前,案上铺开一卷竹简。公孙苒坐在小青的身后侧,手把手地正教他练字。
“手腕不要太用力,这样……”一边说,另一只手就搭在了小青的背后,随着笔杆提起落下,那手也行水流水滑到了腰际,收紧,偷偷朝胸前滑动。单纯的小青学得专注,压根没察觉自己叫人给占了便宜。我一见,恨不得把那咸猪手给剁下来!
冷静,冷静,我对自己说,深呼吸。我在门口站了许久,两人都无知无觉,我只好咳嗽两声。
“小白。”小青见到我很是高兴,发现我盯着公孙苒面色不善,连忙解释,“我请公孙大哥当我的老师。”
我没好气地瞟过去一眼,那竹简上写的字比我好看多了。公孙苒见我从天而降,一双桃花眼睃来睃去地找小青家的擀面杖去了哪里。我冲他一笑,把他吓得够呛,搂着小青的手马上松开。我又唤一声,“公孙大哥……”结果吓得他连握笔的手也立时松开了。
我走过去,把摸不着头脑的小青拉到一旁,公孙苒冲我皮笑肉不笑,抖了抖腮帮子,“我……就是教他……执笔……”
执笔要教到抱在一起?我咬着后槽牙,脸上还是和和气气地笑着,眼下有事求他办,这笔帐先给记上,回头连本带利讨回来。公孙家官大权重,同皇宫里的人说得上话。我想让皇帝家采买婓家的绸缎只能靠他了。我把意思同他一说,他松了一口气,坐坐端正,拿起架子来了。
“我哥同宫中的官员的确有些交情,可是这事么……”他一拖长音,我就心底来气,面上不便发作,忍气吞声任他装腔作势。
“小白,你哥也来京城了?”小青倒了一杯茶给我,我上下打量他一番,咦,言行举止似是比以前文雅了许多,连气质都不一样了。公孙苒在一旁洋洋得意,被我骂回去,“公孙苒,你敢把我家小青教得跟你一个德行,我宰了你!”
“夏商商,”公孙苒眼一斜,“你家的事太难办了,我看你还是另请高明吧。”
“娘娘腔你……”我正要原形毕露,想想缩回来,硬忍住。身子一转,望向小青,揉了揉眼睛,“小青,你也帮我想想办法吧,我出来这么久,家里出了事也帮不上忙……”说完我就开始呜咽,不过就是光打雷没下雨罢了。
小青见不得我伤心,转头去问公孙苒,“公孙大哥,你真的帮不了小白吗?”
公孙苒也是属狐狸的,心底清楚得很我这一番哭诉就是哭给小青心疼的,不过这个时候若还说自己帮不上忙,不免在小青面前丢了自己的面子,当即卖了一个人情,“看在卫兄的面子上,我想想办法,不过先得这绸缎能入几位大人的眼,可别是什么粗制滥造的东西。”说完瞟我一眼。
我暗暗瞪回去,“我家的绸缎你放心,我车上就有几匹,”说到这里,我突然想起小青的身份,脑子冒出一个新念头,“对了,小青,我送你几匹,你帮我送给你姐姐,好不好?”
小青应了,可他不明白我用意何在,只有公孙苒心中有数,在一旁上下瞅我,“夏商商,你如此刁滑,怪不得老师只敢纳你当妾。”
我一听这话弦外有音,“你什么意思!”
公孙苒意识到说漏嘴,当即就转了口,“反正老师这么喜欢你,就算娶了妻也不会亏待你。”
“娶,娶……妻……”我结结巴巴地吐出那个词,“他讨老婆关我什么事!”大水缸要娶老婆我怎么不知道?该死的,这个年代的男人是不是都爱把这事搞成地下活动,每次我都被蒙在鼓里。不爽,我揉揉心口。
公孙苒一听赶紧摆手,“哎,夏商商,我可没说老师要娶妻,我是说若只纳妾,就算是独身,以老师的人品,不知多少京城高官想把女儿嫁给他,你也不学着对老师好点。”
“我哪里对他不好?”我更加不爽,大声吼道。
小青见我们嗓门越来越大,上来打圆场,“我们三人还是先办正事要紧。我去找姐姐,公孙大哥你带小白去找织室令,大家分头行事。”我们点点头,关键时刻,还是小青脑子清楚。
“等一下,”正要起身出门,公孙苒上下打量了我一眼,“你这个样子不行,怎么跟我去办事?”
“你想怎样?”我忍耐,自知这娘娘腔准没好事给我……
三个人锁了门出来,坐了公孙家的马车一同前往官署。织室属少府,设在未央宫中。马车从未央宫北门入,小青自去找他姐姐,我眼巴巴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宫墙之内,遗憾地叹了一口气。
“做什么,夏商商?”公孙苒看着被打扮成小厮模样的我,乐得心花怒放。
“我什么时候也能去那里面看看就好了。”我无限向往地望着那高高的宫墙,目前只能望墙心叹了。
“你当那里头的人过着神仙的日子?”公孙苒又打量我一番,笑道,“夏商商你穿这身挺合适。扛上布,咱们找人聊天去。”
“该死的公孙苒,你敢让我扛布?目无尊长!”我把布砸到他身上。
“什么尊长?”他叫嚣。
“我是你老师的老婆!”我大吼,这公孙苒的气焰实在太过嚣张,虽然我也只敢背着大水缸说这话。
公孙苒拍着腿大笑,一叠声地唤我商商师娘。我们分取了两匹隐花孔雀纹双色锦和绀地卷草纹三色锦下了车来。他没大没小,拿胳膊肘捅捅我,嬉皮笑脸地说,“师娘,你可知道又安一直喜欢老师?他们自小一起长大的三人,个个都是绝代佳人啊。”
我趁四下无人,一脚踹过去。这公孙苒也是刁滑得很,早有防备,躲闪的身形利落得很,我这才知道贵族人家的子弟多少有些武功底子用以防身。
“善妒,”公孙苒指我,“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孙,远之则怨。”说完,摇着头,装模作样地走远了。
我在后面龇牙咧嘴,学他的腔调,“我现在不是女人。”
“你说什么?”
“啊?没什么!”我把布匹抱抱好,赶上去,“公孙苒,你要是不想死就离小青远点。”
他转过头来,满不在乎地说,“夏商商,你当我真怕你?”
我白了他一眼,“我是说真的,为你好,爱听不听。”
正说着,眼前出现了一片建于高台之上的宫殿群落,高低参差,在碧蓝的天幕映照下蔚为壮观。上回来没有见到如此多的宫殿,今天才算见识到了它的雄伟瑰丽。公孙苒嘲笑我,“这就把你吓傻了,没见识。”说着,人就飘上了台阶,一闪身消失在宫殿的门后。
我合上嘴巴,赶紧跟上去。小厮就小厮,跟进去瞧瞧热闹。
回去还是留下
一跨入门,就叫眼前的热闹场面给震住,立在门口环视一番。乖乖,颇有些现代办公室的气氛。婢女太监来往不绝。虽然与控制国家财务的大司农一样掌管财政,这里却算是皇帝的私府。各个部门分管皇帝家不同的东西。皇帝嫔妃的衣服,琉璃玉作,金银铜铁等都由不同的官署负责。皇家的用度,物资的管理,调配都须经这里处理。
公孙然正同一人聊得开心,我以为那便是掌管宫中丝织作坊的官员,连忙凑过去听——“您听说没?那江都王可是气得七窍生烟。”江都王?何许人?不知道是我书念得不好还是他名气不够大,我只好凑近点再听。“江都王进京朝见,奉诏随皇上到上林苑中打猎。因天子的车驾跸道未行,便先派了韩大夫乘坐副车,率领骑士到上林苑中去观察野兽的行踪。江都王从远处望见车队,以为是天子的御驾,就急忙吩咐一干随从避让,伏地拜见。”
公孙苒听得在一旁窃笑,一副幸灾乐祸的德行,“那江都王好气力,爱招四方豪杰,就是眼力不济。”death19.com
又一人凑过来,加入议论的行列,“江都王知晓实情后,勃然大怒,跑到太后那里一通哭诉,要求回京。”说完,几个人心知肚明地笑一笑,都不再往下说了。
我扯扯公孙苒的衣角,“这江都王是谁啊?”
“先帝之子。”公孙苒一脸嫌弃我没文化的表情,顺带扯出自己的衣服。
那就是王爷喽?谁敢不把王爷放在眼底啊!拽!
听了一圈八卦,临走前公孙苒同一人说了句什么,就让我把布丢下,自己出门了。我追上去,问他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办好了。”他莫名其妙,好像我问了一句蠢话。
“我没见你谈正事啊?”尽聊八卦了,什么皇帝的宠臣,太后的洗脚盆,长公主的干儿子……
他瞥了我一眼,颇为不屑,自顾自晃到前头去了。好一会儿,我才慢慢琢磨出其中的道理来:中国人,从古至今,谈生意都不爱坐下来正儿八经地谈,往往在插科打诨之间,旨酒嘉肴之后买卖便敲定了,重要的还是一样东西——人脉。
不远处,小青也从东面过来,满脸喜色的告知姐姐已经身怀有孕。我估摸着小青的出头之日快到了,美滋滋地祝贺了他一番。三个人返回小青家,公孙又嘱咐了我几句。我坐了自己家的马车回小客栈,临走前,公孙提醒我晚上早些去,我这才想起来今天上午原本要陪司马回去看望他母亲。
“糟了!”我不停地催促车夫快点走。日头已经西斜,想必司马已经从城外回来了。我缩在马车里,七手八脚地换衣服。如今不论是男装还是女装我都穿得得心应手,再这样下去,早晚患上性别认同障碍。
马车在客栈门口停下,我前脚跨出马车,司马后脚就从客栈里走出门来。怎么找到这里来了?我心里一惊,忙双手举起,呈投降状,“我,我可以解释……”他一把攫住我的胳膊,我慌了,“你别生气,我真的忘了,我去找公孙苒了……”
正说到这里,小六驾着马车从南边过来,老远见到我,知道事情顺利,露出一脸喜色。我不等马车靠近,顺势一拖被司马拽住的胳膊,把他往马车上赶,“你赶紧走,哥回来了,别让他看见。”他被我硬推出去一步,站定后再不动,白皙的面孔涌上一股血色,我眼见那马车越来越近,急得去掰他的手指。
“你究竟要干什么?”我真急了,他不松手,我根本挣脱不开那貌似纤弱的五根手指。
“我,只问你一句……”
他刚说到这里,只听小六老远招呼我,“二公子!”,又对着车里说了句什么,我一见只感到手脚冰凉,生怕哥这个时候探出头来——
“你缠着我做什么?!”我一生气,便出言不逊,他被我的恶劣态度刺得眉心一跳。
“涩琪。”身后传来郡瑜的脚步声,我一惊,顿觉后脊梁冷飕飕的。我又狠甩了两下,可还是没有甩开那双铁钳似的手。
“司马灮,你……”我一瞪眼,正欲发作,却正撞上他沉痛的双眸,心中不由得一缩,气焰立即灭了,“算了,等回去再说……”我不敢同他再对视,回头去搜寻哥哥的身影。那个古怪的念头又涌上来——窒息,深邃的双眸如同冰冷的池水从胸口开始漫上来,漫过口腔,鼻子,淹没了头顶……
“商商……”他唤的这一声,涩了。
“待会儿再说!”我故意装作没好气,扭着身子,撑死也不看他一眼,暗地里又挣一下被缚住的手。司马似是失望至极,紧握的手指,蓦地松脱了。血液流回发白的手腕,却比刚才被握住时更痛了。他的嘴角朝两边延伸成一条曲折的线,“还能够回来么。”原本温雅俊逸的脸庞此时敛紧,又敛紧,就好像略一放松,某种情绪就会倾泻而出。他抽着气,从喉咙深处发出冷冷的音,“夏商商,如今你不再需要我了,是不是!”
“我……”我差一点就把那句话脱口冲出,但望了望正走来的郡瑜还是咬牙忍住。“你等我一会儿。”我示意停在一旁的马车。
郡瑜出乎意料的平静,我挨到他身边,他从容地牵起我的手,看了两眼我手腕上的红色淤痕,“你怎样?”他问得很小声,但司马还是听到了,我忙摇了摇头。
郡瑜又转向司马,就仿若没有看到方才那一段纠葛,心平气和地对他说,“涩琪任性,打扰府上那么久,改日定登门去向老夫人和司马你道谢。”
我大气也不敢出,难堪地望向司马,他把失落的表情一点点收回,转瞬便把面孔凝成一座冷漠的冰雕,他甚至还礼貌地同哥谦让了一番。他掩饰得那么好,如果不是同他在一起那么久,我不会注意到他喉下隐忍的颤动同脸上的微笑有多么的不协调。司马说完转身离去,霎那间,放低的视线如同冰刀从我身上滑过,割痛了我心底某处。
“怎么,你还没同他说?”哥随口问,我没作声,垂着头跟他进入客栈。
到了房里,我取出公孙家晚宴的帖子交给郡瑜。我依照公孙苒的嘱咐告诉他晚宴上哪些人是需要去结识的,有公孙苒先前打过招呼,那些官员就不会拒人于千里之外,接下来怎么做就全靠哥哥自己了。
“我先走了,晚上到公孙家再碰面。”我的脑子里闪过那双冰冷的眸子,心里一紧。
“你要同司马一起去?”哥皱了皱眉头。
“哥哥,”我无奈地笑,“这里很多人都认识我。哥哥也请将错就错,记得叫我商商,夏商商。”我不想否认自己存着私心,希望哥哥生平有一次,至少有一次用温情的目光唤我一声“商商”。我往门口走了两步,又退回来,望着郡瑜欲言又止。
“什么?”哥看出我似有话说。
“哥,等家里状况好些了,就能把玉叶姐接回来了。”我努力笑得若无其事,不等郡瑜说什么,赶紧迈出门去……
回到家,老远就见小吟在门口站着,我下了车,不等他聒噪,直接就问司马在哪里。小吟一指书房的位置。“你别跟着我,去叫翡翠她们准备出门的衣服,一会儿还要去公孙家。”我一边叮嘱,一边朝书房的方向走。
日头已经完全落入了地平线之下,只留下天边最后一团镶着金边的云反射着弱弱的光芒。我急匆匆地跑进了书房,屋里灰蒙蒙的,光线很暗,也没有点灯。他在一团灰暗的色调中见到我,一瞬间滞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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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不起,今天……是我,不好……”我一边说,一边喘气,“刚才,我……”他霍地一声,突然站起,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的脸,愤怒掺杂着另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从那双深邃的眼睛中翻涌而出。我吓得退后两步,直觉他会打我。
“我刚才就道过歉了,”我讪笑,一步步后退,退到书架前,再也无路可退。我把心一横,闭上眼睛,“你实在不解气,就打好了。”
下一秒钟,我便被他滚烫的嘴唇密密地封住双唇,“唔……唔!”我惊恐地睁开眼睛,闷闷地低叫,这才发现他早已喝得半醉了。我拼命扭动身体,胳膊抵住他靠近的身体。他一怒,抓住我的衣襟摇晃了一下。后脑勺重重地撞在书架上,我的眼前一阵黑,挣扎的力气消了一半。
他的舌带着酒液的辛辣卷入我的口中,带着不容反抗的霸道。恐惧比羞耻更快地击倒了我,第一层单衣落在了地上,他从第二层单衣开襟的地方只一扯,薄如蝉翼的布料便发出清脆的撕裂声。
我惊叫。怎么,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我不明白。我被他按在书架上,如同一个吊线的人偶,眼泪爬满了整张脸。我终于意识到这个身体太过纤弱,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尝到我咸咸的泪水,他微微地一怔,“夏商商,”他喘着粗气,深邃的双眸隐没在眉骨之下,“你若是爱他,就同他滚,为何还要回来?……”
我不说话,咬着嘴唇恶狠狠地瞪着他,这个时候哪里还有心思跟他解释,杀他的心都有。他怒火中烧,借着酒意,把我拖至案上压住。我意识到事情不妙,难不成他还想霸王硬上弓不成?我惊恐万状,自然而然蜷缩起双腿,双手交错在胸前,显露出女性自我保护的姿态。
他望着我的样子,嘴角掠过一抹诡异的讥笑,“夏商商,你可知道如今的自己装在怎样一个身体里。”如今的身体?我打了一个冷战,神思一恍惚,他便扯开了我身上最后一层素色的单衣,探手从敞开的衣襟中间穿过,就势捞住我的腰。
“司马,你疯了,你……做什么……”我一着急,顿觉呼吸困难,嘴唇的颜色也逐渐由红转紫。他的唇落在我的胸前,张开口,将粉红柔嫩的□用湿润的舌卷入口中,来回勾回绕弄了两下后猛力地□起来。“吖……”我失声痛叫,只觉得那里像是被他吸得要剥离了身体,竟涨得生疼。“啊,啊,司马,你这个……啊——”我还没骂出口,另一边又叫他的手捏住,又是一番揉虐。我又羞又恼,别过脸,呜呜地哭泣。
“痛吗?”他抬起头,那只施虐的手松开。粉色的花蕾被蹂躏后转绯红,湿漉漉的挺立着。他拂过我的脸庞,拨开我两腮散乱的头发。他见我哭得那么厉害,深邃的眸子愈加的黑,嘴角露出一丝暧昧的戏谑,“男人的□毕竟没有那么敏感,是么。”
我忿忿地瞪着他嘴角那一道弯弯的弧勾,“够了!看也看光了,也羞辱完了,解气了吧,放开!”
他的目光颤抖了一下,非但没有松手,反而抬起我的腰,将我抱向了自己。“夏商商,你当我只是在捉弄你解气?!!”他嗤嗤地从齿间渗着冷气,眼中的戏谑消失了,被沉重的暗色所覆盖。我打了一个寒战。不,那样的目光,足以令我窒息。
“你还记得自己是如何来这里的么……”他的手指穿过我的头发,带着深深的哀伤。如何来的?我自然记得。火车上那一方木匣把我带来了这里。如果不是那个古怪的鬼东西……我的回忆被他低哑的声音打断?——
“那方夔纹木函,难道不是为了让我们相识么,但为何你并不这么想……”
我如同被当头棒喝,惊诧到了极点,以至于全身僵硬,无法动弹。我一直以为我穿过了千年,是为了同哥哥相遇,我是如此坚信这一点,以至于眼里除了郡瑜,再也容不下别人。
我幡然醒悟,在这个陌生的时空中,唯有眼前的这个男人知道我所有的秘密,也唯有他,不论骂我,宠我,捉弄我,口口声声唤的都是商商,只有他爱的疼的恨的都是夏商商。
他的唇落下来,失了霸道。浓烈的酒香从他喉咙深处散逸出来,随着追逐的舌尖钻入我的口中。我的牙齿触到了他的唇舌,正要咬下去的瞬间,突又生出一丝不忍。不论我来这里是为了谁,我不想伤他,从来都不想……
他的舌在我湿润的口腔中席卷,连唾液中都带着辛辣的酒味,我低吟了一声——喘不过气来,快要被他吞下去了。
月夜光华
“你究竟喝了多少酒……”我避开脸,躺在一堆乱七八糟的衣物之间,混着酒香的涎液正从我的唇角向下滴落。我狠狠地擦掉,眼泪却又爬了出来。
他抚正我的脸,“你若是刚才不回来,我醉一宿,伤心几月也就罢了。”说到这里,他贴过来,气息之间的酒气淡了,“谁想你又回来招惹我……”
他的指尖从我的胸前滑过,引起我如寒风之中的枯叶颤栗。我咬了咬牙,仰起头,望着微醉的司马,气急败坏地低骂,“你究竟闹够了没有!放开我!”我一急,又觉呼吸不畅。
书房让夜色整个笼在浓墨的罩子里,只有我的身体惨惨地散发着莹白的光。他从鼻子里发出一个低沉的音,“这才刚开始……”他的手从我的胸前下滑,滑过平坦的小腹,钻入了裤子下面。“啊!”我不自觉从口中溜出一个促音,他低笑,“很奇怪,是么?男人的那里若是被握住……”
“司马灮!”我仰起头,恼羞成怒,“你下流!松手!嗄……”叫骂被口中的呻吟打断,“呀!该死的,手不要乱动,啊——”他加重了力道,惹得我不由得挺直了腰。好怪,真的好怪,身体变得好奇怪。他的掌心柔软而温暖,修长的手指紧紧包围着那里,隐没在肌肤下的血液汹涌起来,随着手腕的滑动,每一根血管都在蠢蠢欲动,灼热得仿佛要爆炸。我愤怒的目光渐渐在他的脸上失去了焦距,汗水从两腿内侧的毛孔渗出来,濡湿了肌肤。
“可是很舒服?”他笑得犹如魔鬼。抚弄着我的□,他自己的那里也逐渐坚硬起来,抵着我的大腿。我恢复凶恶的表情,口中那个屁字还没出来,就感到他的拇指绕到顶端摩挲了两下。“吖……”我的头朝后仰去,那里是最敏感的地方,被他的指腹刺激,我的身体犹如着了火一般。我侧过脸,把拳头塞入自己的口中,才没有发出愈加难堪的呻吟。司马不满,拉开我的手按住,“让我听到你的声音。”
我摇头,咬住自己的嘴唇,可还是忍不住从口中发出断断续续隐忍的低吟。我哭出来,“别再弄那里了,求求你……快要,快要不行了……”他将我的双腿抬高,我一下看到了自己的□正呈现出怎样不堪入目的模样——
“笨蛋,别,别让我看到……”我羞愧得满脸涨红,喘着粗气低吟,“不要让我看到那里已经变成那样了……”他住了手,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我正在疑惑的当口,感觉到他湿润的舌尖从被束缚的顶部旖旎掠过,只这轻轻地一舔,我便陡然发出一声尖叫,瞬时便觉一股异样的东西冲出了体外……
我倒回案上,胸膛急剧地起伏。天哪,发生了什么事!过了好久我才回过神来,撑起上身,一眼看着被我溅得满脸都是的司马,心里一下就慌了,“呃……”我咬着自己食指的关节,“对,对不起……”另一手在身下摸了摸,随手抓起一件衣服想要给他擦,被他劈手挡开。
“谁叫你……舔来着……”我压低下巴,怯怯地望着他——那些乳白色的痕迹让那张原本就美貌的面孔显得有点,有点……
我想,那个词叫诱惑。
他舔去了唇角那一星点的□,惹得我顿觉小腹一紧,赶紧调转了头去。他看出我的窘迫,露出绝美的笑容,而后解开自己的衣袍,擦掉脸上的痕迹。夜色下,他的身体如同光滑温热的白玉。一见他衣袍下□修长的身体,我便明白这一切还未结束。他将我从那一堆乱七八糟的衣服之间拉出来,抱着我警告,“不许再提同婓郡瑜回去的事……”
我阻止了他即将落下的嘴唇,不满地冲他低叫,“我,我几时同你说要跟哥哥回家……我回来就想同你解释,你就乱发脾气……”说到这里,我皱起了眉头,“现在可好了,我们这算什么……”
“算是给你一个教训……”他接口,深情的目光柔柔地将我笼住。
“呸。”我轻声啐他。
他抱着我转至另一边的凭榻之上,“商商……”他低唤我的名字。黑暗中,我的手腕被攫住,直直地被拉到他全身上下最烫的部位。我吓得手一缩,蜷曲着手指,不敢触碰。踌躇了许久,心里经过几番思想斗争,我这才鼓足勇气,趴过身去。
他见状,略一惊,在我的耳边浅笑,亲吻我的颈。我红着脸嘟哝,“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幸好他没追问我在哪里见过的猪跑。他的手落在我的臀部,揉捏了两下,我转过头去,也不管破坏了情绪,恶狠狠地警告,“你要是弄疼我,我宰了你……”说完,抱起榻上的金丝软锦的垫子,撅着屁股,一脸苦大仇深,活脱脱回到了小时候被老妈拽去医院打针的情形。他看着我的样子,着实想笑,伸手拿过一旁的油灯。我一见那做得比手臂还粗的灯架,吓得差点没跳起来,“你,你果真变态,这种东西怎么能……我,我不干了!!”说着,爬起来就要逃。
他眼疾手快,按住我,咬住我的耳垂,一番厮磨下来,我就投降了,“奇怪的东西不许用……”我嘟嘟囔囔警告他。他笑,倒出些许的灯油在手上。我龇牙,幸好是植物油,就当做精油SPA了。我趴回去,刚把垫子抱紧,便觉异物挤入,强烈的不适使得身体本能地排斥,肌肉便不自觉猛地收缩。
他低吟一声,我正忍着难受,听他叫唤,心里更气,扭过头去大喝,“你鬼叫什么,我还没叫呢!”一看,进入的只是他手指的一个关节。他再次深入,没入第二个指节,身体排斥得更厉害。我趴在榻上,呼天抢地地怪叫。“该死的大水缸,啊——哎呀……你究竟会不会啊?好疼,你别害我长痔疮……”
他蹙眉,颇有几分哭笑不得,“你放松一些,幸好只是手,指头都快叫你咬断了。”
“放屁!你放松一个我看看!”我一吃痛,嘴巴就不受控制。打针吃药我都怕,更何况是这种我不擅长的事。从来只在地上开车,突然叫我去天上开飞机,不死才怪!“不玩了,”我在他怀里挣扎了两下,“你找别人解决去好了,我不玩了……”
“你叫我去找何人?”他不紧不慢,只当我是在开玩笑。
“小吟,你的老相好。不然,又安?你不是常去他那儿?”我讲得一本正经。
“商商。”
“什么?”
“你当真?”
我闷哼一声,醋味上翻,转念又在脑子里比划了一下手指跟那玩意儿的比例关系,当即惊得一抖——保住小命比较重要。我狠点了点头,摆出“贤妻”的宽容大度,拿胳膊肘朝外推了推他,“你在这儿等着,我给你去叫小吟。”
“夏商商!”他生气了,翻过我的肩膀,盯着我,“你拿我当什么!”
“疼,疼,你,你松手,”这身子又没练过瑜伽,韧带不好,经不起扭成这种麻花状,我举起拳头刚要落下,忽觉他的手指退了出来,大大松了一口气,拳头也放下了。可我未免高兴得太早,突然之间,两股之间袭来撕裂般的剧痛,就好像被人从中间活生生撕开来。我发出的惨叫被他用唇堵住,化成沉重急促的鼻息,扑到他的脸上。刺入的异物继续挤入,骨头好像都要被撑裂了。
“夏商商,下次你再说这种混账话试试!”他贴住我的唇冷冷地说。
我缓过神来,低骂“你还真敢做……”一边急促地小口小口地抽着短气,尽管疼得头晕眼花,眼泪倒流,我倒也不敢轻举妄动,万一真害得他断子绝孙就麻烦大了。
他笑,啄一下我的唇角,“商商,我知你怕疼,所以最好别乱动,免得我弄伤你。”
我闷气不吭声趴回去,把涨红的脸埋入垫子里。他从身后扶住我的腰,试探着动了一下——我一皱眉,把一串脏话都骂进了厚厚的垫子里。
进行到一半,他见我埋着头一声不吭,伸手拉住我的胳膊,我埋着垫子已经哭了许久了,“你总算记得管我死活了!”我吸了吸鼻子,委屈得要命。
他笑,与我十指交缠,另一手探入我的腿间。我打了一个哆嗦,下意识地弓起身子。他便愈加放肆。“司马……”我终于有些把持不住,泪眼婆娑地望着他的嘴唇。他唤我的名字,把他的唇给我。汗水在肌肤摩擦之间晕成一片片小小的水印,疼痛似乎消退了些,又或许是除痛楚之外的某种情绪正在体内滋长,随着身体的律动,肆意蔓延至身体的每根神经。混沌的脑海里出现了记忆中那个古老的秋千,它载着小小的我,越荡越高,越荡越高,天越来越近,似乎触手可及,我张开双手,身体便从秋千上飞了出去——
“啊——”我失声叫出,视线中是他起伏的背脊。我的脑中有一瞬间的混乱:我在哪儿?他是谁?耳畔传来他低沉的呻吟和猛然加重的呼吸,我一惊,“别,司马,别射在里面……”?滚烫的□溅落在榻上,他喘着粗气俯在我的身上。月光透过红色的玉石屏风,留下绯色的氤氲笼罩着榻上两个被汗湿的身体……
作为欢愉的代价,痛楚酸痛重来。我怕痛,怕得不像样,因为给他,我才能够忍受到最后。此刻,不想动,也不想说话。握紧他的手指,不愿松开。不知为什么,那一瞬,害怕得紧,害怕他会离我而去。他似乎感觉到什么,将我湿漉漉的身体环住。急促的呼吸穿过我的颈,灼热,真切,没来由地令我安心下来……
这样相拥着躺了许久,我这才突然想起晚上公孙家的晚宴,“司马,我们,好像迟到了……”
他看了一眼窗外高挂在天空的月亮,而后双臂在我腰间收紧,“既然已经晚了,就不必去了……”
“嗯。”我把头又埋回垫子。若真去了,我也不知该如何面对哥哥。司马觉出我的心思,轻咬我的肩膀和后背,痒痒的,却也隐隐地疼。
“司马……”我蒙着垫子闷声闷气地唤他。
“嗯?”
“我以前有过一个男朋友……”
他一时愣住,想了一会儿才大略明白我的意思,面上便露出一丝不悦。
我抬起头来,抱着垫子,继续说,“我们是同学,高中好了三年,毕业前的一天,我把自己给了他……”
我说到这里,身后的亲昵便蓦地休止,“你不是说没有许过人家么?”他语气不太和善,似是责怪我刻意隐瞒了真相。
“不是这样的。”我不知道该如何同他解释两千年后的婚姻与恋爱。况且,我也曾坚信自己会嫁给那个人。我天真的以为自己是公主,一个吻就能把池塘的青蛙变成王子。
“我们录取了同一所大学,”我惨笑,“就在去学校报到前,我一个人骑着自行车去给他买生日礼物,过马路的时候,出了车祸……”
他没有打断我,而是一边听我的叙述,一边努力消化那些不熟悉的字眼。然而说到这里,我却哽住了。他意识到车祸代表着巨大的不幸,便从身后将我箍在自己的怀里。
“医生说我可能会高位瘫痪,从此我再也没有见过他。”我抽着长气,努力不让眼泪流下。
我知道生活总是残酷而现实,一辈子守着一个瘫痪的病人是一个十八岁的少年无法承受的,我不怪他的决定。我们那孩子气的爱情有很美丽的开始,却无疾而终,连伤心痛苦的分手都没有。尽管伤口痊愈,但心底的阴影却挥之不去。从此之后,骨子里我只敢相信至亲的人。
“无论何时,我绝不会抛下你……”他轻揉着我的头发,把这一句誓言说得如此风平浪静。
我转过身来,双手绕过他的脖子。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一生,无论离合,无论生死,与你执手相握,有这一句承诺,足够了……
绑架
“二公子,你还好吧。”
“好?好个……”舔了舔干燥的唇,P的那个音节卡在喉咙那里发不出来。抬起埋在枕头上的脑袋,端着茶水的翡翠出现在我模糊的视线里,我一把抢过杯子,茶水顺着嘴角流下弄湿了被单,紊乱的思绪也逐渐清晰起来。我拉起被子,把自己埋了进去,偷偷探出的左手触摸到冰冷的床铺,他什么时候送我回来的?他现在在做什么?
初秋的午后,偶尔能感到一丝夏日的闷热。小吟给我送饭来,一双美目把我从头瞄到脚,又从脚瞄到头,然后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转身跑了。
“给我回来!”我把枕头丢出去,正砸在他后脑勺上。
他停住脚,笑嘻嘻回到我床边,“咱们不走了吧?”
“走?走哪儿去?”我翻身坐起来,那个部位还是疼得我龇牙咧嘴。
小吟殷勤地把饭碗和筷子都递到我手里,“先前我当咱们要跟那个人走呢。”
我斜着眼睛,语带讥讽,“谁说要带你一起走了,知道你舍不得司马。”话音刚落,就觉酸味上涌。完了,跟这个小孩子吃起醋来了,暗骂自己没出息。
小吟被我这么一说,急得眼泪就要落,“公子教过要知恩图报,无论您去哪儿小吟都跟着,只是公子对我也有恩,小吟又从小在这里长大,若是真走了,心里舍不得。”
我一听,愣了半天,这才明白中秋那晚,他伤心成那个样子是因为左右为难,既不想同我分开,又不想离了自小带他的司马。“傻瓜。”我放下碗筷,捏捏他粉粉俏俏的脸蛋,“我不走了。”
“嗯。”他点点头,眼泪收回去。这水龙头还真是收放自如。
“小吟……”
“嗯?”
“那个……你,那个,以前有没有……”
“什么?”小吟满眼的天真无辜,窘得我不好意思问下去,只好挥了挥手,让他出去了。小吟一头雾水地退出去,绿珠却又走了进来,“二公子,洗澡水放好了。”我闷应了一声,扒着碗里的饭,饿得够呛,两顿没吃了。
吃过饭,洗过澡,窝在榻上,水珠顺着发滴落,卧榻边的一圈水渍慢慢晕染开。方才洗澡的时候,我竟不太敢看自己的身子。镜子里那个惨绿少年,纤细的四肢正在变得修长,也许再过几年,我也能长成一个翩翩公子。司马说得没错,我没有机会回去了,我得接受这个可怕的现实以及这个陌生的身体。
低叹一声,我换一个舒服的姿势,让快速运转的脑细胞休息一下。一上午,他都没有露面,让我一肚子的牢骚和恼怒没了发泄的出口。把下巴枕在手背上,目光越过窗棂,眼中只有一棵树。恩熙说下辈子要做一棵树,这样就只会呆在一个地方。我是不是也应该下辈子做一棵树,这样就不会穿来穿去?也许是看过太多遍恩熙与哥哥的绝恋,我才会忘了灯火阑珊处一直守候的那个人。
脑海中如幻灯片闪过,每一张都是朦胧的暖色,唯有他风平浪静的那一句誓言清晰得扎心,我的嘴角一颤,又不自觉上扬成一弯弧线……
白天就在我上午睡到日山三杆,下午趴着发呆中溜走。入夜后,绿珠点起了油灯,满屋昏黄的暖色。“二公子,要吃点东西吗?晚饭你没吃什么。”翡翠询问着。
“不用了,我不饿,那个……翡翠……那个……”我怎么忽然变得口吃起来。
“公子还没回来,平时这个时候早就回来了。”小吟很懂得人心思,只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去,带着雪碧遛弯去。”我把枕边的竹简摔了过去,小吟抱着雪碧迅速消失在我的眼前。我望着地上的竹简,心生疑惑——我枕头边怎么会有这个?忙唤翡翠给拾了回来。
这个是……
原来是我在天禄阁中手书的笔记,难看的字迹,却没有让他丢弃。
我放下了手里的竹简,心里空落落的。他究竟去哪儿了?为什么还不回来?心中不觉烦闷起来——算你狠司马灮,有本事别回来!
一整天,司马占据着我全部的思维,我甚至没有去想哥哥。不安的气息触痛着我,让我有些不知所措。
“商商。”
我走神了,连被那熟悉的冷香所包围都没有发现,一回头就对上司马那如黑夜般深邃的眼眸,心底纠结的某处在见到他之后突然释然了。
“想我了吗?”自信的笑容,蛊惑人心的华丽中音。
我恢复了恶狠狠的表情,拍过去我的五指山,“想你个头。”话音刚落,就被禁锢在一个铁一般的怀抱里动弹不得——这样真好,就算是吵闹,也比让心空空地等待着强。
他柔软的手指滑过我的脸颊,一阵酥酥麻麻的感觉,我一口咬住他停留在我嘴角的手指。他忍着痛让我出气,“我以为你已经不生气了。”我松开嘴,司马有些失望的抽回手,我才明白过来他白天消失只是为了让我的无名怒火慢慢冷却。他把有着一圈红色牙印的食指放进了自己的嘴里,惹的我不知所措,白皙的双颊即刻飞上薄薄的红霞。
“在想什么?”他扬起眉,明明是祸首罪魁却还明知故问。“让我帮你……”说着话,手就探向我的衣襟里。
“啊……”一阵尖叫过后,屋内再次上演激烈的战争,虽然我知道我不是大水缸的对手——
“老师,商商,出大事了!!”门被撞开,随着一个人影冲进,屋内的温度迅速降低了下来。而此时我的姿势也不慎雅观,衣服滑落肩膀,酷似八脚章鱼趴在司马的身上,一张大嘴就着他的脖子眼看就要咬下去。
“什么事?”司马放下张牙舞爪的我,不慌不忙地拉好我的衣服,口吻镇定自若,俨然泰山压于顶而浑然不动,不过我认为那叫脸皮厚。退到他身后,我背着身正在系扣子,听到公孙苒紧张到嗓子都沙哑了。“卫兄被馆陶大长公主给抓起来了。”小青?我一听,全身的血液都朝脑袋涌去,扣子也顾不上扣了,跌跌撞撞的冲到公孙苒的面前,“那还不赶快去救人!”
“我二哥已经打听到卫兄被关的地点。”公孙的脸上是少见的认真与焦急。
“你二哥?”我的脑子里象摆了个道场,铜啊锣啊地敲得嗡嗡地乱响,被堵住了似的无法思考。
“合骑侯公孙敖。”司马在一旁不动声色地解释着。
“那还不快去救,还等什么?”我大叫,转过头,隐约感觉到司马在犹豫。他被我心急如焚的样子给触动,略凝思,而后应允了公孙的请求,“拊离还在京城,我现在就带你去找他。”
“谢谢老师。”公孙行了一个礼。两人一前一后飞快地朝门外走去,我突然一个激灵,“等等。”
“你不能去。”司马不待我开口就一口拒绝。
我知道去救人我帮不上忙,十万火急的当口还不至于任性到去添乱,“不是,”我一把攥住他的手,“我是说,你小心些……”
他的眼底掠过一丝光华,轻按我的手,“放心,你知他不会有事,我们很快就回来……”转眼,他们的背影便消失在夜色之中。
明知小青不会出事又怎样?没有人在乎他经历过什么才成了众人的英雄。我终于想起馆陶大长公主便是陈阿娇的母亲,正是她才使得今日的皇帝一步步从一个地位普通的小皇子成了皇太子,最后登上了宝座。如今的小青还不值得她费心算计,那么势必同怀上身孕的卫子夫有关。曾经盛传的皇帝不育的丑闻如今成了她宝贝女儿不孕的事实。于是,愤怒总是需要一个发泄的渠道的。落在如此厉害的女人手中,我担心小青,更担心司马。
月很圆,夜还很长,露水也开始重了。⒚
揪着心,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这一个长夜着实难熬……
“小吟,小吟,起来,跟我出门!”我拽起睡得流口水的小吟离开了司马府。
城边一个小小的院落外,我靠着青色的院墙,手指不停的敲打着墙壁。我不断告诉自己,没事的,我的小青还没当上大将军,不会有事的,只是心还是会扑腾扑腾的跳的厉害。小青俊朗的脸庞,腼腆的笑容总是在我眼前浮现,不可以有事的,小青,你要好好的。月影下我的身影逐渐拉长,时间在一秒秒的流失。还没有他们的消息,我开始不安起来……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夜的宁静,首先出现在我的视线里的是司马,月光洒在他的身上反射出银色的光芒,见他平安无事,我一直咬紧的下唇松开了。
“拊兄,是这里吗?”公孙的声音从司马身后传来。
“就是这里。”
寻着声音,看到小青被公孙苒和拊离两人架着,脑袋歪着靠在公孙的颈窝里,衣服上有刺目的血迹,脸上还有几处淤青,我的心又一次揪紧……
“商商?”司马看到了从墙角的阴影里走出来的我,脸色一刹那凝固。
“快进去吧,”我接过拊离递来的钥匙,打开了院门,转头又嘱咐小吟,“小吟,把我带的东西也一起拿进来。”众人拥进拊离别致的小院里,自然大家没心情欣赏院落里那些奇怪的植物。
我接过小吟打来的水,却慌张的泼出去许多,弄湿了自己绢丝的衣袍。打开带来的箱子,整齐的白布却被我有些颤抖的手弄乱了。司马拉过我,示意小吟上前。拊离从柜子里翻出大大小小的瓶子,该是伤药吧,白色的布在小吟手中柔顺开,方块,长条……
公孙苒,小吟,拊离围着榻上的小青忙碌着,我踮起脚尖想要看看情况,可总是越不过他们的肩头,只能透过缝隙看到小青苍白的脸。染着血迹的粗布衣服落在地上,干净的白布染着血被丢了出来,水盆里的清水逐渐被染红,似乎伤的很重。我下意识地掐着自己的手,可无奈身子还是不住地颤抖。
“没事,仅是刺伤,止住血就无大碍。”
被自己掐红的双手落入司马温热的手掌里。我抬起眼,与他沉静的眼眸相触,心脏急速的跳跃也慢慢得到了缓和。
等拊离一切都处理好了,我一个箭步冲了上去,“小青!”
“卫兄,你怎样?”另一边是公孙苒,此时的他失了平日的玩世不恭,就好像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回来的是他自己。榻上的小青醒转,寻到我的身影,转过来,喃喃地唤了我一声。他这一声唤,就把我忍得辛苦的眼泪给惹下来了。
我一边替他擦拭脸上凝固的血迹,一边禁不住哽咽,“小青,我们不当将军,不当英雄了,不当了……吃不饱的叫花子也比这强……”我说不下去,伤心得眼泪直落。
“我没事,小白,别哭……”小青看我伤心,心里也难过起来。
司马示意我别惹受伤的小青难受,一旁的公孙苒却突然冲我发起了火,“人还没死你哭什么,夏商商!”说完这句,屋里一片寂静。他似乎也觉得话重了,愣了一会儿,拔腿就往外走——
“公孙大哥……”病榻上的小青忍着痛抬起头来挽留。
我低着脸不说话,司马是聪明人,很快看出端倪,便暗里扯我衣袖。我瞪了他一眼,就是不退开。拊离决计置身事外,转身出去了。只有小吟眨巴着一双美目,瞧热闹瞧得开心。
“你方才不说宁愿他当一介布衣么。”司马在我耳畔悄声劝我,“得罪了馆陶公主,他也只有得到公孙家的庇护才得暂时脱身。”
我心下一动。公孙苒退回榻边,顽劣褪去,只剩下了满眼的伤痛。今日之事已让我对他刮目相看,我本以为他是一纨绔子弟,招蜂引蝶,虽不坏,可总靠不住。然而,他为了小青,却是舍得豁出身家性命来。见公孙苒回来,一直努力支撑着的小青终还是被睡意所击倒。我拉高了他的被子,压好被角,不放心地问,“他不会有事吧。”
拊离从外面进来,听到我的话,便道,“受了些刑,又失血过多,体力支持不了了,调养调养就好了。”
“既然没事了,商商跟着老师回去吧。”公孙轰我。
“我不走,我要留下来。”我横了他一眼,压低自己的声音,生怕惊扰床榻的人。我家小青心肠好,眼下这情形,最容易让人钻了空子。
“老师……”公孙求助的目光落在司马身上,司马没有表情,转向我,我揪着眉头把视线锁在榻上昏睡着的小青,一旁的小吟兴致勃勃地继续瞧热闹。
僵持片刻,毫无结果,拊离怒了,冲我们这一群人下逐客令,“他眼下需要静养,没事的人统统走!”
事实证明,这群人里头,数拊离的脾气最臭,最终我们都被赶出了小院。“我还是去找又安好了,傍晚我看到一出新戏,又安一定感兴趣。”公孙挑着他那桃花眼不怀好意的瞅着我。这个混蛋,我就知道被他抓了把柄,绝不会这么轻易放过。
“你也管管你的学生,你为人师长的威严呢?”我不满的向司马发着牢骚。
“好了,折腾这么久,你不累吗?回去了。”我一声惊呼,司马已经把我抱上了马车,公孙也策马消失在夜色之中。
我掀开帘子,最后打量了一眼夜色之中的小院——小青,如果当英雄要付出如此沉重的代价,就让我来改变你的命运吧……
家人的意义
马车踢踢踏踏,吱呀吱呀的前行着,车子摇摇晃晃的把我晃进了梦想,橘色的晨光溜进马车落在我的眼皮上,低喃一声埋进身边人的颈窝里。
“醒醒,商商。”有人在拍我的脸蛋,好痒,我抬手去挠,抓著的却是同梦里一样温暖的手掌。“睡着了会着凉……”我睁开双眼,对上司马带着笑意的目光。
伸展四肢想伸个懒腰,发觉裙摆被压住,低头一看,粉嫩嫩的小吟趴在我的腿边,睡得哈喇子流了我一裙子。这孩子哪儿都齐整漂亮,就是有这坏毛病。我找不到自己的手绢,伸手就往司马怀里掏。一转头才发现他脱下的长袍覆在小吟的身上,顿觉心里不爽。
他笑,在我耳边轻声问,“不然,你让我搂着他,衣服与你?”
我闷哼了哼,那样自然更不行。可是——
他打断了我的思路,娓娓道来,“小吟是家人,又安是朋友,照顾他们,我不计得失,唯有你,我需你的回报,他们都可负我,唯有你,不可以……”
我望着他的眼,心想,完了,沦陷。这样的告白,通篇没有一个爱字,看似寻常的话语被他风平浪静地说出来,却比那些要死要活,哭天抢地的豪言壮语窝心得多。
他递过来手绢,我却忘了接。“司马……”我靠在他胸前,视线落在晨曦映在布帘上那一圈小小的橘色光晕,“你真觉得,那个木匣子是带我来找你的?”他还未开口,忽觉车身一颠,车轮磕到路上的石头,马车猛地一跳。趴在我腿边的小吟不耐烦地呜咽一声,翻了一个身,索性枕到我腿上来了——
“小东西!”见他睡得香甜,我也不忍心扰了他,只好让他枕着。
司马伸手替小吟拉好盖在身上的衣袍,浅笑着问我,“你倒是收服了他没有?”见我的嘴角上扬成一道弧线,他赞许地点了点头,“商商,虽说你总做些没头没脑的事,可你辨得清何种人能够信赖,靠别人之长来补自己的欠缺,也算一种生存之道。”
我转过头来,故作受宠若惊状,“难得司马老师夸我!”
腿边的小吟许是被我们吵醒了,揉揉眼睛爬起来,我当又要听到那惊天动地的哭声,谁知,他爬过来,找个暖和舒服的位置,靠着我的腿又睡着了。
“唉?这算什么?”我指小吟,冲司马低呼。
“算一家人……”他答,笑得如同外面温和的晨曦。
“咦?去哪儿了?”我趴在地上,从低矮的案子下面眯着眼睛拼命瞅。一无所获后,又绕着案子爬了两周,依然没有找到。直起腰来喘口气,一眼看到了对面的凭榻。难道落在那里了?我站起来,拍拍膝盖的微尘,正要过去,司马从书房外走入,我顿时有种被当场逮住的惊慌。
他却似什么都没察觉,兀自从房里取了一卷画轴,一转身,在案上展开一卷簇新的缣帛。我挨到他身边去,“做什么?画画?”我见他取笔调色,好奇地问。
他转过来,“你原本长什么样子?”
我扬了扬眉毛,刚要说话,被外面跑进来的小吟给打断——
“公子!婓郡瑜来了!”
“在哪里?”我心下一惊,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光溜溜的脖子。戒指究竟掉到哪里去了?!该死的!
“他在前厅。”小吟一指身后的方向。
还没踏进前厅就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只要我再往前一步就可以看清楚哥哥的脸庞,压抑住心底那排山倒海的欲望,却看着自己的脚尖带动着脚下的步伐慢慢后退,跌进一个温暖的怀抱。
“若是为难,我去就是。”
“谢谢,不用……”我摇了摇头,不能总是躲在司马的身后,让哥错怪他,我转身迈进了门槛。
“哥……”我低低的呼唤,哥转过脸来,不安一瞬间消散,幻化成一丝笃定的微笑。我的心像被针尖给挑了一下。
“收拾好了吗,涩琪。”郡瑜握住了我的肩膀,惊得我微微一跳。哥脸上的不安重又回来,那晚我和司马都未去公孙家,他心中一定早有预感。哥脸上勉强装出的笃信让我愈加心痛。怎么办?无论如何,我也开不了口。如何能辜负抛了新婚的妻子,寻了我两年的哥哥?
司马的身影从琉璃屏风后闪现,他并不打算靠近,只远远望着,右手拳眼处拖出一截红色的丝绳。那不是我在书房寻了许久也找不到的翡翠戒指吗?我心一颤,心中想到那一句风平浪静的嘱咐——
“……他们都可负我,唯有你,不可以……”
我一瞬间有了决定,而后抬起脸笑言,“哥,我正要去看朋友,你陪我同去,好不好?”不仅仅是哥哥,连司马都不知我这番话是何意。
坐着斐家的马车,一路摇摇晃晃到了拊离的小院外。我在马车上就已经同哥哥大略讲过从家乡到京城一路照顾我的小青,哥哥因而也很想见见他。
小青能吃苦,身体又好,休息了一日已经完全苏醒了过来。我同哥哥进去的时候,拊离煎了药,正要递给他喝。
“我来,”说着,我抢过了药碗,“我生病的时候,哥哥也是这么照顾我的。”我扬起嘴角。郡瑜同拊离小青寒暄过后,带着欣慰的表情看着我细心地吹温药汁,喂给小青喝。
“小青,你把你那什么工作给辞了吧。”我只当给皇帝当差也可以随意拍拍屁股就走人的,结果惹来拊离一记白眼。
“要不,你到这儿给亚克西种黄瓜,让他付你工钱。”我刚说完,又被拊离一瞪。
我眼珠子转转,歪过头去试探着问,“如果我嫁给你,你肯不肯把那工给辞了?”小青一惊,脸就红了。
“咳,咳。”哥在后面咳嗽两声,示意我不要胡说八道,信口开河。
我也嘿嘿干笑了两声,又舀起一勺药汁,吹了两下,“不过,小青,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我帮你物色物色。对了!”我突然有了一个好主意,指着哥哥说,“你娶了媳妇儿,可以去我家帮我哥哥。”我越想越兴奋,放下碗,拖住小青的胳膊,“你觉得怎么样,小青?”
我想得太简单了,殊不知自己正在挑唆一件极其严重的事,若是未来抗击匈奴的将军成了养蚕卖布的商人,这个国家的历史会被重新改写。
管他的,我晃了晃脑袋,我才不在乎江山社稷,我只要我的小青平平安安的。
小青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大家,凝思想了一会儿,然后矮声问我,“小白你为什么非要我离开京城?”
“我只是想你离开这个是非之地远一些,当一个普普通通的老百姓不好吗?”
“可我不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老百姓?”小青不解,望着我着急的脸。
“你不是!”我急得一拍身下的榻,冲他大吼,“再待下去,你就不是了!我不想你上战场,不想你受伤,不想你终身的幸福都被禁锢在一场政治婚姻里!你明不明白!!”
小青愣住了,望着我怒气冲冲的脸,脸上也涌出一股伤心之色。他随即绕开视线,“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气氛一时凝结,我原本很自信小青会听我的话,可是现在看来,他绝不是个任凭旁人为自己做决定的懦弱之人。我说不出的恼火,又问一遍,“你究竟走不走?”
“涩琪,”哥哥见状,走上前来打圆场,“你别逼他,让他好好考虑一下再做决定。他不是小孩子,自己知道分寸。”
我泄气地退回去坐下,正在此时,公孙苒也来看望小青,一见小青的样子,他把目光转向了我。
“别看我,我是为他好!”我不满。
公孙苒凝神犹豫了片刻,令我想不到的是,他站在了我这一边。小青抬起眼来,惊愕万分地看着他,“连,连你也这么说……”
“商商说得没错,你这般纯良,如同羊入虎口。”公孙的脸上浮现出深深的无奈。
小青面色涨得通红,从榻上起身,“为什么你们不相信我?!你们觉得我出身低贱,天生愚钝,无法在这长安城中生存下去,是不是?!!”这一通怒吼,竟挣裂了伤口,素白的布渗出了斑斑的血迹,看得我倒吸了一口凉气。
拊离忙过来,察看一番后,沉着脸准备轰人。虚弱的小青喘着粗气,靠回榻上,不看我们。我和公孙苒面面相觑,一时都不知该如何是好。
哥这个时候走过来把我拉开,而后对小青说道,“他们这样说,若不是看低你,就必是太珍视你。太过珍爱一个人,除了希望他平安,就再无他求。”哥的话很有效,小青的目光顿了一下,瞬间退了怒色。哥又接着说,“你自然有权利选择自己的生活,让他们看到你能够保护自己,不要让他们担心。”
这一番话下来,小青的气立即消了,可他还是没有应允离开长安。哥哥便说,无论何时,他都可以来我们家。我又拐弯抹角,小心翼翼劝了半天,想叫他离开长安,最后小青索性埋头不吭声了。
脾气真倔!我灰心丧气瞪他一眼。认定的事几头驴都拉不回来!我叹气,看来得另想办法。
离开拊离的小院,我去了又安处。又安的宅子非比寻常的清雅,我已是熟门熟路,他家的仆人也不管我,任我直接闯进内室——
“又安,你又大白天裸泳!!”我丝毫不忌讳,撩起轻纱的帷幔就冲进了里头的浴池。忽见一娉身影从边门一闪出去,只留下一缕梅花的香气。我一愣,这个季节哪来的梅花?
“那是谁?”我问。
又安从池旁的软榻里欠了欠身,笑着收起浴池的水面上漂浮的托盘酒盏,“自小的朋友。”他回答得漫不经心。
我瞄一眼托盘上那只剔透玲珑的玉杯,酸溜溜地问,“贵客啊,又安?上回求你给我看下这杯子都不让。”
“下次送你一只就是了。”又安狡猾地绕过这个话题,指着外面的郡瑜问,“给我介绍客人?”
我轻啐,“你当我拉皮条的?”
又安扬了扬眉毛,不解其意。
“那是我哥。”
又安又扬眉毛。
“穿件不惹事的衣服,跟我回家吃饭!”
我拉着又安出来,虽然在来的路上已经同哥哥打过预防针,但见到慵懒优雅,云鬓散乱的又安随着我走出来,哥哥还是惊得目瞪口呆,一时忘了寒暄。又安的美丽用光华夺目来形容一点也不过分,他若是安分些还好,若是特意要讨好谁,一眼就能看得人骨头酥了。我踩他一脚,不许他对我哥乱放电。
又安换了衣服,束住头发,摇身变成一翩翩贵公子同我们出门。马车同时坐进三个人有些挤了,又安莞尔一笑,已有小童牵出马来。他转身便跃上了马背,行动之间利索洒脱,已完全没了方才的娇态。
“我先去你家等你!”又安示意,说完便策马离开。
又安的身影消失在街道的尽头,我们的马车也缓缓地前行。我同哥哥默默地坐了一会儿,哥说,“看来你过得很好。”
“嗯。”我点头。
停了一会儿,郡瑜才又幽幽地问,“方才你去见了所有的朋友,却未向他们任何一人道别。你并不打算同我走,是不是?”面对我闪烁的目光,他知道自己猜对了。我埋下了头,原本以为还可以瞒到晚上,没想已经被哥哥看穿了。
“你还是不能够原谅我。”
我张了张口,却发不出一个音来。哥自新婚离家寻我,玉叶姐独自一人怎样熬过怀胎十月,其中的辛苦我能够想象,哥哥一定也明白。还有那个可怜的孩子,算来快满两岁了,可还没有见上父亲一面。玉叶姐虽然被她父亲接了回去,可她一定每日盼望着哥哥来接她回家。哥哥为了我受了那么多辛苦,遭了那么些责难,已经够了。我再也不能够拖累他了。
我艰难的伸过去,握住他的双手,“听我说,哥,涩琪不能跟你回去,也不会跟你回去。”
“涩琪……”
“哥,听我说……”我也不知道我哪里来的力气,紧紧的抓着要从我手中挣脱出的郡瑜,“不要让蓉姨伤心,不要让玉叶姐难过,长子的责任,儿子的责任,丈夫的责任,父亲的责任,你不可以卸下的。”
“那我做哥哥的责任呢?”郡瑜的话令我一个瑟缩,放松了手中的力道,被郡瑜反握住我的手,冰凉的掌心刺痛了我的心。
“哥哥的责任就是相信我,我会好好的。”我拼命的抽出手,手背上火辣辣的痛。“回去吧,就当作是为我,帮我亲亲我的小侄子,你还没有给他起名字不是吗?”提到孩子,哥的脸上露出悲戚之色,我看着愈加心疼。
“哥,回家吧……”我近乎哀求,“方才你同小青说他有权利选择自己的生活,我也一样,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说完便转过身去,不敢再同他的目光对视。
“涩琪,你曾说过……”哥望着我的背影,嗓音剧烈颤抖着,“你说等哥老了,就换你来照顾我,我一直念你这句话……”
我顿觉呼吸不畅,正要掀开车帘,让风吹散心中的压抑,却叫郡瑜一把按住,搂在怀里。哥的眼泪滴落在我的脸侧,沿着脖子滑落。“哥,你不要这样……”哥哥的眼泪让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只好眼泪汪汪地搂住了他的脖子。我知这眼泪包含了太多无法言明的痛楚,无奈时光无法倒流,谁也改变不了已经犯下的错误。
“哥,我原谅你了!涩琪真的原谅哥哥了。”我哭着大叫。
哥听到我这话,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为了令他确信,我又说一遍。可怜的郡瑜已经被折磨得太久太久,若是能够令他从愧疚与自责中解脱,我宁愿代替他承受良心的谴责。压在心口的大山终于被移走了,疲惫不堪的心灵一旦被卸了重负,反而无所适从起来。哥失了神地目光在我的脸上没了焦距,仿佛陷在深沉的梦魇里脱不出来。
“哥?”他呆滞的眼神让我寒毛倒立,我捧住他的脸急唤,“哥,你别吓我!你怎么了?我在这里啊!”被我这么一叫,郡瑜打了一个冷战,好像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脸色一瞬间惨白。我顺着他的视线,心惊胆战回头去看身后——但那里什么都没有。
“涩琪,”哥回过神来,表情盛着一丝古怪,此时不是他搂着我,而是我全力支撑着他。“你真的是涩琪吗?”他又说。
我不说话,哥深吸了一口气,而后惨笑,“你死而复生,同以前大相径庭,整日跟在我身边,家人个个惊骇莫名,暗里请了一位方士,那方士说你被猫魂附体。”见我一脸茫然,他继续说,“你怕不记得了,我娘养了一只灰色的猫,父亲去世后不久,你在花园中玩,那小猫被你逗恼,抓了你,你就把它一脚踢进了池塘。”
“哥说我是猫妖?”我拿袖子帮哥哥擦掉眼角的泪水,假装不悦。这个涩琪,果然是个心狠的孩子。
“不,你不是。”哥的笑容里终于再没了那些沉重的东西。我暗叹,为了哥哥这舒心的笑容,什么都值了。我宁愿相信,哥哥方才一时失心,是因为小涩琪留在这身体里的怨念消散了。
“我能觉得到……”
“觉到什么?”我不解。
“我们之间,有着一份渊源,我寻你的两年间,这念头愈加强烈,我们是一家人,不会错,无论何时,我都能感觉到……”哥带着宠溺的目光望着我,那是同司马望着我时完全不同的眼神。
“哥,不可以……”我别开脸,躲开他的嘴唇。哥停住了,他不会伤害我,忤逆我的意愿,但我的态度令他伤心欲绝。
“哥,对不起……”我低喃。心底,我依然爱着郡瑜。那份爱,就如他所说,来自极深处,化在骨里,融在血里,丝丝缕缕,是这身体同他之间无法斩断的亲缘。我只能狠狠地咬住自己的手背,不让自己心软。
哥哥对玉叶姐有着白头偕老的承诺,司马对我有着誓不相负的叮嘱。这爱,绝望而罪恶,还是舍了的好……
“你可是真心要跟他?”哥望着我,言语之间透着破釜沉舟的决心。我含着眼泪,用力地点头。
“我要你回答我!”哥低吼。
“是的,我是真心的!”我也豁了出去,“我答应过,决不做对不起他的事!哥哥不要逼我,你知道,你知道……”说到这里,我恨不得哭得晕过去,“我根本无法拒绝你……”
我依然还是自私自利,没心没肺。
乞求深爱我的哥哥成全我对另一个人的承诺是这个世界上最残忍的要求。
但是,他应了。
他说过,无论我要什么,他都答应。
那一刻,我觉得自己该下地狱。
进宫
我冲到书房的门口,只听又安正同司马在里面谈话。“你还是不愿见他?”又安深叹了一口气。司马不言语,又安接着说,“连我都已不计较,为何你……”
司马陡然摔下手中的简牍,“正是因为你心善,不计较,所以我才更不能原谅他!”
我推了门进去,惊扰了屋里的两个人。此时的我满脸的泪痕,两眼哭得已经肿了。“还我的戒指。”我伸出手来,向司马索要翡翠的戒指。司马的太阳穴紧跳了两下,不声不响掏出来,放在我的手心。他牵动嘴角,似是在笑,“我当你全然忘了。”
他的话叫我摸不着头脑。直到我发觉留在我手心里的是那枚熟悉的白玉戒指。我手一抖,惊得差点摔了它。我确实忘了它,我甚至没察觉到它不在我的手上。
我顿了顿,尴尴尬尬地又问,“你拾到的那个翡翠的呢?”
司马站了起来,盯着我半晌不说话,冷冷的眼神刺得我一颤。原来,他深知我早已把他送的信物忘到了九霄云外,为了提醒我的薄情,才故意曲解了我的意思。我理亏,什么都说不出来,从他手里夺过穿着红线的翡翠戒指就要走,却被他一把拉住手腕。原本还窝着一肚子无明业火,被他这一拉,顿时化成了万般的委屈。
我咬了咬自己的嘴唇,低声说,“哥已经走了……”
司马瞧了又安一眼,又安便识趣地离开了书房。屋子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淡淡的墨香让沉痛的心渐渐平复。每一根骨头都疼,活似被拆散了又勉强搭起来,“我累了……”我连话也说不动。
趴在司马的膝盖上,他如玉的手指在我的长发间穿梭着,连番的折腾让我被困意笼罩着。是倦了,才会如此的温顺吧,像慵懒的猫咪窝在主人的身边,收起利爪任主人宠溺……
“小青升官了?!”
小青被绑架后不多久,就传来皇帝大肆赏赐卫家人的消息。可怜的陈皇后和她的母亲想铲除自己的绊脚石却把目标定向情敌的弟弟,这样做真是匪夷所思,徒让皇帝对她愈加厌恶,让卫子夫愈加的楚楚可怜,惹人怜爱。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们这帮草根倒也过得平平静静,安安稳稳。我闲来无事就去帮拊离种些花花草草,司马无心仕途,继续当他的教书先生,公孙苒暂时离了长安,临别时那个悲壮劲儿,大有壮士一去兮不复返的架势,眼泪汪汪拽着小青死不撒手。他一走,我也不必整天紧张兮兮看着小青。等小青的伤一好,我们大家便帮着他搬到了城里的新居。年底的时候,玉叶姐托人捎了口信来,说家中一切安好,让我勿挂念。
“在看什么?”
“琉璃小珠,”我拎着玉叶姐送我的珠子给司马看,“送你。”说着,给他挂在腰间。
“商商……”他望着我,眼神有些暧昧。
“干嘛?”我已变得超级警觉,立马跳开,保持安全距离,“别想那事儿,我再不陪你玩儿了。”
“什么事?”他扬眉。
“就那事。”我舔舔发干的嘴唇。
“成天都在想些什么。”他一脸正色,转身从柜子里取出一卷画轴,“看看,可像你?”
我凑过去看那画像,短裙,长靴,红色围巾的女孩儿在雪地里撑着一把红色的雨伞。我一乐,挤到他身旁,把画拿起来仔细瞅。
见我专心致志挨在他身旁只顾看画,他开始没正经了,暗笑一声就抱住我的腰。我惊呼,把眼一瞪,“你使诈!不带这么无赖的!我警告你,不许碰我!”他置若罔闻,从脸蛋开始吻,吻到我的耳廓轻咬。我让步,“只许亲,不许干别的。”抗议还是无效,手立即就摸上来了。我慌了,转身从他怀里爬出来,被他毫无尊严地拖住一条腿。
“你放手,我不跟你做那事。”我急了。
“你说什么?”他的脸色一沉,像是被这话给伤了。
“我怕疼。”
“能有多疼?”他扬起眉毛。
“说得轻巧,你来试试!”我本是随口说说,没想他竟应了,把我给惊得半天合不拢嘴,半晌才磕磕巴巴地说,“我,那个,我不会……”
“我教你……”他压着我,忍住笑,学又安的腔调。
我瞥他一眼,跟他在一起久了,绝不会再上这种当。我眼珠子转转,恶狠狠地说,“你等着,我去拿擀面杖!”
他按住不让我动,咬我的耳朵以示惩罚,“我可未曾用那个对你,只许用跟我差不多的……”
我一听,直着嗓门冲屋外喊,“小吟,小吟,给我拿根筷子来!!!”
我家“官人”黑着脸把我的痴笑都吞了下去。见我憋得脸发紫,他才放开。我立即滚到一旁,捂着肚子放声大笑。
小多走进来,像是没看到行径暧昧的我们,只禀告说小青来了。我连忙从地上爬起来就往外走。
“要不要跟司马大人说一声?”
“什么大人?!”我又得瑟开了,开始数落小青,“你现在是太中大夫,比他官大多了。”这该死的大水缸就是不想升官发财,害我也当不了高干家属。
小青忽然来访说带我进宫去见见他姐姐。我一口应允,翻箱倒柜,换了最漂亮的衣服,兴高采烈地爬上了小青的马车,扔下干瞪眼的司马。
“小青,恭喜你又升官了。”我的语气一点也听不出来高兴。如今的他平步青云,颇受那皇帝老头子的器重。
“如果我早一点有今天的官位的话……”小青微红的脸庞上写满眷恋。
“那我们就不会认识了……”我接口,而后把话题岔开,“小青,那皇帝老头子长什么样?”
“他可不老。”小青被我的话逗笑,提到他那个皇帝姐夫,脸部的线条也一并柔和起来。我一皱眉头,心中有了不好的预感。
小青在皇宫里畅行无阻,我乐的跟在他身后东张西望。第一次进入嫔妃居住的后宫禁地,宏伟奢华的宫殿群落之间,太监宫女小心谨慎的迈着脚下的步伐,只听得鸟儿在枝头轻声啭叫,安静得把我要打的喷嚏硬生生地给憋了回去。
我只当这里会花团锦簇,美女成群,没想到空有一番美景,连人影都不见几个,顿觉失望。沿着长廊走了一会儿,隐隐听到琴声飘渺。
“小白,你别乱走。”
我不听,见四下无人,翻过长廊的栏杆,循着这耳熟的琴声,钻入了一片梅林。此时正是春寒料峭的时节,地上还堆积着未化的积雪,那一树树梅花在枝头怒放,如天边的白云相互牵扯,又如美人的香腮,莹白之间透着一抹羞涩的粉红。我在密密的林间转了一圈,还是没有找到弹琴之人,一回头见小青追了过来,一时玩心大起,绕到树后,毫无公德心,猛力摇起那一树梅花来。
白中透粉的花瓣从枝头飘落,如同春雪将我们笼住。花瓣落了小青满头满肩,我大笑,不等他发怒,就转身往深处跑。
“小白你……”
小青的呼唤被我抛在了身后,我瞅见前面的树根下堆着一团积雪,冲过去,弯腰抓起一团,一见小青出现,便丢过去。
“Bingo!”我笑小青狼狈的样子,转身拾了雪球又丢——
“啪”的一声,染着污泥的雪球撞到一件白色的衣袍上,立即失了力道,散成小雪团蔫蔫地落了下来,只留下泥土的痕迹在那洁白的袍子上。小青站在远些的地方,错愕地望着面前的这番变故。
闯祸了,我倒抽了一口凉气。面前的这个男人身形高挑修长,白衣飘飘,眼波流光,发髻上斜插着一只别致的金笄。美艳绝伦的脸上一双杏眼,眼梢微佻,微微抬起的下巴与桀骜的眼神如被冰雪覆盖的冷梅,硬是将所有的美丽都隐藏住了。
这副模样不像是太监啊,难不成是——皇帝??
“小青!小青!”我吓得腿肚子哆嗦。传说这个皇帝动不动就杀个成千上万人,我不要死得不明不白的。那个白衣的男人鄙夷地瞥了我一眼,美目微张,唇角轻扬,贵气自然流露。他的眼神让人非常的不舒服。令我惊讶的是,他就这样离开了林子。
“那个男人是谁呀?”
“上大夫韩嫣。”小青向我介绍着。
“原来不是皇帝,吓死我了。”我拍拍胸脯。百闻不如一见,果然是漂亮的男子。比又安还要妩媚,比公孙还要漂亮,比小青还要英武,比我家司马还要骄傲,靠,不是骄傲,那男人简直就是目中无人,拽得不成样。
“佞臣!”我牢记司马迁老人家的教诲。
小青赶紧捂住我的口,“小白,你胡说什么!韩大夫是陛下极其信任的人,自小的情意是你不懂的。”
“我怎么不懂?”我斜眼看他。这小青,这两年果然大有长进,我都快说不过他了。
小青一笑,“就象我同你,你就算再不济,我也只信你,更何况韩大夫善骑射,博学多才,绝不是靠阿谀奉承爬上官位的人。”
“我哪里不济?!我……”我正要开骂,余光里发现远处的一棵梅花树下摆着一方案子,案上有一琴。方才那琴声难不成竟是他弹的?
“还记得那一日,我们在甘泉山上被一辆马车所撞,”小青边说边拉我出梅林,“那是他的马车。”
我错愕。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美人是他?!
人跟人的差别是很大的,我只记仇那个男人的傲慢态度,小青却感恩若不是那袋钱,我们早饿死了。
接下来我就像梦游一样,去见了小青的姐姐。那个未来的皇后卫子夫是个美人,恍恍惚惚的聊天,我都不知道我们到底说了些什么,似乎她说小青总提起我,说我让小青送来的布匹她很喜欢,皇帝也很欣赏。
一切倒没有如我想象的那般激动人心,但那个温婉和善的子夫的确极易相处,是男人们眼中需要保护的弱女子,自然就能引起旁人的保护欲。
“回家吧。”小青同我出来。
“你升官了,要请我吃饭。”我瞥他一眼。
“好。”他一口应允。
“等下。”
“做什么?”
“要去厕所。”
小青一脸无奈。
现场GV,命悬一线
“小青,小青……”我把双手笼在嘴边做喇叭状,呼唤的声音密细的赶上蚊子的分贝。
完了,我迷路了,而且是在皇家领地迷路了。都怪那个该死的小青,领我来茅房后,就避嫌躲得远远的。我疑心自己从出了茅房就拐错了方向。
阳光刺眼,周围没有一个人,当空的太阳分不清东南西北,沿着宫墙小心移动拐进一扇边门。其实我应该站在原地等小青来找我,而不该这样四处乱走的……
当庭的树木错落有致,砖石拱券式宫殿隐蔽在火红如血的梅林间。门窗上精致的雕花,门廊上挂着的金色铃铛随着风发出清脆的声响,这样华丽精致的院落会住着怎样一位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的美丽女子呢?
我顺着台阶拾级而上,沿着殿前的走廊走了几步,看见一扇朱漆的木门——
“砰……呲……”
殿内忽然传来奇怪的声音。我按耐不住好奇心,停步在门口,小心翼翼的移动雕着卷草的木门,一个小小的空隙留了出来,猩红色的帷幔垂落,挡住了大半的视野。只见熏炉里白烟袅袅,一件黑羔皮的大衣丢弃在翻倒的黑漆案旁。
“啊——”一声短促地惨叫,随即像是被掐住了脖子,尾音闷在了喉咙里。
我打了一个寒战,脑子里一瞬间闪过《金枝欲孽》里看来的后宫嫔妃争风吃醋闹出人命来的情节。这种事情离远些好。我正欲抽身退出,忽见眼前掠过一片白色,淡淡的冷香随之飘散。自那帷幔后露出一角白色的罩衣,衣襟处赫然一条翻着毛边的裂口。我正纳闷,一根金色的发笄玎玲一声滚落出来——那只金色发笄?
我倒吸一口凉气。乖乖,不得了,那个拽得要死的男人敢给皇帝戴绿帽子!
骨子里终究是女人,好闲事不要命。我回头见没人,心惊胆战腆进殿去。挨着墙边挪到猩红色的帷幔旁。不敢再走,四肢着地,沿着厚重的帷幔爬行,寻到一个空隙,偷眼去瞧,我那1.2的右眼瞬间睁到最大——
呃……
这个比见到未来的皇后要激动人心多了……
视线里晃动着一个身无寸缕的女人的背影,乌黑的长发散落,映着那一身玉璧般白腻的身子分外地触目惊心。那女人跪坐在榻上,脸正对着男人的腰际以下。我往前爬两步,想要看清那女人的脸,没想她突然奋力一挣,回身要逃,那漂亮的脸蛋正对着我的方向。我一惊,脑袋撞到旁边的木柱上——靠,原来那个有着妖娆背影的不是女人,是韩嫣,怎么,怎么是他被人……
嗅到绯闻八卦的味道,全身的细胞都兴奋起来,兴致勃勃继续窥探。
男人低沉的笑遮蔽了我弄出的小动静,抽身想逃的韩美人被一双有力的手掌拽住了头发,那人猛的一拉手中的长发把他给活生生拖了回来,他痛苦的纠紧了眉毛,却没有发出一丝声音。我的头皮却一阵阵发麻。小青不说他也很厉害么,怎么不还手?!
“这个时候还不肯低头?”男人拽着那头发,语气之间透着明显的不悦,但那高高扬起的下巴还是没有低下半分,男人用他修长白皙的手指游走在那光滑□的背脊上,“唯有你,敢如此对我……”
我眯着眼睛,仔细看男人的脸,隐约之中,只能依稀看出那是一个衣冠奢华的贵族。一个还衣冠楚楚,另一个却已身无寸缕,本身就是地位悬殊的表示。
帷幕之后传来一声轻微的呻吟,带着一丝厌恶。那男人被这一声激怒,揪住手中的头发,使那张美丽冰冷的脸贴近自己,逼他用唇舌取悦自己。殷红的双唇被撬开,塞入异物。方才还是一个桀骜不驯,目空一切的男人,此时却被迫跪在另一个人面前做这样的事,我在外面见得耳热心跳,外加一丝丝幸灾乐祸。
“全部吞下去!”
“唔……”羞恼染红了双腮,一滴清泪从眼角滑下,流进了头发,可是那高傲的下巴还是没有低下。内室之中,只剩下了含混的吞吐之声。
我吐吐舌头,脑袋刚缩回来,就听门外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我一惊,手忙脚乱爬到了帷幔的另一侧,幸而那帷幔极其厚重,我找一个黑暗的角落,把自己藏在皱褶之间。
一个小太监鬼头鬼脑进来,一看就知道图谋不轨,那蹑手蹑脚的架势比方才的我有过之而无不及。帷幔内两个正忙活的人显然是听不到外面这细微的声响的。小太监也跟我一样,四脚着地,他却不为了偷窥,而是爬到帷幔边,瞅准一个时机,一探手,偷走了发笄。
啊?我忙捂住自己的口,避免发出任何声息。偷东西吗?
东西到手,小太监敏捷得如同黑夜的猫,缩回门口,一闪就不见了踪影。
我坐在黑暗里,想不明白这是什么样的阴谋,转过脸,只见那个骄傲的男人已经精疲力尽倒在了榻上,气喘不定,嘴角正溢出白色的可疑液体。我龇牙,开始觉得他有点可怜。
男人似乎还不想放过他,一手紧紧地捏起那张美艳绝伦脸,拎他起来。从那两条开合的双腿,之间,我看到了奇奇怪怪,重重叠叠的淤青和伤痕。那个男人爱他吗?若是爱,怎能如此待他?可是,官至上大夫的他,怎可能随意被人侮辱摆弄,况且,他又深受皇帝的信任?
“求我。”
韩嫣别过脸,依旧高傲的扬着不发一言,但是额角流下的汗水还是暴露他心底的欲望。那个男人把探入他身下的手伸了上来,手指上白色的液体沿着那一身冰肌雪骨一路滴落,直至那红润的唇边。
韩嫣被那个男人翻转了过来,漂亮的脸蛋闪过不易察觉的一瞬惊恐。身后的男人紧紧的贴在他的身上,两具渗着汗水的□紧密的贴合不留一点缝隙。我抓住了胸前的衣襟,大气都不敢出,那个男人轻啃着他的左肩,左手近乎粗暴地碰触着那敏感部位,韩嫣扬起头撅起身子,等待着——
“求我。”
“求……求你。”高傲的头低下了。
一个猛烈的冲刺,他纠紧了眉头,一瞬间的痛苦掠过冰冷的眸子。两具紧贴着的□律动着,韩嫣转过头微启唇瓣伸出丁香般的舌,身后的男人迅速探了上去,两人的舌深深的纠缠在一起,熏炉的烟渐渐浓烈起来,那让人脸红心跳的画面被隔上了一层薄薄的纱……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屋内的两人纠缠着,忽闻急促地喘息间溜出一句含混不清的低喃——
“……陛下……”
血液倒流四肢冰凉的我移不动一个步伐,好一会儿,才从最初的震惊之中恢复,手忙脚乱从帷幕之间爬出来——跑,赶紧逃!只觉脚底一绊,不知碰倒了什么,打破了宫殿里的呢喃声……
“什么人?”
我一抬头,同一双警觉的杏眼对视上。“吖!”我尖叫,声音都变了调,从地上爬起来就朝大门口奔。他不着寸缕的向我冲了过来,敏捷得如同一只猎豹。我回望一眼,那高挑的身材,白皙紧致光滑的肌肤,和修长双腿间浓密丛林间高昂的男性特征都令我惊骇莫名。在门被推开的一瞬,他一跃身,把我压倒在地!
死翘了,这次死得翘翘的了!
我吓得动弹不得,身子筛糠一般禁不住瑟瑟发抖,那具男性的□逼向了我,冰眸之中燃烧的□还未完全熄灭,殷红的双唇还残留着被咬破的血迹。他被虐爱过的身体透着一层绯色的光华,我们几乎鼻尖对鼻尖。我顿觉气促,汗水濡湿了衣服,乱成一锅粥的脑子里乱七八糟冒出自己的悲惨下场——被杀人灭口?断舌?弃市?还是……被做成美人瓮?天哪,我不要被砍成树桩子,装在泡菜坛子里!司马,救我,救救我……
一阵眩晕,我跌落进黑色的深渊里。
“小白,小白!你醒醒!”
别晃了,头昏,还有点恶心。我睁开眼睛,胃一阵绞痛,一歪身,把早饭连同刚吃的点心一股脑都吐了出来。视线里一双脚急速后退,可还是被溅到我吐出的脏东西。
“小白,你怎样?”小青不嫌弃我,给我擦干净。我摸了摸脖子,脑袋还在。被吓到呕吐还是生平头一遭,我正要放声大哭,突觉那双脚的主人正望着我,眼泪硬是憋回去了。那个男人身量极高,额头宽阔,眼睛深邃,肤色如同光滑冰冷的白色大理石,一身华贵的美服,不怒而威。他有一个坚毅的嘴唇,棱角分明,显示着他的力量和威严。我被那个人震慑,那是一个真正的统治者,高贵,而且有威慑众人的力量。
他避开地上的脏东西,慢慢走近我。我吓得闭上眼睛,往小青身后缩——我不要死,那个男人杀死我就跟踩死只蚂蚁似的,我不要被装在泡菜坛子里!
“卫爱卿,她就是你的义妹小白?”浑厚的男中音从上方传了过来。我睁开眼,那个威严的男人同我对视上,脸色突然一变。微笑?我是不是出现幻觉了?微笑,甚至带着一丝孩子气的笑容。即使只是一瞬间,也令我确信他一定是那个四岁就会甜言蜜语哄女孩儿的刘彻。
“是,陛下。”小青拉开我抓着他的手,示意前方人的是当今的皇帝。
“什么?”我见小青冲我使眼色,不解其意。
“跪下。”小青压低声音嘱咐。
“哦。”我不懂这个时代的礼节,跪下就跪下好了,反正吓得脚软,本来就坐在地上。
“低头。”小青又嘱咐。
“哦。”真麻烦。
“义妹也是美人啊!”
这个男女通吃的皇帝想干嘛,我瑟缩的往小青的方向靠了靠。我偷偷的抬起眼,前方朱漆的长案后面端坐着的大汉天子,玄色的长袍,束在顶上的发髻带着黑色的冠黑色的丝带系在颌下。余光突然瞥见一抹淡色的身影,神经一下子又绷紧——那个拽得要死的韩美人怎么还在这儿!他们会把我怎么样?我手指的关节慢慢泛白,凭榻上那个美艳的男人正用下巴冷冷看着我,黑色前襟的珠色长袍勾勒出修长的身材。
“今天带小妹来见姐姐,不想小妹走丢了,如有什么地方冒犯陛下,还求陛下见谅。”小青为我求情。谢谢,小青,一直保护我,还认我做妹妹。只是现在的我自知问题的关键不是惊了驾,而是那个流传千古的绯闻让我给亲眼见着了。我紧张的直冒冷汗,上帝保佑,阿门……
“小白,你怎会在朕的殿里晕倒?”皇帝的话让我一个激灵,也瞥见了韩嫣眯起了那双冰冷的杏目。
“小女自小身体就不好,经常昏倒,因为迷路,遍寻不到小青哥哥,急火攻心就昏过去了,冒犯了陛下,还请陛下恕罪。”我一说完,就听到皇帝哈哈大笑。我按住砰砰跳的心脏,告诉自己要冷静。
“韩爱卿,你看呢?”皇帝向身边的人投去亲切的目光,却楞是叫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听凭陛下的吩咐。”慵懒华丽的男音,和那个,那个□的呻吟低吟声是出自同一个人,我又起一身鸡皮疙瘩。death19.com
这么就放我出来了?
我站在宫门外,回望一眼高高的宫墙。
飘渺的琴声从远处的高台传来,我的唇角上扬,终于看到这个传奇的君王,还是不免小小的兴奋。小青在前方催促我,我赶紧爬上马车,心满意足回家继续当我的草根。
婚事
天冷,吃过午饭没事干,只好睡觉。
我把自己扔进床上,把自己埋进被子,让自己进入梦香,只是脑海里挥之不去的香艳情景让我辗转反侧。皇帝高深莫测的神情,韩嫣高傲漠然的表情,让我情不自禁的打了个冷颤……
翻了个身,果然看不健康的东西有伤身体。睡不着了。
爬起来,去找司马,可他出门去了。捱到掌灯,我溜进了书房里,书案上堆满了书简,油灯上的火苗窜动着冒着黑烟,司马在书简上奋笔疾书。我轻移脚步,关上窗户,油灯上的火苗停止了窜动。
“还不睡?”司马放下手中的笔,对上我的眼。
“睡不着。”双手撑在司马的书案上托着我的脑袋,眼里是那双洞察入心摄人心魄的双眼,我嘟起嘴,抽出他手中的笔。“别写了,陪我说话。”
他的嘴角扬起漂亮的弧线,把笔取回,“就快好了,等我一会儿。”
我不悦,绕到他的身后,趴在他的背上。
“商商。”
“什么?”
“你压着我的肩膀,我如何写?”
“没法儿写就别写了!”我气呼呼站起来,该死的大水缸,不解风情。走了两步到门口,又回头瞅了瞅他,不服气,回到他身边,身子倾斜,我的唇印在他那抹笑意上。
“这一次可是你主动寻上门来的。”他忍着笑,手指穿过我的耳际,把我的脸捧住。我舔了舔干燥的唇,脸火辣辣的发着烫。
漆黑的夜,空气里的墨香,面前温柔的人,甜蜜的情话,人是不是容易迷醉,也容易犯错误,脑子里闪现白日所见的香艳,更觉身体的温度上升。
“想什么,商商。”
我抬起头,双唇被豁住,感觉到司马的舌探进了我的口中,停顿了一秒,我闭上双眼也探出了我的舌,深深的与他的纠缠了在一起,口中的蜜液,口中的呻吟都被司马吞噬在他的口中。书案上的竹简散落在地。司马拉过我让我坐在了书案,刚刚的热吻让我心跳加速,被自己热情的回应弄的不知所措。
“你是故意来引诱我的?”
“没……没有。”我搂着他的脖子,却不敢看他的眼。
“你撒谎的时候眼睛会不停的眨,你知道吗?”
他的手温柔的停留在我的脸颊上,扯开我罩着的紫色外袍,褪下里面的白色内衣,皮肤接触到外界带着凉意的空气,毛细孔慢慢的扩张,我的心也慢慢跟着扩张开。司马柔软的唇印上我的眼角,鼻尖,唇,小小的喉结上,平坦的胸肌上,原来男人的身体也是如此的敏感,乳晕上的轻咬让我的身体颤抖着,我的手紧紧的环在他的颈间,不敢动弹。司马柔软的唇继续往下,停留在腹部的时候让我的身体情不自禁的拱起,我忍不住的挣扎,却被轻柔的抚摸安抚住不安的身体。一股热流从下腹窜起,呻吟声从唇间流出,“别……”拒绝的话语,身体却不断接受对方的抚弄,司马修长的手指就让我释放出热流。
“喜欢吗?”
“喜……喜……喜欢。”一个翻手,我打翻了手边的墨汁,黑色醒目的溅落在司马白色的衣服上。我伸出微微颤着的手脱他的衣服却不得其所,手心上的汗与墨汁混合在一起。司马利索地除去了身上的束缚,不在意我手上的墨汁弄脏了他白皙结实的肌肤。
“可以吗?”司马把我压在了他的身下,我紧紧的闭上了双眼,用力的点了点头,耳垂上落下的吻轻柔暧昧也让我发现了我的敏感部位。硕大的硬物进入了我的体内,虽然刚刚司马有用手指让我适应,可是我还是疼的叫了出来,推拒的双手被紧紧的握住,司马把我的呻吟吻进了他的喉间,他的舌在我的喉间探的很深,我贪婪的接受着,狂热的吻,十指紧紧的交握,身下带来快感的律动,我迷失在这原始的欲望里……
“商商……”我的应声摇曳成一串起伏的颤音。“快要……”
我低吟,瞧见他的肩膀,便一口咬下去,同时顿感一股热流冲进了身体里——湿润的唇停留在司马的颈间,我松开我的小白牙,在他的肩膀上留下了一圈齿印……
“你确定没有当排骨?”
“咸了。”
拥抱着彼此,我伸手沿着他坚实的胸肌,平坦的小腹,好奇心让我不安分起来,用指甲轻轻刮着他的□。“你会吗?”他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带着戏谑。
我坏坏的咧嘴一笑,即使这弱小的身板无法亲力亲为的防守反攻,但是不想认输,“你等着,等再过几年,等我这身体长大了,等你老到走不动路了,我要报仇……”我故意哼哼两声。
他笑,把我搂紧,“好,我会一直等着那一天,等你来报仇,等我们都老到走不动路……”
他默默的搂着我,很安心,很温暖,让人有些依恋,我怕养成习惯。如果就这样平静的生活,对我来说算不算奢侈?
平静的日子在小青的再次出现后被打断了。他欲言又止的样子似乎有难言之隐,我接过翡翠端来的茶放在小青面前,询问发生了什么事。
“小白……”小青迅速地看我一眼,似有歉疚之色,犹豫了许久,这才吞吞吐吐地说了下去,“我姐姐告诉我,陛下有意要把你许配给韩大人。”
噗。
刚刚入口的茶被我喷了出来。
“韩大人?哪个韩大人?”我目瞪口呆。那皇帝不是日理万机么,我又不是公主,结婚要他管什么!
“上大夫韩嫣,你那日见过。”
“咳——咳——”呛死我了!
小青忙给我拍后背,我被他拍的差点儿岔了气。回过神来,赶紧把门关上再坐回来。
“当时我若是同陛下说实话就好了。”小青一脸愧疚。
让善良忠厚的小青对皇帝撒谎说我是他的义妹已经很为难他了,当时的他一定只想着为我开脱,这事不能怪他,但是这指婚究竟是唱的哪一出?!是在拉拢外戚,还是因为当日被我撞见的那一幕?“也许他只是这么一说,不会当真的。”我一时想不明白,只好这样安慰着小青,也安慰着我自己。
“你放心,我已同姐姐说明你已许配人家,她应允会转告陛下。”
“嗯。”我点头,心里还是七上八下的。事情没那么简单,这婚事太过蹊跷了。
接下来的日子,我一直在不安忐忑之中等待着小青的消息,自己也在暗里把这件事思来想去许久,才理出些头绪来。这皇帝的多疑是出了名的,被我撞见不该见的事情,他看在卫青与子夫的面上虽饶了我一命,却怕我走漏风声,就以这种方式把我软禁在他爱人的身边以观后效。如此一来,既控制了我,又拉拢了小青,实在是一举两得的事。想到这些,我就觉得后脖子凉飕飕的。
“公子你回来了。”小吟的声音从屋外传来,我还是兀自盯着面前的苹果发呆。
“这果子同你有仇?”一股力量落在腰间,也许他从我这几天的郁郁寡欢中看出些什么,只是我还是什么都不想说。
晚饭的时候,我第一次感到偌大的饭厅太过清冷。这个家只有我同他两个人,要是连我也离开这里——我心头一刺,再没敢想下去。
“商商。”司马没有抬头,夹起我爱吃的菜放进我的碗里。
“嗯……什么事?”我正出神,半天才有了反应,
“你可知卫青有个妹妹?”
“不太清楚了,怎么了?”我放下手中的漆碗。
“昨日又安说宫中传言皇帝有意将卫青的妹妹许配给士大夫韩嫣。”
我一惊,饭菜再也难以下咽,连象牙箸都搁下了。“我吃饱了,不舒服,先回去了。”我生怕被他察觉一丝半毫的破绽,一说完就急匆匆离开了原本就已空阔无比的饭厅。
我不知该如何面对他,我要告诉他我就是传言中卫青的那个妹妹,将要被许给韩嫣为妻吗?这真是天字第一号的笑话!
又过了几日,小青依然未给我带来好消息。我不再抱希望,看来那个说一不二的皇帝绝不会轻易改变自己的决定。
气温暖和起来,院里的花草抽出了新芽。这一日,坐在荷塘边听司马拨弄古琴,他弹的是一首思乡的曲子,华丽的音符从他的指尖倾泻而出,如行云流水,随着风飘到很远。我不禁想念起爸妈来,当然还有郡瑜,他还未完全原谅我,一直都是玉叶姐托人捎平安。
“怎么了?”见我神色异常,他止住了琴声。
“在想小青他为什么没来。”这一段时日脑子里盘旋的一直是那件荒谬的婚事。
“你后悔了吗?”他拍着我的手笑言,“如今的他距飞黄腾达只有一步之遥。”
我摇头,“他的命数里没有我……”
他笑,“商商,你是我命中的奇遇……”
他的话令我鼻子一酸,“司马,你也该娶妻了,你这个岁数早该当爹了。”我喃喃地说。虽然如今的我学会了用这身体去爱他,可我终究不能代替一个妻子为他诞下子嗣。我已十六岁,身体悄悄地生长着,声线也不似从前。总会有一天,连最华美的衣裙也隐藏不了我性别的秘密。也许不必等到那一天,只要那可笑的指婚得逞,我就会因隐藏身份,欺瞒皇帝而脑袋搬家。我正暗自神伤之际,冰冷的双手却被他温热的掌心所包围——
“商商,我喜欢你,无论你以怎样的样貌出现在我的面前。”寂静的夜里穿过真挚的话语,他总是这样,云淡风轻,一如他的为人,却每每令我潸然泪下。
请别对我这么好,我会舍不得,舍不得慢慢靠近的心,舍不得急切想回去的心,真的舍不得……
“Oh?——my——god。”我仰脖望那扇朱漆的双合门扉,金色的门环在正午的阳光下熠熠生辉。
思考过许久,我终于意识到等待不是办法,决心要去解决问题,而且越快越好。我悄悄溜出了家,来到上大夫韩嫣的府邸。这处位于未央宫北阙的奢华府邸,院墙高耸,唯见高台之上翘起的屋脊从墙内露出来。
就在此刻,远处传来清晰的马蹄声,似是有一辆马车正由远至近。转眼就见街角出现了几匹高头大马,拉着一辆阔气的马车过来。一路的行人都自动避让,排场甚大。
马车停至朱漆大门口,车上下来的正是我要找的人。他一下车,我便站了出来——“喂……”我想叫住他。他连脸都未侧一下,只拿眼角一瞥,明明是看到我了,却装作无视,径直入了自己的府邸。
我咬牙忍住,转而通过门房通报。这一通报,我在外面就等了近半个时辰,站到脚发麻,才有家仆领我进门。走了一段路,又换一名姿容姣好的婢女领我进去,绕过回旋的长廊,终于步入了前厅。
进入厅内,我再也不敢轻举妄动。这里每一处摆设,每一件家具都精巧至极,的确是只有高官贵族人家才会有的绝佳品味。婢女给我上了茶,便恭敬地退去了。我呷了一口,味道有些怪,便放下了。
“品貌俱佳,温婉贤淑,夏小姐似乎不太具备。”
案上的茶水慢慢冷却才听见高贵华丽的男声由远至近。那个男人出现在我的面前,白色绫罗的曲裾深衣,领口很低,露出里衣,袖口上是玄色的镶边,衣服紧窄,长摆曳地呈喇叭状,宽大的衣袖露出白皙的双手。他一甩臂,宽大的衣袖划过一道优雅的弧线,静静的落在身前。我愣了愣,连忙站了起来。
“对不起,这么冒昧登门拜访,实在是有事想求您帮忙。”虽然非常的不情愿,但是有求于人,不得不放低身段。
“有事相求?”面前的男人挑了挑眉毛,显得有些不耐烦,冷哼出声。
我忍住他的傲慢态度,继续低三下四地说,“请您拒绝皇帝的这次指婚。”软软可怜的口气,只是内心确实波涛汹涌的愤恨,一字字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如果你不愿意,你可以抗旨。”韩嫣轻抬光滑如玉的下巴,向下打量着我。那高傲的态度,轻蔑的口气,似乎所有人都只能在他的脚下匍匐。我握紧了我的拳头,他知道我不能抗旨,我抗旨,我小命难保,我抗旨,我会连累小青,我抗旨,会把事情闹大,也会连累司马……
“我已许配人家,请您成全。”不得已我哀求着。
我的话并没有引起他很大的反应,看来他早已知晓。“你就是这么求人的吗?”他居高临下,朝我站的方位向下一指。
这是什么意思?我浑身一震,随即明白了。
缓缓屈膝拜下身来,血液似乎停止了流动,阴沉天空下的低气压让我有些透不过气来。我的骨子里也充满了不驯服与叛逆,只是在比自己更高傲的人面前,在那个能掌握你命运的那个人的面前,除了垂下祈求的眼帘,压抑住心中的怒火,别无他法。我跪下来,眼泪从睁大的双目之中滴落在地板上。我对自己说,这一切都是为了所有我在意的人,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你知道吗?要不是因为卫青,你不能活到今天。”冰冷不带一丝感情的声音砸了下来。我紧紧的盯着前方垂在地面的白袍后摆,心中仍抱着一丝侥幸。我知只有他对那位高高在上的君王有着极大的影响力,唯有他可以对那个男人说不。
“你可知,是我让皇帝把你指给我的,我又怎会拒绝皇帝的旨意?”他的话如同一盆冷水将我从头浇到脚,他转身离去,只留下一缕淡淡的梅花的香气。我望着那背影,捏紧了自己的拳头。
“我看得出卫青爱慕着你,让你成为我的妻,很有意思……”
韩嫣最后的话一直在耳边萦绕,那个冷漠的男人,他就仿佛坐在戏台上,只把别人的人生当作一场戏来看。走在回去的路上,我的灵魂似乎抽离了自己,只知道麻木的移动脚底的步伐。韩嫣别有用心的请求,皇帝的顺水推舟,而我只是一颗棋子。
若我真是女儿身,嫁过去顶多也就是赔上我一个人的命或是一辈子的幸福,对不起的是司马的一腔深情。可如今的我却被装在一个男人的身体里,那是欺君,株连九族,所有同我有干系的人一个都逃不了。不可以。他们对我那么好,我怎可以给他们带来这无妄之灾?
伫立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路人从我身边不断擦肩而过,盘着发髻的男女,吆喝着的小贩,整齐的房舍,奔跑着的马车,穿着铠甲的军士……
这不是属于我的世界,而我被深深陷在这个时空无处可逃……
宫廷绯闻
“绿珠,撤下去吧。”我丢下手里的筷子。
“二公子,你一口都没有吃。”
“我不饿,撤下去吧,我想休息了。”
我心身俱疲,两个太阳穴都如同针在刺。靠在床榻上,脑袋里一片空白,油灯的火苗间或跳跃一下,显得有些神经质。
“绿珠说晚上你没吃东西。”一盘糕点出现在我的面前,司马不知什么时候进入了我的卧房,而心事重重的我竟一点声响也没有听见。
“我不饿。”我摇了摇头。他也没有逼我,把盘子放到了一边。过了许久没有一句话,“我累了。”想躺下去却被拉住了。
“你没有什么想和我说的吗?”
我猛一抬头对上司马犀利的双眼,心中有些发虚,“没……没有。”我赶紧调转目光。
“这么久了,你还是不信任我?”
“我……我没有。”难道他知道些什么了吗?我不安的咬着嘴唇。
“小青的义妹,夏小白。”他犀利的目光刺穿我的谎言,令我一瞬惊慌失措。
“我也不知道怎么会这样。”既然他都知道了,我也就没有必要再隐瞒下去了。省略必须省略的细节,把事情的大概告诉他,“我想我可以解决的。”说完之后,我怯怯地加一句。
“所以你未告诉我,认为你可以自己解决?”压抑不满的语气,从他的眼睛里我读到由于我对他的不信任,他有多失望。
我更加慌乱起来,急忙解释,“我不是不想告诉你,我只是觉得一直都在给你添麻烦,而这次……”
“那这个麻烦你可以自己解决吗?”他的语气已经放缓了。他总是这样顺着我,无论我闹腾什么,除了涉及到哥哥,他才会真的动怒。
我摇头,的确我没有办法解决这个麻烦,“今天下午我去了他家,我去求他拒绝皇帝的美意。”
“他不会应允的。”司马立即断言,口吻异常肯定。
“你怎么知道?”我错愕,转念想想,也是,他是皇帝面前的红人,自然目空一切,谁都不放在眼底,朝堂上下无人不知,我去求他,他怎会答应。我垂下头脑袋,埋怨自己太过失败,以为学过历史穿一下就能纵横上下呢。
“商商,你怕吗?”他突然柔声问。
怕,怕的要死,如果真的嫁过去,我男儿身的身份被揭穿,周围的人都会受连累,而我最不想的是牵连面前的人。
“我怕,我怕我会连累你,好不容易当个博士。”
“商商,你……”哭笑不得的司马捧着我的脸用他的双唇堵上了我的嘴……
“司马,你有什么办法吗?”
他只叫我安心,就是不说怎样挽回这件事,在我的逼问下,他才勉强说了一句,“只要又安去说,他就会应允。”
“他也去又安那里?”我惊愕。
“不是你想的那样。”司马不耐烦地打断了我脑中的臆想,站起身来朝外走。我望着他的背影,觉得他哪里怪怪的。
哪知昨日还在担心要被满门抄斩,今天就得来消息,那个拽得要命的男人与永巷宫的嫔妃有了奸情,皇太后以□后宫的罪名,下令将他抓捕,等候治罪。
乍一听这消息,我都懵了。反应过来之后,阴霾的心情顿时云开雾散,乐得快合不拢嘴。“小青,你看到了吧,我就说他不是好人!”我忘了自己前一刻还愁眉苦脸,马上又得瑟起来。
“姐姐说你若是要见他一面,可以替你向陛下求情……”小青的话还没说完,就让我打断。
“我疯了,去看他?!”我扭过脖子,想起昨天的事还余怒未消。
小青讪笑,“我只是转达,我也知你不愿去。”
送走小青,我又恢复了追猫逗狗的心情,连日来的郁闷一扫而光。我解脱了,司马小青他们也不需要再为我的事情发愁了。我自由了,自由的感觉真好……
然而,我的好心情却在司马归来后消失殆尽。“不舒服吗?”见他眉头紧锁,一言不发,想传达好消息的话语也没有继续说下去,我接过绿珠端来的茶递给司马,他连看都没看一眼。
“小吟,你又把雪碧抱走了。”我刚刚起身就被司马拉住了手腕,“你都不问问我为什么不舒服吗?”“你想说的时候自然会告诉我。”我笑嘻嘻的重新回到座位听他说下去。可是司马还是欲言又止,没办法,还是让我呱燥一下,“小青告诉我说,那件麻烦解决了,我不用嫁给韩大夫了。”我抑制不住我的笑容,真的是太开心了,也想把我的喜悦传达过去,只是似乎不起作用,他的嘴角绷成了一条线,眉头也锁得更紧了。
“嫣儿被皇太后抓了起来。”
谁,他说谁?嫣儿?哪位妃子,和司马很熟吗?叫这么亲热,还直呼乳名。不对,最近被皇太后抓起来的人只有韩嫣呀——嫣儿?我倒抽一口凉气。果然,我就觉得他怪怪的。
“扰乱后宫,他活该,哼!”想到那个眼睛长在头顶上的男人就没来由的忿恨,再加上司马亲密的称呼,我气的鼓起了腮帮子。
“商商……”
“我有说错吗?”我气炸了,连日的担惊受怕全是因为这个人,可司马显然还在袒护他,“仗着有皇帝给他撑腰,飞扬跋扈,每个人都不放在眼里,不就是长的好看点,会拍马屁,还和皇帝……就不知道天外有天了,皇太后眼睛里可揉不得沙子,活该!”我不明白司马同他究竟是什么关系。
“因为祖辈是世交,所以嫣儿,又安和我三人是儿时的好友,虽然长大之后有了各自的仕途,少了联系,但是那些情意是割舍不了的。”
我狐疑地上下打量着他,他虽是这么说,但我想来并不是如此简单,那日在又安处遇到的那个神秘的朋友,那个香味,是韩嫣没错,他们还有联系,只是司马介意着什么。
“你要去救他?”我当下明白了司马的意思,“不许!我不许你去!”一想到司马要去帮那个男人,我就气不打一处来,他有没有想过,跟皇太后作对会是怎样的下场,他知不知道这样做会要了他的命!
“我告诉你,你救不了他,他一定会死的,该发生的事情必然会发生,你改变不了历史!”
“那是你的历史,不是我的!”他显然厌恶我站在两千年后,告诉他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对于我,那是还未发生的事,那就有变数,有可能!”
“你……”我气结,冷冷地从口中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他对你竟然是如此重要……”
“商商……”
“滚开!”我忿恨的甩开被他抓住的手,心底的某处由酸楚转为疼痛。
他深吸了一口气,解释道,“十岁那年,我们三人从家中跑到集市玩,我被拥挤的人群推搡,落入了水中,那时的我不谙水性,幸亏有他奋不顾身救我。现在他出事,我不能不管。”
难怪当初小吟跳下池塘的时候,司马没有下水,原来心底还是有阴影。那么,难道现在是要还一条命吗?
“管?怎么管,用命去管,为那么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人……”我依然没好气,为了那么一个人他连自己的性命也不顾了吗?“司马,你知道的,有些事情是改变不了,这是他的命,他命该如此,谁也救不了他,你别异想天开了!”
“商商,你怎会这样?”司马的眼中忽然出现了怒火。很少看到他对我有如此的眼神,但我不会退缩,我必须要劝他打消这个荒唐的念头。
“为什么不能?这是他咎由自取,怪不得别人,你也不要装好人。”
他的脸上涌上一股悲怆,“商商,你可以为了卫青尽心尽力,当你哭着劝他去当一个普通人的时候,是否想过那不可改变的历史?我可以体谅你的心,为什么你不能这样对我?我也知嫣儿现在不似从前,可是他终究是救我一命的朋友,我怎能视而不见,见死不救?”司马字字敲在我的心上,将心比心,我没有做到,我也被娇宠坏了……
我踱至窗边,暗自思忖许久。虽然我很想提醒他,就象我没有能够改变小青的命运一样,他又怎么能够改变我从历史课本上读来的每一字。若真是这样,历史在这一处出现拐点,未来的两千年又依托什么存在?可是,与此同时,我也深深的明白,这一切已同真相毫无关系,司马是个重情重义的人,若他不去做这件事,他会后悔一辈子。
“如果你想救他,我不拦你,如果需要我做什么,我也可以帮忙,只是,我希望你好好顾到自己的安危,你知道,这里,我只有你一个人。”握住司马悬空的右手,总是他站在我的背后支持帮助我,这次也该换我为他做些事情了。
他的眼中终于有了笑意……
英雄救美
几近深夜,天阴沉沉的,黑压压的乌云遮住了月光,伸手不见五指。走在墙根底下,树木投下的阴影光怪陆离,恐惧在暗夜中滋生,从每一个透着寒气的毛孔里伸展开来,聚集成心头的巨石,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初春的夜,寒气逼人,虽然裹紧了斗篷,还是瑟瑟发抖。身旁的小青迅速观察一番,见四下无人,骇然拦住了我——
“你跟我说实话,去见他到底做什么?”
我抿住嘴唇,佯装镇定,想了想说道,“他明日就要被处死了,我去见一面,也算是尽一下礼节。”
“小白!”他低喝,“你还不说实话!”
我抿紧了嘴唇,以沉默对抗。
突然间,他的双瞳之中闪过一道锐光,叫我不由得一凛。“好,我不再问,”他腰间的剑柄撞击剑鞘发出咔的一声微响,“我只管把你安全地带出来。”小青的表情十分认真。
我知道他是个说的到做的到的男人,可是我不想连累他。他让开了,走在了我的身前侧。
“站住。”看守百礼殿的守卫拦住了我们的去路,小青掏出腰牌,“皇后腰牌,准许我们探望韩大夫。”侍卫拿开了横在我们面前的长矛。昏暗的宫殿,空旷寥落,熏炉里的袅袅白烟让整个屋子弥漫着幽香。当眼睛逐渐适应了殿里微弱的光线,我才终于在一团幽蓝的冷光之中发现了身陷囹圄的那个人。
“来看我的笑话?”虽然性命堪忧,高傲不可一世的态度仍然改不了。一身白色的丝质绢袍不沾一粒尘埃,冷涩的眼光漂浮过我和小青。
小青为我辩解,而我却木然地把目光移开。不在乎的人,也就不介意被他误解,连解释的心都没有。墙角传来老鼠悉悉索索的动静,我扬起一边的唇角,只低低地说出一句——
“最近一直阴天下雨,你的左膝还疼吗?”
高傲的男人如同被锥子扎了一下。这是司马告诉我的他们儿时好友之间的秘密,韩嫣小时候从马上摔下受的伤,只有司马和又安知道。
我知他一定满腹疑问,可他不屈尊来问,我偏偏不再说下去。夜还很长,距离天明还有好几个时辰。我有的是时间来弄明白这份自小的情意,这份我不懂的情意。
“又安?”他的眼睛转瞬湿润了。
我望着他眼底那一簇闪光,原本坚硬的心被触动了一下。原来,他也有在意的人。随着我轻微地摇头,他转为疑惑。
“司马灮。”说出这个名字,面前的那个人被震动,以至于身体摇晃了一下……
“他当真要这么做?”当我说出我的来意,告知他司马那个冒险的计划,面前的男人流露出难得一见的微笑,那笑轻柔如沐春风,何等一番风情。虽然我很不喜欢面前这个男人,但是不可否认他确实是难得一见的美男子。“他还记得当初的约定,我以为他忘了。”韩嫣的话飘落在我的心上却重压在心底。
“陛下驾到。”随着一声尖锐刺耳的通报,除了韩嫣,我和小青都不免一惊。皇帝这个时候来到这里,绝不是什么好兆头。小青跨出了一步,下意识地挡在了我的身前,但是被我推开,硬是站在了他前头。
刘彻进到殿里,先寻到那娉白色的身影,坚忍的表情一瞬间被痛苦淹没。我跪在殿内,谨慎地抬起眼来看那两个人。那个高傲的韩嫣见到皇帝也不跪,垂着双手,傲气褪去,剩下了满眼的苍凉。他似乎预见到了什么,只是望着面前这个最有权势的男人惨笑。
刘彻把身边的侍卫留在了门外,而后才用低沉的声音望着韩嫣说道,“你这次得罪的是皇太后,连寡人求情也没有用。”
刘彻为扰乱后宫的韩嫣向太后求情?这毫无道理。除非确信他无罪,或者爱他爱得太深……我忍不住抬头,却见刘彻展开的手心里赫然躺着那支被小太监偷走的金色发笄——这就是答案。这是连万人之上的皇帝也救不了他的原因,扰乱后宫只是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难以启齿的罪名皇太后已用这支发笄转述得清清楚楚。
昏暗的殿内悄无声息,只有彼此沉重的呼吸声在黑暗中碰撞。那两个相对而立的人凝望着彼此,每一句话语都化为无形。我见他们忍得那一份生离死别的痛苦是如此辛苦,不由得心里也酸楚起来。暗地里,我拖了拖小青的袖子,同他悄悄退出了门去。
夜风一吹,眼睛里的湿润便风干了。我坐在石阶上,抱住自己的膝盖以抵御深夜的寒冷。小青坐在我的身旁,也是一言不发。
“小青。”
“嗯?”
我抬起头望着漆黑的夜空,乌云遮住了星辰,一团混沌。“难道皇帝不是最有权势的人吗?”小青闻言,侧过脸来看我,不明白我想要说什么。我深叹了一口气,“我以为这个世界上最有权势的人一定无所不能,可是他竟然救不了自己喜爱的人。”
“小白,我绝不会让你出事的。”小青坚定地说道。
我错愕,继而由心底生出一丝融融的暖意。“小青,下辈子,我会变成一个女孩,”我望着石阶旁边一朵初绽的白色小花,感到鼻子一阵发酸,“那个女孩喜欢加奶的咖啡,喜欢红色的围巾,喜欢在最冷的季节里穿着短裙……”
我转向他,抿了抿嘴唇,把凌乱的思绪转为灿烂的笑颜,“好了,我们进去看看。”
小青一把拖住我,正要说什么的时候,殿内突然传来兵器摩擦的声响,在这寂静的夜里听来分外的清晰。我们对视了一眼,同时朝门里冲进去——
“太后已修改旨意,赐你自尽。”
皇帝的话让我一惊,本已计划周全明日救人,现在我们该怎么办。司马还在宫外等候消息,我怎能带着韩嫣已自尽身亡的消息回去?
“这个时候,你也说些什么……”我说到这里哽住,因为看到那个高傲的男人眼中的冰冷一点点的融化开来,流转成消融的春水,然后从眼眶之中溢出,沿着冰冷光华的脸庞滚落。
“臣不想让陛下为难。”他用那一贯华贵的嗓音说完,慢慢把目光转向了我,对着我竟淡然一笑。我心一紧,知那一份笑不是对我,而是对司马又安的感激。年轻俊逸的皇帝失了他的威严,此刻的他已同一个悲伤欲绝的普通人毫无分别。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的无可奈何,每一个人都是命运之神脚下的蝼蚁。
韩嫣手中的匕首在幽蓝的光线中闪着寒光,我双目盯紧了那锋利的刀刃,脑子里闪过千个万个念头。可电光火石之间,他已经把那把匕首刺向了自己,我的脑中一片空白,只凭着本能冲了过去——锐利的刀锋划过我的手掌,刺目的鲜红溅落在韩嫣的白色的衣袍上绽放出朵朵血花,所有人都惊呆了。包括我自己。小青醒悟过来,一把抢过我们手中的匕首,握住我流血不已的手。
“陛下,皇太后旨意不可抗,如一定要有人死,请让我代替他。”我一定是是昏头了,怎么会说出这么句话来,不过后悔也来不及了。
“为什么,你还不是他的妻。”皇帝的眼中充满了疑惑。
“因为我知道陛下也不想他死。”简单的解释足以,我回答,“而且,他是无辜的,他什么都没有做错。”我忘了面前的这个男人动辄便可以决定成千上万人的生死,情急之下竟然脱口而出,“错的人是您,是陛下您!给他招来杀身之祸的不是他的傲慢,而是您任性的溺爱!”放肆的话让年轻的皇帝一时语塞,小青立即走过来,跪在我的身前,把我护在身后“陛下,请让我来代替。”
“别……”我拉着小青的衣角,不想让他卷进来。抬起头,年轻的皇帝眼中只剩下了苍凉。我一颤,知道自己说得太过分,他已努力过,如今眼睁睁看着自己所爱的人走上一条不归路,那份痛苦本已深入骨髓,外人又怎能体会?
我跪前一步,“陛下,请您无论如何救他一命,求求您了……”我低下身。
“我不需要你们这么做。”面对无法避免的死亡,韩嫣的眼里看到的是解脱。他望了一眼我那还在兀自滴血的手,取出一方丝绢的手帕递给小青,示意他为我包扎伤口。
寂静了几分钟,皇帝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大声唤来自己的侍卫,年轻的侍卫随即进入。只见银光一闪,眼前的景象快的让人无法反应,皇帝拔出佩剑,随着一道弧光,剑已插入侍卫的胸膛。这一系列动作干净利落,没有一丝犹豫,转眼之间,几秒钟前还站在我们面前的侍卫便躺在了地板上,睁开的双眼之中深深地印着不解,鲜血从他的胸口喷涌而出,弥漫成一片,从他的身下慢慢地延伸到了我的脚边。我连连后退,一把扶住了小青才站稳了身子。小青望着那具尸体,浓密的眉毛微微地一蹙。
“韩嫣,离开这里,永远都不要回来。”皇帝的眼睛紧锁在韩嫣身上,转过来,他对着惊恐不已的我嘱咐,“要哭就哭得凄惨些,把戏演得真些。”
我不懂他的意思,可是眼泪倒真是落下来了。虽然与死去的侍卫素不相识,但一个活生生的人转眼成了一具没有生命的尸体横躺在脚下,这样的事情我从未经历过。死亡的气息令我一阵干呕,小青忙把我拉到一旁安顿好,然后走过去一声不吭开始动手解下侍卫的衣服。我不敢去看那死不瞑目的侍卫,目光便在另两个人身上摇来摇去。
“陛下……”华丽的嗓音透出难得的一份哀求。韩嫣的呼唤没有让年轻的皇帝回头,宽大的衣袖甩在身后,那个背影看来孤独而落寞……
“小白!”
殿门一开,我不顾身后的呼唤,哭泣着飞奔而出。小青跟出来,在我身后紧追。看守殿门的守卫刚要拦住走在前头的我,被殿内的一声断喝给吓得缩回去。
“放她走!”
威严之中透着悲痛的声音隐隐透着一股戾气。已经见识到年轻的皇帝暴戾的另一面,我愈发觉得背脊发凉,不由得加快了脚下的步伐。身后的小青就跟在我两三步远的位置。一跨出殿门,我们彼此都不再说话,只顾低头拼命赶路。由于走得太快,过了一会儿,我便上气不接下气,连喉咙口都渗着血丝的味道。
“我们已经出来了,你不必再走如此急。”
被身后的一双手拉住,我转回头去,穿着小青衣服的韩嫣在我眼底说不出的怪异。我压低声音瞪着他,“别高兴得太早了,还没有逃出宫门。”我甩开他,一边往前继续赶路,一边用极低的嗓音对他说,“我还是不相信,不相信你能得救,我念来的书不会错,所以……”说到这里,我突然站定,盯着他的鼻子尖说道,“所以,不要连累司马又安,还有小青,若是有任何意外,只说是我一个人的主意。”
他的大半个脸都隐没在深色的斗篷之下,“你定是又安提过的夏商商。”
我不理他,转身继续走。就在此刻,突然闻到空气里飘来一股焦灼的气味。我们同时转身,见身后百礼殿的方向竟然火光四起。
失火了。远方传来喧闹的人声:“快去救陛下,护驾,快,快……”慌乱的管事太监婢女脚步杂乱,一队侍卫从前方迅速穿过,转眼便消失在高墙之后。
红色的火光映着斗篷之下的脸,他依然是那个高傲的男人,可是他明白从这一刻起,再也没有人承认他的身份,从此以后,他什么也不是……
趁着夜黑,趁着失火的混乱,我们逃出了被高高的宫墙围住的华丽囚笼。我依然不敢放慢脚步,拐角口隐约可见一个深色的阴影,那是我们的马车。
“灮在这里?”经历了生死,韩嫣的眼底添了一份超然。
我低低应了一声,压抑着翻滚的内心。灮,多么亲切的称呼,我都不曾这样叫过司马,他的过去我一无所知,心中开始有个空洞。
“商商!”
听到我的脚步声,司马从马车里探出头来。我距他还有五六十米,一见他下到马车之外,砰砰直跳的心这才平静下来,我松了一口气,便开始朝他跑过去。又安此时也从马车上下来。
我一头撞进司马的怀抱,回过头再去找身后的那个人。司马已经看到了他,一时间,大家都如石雕一般凝固了。两人互望着对方,像是要把丢失的时间都补回来一样。我咬了咬自己的下唇,让到了一边,挨着又安站住。那两人还是凝望着彼此,一言不发。
“你还好吧。”还是司马打破了沉闷的空气。同是白色衣袍的三人却有着不一样的气场,韩嫣倾国倾城的貌,经历过生死的决绝,眼睛里写着的是空灵。司马英俊勃发的面庞,成竹在胸的淡定,专注的眼睛里写着的是牵挂。又安慵懒妩媚的脸庞,眼中少了嬉笑,多了份担忧,三人都是人中龙凤,只是命运截然不同。
“没事就好。”又安发现韩嫣无恙后才放下心来,对什么都可以笑骂混过的又安,也有那么个让他介怀的人。
我默默的站在一边,听着他们简单的对话,简单的背后蕴藏着别人无法探寻的深意,那是属于他们自己的故事。
“我不会说谢谢。”
“我也不会原谅你。”
司马与韩嫣是争锋相对的两个人,同样那么骄傲,谁也不服输。又安一见不好,忙打圆场,只是那两人都不肯让步。
“你是在施舍。”
“你知道我不会。”
“还人情?因为我救过你。”
“是。”
“那我们两清了。”
“你们,你们为何到现在还这样!!”好脾气的又安发火了。“司马,我说过我已经原谅了嫣儿,那是真心的,嫣儿,司马冒着生命的危险要营救你,你难道看不到他很关心你吗?你们这样将我们多年的情分置于何地!!”
三人之间眼波流转,都不再说话。我走出来,觉得自己该说些什么。“如果你们要吵架,换个地方再吵。”说完,我转身自己爬进了马车。
车外的几个人商量了几句,马车只有一辆,我不会骑马,韩嫣不能抛头露面,于是只有他同我坐马车,司马同又安骑马在前头引路。
我掀开布帘朝外张望,马车正在朝着拊离的住处飞驰。暂时也只有拊离处是安全的。我缩回了头,在黑暗中望着身边那个人影的轮廓。公孙说过的,司马,又安,韩嫣幼时是很好的朋友,也只有那样气质非凡的三个人才能成为朋友吧。直到此时此刻,我才敢确信,这个男人真的得救了。司马竟然是对的,只要是还未发生的事,就有变数,就有可能。就算明知命运早有安排,也不能轻言放弃……
赏赐
“来了。”吱呀一声门打了开来,拊离睡眼惺忪。绿色的眼眸透着明显的不耐烦。一见我们一大帮人站在他的院外,他立即醒悟到事态严重,扫视了下街角后,赶紧让我们进到院里来。
我们一个接一个地入到院中,当素未谋面的韩嫣经过拊离的面前时,谨慎的拊离一下子变得警惕起来。“他身上有血腥味。”拊离盯着那张美艳倾城的面孔却不为所动。
韩嫣一怔,司马见状,拖着我到拊离面前,“是商商的手受伤了,找你寻些药。”说着,他举起我受伤的手心,而后又拿眼神示意我不要多说话。
拊离这才把目光转回来,冷冷地哼了一声,“跟我来。”
又安同韩嫣在我们的身后走,我听见又安悄声同他解释,拊离只是不喜同生人交往。一路的惊险,这个时候才觉得手心疼得厉害。到了屋里,拊离仔细地给我上了药,包扎好。
“你三更半夜又去哪里闯祸了?”拊离当着司马的面就数落我,少了客套的话语透着的是如家人一般的亲切。
“我没闯祸,这次是英雄救美去了。”回过头来,征询司马的肯定,被他瞪回去。正在喝茶的又安偷笑,把对面的韩嫣窘得脸微红。
拊离望了司马一眼,淡淡地说,“你的秘密可是越来越多了。”
“知道得多并不是件好事。”司马避开了这个话题。拊离一扭头,冲司马示意那边坐着的韩嫣,“那小子是谁?”
司马并未答话,反而指着角落的行李包覆问道,“你准备回西域?”
“嗯。”拊离沉沉地点了点头。
“亚克西,你又要走?”我叹一口气,恋恋不舍地望着他。很好的一个人,可总像是天边的一片云,总也留不住他。
司马戏谑地望一眼韩嫣的背影,而后对拊离说,“把他带走吧。”他料到拊离要拒绝,赶在他前头就说,“就给你当个小厮也成,总之带去西域别再回来了。”
说到这里,拊离也大略猜到几分。他不悦地瞪了一眼司马,“你又叫我来给你收拾烂摊子。”
司马浅笑,“我替你寻来一个人服侍你,不好吗?”
一旁傲气的韩嫣已经听不下去了,站起来就要走,又安赶紧拦住。司马喝了一口茶,口吻充满了不耐烦,“你能去哪儿?你那张脸,到哪儿都是惹祸的胚子。”
我正在啃桌上的甜瓜,听到这里噗一声笑出来。拊离个性爽直,虽然心底同我一样不喜欢那个一看就很拽的男人,但他同司马的交情深厚,思索片刻后,勉强答应了将韩嫣带去西域。
“谢谢拊兄的好意。”韩嫣淡然拒绝了拊离,他的高傲让他不屑于依附他人。拊离掠去一眼,碧色的眼珠在一瞬间转深,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就这么决定了。”司马完全忽略了当事人意见,就当没听见,转而去让又安为他们的行程做准备。
我偷眼瞧了瞧韩嫣,他竟然没再表示反对,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也许他心底也明白自己再无其他的选择了吧。
东方的天空刚刚泛出一点白光,他们便上路了。又安帮韩嫣换好衣服出来,被人服侍惯的宠臣对于普通人的生活起居比我还要无能,以后可要苦了亚克西了。我偷偷拉住拊离小声嘱咐,“你要小心那个家伙,他不是看起来那么没用的!”拊离一笑置之,把最后一个包袱在马背上绑好。
另一旁,司马也在低声嘱咐韩嫣,“今后,你那性子也该收敛一些了,凡事别太张扬。”
又安瞥了一眼正同我道别的拊离,转回来露出欣慰的浅笑,“别担心,到了那里,拊离会教你适应那里的生活。”想到就此与这里隔绝,从此天各一方,每一个人都感到了气氛的沉重。
“灮,有这样红颜知己,你之福。”骑上马背,韩嫣的脸上有一丝复杂的况味。
他是在说我吗?我转向身旁的司马。司马单只是牵起我的手,退后了两步。奔跑的马蹄扬起一片尘土,烟尘消散过后,两匹骏马已没了踪影,我知道我再也不会与拊离韩嫣相见了……
经历这辗转无眠的一夜,我连如何离开拊离小院的都不知道。醒来的时候,发觉自己躺在又安的房里。翻了个身,正要起来,听到外屋隐约传来两个人的对话。
“他怕是早就认出商商是你家小妾。”
司马轻轻拨弄一下琴弦,传出的筝筝之声在屋子里回荡,“你的意思是嫣儿想娶商商是为了……”
“为了逼你去见他。”又安为两人的杯中又斟满酒,“他从小就是那样的,还是如那时一般任性。”
我下了床,从滚着金边的墨绿色帷幔间走出。又安的屋子清雅得很,简单,却不失风味,散发着低调的奢华气息。镶嵌着琉璃的镂花门窗半开,一屏垂落至地面的绿色丝线替代了轻纱,筛除了过于耀眼的阳光,只留下最柔和的光线。司马便坐在这一团柔和的光线中,抬起头来,深邃的双眼隐没在浓密的睫毛下,他冲我微笑,一如初见时,令我融化在了那团光线之中。
小坐了片刻,司马领着我要告辞。又安站起来,取来一方锦盒,说是送给我的。我打开盒子,里头是一对剔透玲珑的玉杯。
从又安家出来,司马载着我骑马回家。他捧起我受伤的手,“商商,你为什么要替韩嫣去死?”司马的话让我愣在那里,距离皇宫里发生的事情还没有多久时间,他居然都知道了。
“为了你。”为了达成他对好友的心意,我愿意成全面前的这个男人,他可以包容我的一切,至少我也该为他做些什么。被司马从身后紧紧搂紧,胳膊生疼,我慢慢舒展开我的眉心,安静的闭上眼睛。耳边传来司马的声音:“儿时我们三人曾一起读书,学习琴棋书画,练功习武,不论家世还是资质,又安原是我们之中最出色的。那一年,又安的祖父突然被先帝降罪,家族之中无人幸免。又安当日与我出城游玩,才躲过一劫。嫣与当年还是太子的陛下甚为熟稔,我将又安拜托给他,没料到他竟让又安栖身在风月之所,我们再去寻时,又安已经杳无音讯。我们大吵一架,互相埋怨,甚至动了手,从此,我便鲜少回家乡,独自一人在京城之中寻找又安的下落……”
“那么,又安……”我想到又安那天成的气质与光华,顿感心里堵得厉害。
“那一年,又安才十二岁,他是我们之中最小的。三年之后,我见到了又安,他已经变成了现在的样子……”
“那涫云轩?”
“嫣暗地里帮了又安不少忙,却只是让又安离一个正常人的生活越来越远……”
“司马,你心中一直无法原谅的不是韩嫣,而是你自己,对吗?”我目视前方,“哥对我说,每个人都有权利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司马你想给又安的未必是他想要的,为什么不承认如今的又安也很快乐?”趁着他这一刻的失神,我从他的手中接过缰绳,“现在可以教我骑马吗?”
司马教我正确的握住缰绳的方法,我按他说的要领试验一番后,他看出我其实心事重重,于是询问缘由。我踌躇了片刻,而后用极其轻微的音量问道,“你可曾发现,我的声音变得古怪……”
他迟疑了一下,只淡定地说了一句,“你在长身体。”
我拎起衣服的领口告诉他要重新做衣服了,“要掩住喉结,越来越明显了……”我用力咬住自己的嘴唇。要从容面对这一切并不是那么容易,况且要欺骗所有的朋友,这愈加的难。这一次,就差点因为我的身份惹出大祸来,下一次,我们是否还能如此幸运?想到这一切,就令我不由自主想要打退堂鼓,逃离这纷乱的一切。
“你依然还没有放弃回去的念头?”他猜出我的心思,不由得震动。我望着马蹄扬起的尘土,说不出话来。同他一起经历过的日子,我也不忍放弃。然而,鱼与熊掌不可兼得。
一回到家中,我被召进宫觐见皇帝。什么也来不及准备,我急匆匆又坐着马车出门。清冷的殿堂华丽而肃穆,从那张威严俊逸的脸上已经找不出一丝一毫的悲痛,他没有问关于韩嫣的下落,连一个字都没有提起,就仿佛昨夜的大火已经烧光了所有的回忆。薄情吗?可是他发髻上的金笄却给了另一个答案。我叹息,原来,君王是必须带着坚强面具,辛苦生活的一类人。当一个人成为太多人的希望,太多人的骄傲,太多人的忌惮,就失去了儿女情长的资格。
年轻的皇帝安静地批阅着案上的奏折,连头也没有抬,只问我要什么。我的脑中冒出一个强烈的念头,想见一见那闻名遐迩的东方朔,只是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咽了回去。当我表示自己什么都不需要的时候,他才抬起头来看我一眼,在我退出去之前他许诺满足我一个请求,无论何时我提出。
就在此时,小青从一侧进入,行过君臣之礼,坐在我身旁。皇帝放下了手中的笔,紧绷的脸庞这才露出淡淡的笑意。“卫爱卿,送小妹回去之后,陪寡人一同去建章宫。”
小青领了旨,陪我出得宫殿来,我冲他露齿一笑,“陛下如今开始重用你了。”小青不语,只露出略显羞赧的笑。
“什么请求都可以?”回到家,小吟一脸神往的思索着。
“二公子,您没有什么想要吗?”翡翠也对这个赏赐很感兴趣,探过头来问。
司马望入了我的心底,他深知我最想要的是什么。“真的拒绝了?”他问。
“我没觉得我缺什么。”我熟练地拨一拨琴弦,把音调准。这里的生活也不是那么难以适应,不是么?连高高在上的君王也不能呼风唤雨,随心所欲,平凡的我能够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还有什么可抱怨的呢?鱼与熊掌,我已做出了选择。歪过头那满是笑意的侧脸也让我露出了笑容,什么时候他的微笑也感染了我。
“谢谢。”他耳语。我握住了他宽大的手掌,该说谢谢的其实是我。“我已告长假,我知你需要更久来适应这一切,这段日子,我会陪在你身边。”不顾我吃惊的表情,他笑着捏住我的下巴,“告诉我,你想去哪里?”
万岁!万岁!
终于可以暂时离开这座繁华的城,出去透一透新鲜空气了!
“司马!你快点!”出门在外,我换了男子的装扮,方便也安全些。我立在悬崖突出的一块巨石之上,对面山涧之间的瀑布如同白色的绸缎,撞击到石头,水珠四溅,随着风润到我的脸上,凉丝丝的。
“若是雨季,景色会更好。”司马走过来说道。
我一扭头,发现一条崎岖蜿蜒的山路向上延伸,消失在山间的水雾之中,颇有一番仙境入口的意境。我手脚并用,便爬上了山路。司马立在身后,微笑着嘱咐我小心。
我爬了没几步,突觉胸口一阵绞痛,那股痛不同寻常,比之前的几次更为严重,四肢也僵住无法动弹,我知道这一次再也混不过司马的眼睛。他的呼唤似乎隔了好几座山,我捂住胸口,从山路上滚落……
心愿
炎热的夏季跑过,落叶的秋季走过,我被网在司马编织的幸福里,我不再想回到现代,甚至常常忘了远方的哥哥,我以为自己可以安安静静享受眼下的生活直到永远……
只是往往事与愿违。
“再去请别的大夫!”
刚刚睁开眼,就听到司马怒不可遏的声音,我努力挣扎着做了起来,现在连做这样的简单动作也会让我气喘吁吁。我们回到长安城已有一个多月,可是我的情况却没有好转。
“商商,你怎样?”司马走回床榻前,让我靠在他的胸膛上。
“别生气了,我没事。”我安慰他。我的身体日渐无力,困意总是笼罩着我,呼吸也越发急促。
“你放心,我去请最好的大夫来给你看。”他把我抱紧。
“好……”我弱弱的回应着又闭上了眼睛。
这其后不知道来了多少大夫,连御医也被司马请了回来,只是我的病依旧如此,没有半点起色。天气也渐渐冷冷起来,屋外树上的叶子越来越少。好久也没有踏出屋外半步,想念冬日的暖阳。
“我想出去晒晒太阳。”我懒懒的从床榻上坐起,腿上却没有一丝力气。司马用白色裘皮把我裹得紧紧的,搂在他的怀中。
“很辛苦?”司马的手指拂过我消瘦的脸庞。
“你也是吧。”因为我日渐消弱的身体,他把所有时间都花在我的身上,俊朗的脸上布满憔悴。
“还记得陛下许诺的那个请求吗?”
“司马……”
“我知道,你说过要留下来,只是我不愿看你这样,我要你好好活着,即使不是在我的身边。”那份隐忍让我心慌起来。
“我没事,真的。”我抓着司马的手臂,却是那般无力。
“去见东方先生吧,带上夔纹木函。”司马的话语漂浮在我的耳际,他心甘情愿放我走,只是为了让我活下去。
“如果我不去呢?”
“由不得你,我会亲自送你过去。”
司马坚定而不容拒绝的话语让我哽咽。沉吟了片刻,我吸了吸鼻子,哑着嗓子说,“在这之前,我想……”
“想要什么?”他问。这个时候,哪怕是天上的星星,他都会为我摘下来。
“我,我……我想见……哥哥一面。”
一片落叶从我们面前滑过,司马的身体僵硬了短短一秒,但我还是感觉到了……
郡瑜在冬至日这一天赶到了京城。
冬至日也就是冬节,照例天子不听政,百官绝事,边塞闭关,军队休战,亲朋好友相互拜访,以美食相赠。这一天,上至天子下至百姓要一起过一个静体安身的节日。
晌午时分,小青来看我,他已不再是从前那个衣衫褴褛,受尽辱虐的小羊倌。他走进来,解下身上那件青狐皮的大衣,露出黑色修身的朝服,皂色的冠罩于头顶发髻,冠下用一带状的頍与冠缨相连,结于颌下。清澈有神的双目,高鼻,浓密的眉毛斜斜地飞入鬓角,相貌堂堂,威风凛凛。他已入光禄勋,主管宫廷内的警卫事务,但事实上这里是候补官员集中训练的地方,汇集着皇帝所倚重信赖的亲信。也只有在今天这样的日子,他才能够抽出空来看望我。
小青的眼底压着深深的哀伤,他掩饰得那么辛苦,令我也随之心碎。司马站起身,放下皂色的帷幔,挡住从门缝窗隙间溜进来的寒风。“我去唤小吟给火炉添些炭来。”说完他便不动声色地退出了房间。
司马离开后,屋子里只剩下了木炭燃烧发出的细琐动静,我靠在锦被狐裘铺就的暖榻之上,怀中捧着暖手的铜炉,可还是手脚冰冷,全身乏力。我从来不问自己的病情究竟糟糕到怎样的地步,光是从这些关心我的人的脸上,我就能猜出一二来。只有司马,他待我一如从前,可是我知道,他只是把痛苦埋得比别人更深,深到足以连他自己都能够欺骗。这样他才能够泰然自若地面对我,假装我们可以吵吵闹闹,卿卿我我过一辈子。
我振作精神,试图打破悲伤的气氛,于是,有一句没一句同小青讲起小时从外婆那里听来的白蛇与青蛇的故事。小青对故事的结局很是不喜欢,我便笑他心肠太软。一下子说了那么多话,有些气促,小青立即给我倒了热茶来,我刚喝一口就剧烈地咳嗽起来。他慌了,接过茶杯,轻拍着我的后背,可我还是咳得止不住——
“小白……”他的喉咙里仿佛被什么哽住了。
我好不容易喘定了气,忙宽慰他,“我不要紧,就是老感冒咳嗽,你早就知道我是个病秧子了。”我抬起头,望着他笑。小青俊朗的脸庞露出痛苦的表情,我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拍拍自己身下的软榻,说道,“坐我这里来。”他点点头,依言坐在了我身旁。
我拖着他的手开玩笑,“小青变得好威风,比大水缸厉害多了。”
他的嘴角抽动了一下,似乎想笑,可最终还是被悲伤吞没,“别说了,小白。”他看出我不想他担心才费力装出轻松的样子,脸上的悲伤更甚。
我收回了笑容,眼底笼上了一层水汽,“小青,你别难过,我一定能够活到你当上大将军的那一天,看着你打败匈奴,然后加官封侯,迎娶公主……”说到这里,我的手背上多了一滴清泪。我既难过又宽慰,宽慰于我的小青未曾改变,同时又难过地意识到我根本等不到他成为将军的那一天了。
我抽出手来替他擦去眼泪的痕迹,他的双唇颤抖着,猛地抓住我正替他擦泪的那只手,凑到自己的唇边。这是我们自认识以来最亲密的举动了,我含着泪任他将嘴唇印在我手心,任他将不轻弹的眼泪洒在我的掌心。
“小青,答应我一件事,可以吗?”
他点头,用力地点头。
“别,别再来了,以后别再来了……”我没说完,他已经变得慌张而震惊,如同一个受伤的孩子,不知所措的表情看着让人心疼。“我不想看你为我这么难过,”我在泪光中讪笑,“小青你不会撒谎,你那么难受,让我也……”
他明白过来,低着头哽咽道,“对不起,对不起,小白……”
我望着他,仿佛能够看到今后他将会经历的一次次生死离别。珍爱的人会一个个离他而去,他所爱的姐姐子夫,同母异父的哥哥们,他那同样勇敢的小外甥,还有那个遭人陷害的年轻的太子。这些远远比腥风血雨的战场更惨烈,比血流成河的屠杀更残酷。
“小青,你见过毛毛虫吗?它从生下来就要不停地忍受蜕皮的痛苦,每经历一次脱皮的剧痛,它就长大一些,最终有一天,历经磨难的毛毛虫长出翅膀,变成了美丽的蝴蝶。”
他凝视着我的脸,失神许久后才如陷入梦中一般低喃,“小白你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
“陛下对你好吗?”我靠回软垫上,转移了话题。
小青点了点头,清澈的眼底滑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我惨笑。我的小青,他太善良,只要爱上一个人,就会完全失去提防之心。一切都是注定的,谁都改变不了。他从那个男人手中得到了所有的宠爱与荣耀,可是某一天,也许他会猛然察觉那个人也是带给他所有痛苦的始作俑者……
就在此时,大门被推开,带入了一股寒风。郡瑜出现在门口,一身的风雪,他赶得太急,胸口起伏,额头都是汗,口中哈出的的白气让他的脸孔有一丝模糊。
“哥……”我一见他,所有伪装的坚强都散了架,酸涩从鼻子直冲上脑门,郡瑜风尘仆仆赶来,连斗篷都来不及脱下就冲过来,把软榻之上的我紧紧地抱住。我搂住他冰凉的脖子,眼泪如同珠子一般滚下,熟悉的体息从哥哥的领口散逸出来,我让自己靠那宽厚的胸膛近一点,更近一点,那是我所熟悉的怀抱,温暖的,如同父亲一般的怀抱。在他的面前,我不需要再去隐藏自己的软弱和恐惧,只想好好在他的怀里痛哭一场。
“哥,你怎么才来……”我的眼泪和着鼻涕把哥的衣服都弄脏了,“我真怕自己撑不到你来……”
哥知道我是在无理取闹,乱发脾气,可还是怒吼道,“你胡说什么!不许说这些不吉利的话!!”
此刻,闻讯而来的司马出现在门口,他一踏进门就撞见我们相拥在一起,脸色一下变得苍白。一旁的小青见状,不想打扰我同哥哥重逢,便站起来告辞。我点点头,转而拥抱了一下小青,轻声在他耳边说,“我就是一条没道行的小白蛇,骗来一条以为自己也是小蛇的小青龙。”小青笑了,却笑得异常艰涩。我知道这可能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在他成为所有人的英雄之前,我自私地希望在他的心底留下一点什么,也许一个亲昵的称呼,这就够了。
我一手牵着哥,一手拉着小青同他依依不舍的告别。一抬头,见司马还立在门口,于是请他替我去送小青。司马的目光从我们相握的手上移开,低低地应了一声,便朝外走。
等他们走后,我哀求郡瑜领我出去走走。哥点头,解开自己的斗篷,然后弯下身帮我穿鞋。我的脚已经有些浮肿,哥试了好久,都没有办法把我肿胀的脚塞进鞋子里。他捧着我的双脚,终于忍不住发出哽咽的声音。我也哭起来,我是那么害怕,害怕自己真的会离开他们。在死亡面前,所有人都变得犹如蝼蚁般不堪一击。我一哭,郡瑜只好强忍住悲伤,过来安慰我。
冬日的阳光如同一段薄如蝉翼的金色丝绸,美丽而冰冷。哥陪着我坐在廊下,院子里那株红梅含苞待放,令我想起那一年从家中的红梅树上摔下的往事——无论何时,我相信哥哥会永远在我落下的地方将我接住,那一种笃定似乎是从我见他第一眼就产生了。
“哥,家里好吗?”
“都好。”
“玉叶姐好吗?”
“嗯。”
“我的小侄子可爱吗?”
“可爱。”
“哥……”
“什么?”
“我怕……”
郡瑜把我搂紧,用他有力的双臂安慰我,“哥在这里,哥永远也不会离开你……”他沉重的呼吸带着湿气从我的耳畔擦过,“涩琪,你会没事的……”
我点头,但心中的绝望却早已蔓延成一片荒芜的海洋。我明白当司马答应送信给郡瑜时,他平静的面孔背后隐藏着多么深的震惊与失落。可我实在害怕没有见哥哥一面就离开了这个人世,我害怕带着遗憾死去会是一件更可怕的事。我不知道死亡是什么,我还没有准备好,我的身体才十六岁,因为不知道,所以害怕……
郡瑜给我带来了家里的消息,我靠在他的身边,听他一件一件地讲,居然一时忘了悲伤。司马从大门折返,他在走廊的尽头停住了脚步,为了重病的我,他选择了沉默。我对郡瑜的依赖与信任早已化入了血液与骨髓之中,司马不理解我的心中为什么至今仍保留着他无法触及的角落,但是他容忍了这个残忍的现实。
冬至。从这一天开始,白昼就会一天比一天长,黑夜一天比一天短,人们认为这一天是阳气上升的转折点,因此需要特别的庆祝。可是,也就是从这一天开始,即将进入三九,正是一年之中最冷的时节。
最后的希望
夜晚我睡得很浅,没到半夜就醒了。睁开眼睛,习惯性的靠向左边,但被窝是凉的。
“醒了?”
郡瑜的脸出现在视线里,我悄悄缩回了被窝下探出去的左手。“哥,天冷,别守在这儿了。”哥没吱声,但也不走。我迟疑了片刻,而后说,“哥,你躺过来歇一会儿吧。”
郡瑜疲倦地笑,“我不累,你要不要吃些东西?”
我摇摇头,呼唤外面的绿珠再抱一床被褥进来。刚刚铺好被子,翡翠就端着药走进来,司马也跟着进入,他一眼看到那新铺的被褥,鼻翼鼓起。我要起身,郡瑜已伸手至我的腋下,帮我坐起,再把被子拉平压好,不叫我受凉。司马看在眼底,目光颤抖了一下。
“吃药了,商商。”司马压抑着嗓音的异样,把碗端过来。
“嗯。”
“让我来。”郡瑜接过司马手中的药碗,司马错愕,哥哥已经把药吹温了递到我口边。
我张口,吞下苦得要命的药汁。“苦了。”我跟哥哥抱怨。平日里我不会跟司马说这些任性的话,他已经为我承受太多,让我不敢再增加他的困扰。
“翡翠,去拿些蜜饯来。”司马嘱咐,有些讪然地远远站着。
郡瑜替我道谢,反让司马皱了皱眉头。我一见,忙劝司马回去休息,“哥哥在这里照顾我,不用担心。”
见我要赶他走,司马的脸色愈加难看,我心虚,不敢再看他。这本是我们的房间,我们的床褥,但我却不想让哥哥知道,哥也装作无视。哥把空碗放下,转过去也对司马说,“这段日子辛苦你了,涩琪本是我家孩子,我来照看他也方便些。”
听出郡瑜话中暗藏的意味,司马忍无可忍,脸便拉了下来,“你怎知这是你家的孩子?她从头到脚哪一点像是你家涩琪?”
我听后愣住了,猜不到司马他究竟想干什么。郡瑜转过头来把我从头看到脚,然后说道,“除去这身女孩家的衣服,他原原本本就是我家的涩琪。”
司马冷冷地一笑,“涩琪三四岁就习字念书,五六岁时拜在名师门下,到了七八岁就会吟诗作对,抚瑟弹琴,如今哪还有当初的影子?”
“这些,因他不记得从前的事……”哥迟疑片刻后回答。
“学识可忘,为何连行动言语性子都变了?”司马显出他的咄咄逼人。
哥一时语塞,继而强调,“我未见涩琪何处变了?”
“涩琪与你非一母所生,从未把你放在眼里,难道你就没想过她不是——”
“司马!你闭嘴!”我厉声大叫。
司马被我吼得一惊,没有再说下去。他见我偏心偏得厉害,狠狠咬住牙根,惨笑,“好,你就继续当你的涩琪。”话音刚落便拂袖而去。
郡瑜望过来,仔细端详我的脸,端详许久之后,叹了一口气,反问道,“你怎会不是涩琪?!”虽然这么说,可他显然也察觉到了异样。
我讪讪地笑着应和,心里乱成了一团麻。
夜深了,城中的喧闹早已散去,屋外传来簌簌的声响,寒冷从每一道空隙钻进来。郡瑜躺在我的身旁,忧心忡忡,又不敢辗转反侧惊扰了我,只好翻身坐起来在黑夜之中暗自神伤。他不知我紧闭双眼却未睡着。看着他脸上挂着的两行泪,我突然感到一阵愧疚,为什么我要把哥哥也卷进这生离死别的痛苦中来……
翌日,天蒙蒙亮,我便醒了。睁眼就看到郡瑜的睡脸,日子仿佛回到了许久之前。我笑,感到一丝丝温暖从心底燃起。
感到有了一点精神,便悄悄起床,不敢惊醒疲倦至极的哥哥。走到外屋,连翡翠绿珠都还在沉睡之中,我蹑手蹑脚,一边扣着衣服,一边走到门口,推开了门。一股冰冷的气息迎面扑来——下雪了!
我深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气,还没来得及仔细端详粉妆玉砌的院子,却赫然发觉廊下立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司马?你怎么在这里?”我失声惊呼。
他本已被我的病折磨得心神俱疲,又天寒地冻地不知站在这里多久,此刻连我唤他也没有反应。我扶住他的身体,感到寒气一丝丝从他白狐裘皮的外衣之下散逸,那僵冷的身体像是没了温度似的。
他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又艰难地咽了回去,神情一瞬间悲戚到了极点。
我知道疾病折磨着的不仅是我自己,也折磨着同我亲近的每一个人。他们忍受着绝望,却还要对我强颜欢笑。再坚强的人也无法经受得住一次次的希望落空,那个自信淡定,不愿受到羁绊的司马硬是被我的病害成这样。
“你是不是疯了!你会冻坏的!”我用力地搓他的手,哈着气。
“我怕,怕你同钰儿一般突然……我不敢离你太远……”他的嗓音中带着哽咽。
他的话令我不由得潸然泪下,“我不会……不会……就算我真的死了……”
我第一次提到死这个字眼,刺得他整张脸都显出不可名状的痛苦。“不会的,我们一定能找到救你的办法。”他的语气一瞬间又变得坚定起来。
我点头,不管相信不相信,我都拼命的点头。即使不信自己能够得救,我也信他的承诺。他的脸被冻得冰手,双唇也失了温度。我流着泪,用自己的唇去温暖他的脸……
“涩琪……”哥突然出现在身后,既惊讶又尴尬,但眼底显而易见的是深深的失落。
我慌张地挣脱了司马,他本想挽留的手被我轻推一下之后悬在了那里。我低声嘱咐,“回房睡一觉,我不想见你也病倒。”
“商商……”他还想说什么,被我打断。
“我知道自从我生病,你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为了我,你四处奔波。你不把其中的辛苦告诉我,难道我就真的看不出来?你要是有个闪失,我怎么能安心?”说到这里,我回望一眼身后的郡瑜,“趁哥哥在这里,他可以照看我,我求你好好休息几日,然后陪我去见东方先生。”说完,不管他同意不同意,我便大声地唤小吟。小吟应着,穿得乱七八糟,匆匆忙忙从屋里冲出来。“带公子回去休息!”我一副主人的口吻命令道。
司马沉沉地望了一眼我身后的郡瑜才默默离开。他受伤的眼神仿若我选择了哥哥而抛弃了他。我心痛至极,难道他觉不出我的苦衷吗?
转过来,我对郡瑜说,“哥,我有些事想告诉你……”
哥一怔,立即有了不好的预感。
“哥,我确实不是涩琪……”
……
“两千年后?……女孩?……夏商商?……”郡瑜听完我的叙述,只重复这三个词语。令我意外的是,他很快接受了这个事实。“难怪……”不知想到了什么,他的面上露出一丝尴尬,我也莫名地脸红起来。与此同时,他却又想到另一个可怕的事实,那就是真正的小涩琪早已死了。
“哥……”我想说些什么劝他,又怕他不再认我,于是小心地问,“我,我还可以叫你哥吗?”
郡瑜让我这句话唤醒,苦笑着答,“那孩子从不认我,只有你,哥哥长哥哥短地唤我。”
我放心了。这一日,精神好了许多,吃了午饭,我甚至在郡瑜的帮助下爬到了亭台之上赏雪景。我同他讲外婆家的雪天,讲顽劣的我如何同小姨爬上树偷桑葚……
“不管能不能得知回去的方法,问过东方先生之后都跟哥回家,好吗?”郡瑜望我的眼神多了一层看不透的深意。我知这邀请意味着什么,也知必不能拒绝这样的邀请,只好点了点头。哥轻揉我的头顶,宠溺地搂住我,“你长高了,都到哥的下巴了。”
是的,我长高了,如果我能够留在这个时空活下去,我会变成什么模样?是适应这新的身体变成丰姿高雅的贵公子还是顺从内心一辈子男扮女装?也许正因为有太多的矛盾和不合常理,才注定了我必须消失的命运吧……
抬起眼,望见亭台对面的司马。他不知在那里已立了多久,深邃的双眼就如同那谭结了冰的池水,见我看到了他,便飞快走开了……
郡瑜自知道我身世的真相,便换到外屋睡小吟的床,司马也不方便住在这个屋,只好在其他房间休息。转眼到了约定的日子,前一晚,郡瑜一夜无眠,我听他整晚翻来覆去,心里也着实难过。混混沌沌熬到后半夜,我才迷迷糊糊睡着了。
清晨,我被一双温柔的手扰醒,司马来唤我起床,他特意选择郡瑜不在的时机,压低声音对我说,“无论如何,我只求你一件事,若是回得去便罢了,若是不能,答应我留在这里,我无法忍受你在我看不见的地方离开……”他说到这里喉咙便塞住了。
我咬了咬自己的下唇,而后淡笑着应允,“我知道了。”
他放了心,照顾我起床。我刚刚收拾好,哥哥便从外屋进来。我们三个人互相望着彼此,都感到一股近乎窒息的痛苦。
坐着马车入皇宫,我早已没了夏商商该有的热情和好奇。无论是高墙外还是高墙里的人,同样有着缺憾的人生。渺小如我,也能够拥有自己平凡的幸福,伟大如一代君王,却无法挽救自己最爱的人。我在这不属于自己的时空里学会了欣赏人生的不完美,正是这些缺憾才让人生更加丰富。
我在一个小太监的引领下去见这个时代最有智慧的人,他熟悉世间异事,是我们最后的希望。冷色的帷幔之后,轻烟袅袅,我踏入,见到一位清瘦的男人。听到脚步声,他从容地放下手中的书卷,清澈的双眼透着睿智的光芒。不知为什么,我忐忑的心竟然平静了许多……
“怎样?!”
我一出宫门,哥哥便第一个冲上来问。更远一些的司马虽面色镇定,可我看得出,他比哥哥还紧张。我从哥哥的脸望到司马的脸,而后嘴角上扬,露出一抹灿烂的微笑。
哥百感交集,眼眶发红,喃喃地说,“这就好了……”
司马依然一言不发,可是紧绷着的嘴角总算放松了。我扬起满脸的微笑,朝他招手。他迟疑片刻,才走了过来。我一手拉着哥哥,一手牵着司马,开心地说,“我们先回家。”司马点了点头。
回到家,心思慎密的司马就要问我东方先生都说了些什么。我不满地抱怨,“难不成你很想我早点消失?”
“司马不是那个意思。”哥哥居然替他说起话来。那两人互相望了一眼,似乎有什么难以启齿的话。我见状,摆了摆手,接口道,“我明白,我的病拖不了多久了,你们是怕我再不回去,就没有机会了对吗?”我若无其事的表情反叫他们更加伤悲。
“我饿了,吃了饭,再慢慢讲给你们听。”我偷偷瞥了他们一眼,而后把话题岔开。
傍晚时分,哥哥在廊下寻到我,同时将一片薄薄的半透明的东西塞入我的手中。
“是什么?”我展开,发现是一张黄色的薄纸,“哥?!”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我试了好多办法,答应你的事,我一定会做到……”哥伸手从我的颈间拉出红色的丝线,拇指划过光滑的翡翠表面。
“哥,还有一件事,请你帮我……”我欲言又止……
星云铜镜
第二日我被郡瑜的体息惊醒,天还未亮,他已经装点好了行装,来到了我的床前。我一见,便搂住他的脖子,心中的酸楚蔓延成海,“哥,不管能不能寻到,两个月之后一定要回来……”
“照东方先生所说,一个月就能回来了,放心,我寻到那祭器就回来。”
我搂着他不松手,眼泪成串落下,“哥,我舍不得你,真的舍不得……”
哥闻言,沉重不连贯的呼吸伴随着加紧的拥抱将我原本就瑟缩的心揪得更紧了。我坚持要送他到门口,郡瑜无法,只好让我跟到门外。我望着马背上的哥哥,哭得双眼红肿。
“哥……”我哆哆嗦嗦地解下脖子里的翡翠戒指递过去……
“怎么回事?!”司马闻讯赶来的时候,门口只剩下我。翡翠在一旁扶着我,连大气也不敢出。司马喝退了翡翠,而后扶住我的双肩,厉声质问,“为何什么都不告诉我?你究竟让婓郡瑜去做什么?”如果不是因为我重病缠身,他恐怕会撕碎我。
我把散乱的目光收回来,聚集在司马盛怒的脸上,“我告诉哥,西域的一处部落,他们称自己吐火罗人,那部族之中有一件转换灵魂的祭器,可以让我回到自己的时代。”
他一听,怒火中烧,“夏商商,无论你怎么迷恋斐郡瑜,也不要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他又急又气,“至少,这京城中,我能比他召集来更多的人马,拊离也能够在那里接应我们!我究竟在你心里有没有分量!!”话音刚落,他便要吩咐仆人准备马匹出发。
我一把拖住他,摇着头,“不用,司马,不用去……”司马转过头来,我哑着嗓子告诉他,“没有什么吐火罗人,也没有那样的祭器,我不忍心哥哥眼睁睁看着涩琪再死去一次才编了那个故事骗他……”
一向镇定的司马竟踉跄了几步才站稳,我点了点头,证实他的猜想,“是的。东方先生也帮不了我,他也没听过能够穿越时空的器物……”
“商商……”他的眼眶蓦地转红。
“两个月,我想我等不了那么久了,哥哥回来之前,请你留在我身边……”司马将我摇摇欲坠的身体搂住,我靠着他低念,“就算是死,我也不会在你看不见的地方死去……”
空气中弥漫着越来越寒冷的气息,湖面上结着厚厚的冰,偌大的园子里没有一处绿色,安静得没有一丝生机。火热的炭火让屋内温暖如春。我清楚这个日渐虚弱的身体是一个叫涩琪的男孩的,却被一个名叫夏商商的女子占据着。现在,这个身体再也无法承载我的灵魂。昏昏沉沉躺了许久,沉重的眼皮感觉到亮光的侵袭。
“觉得怎样?”
帷幔被拉了开来,我朝进来的人笑了笑,想坐起来,却没有一丝力气。
“你们都下去吧。”走进来的司马挥退了下人。
“是的,公子。”翡翠拉起在床榻边抹眼泪的小吟和绿珠离开了屋子。
冬天是如此漫长,一个月如同一个世纪。每当我想放弃,司马眷恋的眼神便在眼前晃动,他再也无法掩藏自己的痛苦,他怕我在某一刻突然就离他而去,那份小心,那份惶恐,深深刺痛了我。为了他,我撑过一日又一日,为了他,我不敢睡,只因害怕自己会从此不醒。
温暖如春的屋子,司马握住我的手,我却把手缩进被中,不想让他触摸到双手的冰冷。他知道我为了他每日苦熬,每当夜深人静,我无数地听到他在我的床畔哽噎。如今,我们不需言语便能够瞭解对方的心,静静地凝望着彼此,把对方的模样刻进脑海,印入魂魄……
“公子,公子,外面来了一个奇怪的人!”小吟忽然跌跌撞撞的跑了进来。
“慢慢说。”司马对小吟摆了摆手,把他赶出了外屋。他们的对话断断续续从外面传进我的耳朵。
“那个怪人很高,穿的衣服也很奇怪,说的话听不明白,他只拿来了这个!”
“让他进来。”司马好像一刹那间让什么东西给箍住了喉咙。
小吟的叙述,司马的紧张,让我的脑袋嗡嗡作响。司马随即走进来,手中拿着一枚翠色的戒指。
“哥哥?”我差点晕过去。司马将戒指放入我的手中,低声劝我不要过于激动。在屋里等待小吟领进那个陌生人的时候,我按住急促跳动的心脏暗自寻思,难道哥哥出了什么意外?为什么戒指会在一个异族人的手上?
“别胡思乱想。”司马看出我的心思,望着戒指说,“他让人带信物过来,说明他发现了什么,却无法立即脱身回来。”
我想想有理,悬空的心稍稍放下了。片刻之后,小吟领着人进来。走进来的异族人和小吟形容的一模一样。我的眼光不时向他的身后张望,奢望着也许有那么一个人就在他的身后。
来人递过来一个青色布包,嘴巴里叽里咕噜说了一通,司马代我接了过来。那人见我们听不明白他的话,也就不再开口,只在确定我亲自收到东西后就转身离开了。
“等,等一下……”我还不知道哥哥发生了什么事,他怎么就走了。那人脚力极快,一眨眼就不见了踪影。司马一怔,让我躺下后,立即起身追了出去。
等待了一阵,他们还没有回来。我伸手打开枕边的青色布包,金色的圆形铜镜出现在我的面前,有些地方泛着斑驳的青,即使这样,仍清楚地辨得清镜子背面的星云图案。飘渺的云朵,隐匿在云朵之后的繁星,似乎蕴含着某种诡秘的力量。指尖是粗糙的触感,拿过铜镜,却看不清自己在镜中的影像。眼前是郡瑜微笑着的脸,不要那么笑,我会心痛,铜镜从我手中滑落,掉落在床榻上。
哥真的找到了我随口一说的神秘部落?找到了我编造的根本不存在的祭器?他究竟遇到了什么?为什么要让一个异族人带回信物,为什么不能亲自回来?从一个部族里拿出一样东西,他付出的又是什么?没人能够回答我,无人知晓答案……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司马才回来,额头与鼻翼两侧都布满细细的汗珠。
“我派了一个人跟着他,去西域我还需要回来准备一些东西。”他的身体散发着汗水的味道。
“不要去追……”我抬起头说道。
他放下了手中的剑,走回床边来,似是不满我的口是心非“真的不用去追么?”他捏着我的手,痛的我纠紧了眉头,“婓郡瑜找得到,我也一定能找得到,我会把他给你带回来!”
“司马,你……”我的手指滑过他的衣袖,却没能留住他的脚步。
“我知在你的心里,郡瑜始终比我重要。”司马说到这里很不自然地顿了一下,喉咙里滚过一个含混的音。
“没……”我的话轻飘飘地淹没在空气里,显得很没有分量,他也不再听。我慌了,“不行,你要是也……你不要去!”
“我会小心。”他一边说,一边已经开始召集几个忠诚能干的家丁,同时派人飞信给拊离,有了拊离的帮忙,必然会事半功倍。通知公孙家之后,不仅很快送来了地图,还派来一个能干的向导。很快一队人马已经整装待发。
“我不在的时候,又安会来照看你,”司马弯下腰将我搂住,“我只去十日,十日之后必然返回,为我,再等十日……”我点点头,他这才放开了双手。
一连几天,我努力的让自己清醒的时间久一点,我想司马回来的时候能看到我是醒着的,可是他没有回来。我一日日地看着时间的沙砾溜走,一日,两日,三日……约定的十日,明天便是最后一天。
“商商,司马回来了。”又安从屋外飞快地走入,给我带来好消息。这十日,他也同我一样数着一分一秒苦苦熬过。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我居然坐了起来,无力的双脚无法承担身体的重量,就在那一刹那,我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抚上司马落满胡渣的脸庞,他瘦了,白皙的脸孔叫西域肆虐的风吹裂了一道道细口。我沉沉地呼出一口长气,回来了,他终于回来了。
“对不起,我们还没有找到郡瑜……”司马把我拥进他的怀里,下巴搁在我的颈窝里,低沉带着哽咽的声音在我耳际回荡着。
“没关系,真的没关系。”我用尽所有的力气拥抱他,虽然我心里还是想知道哥哥下落,不过没有消息至少还有无数的可能性,还有那么一丝的希望。
“拊离他们带着人还在继续寻找,我担心你在家等得着急,十日一到,便先回来了……”
“你平安回来就好。”我拦住司马说的话,不让他继续说下去,捧住他的脸,我印上了自己的嘴唇。今生今世,我没有度过比这更难熬的十日,“我想你,别再走了……”我哽噎。他一怔,继而便密密地覆住我的双唇。又安见状,便静悄悄地退了出去。
次日清晨,我在司马的怀抱中醒来,他正仔细端详那面铜镜,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深邃的瞳含着哀伤过后的坚忍。
“你知道那是我骗哥哥的,没有用的。”我抬起手抚过那镜面,什么都没有发生。若是有用,每一个触过它的人都该消失在时空之中了。
“或许是方法不对,”他翻过镜子的背面,“这些奇怪的文字,其中一定有玄机。”
“你真的想要我离开?”我的声音有些发抖,感觉就像要被遗弃一样,泪珠不争气的滚落。
司马放下手中的铜镜,擦去我的眼泪,可我的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般滚落。伤心,为没有郡瑜的消息,为司马的放弃,为自己控制不住的乖张脾气,明明不想伤他,却还是说伤人的话……
“我不想离开你。”我倒入司马的怀里,这个怀抱,我还能贪恋多久?
“我不逼你,可是,商商,如若救你的唯一办法是让你离开我,我也心甘情愿,知道你在某个地方过得很好,对我来说,足矣。”
郡瑜为了我消失在茫茫的西域,司马的一腔深情,这一切都让我无法离开,而我除了灰飞烟灭在这个时空里,再也别无选择了吗?
接下来的几日,司马始终劝说我回忆铜镜和木匣之间的联系,他仔细研究了镜子背后的文字,可是没有人认识那部落的象形文字。我的身体越发虚弱了,灵魂正从这个身体逐渐抽离。我放弃了,只静静地等待那个最终的时刻……
“商商,听我说,再试一试,我求你。”一向高傲的司马居然在求我,我咬着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司马手里捧着装着铜镜的夔纹木匣,拉过我的手按上冰冷的铜镜……
一如既往,铜镜粗糙而冰冷的触感,萦绕在指尖,我宁愿死去,也不忍看着他一次又一次的失望。这个世间,只有他会为了我,任由绝望的荒草蔓延,却依旧守着那一份荒芜,不愿放弃。
惊梦
廊下,院子里的红梅开得正艳,深蓝色的天幕之中间或能看到几颗星星。岁末了,明日便是新的一年。城里的欢声笑语随着夜的加深也渐渐地消逝在寒风之中。正是全家人围坐在火盆旁一起守岁的时分,我们的院落却冷冷清清,漆黑一片。司马把所有的仆人都赶去了城外的宅子陪老夫人过年,闭门不见客,这里只留下了我们两个。
“几更天了?”我靠着司马,奄奄一息。我发誓要陪他走完这一年,走完我的十六岁。远处的高楼之上,不知哪位孤身在外无法回家团聚的异乡人,吹起哀伤的埙,呜呜的埙声如同风中的哭泣。
司马抱着羸弱的我坐在廊下,一旁的夔纹木函里躺着星云铜镜。“快要子时了。”他看了看天色,回答我。
我拉出脖子里翡翠的戒指,“这个,替我转交给玉叶姐,就说是哥留给孩子的。”司马点了点头,把戒指握在了自己的手心。我想了想又说,“哥哥……”他打断了我,答应替我继续寻找。我倦倦地笑,表示感激,“还有,我……走了之后,把我送回婓家,这身体……毕竟是小涩琪的……”
司马见我突然有了说话的力气,深知不是好兆头,“你留给我什么……你让我守着什么度过余生?”他轻吻我的额头,灼热的眼泪滴落在我的脸上。
他的眼中闪耀着泪光,默默取下我食指上那枚白玉戒指。我流着泪,将自己的左手递给他,“我们的婚礼,要念结婚誓词。”我望着无名指上那个玉色的环,抬起脸努力地朝他微笑,“我夏商商发誓,从今天起,无论好坏,贫富,健康还是疾病,我都会爱你,尊重你,珍惜你,直到——死亡将我们分开……”他的唇落下来,不让我再说下去,温凉的嘴唇带着泪水浸泡后的苦涩。我执起他的手握住,我们曾许下的誓言,相握彼此的手,直到老去。
对不起,我没有想到会是这种结局,如果早知道,我会把自己的灵魂禁锢在身体的角落,不让你发现……
城里炮竹声四起,人们欢庆着新一年的到来。而我们,已经走到了那条路的尽头,即使再多的不舍,再多的放不下……
我抬手捧起一旁的夔纹木函递给他,“藏好它……好让两千年后的我回来找到你……”说完我便感到累极了,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昏昏沉沉地依偎在他的胸前。
他接过盒子,一滴泪落在了镜面之上。我们谁都没有察觉铜镜背后的星云图案正闪耀着微弱的暗光,直到那光陡然增强,映亮了夔纹木函。司马一惊,紧唤我的名字。我睁开眼睛,那铜镜兀自在木函之中如同银河之中的星云散发出夺目的异彩,难道?……
我将信将疑,司马拉住我凉得快要僵硬的手,放在镜面之上,他只望定了我,什么也没有说,深邃的双目之中,留恋与不舍如潮水般汹涌。从指尖开始,我逐渐淹没在那团光之中,刹那间,眼前转成一片苍茫的亮白色——
“司马!!”我尖叫。
我感到自己消失了,化成一粒粒细小的尘埃。
司马俊逸的脸庞在面前一晃。是幻觉吗?我的眼睛明明已经看不见了,甚至连身体也消失在那团光之中,唯有残存的意识在虚无的空间飘荡,又怎能看到他的不舍?
“商商,最爱的人,可是我?”
我惊诧,挣扎着要冲破那虚无的空间——?
“呜——”列车从耳边呼啸而过。
从臂弯之中猛地抬起头,阳光刺得眼睛睁不开来。我动弹不得,杂乱的车厢之中,只有面前那一方暗红色的夔纹木函安静得近乎诡异。车窗外急速后退的田原已经转为南方近郊的白墙黑瓦。一声轻微的脆响从木匣之中传来,却被车厢嘈杂的声音给淹没了。
耳边明明还萦绕着司马那一句话的余音,可悲痛的情绪却让清晨的阳光给撕得粉碎。
梦吗?
外婆说,上了年头的东西能成精。
一切不过是南柯一梦吗?
对面坐着一个中年的妇女,奇怪的男人不见了踪影。我呆坐了许久,这才想起面前的木函,它同记忆中一般无二,只是颜色暗了些。打开匣子,匣中的星云铜镜赫然从中间裂开了一道缝。我战战兢兢地抚过镜面,什么异样也没有。
我呆坐在车厢里,手,脚,头,每一处都痛得厉害。
有一些东西正在从我的脑海中逃出,列车行驶得太快,而那一段绮丽凄惨的梦已经赶不上这速度。我想把痛苦的碎片粘起来,却发觉它零落得无法拾起。那个清雅骄傲的男子,那一份执子之手的深情,恍若隔世。
心陷入了一个空洞,空落落的,空得我难受。
火车呼啸着,前方清晰地出现几个字——上海站。
我熟悉的空气,熟悉的噪音,熟悉的杂乱。人们从行李架上取回自己的行李,争先恐后地从车厢里涌出,原本还塞得如同沙丁鱼罐头般的车厢转眼只剩下了零星的几个人。
一辆警车呼啸着由远而近,从穿梭不息的旅客之中载走了三个人。其中一人正是曾坐在我对面的奇怪男人,他的蛇皮袋被身旁的人拎在手里,三个人很快上了车,警车如来时一样风驰电掣般驶离了火车站。
神思恍惚间,外衣口袋突然剧烈震动起来。我吓了一跳,望着跳动着的手机一阵发晕,竟然忘了该怎么用。手忙脚乱按下接听键,妈妈焦急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过来,“商商,外婆不行了,你赶紧买车票回家!我跟你爸爸今天先过去了。”老妈讲完就挂断电话,我什么都来不及问。
这噩耗无疑于晴天霹雳,一下将我从混沌中击醒。我七手八脚拖出行李箱,拉起来就走,走了几步,发现木匣还在桌上,只好用外面的牛皮纸勉强包好,抱起来带走。
从上海站出来,穿过北广场,汽车站就在不远的地方。车站前正在施工,尘土飞扬。我一手抱着木函,一手拖着行李箱,在糟糕至极的空气之中屏气飞奔。
我买了汽车票,在沪杭高速上颠簸。靠在车窗边,眼睛又干又涩,却哭不出来,只觉得一切都不真实。几个小时后,我风尘仆仆,抱着木匣穿过狭窄的弄堂,赶到外婆家门口,只听见屋里已经传出一片哭声。
“外婆?……”一松手,行李箱便翻倒在地上。堂屋的正中央,那方透明的棺盖反射着冷冷的惨光,扎人的眼。我抱着怀里的木函,被撕碎的悲伤突然涌上心头,连同眼前灰白色的一切将我吞没……
“商商,最爱的人,可是我……”
我从梦中惊醒。眼前是酒店的房间。家里的亲戚,除了远在德国的小姨一时赶不回来,大家都在为外婆的葬礼忙碌,只留下刚刚晕倒的我独自在酒店休息。
我把脸埋进自己冰冷的双手,疼痛从心底一丝一缕地散开。那是司马心底的疑问吗?横着心里的那根刺,他也许很快会忘了我吧。忘了好。忘了,才能开始新的生活。
暗红色的夔纹木函静静地搁在床头柜上,看了看时间,估摸着爸妈也快回来了。我咬咬牙,爬起来,把它塞进了抽屉最里面。
洗了澡,裸着身体从明亮的镜子前经过的时候,我被镜中自己的影子给吓了一跳。转过身来,站在镜子前咧嘴苦笑。习惯了那个纤细柔弱的身体,习惯了近乎透明的肌肤和不染尘埃的双眸,那一个漫长的梦,从十二岁到十六岁的美貌少年——耳畔似乎还残留着司马唇间的温度,可是再也触摸不到彼此。
穿好衣服,走出浴室,爸妈已经回来了。妈妈还红着眼睛,老爸正坐在床边安慰她。我挤到他们中间坐下,一手挽一个。“妈,别难过了……”我不顾头发还在滴水,就把脑袋搁在老妈的肩膀上。
“你女儿总算也懂点事了。”老爸嘴上虽然这么说,可还是没忘给我买从小爱吃的甜点。我笑着掰了一半同爸妈分享。妈妈从包里取出一只翠色的东西拿给我看。我一见那翡翠戒指,不由得惊愕万分。
“你外婆走之前留给你妈了。”爸爸把房灯打开,屋里顿时亮堂了许多。“是祖上传下来的。”妈妈接下去说,手指压过那翠色的玉。
我只觉四肢冰冷,牙齿控制不住地发出格格的声响。“妈,你给我看看那个戒指。”
“你二姨夫找人看过了,说是上好的翡翠,有年头了,是古董。”老妈接着说。
我接过那枚艳绿色的翡翠戒指,在灯光下隐约可见其中少许翠色的闪光。我倒抽了一口凉气,不,这不可能。怎会有如此诡异的事情?“这戒指明明是我的……”我过于激动,居然脱口喊出来。
“以后还不都是你的?”老妈瞥了我一眼。
我退回床边,一屁股坐下,脑子里如同缠着一团乱麻。我拜托司马交给玉叶姐的戒指竟然一直在我的家族一代代流传着——如果是这样,说明了什么?我惊得目瞪口呆。
“我们之间,有着一份渊源……我们是一家人,不会错,无论何时,我都能感觉到……”哥曾那样对我说过。是的,我对郡瑜的爱深刻到无法割舍,无论我有多么地爱司马,也无法停止对哥哥的依恋。原来,那份爱竟来自我灵魂深处。无论经过几千年,我的血液里,灵魂中依然还刻着他的印记。摊开双手,我望着手腕处那些交错的青色血管,突然感到一种没来由的幸福,心头也变得暖融融的,就仿佛郡瑜一直在身边守护着我。
“哥,我终于找到你了……”我笑,眼泪滴落在自己的掌心。
我抬起手腕看了看表,时间已经差不多了,可等候的人还是没有出现。江南的冬季冷得阴邪,潮冷的空气专往骨头缝里钻。天气不好,阴沉沉的,寒风凛冽之中我那身格子短裙,引来路人异样的目光。我裹紧红色的围巾,依然抵不住这南方的湿冷。左右看了看,发现马路对面不远处有一家星巴克。我奔过去,点了一杯焦糖玛奇朵,绵软的热奶泡保存了咖啡的热度。我连喝了几口,才感到有了暖意。
“小白!小白!”
我循声去望,只见一团白色的雪球转瞬钻入了我的桌子下面,蹭着我的腿绕了半圈,又钻到椅子下面。
“小白,出来!”
一个背着旅行包的小男孩七手八脚追过来,冲着我的腿喊。白色的泰迪狗不情不愿地从我的椅子下面爬出来,回到小主人的身边。小男孩才六七岁,发色有一点黄。我对他那双圆溜溜的眼睛着了迷,清澈的眸子如同一汪碧水。他也用同样专注的目光打量着我,用一种属于孩童的认真和执着。
“Hi,你好。”我看出来他的血统里掺杂着或多或少的异国元素。
他不说活,噘起小嘴,“噗”一声,用口香糖吹了一个泡泡——
“William?”
我意外地看到了姗姗来迟的小姨。妈妈让我来接搭航班赶回来的小姨和未来的小姨夫。但那个素未谋面的小姨夫莫名地让我紧张了一路。
小姨还是那么漂亮,黑色的大衣衬着白净的脸蛋越发的楚楚动人,鼻尖那一颗黑痣是我自小就看惯的,此时不知怎么,我只觉鼻子一酸,眼泪就落了下来。我抱着她就哭,把小姨的眼泪也给招惹了下来。
“噗”
小男孩挨着他爸爸的腿用专注安静的眼神望着我,嘴巴里的口香糖又蹦出一个泡泡。
“William。”他的爸爸低声呵斥。
我这才将目光战战兢兢地转向了小男孩的父亲。那是一个和蔼儒雅的男人,相貌平平。未来的小姨夫在大使馆工作,William是他与前妻的孩子。小姨望着他的时候,像极了玉叶姐望着哥的样子。我心里刺刺的疼,善良的玉叶从来没有责怪我毁了她与哥哥的幸福。我很难想象当司马把涩琪冰冷的身体送回去的时候,她一个弱女子是怎么为下落不明的丈夫撑起整个家来的。那些苦难过了两千年,才被人知道,而我却什么也做不了。
从杭州市区到外婆家还有一两个小时的路程,我们的车经过西湖边的时候,小姨指着那影影绰绰的断桥给William看。William听完那个凄美的爱情故事,眼睛里有一瞬不属于孩子的凝思。许久,他转过头来看我,突然脑袋一歪,就靠到了我的怀里。
“困了吗?”小姨惊异地看着后车座上的William依偎着我的样子。
William不吱声,或许是长途飞行令这个好动的孩子也累了。我抚摸着小William那一头浓密的头发,把脸贴近他的头顶。我隐约感到牵扯的因缘,却又说不出,只是一眼看到这孩子就喜欢。
“他们两个倒是很投缘。”和蔼的小姨夫见到William同我一见如故,意外而喜悦。泰迪狗小白趴着窗户兴致勃勃地望着车窗外美丽的西子湖,忍不住发出欢快的呜咽。
在老家待了十几日,我独自一人先回家。坐在地铁里,我翻开报亭里买的报纸,金融危机还在持续,油价上涨,就业压力,谁谁谁酒后驾车了,某某某怀孕了。轰轰的地铁在轨道上发出的响声配合着我翻着报纸的声音。
倒卖西汉文物的疑犯落入法网——我折起报纸,仔细地看起这则新闻,报纸上那个疑犯赫然就是火车上曾坐在我对面的男人。新闻里说丢失的文物除了一个夔纹木函,其他均已找到,我下意识的把腿边的行李箱往里拉了拉。
回了熟悉的家,从邻居家领回可乐,孤单了十几天的可乐一见我,放下架子迫不及待直扑过来,屁颠颠跟我进了屋。我把行李箱里的衣物拿出来洗,最后箱子里只剩下了牛皮纸包着的夔纹木函。可乐没好气地绕着它东嗅嗅西嗅嗅。
我赶走可乐,把木函放在了自己的床头,然后打开了电脑,开始找工作。我不想再如从前那般胡混日子,挥霍生命。人生有那么多的无可奈何,生老病死,哪一样不是伤筋动骨的痛?不必等到尝尽了苦痛才懂得去珍惜生活。丢了工作,我可以去再找一份回来,可有些东西,却再也找不回来了。
给自己泡了一杯咖啡,在各个招聘网站间浏览了一会儿,无意之中打开一个网页,一则消息映入了眼帘:在敦煌一古墓中发现了保存完好的纸,经检测这些纸出于西汉时代……
这?……
“答应你的事,我一定会做到……”郡瑜的声音似乎在耳边回荡着。手中的咖啡杯越握越紧,难道,他在那个古老的部落……
时过两千年,我绝不可能弄清楚在哥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只要活着就好,只要活着,也许望眼欲穿的玉叶姐能够等到他回家的那一天,只要活着,也许哥还有机会从司马的口中听到我安然无恙的消息……
而司马,他怎样了……
结局
列车缓缓驶入站台,我重新踏上了北京的土地,周围都是些为了梦想来到首都的人们,衣着朴素的小镇人,还没脱去稚气的学生,满怀踌躇的年轻人,大城市永远不乏涌入的人群。
同趴趴熊合租公寓的小吕结婚了,我暂时有了落脚的地方。拿到趴趴熊藏在门边的钥匙,我进了屋,成大字型躺在床上,闭上眼却猛的坐起来,拉过行李箱,翻出那个夔纹木匣,模糊的夔龙纹,司马曾笑话过我连夔龙都不认识,居然认为是牡丹花。匣子里斑驳的铜镜是郡瑜寻找来的,我抱着木匣许久,才小心地放进了柜子里。
收拾好行李,天色也渐渐暗了下来,去超市买了些东西,准备了一桌丰富的晚餐。下班回来的趴趴熊随手把钥匙搁在了门口的鞋柜上,“不好意思啊商商,没去接你。”他走进来,习惯性地搔搔额角。
“你要上班的嘛,晚饭做好了,洗洗手,快过来吃吧。”我摆好手中的碗筷。
“你的手艺还是那么好。”趴趴熊往嘴里塞着肉丸子。
“你喜欢就好。”我微笑。
“商商……”我的眼睛并没有笑意,被他发现了。
“怎么了?”
“是不是被失业的事打击的太厉害了?”趴趴熊瞅着我。
“为什么这么说。”我抿了抿嘴唇。
“感觉你安静了许多。”他眯起眼睛打量着我。
“是累了,坐了一夜的火车。”
“是这样吗?”他还是有些不相信。
“当然是,吃菜吧。”我夹了个鸡腿给他,堵住他的嘴。
是的,我的确变了,心里总是空得难受,没来由的会发呆,有时候同别人说着话,思绪就飞走了。廊下那一树红梅,花该谢了吧。过了年,老夫人该着急他的婚事了。翡翠绿珠也该许人家了。小吟那个死心眼的孩子可要照看好啊……
我这才发觉,自己唠唠叨叨有那么多的话没有嘱咐就离开了。而我最想说的是,无论哥哥在我心底有多么重要,也重不过他。我想念他双臂抱紧我的温暖,想念他修长的指尖滑过琴弦留下的颤动。我欠他一句表白,可是再也没有机会了……
休整了几天,以前的朋友给介绍了几个面试的机会,找了住处,我准备重新开始生活。不过在此之前,我还有一件事情要去完成。
步入街道,一样的拥挤人群,一样的车来车往,一样的匆匆脚步,一样的灰色天空,乘了地铁换了公交,我驻足在博物馆的门口,抬手遮挡了下阳光,看清了硕大的招牌,踏上了台阶。
“小姐,请问有什么事吗?”门卫拦住了我。
“麻烦您联系一下负责人,我是来归还夔纹木函的。”
“请稍等下。”
我耐心的等待着,一杯水的功夫,一个戴着眼镜,穿着中山装的老人出现在门口。“你好,我是馆长,我姓张。”面前的馆长不可置信的看着我。我翻出包中的木匣,馆长没有马上接过木匣,而是把我领进了办公室。
辨认木匣的真伪,惊奇于里面的一方铜镜,调查我的背景,确认过我不是文物贩子的同伙,馆长感激的握着我的手,说要感谢我并报道我的正义感与民族的荣誉感。我摇了摇头,拒绝了所有美意。临行前,我不舍地最后看了一眼带领我穿越一段奇妙旅程的木匣。
再见了,司马。
馆长送我出门,我的脚步停留在一间工作室的门口。门内一个工作人员戴着白色手套的手上捏着一枚白玉戒指,年代似乎很久远了,但是玉的色泽还是很润。
“这戒指里有题字,所谓伊人,在水一方。”那个工作人员从厚厚的眼镜后面眯着眼仔细观察。
“怎么可能。”另一个工作人员凑了上去。
我正要走,里面的一句话让我把伸出去的脚又给缩了回来——
“你没看这是简体字,这赝品做得……”工作室里传来笑声,也有人疑惑,表示要去做近一步的检测。我定睛去看,一眼认出了那戒指。
“夏小姐,怎么了?”馆长的声音拉回了我的失神。
“没什么。”
我跟上馆长的步伐。这一路我的两个膝盖发虚直打晃,出了博物馆的大门再也顾不得形象,一屁股坐在花坛边,捂着脸,任凭心在胸口之中绞动,痉挛。
司马,商商就是你的伊人吗?即使心里刺着那一个疑问,你也从来没有忘了我吗?我是那么愚钝,从没有察觉你用心良苦。你珍惜着我们在一起时每一个细微末节,你悄悄看过我写的每一个字,这一切都只是想要将我们相隔两千年的生命融合。情深意重的你,穿越千年的情愫,叫我如何割舍得下?
美丽的爱情正是由于它的缺残,才变得刻骨铭心,至死不渝。那一腔思念,越过了千年,才找到了归属。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
水雾缥缈之间,一袭白衣的男子,茕茕孑立,顺流而下,孤独找寻着那永远也触不到的恋人……

[ 本帖最后由 蓝蓝天 于 2009-4-20 16:43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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录入币 +3 大魔王 2009-4-20 21:10 谢谢贴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