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帖内容
蓝蓝天

2009-4-30 12:21
下弦美人 BY 阿彻

《下弦美人》作者:阿彻
文案:
他看似如此完满,几乎一切都俱备了,却如下弦月般,情感生生缺了一角。
照顾伊离对他来说只是举手之劳。
明知那是叶筝无心的温柔,但还是教幼小的伊离深深被感动了。
当年幼的依恋、崇拜转变成了爱恋、独占,那在心头撕扯冲撞、得不到救赎的爱情,是否能在互不相通的两个世界,找到感情的出口……?
Chapter 序
所谓美人者,以花为貌,以鸟为声,以月为神,以柳为态,以玉为骨,以冰雪为肤,以秋水为姿,以诗词为心,吾无间然矣。
楼上看山,城头看雪,灯下看月,舟中看霞,月下看美人,另是一番情境。
……
他没读过什么书,也背不出一句诗词,只有这段张潮《幽梦影》里形容美人的句子,他偶然间看到,就有说不出的喜欢,明明对文意似懂非懂,还是反复的看了又看,像着魔般看了无数遍,一直看到可以记在贫乏的脑子里为止。
他想那一天,他遇到的「女神」,大概就是那样子的。
……但又有一点点不同。
他的美人,以花为貌,以月为神,以冰雪为心。
Chapter 1
虽然叶格晞从没有刻意将儿子当资优天才教养,叶筝还是很早就展现了和同侪们的明显不同,不论是在天分或心理上。
他自小早熟,个性沉稳乖巧,高二那年跳级录取第一志愿的大学科系时,才刚满十五岁,比同龄学生都早了三年。一米七出头的清瘦身材,仍然是发育中少年的模样。
叶筝和其他男孩的最大不同处,还包括他的外貌。以至于在同年春天的校庆活动中,众人看了叶筝的公关咖啡店女仆扮相,没有一个人笑得出来,尽管那个企划的目的是以搞笑来招睐顾客。
「小筝筝,小筝筝公主!一号桌客人指名找你,快过来见客!」
「……可以不要那样叫我吗?」
叶筝尽管微皱眉心略显不悦,还是顺从同学的呼唤站了起来。身旁女学生不依的伸手,拉住他身上一袭雪纺纱洋装的裙摆。
「等一下嘛!你才待十分钟耶!」
「我们可是点了很多东西喔!至少再陪我们聊一会儿好不好?」
「对不起,学姐,你们先用餐,我过去一下马上就回来。」
他有礼的颔首,女孩们见状也不再为难他,笑眯眯与他挥手道别,另一手不忘拿着手机,对她们心目中完美白马王子的女装扮相照个不停。
下一桌的顾客有男有女,一见叶筝来,女生全部脸红尖叫,男生有一半用惊艳的目光盯着他瞧,另一半不敢直视,只敢闪闪躲躲的看。
叶筝早已习以为常,拿起MENU客气的问他们要点什么,没有丝毫不自在之色。
「真厉害,连扮成人妖都一样招摇,干脆去变性当女人算了!」
几个男同学站在一旁,其中一个在叶筝经过时,故意用可以让他听见的声量说道。
叶筝也不介意,淡淡回了句「托你们的福」,将他们嫉恨的目光全部抛诸脑后视而不见。
「叶筝,你还好吧?」
和同学交班后,下午有事得先离开的叶筝走回教室换衣服,好友之一伍天玺跟在他身后问道。
「没什么事,怎么了?」
「马旭那群家伙,站在角落不做事,光会放些垃圾话,真是欠扁!」
左右瞄瞄见四下无人,伍天玺忍不住大声抱怨:「当初这活动也是他们提议的,摆明了就是要陷害你扮女装,这下子看你大受欢迎,他们又吃味了,搞不懂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随他们去,大概等我离开学校,他们就会开心点了吧。」
「怎么这么说嘛!唉,你真的要早一年弃我们而去啊?我还宁愿走的是他们……」
叶筝走到自己座位,定格了三秒,眼睛梭巡四周一圈,回头道:「天玺,我放在椅子上的衣服好像不见了。」
「什么?」伍天玺一惊,也帮忙在教室里找了找,果然不见好友原本穿来学校的制服踪影。
「这……谁没事会拿你的衣服?」
叶筝拿起背包检查了下。里面的东西都还在,对方的目标显然不是财物。
「……我大概可以猜得到是谁。」他说。
「咦?不会吧!难道又是马旭那群人吗?」伍天玺也随即意会,叫道:「太过分了!我一定要去跟老师告发他们——」
「算了,没有证据。反正也只是一两件衣服,他们要拿走就拿走。」叶筝淡道。
「可是……这下你要到哪里去生衣服穿?今天没办比赛,大家都没带运动服,你总不能穿这样回家吧?」
虽然看起来一点都不奇怪……不对,就是这样才奇怪啊!
「马旭他们一定是故意的,摆明了就是要看你出糗!」伍天玺气得握紧拳头。亏叶筝好度量不跟他们计较,他就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叶筝不语的拿下发饰、假发,看着手表忖思了下。
父亲和同居人今天刚从欧洲返国,半小时后会来学校接他一道吃饭。父亲就算了,他一点也不想让那个男人看到他这副模样。
「天玺,我去附近的店买套衣服穿。」他提起背包,朝好友摆摆手:「咖啡店的工作就麻烦你们了,不好意思。」
「欸?等一下……」他就穿这样走出去啊?伍天玺看着叶筝即使蓄着男生短发依旧毫不突兀的洋装背影消失在门外,心里略觉怪异。
奇了,学校正门附近都是住宅区或小吃店,有在卖男生衣服的商店吗?怎么他都不知道……
另一边,叶筝从教室大楼走出,也没有行往校门方向,而是反向一路直趋学校后方围墙。
他当然知道学校正门附近没有卖衣服的地方,就算有也要走很远。但校园左后方的围墙之外,越过一座小公园,不用走几步路就有一家运动用品店。
那样就够了。
走到墙下,叶筝做了件让所有熟识他的人都会跌破眼镜的事:将背包甩上围墙,矫健攀了上去翻墙而过。
利落无声的动作,就和他的五育成绩一样完美。
刚走进公园,背包里的手机就响了。叶筝见是父亲来电,立刻按下接听键。
「小筝吗?抱歉,爸爸现在暂时走不开……」叶格晞略微吞吐的声音传来。「大概再晚一点过去接你……你在学校等爸爸一下好不好?」
「爸在忙吗?没关系,那我自己搭车回去好了。」
「也、也不是在忙……」叶格晞结巴得更厉害了。「还是……我请倪叔叔先去载你回家?呃……因为他刚好有空……」
叶筝沉默了下。
「好吧。」他道,随即挂了电话。
虽然才四月,台北盆地的气候已经相当炎热,加上时值上班上课时间,公园里没什么人烟。叶筝独自走在纵贯公园的柏油小路上,白瓷娃娃似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思绪。
走到近出口处,不意一道直挺挺跪在路面的小小人影,挡住了他的去路。叶筝停下脚步,有些漫不经心的打量对方。
那是个又瘦又黑的小男孩,年纪大概不超过五岁,在大热天穿着一身脏兮兮的长袖衣裤,头发蓬乱,沾满砂土,看起来像三天没洗过澡。
……哪家的顽劣小孩被父母罚跪在公园吗?对叶筝来说,这是完全无法理解和想象的事情。
「让开。」他对男孩说。
男孩震动了下,猛然抬起头,瘦到几乎见骨的脸上只有一双眼睛大得出奇,仿佛被侵犯地盘的野生动物,直勾勾盯着面前的陌生人看。
本来充满敌意的目光,在看清楚对方的面容后,逐渐转变成惊讶和毫不掩饰的着迷。男孩呼吸变得急促,嘴唇掀了掀像是想说什么,却一时无法发出声音来。
「……」
叶筝看多了类似的露骨注视,只是没想到会在一个不到五岁、素昧平生的小男孩眼中看到,还是这么强烈过火的眼神。
厌恶的感觉在心底生根,他选择绕过动也不动不肯让路的小鬼,继续前行。
「……姊姊……」
叶筝皱眉,确定不是幻听后,转过头来。「谁是你姊姊?」
「碰!」小男孩似乎想站起来,却因为跪地太久脚软无力,仆向前重重摔了一跤。随即他挣扎着爬起,挨到叶筝脚边,拉着他的裙摆仰头看他。
「姊姊……你回来了……」
「放开,我不是你姊姊。」
身上的洋装是借来的,但小男孩的手指已经在上头留下几道污痕。叶筝挥开那只瘦小却颇有力的手,没想到男孩又锲而不舍的缠了上来。
「姊姊,你要去哪里?」
……这小鬼怎么回事?他没有把厌烦表现在脸上,只道:「你放开我,我就说。」
男孩依言松开手,叶筝见纠缠消失,立刻转身加快脚步离开,不再回头看他一眼。
「姊姊……」急急想追的小男孩又再次摔倒,趴在地上站不起来,只能眼睁睁看着思念的身影远去,眼泪夺眶而出。
「姊姊,你明天还会不会来?我在这里等你……」他朝着他喊,异常混浊沙哑的嗓音仍能听出属于孩童的稚嫩天真。
简直莫名其妙。叶筝根本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也不喜欢这陌生男孩像吃错药一样的蛮缠不休。
「好,如果你明天还是跪在这,那我明天就会再来。」他随口冷冷回道。在走出公园的那一刻,也彻底将男孩的事抛出脑海不再忆起,就像把电脑多余的档案一笔删除丢进垃圾桶。
「小筝,等很久了吗?」
「没你折腾我爸的久。」
倪珑低笑起来,看着数月不见、长相越发秀丽的少年坐上车,一点也不意外他没给他好脸色看。
「还是这么敏锐啊,聪明的小筝。」
「一下飞机大白天的就发情,你脑袋只装那档子事?他四十了,麻烦你克制一点。」
「喔,不知道是哪个小鬼,才八岁就拿『那档子事』当素描题材?」
叶筝哼了一声扭头不答,倪珑自顾自的又道:「我可是已经忍好几天了,是很想试试在飞机上做,可惜那实在有技术上的困难……」
「闭嘴,我不想听你说那些废话。」
倪珑仍是笑,对少年的忤逆丝毫不以为意。
其实他不讨厌叶筝(虽然越大越不可爱),因为这孩子和他惊人的相像,不过自从七年前他和叶格晞成为恋人以来,他们的相处模式就是如此……也许这就是所谓的同极互斥吧?
偶尔他甚至会想,也许出身孤儿的叶筝,是他少年时与某位学姐行无爱之性下诞生的孩子。但究竟是不是,似乎也不是那么重要了。
「小筝,你在外面也是这样和别人说话吗?嗯?」
「关你什么事。」叶筝支着下颔,转头看向窗外。
「听你爸说,你今年就要上大学?」
「我打算搬出去住。」他答非所问。
倪珑喔了声,似乎一点也不惊讶。「跟你爸爸提过了吗?」
「等一下看到他就会说。」
「你爸陪我在英国待了半年,才回来就听你说要搬出家里,他会很伤心的。」
倪珑边说边瞥着他漠然的侧脸,知道他心意已决,忽道:「我在T大附近有栋房子,你就住那里吧。」
「不用了,我自己付得起租金。」叶筝并不领情。事实上他这几年「打工」累积的存款,可能远超过他们能够想象的数字。
「用不着那么客气,尽管拿去用吧。」将车停在红灯前,倪珑伸个懒腰,似乎不是顶认真的道:「反正等我死了,那些都是你的。」
「……祸害会遗千年,不用那么早做决定。」
倪珑笑出声来,不顾叶筝抗拒,伸手揉乱那头柔软的栗色发丝。
他知道待会儿在叶格晞面前,这小子就会收拢起利爪和黑翼,展现出另一副为人所素知的乖宝宝模样。
嗯,还是让老师一辈子都以为他的儿子是天使好了……
在校庆落幕后的某一天,一组来源不明的男男性爱照片忽然被张贴在学校网站首页上,引起一片哗然。
照片内容可媲美某香港男艺人的著名情欲照,只不过男艺人的角色换成马旭,众多女角则由他的一票狐群狗党担任,其中甚至还有马旭穿SM女王装的照片,画面可怕到叫人看了三天吃不下饭。
因为太逼真了,任凭马旭一群人怎么喊冤,都没人肯相信那是合成照。照片在网路上四处流传,几乎人手一份,尽管校方在第一时间就紧急拿下照片,还是无法遏止「马旭gay照事件」在校园迅速发酵扩大。
在彻查网站如何被入侵方面,也一无所获,因为骇客手法非常高段,完全没有线索可循。
马旭成了学生们茶余饭后的笑料,以前自封为老大横行校园的气势,已不复见。
「爽!简直爽翻了!」伍天玺乐得合不拢嘴,从照片事件爆发以来,他天天心情都很好。「看到马旭那张脸没有?跟苦瓜一样囧!哈哈!」
叶筝淡淡嗯了声,对这件事似乎不怎么关心。
「话说回来,那些照片到底是不是真的啊?贴照片的人又是谁?听说学校查了半天,都查不出所以然来。」
「也许再查一阵子就会知道了。」
「是吗?凭学校那群老头的能力,我看还是算了吧!如果他们肯拉下脸找你这个电脑天才去帮忙,说不定还有点希望。」
叶筝嘴角轻扯,起身提起背包。
「天玺,我先走了。」因为不用参加晚自习,他下课时间一到就可以自行离校。「我要去公园附近的文具店一趟,需要顺便帮你买什么吗?」
「不用了,谢啦!明天见。」
伍天玺看着叶筝背影离去,心里实在佩服好友的修养,之前马旭处处找他麻烦,现在出大糗了,他却还能不落井下石,真是太了不起了!
「……李家的小孩是吧?最近半个月天天都跪在公园那边,很奇怪啊!」
从文具店老板与客人闲聊中听到「那个小男孩」的事,叶筝欲离开的脚步顿了顿。
「不是他爸爸罚他跪的吗?我之前看过两三次了。」
「好像不是。这阵子都没看到他爸爸人影,不知道又跑去哪里,丢下小孩一个没人照顾,也不知道有吃饭没有。」
「听说李先生好像在外面赌博欠了一大笔债,为了躲债,才带着小孩搬来这附近。」
「哎呀!那要是那些讨债的跑来这边闹可怎么办……」
不再继续听下去,叶筝转身走出文具店,行往和公园相反的公车站牌方向。
走到站牌时,正好上一班公车刚开走,下一班还要再等十五分钟。他看看手表,决定改用走路的回去。他最近刚搬出家里,新住处是步行可到的距离,途中刚好会经过公园。
没有刻意要去看那个男孩,但走到公园外时,叶筝还是稍微放慢脚步,侧眸往里头扫去了一眼。
没想到果然在灌木丛间看到那抹小小身影,他蹙起眉,穿过树丛走进公园。
只因为他随口一句话,他就真的在这里跪了半个月?这小鬼脑袋坏了不成。
「不要跪在这里了,起来,回你家去。」
垂着脸的男孩闻声一震,迅速回过头来,一见是朝思暮想的人,脸上表情像变魔术,由原本的黯淡顷刻迸发出光彩来。
「姊……」男孩喊了一声便顿住,露出疑惑神色,似乎对身着男生制服的叶筝感到不解。
「我再说一遍,我不是你姊姊。」将呆跪着的小男孩一把拉起,叶筝拍拍他身上灰尘,掏出一张纸钞塞进黑黑小小的手掌里。「去买点吃的,然后回家去。」
自觉义务已经尽了,他转身离开公园,但走没几步,眼角就瞄到小男孩又跌跌撞撞跟了上来。没有追近,只是有些畏缩的保持在十几公尺外的距离,一路跟着他返家。
他无所谓,由得他跟。就当作遇到一只会跟着人回家的流浪狗,不理会它,自然就会自己走开。
新住处是一幢座落在台北高级住宅区的花园透天洋房,完全无可挑剔的房子,除去它门牌上写的是「倪」字。
他会住进这里,纯粹因为这是父亲答应他搬出来的交换条件之一。既然父亲这么说,他没有任何异议。
拉开一人半高的雕花铁门,叶筝头也不回走了进去。
「啊……」
远远看到大门阖起,男孩心里一慌,急忙想跑步追上,结果因为久跪的脚肌力不够,又重重的摔了一跤。
非常非常痛,手脚和胸口都是,头也晕得让他看不清眼前事物。但这次他没有哭泣。
怕只要慢个几秒,那人又会消失到找不着的地方去,男孩咬着牙关,凭一股执拗的意志力,颤巍巍的又站了起来。
门铃响起时,叶筝刚从浴室走出,炉上焖煮的浓汤正好也到了火候。他将炉火关掉,擦着头发走到电脑萤幕前。
安全监视系统显示来者是住在附近的女高中生。他刚搬来这里不久,便收到几次她和她母亲送来的水果或点心,是一对从外表到个性都很梦幻的母女。
「有什么事吗?」
他穿过庭园走到栅门前,昏暗天色下,并没有漏看杵在少女身边的矮小人影。这小鬼还没走?
「我看到这个小男孩一直坐在你家门前,刚才还想爬上墙,差点就摔下来了呢。」王紫函抚着胸口心有余悸的道,看看叶筝,又看看身旁的男孩。「那个……你认识他吗?」
叶筝不语,垂眼与抓着门栏的男孩四目相对。
还是那样直勾勾眨也不眨的目光,强烈近乎无礼,让他打心底感到不耐。
「姊……」小男孩才开口说了一字,就察觉到叶筝明显不悦的一瞪,缩缩身体闭上了口。
「他是我远房表弟,不知道怎么跑到我这里来了。」叶筝沉稳说着,打开铁栅门将小鬼拉进来。「谢谢你,紫函姊。」
「不会……还有叫我紫函就好了啦。」
王紫函害羞的笑笑。叶筝虽然年纪比她小,却是她一见钟情的对象,此时头发微湿的模样更是让她心头小鹿乱撞,连忙道声别就红着脸匆匆离开。
「你家在哪?你爸爸妈妈呢?」王紫函一走,叶筝立刻放开小男孩的手。
男孩紧闭嘴唇,摇头不答。
看来这小子这一晚是赖他赖定了。他皱眉,指着花园角落浇水用的水龙头道:「你脏成这样,别想进我屋子。去那边把脸和脚洗干净再进来。」
男孩点着小头颅,跑过去笨拙的扭开水龙头,整个人愣愣的站在开到最大的水柱下面。
等叶筝走过去像拎小鸡一样抓起他,男孩早已全身湿漉漉,成了名副其实的落汤鸡。
「算了,你站在这里不要乱动。」
把男孩搁在玄关,叶筝叹口气,回房间拿了毛巾和T恤,命令小鬼将不知道几天没洗的厚重衣服脱下,蹲在他身前从滴着水的头发开始帮他擦起,再擦脸和手脚。
没有衣服包覆的幼小身躯比想象中更瘦弱,几乎是皮包骨,而且全身布满诡异的伤痕和疤痂。叶筝第一次知道原来人瘦到一种程度,膝盖看起来会是小腿的三倍宽。
其中有几道伤口还在渗血,他拿来药箱帮男孩上药包扎,随口问道:「你很常跌倒?」
男孩摇头。
「常跟其他小孩打架?」
男孩还是摇头。
叶筝没再继续问下去,将大人尺寸的T恤往他身上一套,再拿着脏污的毛巾起身迳自走进屋里。他知道小鬼会自己跟上来。
「吃吧。」
餐桌上,叶筝舀了一小碗刚炖好的汤,放到不烫才端给站在桌旁的男孩。
男孩一开始还不太敢碰,怯怯的尝了口后,忽然丢掉汤匙,捧起碗大口大口的喝起来,转眼碗就见底。
「吃慢一点。」
叶筝托着腮,陆续把自己碟里的鱼、青菜、牛肉都分了一半给男孩,等他吃完一样才夹下一样。
听说久饿的人不能一下子吃太多,他不想因为害小鬼噎死或胀死这种乌龙事而登上新闻版面。
「你几岁了?」
晚饭结束,从小就擅长家务的叶筝很快收拾好碗盘,放到水槽里清洗。男孩站在他旁边,手里捧个刚削好的梨子慢慢啃着。
「……八岁。」男孩含糊说道,虽然听从对方的话放慢进食速度,还是吃得手脸都沾满果泥汁液。
叶筝皱眉,抽来一张纸揩着他的嘴,命令他丢掉果核后立刻洗手。
八岁?这张完全不通世事的脸和这副异常瘦小的身材,怎么看都不像已经八岁,他以为他还不到五岁。
「为什么没去上学?你应该小二了。」
「上学?」男孩愣愣的重复,一脸茫然。
连学校长什么样子都没看过吗?在这时代简直不可思议。照理说学龄儿童没去就学受义务教育,社会局应该会介入关心才对。
算了,反正不关他的事。
「不认得字的话,以后会很辛苦的。」叶筝淡道,转身走出厨房。
「我、我会认字!」察觉自己似乎被看扁,男孩跟着他走到客厅,看到桌上有纸笔,连忙趴下来,认真无比的写了三个大字。
「你看!我会写我的名字,以前姊姊教过我的!」
「……」
叶筝看着纸上支离破碎的三团东西,勉强认出那依稀是「李伊离」三字。
嗯……最后一个字笔划实在少了太多,他也不太确定。
「我可不记得我教过你什么。」拿走男孩手中的纸丢进垃圾桶,他指指门道:「再让我听到你乱叫一声姊姊,就马上滚出这里,听到没有?」
男孩瑟缩了下,赶紧用力点头。「我……我知道你不是姊姊……」
第二次见面就知道不是了。两人的确有一点像,可是看仔细、看久了,就发现还是不一样。而且姊姊也不可能是男生。
「姊姊没有你高……也没有你漂亮。」他老实说。
「是吗?」对这种「赞美」叶筝可不领情,对他姊姊的话题更是毫无兴趣。
回二楼书房前,他熄了客厅的灯,拿来一只毛毯丢到沙发上,嘱咐小鬼睡在上头不准乱跑。
二楼其实还有几间空房,但都还没整理,况且既然是自己缠上来的流浪动物,睡沙发就足够了。
「等、等一下……」原本躺平的男孩忽然又爬起,拉住了欲离开的叶筝衣摆。「那……『哥哥』……我可以这样叫你吗?」
叶筝微微蹙眉,回头瞥了那张充满希冀的小脸一眼,将他拉住自己的手拿开。
「我没有弟弟,不要那样叫我,叫我名字就可以了。」
没多留心男孩略显受伤的神情,叶筝转身迳自上楼,走进被电脑和书墙包围的书房。
对习惯利用夜深人静时写程式的他而言,夜晚才刚开始而已。
房门在背后阖上,将外头的一切都隔绝开去,形成互不相通的两个世界。就像围绕他内心的壁垒一样。
Chapter 2
「叶筝,放学后有没有空?咱们去火锅店吃一顿,再去钱柜唱歌怎么样?反正明天是周末。」
叶筝从电脑中抬头,扫了伍天玺一眼。
「吃饭唱歌是可以,不过你们该不会想『顺便』帮我办欢送会吧?」
「哎,果然被你猜中了,你干嘛那么敏锐啦!本来还想给你个惊喜的说。」伍天玺边叨念边拿出手机。「确定的话我就先订位啰?」
「……今天晚上?」
「不方便吗?那改天也行。」
「没关系,你订吧。」
叶筝摇头,视线重回萤幕上。虽然内心深处对这些交际活动完全不感兴趣,但他从不表现出来,表面上都能配合并融入其中。
他想想又道:「天玺,先别打电话。你的生日是不是快到了?」
「是啊!下礼拜一,没想到你居然记得。」伍天玺一阵惊讶感动,简直要流泪了。「怎么了?」
「那还是改订好乐迪好了,我去网上弄一张生日卷,可以免包厢费,顺便帮你庆生。」
「对喔……我都没想到,这样可以省很多说!」伍天玺眼睛一亮,搂住好友肩膀乐呵呵的摇晃。毕竟他们都是领零用钱的穷学生嘛!
「谢啦!果然还是小筝筝最贴心,爱死你了!」
「好啦,很热耶。」叶筝轻轻格开他的八爪手。其实他只是想转移所谓欢送会的焦点而已。
「别害羞啦!」伍天玺笑嘻嘻道,知道叶筝就是这个脾气。
他一直很佩服叶筝,不论是从哪一方面。
跳级生常因为年纪差异和天资的与众不同,和同侪格格不入,甚至遭到排挤,如果个性又给人冷淡不好亲近之感,情况想必更雪上加霜。而叶筝却是个例外。
伍天玺一开始也有点怕这个小学弟,一段时间后才发现叶筝其实挺好相处,完美却不张扬,个性偏冷却不失细心圆融。
虽然偶尔,他也会有种完全不明白叶筝到底在想什么的感觉。好像叶筝明明就站在他面前,两人间却隔了一道厚墙似的。
大概是自己多心了吧?冰山美人难免都会给人距离感的……
深夜十一点。
刚回到住处的叶筝一打开雕花栅门,便看到那团蜷缩着坐在屋前台阶的小小身影。
像早在预料之中,他秀美的脸上完全没有意外之色。他想就算他在外头待到凌晨一两点才回来,照样会看到那小身影坐在那里。
平常见到他都会露出雀跃神情、蹦蹦跳扑上来的小鬼,今天反倒只是动了一动,皱眉抿紧唇,不吭一声的呆望着他。
叶筝轻阖上铁门,走向对方。
「在生气吗?」他俯视他,冷道:「别搞错了,没人叫你等。是你自己赖上来,我也没有义务每天晚上准时喂你。」
伊离摇摇头,动作迟缓的从台阶上站起来,伸手紧紧抓住了叶筝衣摆。
还是骨瘦如柴,不过已经比一个月前多长了一些肉。
那晚之后,伊离天天都在家门口等他放学,像一只怎么也甩不掉的幼犬,他索性多打了把钥匙给他,要他进屋里等,省得惹邻居非议。反正做一人份或两人份晚餐,对他来说花费的时间都一样。
「吃过了没?」
伊离还是摇头,叶筝皱眉:「不是有给你钱吗?自己买东西吃都不会?」挥开他的手转身进屋。
冰箱里还储有一些食物,叶筝用先前熬好冷藏的一锅蕃茄汤底,丢入虾仁、软丝、花椰菜、蘑菇等配料简单煮个海鲜面,前后花不到十分钟,出来的成品却色香味俱全,足以端上桌宴客。
「快吃。」将汤碗往流理台上一搁,他迳自进浴室冲澡。
「……谢谢……」
伊离用喑哑不成调的声音小声说道,驼着身体慢慢走近流理台,举高手去捧碗下来。
这动作牵连到胸腹部肌肉,他痛得拧起小脸,一不小心没拿好,「匡啷」一声,瓷碗连同汤面在地上摔成了稀烂。
「啊……」
他整个人呆了,眼泪当场掉出来,仿佛摔着的是他最宝贝的东西。
「你在做什么?」
叶筝回到厨房正好看到这幕,面色一沉。如果说从收留小鬼的那晚起他就后悔了,那这想法大概在此刻达到最高点。
「呜……我、我……」
伊离抱着肚子呆站一旁,脑袋一片糊涂,见对方冷着脸直直走来,更是害怕,忽然屈起身双手抱头,缩成了一团簌簌发抖。
「你以为我要打你?」
叶筝若有所思审视他怪异的行为,心念一动,走上前拉他起来,一把掀起他买给他穿的T恤。
「……」情况比他预想的还严重一点。
锁骨以下全布满青青紫紫的瘀痕,大片大片盘踞薄可见骨的皮肤上,直延伸入裤里。不用拉下裤子看了,腹部大腿大概也是类似情形。
「这是谁打的?」他问。
伊离还是摇头。
「你爸爸吗?他回来了?」
头摇得更厉害了。
叶筝与那双倔强的大眼对视一会儿,盖回他的衣服,起身道:「在这里等着,我带你去医院。」
「不、不要……我不要去医院……」像是受到什么惊吓,伊离忽然骚动起来,发出破碎的抗拒声,小小的身子不住往角落缩去。
叶筝不理他,上二楼书房拿了背包和钱,同时思考着接下来该怎么处置这小孩。
看来得联络社会局的人出面处理了……这已经是家暴案件。他正好也把这个烫手山芋丢出。
「……喂?」
拿了东西再回到一楼时,已不见伊离身影。
蠢小子……叶筝眉头蹙起,屋子里巡了一回都找不到人,推测小鬼可能是回去父亲那边,也不打算再出门寻找。收拾了厨房、将一楼的灯熄掉,他便直接回房就寝。
隔天伊离没有出现,再隔天也没有。三天了,本来每天都会在门口摇尾巴等他回家的小狗,忽然像是被抓狗大队抓走似的消失了。
「啪!」疾箭射出,夹带劲风稳稳的命中黄心。
目睹这漂亮一箭,其他射箭社员都鼓掌赞叹,年逾六十白发苍苍的姜教练却有不同想法。
「小筝,最近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烦心?」
「没有。」叶筝收起器具,看了教练一眼。
「老师为什么这样问呢?」他并没有失了准头。就算以前没射准的时候,也没听教练这样说过。
「看你射箭这么久了,第一次看到类似杂念的东西。」姜教练眯眼微微一笑。
叶筝偶尔才来练习,射得却比其他天天苦练的社员都好,不是因为他射箭天分或运动细胞过人,而是因为他的心理素质。「心」,对射箭来说,是最重要也最难掌控的一环。
「老师您说得真玄。」叶筝不置可否的跟着笑了一笑。
「下次什么时候过来?」
「不一定,大学那边有些事要忙。」他已经去找过系上的指导教授,确定接下来要做的实验内容。他有几个题目想借大学实验室做,顺利的话,近期就能开工。
「等事情解决,再过来射箭吧。」姜教练拍拍他的肩,淡淡的话中似乎别有喻意。
叶筝看进他温和睿智的眼里,点了点头。
……他的确打算今天就去解决「那件事」。
「那家人啊?就是一对奇怪的父子呀!平常很少看到爸爸在家,只有小孩到处乱跑,这两天做爸爸的回来,反而看不到小孩了,昨天三更半夜还听到男人大吼大叫摔东西的声音,吓死人哪!偏偏房东又刚好出国不在,我们其他房客想反应也没得反应!小弟,你要搬进来可要三思啊!」
向文具店老板问了李家的住址,叶筝站在这幢位于公园后方的老旧公寓前,耐心听着某位妇人房客的絮叨抱怨。
他已经打电话请家暴中心的社工过来,但到了约定时间,对方仍不见人影。他向妇人道谢,自己先走上四楼,来到最边角一扇斑驳的木门前。
门前堆满垃圾,蚊虫乱飞,令人难以想象屋里的人究竟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李先生?」找不到类似门铃的装置,叶筝直接敲门出声叫喊,随即听见门里传出一些不明声响。响了片刻后又恢复沉寂,仍然没有人来应门。
「李先生?」他单刀直入道:「我知道您在,可以开一下门吗?」
「……谁?」半晌,终于有道混浊不清的男声响起。
「我们是附近的社工人员,有事情想跟李先生商量。」叶筝随口答着,目光忽然被门旁一袋没封好的垃圾吸引。他蹲下身,伸手去翻看那只塑胶袋。
「滚回去!」咆哮声透门而出。
果然。
叶筝毫不意外,站起身微皱眉心,若有所思的盯着那扇紧闭门板。接着他拿出手机,打了一通电话。
就在这时,两名年约三十多岁的男子从楼梯口那端小跑步过来,见他站在门口,面露些许惊讶。其中一位身材较矮胖的男子压低声音道:
「少年仔,是你通知我们儿童家暴中心的吗?说这户人家有小孩被虐打……」
另一人插口道:「这一家我先前有来拜访过,因为有个男孩学龄到了却没去上学,但是他父亲说什么都不开门。」
叶筝点点头,瞄了他们一眼,忽然用力拍打门板,扬声道:「李先生!我们是警察,快开门!」
欸?两人呆住,还丈二金刚摸不着脑袋,便听到门里传出男人颤抖的回应声。
「……警、警察?来这里做什么……」
「我们接获通报,要来进行调查。」
叶筝拿起那只塞着沾血衣物、绷带和针筒的垃圾袋摊开,一旁两名社工人员见状都大吃一惊。
「我……我什么都没做……」门里男人的声音抖得更厉害了。
「李先生,供货给你的药头已经被逮捕了,他供出了你的名字,我们已经确实掌握你吸毒的证据。」叶筝用沉稳有力的语调说着,朝其他两人使个眼色。
「快开门!再不开,我们就破门进去了!」
反应较快的矮胖男子点点头,跟着放粗声音道:「李先生!请配合调查,快开门!」
「再不开我们要撞门了!」
「一、二、三——」
「等……等一下!」
气氛酝酿到最紧绷之际,门终于「呀」一声开了,男人一脸慌乱的探出头来。
不到四十的年纪,男人的面貌却异常憔悴苍老,双眼无神两颊深陷,扶在门板上的手指还微微发着抖。
看清楚门外情况,男人明显一愣,叶筝随即一把推开他,顶开门直入屋内。
「你……你们!」步伐本就不稳的男人差点跌倒在地,半晌才回神,追上来气急败坏大吼:
「你们根本不是警察……竟、竟然敢骗我!滚出去!」
「先问问你自己做了什么。」叶筝不为所动的冷冷看男人一眼。真正的警察就快来了,但他没有提醒对方的必要。
他环视凌乱不堪、满地垃圾酒瓶的客厅一圈,视线扫过散置桌上的针筒、锡箔纸、白色粉末等物品,落到矮桌旁一具蜷伏在地动也不动的男孩躯体上。
他立刻走过去查看。
小小的身躯遍布青紫伤痕,但肤触仍是温热的,有着微弱的呼吸和心跳。
「我的天啊,这孩子是……」饶是社工人员见多识广,也很少看到下手这么狠重的案例。再晚一步,也许这孩子就撑不过去了……
「先生,我看一下小孩,请您打一一九叫救护车来。」
「喔……好!」
居然要一个十几岁的少年提醒他,矮胖男子暗叫惭愧,赶紧拿出手机,另一名社工见缩在一旁面色仓皇的李先生似乎有逃走意图,也帮忙挡住大门。不一会儿,屋外便隐约传来警笛声。
不确定伊离是否有骨折,叶筝没有擅动他的身体,只让他平躺在地上,拿来一条毛毯覆着,打开衣物逐一检查身上伤口,并尝试唤醒他意识。
「伊离,伊离?」
本来不抱太大希望,没想到唤了几声后,小身躯竟然微微动了动,双眼缓缓张了开来。
叶筝见状,正要起身拿纸来擦拭他口鼻上的血污,衣袖就被拉住了。
「叶……叶筝……咳……」从那晚后,在叶筝要求下,伊离都是连名带姓的喊他。「叶筝……」他重复不断的喊着,像是梦呓一样。
「好,你先放开。」叶筝想扳开他的手,那股力道却出乎想象的执拗。
矮胖男子打完电话回头,正好看到小男孩挣扎起身,伸出双臂紧抱住少年的奇异一幕。
他眨了眨眼,不敢置信。这孩子刚才不是还奄奄一息的昏迷着吗?这……究竟是哪来的力气?
「少年仔,你是这孩子的谁?看他那么黏你……」他忍不住问。
「谁都不是。」叶筝照实道。
「啊?」男子搔搔头,瞄了瞄少年敛着眼的侧脸,怎么也想不到会得到这种回答。
既然推不开伊离,叶筝便任由他抱着。直到救护车抵达,才将怀中再次沉沉睡去的小身躯送到急救人员手中。
「少年仔,你要一起过去医院吗?」矮胖男子问。在父亲遭警察逮捕、又没有其他亲友出面的情况下,小男孩必须先交由他们社会局紧急安置。
「不了。」
叶筝摇头,视线忽然被一旁置物柜上的某幅照片吸引。在乱成一团的屋子里,那方相框是唯一干净完整的物事。
照片中是一对母女。其中妇人一看便知道是伊离母亲,另外那名坐在轮椅上的十来岁少女,不论其他,光看眉目神韵,还真的有一点像他。
……原来这就是「姊姊」。叶筝心想,视线从少女那双和煦温柔的眼神上移开。
「李先生和太太两年前就离婚了,女儿的抚养权归母亲,据说她已经带着女儿改嫁到国外。」矮胖男子在一旁插口道。
他嗯了声,随手抽取出那张照片,塞进躺在担架上的伊离怀里,旋即转身离开公寓。
不会再见到这男孩了吧。当时他心里是这么想的。
如果伊离运气不错,之后可以找到好的寄养人家,有正常稳定的日子过,在新学校认识了新朋友,自然就不会再回头来缠他。
但……他终究还是小看了小鬼死心眼的程度。
Chapter 3
七月,某个炎热的夏日午后,一对来自台中的夫妻造访了叶筝的住处。
「请问,你就是叶……」
「叶筝!」
妇人还没问完,牵着的小男孩便挣开她,冲上前抓住铁门栅栏,拼命伸长手臂想碰触刚从屋里走出的少年。
「看来应该是了。」她苦笑,打量少年在艳阳下雪白近乎透明的肤色,美丽之极却神情淡漠的五官,心里暗暗惊异。对方的模样比她想象的年轻太多了。
「我们是伊离的寄养爸妈。」男子开门见山道:「我们不太清楚怎么回事,不过这孩子好像很想见你。」
「伊离来我们家之后,一直都很乖,平常静静的不大说话,没想到前几天突然失踪不见,吓坏了我们。」妇人爱怜的抚着男孩的头。
「后来才知道,这孩子居然把我给他在学校买牛奶的钱,每天二十元二十元的存下来,偷偷存了几百块的车费,打算一个人上台北找你。结果他被车站的员工挡下来带到派出所,我们才知道这回事。」
叶筝淡淡嗯了声,看着那双伸到面前的小手,并没有伸手回握的打算,只走近门边,任那双手扯住他的衣角。
「听说当时事情发生,是你救了伊离的,看你小小年纪,真不简单……」
「没什么。」他摇头,转了话题道:「外头很热,伯父和阿姨要进来坐坐歇一下吗?」
「不了,待会儿还要去办一些事情。」妇人笑了笑,对眼前的少年好感倍增。「因为伊离很想留在台北,我们打算帮他换寄养家庭。今天只是陪他过来看看,我们也很好奇,想见见他口中的你。」
「说也巧合,我们夫妻多年膝下无子,伊离来了后,我就突然有喜了。我认为这是天意……虽然舍不得,我们还是决定顺这孩子的意,让他回去他想待的地方。」
「……我想,还是让他待在你们身边,对他比较好。」叶筝像自语般的低声道,抚了下那气色明显健康红润许多的小脸庞。
只是被摸下头,就雀跃不已的黏过来磨蹭,真的跟小狗无异。
「什么?」
「没事。」他摇头,不再多说,因为明白多说无用。
「看来你还不太笨。」他在小鬼面前蹲下,低声道:「如果你敢偷钱来找我,我就把你丢给抓狗大队。」
「姊姊说不可以偷人家东西,不然手会变成石头。」伊离睁着眼睛说。
叶筝听了微微一笑。
伊离眼睛睁得更大,目不转睛看着他,怎么也无法移开视线。
几个礼拜后,在原寄养父母安排下,伊离改由台北另一户寄养家庭收养,学籍也迁到台北来。
新的家庭寄养的孩子较多,父母无暇时时看着每个小孩。一开始伊离常常在外头滞留不归,他们也曾担心疑惑,后来得知小孩子常常跑去待着过夜的「大哥哥家」安全无虞后,也就由得他去,不再多过问。
随着伊离在叶筝家「寄住」的时日越来越长,他也开始有了自己的房间,自己的床、衣柜和生活用具。
在物质方面,叶筝从不吝于给予伊离最好的。
偶尔叶筝会教伊离念点书,因为小鬼常常拿分数凄惨的考卷回家要他签名。
学校的例行健检检查出伊离有很多蛀牙,叶筝便带他去看牙。
伊离在诊疗椅上可没像他小时候那样配合,当换到第三家诊所时,他头一次「怀念」起那位远在英国的变态牙医来。
本来伊离是早、晚餐在叶筝家解决,午餐吃学校营养午餐,自从某一回发生学生集体食物中毒事件,当时身体仍虚弱食量却不小的伊离差点送了小命,之后叶筝干脆连午餐便当都一起帮他准备。
新闻播报新疆有牧民把捡到的小雪豹当猫养,伊离问他雪豹长大后是什么样子,叶筝直接买一整套的动物图鉴给他看。
反正对他来说,那些都只是举手之劳罢了,不算什么。
小动物总会长大,学会独立。等待那一天到来,他便可将他放生,从此互不相干。
「……叶筝?」
转眼又是春暖花开的三月时节,叶筝刚下完课从系馆走出,就被人叫住。回眸一看,居然是快一年不见的高中同学伍天玺。
「不会吧!真的是你?」
伍天玺嚷嚷着走过来,举高手往彼此头上比了比,一脸大受打击的表情。他好歹也是有一七八公分高的耶!
「太夸张了,叶筝你长高好多,要不是模样没变,我差点就认不出来。」
伍天玺惊异的上上下下打量对方,无法收回放在叶筝脸上和身上的目光,也注意到周遭有不少视线正投往他俩这处来。
可想而知,那些充满爱慕的窥探视线,看的当然不是他。
呜……哪有人这样的?比女人美比男人高,根本就是犯规啦!
「好久不见,你怎么会在这里?」叶筝瞄了瞄旧友一身高中制服。现在应该是高中的上课时间。
「我来考T大考推甄的面试,顺利的话,今年九月就可以作你学弟了。」伍天玺笑道:「叶筝,待会儿一起去吃顿饭,好好聊聊怎么样?」
「改天好了,我晚点有事情。」叶筝摇头婉拒,看眼手表,随口补了一句:「……家里也还有小狗要喂。」
「咦?你养了宠物?」
「算是吧。」
伍天玺闻言,吃惊到下巴快掉下来,简直不敢相信叶筝也会养宠物,还是养狗……?
他以为他要养也会养猫之类的,那种冷冷的不要人陪的贵族猫。
「什么品种的狗?有机会也让我瞧瞧吧!」他超好奇的啊!
「不知道,丑丑笨笨的无名狗一只,没什么好给人看的。」
「……」伍天玺下巴掉在地上了。真的假的?
「天玺,先恭喜你了,改天再请你吃饭。」
无视他一脸震惊,叶筝拍拍他石化的肩,迳自离校返家。
他没特别注意自己这一年长高多少,倒是家里那一只,发育得一直都比同龄的孩童缓慢。
不知道是不是两年受虐经历造成的伤害太大,即使伊离吃再多,永远还是一副瘦弱的样子,也常常感冒生病。
「全部吃掉,不准挑食。」
冷眼盯着小鬼苦着一张脸咽下胡萝卜和青椒,叶筝起身,将空碗盘收拾到洗碗槽。在家里,就算伊离主动要求帮忙,他也从不把家务交给他,因为那会是一场灾难。
「叶筝,我想逛夜市,你陪我去好不好?」才打开水龙头,衣角就被拉了一下。
「没空。你自己去。」
「可是……」小鬼在他背后「可是」了半天,就是不肯走。
「你去把老师给的数学功课做完,十题有对五题,我就带你去。」叶筝垂着眼道。以他对他程度的了解,十题能写对三题就算奇迹了。
「好!」背后立刻响起咚咚咚的上楼脚步声。
成绩批改出来,十题对了四题。约定无效。
伊离脸上掩不住失望,垂头丧气坐在书房边角的沙发床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拨弄放在一旁的大提琴琴弦。
叶筝擅长大提琴,书房里摆了一只,每天深夜只要有余裕,他都会拉上半个钟头。伊离刚来时,晚上常做恶梦,必须听琴声才能重新入睡,几次下来,他索性买张沙发床放在书房,让他睡在上头。
「别乱碰我的琴。」叶筝不悦的瞪他。
「噢。」伊离乖乖收回手,脸上的表情更萎靡了。
叶筝视线移回萤幕上,敲着键盘继续回复电子邮件。
半小时后,他按下发送键,关闭电脑,回眸看了趴在沙发床上发呆的小鬼一眼。
「快去换件衣服,我们要出门了。」
「欸?去……去哪里?」
他没回答,比比窗外靠夜市那头的方向。
伊离欢呼一声,整张脸都亮了起来,一骨碌爬下床,扑上前紧抱住叶筝不放。
叶筝才皱眉想推开他,忽然唇角一热,有软软的物事在上头触了一下。
「……你做什么?」
顿了几秒,他拉开小鬼问道。
伊离眨着大眼。「昨天看卡通影片,小美人鱼高兴的时候,也是这样对王子做的啊!因为王子对她好。」
「下次不准再这样。」
见那张小脸满是疑惑,叶筝又道:「外国人才那样做。而且你是男的,不是女的,不能随便亲男生,尤其是嘴巴。」
「为什么?」
「长大后你就知道了。到时候你会有喜欢的女生,你只能对她那样做。」他耐着性子解释,「你看王子也是亲公主,不会去亲跟自己一样是男生的侍卫吧?」
伊离愣愣的点头,像是了解了。
此时叶筝想起自己的童年记忆,父亲的影带里那交缠激吻的两具男体,不由淡淡扯了下薄唇。同样是给九岁孩童看的影片,内容却是天差地别,也许他该庆幸他没有父亲的糊涂。
「如果是你姊姊,她也会这样教你的。」
一句话堵住小鬼仅存的些许疑问。叶筝拭去唇角残余的微温,起身披上外套,带他出门。
伊离有些闷闷不乐。
蹦蹦跳跳进了人声鼎沸的夜市,本来他还很开心的跟在叶筝身侧东张西望,一会儿想吃这个一会儿想玩那个,但中途巧遇同样住在附近的王紫函后,情况就有些不一样了。
「叶筝,那个……」王紫涵绞着手羞涩问道:「我想申请你读的T大XX系,下礼拜就要面试了,有些问题可以请教你一下吗?」
「可以啊。」叶筝应允,多看了一头洋娃娃长卷发的邻家少女一眼,像是有些意外。「……很少有女生想读我们科系。」
「嗯……其实我对电脑满有兴趣的。」王紫函轻声说着,眼底闪过心虚。「我很想读,就怕申请不上……」
「是吗?那想问什么尽管问吧。」
其实以他对系上某些教授「喜好」的理解,这女孩面试大概躺着也能过关,不用准备什么,裙子穿短一点就行了。
叶筝冷淡的想,当然没说出口。
两人行成了三人行,更正确说,是两个大的在前,一个小的在后。王紫函抑止不住脸上红晕,这样和叶筝在拥挤的人群中並肩行走,迎面行来的年轻男女不时投以惊艳或欣羡的目光,让她有种仿佛两人是情侣的错觉。
她本来只是想来买个饮料,没想到竟会遇上叶筝,还顺利的和他一起逛起夜市来,简直跟做梦一样。
她偷觑叶筝线条优美的侧脸一眼。即使周遭黑压压全是人,叶筝依然如此醒目,像王子走在庶民之中,她真希望她就是他身边的那位公主……
「喂,跟近一点,走丟我不管你。」叶筝忽然停下脚步,回头说道。
咦?王紫函从美好的幻想中回神,这才想起后方的小男孩,那个寄住在叶筝家的「远房表弟」。
见他慢慢走近,臭着小脸好像有些不太开心,她灵光一闪,从提袋里拿出一包包裝可爱的软糖,递给男孩。「小离,这个给你。」
不料小男孩一手紧抓住叶筝衣摆,另一手却没有伸出来接过的意思,只是睁着一双大眼略带警戒的看着她。
王紫函一阵尴尬,想起之前也曾有过她想摸这个邻居小男孩的头,却被抗拒挣开的经验。奇怪,她自认一向都很有小孩子缘的啊……
「伊离牙齿很烂,还是別给他吃糖的好。」叶筝道。
「是、是这样吗……」她收回手,觉得这是心仪之人帮她找台阶下,感激又甜蜜的看他一眼。
「叶筝,我想玩那个!」伊离忽然用力搖起叶筝手臂,指这对面的夹娃娃游戏机。
「你今天已经玩过很多次了。」玩几次失败几次,唯一成功夹到的布偶,还是他看不下去帮他夹的。
「那……我想吃那边的冰淇淋!」伊离又指向另一边摊贩。
「感冒还没全好,不准吃冰。」叶筝没有商量余地的一口回绝。
「哼——」伊离鼓起腮帮子,小脸更臭了。
王紫函见状,连忙插口道:「小离感冒了吗?刚好我妈今天熬了养身汤,对受风寒的身体很补喔!等一下我端一些过去给你们。」
「用不着麻烦,他待会儿回去就要睡了。」叶筝瞄了又落到后头去、垂着脸踢地面明显在闹别扭的小鬼一眼。「这小子身体破,生病是家常便饭,吃什么都一样。」
「这怎么行呢?我弟小时候身体也不好,不过自从我妈熬养身汤给他喝以后,渐渐的就很少再生病了,那个汤对改善体质真的很有效呢!」
叶筝听她说得认真,微微一笑。「……怎么听起来很像购物频道在卖药。」
「讨厌……我是说真的啦!」
王紫函涨红了脸,一则想不到对方会这样糗她,二则因为……那个惊心动魄的绝美笑容。
「那、那个……叶筝我问你一个很私人的问题喔……希望你不要介意。」她期期艾艾的:「你……你在大学有没有交……啊!」
「小心。」叶筝及时伸手,扶住了被路人擦撞一下差点跌倒的女孩。
不远处似乎有警察突然现身,几个违规摊贩急忙撤走,弄得本就拥挤的路面更加混乱。
王紫函在叶筝臂弯里站稳身子,晕红着脸抬头正要道谢,却见他双眼梭巡四周,似乎在找人。
「哎呀!小离呢?」她也立刻发现原本跟在身后的男孩不见了,连忙张大眼帮忙寻找,但人群杂沓来来往往,已遍寻不着那小小身影。
「怎么办?要不要再往下一条街看看?也许他已经先走到前面去……」
叶筝收回搜寻的目光,皱了皱眉,道:「不用了,人这么多,再找也是浪费时间,就让他自己去逛。」
「咦?可是——」王紫函惊讶,意外他会这么说。她以为叶筝说「走丟我不管你」是故意吓唬伊离的,没想到居然是说真的……?
「这里他不是第一次来逛了,他自己知道回去的路。」叶筝淡道。
「可、可是他还那么小,要是被坏人拐走怎么办……」
「没有歹徒会去拐那种又瘦又瘪的丑小孩吧。」
「啊?等一下啦!叶筝……」
王紫函还想再说什么,见他迳自掉头走开,也顾不得那么多了,急忙跟了过去,和他一道离开。
其实伊离并没有走远。
他只是在路边蹲下,因为胸口突然痛了起来。
和被爸爸打的那种巨大疼痛比起来,这种痛闷闷的,淡淡的,其实没什么大不了,他却觉得整个人好不舒服,好像痛的那个地方被挖空了,又被塞满了叶筝和那女生在一起的画面,让他一阵胸闷恶心,直想用力去抓胸口……
「欸?李伊离?」
不知蹲了多久,一道男孩子的声音忽然在他头顶上方响起。
他一震,立刻认出那是同校的学长,同时也是校园里的「老大」,才小六身高就已经超过一七零公分,长得帅家境又好,平时最喜欢和同挂的其他男生一块欺负他。
「真的是他耶。」另一道男孩子的声音接着说:「他一个人来逛夜市?矮冬瓜一个,不怕被踩扁喔!」
「没有爸爸妈妈,又没有朋友,当然只能自己来逛啊!」
一群小男生说着哈哈大笑起来。伊离站起来退了一步,默不作声的看着他们,双腿微微发着抖。
「喂,你口袋里鼓鼓的是什么?」
领头的男孩走近他,一把抓出他塞在裤袋里的东西,定睛一看,居然是一只毛茸茸的「哆拉X梦」,那种夹娃娃机里常见的玩偶。
「哇靠,李伊离身上带着布偶耶!该不会还有芭比娃娃吧!」他夸张的大叫,男孩们笑得更大声了。
「还……还我!」伊离想夺回来,但对方故意把玩偶举得老高,矮人一大截的他根本勾不着。
「娘娘腔,快回家玩娃娃去,这只玩意就由我们没收啦!」领头男孩笑嘻嘻的转头朝其他人说:「刚好我家的狗最近缺东西咬,就给它咬这个好了!」
「哈哈!好耶!」
「你敢——还给我!」
伊离脸色一变,一股又愤怒又恐惧的情绪突然直冲脑门。他想也不想的直冲上前,伸手就往对方身上胡乱挥去,连抓带踢又咬。
「喂!你干什么……」男孩没料到平常怯弱的他会陡然发难,一时抵挡不住,挨了好几下攻击,抢来的玩偶也脱手掉在地上,被对方又捡了回去。
「李伊离……你找死是不是!?」抚摸脸颊的指尖触到湿滑感,男孩瞪视手上的殷红,不敢置信。这矮冬瓜竟然抓伤了他的脸!就为了一只小玩偶……?
「阿傜!你流血了!还……好吧?」其他男孩也全吓一大跳,根本来不及在第一时间阻止。但至少他们还有余裕,可以挡住始作俑者去路,不让他轻易离开。
「小矮子,看看你做了什么,你最好快点下跪道歉!」
「……」
「X的,不说话?实在有够欠揍……上!给他好看!」
伊离牢牢抓住布偶,看着一群面色不善的男孩逐渐靠拢将他包围,畏缩了下,死命抿紧了唇,就是不吭半点声音出来。
即使被拖到无人注意的暗巷,如雨点般的拳头落到他单薄的身上。
三小时后。
深夜的街道下起小雨,摊贩转眼走了大半,灯光尽灭。只余天边一弯弦月,略微照亮冷清路面。
「……你在这里做什么?」
头顶上的雨突然停了,可是眼前的水丝还在不断坠着。伊离仰起头,一把张开伞面遮蔽了他的天空,伞柄握在修长皙白的五指里。
……叶筝。他想喊,可是喉咙干涩辣痛,发不出声音来。
「跟别人打架了?好惨的脸。」长指的主人蹲下来,扳起他下颚端祥。「你嫌自己长得不够丑吗?还是以前挨的打还不够?」
伊离颤了下,微挣着别开头去。近在咫尺的整洁美丽脸庞,那冷淡审视的眼,让他第一次有了自惭形秽的感觉。
「我……有打回去……」
「是打回去,还是给对方搔痒?不自量力的事,只有笨蛋会做。如果要打,就要打赢,明知打不赢人家,就别做蠢事。」
伊离似懂非懂的点点头,不敢再吭声。
叶筝撑着伞站起,俯眼看他。「站得起来吗?」
「呜……」伊离动动无一处不痛的身体试了试,颓然摇头,朝面前的少年呜咽着伸出企求的手。
「自己站起来,不要想靠别人扶。」叶筝一口回绝,退后一步将两人拉开到触不到的距离。
「啊……」伊离慌了起来,深怕他就此弃他而去。「叶筝……不要走……等我一下……」
「伊离,你不可能一直依赖我。你要靠自己,要让自己变强壮,我不会一直照顾你。总有一天我们一定会分开。」
「不……我不要。」伊离小脸一凛,原本虚弱的语气忽然变得执拗坚定。「我不要!」
「那你就继续待在这吧。」
头上的雨又坠落下来,持伞迳自离去的人,连他周围空气的温度都带走了。
伊离咬紧直打颤的牙关,无法忍受漫天铺盖的寒冷和孤寂,虽然心里第一次对叶筝——在他眼中等同神一样存在的叶筝——产生了生气的情绪,还是强忍全身快散架的疼痛勉力站起,一拐一拐拼命的跟上那道背影。
听到身后声响,叶筝放慢脚步回头睨他一眼,将伞伸到他头上,用袖口拂去他脸上发上的水珠。
仅仅几个动作,伊离立刻就「原谅」他了,忘了前一刻还咬啮内心的气愤和绝望,抓住他衣角牢牢不放。
一大一小两人影默默走了会儿,他忽问:「叶筝,那个邻居姊姊呢?」
「早就回去了。」
「你……喜欢她对不对?」
叶筝微皱了下眉。「小鬼,等你知道什么叫『喜欢』,再来问我。」
「我知道啊,叶筝,我就很喜欢你啊!」他急道。
「喔。」叶筝漫不经心应了声,完全不把他的话当回事。
雨不知不觉停了,他收起伞,刚巧看到路边有家空手道馆,门口招生海报上白衣黑带的小朋友个个体格扎实、眼神锐利。再看看身旁走路颠簸的瘦弱小个子,那落差真是巨大。
「你去那里练练身体好了。」他比了比道馆道,不是顶认真的。
「……咦?」
「看会不会多长点肉,或是体质改善一点。老是一副风一吹就倒的模样,看久了都烦。」推测这回淋了雨回去,小鬼隔天又要发烧染病,病上个大半月。
伊离小脸黯淡了下,抬头仰望那沐浴在弦月光晕中,更显洁白清冷的刀凿般侧脸。
明明就在他眼前,感觉却像月亮那样遥不可及。
「叶筝,我会变强壮,不依赖你、不给你添麻烦……可是我不要分开……不要。」
「再说吧。别光是嘴巴说说,做得到再讲。」
说到底,叶筝根本不期待小鬼能有什么作为。但年幼的伊离却把他的每一字一句都认真听进去了。
……只要能永远待在喜欢的人身边,他愿意改变,要他做什么他都愿意。
Chapter 4
叶筝大概没想到,只因他随意一句话,伊离真的去道馆学起武来,而且一学就是数年,不曾间断。
更想不到的是,伊离出乎意外的具有这方面天分。平常一首诗背了半天都记不住,师父教的踢打和防御动作,倒是看过跟着做一遍,就能记起来,甚至活用在实战上。
熬过了刚进道馆时适应不良、受尽轻视的艰难日子,磨出潜藏的硬脾性后,既具天分也肯苦练的他,便逐渐展露出令旁人无法忽视的光芒来。
他依然吃得极多,庞大的食量吃进胃里像全进了黑洞,只有身高持续抽长。他依然瘦削骨感,但全身肌肉优美精实,眼神顾盼间充满不驯的野性,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发育迟缓的荏弱小孩。
开始习武的五年后,叶筝取得博士学位的同时,伊离也拿到了全中运的第一座个人冠军。
那年他只有国二,刚满十四岁。
「啊!」
布帛撕裂声响起,伊离暗喊糟糕,忙将套到一半的道服脱下来查看。
果然,肩膀接缝处裂开了一道大口。他心痛的闭了闭眼,好像那口子是划在他心头上。
「叶筝!帮我这件道服想想办法!叶——」
推开半掩的门扉,他的喊声在看清房内情景后戛然止住。
墙上的钟指向早上十点,阳光透过窗帘间隙洒进昏暗房里,床上的人仍闭目沉睡着。
即使假日,叶筝也向来比他早起的,看来昨晚大概又待在实验室通宵未眠了。
平常如果工作到太晚,叶筝通常会直接睡在公司宿舍。这次难得选择回家就寝。
「……」
心里想着应该赶快关上门别打扰他,双脚却不由自主走了进去。伊离无声靠近床边,伸手正想将上头的窗帘拉得更紧密些,眼睛流连到那被阳光爬至唇角的脸庞,便就此定格住,手也悬在了半空中,再也舍不得拉上帘子。
……应该不会融化吧?
目不转睛看着那两瓣薄唇,明明知道那当然是血肉之躯而不是冰雪雕成,他还是忍不住起了这愚蠢念头。甚至,想去碰触看看。
已经不记得上次看到叶筝在他面前熟睡是什么时候。也只有在这种时候,他才能够毫无顾忌的尽情看他,用眼睛仔细描绘那看千百遍也看不腻的五官。
像用眉刀仔细修过的柳状双眉、像上了精心眼妆的浓卷长睫,即使最高明的外科医师也雕琢不出的挺直鼻梁、秀致薄唇……明明知道那全是自然天生的,看着看着又有些不敢确定。
因为真的太完美了。
「叶筝……?」
还是没有反应。
他弯下腰,又俯近了些,近到可以感觉对方的轻浅吐息拂在他嘴唇上。
室里静谧无声,只有心脏怦怦狂跳,那剧烈的搏动声甚至吵到令他耳朵一阵嗡然。他有些头晕目眩的闭上眼。
再张眼时,近在咫尺的长睫已然掀开。
「你做什么?」叶筝微偏过头,皱眉道。
伊离吃了一惊,倏然直起身倒退一步,愣愣回视对方,脸上红白交错说不出话来。
他在做什么?
他也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
自欺的拒绝思考,将答案丢到脑中最隐晦的角落。他连忙举高手里的道服,清清喉咙道:「那个……去年全中运拿冠军时你送我的礼物,不小心裂了,你帮我看看还能不能补。」
「你还在穿这件道服?早该丢了吧。你身材又变高,尺寸已经不合了。」叶筝起身瞥来一眼。
「可是……」他扁扁嘴还想说什么,忽然静下来,看着眼前景象。
叶筝薄被滑到腰际,露出未著一物的上身,毫无赘肉的平坦腹肌隐没在短裤腰带里,白皙却结实。他长年射箭,手臂相当有力,又每天固定游泳,斯文工程师的外表下维持的是极好的男性阳刚体态。
「可是什么?」叶筝掀开被子下床,取来一旁的睡袍披上。
「呃……」伊离急忙寻回断线的思绪,莫名觉得喉咙干渴,胸腹发热。「可、可是它明明还可以穿……我想修补起来再穿一阵子,你帮我弄啦!拜托!」
「何必这么麻烦?直接丢了,再买一件新的就好。」
「不要,我还是想穿这件!」
叶筝不理他,转身走进浴室淋浴。
伊离板起脸重重一哼,闹别扭的将道服往床上一摔,环着胸在房里绕圈子生起闷气来。
突然,一阵若有似无的奇异香味钻进鼻里。
他停下步伐,不解的左右张望,最后在沙发椅中搁置的衬衫上找到了源头。叶筝昨天穿过的衬衫。
他瞪着那件衬衫,越显浓郁的香味让他脑袋有些混乱。
他从来没在叶筝身上闻过这种味道,却有在学校女老师身上闻过类似的,一种属于成熟女性的甜腻香水味。
为什么……
像是回应他的疑问,桌上叶筝的手机响了起来。
看着萤幕上闪动的陌生女性名字,他愣了片刻,着魔般的伸手,在铃声停止前按下通话键。
才按完他就惊醒了。他在干什么?乱碰不属于他的手机,叶筝一定会生气……
「喂?叶筝吗?我Anna,抱歉在这时间打扰你。」另一端有着低柔磁性嗓音的女人说着,压低了话声:「我发现我一只耳环不见了,可能是掉在你宿舍房间的床上,你帮我找找好不好……喂?叶筝?你在听——」
「哔」一声,他切断了通话,指尖微微轻颤。
浴室里的水声仍持续着,他才将脸埋进膝盖中想闭目冷静一下,手机铃声又像是故意要刺激他似的响了。
他猛地伸手,「碰」一声,手机在墙上砸成碎片。
安静不过维持了一分钟,室内电话随即响起。
他不可思议的瞪着那支电话分机,无法动弹,直到铃声响完一轮,自动切换到留言系统。
「喂?小筝,我是爸爸。你不在吗?怎么手机也不通?」
伊离一愕。不是预想中的女性声音。是叶筝那位脾气温和的父亲……
「爸爸晚上六点会到你那边,菜不用准备得太丰盛,简单就好了。好久没一起吃饭,这次咱们父子俩一定要好好聊聊。另外……」话筒那端的男人一顿,略带尴尬的咳了一声。
「那个……小筝,你也二十二岁了,虽然博士学位都拿到了,也有很好的工作,可是都没看你带……呃……女朋友回来过,也从没听你说有交往对象,这个……爸爸总是有点担心……你条件这么好,爸爸想你应该不可能没有对象啊。
「其实也不一定要是『女』朋友啦……咳,爸爸也不知道该怎么讲……反正只要小筝有情投意合的对象,不管对方是怎样的人,都可以带来给爸爸看看,爸爸绝对都0K的……先这样了,晚上见。」
电话挂断的同时,浴室里叶筝也结束冲澡,穿上了衣袍。
「伊离?」
推门而出,房间里已经空无一人。
他看看床上留置的道服,再望向墙边地上一摊碎片零件,眉头紧蹙了起来。
「好了、好了!够了……李伊离!你疯啦!只是练习,你打得这么狠做什么!把我打残了,看以后还有谁愿意当你的练习对象!」
丘人尹哇哇大叫,实在拿这个小他四岁的师弟没辙。
他还记得伊离刚进道馆时弱不禁风的模样,谁料得到这干瘪不起眼小鬼,居然会是十年难得一见的璞玉。才琢磨几年,光彩就已经压过道馆所有的师兄弟。
只是他心性不稳定和脾气倔强的程度,也实在是十年难得一见。
「学长,对不起。」
伊离一愣,冷冽的表情褪去大半,收手作了个揖。再迟钝的人都看得出他心不在焉,而且心情明显不佳。
「伊离,你过来。」端坐道场另一端的道馆老板黄教练唤道。
「是,师父。」
黄教练身材魁梧,一张国字脸,不怒自威。伊离素来敬重这位一手栽培他到大的恩师,立刻走过去跪坐在对方面前。
「你才十五岁,还有很多需要磨练。眼下最重要的不是技巧,而是心智,你必须让自己更成熟一点。」黄教练严肃道:
「下个月就是亚洲杯大赛的资格选拔,下一届奥运开始,空手道也将列入比赛项目。这是为国家争取荣誉的大事,师父对你寄望很深。体育竞技跟实战格斗不一样,是君子之争,出手的分寸要拿捏得当,身、心、技都要同时保持最佳状态,明白吗?」
「是。」伊离恭谨垂首应道,心下却有些茫然。
他其实不是很喜欢参加规则繁复、绑手绑脚的空手道体育竞赛,总觉得不适合他,那不是他想追求的武道。但如果他真的拿到了金牌,争取到无上的荣誉,那个人看他的眼神,是不是也会有点改变……?
没办法想象……还是别去想了。
练习结束,伊离换完衣服正要离开,丘人尹眼明手快勾住他的肩拖到角落,一脸神秘兮兮的压低声音道:
「今天奇檬子不好齁?别说学长不关心学弟,待会儿去我那边坐坐吧!免费分享我的宝贝收藏给你看,包你看了上天堂,马上忘光俗世那些鸟事!」
「什么?可是……」
一阵手机铃声打断他们的对话。伊离从背包拿出手机一看,不敢置信的眨眨眼。
是叶筝……从家里打来的。
「晚上我有客人要招待,你自己在外面解决晚饭,十点后再回来。」男人的声音在另一端平淡说道,听不出喜怒情绪。
果然是要讲这个。伊离看眼手表,时间是下午五点四十分,想必饭厅里已经香味四溢了。
他肚子咕噜了声,咬着唇正要回话,一道模糊又耳熟的女性声音忽然插了进来——
「……筝,怎么不叫小离一起来吃呢?」
他一愕,话瞬间全冻结在喉头。
叶筝身边还有另一个女人?而且那个女的……他知道是谁……
「不用了。」叶筝声音跟着移远,明显在跟身旁那个人说话。「本来就没有把他算在里面。紫函,你去帮我看看汤滚了没。」
「可是这么多菜,四个人吃也够的呀……」女人的声音逐渐淡去。
「等你回来,我有话问你。」转冷的语调简短说完,不等他反应,电话随即切断。
「干嘛?」丘人尹拍拍小师弟僵硬的肩,「家人叫你回家吃饭吗?」
「……没……」伊离摇头,慢慢收起手机,眼底罩上一层寒霜,下唇几乎咬出血来。
神经大条的丘人尹完全没发现,笑嘻嘻扯着他离开道馆。
「那走吧!我的窝离这不远,咱们顺便买点吃的回去!」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与共住的男人,只有晚餐时才碰得上面。
他文科不行,理科也奇烂无比,棋琴书画样样不通,只有练武资质天生高人一等。不只空手道,连跆拳道、柔道、泰拳等等,他都是一学就上手。
仿佛只有在武道当中,他才能找到他的个人价值。而,正是那个赋予他生存价值的男人的一句话,引导他走上这条路。所以他练得格外勤,格外一心一意,除了吃饭睡觉上课以外,其余时间几乎全投掷了进去。
他忙,叶筝也很忙。从攻读学位,到毕业后赴著名软体公司服研发替代役(注),每天都非常忙碌,即使回到家也在工作,一个月甚至有几天会睡在公司不回来。
电脑工程师的工作经常需要通宵达旦,所以他可以了解。他也开始学会自己弄早餐,中午就吃学校便当,晚上偶尔和同学吃外食,或回寄养家庭吃饭。
虽然那些都比不上叶筝做的好吃,但……人不能太贪心的。
如果能一起用晚餐,饭后赖在叶筝的书房里发呆打混,便成了他最幸福的时刻。
独享叶筝的大提琴声、独享他湿发穿睡袍的模样,独享他为打发他而随手设计的电脑小游戏……
甚至叶筝偶尔兴致一来,他还可以获得他亲笔画的素描一张。虽然他老爱把他画成小狗的样子……
他一直以为他是最亲近叶筝的那个人。
直到今天,他才发现他错得离谱。
原来他不了解叶筝的地方,还有很多很多。
「登登!××舞和××空的最新写真,你想先看哪本?」
「……都没兴趣。」
「『没兴趣』?」丘人尹的声音拔高八度,叉腰瞪视一脸意兴阑珊的少年。「这是身心健康的正常男生会讲的话吗?莫非……」
伊离没好气的冷哼。「比她们漂亮十倍的我天天都在看了,我稀罕这两只乳牛干嘛?」
丘人尹闻言,仰天哈了一声。「学弟,套一句我老友的名言,『幻想是快乐的』,我也不阻止你啦!」
伊离翻个白眼,倒在床上背过身去不理他。
「看来你心情真的很差,昨天练习时不是还好好的吗?好吧,既然平面图片慰藉不了你,那来个生动刺激点的『动作片』怎么样?你喜欢日本妹还是洋妞?」他说着在装满A片光碟的柜子里翻找起来。
「随便啦……学长,你有酒吗?」
「啊?」丘人尹回过头来,狐疑的瞄他一眼。「是有啤酒……不过你能喝吗?少年仔。」
「倒进嘴巴喉咙一吞就喝下去了,有什么不能喝的?」
「噗……说得好!有气魄!」丘人尹被他逗得哈哈大笑,豪爽的从冰箱拿出半打罐装啤酒,往桌上一放。「不过学长还是要奉劝你一句,借酒浇愁可是只会愁上加愁的喔!」
伊离不语,开了罐啤酒仰头就喝。
好苦,好难喝……他皱起眉,更加大口的猛灌,难受想吐之余,又有一种自虐式的快感,仿佛让他暂时忘记胸口那股撕裂般的疼痛。
「喂!克制一点别喝太多啊!」
看他拿酒当水喝一样,丘人尹忍不住说个两句,见对方根本不理他,他摇摇头,捏着鼻子转头继续观赏他的小舞大战猛男三百回合。
「啊、啊……啊……」
放荡的呻吟声飘入耳里,伴随接连不断的闷钝撞击声、粗重喘息声。
伊离抬起脸,半呆滞看着电视里激烈交合的男女,视线因为酒精侵蚀,已经有点抓不住焦距,只依稀看到一人全身赤裸趴伏床上,被另一人从背后挺进猛烈摇晃。
他手一颤,啤酒空罐滚落在地上。
他不是完全不懂人事,只是平常严谨的生活起居模式,让他很少有机会看到所谓的「真人演出」。他不知道人类做起这种事,可以比打架更粗暴野蛮。
叶筝和那个陌生女人……是不是也这样做过了?
接吻,拥抱,彼此抚慰,用最隐蔽的男性器官,插入对方身体亲密接合——
一阵反胃感忽然翻涌而上,伊离掩住嘴强压下去,泪水被刺激得渗出眼眶。不想再看下去了,但他的视线像着了魔,胶着在那画面上无法移开。
……渐渐的,那画面开始变样。
在上头冲刺的男人,脸孔逐渐变化成一张美丽冷淡的容颜。
被压制侵犯的女人,丰满身材变成了瘦削男体,那张痛苦又充满快感的脸,则换成了……
「看吧。那里都有反应了,还说没兴趣!要解决去厕所,不准弄脏我房间喔!」丘人尹闷笑的声音飘进大脑。
伊离霍然惊醒,冷汗沁满背脊,全身僵硬如铁。不必低头看,也知道自己的身体起了什么变化。
他在想什么?
……他明明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那样荒谬不堪无法说出口的事……光只是那样想着……就勃起了。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有些事骗得了别人,却骗不了自己。他的头脑从没像此刻这样混乱又清醒过。
「欸?不会吧!你要走了?」
丘人尹傻眼的看着他提了背包站起,踉跄走到门边穿鞋。
「有这么害羞吗?你确定不『解决』一下再走?再说你还喝了不少……喂!李伊离!你听到没有啊——」
叶格晞压根儿想不到,他才小心翼翼跟儿子提了女朋友的事,小筝真的就带女孩子回来一起吃饭了。
女孩是同校系的学妹,大小筝两岁,模样甜美可爱,个性温和有礼,和小筝坐在一起十分登对。叶格晞高兴的眉开眼笑,越看面前的「媳妇」是越对眼。
另一方面也忍不住暗自感叹,从小到大,这宝贝儿子从没有一件事让他操心过,就连交往对象都这么完美,让他这个无为老爸当得骄傲之外,也总不免有些惭愧。
「紫函,你今年硕士班也要毕业了,之后有什么打算呢?」
王紫函羞怯的看了身旁男人一眼。「我已经开始面试应征工作了,希望可以跟他进同一家公司……」
「碰!」
玄关忽然传来门开启又重重关上的声响。叶格晞和王紫函都是一愕,循声转头看去。
饭厅是开放式设计,走进客厅的少年面无表情瞥了餐桌三人一眼,旋即掉头上楼。
「咦?是小离吗?」叶格晞慢半拍才认出少年,一阵惊喜。「一段时间没看到,居然已经长这么高了!」
四年前回国时,他得知儿子「半收留」了一个来自破碎家庭的男孩,虽然讶异,但也没多加干涉。转眼当年的瘦弱男孩已经长大茁壮,看来小筝把人家照顾得不错,将来一定会是个好爸爸。
叶格晞兀自开心的想着,出声喊住他。「小离,吃过了吗?过来一起坐,让伯父看看你好不好?」
走到一半阶梯的少年停住步伐,没有回头,也没应声。
「伊离。」
僵直的身躯因那声低唤轻颤了下。深吸口气,他转回身来,慢慢走到餐桌旁。
「伯父、紫函姊。」他垂眼点头招呼,坐下来拿起端到面前的碗筷,却一点食欲都没有,只是机械性的夹起米饭放到嘴里咀嚼。
大概是灌了太多酒水,胃好胀好闷,肠子像打了几十个结一样难受……
「小离,这是有机蔬菜,很健康的,多吃一点。」几样菜夹进他碗里,娇柔的女声说道。
「……谢谢。」
王紫函朝他一笑,继续给叶筝和叶伯父夹菜,俨然已经是入门媳妇的贤慧模样。叶格晞显然心情相当好,抓着她不停问东问西,只差没把生辰八字问出来,好赶快和儿子的一起拿去算命。
伊离强忍不适,不吭一声举起筷箸正要夹菜,忽然一只小碟子递来他碗边。
「把芹菜挑出来,放到这里。」叶筝道。
他一怔,拾眼看他,一时弄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一旁王紫函也疑惑插口:「芹菜怎么了吗?」
「他有过敏体质,有些食物不能吃,例如芹菜或豌豆。」
「咦?这样啊?」她尴尬了下。「抱歉,我不知道……」
「不用介意,你不知道是正常的。」叶筝淡道。
……过敏?好像是有这回事,小时候的确因此吃过一些苦头……伊离默默看叶筝没瞥他一眼,迳自将碟子里的菜拿回去吃掉,胸口一悸,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
连他自己都忘得一干二净的事情,眼前这个男人却记得。
明明知道这只是因为叶筝记性好,任何事都过目不忘,他不必有太多解读或联想,但他还是被牵动了心底最柔软的某块地方。
眷恋那若有似无的温柔……即使那只是出自男人的无心,即使那往往伴随着更巨大的残酷,但只要带点淡淡的温度,就足以教他深深感动。
好喜欢……好喜欢。他该拿这样喜欢的心情怎么办才好呢……?
「欸?小离……你、你怎么哭了?」
叶格晞惊讶的声音扬起,伊离回过神,这才发现脸上湿漉漉的,眼泪居然就这样不听使唤掉了下来。
泪腺触发了更多情绪,一下子全涌到喉头,他脸色一变,再也压不下那股翻搅胃部已久的恶心感,匆忙起身冲进洗手间。
(注)研发替代役:具国内外大学校院硕士以上学历者,可以申请甄选服研发替代役,时间约三年,服完后形同服完兵役,并可累积其专业领域的工作经验。
Chapter 5
「吐完了吗?」
书房的灯亮起,叶筝站在门口,面无表情看着背对他蜷躺在沙发床上的少年。
后来断断续续的呕吐声不停隐约传出,父亲便要他上楼去照顾伊离,饭局也因而提早结束。
「关于你今天的行为,你最好给一个解释。」他冷道,将手里一杯温开水放到床边的矮几上,习惯性的伸手探一下他的额头。
「……我身体不舒服。」
「所以跑去喝酒?不要以为我没闻到你身上的酒味。」
「……我心情不好。」
「所以摔我的手机出气?你师父可把你教得真好。」叶筝沉着脸回想了下,皱起眉。「因为我不肯帮你处理那件道服?」
「……不是。」
「那是为什么?」等了一会儿不见回应,他不悦道:「你几岁了,还自以为是可以耍任性的小鬼头?不肯说就滚出去,等你说清楚之前,都别想住在这里。」
伊离震动了下,翻身坐起,睁着忿恨的眼瞪视他。
「你好奸诈,就知道拿这个威胁我。」他咬牙:「说?说什么?只怕我说了,你会更想赶我出去!」
「什么意思?」
「你一个月有几天住公司,根本不是因为加班,而是跟女人上床吧!」他讥讽的冷哼一声。「那紫函姊呢?你跟她也做过了吗?还是她太乏味,根本让你硬不起来?」
叶筝沉默了一会儿。室温仿佛也在沉寂中降到了零度以下。
「我要你解释,你扯些不相干的做什么?还有,谁教你这样说话?用词注意一点,不然我揍你。」
「你揍啊!什么不相干,你不是要我『说』吗?我现在就在告诉你我不爽什么!」伊离握紧了拳头,手背青筋一条条绽出。
「叶筝,我不要你去碰别的女人,谁都不准碰!我讨厌你身上有别人的味道!」
「这不关你的事。」
相较他的激动,叶筝显得格外冷静,垂目看了手表一眼。「看来我们没办法再沟通下去,等你脑袋清楚一点,我们再谈。」
「……你要出去?这么晚了你要去哪?」伊离紧盯他披上外套的动作,伸手抓住他衣角。
「我没必要跟你报告吧。」叶筝甩手拂开他,背过身去走向房门。伊离索性追上去直接绕过他,「碰」一声用力关上门,回身挡在门前。
「让开。」
「不让!」他的彻底冷淡更激起他的滔天怒火。「你要去找那个Anna?还她耳环,顺便再搞她一回?女人那里插起来真的有那么爽吗?你他×的也教教我啊!」
「啪!」用了约八分力的巴掌,并没有留太多情面。伊离被打得站不稳脚,脸颊迅速红肿起来,嘴角渗出血丝。
「清醒一点没有?」叶筝面无表情收回手。
「……我一直都很清醒,只不过快被某人搞疯了。」
淡淡腥味刺激鼻翼,伊离抹了把嘴,看着染血的手指,眼睛亢奋的发红,声音却极冷酷。「你要去找她,干脆先打死我。不然我就杀了那女人。」
「伊离……不要惹我。」叶筝叹口气,用最后一点耐性解释。「Anna是我同事,我们各取所需,就是这样。」
他也不只她一个床伴。他心想,没有说出口。
大约从上大学之后,身体开始有了那方面需求,而且不小,他也从没刻意压抑。性交对象都是目的与他一致的女人,除了性,没有其他。
至于王紫函,同系多年加上地缘关系,还有女方主动下,自然而然就走在一起,他对她没特别感觉,也没给过任何承诺。但如果父亲喜欢,他不排斥和她成家。
她是恪守婚前禁止性行为的基督徒,他当然不可能碰她。
「各取所需?」伊离忽道:「……你要找『洞』的话,我身上也有啊。你不要去找别的女人。」
「什么?」
伊离用行动回答他的疑问。当着他的面脱去上衣,解开牛仔裤头,将一件件遮蔽扔到地上。
转眼未着寸缕的少年身躯,毫无保留展露在男人沉默的注视中。平坦坚实的腹肌下,发育接近成熟的男孩性征已经微微抬起。
「……你干什么?还在酒醉吗?」
「我说过,我清醒得很!」他咬牙,扬高脸大声道,借以掩饰因羞耻而发颤的声线。
「我对跟我有一样东西的干扁身体没兴趣。」叶筝握住那青涩软物,不轻不重的一掐便放开。
「啊……」小脸难以承受的皱缩了下,随即露出更倔强的神情。
「有没有『性』趣,等试过了才知道吧?」伊离竭力维持镇定,不让颤抖的肢体出卖自己的虚张声势。「我……我不会输给她们。」
在男人身前跪下,他打开那坚韧腰间的衣料束缚,解放蛰伏其中的男性。过近距离的视觉冲击,让他倒吸口气,再执拗无惧的眼神也为之动摇。
毫无反应就已经这么……真的塞得进去吗……
他手一软,几乎握不住掌心里的东西。那些日本女人到底怎么做到的……
「玩够了吗?小鬼。」男人冰凉的声音从头顶上方冷水般浇下。
他一震,不再犹疑,将双手捧着的粗长物事凑近唇边,深吸口气后便张口含了进去。
「啧……嗯……」
湿润的舔舐声模糊响着,叶筝衣着完好斜靠在沙发床上,神色漠然,任由全身光裸的少年趴跪在他腿间努力服侍,不拒绝,也不参与。
对毫无经验的伊离来说,用含的方式套弄仍然太过吃力,还进去不到三分之一就受不了了,方才挨巴掌的嘴角伤口也耐不住这样反复摩擦,只好改以舌来回爱抚。
但光是这样,显然不能让对方满足。一时半刻过去,嘴边的欲望也不过起了些许轻微反应。
「可以了。」叶筝忽道,抓住那墨黑短发往后拉,强迫他抬起下颚。
「嗯……?」伊离露出茫然神色,伸出一半的淡红舌尖仍沾着拉长的银丝。
叶筝拧起眉,松开手中发丝。
刚才抚弄半天都没反应,反倒被区区一个表情撩拨得下腹一热……他推开少年,起身整理衣物。
「等、等一下!可是……你还没……」伊离回神,急忙央求的拉住他。
「还没什么?等你舔到它有反应,天都亮了。」
小脸狼狈一红。「那……我用手……」
「不要。」
眼见男人就要离开,似乎准备舍弃他去寻找更合适的对象,伊离心一慌,忽然用力抱住那修长身躯,用柔道的手法将他扑回床上,从正面跨坐上去,撕扯对方衣裤。
「喂……」叶筝皱眉,拿这只越大越不听话的小狗没有办法。
伊离抬起腰身,一手紧抓男人肩头,一手胡乱握住那勃起后更显惊人的东西,直接往腿间塞去。
他知道男人跟男人之间可以做爱,但从没看过,也不知道这样做到底对不对。反正……只要找到洞塞进去就对了吧?
「你疯了吗?」叶筝箝住他手腕,凝视那沁满汗珠的脸庞。「你真的知道你在做什么?伊离。」
「少啰唆!你……你不要动,我自己来……啊!」
他皱紧眉呻吟了声。紊乱中好像没入了一点进去……然后就卡在过紧的穴口,不上不下的停滞住了。
才插进一点点……就这么痛了……那……如果全部都……
陷入床垫撑住上身重量的膝盖剧烈打着颤,就是提不起勇气坐下去,冷汗也冒着更凶,沿着硬挺的乳尖滴落男人身上。
这一幕意外挑动始终冷淡被动的男人情欲,他伸手,有些走神的拧捻那湿润泛红的突起。
伊离猝不及防,受不了刺激「啊……」的缩起身体,双膝跟着一松,坐实的下身便被巨桩深深顶了进去。
「——!」他张嘴,却喊不出任何声音,眼前一黑几乎昏厥。虚软身躯再也支撑不住,弓身伏在对方胸前不停簌簌颤抖。
叶筝沉着脸闷哼一声,也极不舒服。
他从没进入过这么紧的甬道。不是预想中的干涩难行,而是一股非常强韧的力道牢牢箝绞住他,他可以感觉那股肌肉强力收缩的脉动,即使片刻过去也丝毫不见放松。
他从未碰过男体,也没碰过处子,何况这还是一副长年练武的少年身躯。也许这份异常的紧窒,就是因此而来。
十五岁……根本还是个小孩子。不只年纪,心智也是。
他从没有打算和一手抚育到大的男孩演变成这种关系。但……
「呜……」伊离强忍剧痛撑起身,眼前混沌的景象逐渐清明。即使在这种状态下,那张美丽的脸依然冷静得可恨,事不关己似的侧眸睨他。
「然后呢?你不是要自己来吗?你自己说不会比那些女人差的。」
「……我……」他脸上红白交错,试图再动动身体,可是……完全不听使唤了,除了抽搐发抖,仍深埋着男人性器的下半身,已经没有任何行为能力,遑论自行吞吐摇晃。
「动……动不了……了……」他哑着声音道,无助的泪水滚落下来,像投降缴械的败兵。
从某个年纪后,他便极少哭泣了,在外头被欺负得再厉害,也只是一声不吭和血吞下。始终只在同一个人面前示弱,在同一个人面前掉眼泪……
「自己搞出的烂摊子,没能力收拾,就哭着一把丢给别人?」叶筝冷道。
伊离双手紧抓男人胸前衬衫,闭目咬唇不答,脸上泛滥成灾。
直到被陡然仰倒压入床里,他惊吓睁眼,下体的牵动弄得他蹙眉抽气呻吟,却完全无力抗拒。
双腿被分到最开,压制两侧,双腕也被箝住高举过头……他浑身震颤,已经知道接下来将要面临什么。「叶……叶筝……等一……啊——!啊、啊……」
接近惨叫的抽喊,随着一下重过一下的顶入,逐渐破碎沙哑。  
硬挺的欲望毫不留情进出那窄道,被吸绞得越紧,便反抗抽动得越厉害,带着惩罚的意味,接近粗暴的持续撞击。
初经人事的伊离根本受不了这样的残酷桩刑,偏偏特殊经历和长年武术训练又让他非常能忍耐疼痛,即使痛到仿佛已经死了无数回,神志仍是清醒的。
直到体内肆虐许久的刃器拔出,一阵热流溅上他腹部,他恍惚看着叶筝毫不留恋抽身下床,张嘴想喊声音却已经哑了,伸出手也触不到那逐渐远去的背影,他脑中一窒,黑幕终于沉沉笼罩眼前。
伊离霍然睁眼。
好像做了个梦,梦的内容已不记得,却记得在梦里那种伤心欲绝的感觉。他摇摇头抹把眼角,拒绝再去回想,支起上身有些慌乱的环顾四周。
室里一片昏暗,从窗帘缝隙中可见一点晕白月光。依然是全身赤裸的躺在书房沙发床上,但身上覆着薄毯,身体也已经被擦拭干净。
这立刻让他安下心来。因为这证明至少在那之后,叶筝还是有待在他身边,没有离去。
定下心神后,便注意到窗外有提琴声隐约传来,他尝试动了动双脚,发现那里痛归痛,但还没严重到不能走路,急忙挣扎着下床,披了一件男人的长外套就蹒跚走出屋外。
「叶筝!」他喊,发现声音怪异得不像自己的,忍不住一怔。这才想起嗓子早已喊到哑了。
坐在石椅上拉琴的男人听到背后声响,仅仅侧头瞥他一眼,手上拉弦动作依然没有间断。
他慢慢走到他身旁蹲下,抱着膝听那低沉琴声缓缓流泄,好像融入夜色一样,即使在静谧无声的深夜听来也毫不突兀。
「叶筝……你以后可不可以只跟我做爱就好?」一曲结束,他在空档开口小声问道。
「不可能。」
他咬唇,看着他又拉起下一曲,不敢打岔,只赌气捡起地面石头往墙上砸去。
这可不是一般小孩子砸东西泄愤。石屑飞溅,转眼墙面就被砸出几个坑洞来。
「你还没学够教训?」琴声戛然中止,叶筝将长弓放下,不悦瞪他。「你知道现在是什么时间吗?」
「啊?快凌晨了吧……」伊离微怔,看眼手表。「咦……才十点多?」
这一带住宅区,居民普遍早睡,晚上九点过后街巷就几乎没有人车声,不像台北许多地方都是不夜城。
「是隔天晚上的十点。」叶筝冷冷点醒他。「你睡了整整一天,学校和道馆都没去。」
「欸?」他大吃一惊,呆愣了半天才顿悟。「难怪……我还奇怪怎么这么快就可以走路了……」
明明当时还觉得下半身快废掉似的,原来已经过了一天一夜了。
「才一次就这样,你还想怎样?」
「那……那是因为第一次嘛!等以后比较习惯了——」
「没有以后。」叶筝打断他,收起大提琴放到一旁石桌上。「伊离,你是男孩子,就那么喜欢被男人上?」
伊离气结,握紧了拳头。难堪、愤怒、着急、绝望……全涌上来在心头撕扯冲撞,找不着出口,得不到救赎。
「那又怎样?我就是喜欢!那又怎样!?」
「你喜欢,我可不喜欢。」
「为什么?跟我做有什么不好?我又不会怀孕,我……我也只有跟你,不会去和别人乱搞!你想不戴套子射在里面也可以啊!根本不用担心得爱滋病!」
「……」
叶筝闭眼扶额,一时无语。他让小鬼去学校受教育,不是要让他能够发表出这种言论来。
庭园静了片刻,伊离望着沉着脸的男人,张嘴还想再说什么,突然一顿,视线往右上方瞟去。他的眼力很好,一条街外树上的麻雀都看得见。
「……叶筝,我饿了。」他忽道,调回视线,眼里浮起一抹奇异神色。
叶筝瞪他一眼,还没回话,伊离已解开腰间外套绑带,双手一敞,身上唯一的衣料跌落在脚边。
月光下少年布满幼时旧疤的肌肤,闪耀着一种特异的美丽光泽。
见男人皱起秀致的眉,显然已知他意欲何为,伊离毫不退缩的踏步向前,在他面前跪下,撩起他衬衫衣摆,俯下头舔舐那结实的腹肌。
湿润舌尖一路探下,十指同时将所有衣料掩覆清开,环握住那男性以口抚慰起来。
有了之前的经验,这次似乎比较熟练点了。
从底部柔软双囊开始,沿着茎干游走到顶端,舌尖抵着钤口兜转一晌后,再一寸寸缓缓吞入。不计较它前一天才在他体内逞凶弄得他死去活来,竭尽所能的吞吐、吸吮,取悦对方。
不知过了多久,唇舌都已酸麻到快没知觉,耳边忽然隐约传来男人的闷哼。伊离愣了下,还有些不敢置信,后脑随即被大掌揪住推开。
「够了。」
「……够了?」他喘着息舔下嘴。望着那耸立的证据,唇角扬起一抹笑容。「你不是硬了吗?何必——」
话还没完,手臂一痛,他已被叶筝一把扯起,整个人跌坐进他怀中。
等那犹红肿充血的秘口在眼前完全展露,叶筝立即将勃发的性器顶入,毫不留情重重穿刺到底,随即停在对方体内深处不动,只冷冷看着男孩因剧痛而惨白的脸庞。
「男人的这里不是用来做这种事的,你要违背常理,就是自讨苦吃。」
「啰……啰嗦!」伊离哪还听得进他说教,一拳颤抖无力的击在他肩头。「快动啊……动啊!都插进来了还龟龟缩缩……小心早泄……」
「到底谁教你说这种话?被我知道一定修理他。」
叶筝拧眉,惩罚性捏了把那张无礼忤逆的小嘴,将腰前环绕的双腿扳到更开,陡地又挺入些许。
伊离抽叫一声,被这一下弄得差点晕厥,仍咬牙硬是保持清醒。
「明明痛得要命,一点也不舒服,还嘴硬什么?」叶筝用拇指揩着他在眼眶打转,努力忍着不往下滴的泪。
「谁……谁说我不舒服了!」他勉强挤出话来。「我、我爽得很……你再用力……用力一点啊!」说着使劲扭绞了下。
叶筝额上青筋一动。如他所愿,按住那不安分臀瓣,释放深埋对方体内早已蓄势待发的兽。
「啊、啊……叶筝……嗯啊……」伊离背脊倚靠桌沿,被戳刺得仰头呻吟不止,神情痛苦迷乱。额际冷汗涔涔流下,混着眼里不断泌出的液体,早已分不清是汗是泪。
被顶到实在受不了,他甚至顺应直觉,伸手握住自己分身来回搓弄好分散那剧痛,在进出自己的男人面前,毫无保留展现最原始的放荡姿态。
也许是被男孩狂乱的模样刺激,也或许是嫌他太吵,叶筝忽然拉近那张小脸,堵住他的唇。
伊离心脏「咚」的大力颤了下。随即伸出微抖的手紧紧揽住男人颈项,张嘴任他的舌长驱直入。
第一次的深吻,稚龄的少年同样青涩如一张白纸,但他用全心全意的热烈投入弥补不足。学习力惊人的他很快懂得怎么伸舌回吮取悦对方,尤其在下身还同时被插入抽送的情况下。
「嗯……嗯嗯……」
上头交缠,下面也交缠。紧靠石桌震动的背脊被桌沿磨破了皮,血丝渗了出来,他却似乎浑然不觉,兀自沉浸在亲吻的甜蜜和性事的快感中。
叶筝随之发现,皱眉停下动作,就着交合的姿势直接抱起他走进屋内。
夺人呼吸的深吻因此暂歇,伊离苍白着几无血色的小脸重重喘息,下颚无力靠上叶筝的肩膀,贪婪汲取着氧气。
眼前的混沌影像逐渐恢复清明,汇聚成熟悉的庭园光景、暗夜星空。
以及——
像是终于想起某事,他抬眼往庭园另一侧上方看去。
微眯的眼里没有丝毫温度,唇角却勾了起来,双臂更用力的环紧了相贴的男人。
不远处,某栋洋房的二楼,一扇正对着庭园的窗子。
王紫函就站在窗台前,颤抖着苍白的唇,一脸不敢置信的看着他们。
Chapter 6
「学长,放学后可以来社团指导一下我们『型』吗?」
他懒洋洋的抬头,看着一群一年级学弟的期待眼神,考虑了下。
「我可以过去看你们练习,不过我今天身体不太舒服,可能没办法亲自示范。」
「没关系,谢谢学长!」
等小萝卜头们欢天喜地的离开,隔壁座位的男生拍了他肩膀一记。
「李伊离,你最近怎么回事?」
「没什么……只是有点小感冒而已。」他含糊带过,也知道自己这阵子明显精神不振。
昨晚叶筝射在了他体内,这是三个月来的第一次。他不肯张腿让男人帮他清出来,虽然不舒服,但他还想留存着那感觉在体内更久一点。
「我不是说那个啦!」男同学说着拿出一叠信笺和几个小礼物。「你看,又是一堆爱慕信和贡品!这些女生不敢自己拿给你,全托给我转交。你这家伙,最近真是越来越受欢迎,是不是偷交了女朋友?整个人的感觉都不太一样了。」
说不上来哪里不同,就是有点「小孩登大人」的味道,本来就野的气质变得更「冶」。有时几个举止动作、眼神顾盼,都好像带着某种诱惑人的奇异气息,连他看了都莫名的心跳加速。
伊离嘟囔着「哪有」,随便翻翻那些信,意兴阑珊的又推了回来。
「这些女生真怪,写信给一个只会空手道的丑八怪干嘛?」
「什么?」男同学闻言一愕,不可思议的瞪他。「谁说你丑的?」
拜托,这小子当那些写信给他的女生全瞎了眼吗?如果光靠体育能力强就可以受女生欢迎,那赤木也可以有亲卫队了!
「我从小就一直被这样说啊。」
「啥……谁的嘴巴这么毒啊?」男同学嚷嚷。有没有搞错,明明就帅到让人眼红好不好!
伊离歪头想了一下。「应该是全世界最有资格这么说的人吧。」
「啊?」
「别管了,反正这些我不要,你直接拿去丢掉,以后不要再帮我收了。」
「唉哟,别这样嘛!就算你没时间谈恋爱,可是有些信只是要跟你要签名的,你好歹也回应一下她们啊!」
「签名?」伊离一脸莫名其妙。他的字那么丑,要他的签名干嘛?
「你不知道吗?厉害的运动选手就像明星一样,不但有粉丝后援会,还可以拍广告、当代言人的。」如果实力与外貌兼具的话,那就更吃香了。「大家都很看好你以后一定可以当上国手,在国际比赛拿好成绩,甚至进军亚运、奥运,所以现在先跟你要签名保值啦!」
「原来是这样。」伊离点头表示了解,懒懒的又趴回桌上。「不如你帮我签吧,你的字比我好看多了。」
「喂喂,这不是字好不好看的问题好不好?」
男同学苦笑,见他不但没有开心反应,还有些心事的样子,想起他上个月的亚洲杯资格赛因表现些微失常,本应全胜过关的他,最后只得了第三的名次,差点无法晋级,赶紧拍拍他的背安慰道:
「不用给自己太多压力,赶快把身体养好,下次比赛再好好正常发挥吧!」
伊离扯扯唇角,没有吭声。
如果对方知道他的身体其实没什么问题,只是正耽溺于情欲之中无法自拔……不知道会有什么反应?
「哗——真的是他耶!」
「好高好帅喔!」
这时教室外忽然起了一阵骚动。男同学跟着好奇往外张望,吃了一惊。
高中部的辜靖傜学长?
怎、怎么会到国中部这里来?大家都知道他和国中部的谁是死对头……
所谓的「天之骄子」,毫无疑问就是在讲辜学长这种人。身为家世显赫的超级风云人物兼跆拳道社主将,在这间由辜家出资大半的学校,也只有一个人敢不买他的账而已。
「你们出去。」
一脸倨傲的俊美少年直接走进教室,手一挥,其他在场的学生都赶紧退了出去,除了一人以外。
正好,这小子就是他此行的目标。
「李伊离,放学后几点有空?有事找你。」虽然明显一脸不豫,辜靖傜这番话倒是说得意外的客气。
伊离纳罕的扬眉,支起下巴斜眼睨他。「干嘛?要打架吗?我现在就有空啊。」
辜靖傜瞪他一眼。「不是我要找你,是我哥有事想跟你商量。」
「你哥?」
「放心,是正经事,来了就知道了。他大概会顺便请你吃饭。」
「我晚上没空。」伊离扁扁嘴,撇开头去。
「你有什么事?」辜靖傜不放松的继续追问。他已经查过了,最近道馆正在整修,这小子今天晚上不用去练习。「自主训练的话,可以暂缓一下吧?」
「我要做爱。」
沉默霎时蔓延,空气僵凝了数秒钟。
「李伊离,你……不要故意惹我。」辜靖傜忍耐的闭了闭眼,青筋绽出,只当对方说这话是蓄意挑衅他。「一句话,来不来?我二哥经营亚洲几十家运动俱乐部,他没时间跟你玩,你要在他面前胡言乱语,那干脆别来了。」
伊离轻哼一声,视线忽然落在他左脸上。多年前留下的抓痕,现在变成一道清晰可见的细疤,烙印在微黝的无瑕皮肤上。
「看什么?」辜靖傜粗声不悦道,也知道他在看什么。
「好吧……我去。」
他耸肩收回目光,点头应允。
「不会吧?你还带着这只破烂玩意儿?你脑袋没问题吧!」
在校门口接了人上车,辜靖傜匪夷所思瞪着对方背包上挂着的玩偶。
先不提这根本是女孩子才会做的事,这蓝不蓝白不白的丑东西……不就是当年那只害他被抓破脸的「哆拉X梦」吗?
「你管我。」伊离沉下脸。「再啰唆一句,我连你右脸一起抓。」
「妈的,随便问问而已,你凶个屁?」辜靖傜也不高兴,讥讽道:「看你这么宝贝,莫非这破猫真的帮你实现过愿望?」
「你懂什么,这是我最重要的人亲手夹来送我的,还不是用买的呢!」那个人大概一辈子就玩过那么一次夹娃娃机,当然珍贵。
辜靖傜一怔,没料到会听到这种答案,这家伙还一脸认真到接近孩子气的神情。
「是你爸吗?还是你妈?」他很怀疑,一个小鬼懂得什么叫「最重要的人」?
伊离瞪他一眼,冷冷丢下一句「都不是」,便扭开头看向车窗外不再说话。
辜靖傜又莫名碰一鼻子灰,这才想起他的特殊家庭背景……自己的确是问了蠢问题。
他本来应该记得的,经过这些年却早就忘了。事实上,今天已经是他和李伊离对立多年以来,交谈过最多话的一次。
沉默中车子继续疾驶,在一栋大楼前停了下来。伊离走下车,目光随即被高悬于大楼墙面的巨幅广告看板吸引。
盯了好一晌,他皱眉指指广告里一身运动服的年轻男模特儿。
「喂,那个男的跟你长得好像。」
「就是我。」
「啊?」
「没什么,帮我哥开发的运动品牌做免费代言罢了。」辜靖傜耸肩。
不过是穿自家生产的运动衫拍几张照,没想到随着广告强力播送,意外造成不小轰动,走在路上还动不动就被指点尖叫兼要签名。他想全校大概也只剩李伊离一个不知道而已。
「脸上的疤好明显,不是通常都会修掉吗?」
「谁知道,摄影师倒是很喜欢,说什么正好符合运动品牌精神。据说有别的厂商也想找我代言,就是看上这道疤。」
「喔……这么说来还是托我的福啰?」
「去死吧你!」
意外看到死对头在他面前露齿而笑,辜靖傜拧眉撇开眼啐了一声,仿佛也在对居然觉得好看的自己这么说。
大楼一到八层是运动俱乐部的旗舰店,健身房、游泳池、拳击场甚至SPA会馆、餐厅皆一应俱全。再往上的楼层是办公间,辜家二少辜靖岚的个人办公室就位于最顶层。
出乎伊离意料,辜靖岚是个亲和力十足的温文男人,眼角因爱笑留下些许纹路,反而让年逾三十的他看起来更年轻。大概只有与那双深不见底的沉练眼眸相对时,才让人相信这是一位掌管庞大运动娱乐事业的精明企业家。
先招呼年轻客人到楼下餐厅享用一顿晚饭后,辜靖岚才微笑提起他此番邀请的目的。
「……K-1大赛?」
「是的,简言之就是世界最高等级的站立格斗技大赛,观众花钱买票进场看喜欢的选手比赛,场地的声光效果就像大型演唱会一样,我正准备引进台湾。K-1分GP无差别和MIX七十公斤以下两种量级,比较适合亚洲人的是MIX。」
伊离略微犹豫的点点头。
「我有听说过K-l。」……应该说,听黄师父用不屑的语气提起过。
「那你听过魔裟斗(Masato)吗?他是日本很有名的K-l MIX明星选手,人气和实力兼具,还有泰国的泰拳高手播求(Buakaw),荷兰的Andy Souwar等等,都是各具个人特色的格斗巨星。我也一直想培养我们台湾本土的K-1选手,在国际大赛上与他们较量。
「我上次看了你在全中运的空手道比赛,第一眼就认定你是我想要的人选。你年轻,有实力、有外型、有个性,甚至连出身背景都能写成一本励志书,十足具有话题性,加上你完整的正式比赛经历,我很看好你未来的发展。」
伊离沉默一会儿,道:「我师父不会答应的。」
「呵……黄教练比较传统一点,不过据我所知,日本作风比较开放的空手道流派师父,已经不反对门下弟子参加K-l大赛。」辜靖岚顿了下,温声道:
「我知道以黄教练的脾气和他在台湾空手道界举足轻重的地位,要你转型成K-1选手,等于要你放弃国手资格,放弃以后可能在亚运或奥运大放异彩的机会,对你来说的确相当为难。」
「但你自己好好想想,一板一眼、点到为止的体育竞赛,真的适合你吗?K-1奖金丰厚,年年都有举办,比赛强度是世界级的,也不限格斗流派,对同时擅长跆拳道和踢拳术的你,一定更有发挥空间。」
伊离仍是摇头,看了眼身旁迳自用餐不加入谈话的辜靖傜。
「那你干嘛不叫自己的弟弟去比赛?」
辜靖岚一怔,低声笑了起来,被点名的人则是冷哼一声,不予置评。
「小傜的确很有兴趣,可惜他身材太高大,不符合MIX量级,要和无差别量级那些动辄百公斤以上的巨汉比,又太吃亏了。而且我必须说实话,K-1娱乐性质虽高,但同时也是很危险的比赛,我若真把舍弟拉下水,绝对会被母亲赶出家门的。」
见少年默默用叉子戳着盘里的胡萝卜,但藏不住心事的眼里明显充满兴味,辜靖岚十指交叉支撑下颚,温和一笑。
「我那边有很多历届K-l的比赛片子,等会儿你可以上我的视听室慢慢观赏。不急着做决定,几年我都可以等,只要你有兴趣,欢迎随时到我这里来。」
……糟糕!
蓦地从一幕幕精彩格斗画面中回神,伊离一看时间,居然已经深夜十一点了。他跳了起来,懊悔不已。
「喂!坐我的车回去吧。」
刚结束训练冲完澡出来的辜靖傜见他急于返家,主动说道。
一路上身旁的家伙不断拨打手机,却似乎一直没接通,整个人明显坐立不安。辜靖傜侧眸打量他,没多吭声,转动方向盘依他指示驶入一处寂静的高级住宅区。
「你住在这么大的房子?」
乍见那花木环绕的独栋美丽洋房,他忍不住惊讶。在台北市能住这样的别墅,原来收养这小子的是富有人家吗?
见李伊离开了车门头也不回就直冲屋里,连声谢都来不及说,他更是愕然。
「……莫名其妙。」
辜靖傜皱眉喃道,若有所思望着少年进屋后亮起的灯光,也是全屋唯一一盏亮着的灯,片刻后才驾车离开。
实验室,一周后回来。
客厅桌上留置着简单字条,就像之前的每一次一样。
即使他们的关系已经不同了,那个人也不会因此多留些只字片语。
纸条上仍残留淡淡的余温,男人似乎才离去不久。伊离握紧那薄纸,深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
不这么做,他怕他下一刻就抑止不了冲动,把触目所及的东西全部砸烂。
每次只要叶筝闭关实验室赶急件,就像进了一个他无法触及的异次元空间,手机、公司电话都联络不到,只有其他工作同仁冷冷丢来的一句「他在忙」。
就算对方客气的询问「有什么急事找叶先生吗」,他也只能哑口无言。总不能诚实回说他只是想听听他的声音吧?
软体公司的研发实验室是机密重地,不相干的外人不可能轻易窥得堂奥,他曾私下偷偷探访过一回,便就此放弃。
如果他能早点回来,缠着他过夜就好了。至少让他抱了他再走。
一个礼拜而已……他应该不会去找别的女人上床吧……例如那个安娜什么的。
自欺欺人的想着,伊离闭上眼,泪水一滴滴无声渗出,晕开了纸条上的墨迹。
转眼到了岁末。在寒冷的时节里,叶家办了一场两天一夜的家庭温泉旅行,地点在花莲太鲁阁。
这一年叶格晞的气管出了毛病,需要长期休养,倪珑立刻放弃在英国即将取得的学位,带他离开空气不好的伦敦,移居依山傍海的花莲。
连台北的「蝴蝶诊所」都转卖别人,在花莲玩票性质的开了家「绿叶诊所」,似乎有长期在此定居的打算。
倪珑这样的举动让叶格晞不悦很久,却意外得到叶筝的认同。在这场由他筹划的旅行中,本来成员预定只有叶家父子两人,叶筝却主动邀请倪珑加入,像是终于承认了他是父亲的伴侣。
至于多出来的第四人……就是被蛮缠整整三天的结果了。
「对了……小筝,怎么没邀紫函一起来呢?」
投宿温泉旅馆后,一伙人在餐厅享用火锅美食。久违的共进晚餐,儿子身边坐着收留的男孩,却不见上回温婉相伴的女子,叶格晞忍不住开口问道。
「她硕士班毕业,就出国继续深造了,现在人在波士顿。」叶筝淡道。
「咦?是这样吗?」叶格晞吓了一跳,小心翼翼低问:「那……你们……」
「早就分了。」
另一道声音忽然插进来,叶格晞一愕,尴尬看了看垂眼径自吃饭的男孩,再看看沉默不语的儿子,抬手擦把冷汗。
「抱歉……爸爸都不知道……」
「没什么,我们本来就比较接近朋友关系。」叶筝一语带过,剥了一只虾子放到身旁小鬼嘴边。
伊离抬起头,习惯性张嘴吃下,忍不住匆匆看喂他的男人一眼,同时从对方眼里读出了警告讯息,比如「你再多嘴一句就滚回台北」之类的。
他在心里哼了声,不高兴之余又觉得有一丝甜甜的。于是他乖乖闭嘴咀嚼虾肉,顺便把一只不知如何吃起的螃蟹丢进叶筝碗里,整顿晚餐都没有再出声。
「这么说来,小筝喜欢的果然是女生啰?」倪珑忽然微笑插口。
这男人哪壶不开提哪壶……叶格晞立刻紧张起来,膝盖顶了对方大腿一记,叶筝则仍是面无表情。
「很正常,不是吗?」
「是啊……是很『正常』。」倪珑仍是笑,桌下的长指抚上某处,立刻让身旁的恋人彻底安分下来。
「只是我记得,小筝小时候好像有恋父情结,害我一直以为你是不是比较喜欢男生呢!呵呵……」
「倪珑……」叶格晞简直快昏倒了,睁大眼猛使眼色,无奈就是拿对方没辙。
「恋父情结和同性恋是两回事。再说,我也不认为我有恋父情结。」叶筝语气仍是淡淡的:「如果有的话,就不会让某人猖狂到现在了。」
「呵……说得也是。」
倪珑被逗得直笑,目光无意中转到一旁的男孩脸上,却立刻停滞住,不着痕迹的多看几眼。
男孩正默然看着帮他剥除蟹壳的叶筝。那张清俊小脸上的黯然神情有点眼熟,仿佛……就在多年前仍是青涩少年的自己身上看过。
他留上了心,表面上依然不动声色。
「来!贤慧的小筝筝,这个就麻烦你了。」
无视那冰冻的冷眼,倪珑也丢了一大块螃蟹到叶筝盘里,要他「顺便」帮他剥剥。
「对……对了!小筝你的替代役剩一年多就要结束了吧?刚才你提到紫函出国深造,之后你也有这个打算吗?」
夹在两个不对盘亲人间手足无措的叶格晞,好不容易想到个话题,连忙提出来好缓和一下已经箭在弦上的气氛。
「有。」
「咦?」虽是意料中事,但听儿子说得如此简洁干脆,他还是惊讶。「这个……难道申请的学校已经确定了?」
叶筝摇头。「不是去念书,是工作。我以前一位恩师打算在美国创业,他提出的工作环境不错,我还在考虑。」
「喔……」叶格晞素来了解儿子不把话说满的脾性,他若说「不错」、「还在考虑」,那就是「非常好」、「几乎确定」的意思。
「爸爸才回来不久,你就要出去,怎么咱们父子俩这几年老是分隔这么远呢……」他叹息,不禁担心的碎碎念起来:
「呃……小筝,爸爸也不反对你娶金发碧眼的老婆啦,不过尽量在交往时就先透露一下下,爸爸好有个心理准备……」
「碰!」
忽然一声巨响,叶格晞愕然顿住话尾,看着始终安静的男孩接近粗暴的摔下碗起身离席,如丈二金刚完全摸不着脑袋。
「小离?」怎、怎么回事?
「不用理他。」将翻倒的碗摆正,叶筝拿湿巾拭净剥完壳的手指,继续用餐。「小孩子闹闹脾气,等一下就没事了。」
「大概是舍不得他能干的小筝葛格出国吧?真是可爱。」倪珑跟着搭腔,慢条斯理夹了一口蟹肉入嘴。「螃蟹剥得这么漂亮的大哥哥,真是打着灯笼也找不到啊!」
「……是这样吗?」
叶格晞瞪了讲话仍不正经的恋人一眼,担心的神情褪了些许。想了想,虽然深知儿子做事从来不需他操心,还是忍不住嘱咐他几句。
「小筝,这孩子一直这么依赖你,你不能一下子丢下他不管,他会受不了的。出国前这一年,你一定要好好安置人家,让他慢慢学习独立……」
乍看普通的旅馆房间,拉开一整面落地窗帘,玻璃门窗外便是一座大型石砖浴池,连接着温泉水源。
半露天的阳台设计,让泡汤的房客可以直接观赏到星月夜空,又不怕天寒下雨,也没有公共浴池的人声嘈杂。
「碰!」玻璃门被霍然推开,打破斗室内静寂。
叶筝抬起掩覆的长睫,看着氤氲雾气中的瘦削人影。
「门跟你有仇吗?不要老是这么粗鲁莽撞。」他淡淡说道,口气就像长辈训诫顽劣的小孩。
人影不语,开始脱去身上衣物。像一年来已在男人面前做过无数次的那样,袒露出毫无遮掩的年轻肉体,跨入蓄满热水的池中,主动抱紧了另一副赤裸身躯,凑嘴吻住。
他伸舌在那紧闭的薄唇上舔了又舔,终于引得对方开缝让他进去,卷住了那舌缠绕吸吮。
「嗯……」
他吻得情动,手也开始往下游移,贪婪汲取更多的体温。平常叶筝都是衣着完整跟他做爱,很少有像现在这样每一吋肌肤都裸裎相贴的时候。
他五指抚过胸前坚硬突起,抚过那窄腰,贴着结实腹部打圈摩搓,再往下,轻轻握住。
温泉水滑洗凝脂,热气一蒸腾,情欲更是瞬间激升到燃点,他难耐的将自身勃起处紧贴着男人大腿磨蹭,手开始上下搓动那男性,另一手伸向自己腿间,颤巍巍插了一点指尖进去。
还是有些畏怯,没有勇气伸进去太多,一只手指更是目前的极限。但做一点放松润滑,总比什么都不做直接顶进去好些……这是他历经无数惨痛经验后学得的教训。
「唔……呼嗯……」喘息声逸出仍不得闲的唇缝里。
实在太热了,露出水面的上身全沁满汗,脑袋也开始不清楚起来。
迷糊中察觉手中尽心取悦的物事已炙烫如铁,他抽出手指,吃力抬起颤抖的腰身,正要坐下试图吞入那贲张欲望,忽然怀中一空,攀住的躯体毫无预兆抽离开去,唇也分开。
「叶筝?」
伊离恍惚张开眼,接吻过久的嘴唇酸麻肿胀,整个人还浑浑噩噩的……应该说,还不想清醒。
「等等。」
「……等等?」他茫然重复,那过于冷静的语气让他怒气莫名高涨。「为什么——」
叶筝将食指放在唇上,眉间微微蹙起。伊离一愕,一阵水声忽然传入耳里,声源来自隔了一面薄薄竹墙的相邻房间水池。
他记得隔壁房住的正是叶筝父亲,还有那个姓倪的男人……
「啊……!」
水声持续响了一晌,他还在疑惑,一声猝然拔高的惊喘忽然透墙传来。
他瞪大了眼,怔傻在水池中。
那……那是?
他当然知道那是什么……
当他被猛然插入时,他也会发出一模一样的声音来。
「啊、啊啊、啊……!慢、慢点……啊、啊、啊……」
一旦长久的隐忍破功,男人就像崩溃了似的,一声激切过一声的呻吟接连不断扬起,像是无比痛苦,又像极之欢愉,那急促到几乎快断气的节奏,可以让人栩栩想象出男人正承受何种无理频率的强烈撞击。
「不……不要……倪珑……」
不知过了多久,男人忽然发出惶恐的哀求声。随即就可以说出这么残酷的话来。
「不要!」
伊离震动了下,潮红未褪的小脸瞬间苍白如纸,一时想不出驳回或质疑的话,只能不断哑声重复:「不要!不要!我不要……!」
「我是告诉你。不是询问你的意见。」叶筝平静打断他。「等回台北,一找好你的住处,我就会请搬家公司的人过来。那间房子我也不住了,早就该还给人家。」
「那……那你要搬去哪里?」他急问。
叶筝沉默了会儿。
「你管不着。你的生活费和房租学费,我会交给你寄养父母,不用担心。」
「……」
他一阵怔傻,试图张嘴再说什么,眼泪却先流了出来。越流越凶,豆大的水珠答答答不断掉落下来,在男人胸腹上积聚成一弯小小河流。
「我不要……叶筝……我不要分开……」
先是离开共住的房子,接着要移居去更远的美国……再之后呢?他是不是还要搬到月亮上头去,让他永远永远都触不到他?
叶筝低低叹口气,忽然拉下他翻身压住,堵住那不断破碎淌出的呜咽,几近温柔的深吻。
伊离浑身一震,闭上湿透的眼,双拳紧握成死白。
明知道这是男人劝降他的手段,还是禁不住陷了进去。抬手回搂住那宽阔肩背,从迟疑张嘴到热切回应,前后只用不到三秒钟。
甚至,张了嘴之后,很快就连腿都一起张开了。
师父、长辈、同学,每个都称赞他是有意志力的人。这样的意志力到了男人面前,却永远薄如一张纸。
「嗯……嗯嗯……」
蛰伏体内的炙热胀大变硬,开始缓慢抽送。每一下都徐徐推进到最深处,再浅浅拉出,耐心重复规律的节奏。
他贴着他的唇震颤低吟,从没被这样温柔无比的折磨过。
像被丢进一个毫不真实的巨大梦境中,在男人拥抱中到达高潮那刻,极致的快感消褪后,唯一剩下的……也只有梦醒般的失落感觉而已。
「我可以答应你,出国前这一年每个礼拜去找你两次,不再碰其他女人。」叶筝抚着蜷伏怀中的汗湿背脊,忽道。
伊离一怔,咬紧了下唇。对他而言,这是多么具有诱惑力的交换条件……他知道叶筝从来不会不守信用,也不会对他说假话。
「……那男人呢?」
叶筝不悦瞪他一眼。「除了你,我没碰过其他男的,以后也不会去碰。」
伊离闻言,一时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叶筝……你是不是因为爸爸跟男人在一起,所以讨厌同性恋?」他忍不住问。
叶筝静默片刻,轻声道:「乱说什么。」
「叶筝,你去美国会待多久?」
「不一定。」
「那……那……我也可以一起去吗?」
「可以。只要你能弄到长期居留签证,自己出旅费,自己解决吃住,你要去美国,谁拦得了你。」
「……」
「睡吧。」
长手一伸熄了灯,叶筝闭上眼背过身去,不再言语。
不久一阵窸窣声响,少年的身躯从背后挨靠过来。双臂紧环住他腰际不放。
他没有挣开,任背上衣料被静静涌出的液体浸得湿透,一整夜不曾干过。
半个月后,伊离和叶筝一前一后搬离了共居八年的房子。
车子驶离的时候,伊离回头望着跟记忆中始终一样美丽的宅院,眼泪忍不住又不听使唤直掉下来。
那也是他年少时,最后一次在叶筝面前哭得这么凄惨。
叶筝说,「你慢慢就会习惯了」。可是一天天过去,日常起居少了另一个人的日子,他却始终一直无法适应。
他开始变得不敢看日历,也鲜少回去独居的公寓。
他宁愿留在道馆里练到累倒,轮流赖在不同的朋友家过夜,也不想回去一人面对空洞的房子。只在叶筝会来的夜晚,才早早就回公寓等待。
虽然他每天都在祈祷时间能过慢些,或奇迹能发生,但叶筝即将启程去美国工作的那一天,还是很快的……仿佛眨眼间就来到了。
Chapter 7
夏末,奥运国手资格赛选拔会场。
「李伊离,十七岁——」
当介绍选手的司仪念到这段,会场登时起了一阵骚动。
「十七岁?太年轻了吧!根本还是乳臭未干的高中生!」
「啧啧,你不知道,那小子靠山可硬了……」
空手道的奥运培训人选名单其实已经大势底定,说这场资格赛是为某位破格参选的未成年选手而特地举办,以杜众人悠悠之口,其实一点也不为过。
话题人物闭目动也不动坐在椅上,对周遭声浪充耳不闻。反倒是贵宾席上面容严肃的男子先按捺不住,重重哼了一声。
「拿未成年说嘴的人真无聊,再过几个月,等十一月伊离就满十八了。」
「还是很年轻啊!黄教练。」坐在男子身旁的辜靖岚睇他一眼。「这次你力排众议拱他入选,连我都吓了一跳呢。」
「哼!别搞错了,他自己不争气的话,别人怎么拱都没用。」黄教练的声音不悦中带着无比骄傲。「只凭看过他最近一年的比赛,就以为能评断他的实力,那些笨蛋只怕等一下全要跌破眼镜。」
「喔?」辜靖岚不置可否微微一笑。但第一场比赛才开始不久,他便立刻明白了黄教练话中意思。
「距我上次看他比赛也不过一个月,他居然又能一下子进步这么多?」他不可思议的紧盯场中矫捷人影,没有稍瞬。
「当一个天才比凡人还要努力上十倍,就有可能。不只技巧,这小子连心性都沉稳收敛不少,不像以前心里想什么全写在脸上,容易被对手一眼看穿。」
「攻击有效!白方获胜!」
比赛以令人难以想象的速度宣告结束,辜靖岚收回视线,苦笑着摇摇头。
「唉呀……真伤脑筋,我越来越想得到他了。」
「想都别想。」
两人的交谈才刚添了丝火药味,话中主角就走过来,低首恭敬喊了声「师父」,登时让黄教练脸色缓霁不少。
「距离下场比赛开始还有多久?」
「一小时左右。」伊离答道,见辜靖岚微笑朝他摇手招呼,也礼貌的点头致意。
「辜先生,你弟弟的跆拳道比赛在另一边,你怎么不过去看?」他指指隔壁的场地。
那里不但围观的记者特别多,有些还根本不是报体育新闻的,而是喜欢捕捉名流人物动向的影剧版记者。「辜家第三代小少爷进军奥运」的新闻对他们来说,再具有话题性不过。
「我稍早去看过了,他跟你一样赢了一场,现在在休息。」辜靖岚笑道:「听小傜说,今天早上你是坐他的车一道过来的?」
「嗯……我昨天晚上睡在他那里。」
伊离干脆的点头承认。昨晚吃饱饭后两人一言不合又打了一架,然后他倒头就睡了,隔天早上才被房子主人一脚踢醒。
「什么?你跟那小子什么时候这么熟了?」黄教练大皱其眉。
「老早就是好哥儿们了,小傜脸上那道疤,还是小时候伊离抓的呢!伊离,不介意的话,我在俱乐部那栋楼给你和小傜弄两个房间,你就住那好了,楼下就是训练场和健身房,方便得很。」
辜靖岚呵呵呵的插口抢白一顿,气得黄教练歪了胡子。
「你们这帮人,给我离他远一点!别想打歪主意……」
伊离静静听他们斗嘴,眼角不经意往远方重重人群中一瞥,忽然瞪大了眼,几乎不敢置信。
「师父……我……去洗手间一下。」他竭力压抑胸口激动,低声抛下话便匆匆离开会场。
「李伊离?你走这么快是要去哪里……喂!」
这时另一头的辜靖傜刚摆脱记者纠缠,转身就见他像火车头一样迎面冲来,吃了一惊。想不到这家伙与他擦撞一下,居然还没认出他,仅丢来一句「对不起」,人眨眼就消失在楼梯口。
「……他搞什么鬼?」辜靖傜拧眉,忽然觉得这情景仿佛似曾相识。
能够让李伊离这么心神不宁的对象……他意念一动,脚下转了方向,也悄步往楼梯口走去。
「叶筝!」
开门预备上车的男人闻声回头,随即被用力抱了满怀。
他环住少年的腰稳住冲势,任他像无尾熊一样攀着自己。
少年的身高大约十六岁后就停止抽长,停留在他下巴的高度。还是瘦可见骨的身材,抱起来却有沉甸扎实的重量。
「你人来了,怎么不说一声?」伊离拾起头,既开心,又忍不住埋怨。
会场人这么多,如果不是他眼力好刚好瞧见叶筝背影,那他是不是就要这样走掉了?他都快不记得这男人上次来看他比赛是什么时候了……
「刚好开车经过,就顺便进来看看。」叶筝松开手臂,道:「昨天晚上有打你手机,不过你没接。我想你比赛中应该也不方便接电话。」
「我……昨天很早就睡了,今天也忘了带手机出门。你可以直接过来找我啊……」伊离嘟囔着,扯扯他的衣角又问:「那你有看到我刚才的比赛吗?」
「有。」见男孩一脸期盼像摇着尾巴祈求主人称赞的小狗,叶筝大掌抚了下他发心。「你表现得很好,伊离。」
「真的吗?」伊离唇角立刻扬起大大笑容,眼里尽是雀跃光彩。
左右草草张望了下,见地下停车场周遭应该无人,他收紧双臂,仰起脸庞充满暗示性的看着他。
「那……给我一个奖励好不好?」
叶筝没吭声,长指沿男孩发际滑下,揉了揉他脸颊。低头在那微启的唇瓣上,轻轻一触。
贴合的四唇才分开,伊离立刻不满抗议,又凑上脸去,密实吻住了那退开些许的美丽薄唇。
「嗯……」
缱绻加深的亲吻似乎有走火现象,叶筝握住那不安分往自己身下探去的手,一把横抱起少年,坐进车子里,车门随即合上。
缠吻持续着,伊离紧贴着那阳刚身躯含糊喘息,两手同时解开男人腰间束缚,抚摸那已经微微有了反应的欲望,指腹轻滑过上头皱折的纹路。
回想这物事曾无数次顶入自己幽密的最深处,他下腹一热,指尖发起颤来,差点就握不住。
虽然现在因为比赛在即,不能插入,但他还是想在有限的时间里尽量满足对方,同时也慰藉自己体内陡然窜烧的强烈渴求……
越过操作杆坐进副驾驶座,他俯下身趴在男人腿上,一手握紧了那灼热以嘴来回爱抚,另一手滑入道服衣摆里,拉下了长裤,颤巍巍的在自己腿间套弄。
「嗯……」
当热液溅上自己掌心,他闷声抽息,努力忍耐不让牙齿碰伤腔室里仍硬挺矗立的男性。
又隔了许久,那长物才像是终于肯放过他僵麻的嘴,滚烫浆液涌出,被他一口咽进了咽喉里。
「你该走了。」叶筝拾起男孩脸庞,拿纸拭净他唇边的残渍,近乎叹息的说道。
「没关系,还有一些时间……」伊离摇头,仍赖着他不放。过了片刻,才问:「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要跟我说?叶筝。」
他很清楚,男人绝不会无事突然找他。这阵子两人都忙,他们原本已经约好明天晚上见面,等各自忙完比赛和准备出国的事……他央求男人要将出国前几天的时间都留给他。
叶筝轻轻嗯了一声。
「我的班机提前了,改到明天礼拜日早上九点。昨天更改的。」
伊离闻言愕住。虽然大脑第一时间就听懂了意思,但平常反应快人一倍的肢体神经,却还是得经过好几秒才能做出反应。
「为什么……」他喃问。本来不是预定下礼拜飞美国吗?怎么一下子提早这么多天?
「临时有些事,要先过去处理。」叶筝淡道。
「有些事」?到底是什么事这么要紧?伊离茫然想着,没有问出口。因为喉咙哽住一时出不了声,因为知道问了也没有什么意义。
叶筝看了眼手表,发动车子,引擎在静默无语中轰隆低咆。
「今天晚上再见个面吧。我过去你那边。」他忽道。
伊离胸口一紧,当然明白男人意指为何。出国前的最后一夜……还是睽违了两个礼拜的相聚。他直觉就要用力点头,忽然顿住。咬唇露出犹豫的神情。
「不方便吗?……对了,你明天还有比赛。」他随即想起。「那就算了,你专心比试。」
「没关系!」伊离急忙摇头,拉住了他臂膀。「我……我只要今天比赛全赢,就可以过关了,明天不用再比!」
「是这样吗?」
漂亮眼瞳在那张执拗又微显不安的小脸上停留片刻,叶筝面无表情移开目光。「……明天可能会没办法走路喔。」
伊离闻言颤了下,胸腹窜过一阵热流,反应几乎立时涌现。他弓起身试图压抑,一阵口干舌燥,脸上浮起不正常的潮红。
眼前的男人对他而言,是比罂粟还可怕的剧毒,仅仅一句话,就能让他兴奋难息。
染上毒瘾的人都只贪求眼前短暂欢乐,不愿去多想明天以后的事。现在的他……大概就是如此。
「话别说太早,现在我体力不一定比你差,说不定到时脚软的是你,连机场都去不了,那就称了我的意了。」他睨着他,仿佛开玩笑似的道。
叶筝没说话,只伸手过去,在男孩嘴唇上不轻不重拍了一掌。
好慢喔……
趴在沙发上久久不动,当伊离觉得自己已经快化成一颗石头时,门铃响了。
「碰!」他猛地翻身,一不小心滚下沙发。
后脑撞到地板也丝毫不感觉疼痛,他立即弹坐起来,三步并两步冲去开门。
「怎么这么晚?我一直打手机给你,你也不接……」瞪着走进来的男人,伊离皱眉抱怨,唇角却忍不住背叛意志的扬起,双臂也伸了出去。
直到他闻到男人衣服上的异香。
「公司举办欢送会,那地方很吵。」叶筝简短解释,脱下外套随意一搁,另一手扯过忽然呆怔不动的男孩,让他踉跄跌入自己怀中,长指伸入T恤下缘。
「……是公司办的,还是女人办的?」
叶筝停下动作,凝视那张低垂看不见神情的小脸。「什么?」
「你身上有女人的味道,浓得叫人想吐。」伊离咬牙推开他,「你要抱别人,就换件衣服再过来,不要让我闻到!」
女人的味道?
叶筝想起晚上聚会,同事们起哄玩国王游戏,身为被欢送的主角,很难借故推辞。后来场面有些失控,甚至有醉酒的女同事坐上他大腿欲口对口喂食物,还是已经不再往来的公关经理Anna机灵,主动表示愿意替他喝酒受罚,四两拨千斤帮他挡开。
「看在这点恩情份上,至少给我一个临别拥抱吧?」事后Anna笑着说,双臂环绕同时,嘴唇也半强迫的贴了上来。
他没有推开。
虽然他从没要求,但总以聪敏豁达示人的Anna仍默默为他做了很多。他能给她的,也只有这样而已。
「你真的很像狗,连鼻子都这么灵。」叶筝收起思绪,没有多做解释,迳自走进客厅替自己倒了一杯水。
「你要说的就只有这样?」
伊离跟上来,不敢置信的瞪他。身体仿佛一寸寸浸入寒冬冰冷的湖水中,逐渐失去温度。
「为什么?你有我还不够吗?为什么还要去跟别人……?你明明答应过我的!就算你不相遵守,至少……至少也在我面前掩饰一下!」
泪水已经在眼眶里摇摇欲坠,他咬牙不让它们流下来,徒增悲惨。
都已经是别离前的最后一晚了……等叶筝飞去天高地远的美国,难道他还管得了他吗?
他也只不过要求最基本的忠诚罢了,在两人还能天天见面时……还是说,以他们之间根本不是伴侣也不是恋人的莫名关系,他连这种最基本的条件都要求不起?
「你说话啊!叶筝。」望着男人依旧无动于衷的侧脸,他哑声低道:「你……是不是以为不管你怎么做,我都不会受伤退缩……?」
叶筝没答腔。只放下空了的水杯,侧眸冷瞥苍白如纸的少年一眼,神情微显不耐。
「你没打算要做的话,那我就先走了。」
有一瞬间,伊离觉得眼前的世界全部翻黑。
直到周遭事物重新凝聚回形状,偌大客厅已经只剩下他一人。叶筝已经拿起外套头也不回离开客厅,步向玄关。
真的就这样走了……
大门「碰」一声合上时,伊离仍冀盼也许下一刻那门就会再次打开,也许那人就会去而复返……但几秒后,陷入恐慌的他立刻就放弃了这个妄想。
「叶筝!等一下!不要走……」
急急夺门奔出,在走廊末端电梯门合拢前,他强行闯了进去,搂住男人紧紧不放。扑抱的力道之大,让相连的两副男性身躯一起撞上墙壁,小小的铁盒空间摇晃了下。
「放开,这里有跟警卫室连线的监视录影器。」
叶筝蹙眉推开埋进衬衫的小脸,没兴趣将自身私事袒露在第三双眼睛下。这房子是他当初亲自替小鬼挑选的,对公寓设施的保全功能全都知之甚详。
就在这时,已经被设定降往一楼的电梯忽然连番传出怪异震动,随即嘎一声停住,不再动了。
连天花板的电灯都熄灭,狭小电梯间里登时伸手不见五指。
「……搞什么?」
叶筝按着毫无反应的按键,拍拍紧闭的金属门扉,眉心紧皱。虽然荒谬到让人难以相信,但他仍很快接受了眼前正困身故障电梯之中的事实。
伏在怀中的身躯依然动也不动,只是将他抱得更紧。
他轻抚了抚他背脊,梭巡周遭一圈后,按下墙边发着微弱红光的紧急通话钮,没多久警卫惊讶的声音便从另一端传来。
「电、电梯坏掉了吗!?你们有几个人在里面?」监视器也停摆,画面一片黑暗,警卫只能从通话中确认。
「两个。」叶筝答道:「电梯忽然停住不动,现在应该是卡在三楼,或二到三楼之间。」
「你们等一下,我马上去找人帮忙!先少安勿躁……」
「不用了,我觉得这样很好啊。」另一道声音忽然打断他。
「啊?」警卫愕然。
「最好就这样一直关着——」
「没事。」叶筝将那张擅自抬起多嘴的小脸压入胸膛里,道:「那就麻烦你们了。」
警卫离去后,他抓下紧环住自己微微颤抖着的手腕,不悦道:「明明就有幽闭恐惧症,嘴巴还在乱逞强胡说什么?」
「我……我才没有那么娇贵的病!」伊离抹了抹脸,吸口气咬牙反驳。「我说的都是实话!如果是跟你在一起,要把我永远关在这里……也无所谓!」
这样叶筝就会一直待在他身边,哪里都不会去,到死都不会分开。
就算这只是愚蠢不切实际的幻想,让他短暂的做个一夜美梦……也不行吗?
「……」
「叶筝……抱我。」
他放轻声音,朝沉默下来的男人喃喃说道。一手撩起上衣下摆堆在颈项,指头夹弄自己早巳挺立的乳尖,另一手拉下腰间松紧带,褪到了大腿处。
沐浴过的他仅穿着宽松T恤和短裤,里头毫无掩蔽。腿间的性征接触到微凉空气也不觉得冷,很快的抬起坚硬,火热抵住了男人腹部,高涨的欲念在黑暗中赤裸裸流动。
即使看不见对方,察觉自己不自觉摆出犹如情色杂志封面的姿态,仍让他忍不住悄悄赧红了脸。
幸好男人应该也看不见。
「快、快点抱我……啊!」
自行敞开的弱处被一下子牢牢掐住狠拧,似乎也没什么好埋怨的。
抽喊全被吞没阻断,他震颤着弓起身,紧抓住男人衬衫,任他抬起他一脚弯折压向墙面,遭扯下的短裤滑落在独撑地面的脚边孤零零躺着,耳边响起皮带环扣解开的金属声。
已经空耗了太多宝贵时间,现在他连一分一秒都不想再浪费。但有件事,他还是希望对方可以先做。
「叶筝……把衣服脱掉……」
在亲吻中勉强出声,伊离双手摸索着,将那整齐扣着的衬衫排扣解开。
「做什么?」叶筝按住胸前动作着的手背,皱眉问。
「味道……那味道好重,我不想闻到……」
当视觉丧失,嗅觉就更敏锐了。他一路忍耐到现在,却发现那股人工香味似乎不减反增,几乎濒临他的底限。
那感觉像是明明他在跟男人做爱,中间却夹了个陌生女人冷眼旁观,令他难以忍受,几欲发狂。
「拜托……」他放低姿态小声请求,害怕一个龃龉,男人又要不高兴,抛下他掉头离去。
叶筝不语,自行解开剩下的衣扣,褪去了衬衫。
伊离闭上眼,当赤裸的双臂连同胸膛环拥住他,下身同时被剧痛撕裂时,他只是颤抖着抬高腿,更用力的夹紧男人腰部,让他可以进到他体内更深更深的地方,尽情冲撞宣泄……
折腾了半天,警卫总算和几个前来帮忙的保全人员,使用铁撬等工具合力把金属门扳开。
从幽暗小室中走出来的是名颀长男子,手里还横抱个少年身材的人。少年头脸盖着外套看不见样貌,静伏在男子怀里动也不动。
警卫见状吓了跳,忙问:「他……他还好吗?」
「没事,只是累到睡着了。」
警卫松了口气,打量形貌出众的俊美男子几眼,道:「啊,我看过你几次,你是五楼李小弟的表哥对吧!那这位就是李小弟啰?」
叶筝不置可否的点点头,道了声谢便直接抱人走上楼梯。
虽说是表兄弟,但样貌和气质都完全不一样呢……年轻警卫好奇的又朝男子背影瞧去几眼,忍不住和其他同事闲扯几句:
「说也奇怪,这栋楼租金不便宜,那李小弟年纪轻轻一个人住那么大的房子,却又很少回来,几乎每次都是他表哥来,才会看到他回来住……」
叶筝置若罔闻的一路上楼,回到伊离房间,将仍昏睡不醒的怀中人放到床上,脱去弄脏的衣物、覆上棉被掖好,静静凝视一会,才起身进浴室冲澡。
衣柜里有几件他的衣裤,都是以前过夜时留下的。他裸身走到衣柜前,挑了一套正要穿上,就被人从背后搂住了。
他皱眉,小鬼的利齿甚至一口咬在了他背脊上。
「不准走,还有很多时间……」
「剩没多久了。」叶筝关上柜门,拉下紧缠腰间的手转身道。他还以为小鬼会就此昏睡到天亮。他应该已经很疲累了才对。
「九点的飞机,得提早一小时……」
「那就不要再浪费时间说话了!」伊离陡然无礼打断他,陷入男人臂里的十指泛成了死白。
「你不是说要让我没办法走路吗?那就快啊!用力干我啊!最好把我插到整个人废掉,把我搞死更好!不然我就死拖着你不让你去美国!」
「……不可理喻。」
叶筝沉下脸,已然放弃对小鬼的口无遮拦做无谓的斥责。正要用劲扳开他,伊离随即动作更快的挨上前,用力吻住那张美丽却象征寡情的薄唇,忿忿咬下。
撞得发疼的唇间,刺鼻血腥味扩散开来。这让几近失控的少年越发亢奋,也立刻切断了男人最后一丝耐性。
「呜……!」
头发被抓住狠狠往后扯,被迫离开对方嘴唇的伊离还来不及呼痛,已经被按住肩膀,强行压跪在地上。
「是你自找的,那就照你的意思。」
话落下一秒,粗长肉身猝然贯穿他口腔。不顾才没入一半长度就已抵到脆弱咽喉处,冷酷的来回冲撞。
「呜唔……嗯……咳、呜呃……」
伊离双颊撑大鼓胀,脑袋随那男物进出不停前后晃动,喉头被反复戳刺加上想咳却不能咳的难受,令他唾液眼泪都流了出来。
「男人在上他的嘴」。即使这么痛苦不适,他的下身还是只因这事实闪过脑际,就主动抬起硬挺了,顶端甚至无耻的渗出浆液。
他颤巍巍伸手握住,立刻难耐的疯狂搓动起来。
「嗯、嗯——」
几乎顷刻间便达到了高潮,哆嗦着喷洒在指间和小腹上。他闭着眼闷声喘息,竟没有勇气去看那淫靡不堪的场景。
……他承认,叶筝面前的李伊离,真的是下贱到完全无可救药。
直到两唇都被磨擦得又肿又痛,他终于感觉含着的男人茎干坚硬胀热起来,一举退出他的口里,蓄势待发。
他颓然跪坐,边呛咳边往后仰倒在地板上,泪眼模糊中朝居高临下的男人张开了双腿。
「等、等一下……啊——!」
才用沾了自身白液的指头塞入那处试图做些润滑,就被正面顶入了。
无视还有手指插着,巨刃持续往那紧窒的窄道里猛烈抽送撞击,毫不留情。
伊离痛极的抽喊,在他以为指头就要被绞断之际,叶筝终于停下动作,抓起他双腕举高过头钉在地板上,抬高他腰臀更深入的挺进他体内。
「啊、啊!叶筝、叶筝……啊啊……」
与男人间紧密毫无空隙的嵌合律动,让伊离身体又发烫了起来,狂乱呻吟,几乎射出。
他挣扎着摆脱手腕箝制,拉下在上方冲刺的男人意图索吻,那犹沾染着血的薄唇俯下来,却擦过他的嘴,落在他脖子上,报复似的重重吮咬。
他皱眉抽息,仍搂紧了男人颈项,仰头任由他咬烂他脖子每寸皮肤,许久之后才回到早已不胜负荷的红肿唇上,继续施虐折磨。
还不够……还不够。心头无法可解的痛苦,只好用肉体更巨大的疼痛来麻痹覆盖过去。可是这样……仍然还是不够啊!
不够、不够……根本不够……
「再用力一点……再深一点……不要停……」
伊离接近半昏迷的呓语,早已虚软无力的躯体任由剧烈摇晃,像暴风雨中飘摇的一叶无依扁舟。
从正面被穿刺了不知多久,他的欲望都已经迸射两次,弄得腰腹一塌糊涂,体内持续进出的男性却还没有解放的意思,仿佛在配合他的请愿。
他的眼皮逐渐合起,又猛然睁开,尽管周身每个细胞都在叫嚣着疲累,他仍勉力强撑着,绝不允许自己就这样沉入无边的黑暗。
这么宝贵的时刻,他舍不得睡着。
因为一旦醒来……一切就都会消失不见了。
「呜……!」
又是一轮几乎要捣坏他肠壁的撞击,伊离气若游丝的喑哑低喊,身体忽然腾空,被一把拽起来扔进柔软床里。
他茫然趴伏着,乍见窗外已微亮的天色,浑身一震,一股巨大恐慌霎时牢牢攫住了他。
「不、不要……」他立即用双手捂住脸,让黑暗重新降临眼前,仿佛这样做就可以让时间停止,让天永远不会亮。
即使男人立刻从他身后深深填满他,体内的黑洞依然从胸口处不断往外扩大,一无所有的寂寞、空虚、绝望……几乎将他整个人吞没,他剧烈发起抖来,从心口冷到了指尖。
「怎么了?」微温的吐息拂在耳后,带来的热度稍纵即逝。
他抿紧唇,摇了摇头不发一语。
半晌,当第三次高潮来临时,饱受摧残的甬道也终于注满滚烫的稠液。然后随着男人迅速退出,汩汩流了出来。
「叶筝……我……」
伊离将整张脸都埋入了被褥中,让厚重布料吸去他眼里的水,以及短短三字对男人的告白。
他没有老实对叶筝招认隔天仍有比赛,而且是决定最后出线人选的关键之战,输了就什么都没了。
「喂!你……你这是怎么回事?」
瞪着满不在乎在他面前更衣的家伙,辜靖傜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也不过一晚没见,这小子一身青紫的是干什么去了?干架也不会弄成这样!
「你确定你这样还能上场?根本连路都走不好!你……」
「我不会输的。」伊离冷冷打断他,声音破哑得像用粗砾刮过。
事实上不只声音和脚,他连脑袋都仿佛不是自己的了,一会儿空白成一片,一会儿又忽然塞满千百种混乱思绪在里头横冲直撞,疼痛欲裂,快爆炸了一样。
他告诉自己那没什么,忍一忍就过去了.
「双方上前!行礼!」
比赛即将开始,裁判居两位选手中间发号施令。见白方选手动也不动,他疑惑瞥去一眼,朝对方提高声音又喊了一次。
「……吵死了。」
「什么?」裁判愕住,怀疑自己幻听。
他当然认得白方的李伊离,一颗光芒初露潜力无穷的未来之星,只要拿下这次比赛,前景不可限量。但此刻他面色苍白,只有嘴唇异常红艳,整个人摇摇欲坠,怎么看都不对劲。
伊离紧闭唇,慢吞吞的朝对手弯下腰,忽然一个踉跄,在一片惊呼声中跪倒在地。
他随即站起,像没事一样示意傻眼的裁判尽快进行比赛。裁判连忙回神看眼手表,也不再拖延,挥手下令比赛开始。
比赛局势如赛前预料,几乎是一面倒,但倒的却不是大家预期的那一方。实力理应高出一截的李伊离状态明显不佳,一路挨打倒地又蹒跚爬起,甚至连吃两记上段踢直中脑门,才开赛没多久就已濒临败战边缘。
赛场鸦雀无声,众人都被这诡异之极的战局震慑。
对打的选手也大感意外,当然不肯放过这天上掉下来的绝好机会。
见李伊离摇摇晃晃又站起身来,他立刻觑准时机一拳挥了过去,本以为可以得手,没想到却意外被对方夹臂挡下,一把反握住。
「……你有种再打一次看看。」伊离沉着脸道,双眼已经发红。
眼前场景不断晃动扭曲,红雾中浮现的不再是明亮赛场,而是不见天日的阴暗角落。他蜷缩着,一阵拳打脚踢如雨点般落下,打得他奄奄一息。他好痛,哭着求救,却没有任何人来救他。
伊离,你要靠自己,要让自己变强壮。总有一天我们会分开……
男人冷淡如冰的声音钻进脑里,却丝毫降低不了那仿佛快焚烧起来的高温。
思考崩塌。理智断线。
「什、什么?」
对手被他的眼神吓到,直觉到一股凶恶危险,正想抽手后退,已经来不及了。
「你再打一次看看啊!」伊离一把抓住他肩膀,用毫无节制的力道将他手臂重重折往反方向,几乎只差一步就要扭断。
对手登时发出惨嚎,痛到眼泪都掉下来。
「好痛……放开我!犯规!裁判他犯规啊——」(注:空手道比赛明令规定不得使用关节技)
「喂!你做什么!?快放手!」裁判急忙出声制止。
「碰!」伊离充耳不闻,一脚踹向对手的背,令他像破布袋一样往前飞出摔跌于地,再也叫不出一个字来。随即又紧逼上前抓起对方头发,把那头颅当球一样往地板猛掼。
强烈的撞击声震动整个赛场。对手一开始还能微微挣扎,到后来已经完全静默不动,满脸都是鲜血。
「李伊离!住手!住手!」
裁判和其他工作人员全吓坏了,慢了半拍才冲向场上两人,强制将伊离从另一名选手身上拉开。
伊离根本不理会,被抓住双臂时仍用脚往对手脸上狠踹,直到四五个人合力将他压倒制伏,才终止遏止住那几乎置人于死的发狂攻击。
另一批人赶紧去检查倒地选手状况,都不敢相信这场比赛会演变成这样。
会馆立刻从一片死寂陷入空前骚动,议论批判声如潮水,由四面八方疯狂涌向赛场中央。
「李伊离,你完了!」
杂沓人声中,不知谁狠狠撂了一句,原本像落网野兽般暴动低狺的少年,忽然安静了下来。
力气一下子被抽干,取代而之的是侵袭全身的剧烈疼痛,强撑至此的意志力也仿佛沙堡遇水,哗啦啦整片散架倾圮。
他无法呼吸,动弹不得,连眼泪都流不出来。只能缓缓合上眼,让漫天黑暗吞没他,带他远离这个末日世界。
「啪!」
一个巴掌摔在他脸上。紧接着第二掌、第三掌……直到他受不住那逐渐加重的力道,被一掌打得整个人跌倒在地。
「站起来!」黄教练咆哮。
伊离一声不吭的又站起身,垂头任由暴打。顺从的模样非但不能让黄教练怒火稍降,反而更是气到全身发抖,脑血管几乎爆裂。
「你今天在打什么?好好的比赛你打得荒腔走板,最后跟发疯一样,连最基本的运动家精神都被你败坏光了!你要师父的脸往哪里摆?你要师父怎么去跟别人交代!?」
被伊离殴成重伤的选手目前还待在加护病房,尚未脱离险境。
「……对不起。」
「对不起?我要听的不是这个!」黄教练又提高声音,如雷的吼声震得在场每个人耳膜嗡嗡作响,都是不敢喘一口大气,遑论帮伊离求情。
「说!昨天比赛后你到底上哪里干什么去了?为什么昨天明明还好端端的,今天却出这种事!?」
见少年紧闭着唇不语,黄教练狠狠瞪视他,目光忽然被对方脖子上大片盘踞的怪异紫痕吸引。
他一凛,想起徒弟在比赛开始时萎靡虚软的模样,某种荒唐的想法忽然闪过脑际。
「你脖子上那是什么?」
他上前一步,紧盯着那团团斑块。不只脖子有,还延伸进衣领里,怎么看都不像蚊虫咬的,更不可能才一夜间就得上这种皮肤怪病。
「……」
「你哑巴吗?把道服拉开,我要亲自看个清楚!」
伊离震动了下,僵持半晌才抬起微颤的手,依言将道服拉到腰际,露出赤裸上身。
「你……」黄教练绕着爱徒走了一圈,脸色越发铁青难看,猛然挥手又是重重一记耳光,从齿缝里一字一顿迸出声音。「你老实说,你、昨、晚、到、底、做、了、什、么?」
跟男人做了一整晚的爱。
伊离抹去嘴角的血,慢慢转回脸,神思不属的想着。直到对上黄教练又惊又怒的眼神,才发现原来他已经把心里想的都说出口了。
奇怪的是,说出来后心情却反而平静了下来,一点也不觉得害怕。就像从飘浮不定的半空中踏回坚实的路面,就算前面是一条死路,他也不后悔。
他犯了大赛前纵欲的错。他喜欢男人。这些都是事实,他为什么要遮遮掩掩的粉饰?
「你……你跟男人……?」
黄教练思想传统保守,对同性恋之事别说接受,连想象都不能。在他观念中,同性恋等于人妖、娘娘腔、爱滋病等词的集合,恶心之极,这种道德沦丧的人学武只是侮辱了武道,怎么竟会发生在他门下最钟爱的弟子身上?
「对不起,师父,你打死我吧。」伊离垂下脸道。
「……不。」惊愕褪去,黄教练的眼神转为冰冷。「你也不用再叫我师父。就当我没收过你这个徒弟。」
伊离浑身一震,脑中千百种情绪转过,最后只剩下一片茫然空白。他看着地板,两行眼泪沿脸颊默默垂落,咬紧了唇不吭一声。
「你没别的话说?」
黄教练等了半天,哪怕只是一句简短的话也好,只要爱徒改口否认跟男人苟且之事、诚心认错道歉,也许他就会忍气放过了他,然后既往不咎。没想到伊离虽然泪流满面,却始终不发一语,黄教练眼冷心也冷,对这孩子实在失望至极。
「你以后不要再来道场。」他道,阴沉着脸甩门离去。师徒之间的关系从此一刀两断,裂痕再难弥补。
「只为了一个男人……值得吗?」
不知过了多久,沉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伊离慢慢转头看去,辜靖傜一双墨黑眼瞳正目不转瞬的盯着他。
「你付出的代价太大了。」
「『代价』……?我有这一切,本来就是那个人给的。」
伊离无力扯扯干涩的唇,褪下道服和黑带置于桌上,失神的看着。
「没有他,就没有现在的我。他要拿走我的命也无所谓……何况,根本不关他的事。」
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
他的人生,他的生命,那男人捡了回来,却不屑一顾,又怎么会来扰乱?都是他自己去招惹的。
他追着他,缠着他,紧紧附着他。直到男人终于将他甩开。
「『他』什么都不知道?」辜靖傜皱眉问。
「……他走了……」
「啊?」
「他走了……」伊离只是喃喃重复。
辜靖傜叹了口气,走过来用手背揩揩他的眼角。
伊离微微一惊,拾起了头模模糊糊的看他,臂膀动了动,仍是没有推开。
也许是那宽大的手温度太暖了,也许是此刻意志特别脆弱,他闭上眼,思绪飘远了,朦胧中仿佛是那人站在他跟前,不断耐心拭去他汩汩涌出的泪水。
「到我哥这边来吧,你还不是无路可走。」辜靖傜的声音遥遥传来:「忘掉一切,重新开始,让每个抛弃你的人都对你刮目相看……你好好考虑……」
Chapter 8
「小筝,圣诞节假期有要回台湾吗?」
叶筝关小萤幕视窗,回头看向一头银发笑容爽朗的中年男人,同时也是他的老板和大学恩师陆教授。
「没有。」他说。
「那圣诞夜你就到我家来一起过吧!有丰盛的火鸡大餐和顶级红酒喔。」陆教授笑道:「顺便介绍我家人给你认识,你还没看过他们吧?」
他嗯了声。从来美国后就一直忙碌,他还没有时间去拜访教授住在加州中部的家人。
陆教授年轻时离过一次婚,现在的妻子是在台湾任教时认识的,结婚后就随他迁居到美国。听说师母还带着一个和前夫生下的女儿,只有两个儿子的教授对她视如己出、十分疼爱。
「……对了,我应该没有为难到你吧?该不会你圣诞夜已经安排好要和女朋友一起过?」
叶筝静默了下,打量边轻咳边装作不经意提问的陆教授几眼。
显然这位在软体界呼风唤雨的男人,相当不擅长做旁敲侧击探问八卦的事。
他摇头,照实道:「我没有女朋友。」
「喔……是这样吗?我听其他人提过,本来还不太相信呢!」陆教授难掩喜色,呵呵笑着拍拍他的肩。「那就这样说定了。」
等教授走后,叶筝视线重回萤幕上,点开刚才浏览到一半的中文新闻视窗。
奥运资格赛严重失控犯规 空手道年轻新星遭逐出师门
新闻发稿的时间已经是两个月前。他这阵子忙完整顿新居、工作转移等事,无意间想起,才用关键字搜寻找到这则消息。
事件的主角每天都会用手机传越洋简讯给他,对这件事却只字未提。
叶筝面无表情扫过新闻照片里的少年,随即关掉视窗,继续投入工作之中。
圣诞节,他在台湾时从未特意重视过的节日,到了美国,却是当地人民一年一度的大事。
大街小巷皆散发着欢愉热闹的气氛,悠扬乐声无所不在,每个人都放下工作和最珍视的家人在一起,感觉就像华人过农历新年一样。
傍晚刚下完一场雪,叶筝穿过一地银白的庭院,看着玄关处装饰得华丽缤纷的圣诞树,想起很小的时候,家里没有逢节摆圣诞树的习惯,但父亲会在圣诞夜带一家人上餐厅吃饭,晚上在他床边悄悄摆上一只由母亲特地缝制的,塞着礼物的大袜子。
自从母亲和奶奶相继过世,家里多了个男人赖着不走后,这惯例也随着他婉拒父亲而中止了几年。
直到某一年的圣诞节,那只大袜子才又从尘封箱底被翻找出来,由他装了礼物进去,放到从学校学回「圣诞节」一词的小鬼床边……
「小筝!过来一下。」
教授的呼唤声打断叶筝的思绪。
他回头,举步走进客厅,竟看见方才才在脑海中闪过的人影,此刻就坐在教授身边微笑看他。
怎么可能?
不……不对。发型和身材打扮都完全不一样。眼前的人明明是二十来岁的清秀女孩,他怎么会看错?
「小筝,这是我女儿Grace,中文名字是伊卉。」陆教授忙招呼他坐下,边殷勤介绍边用笔在纸上写下那两字。「你就叫她伊卉好了,不用见外。」
叶筝一言不发看着那工整两字,久久才移开视线,朝女孩点头致意。
「你好。我常听爸爸提起你。」女孩轻声道,显然知道父亲在打什么算盘,垂眸一笑,扶着拐杖站起身来。
「我去厨房帮忙,你们先聊。」她说,一拐一拐的走了开去。
见身旁青年的目光一直停驻在女儿背影上,陆教授轻咳一声,压低了声音。
「别看她这样,伊卉十四岁才跟她妈妈来美国,身体一直不好,又行动不便,几年前还生场大病,把儿时的记忆都忘了,只记得来美国之后的事。
「幸好她也很坚强,本来都是靠轮椅代步,经过几年复健后,现在已经可以自己支拐杖走路了,明年还要开个人画展呢!本来只是在医院画着打发时间,想不到也让她画出一番天地来……」
「伊卉的旧姓,是不是姓李?」叶筝忽问。
陆教授闻言一愕。
「你怎么知道?」这么多年前的事,若不是听对方提才想起,连他自己都快忘了。
「没什么,随便猜的。觉得她有点眼熟,可能以前在台湾见过。」叶筝几句带过,确定答案后便不想再多着墨。
「也对,你们同年纪嘛!小时候又都在台北,说不定真有过几面之缘。可惜伊卉一定都不记得了。」陆教授说着摇头慨叹。「真巧,真巧……你不觉得这是上天的巧妙安排吗?呵呵……」
的确很巧……叶筝垂眼啜口茶水,避去教授的眨眼暗示。他几乎要以为这是上天同他开的一个大玩笑。
宾客陆续抵达,火鸡、美酒也端上了布置好的餐桌。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的安排,叶筝与伊卉坐在一块,另一边坐着不停扮演红老的陆教授。
「咦?近看才注意到,你嘴唇有道很明显的疤耶。怎么来的?看起来就很痛。」伊卉好奇道。
你弟弟咬的。叶筝心想,道:「被狗抓的。」
「狗?」伊卉一怔,笑了起来,怎么也想象不出那场景。这么漂亮宛如艺术品的脸,换做她可是连摸一下都舍不得。
「这么有勇气的狗,我真想看看。」她说着,指指屋角慵懒趴着的一只英国古代牧羊犬。「我们家的狗,叫哈利。长得这么大一只,胆子却很小。」
「女儿,雪停一阵子了,待会儿你会带哈利去散步吗?」陆教授端着酒杯插嘴,见她点头,又忙眨眼转向得意门生。「小筝,你也陪她一起去走走吧,嗯?对了,干脆这整个圣诞假期都住下来吧?」
「爸,专心吃您的饭,火鸡肉都要凉了。」伊卉叹气,剥了两只刚烤好的明虾,一只给父亲,一只放到叶筝盘里。
见叶筝明显一怔,若有所思的朝她望来,她不解道:「怎么了?你不吃虾子吗?」
「不是……只是有点不太习惯。」
「没关系,你以后慢慢就会习惯了。」陆教授再次乱入。
「爸……」
叶筝默然看着面前一片融洽的父女。虽然没有血缘关系,感情却比亲生父女还要更好。
离开台湾千里之外,当年照片里的轮椅少女,显然已经在异国找到她另一个家,可以在重要节日一起共度的家人。
但照片外被遗留下的那个人呢?
「……抱歉,我打个电话。」叶筝忽道,起身离席,从外套中掏出手机。
从到美国后,每天固定都会收到的简讯已经中断了一天多,这是几个月来的头一遭。
多半都是提些生活琐事、问些老问题的简讯内容,其实没什么重要性可言,他从未回复,只是习惯性的,每天打开来看看。
拨了通打往对方公寓的国际电话回去,不意外响了许久都没人接。再拨了手机号码,则是关机状态。
忽然忆起台湾那边现在是凌晨时分,叶筝对自己皱眉,正要将手机收起,铃声便响了。
来源不明的来电……他本想直接关掉手机,念头一转,还是按下了通话键。
「喂……叶筝?是……是我……」
光听到「喂」那声,他便立刻知道对方是谁。
叶筝静了片刻,脑里思绪迅速翻转,同时注意到电话彼端有类似广播器说话声的嘈杂背景音。
「你在哪里?为什么不用手机打?」
「我在机场……用公共电话打的。」
机场?
「叶筝,你在家吗?可以来接我吗?那个……我不会讲英文,钱包也不小心弄丢了……」少年发颤的声音越来越小,惴惴不安的顿住,静等男人反应。
叶筝立刻了悟,闭了闭眼,一时间竟无话可说。过了许久才沉声道:「你现在在旧金山机场?」
在这种零下负十五度的鬼天气?
「嗯……我,我只是想来看看你……我记得你说过工作地点在旧金山硅谷——」
「没错。」他冷冷打断他。「不过我现在人不在那边。我在老板家里,这里离旧金山机场开车要四个小时。」还是在路况好的情况下。
「咦?」
「而且我今晚会住老板家,不回硅谷。」
「欸……?」那端的少年显然吓了跳,不知所措的嗫嚅着。「可……可是……」
「你要来美国,为什么不先跟我说?」
「我……怕你不答应……」
「所以先斩后奏?」叶筝声调没有起伏的道:「既然你那么行,都可以自己一个人跑来美国了,接下来就自己看着办。」
语毕他直接挂了电话,重回餐桌座位。
隔壁的伊卉敏锐看出他脸色不太好看,轻声问「怎么了」,叶筝摇头不答。
实在被小鬼的任性妄为气得不轻,他对着满桌食物,却再也提不起食欲,只吃了几口便放下碗筷。
他并没有把手机关机。而来电铃声也不曾再响起过。
饭后,在陆教授关爱的眼神下,叶筝陪同伊卉带哈利出门走走。
到屋外才发现天空又飘起细小的雪花,一瓣瓣纷飞坠落,看起来极美,沾到皮肤上却冰寒刺骨。他们又退回屋檐下,看着哈利慢吞吞在庭院中走动。
不一会儿哈利就粘来两人脚边磨蹭。叶筝弯下腰,轻抚它靠过来撒娇的长毛大头。
「真意外,哈利平常不亲近陌生男人的,没想到它好像挺喜欢你。」伊卉惊讶道。瞧它依偎着男人大掌乖顺的模样,简直把对方当主人了。
「教授如果在屋里看到这幕,想必又要自个儿乐上半天。」叶筝淡道。
伊卉被他的话逗得笑了起来。
「抱歉,你这顿饭一定吃得很痛苦吧?我爸也真是的,活像他女儿是嫁不出去的拖油瓶一样。」
「别这么说。」叶筝长指耙梳着哈利几乎盖着双眼的白毛。「你爸爸根本是心口不一。他才舍不得你嫁出去。」
「……」
伊卉微笑不语,凝视着男人没什么表情,显然还有些心不在焉的美丽侧脸,忽然叹了口气。
「今天看到你,就明白为什么我爸那么挑剔,把我身边的年轻男生都嫌弃到不行,却唯独对你赞不绝口。你看起来太完美了,有点不太像真人。」
连打算不婚的她,都忍不住动摇。虽然也只是动摇了一下……
「这算赞美吗?」
「算吧。」伊卉低笑,用拐杖在雪地上画了一个圆。
「不过……怎么说呢……虽然看起来好像是这样,总觉得似乎又缺少了什么东西。」她思付着道,在圆圈里加条线,满月变成了缺月。
「嗯……这才是你真正给我的感觉。」
而且直觉告诉她,能填满那个缺角的人,不是她。
叶筝沉默看了那图一眼,不予置评。只拍拍大狗的背,直起身来注视身旁的女孩。
「抱歉,今晚我可能不住下来了。」他说。
伊卉一怔,点点头,露出理解的温柔眼神。
「Merry Christmas,叶筝。圣诞节……要和重要的人一起过喔。」
虽然开着空调,深冬入了夜后的旧金山机场还是冷,那股寒意可以穿透层层屏蔽直达骨里。
三三两两的旅客裹着厚重冬衣在椅上打盹,凌晨时分的机场不复白天热闹,尤其在人们皆返乡过节的此刻,更显空旷冷清。
尽管如此,要在占地广大的机场寻人,仍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除了英文,广播器也传出中文的讯息。等了片刻没有进一步动静,叶筝在服务台留下联络方式,便提着简便行李朝航厦的更里头走去。
推敲着对方出海关后的行进路径,将周遭的公用电话都巡过一回,没有结果。
时间一分一秒悄然流过,他沉着脸,拿出手机看了眼仍没有来电显示的萤幕,心想就算要把人吊起来打一顿,也得先找到人才行。
沿着航厦外围走到尾端,冷风从玻璃门外灌进来,被拂过的肌肤像结冰了。
叶筝停步,皱紧眉心望望似乎又要转坏的天候,转身正要行往另一侧,蓦然回头,便看见了垂脸抱膝坐在墙角的少年。
「……」
近在咫尺的距离,应该一眼就可以瞧见,他不明白方才走过来时怎么会没梭巡到。
顿了片刻,他无声走过去,在少年面前蹲了下来。
也许是听到了叹息声,动也不动蜷曲着的身躯忽然一震,迅速抬起头,红肿不堪的眼睁大了愣愣看他,没有颜色的嘴唇微微掀翕。
「叶……」
他伸出手,掌心贴上那冰块一样的脸颊。少年烫着似的惊跳一下,全身颤抖着,半晌才迟疑的偎了过来。
不是做梦……
「对不起……」他小声道,脑袋空转了半天,还是只能挤出这句。
叶筝没应声,从行李袋中拿出原本过夜用的毛衣递给他。
伊离见他神色明显不佳,不敢再开口,僵冻的手指笨拙接过衣服,直接往仅着单薄夹克的身上套。眼睛始终眨也不眨的看着面前男人,连衣服穿反都没发觉。
头发长长了……在台湾时从未见男人留过的长度。有点奇异的陌生,不过真的好漂亮……
叶筝摇头,将缠成一团的毛衣一把抽回,示意他伸出双手,从两只袖子穿起,很快帮他拉下理好,再脱下自己的大衣外套一并替他披上,扣好每只衣扣。
「叶筝,不用了……」伊离有些无措的挣扎起来。
「手伸进去口袋。」叶筝不理他,将连衣帽拉起来戴正,围巾密密围好,让男孩全身上下只剩眼鼻还露在外头。
「站得起来吗?」
伊离连忙点头,握住朝他伸来的手站起。
「护照和证件还在?」
「护、护照我有另外放……可是证件跟钱包都一起……呃……」他支吾着,缩了下头等着挨骂。
「走吧。」
叶筝抽回手,提起两人东西转身朝外头走去。伊离呆望着男人背影,直到叶筝停步回过头瞪他,才如梦初醒的跟了上去。
没有了建筑物的遮蔽,外头气温低到令人难以想象的程度。来美国前连雪都没看过的伊离,冻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他凭着一股冲动就来了,根本什么都没想,也不知道这里的冬天远比台湾要冷得多。
严寒让思考迟钝,呼出的白气让眼前的一切都不真实起来。
叶筝在一家速食店买了食物和热可可,让伊离在开着暖气的车上吃。车子很快穿越旧金山市区,进入硅谷,停在一座有着庭院的房子前。
才踏进屋里,就被赶去浴室洗澡。伊离呆站在一旁,看着热水逐渐蓄满浴池,白雾蒸腾弥漫。
「脱掉衣服,先淋浴。沐浴精在架子上。」见他动也不动,叶筝皱眉道:「忘了怎么洗澡?」
「喔……」他回神,连忙照做。室内开着暖气,即使脱去衣衫也不觉得冷。
「还要再吃点东西吗?」探手试完浴池水温,叶筝起身又道。瞥了那明显消瘦一圈的光裸躯体一眼,随即移开目光。
伊离摇摇头,犹疑着想叫开了一夜车的男人也一起洗,他已经走了出去。
他冲掉身上泡沫,慢慢跨进浴池里。非常舒适的温度。
才想着泡一下子就好,浸入热水后却再也起不来了,神智也逐渐游离昏沉。
因为晕机和严重的耳鸣,长途飞行中他根本睡不着觉,加上出发前几天始终无法入眠,他已经记不得自己有多少个小时没有合眼。
昏昏醒醒,好像做了个梦,醒来发现自己仍一个人待在台湾。他赶紧闭上眼,宁愿重新沉入虚幻梦中,也不要清醒面对真实。
「你还要泡多久?水都冷了。」
叶筝处理完几件工作,整理了一下屋里,回来见他居然还待在浴池里,整个人还快沉进水面下去,皱眉上前将他拉起。
「叶筝,你……你打我一拳吧。」伊离忽然低声道。
「要打我在机场就打了,不用等到现在。」
叶筝取来毛巾,像多年前那样擦拭着他的头发。小鬼上国中后,两人间就不曾再有过的举动。
「不是那个意思……」
伊离在过于舒服的手劲下缓缓合上眼,又霍地睁开,抬手用力捏了捏自己的脸颊。却因为意识迷糊,五指酸软无力,根本不觉得疼痛。
「怎……怎么不会痛……我是不是还在做梦?你真的是叶筝?真的来找我了?」他说着身体忽然一颤,别开头抱住脸又缩回了水里。「不,不要告诉我……我不想知道……」
「笨蛋。」
叶筝叹息,握住少年微微挣扎的手腕,另一手扳起那闪躲慌乱的脸,注视了一会儿,慢慢俯近,封住了他的唇。
四瓣衔合,一下一下的亲吻很快加深绵密,探进毫无防备张开的嘴里,熟稔的含碾。力道柔和轻煦,只是有逐渐加重的态势,长驱直入的舌将腔室里每一吋幽微处都亲密无比的舔舐过,再卷住对方的,慢慢吸吮至根部。
「呜……」伊离全身都颤抖起来,只能出自本能反应的茫然回吻,双颊忽红忽白,胸膛剧烈起伏。
这……这是?
熟悉的男人气息充斥鼻间,感觉是如此真实,又微带陌生,极力思索的脑袋却越想越茫,一片紊乱混沌,分不清究竟是梦非梦。
才昏沉想着这应该是梦,怎么可能是真的,喉结被轻咬住的微痛立即让他稍稍清醒,下一刻又坠落了下去。
「……」
许久之后,叶筝将唇从伊离耳后敏感处移开,一路往下,含住其中一只乳首,舌尖逗弄那圆球顶端。吮肿了再换另一只。
温度攀高的手指正要伸往对方腰际,不意先接触到已冷的水温。他顿下动作,随即环抱起瘫软的少年,带他离开水面。
忽然「咚」一声,耳畔的额头垂落在他肩膀上,双眼紧闭,呼吸声微响,原来已经累极睡去。
叶筝看着那有着明显阴影的下眼睑,摇摇头,拿毛巾包裹住男孩身躯拭干水珠,将他抱出浴室安置于床上。
无意间大腿顶到一样物事,他垂眼看去,见男孩下身性征在他撩拨下,不知何时已经悄悄抬起,正不安的微搐震颤。
欲望的主人仍闭眼昏睡着,只是嘴巴模糊呢喃,呼吸急促,似乎也睡不太平稳。
叶筝静看片刻,伸指握住那勃起,慢慢摩擦起来。
「嗯……唔……」
伊离仰头张嘴低喘呻吟,眉间紧蹙冒汗,眼睛始终没张开过,像是还沉陷在梦境中无法醒来。
「叶……」
伴随一声哑唤,他颤抖着释放在男人掌心,紧绷的身子放松,鼻息也逐渐平缓规律,脸庞染上一层红润。
叶筝拉好棉被,抚摸他清瘦微陷的脸颊,目不转瞬的看着。
不知看了多久,直到远方教堂钟声传来,拉回他的心绪。
他覆下长睫,沉沉叹了口气。
飞到遥远异国,离隔万里之外……才第一次学会了想念。
Chapter 9
伊离是被一阵模糊说话声弄醒的。
他吃力坐起身,只觉得头好重,四肢僵硬得跟石头一样,差点头下脚上摔落床铺。
神智逐渐回笼,他坐在床上愣愣环视周遭,想起这是叶筝在美国的房子,他睡的应该就是叶筝的床了。四周家具摆设看起来都很陌生,却又处处透着他熟悉的简洁风格。
他一定睡了很久很久吧。伊离呆望一旁透进夕阳余晖的窗棂,分辨不出这是他抵达美国后的第几个傍晚。
等手脚力气慢慢回复,他下了床,穿上搁在床头、应该是叶筝帮他备好的衣裤。
正要走出房外,他忽然一顿,又转回来,直接就地板快速做了一百下伏地挺身。接着先用左手单独撑地做了五十下,再用右手,但还没做完就已经头昏眼花,支撑不住瘫倒在地。
大概是血糖不足的关系……伊离恨恨捶了地板几拳,绝不承认这是因为自己体能衰退,力不从心。
仍咬牙将每天起床后例行的自主锻练做完,包括单手倒立挺身,他才勉力站起来,忍住干呕感摇摇晃晃走出房间。
远远见客厅里坐了几个人,他一眼就认出叶筝身影,正想出声,又闭嘴咽了回去。
访客是两男一女,都穿着笔挺西服套装,除了一位面容精悍的金发青年,其他两人皆是东方脸孔。温文和蔼的银发中年绅士坐在中间,另一位气质干练冷傲的美丽短发女子端坐他身旁,若不是上司下属的关系,看起来就像一对上流社会的名门父女。
「小筝,你什么都还没跟『他』说?」
「没有。」叶筝摇头。「以伊卉现在的情况,我想先征询过教授一家人的意见,会比较恰当。」
陆教授微皱眉心,咳了声道:「那……那孩子来美国是因为?」
「他来找我。」叶筝简短解释:「伊离个性和伊卉不一样,脾气比较……烈,我不会轻易跟他说这件事。」
「是吗……」听他这么说,陆教授终于放下心来,笑容重回脸上。「总之先别急着讲,等想好最周全的办法,我再跟伊卉她们母女俩提。」
叶筝看在眼里,淡淡嗯了声,心里已经明白教授心思。
教授不想让伊卉和伊离见面相认。
他打电话给回到旧金山的教授,稍稍提及伊离的事,没想到教授惊愕之下不停追问,甚至一结束当天会议行程,就带着两名下属驾车直接过来,只为赶紧商讨这事,爱女之切,展露无遗。
而全天下的父母,都是自私的。
害伊卉行动不便的,不是别人,正是她亲生父亲。她已经忘掉在台湾时那些受苦的不好回忆,有了新的人生,又何必冒险让她再想起来?
伊卉母亲也有精神衰弱的毛病,是因为在美国的生活平安和乐,才稳定下来,陆家从不提到李家人的事,就是怕她触动往事,烦心伤身。
再说经过这么多年,伊离对亲姊姊的印象想必也已经淡去。若让他知道姊姊将关于他的记忆都遗忘了,另有新家庭,也只是徒增伤心而已,不如什么都不要知道的好。
陆教授理直气壮,叶筝可以了解。他只是外人,这些事本来就没有他置喙的余地。
「小筝,你觉得呢?有没有更好的想法?」陆教授想想又有些不安,忍不住叹着气低声问:「那孩子……伊离这些年过得还好吗?」
「我没有意见,都照教授意思。」叶筝摇头,不打算回答后面那个问题。
「老板,该走了。」金发青年看看手表,出声提醒。
一行人正要起身,陆教授眼角忽然瞄到站在走廊边侧的少年,吃了一惊,脱口而出:「咦……就是他吗?」
客厅几人立刻都转头看去。陆教授话才出口,就明白根本不用多问,那和妻女相似的五官已经说明一切。
叶筝皱眉用中文道:「伊离,进去!」
「没关系!让我……让我看看他。他听不懂英文?」陆教授连忙道,见叶筝点头,也改口用中文朝少年招手。「孩子,你也过来一起聊聊。我是你小筝哥哥的老师,听他好几次提过你呢!」
伊离迟疑了下,见叶筝没再说话,慢慢走过来坐在他身旁。心里微觉甜意,因为中年男子最后说的那句话。
「跟Grace好像。」短发女子忽道,一旁金发青年跟着嗯了声。
「Ethan在台湾时照顾过他,你们说巧不巧?」陆教授道。Ethan是叶筝的英文名字,因为金发青年不谙中文,他们言谈都用英语,正好有些话也可以不让伊离听到。
「说不定Ethan照顾到的就是自己未来的妻舅。」金发青年笑道,陆教授听了跟着呵呵大笑,叶筝不置一词,女子则轻轻哼了一声。
伊离默默听他们谈话。
大概是语言隔阂的关系,以及其他太多方面,包括衣着、年纪、职业、外在气质等等的落差,明明叶筝和访客们就坐在他身边,感觉却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人一样,中间隔着一道无形厚墙。
那个世界叫做「优秀精英」,他当然被远远排除在这几人之外。
奇怪的是,虽然听不懂说话内容,有些事情反而看得更清楚。
例如那外国青年喜欢同行的女人,那女人喜欢叶筝。
「伊离高三了?以后大学想念什么?」陆教授忽然转过头来,兴致勃勃用中文问道。就算不打算让男孩跟女儿相认,他对伊离仍有着爱屋及乌的好感。
伊离一怔,低声道:「还没决定。」
本来只要当上奥运国手,不管哪间大学的体育系都会免试让他入学,但现在……大概要看哪间学校肯只看术科成绩录取他了吧。他知道自己程度,考笔试的话,大概连小学生都比他强。
其实他根本不想念大学。可是……
「底迪,跟你大哥哥一样念Computer Science啊。」女子说着微笑睨了眼叶筝,秋波无限,登时柔化了原本冷傲的线条。「有他指点,还怕什么考试考不过?」
「啊?」
伊离一时茫然不懂,叶筝替他答道:「他对电脑没兴趣。他不爱念书,比较擅长体育。」
「什么,伊离是运动健将吗?看不太出来啊!」陆教授笑道,打量眼前少年瘦削见骨的身材,一脸不信。
这时金发青年插口询问他们聊什么,女子跟他说了,他听了更好奇,问叶筝伊离是擅长什么运动。叶筝回答「Karate(空手道)」。
「Kung fu(功夫)?」金发青年瞪大眼,非常惊讶,大力比着手势道:「可以一掌劈碎几十块木板、跟公牛搏斗那个吗?这个小男孩?」
美国人说话声调和表情通常比较夸张,其他两人闻言都笑了起来。叶筝摇头没有多解释,拍拍身旁睡了几天都没进食的少年,低声要他先去饭厅,把桌上已经备好的餐点吃完。
伊离紧抿唇,看着眼前兀自谈笑的人们,眼中闪过一丝又愠怒又黯然的神色,别开脸起身离座。
伊离离开后,陆教授一行人继续闲聊几句,因为另有要事,不久也跟着起身道别。
叶筝走进饭厅,却看见一桌食物仍动也未动,皱眉道:「你怎么不吃?」
「我吃不下。」伊离将下巴抵在桌上,一张清秀小脸明显愀然不乐,闷闷的道。
「吃不下?你知道你睡了多久没吃东西吗?」
叶筝瞪他一眼,看着餐桌上那些色拉、三明治、柳橙汁等,因为不确定伊离什么时候醒,他准备的都是美式冷食。
「还是你吃不惯美国食物?任性的小鬼。」说着转身走进厨房,起锅做菜。
几分钟后,伊离跟着进来厨房,低声道:「叶筝,你不用再做了,我会把桌上的东西吃完。」
「你肚子饿了就先吃一些。」叶筝没有抬眼,继续下厨炒了几样菜,蒸了白饭和鱼,连同一锅汤一起端上桌来。接着在伊离身旁坐下,盛了一碗饭递给他,取过他咬了一半的三明治自行吃掉。
伊离从小到大,身边认识的人除了叶筝,就属道场的师母最会下厨。但师母也绝没办法像叶筝那样动作极有效率,看起来不疾不徐,但总是很快就能弄好一桌丰盛的菜。
他看着那些热腾腾菜肴,都是他向来爱吃,但叶筝自己却不见得多喜欢的,显然是他来美国后,他才去超市添买的食材。
他小口小口缓慢吃着,眼眶忽然一阵热,必须暗暗咬牙才能忍住。
这样就够了。
他没有什么好不满足的了……
「你学校那边有请假吗?」叶筝忽问。台湾可没有圣诞长假这种东西。
伊离模糊嗯了声,把碗里最后一口饭扒完。
「叶筝……在美国有没有其他人吃过你做的菜?特别是女人。」
「不要转移话题。」
叶筝蹙眉,见男孩吃完饭就放下碗筷托腮不动,叹口气,帮他盛了碗汤,忍不住不悦道:「你以为在台湾也有人这样帮你做饭盛菜吗?」
本来想再说一句「你在那边到底有没有好好吃饭」,但这种显而易见的问题不问也罢。
「……你回来台湾,每天煮给我吃啊。」伊离定定注视他,轻声说道。
叶筝沉默下来,餐桌上短暂陷入静寂。然后他目光落到男孩搁在桌沿的手腕,伸指执起来,握在掌中掂了掂。
「你瘦成这样,怎么跟别人对打?你很久没进道场练武了,对不对?」
「你……才是不要转移话题!」
伊离一颤,用力甩开他的手,掉头离开饭厅冲回房间,将整张脸都埋进了棉被里,呜咽出声。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低沉的大提琴声隐隐透门飘入。
隆起的棉被一动,随即掀开露出了竖起耳朵的头颅。但琴音只拉了两曲,就停了下来。
等了许久,都没再听见半点声响。伊离焦躁的在床上不停翻来覆去,霍然坐起。
「叶筝,你再拉,多拉一些……拜托啦。」在书房找到已投入工作的男人,他拉下脸呐呐请求。
一年半了,从分开居住后就不曾再听到,小时候却常常伴他入眠的琴声……那琴弓好像是抵在他心脏上拉,每一声都震动他心弦。
这时才知道,原来想念得如此厉害……
「你想听什么?」
叶筝出乎意料的干脆答应,将电脑暂时待机,走回大提琴后坐下。伊离愣愣的看他,道:「都……都可以。」
一如往日共居的那几年,他趴伏在男人身旁静静聆听他拉琴。他听得格外专注,像是要把每个琴音都牢牢刻印在脑里,好在以后每个寂寞的夜里,可以反复追忆回味。
「叶筝,你可以帮我订飞机票吗?我……明天就立刻回台湾,不会再打扰你。」
琴音下的空档,他忽然冲口而出,又垂下目光嗫嚅。「可、可是我想每年过来看你两三次……可以吗?」
「……」叶筝睇他一眼,神情不变的放下琴弓。半晌问道:「之后有什么打算?」
「啊?」
「你被教练赶出师门了吧。确定回不去了?」
「你……你知道?」伊离一愕。
「我为什么不知道?」叶筝反问,定定注视男孩措手不及略显苍白的脸色。「那时为什么不老实说你隔天有比赛?又不是永远不会再见面,哪一边比较重要,你搞不清楚?」
「我……我……反正这不关你的事!我犯的错,我自己承担。」伊离一咬牙,冷道:
「师父不要我,还有别人需要我。没有奥运资格又怎样?那种绑手绑脚的比赛,比它更好更刺激的多的是!那些人尽管看衰我好了,尽管瞧不起我好了,总有一天……总有一天……」
他眼里泛红,模糊的视线望出去,仿佛看见了无数张面露讪笑或鄙视的脸。那外国青年的、那短发女子的、师父的、对手的、甚至幼时同学们的……
尽管笑吧。
总有一天,他会重新站起来,然后站到比他们都更高的地方。
「……所以,你在台湾找到新师父了?」叶筝又问。
「没有。」伊离迟疑了下。「不过……有个愿意培养我的男人,他说可以请日本一位大师亲自指导我。」
就等他下定决心点头答应。
当时他从辜先生口中听到那位大师名字,也吃了一惊,因为那是修为极高、在日本备受尊崇的正宗空手道名家,连他都久闻他大名,也听说对方脾气古怪顽固,从不收外国人为徒。这次是看在辜先生面子上,才勉强破例。
当然,不是那师父过来台湾,而是他飞去日本拜师,寄居对方门下。辜先生说,等时机成熟,就在日本的K-1大赛出道。K-1起源于日本,在当地相当盛行,有极多强手参与,也拥有广大支持观众,环境不是台湾能够相比。
他当时说,要再考虑看看。辜先生很意外,说这么难能可贵的机会,有什么好考虑的,应该赶紧把握才对。然后还笑笑的问了句:
「伊离,你在台湾是不是有放不下的人?」
他怔了怔,缓缓摇头否认。
是啊……既然都是独自一个人,在台湾或日本,有差别吗?
叶筝默然看着男孩愣愣出神,眼神由犹疑转为坚定,知道他心里大概已经做了决定。
「那很好。你就去吧。」他淡淡的道,垂眼举弓,又拉起了琴曲。
伊离神色复杂的看着他,嘴巴动了动想说什么,还是收回去肚里藏着,闭起眼安静听琴。
这回琴声似乎持续得特别的久。
他心中抑郁,数不清的思绪在胸口翻来搅去,纠结难解,大脑逐渐沉重,不知不觉的就睡着了。
再醒来时,已经躺在叶筝的床上,身上覆着厚被。
床是双人尺寸,男人就睡在身边,室里寂然,只点着一盏小灯,墙上的钟指着午夜时分。
伊离呆了半晌,支起身,就着微弱灯光凝视男人美丽的面容。
如果这样的时刻可以永远持续下去……
就算明知是痴心妄想,就让他幻想个一时半刻,自欺一下也好。
逐渐的,微颤的唇缓缓靠近另两片。感觉到拂在脸上的淡温气息,他心上一麻,也许是太久没亲热了,竟有些莫名的胆怯,又怕扰醒对方,只轻吻了一下就匆匆抬脸别开,喘息难抑。
一股热流猝然直冲下腹,来得又凶又急。除非得到纾解,否则是不可能自己平复的了。
总是这样,他的欲望总是只因一个人而起,总是强烈几近异常,简直像中了这人的蛊。
伊离咬唇忍住呻吟,不敢再看向身旁,僵着四肢背向对方躺下,手伸入裤里,摸索圈住套弄起来。反正想着男人自慰这种事,这半年来早已不知道做了多少次……
回想过去无数次做爱的记忆,正摩擦到情动处,一股力道忽然将自己扳回。伊离猛吃一惊,愕然望进一双漂亮的眼瞳里。
「……」
无言相视片刻,那深沉视线慢慢往下移,落在他堕落的证据上,目不转瞬看着。
不是没在男人面前自慰过(还很多次),只是似乎是第一次被这样赤裸裸的看。伊离一下子涨红了脸,又觉得自己根本没错、没碍着谁,硬是挺直身子毫不遮掩,湿润着双眼哑声道:
「看……看什么?」
叶筝没答腔,忽然抓住他手腕拉开,自行箝住了那勃起一半的东西。
「啊……!」伊离瞪大眼傻住,随即被陡然侵袭下身的刺激弄得惊叫出声,脑袋一片空白。
那是完全不同于自己抚慰的强度。
若是自己摩擦到敏感处,难免会忍不住手软稍歇,男人套弄的手却没有半点仁慈,毫不留情持续强悍施予折磨,不顾他剧烈颤栗、哀叫哆嗦,越动越快,又在他按捺不住即将迸发之际,用力扼住。
「你……!你干嘛……」
被硬生生阻断的情欲反弹冲回大脑,令伊离差点晕厥,像被放到滚水里的虾子弹跳蜷曲起来,又无力瘫软回床上,簌簌发抖。
叶筝仍不说话,在少年带泪的震惊注视中,俯下身将指间胀成深红色的肉身含入口中。
「……啊……」
伊离完全懵了,双眼直愣愣的,看着男人秀致的唇舌不过轻轻吸住一舔,他的东西就全射了出来,被同一张嘴涓滴不剩的吮了干净。
这一定是梦……绝对是梦吧。
可是下体被长指插入的疼痛是如此鲜明,乳首被指腹压捺拧揉的快感是如此强烈,被吸吮咬啮的舌尖绽放的血腥味又是如此真实。
他成了彻头彻尾的傻子、任人摆布的娃娃,在完全强势主动的男人面前,除了微弱发出「呜、啊」的破碎呻吟,什么回应都做不出来。
「腿再打开一点。抱住我肩膀。」叶筝面无表情的道。
伊离呆呆照做。在那美丽的脸庞再次俯近自己时,主动开启了双唇。
「嗯……唔!」
两指,三指,四指……体内的手指数目急遽增加,他跟不上那速度,被戳刺得不停在男人唇间惊喘,每个敏感点都被熟知的对方反复撩拨狎弄。
在他快崩溃之际,手指抽出去了。在他略微松下四肢的瞬间,更巨大的物体顶了进来。刹那间更是兵败如山倒。
久未经性事的身体,竟软弱得如此不堪一击。
男人将他一腿举高过肩,在被迫开敞到极限的密处猛烈冲撞,久久未歇。然后就同样姿势将瘫软如泥的他抱坐起来,由下往上重重挺刺,另一手握住他半苏醒的分身搓弄,有时掐紧有时加速,直到他抽搐尖叫着喷溅出来。
迷迷糊糊中身体被翻转向下,还是不断的被摇晃,性器在对方掌握下被仿佛永无止境的折磨。
不行了。
他听见自己的哭音哀哀求饶,像自言自语一样,得不到任何回应和赦免。过于无理的热切索求,几乎让他有种跟陌生人做爱的错觉。
叶筝,你也跟我一样……很久很久没拥抱人了吗?
他好想问他,但终究没有勇气问出口,也找不到机会问。
……就当作是吧。他纵容自己这么想。
那就算在男人怀中被折腾到死,他也会微笑着死去。
「小筝?怎么这时间打给我,你那边现在是凌晨吧。」男人温雅带笑的声音从话筒另一端传来。
「放心,我文件都已经备齐,等明天就先去办理部分手续。呵呵,既然是你难得拜托我的事,我当然是快马加鞭……」
「抱歉,这件事我决定取消。」叶筝打断他道,另一手转动滑鼠滚轮,浏览着萤幕上标示班机时间的网页。「已经麻烦你的部分,不好意思让你白忙一趟。」
「嗯?」男人闻言微微一愕。这小子前天的越洋请托才吓着他,怎么现在又忽然变卦了?
「你要我收养伊离,不就是为了让他方便申请美国当地的学生签证?」只要看到「父亲」拥有的财力证明,相信不会找不到愿意收伊离当留学生的大学。「还是你有其他更好的办法?」
台湾法律规定收养人必须比被收养者大二十岁以上,叶筝当然不符资格,但会因此找上向来不对盘的男人帮忙,也足足教他惊讶了好些天。
不过对象既然是那孩子,似乎也不必太意外了……
「不。计划已经变更,伊离不会来美国住。」
「……为什么?」
「美国不见得适合他。」既然欠了对方人情,叶筝也不吝解释。「他有更好的人生规划。」
再好的人生规划,比得上待在喜欢的人身边?男人沉默半晌,忆起印象中男孩的性子,道:「他知道吗?难道他都没意见?」
「……」
「还是说,那孩子从头到尾都不知情?」男人轻叹口气。「小筝啊,你这样不行。」
「你别管。」
男人微微一笑。
「那孩子的事我是不管,我关心的是你。小筝,你要再想清楚,不要以后后悔。你明明比我还聪明敏锐,怎么对自己的事就这么迟钝呢?简直比你爸爸还糟糕……」
挂上电话后,叶筝的确垂眼想了一会儿。但他仍然没有改变主意。
于是,在旧金山又将下起大雪前,伊离回到了台北,继续过一个人的生活。
为以后进入K-1做准备,他先加入辜靖岚俱乐部旗下的拳击馆,学习正统西方拳术与泰拳,并接受体能教练的专业指导。
对任何操练表都照单全收的伊离,正是体能教练最喜欢遇到的学生类型。他在教练指导下获益良多,也奠定他以后在比赛中常胜的基石。
六月,伊离领到高中毕业证书。成绩单唯一勉强能看的,是几个月来忽然进步不少的英文。据说这已经让导师大为感动,特别通融让他过关毕业。
八月,奥运落幕,台湾在空手道男子项目空手而归,没有获得一面奖牌。
伊离没多留意这些新闻,也没时间,这时他已经去了日本,一个压抑严谨的国家。
先被师父命令打了整整四个月的坐,日复一日从早盘坐到晚,其他什么都不做。他咬牙撑过,棱角消磨不少,终于在冬天来临时,开始正式习武。
斯巴达式的教导,比台湾黄教练是完全有过之而无不及。伊离每天身上都有新伤痕,几度晕厥在道场上又被藤棒敲醒,但他丝毫不以为苦。
他没什么娱乐嗜好,白天在道场练习,晚上就关在房里苦读英文和日文。对语言天分趋近零的他来说,那才真的是苦不堪言,比拿头撞墙壁还痛苦。
既然普通人念十遍就能记住一个单字,他得念一百遍,那就老实念一百遍吧。伊离是这么想的,连洗澡吃饭时都在用功。日积月累,总算也开始能跟师父简单对谈,去美国时也不再像鸭子听雷。
冬去春来,夏天又至。
伊离开始参加日本当地的一些空手道比赛。身为大师唯一的外籍徒弟兼闭室弟子,人们比赛前就对他多了几分关注,比赛后更是牢牢记住了他的名字。女孩们则悄悄记住了他的脸孔,惊艳于这个俊美瘦削少年竟有如此剽悍的身手。
伊离房间里的奖牌逐渐堆成一座小山。他把它们全塞进行李袋里,去美国时一并带着,好让男人也能看见。
「Ili Lee(李伊离)」,当这名字出现在隔年底K—1 MIX资格赛的挑战者名单上,立刻引起不小骚动。
这年冬天伊离刚拿下世界空手道大赛轻中量级别的冠军,力压日本当地选手,声势如日中天,很多人不知道年纪轻轻的他除了空手道,还同时擅长多种武术。
甚至有人半开玩笑说,「Ili Lee」,那不就是拳王阿里(Ali)和李小龙(Bruce Lee)的结合吗?
商业化经营、奖金丰厚的K—1大赛,吸引了更多群众的目光。伊离打法深具攻击性,以凌厉快速的拳踢组合弥补身材偏瘦的不足,正是观众爱看的类型。只要有他出赛的场次,票房都相当亮眼,支持者不分男女。
随着捷报不断传出,越来越多的专访活动和节目通告找上伊离。有人找他拍片,有人找他代言,甚至有人劝他归化日籍为日增光,被他一口回绝。
这时辜靖岚已经派了人待在伊离身边,帮忙处理经纪事务,让他在不影响练习和比赛的情况下,参加一些宣传或代言性质的公开活动。
辜靖岚把伊离当明星在培养。
一如所料,伊离的年轻、实力、外貌、背景和个人特质,让他充满无限话题性和聚焦力,像琢磨许久的出蚌明珠,此刻正是他迈向辉煌、发光发亮的开始。
十一月,刚满二十二岁的伊离蝉联世界空手道冠军的隔天,一通电话从台湾打到了日本。体委会表达恳切期盼,希望他可以加入奥运培训团队,在隔年八月代表台湾出赛空手道项目。
伊离没有答应。
电话持续响了好几天,辜靖岚也加入劝说行列,他始终不肯点头。直到黄教练亲赴日本找上他,不相往来四年的师徒两人碰了面,黄教练低头肃颜一句请托,终于让伊离改变了主意。
二零××年的盛夏,蒸腾热浪焚炙着台湾。一小时时差外的东京,正如火如荼进行着四年一度的奥运竞逐。
台湾许多县市府的户外广场皆架起大萤幕,供热情民众群众观看奥运、鼓噪加油。当然,还有更多人选择待在屋里,边吹冷气边收看电视或网路转播。
一路打进决赛的伊离,已经是全台湾家喻户晓的人物。无数双眼睛都在屏气凝神关注,他是否能拿下那面象征最高荣耀的澄黄奖牌——
「赢了、赢了!李伊离得到金牌了!」
当如雷的欢呼声震动整座蕞尔小岛,广场外一辆公车刚好缓缓驶过,车身上涂装的,正是伊离代言某家连锁速食店的斗大广告。而经过这日,想必他的广告价码又要再翻涨一倍了。
实至名归的强悍,高涨沸腾的人气,接踵而来的名与利……伊离当初赴日苦学的目的,似乎已经达成了大半。
他越攀越高,迎来了人生的高峰,几乎拥有了一切,每个人都争相着想接近他,没有一个人敢再瞧不起他。
但他还是觉得空虚。
行程越来越满,心上越来越空。像逐渐被蚀掉的月亮。
他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他明明已经很努力的在填满自己了啊。为什么……
奥运庆功宴上,伊离摆脱掉前仆后继的纠缠,躲进洗手间隔间里,蹲在地上埋头按着手机简讯。
外头的狂欢喧闹声不断透门传来,许多人都在呼喊着他的名字,谈论着他的事情,他却被一股直入骨髓的寂寞感牢牢缚住,怎样都挣脱不了。已有数年不曾示人的眼泪不断滴落在手机萤幕上,擦了又掉,擦了又掉。
……不要再自欺欺人了。
他明明知道答案的,不是吗?
Chapter 10
转眼又迎来一个盛夏。
加州。
红色敞篷法拉利疾驶在海岸公路上,沿途阳光明媚、好山好水,理应让人心旷神怡,驾车的男人却绷着张脸,不时狠狠瞪向身旁的短发青年。
「……所以,你决定怎样安排?」他皱眉问。
没有反应。
「喂……喂!」喇叭声猛然一扬。「我说了半天,你妈的到底有没有在听啊!?」
青年漫不经心的嗯了声,仍是支颚看向车外,有一下没一下抛着掌中的手机,出神的表情近乎呆滞。
「混蛋……你最好别在擂台上也是这副德性,不然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辜靖傜喃喃啐道,正考虑一拳打醒他,一阵铃声忽然响了起来。青年一震,神情登时有了大变化,一骨碌坐直身,握紧手机按下接听键。
「喂?我大概下午四点到……你要开会到七点?没关系,我在公司外面等你……啊?要我去你家等?可是……」
辜靖傜冷眼睨他一会儿满脸光彩,一会儿又扁嘴不豫的小孩般模样,脸色越发难看。
「实在搞不懂,为什么永远都是你去找他?不是他来找你?难道那家伙会比你李伊离这个大红人还忙?」见对方放下手机,他忍不住哼道。
这小子此次来美国的行程,除了以特别讲师身份参与当地的青少年训练营,还包括两场慈善义演以及在洛杉矶的一场公开比赛,另外赌城有富豪砸重金力邀他前去参加地下擂台赛,目前经纪公司那边仍在评估商议中。
行程已经满档成这样了,偏偏某人还是坚持要空出两天待在旧金山。原因是什么,大家都知道,也深知他在这方面绝不妥协。
妈的,明明已经今非昔比,想要什么样的对象没有,还老用热脸去贴人家的冷屁股,一贴十几年,这不是犯贱是什么?真是越想越火大……
「他是很忙啊!我哪能跟他比。」
伊离浑没留心辜靖傜的阴沉神色,迳自翻着刚买的两本科技产业杂志,指尖滑过某帧照片中,和银发老者并肩而立的男人秀丽脸孔。
最近报章杂志常常有关于叶筝的报导,甚至有以他为封面人物的特辑,不论是英文或中文的,他每一本都珍而重之的收藏起来,没有错过,光是翻看着就很开心。
「你看,他们都说他老板的公司能在短短几年扩大到今天规模,叶筝的功劳占了大半,他绝对是当代最厉害的软体设计师之一。」伊离眉飞色舞的说着,仿佛那些报章记者颂赞的对象是他本人。
「他老板还说他是接掌公司的不二人选,他打算传贤不传子……」
「哼,连女儿都要一并奉送了,怎么不是『子』?半子也是子啊!」辜靖傜冷笑打断。
伊离一怔,脸一下子沉了下来。
「你少乱说!」
「别搞错,那可不是我说的,你眼睛只看得到你想看的报导吗?你看的正经杂志当然不会写那种八卦消息,其他小报记者可就不客气了。」辜靖傜扬高声音:
「事实就是,你的好男人是人家的内定女婿、未来继承人!你也该醒醒了吧!」
「你……再说一句,我就把你踹下车去,不信试试看。」伊离轻轻说道,眼神转为危险,没人会怀疑他此刻所言是假。
辜靖傜狠瞪他一眼,正要反唇回讥,不意眼角忽然瞥到对方紧抓着杂志的指尖,那掩藏不住的苍白和颤抖……他心上一震,胸口跟着一阵莫名难受翻涌,久久无法平息。
「好好,我不说,免得有人要哭出来了。」
他喃道,踩下了油门加速疾驶,一路沉默,两人都没再开口说过话。
这些年来,伊离从没踏足过叶筝在美国工作的地方——一幢位于硅谷精华区的巍然大楼。
每次在上班日找叶筝碰面,都是约在公司对面的咖啡店,他坐在隔窗面对大马路的高脚椅上,边搅动杯里饮料,边望着矗立对街的大厦发呆。
不知道为什么,叶筝明令要求他不准靠近他工作的大楼。可是既然都来到这座城市了,他就只想待在离对方最近、可以最快看见彼此的地方。
叶筝不喜欢他进公司,那他便乖乖窝在邻近的咖啡店,耐心等他下班。虽然每回都会被念一顿,他还是习惯这样。
从咖啡店这个座位的视角,可以很清楚看到大楼门口的动态。
伊离看着那些形形色色进进出出的人们脸孔,有些有点眼熟,好像在杂志上看过,大部分则完全不识。虽然是阳刚属性的科技产业,员工的女性比例似乎也不低。
……那些陌生的年轻女性中,会不会有叶筝老板的女儿在里头呢?
不知道她长的什么模样?很漂亮吗?还是可爱甜美型的……
猛一回神,才发现自己尽盯着来往的女孩子瞧,不知情的人可能还把他当色胚看了。
伊离自我嫌恶的沮丧垂下眼,揉揉微疼的太阳穴。连日的飞行和长途车程,他的确有些倦,肚子空着却毫无食欲。
看看手表,才傍晚五点多……
忽然瞥见对面大楼来了一群高中生模样的青少年,热热闹闹的似乎正要进去公司参观,大概是校外参访教学之类的活动。
他心念一动,瞄瞄自己跟学生无异的轻便穿着,立刻站起来,抓了背包帽子便往对街走去。
「Hey!你是谁?在这里做什么?」
比想象中顺利的混进办公区域,伊离望着那迷宫般回廊还在踌躇,就被一名褐发男子劈头叫住。
他心里喊糟,没注意到对方看清他面容后明显一怔的神情,呐呐慌道:「那个……我……我来找叶筝……不、不是,我只是进来看看……」
「叶筝?喔……是Ethan。」
褐发男子打量他几眼,眼中闪过微讶和了然,放缓了语气道:「这里是产品行销部,CSA的专属办公室在楼上,从那边楼梯上去,走廊左侧第一间就是了。」
「……CSA?」
「就是Ethan啊,我们的首席软体工程师(Chief Software Architect)。」男子呵呵一笑。「你不知道啊?也对,这里你大概是第一次来。有事要找他就快上去吧,他应该刚开完会。」
「呃……谢……谢谢。」
男子前后迥然不同的态度弄得伊离一头雾水,转过身时,似乎还听到他在背后喃喃说了句「果然真像啊……」。
「像」?像什么?
他还是不懂,索性抛到脑后,加快步伐上了楼。走到出口处又迟疑顿住,心知如果他就这样贸然出现,叶筝一定会不高兴。不,是绝对非常不高兴……
这栋大楼四处挂满了画作,楼梯间也不例外,算是与众不同之处。伊离本来没多留意,迳自在原地打转烦恼,不意眼角余光掠过墙上一帧画,却突然被牢牢吸引住了。
那只是一张很普通的人物素描画。坐在轮椅上的少女安适微笑着,清秀小巧的面容似曾相识。
怎么回事?这无法言喻的熟悉感……
他着魔般走近那幅画,双眼僵直,脑里整片乱糟糟的完全理不出头绪。好像有一些火花隐约闪过,但他一时无力抓住。
「关于那件事,我已经给你你答复了。」
就在这时,男人的声音突然隔墙传来。伊离一震,神智立刻回到现实世界中。
是叶筝……他捏紧掌心,一时间竟不敢动弹。
「可是……」另一道女子声音响起,刻意压低的声线发颤着,明显情绪不稳。
「为什么不行?我要求的又不多……『她』能满足你吗?除了家世,我到底有哪一点比不上她……为什么?我都把自己卑微成这样了,只求偶尔拥有你的身体就好,为什么连一点机会都不肯给我……」
「Sharon,这里是公司,现在还是上班时间。」男人冷淡如昔的声音添了丝叹息。
「冷静点,先进来吧。」他说,随即「碰」一声响,阖起的门板将所有失控的哽咽低语都彻底阻断。
「……」
伊离愣了半晌,才慢慢走出楼梯间,直瞪着那扇紧闭门扉。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像过了一百年之久,那扇门却迟迟不打开。
那女的是谁?为什么哭?她喜欢叶筝吧?他们关在里面这么久做什么?
不断堆积的焦躁和疑问终于冲破理智。等他回过神,他已经上前旋开未上锁的门把,用力推门而入。
「啊!」
女子惊慌的松开双臂,从男人身上弹开,急忙捡起地上的衣物胡乱套上赤裸身子,模样狼狈之极。
她豁出去,对暗恋多年的男人主动解衣投怀送抱,企图做最后一搏,结果却一败涂地。她像初生的婴儿紧缠着男人大哭,对方也难得仁慈的没推开她,让她更是哭得无法遏抑。
她还想多贪恋那施舍的温柔片刻,却做梦也想不到会有人闯进来。
「……伊离?你在这里做什么?」
叶筝皱眉,侧过了身,刚好挡在女子身前。她感激的看他一眼,赶紧将衣着整理好,飞快擦掉眼泪,低头匆匆逃离现场。
她听不懂叶筝跟来人说什么语言,只暗暗庆幸那不速之客似乎不是公司同事。此时情绪稍平,理智回笼,她才惊觉自己刚才的行为有多危险莽撞。
擦肩而过时,她的视线和对方短暂交会了一瞬。
出乎意外年轻的东方男人,那幽黑如死水的眼眸却震慑了她。还有……那张脸……
她瞪大眼,表情登时像挨了记闷棍,血色尽失,脚步踉跄不稳的走了出去。
「伊离,你还没回答我。我不是要你别来公司找我吗?」
叶筝看着沉默站立的青年,仔细审视那张近几年已不容易看出心绪的脸庞。
「你怎么上来的?进来办公室前,有没有人拦你下来?」
「有。」伊离平板答道:「一个外国人,他只看我一眼,就放我走了。」
「就这样?」
「嗯。」
叶筝点点头,见他面无表情似乎不留心这事,也不再多问,蹙眉忖思了片刻。
一时间,两人都不说话,各自想事,室里静得只剩墙上时钟的滴答微响。
「你什么时候去染了头发?」视线落在他发梢上,叶筝忽问。
伊离一怔。
「染很久了……今年初拍照时,给造型师染的。」他还以为早已褪剪得不留痕迹,没想到这男人还能看出来。「也难怪你没看过,这次比较久没见面嘛……从去年的圣诞节,都半年多了……」
他低声说着,神思略微飘远。
即使再忙,每年的圣诞节,他和叶筝固定都会见面。
仿佛有种不成文的默契,从「那一年」开始,两人就都会把圣诞假期的时间空出来,看是要待在叶筝美国的家里消磨,或一起去度假几天,都好。
其他时候的见面,就视两人行程而定。例如有一回叶筝代表公司到北海道开会,他一从简讯得知,当夜便立刻排开所有事情,买了机票从东京飞去找他。
相聚的快乐总是那么短暂,离别的时候特别漫长难熬。
久而久之,他身边的人都知道,每年接近圣诞节时,就是他心情最好的时刻。在这个时候跟他提要求,他几乎都会答应。
但圣诞节一过,情况便幡然不同。他也没办法控制自己,那仿佛直落谷底、不见天日的坏情绪。
从那一年开始,五、六、七……八个圣诞节过去了吧?
如果再加上在台湾一起度过的,就有十七个了。不论回忆是苦是甜,至少都是两个人的。
……还能有几个这样的圣诞节呢?
他曾经以为可以是五十个、甚至一百个。在他还没脱离做梦的年纪前。
「我今年上半年比较忙,下半年会好一些。再忍耐一下,剩不到半年……」叶筝意味不明的顿住话尾,伸手轻拨他发丝,捻了一绺在指间摩挲。
「以后不要再染了,伤头发。」
伊离低头嗯了声,感觉那手指慢慢往下抚过他脸颊,扳起他下颚。他表情略显僵硬,垂下了眼,不和男人四目相对。
「就那么一次而已,我自己也不喜欢……那个……你已经开完会了?不是说要开到七点……」
「等一下还有个小组会议要开。肚子饿了的话,我叫助理先去买点吃的给你。」叶筝揽过他的腰靠向自己,双唇触着他发际眉眼,一点一点沿鼻梁轻烙而下。
「你想吃什么?」
「不……不用了……」
伊离连连摇头,微弱挣动着,像溺水般呼吸逐渐变得急促。
察觉放在腰上的手也开始往下挪移,他脑中一窒,忽然用力一把推开意欲明显的男人:「不要!」
话一出口,才发现声量之大,简直突兀到了极点。
空气瞬间僵凝,他紧咬住唇仓皇背过身去,即使极力忍耐了,双肩还是抑止不住的颤抖。
「你、你继续忙,我去外面……等你一起吃饭。」他力持平稳的说着,急忙迈步欲走。
「等一下。」
叶筝抓住他手臂紧握不放,端详对方的异样,很快就猜到原因。「怎么了?你在生气刚才那女人的事?」
「……没有。」伊离冷道。「我有什么资格生气?」
叶筝皱眉,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好需要解释,但仍耐着性子道:「我们没有怎样,她只是我的同事。」
「对啊,只是『各取所需』的同事,没有怎样……」
「你在喃喃自语什么?」叶筝面色微沉,强行扳回他身体。「转过头来看我。你今天从一进门,还没正眼看过我。」
有什么好看的?一进门就看你跟个没穿衣服的女人卿卿我我吗?伊离木然想着,心里气苦到了极处,反而空荡荡的什么感觉都没有了。
「那,现在我看了,可以了吧?」
他冷着脸草草瞥去一眼,随即粗暴甩开箝住自己的手,再次转过身去。
「啊!」
这回连步伐都来不及跨出,就被整个人箍住往后拽,那力道大到他完全挣不开。他一惊,直觉要反手回击,但手才拾起,又犹豫软垂了下去。
他知道自己永远都没办法对男人动手。
「不要……你不要碰我!放开!」
只一个迟疑,下一瞬就被压制在宽大办公桌上,动弹不得。
伊离傻眼,男人用的竟然还是一招隶属柔道寝技的高明招式,几年前某一回床上欢爱后,他心血来潮教他的。
他教过无数人武术,叶筝是他遇过最聪明的学生。虽然两人只当过那么一次「师徒」,他已经可以如此笃定。
这男人让他迷恋的地方太多太多,这也不过是其中一小点罢了。
……所以他才泥足深陷,万劫不复。
「呜……」
脖子被狠狠咬啮的感觉让他颤栗呻吟,随着疼痛往下蔓延,衣物也被一一剥除,在陌生冷肃的办公室中呈现毫无保留的羞耻姿态。
「我说真的……叶筝……我不想……做……啊……」
他蹙眉眯眼,面露痛苦。因为被握住了,才知道那处早已背叛自身意志的勃起,在男人掌中曲迎承欢。
他双手掩住脸,泪水从指缝间渗出。
本来坚定着不想让对方碰触的,如今看起来却像纸糊的笑话一样不堪一击,徒增可笑。
叶筝拉下他的手,叹息亲吻着因为强忍哭泣而皱成一团的小脸。二十五岁的大男人了,哭起来还是跟小孩子一样。
「不要为一些无聊小事闹别扭。这么久没见,你不想我吗?」他低声道。
「我……」
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的话,男人的神情还如此认真。伊离心口一震,一时怔忡做不出反应,两颊却不争气的涨红了。
「至少这里看起来很想。」叶筝指尖压捺那微微抽搐张翕着、一插进去就被牢牢吸绞住的小口,随即抽出手指,解放自身欲望贯穿而入。
「啊……!」
伊离仰高下颔抽喊,强烈的撞击力道让桌上文件都震动了下,笔筒倾倒,里头的文具纷纷散落一地。桌子的主人却视而不见,执意扳开他仍试图合拢反抗的双腿,持续强悍进犯。
「你……啊、门……啊啊……门、门没锁……」
他耙抓着男人手臂,勉力在刻意加重的连番冲撞中挤出话来,差点咬到舌头。
「放心,这里每个人进来前都会先敲门。除了你这个冒失鬼。」
「你……啊!啊……混蛋……」
男人即使冲刺中依然冷静不变的语气让他恨极,却又无法可想。气得全身发抖,却连拳头都握不起来。
长达十年的性爱关系,让男人熟知他身上每一处弱点,空虚了半年的甬道更是承受不住一点刺激,不过插入挺动几下,性器就在没有任何摩擦的情况下,急速膨胀射了。
「……这里也很诚实。」叶筝捻起那瘫软物事,淡淡的说。
伊离紧咬住唇强忍呜咽,拒绝睁眼。
不知失神多久,分机电话忽然响了起来。
他一惊张眸,晃动的视线看着叶筝完全没有去接的打算,只是俯下头吻吻他眼角的泪,封住他的唇撬开反复深吮。
算了……有人闯进来就给他们看吧,反正他也不在乎。最好是给那个老板的女儿看见。
他茫然想着,复又合上眼,张臂紧紧拥住了他的男人。
还记得几年以前,都是他主动逼缠着男人做爱。不知道从何时开始,男人变成了在性事中压倒性强势的那一方。
「嗯……」
伊离倦极的蜷伏在桌上,光裸身上仅披着件西服外套,遮掩不住的淡麦色肌肤布满一朵朵斑斓红痕。
「在这里等我回来,不要出办公室。」
叶筝拭净他身体,交代完话就走了。
他迷迷糊糊躺了一会儿,试图翻个身,外套因此落到了地上。他挣扎着起身想捡回,腿稍一挪动,那处残留的液体却流了些许出来。
他索性又躺回去,张着酸软的腿懒得再动弹,等男人回来善后这一切。也许就着这接近淫荡的模样,再上他一回。
这情景让他想起去年圣诞节,待在叶筝美国住处那整整一个礼拜,他几乎没出过门,也没有穿上衣服的时候,日子就是吃、睡、做爱,不停的疯狂的做。
飞机上他一路昏睡,怎么叫都叫不醒,还惊吓到空中小姐,以为他出了什么意外。
回日本后,他谎称感冒又待在家里一个礼拜,等全身惨烈的瘀痕都褪去了,才敢重返道场。
他沉迷于被强烈需索的幸福感中无法自拔,仿佛独占着男人寡少的热情,那是只有他才知晓的男人另一面。有时却不免自虐的想,像他这种怎么做都不会怀孕、也不容易因过度抽插而受伤的身体,不正是发泄性欲最理想的对象吗?
挥之即来、用之即去,不必负任何责任、肉体上完全的熟悉和契合……全世界找不出第二个了。
也许叶筝结婚后,仍想继续跟他维持这样「方便」的关系也说不定。毕竟身为千金之躯的娇贵妻子,是娶来呵护和生育优秀子女的。
……如果真那样,他能有足够的意志力拒绝吗?
他不知道。
一点自信也没有。
虽然光是想象,他就觉得胸腹一阵翻涌,好像要把内脏都呕出来了。
「叩叩!」
敲门声忽然传来,惊动了正沉浸思绪中的伊离。他支起上身瞪着门板,一时拿不定主意。
一定不是叶筝。是他同事吗?访客?还是清洁人员?
就在这时,叩击声又响了几下。
伊离不再犹疑,下了桌子迅速整理好自己,尽量不显异样的上前去开门。
看清来者是谁,他吃了一惊。居然是刚才那个被他撞见难堪场面的女人。
「你、你好,我是Sharon。」女子局促打了个招呼。
「叶筝他不在。」他直接了当的道。
「我知道……」女子尴尬笑笑。她躲在一旁偷偷观望许久,看见叶筝独自出来,才鼓起勇气赶紧上前敲门。「我……我是来找你的。」
「我?」
她不安的左右张望了下走廊,小声道:「那个……刚才的事,拜托你不要跟你姊姊他们说。」
「啊?」伊离皱起眉,全然听不懂。「跟谁说什么?」
「就是你姊姊Grace,还有陆老板……」女子嗫嚅着,眼神充满哀求。「刚才我是脑袋糊涂了,才会那样……我跟Ethan……跟你叶筝大哥真的没什么,拜托你千万不要告诉你姊姊或陆伯父,不然我在公司一定待不下去的,拜托……」
伊离听得一愣一愣,还是一头雾水。「喂,你到底在说什么?什么姊姊?」
女子也被他的态度弄迷惑,呐呐道:「Grace啊,你不是她弟弟吗?你们姊弟长得这么像,一看就知道了……」
公司员工都知道陆总裁和最疼爱的女儿是继父女,没有血缘关系,但知晓其他详情的人并不多。
女子的顶头上司正好是伊卉(Grace)继兄,她有一回无意间偷听到他和父亲谈话,才知道伊卉在台湾还有个亲弟弟的消息,不过也仅此而已。
后来在公司待久了,她发现大部分的资深前辈都知道这件事,只是很少有人提,好像也没人看过那位「弟弟」长相。还有传言说,陆总裁曾托「准女婿」叶筝在台湾代为照顾伊卉弟弟,直到他前往美国工作。
当然这种八卦流言,她宁可选择不信。直到今天亲眼看见本人……还是在这么糟糕的情况下。
「姊姊……」伊离一凛。他的确有一个姊姊。
自从六岁时父母离婚,姊姊就跟着妈妈去美国了。那是他仅知的最后消息。
将近二十年没联络,他几乎已经快忘了她们的样子,唯一的照片也尘封在箱底,许久不曾拿出来看。只依稀记得姊姊温柔又疼他,他小时候是很黏姊姊的,那分依赖孺慕之情他到现在都还有印象……
猛然想起在楼梯间看到的那幅画,他「啊」了一声,霎时恍然大悟。
那个坐在轮椅上的女孩子……不就是姊姊吗?
难道她人也在旧金山?甚至就在这间公司工作?眼前这女人刚才讲的话又是什么意思?
「你、你认识我姊姊?」他急忙追问。
「这……当然,咱们大老板捧在手心的宝贝女儿嘛,这里谁不认识。」女子话里忍不住添了抹酸涩。「之前她也在这大楼办过画展等活动……奇怪,你都不知道吗?」
「……」伊离只觉脑袋好像被榔头狠劈了下,一下子裂开了。
老板的女儿?老板的女儿?他姊姊……?
不可能……不可能。这女人到底在胡说八道什么?
女子看他神色阴晴不定一变再变,此时突然转为惨白,心下惴惴不安,又连忙道:「可能叶筝跟你说的不多……你应该知道他是你未来姊夫吧?陆老板很欣赏他呢!老说叶筝是他的女婿不二人选。」
伊离只是张着一双空洞的眼呆望她。逐渐心死,像被人从胸口活生生刨出丢到了地上。
「放……放心,这里爱慕叶筝的人的确很多,我承认我也是……不过大家都知道叶筝和老板千金才是一对,绝、绝对不敢有什么非分妄想的。」
女子仍兀自絮絮说着:「今天的事就请你当作没看见,也别跟别人说,拜托你了……」
会议比预计的时间提早结束。叶筝本来想直接回办公室,考虑了下,他脚步一转走向电梯,决定先去见另一个人。
大楼后方,就是陆教授投资开设的医院。伊卉一个月固定会来住上几天,做例行检查和保养复健。
最近她身体状况又转坏,住院的时间也越来越长。陆教授嘴上虽然不提,也没让其他工作同仁知道这事,心情却明显抑郁不乐,对许多公司事务都意兴阑珊,提不起精神处理。
连总是用豁达开朗态度面对病情的伊卉,近日似乎也起了些许变化。
「怎么没吃饭?」
叶筝走进病房,便看见盘上分毫未动的餐点。
「吃不太下。」静卧床榻的伊卉将视线从身旁画架上转回,微微苦笑。
「还是要吃。」
叶筝叫来看护小姐将饭菜重新加热,并扶她坐起身,放只立枕垫在她身后。
见门边摆了束不知谁来探病后送的鲜花,他找了瓶子装水插上,摆在床边,登时暗香流动,伊卉深深一闻,也觉心情愉悦许多。
「我一直觉得我算是很会照顾人的了,想不到你一个大男人,比我还要细心体贴好几倍。」她忍不住叹息。
「你是病人,被照顾是应该的。」叶筝并不觉得这有什么。
「你以前在台湾,应该也很常照顾人吧。」伊卉笑道,想到那曾居住过却记忆全无的小岛,又沉默下来,看着画布出神。
她最近常睡不好,被大大小小的混乱梦境纠缠床榻,分不清现实或虚幻。
虽被扰乱作息,但她不排斥那些「梦」,甚至盼望梦境越真实清晰越好,好让她可以再多抓住一些「东西」。那些失落已久的……
「你看,我又梦到『他』了,早上一醒,就立刻画了下来。那个小男孩……」她指指画中人,一个约四、五岁大的男童。
「这次脸又清楚一点了吧?梦里的他很可爱的,我还是没画出那十分之一。我努力想把他的模样牢牢记住,可是醒来后还是会忘……好奇怪,他跟在我身边,不停喊着『姊姊』、『姊姊』,那感觉明明很熟悉,我却一直想不起他是谁……」
叶筝目不转睛看着那幅画。
「把身体养好,就有机会想起来。说不定还能见到你想见的那个人。」他说。
「是吗?」
伊卉闻言笑了笑,举箸慢慢吃起重新端来的餐点。
又待了一会儿,叶筝道别退出病房,视线对上门外长椅上一脸疲惫的银发老者。
「最近她的情况……」他低声问。
「不太乐观。」陆教授叹口气,揉揉攒起的眉心。
伊卉本来已经复健到可不借轮椅代步、自行撑拐杖走路,却在几年前突然出现半身麻痹的异状。检查后才发现,原来她的脑里竟长了一颗瘤,压迫到了神经。
手术风险性太高,只好用药物控制。药物副作用不小,勉强撑了几年,伊卉的病情仍逐渐恶化,精神方面也受波及。已经丧失多年的幼时记忆,最近甚至开始有片段恢复的迹象。
「……我想,应该是让『他们』见面的时候了。」叶筝道。
「我知道……」陆教授站起来来回踱步,面露踟蹰。「唉,只怕她会怪我瞒她。以前我的确太自私,一拖拖到了现在,他们姐弟俩恐怕都要怨我……」
「放心,伊卉是您女儿,她会了解的。」
「那伊离……」
「不知道。他脾气不好,不过也不是小孩子了,或许能体谅吧。」叶筝顿了下,淡道:「就算要怪,应该也是怪我。」
陆教授嗯了声,神色稍缓,若有所思看了他一眼。
「看样子你很了解他。也对,你们都认识那么久了……你最近还有跟那孩子见面吗?」
「嗯,其实他现在——」
叶筝忽然停下话,手伸向胸口。心脏处传来一阵震动,原来是放在衬衫口袋里的手机。
看来电者显示是伊离,他立刻接起来。
「喂?再等我十分钟,我这边结束就过去。」他低声道,想到对方一定等得饿了,又道:「你先吃点东西吧,我叫人买给你……Subway可以吗?」
「不用了……」
「喂?大声一点,我听不清楚。」叶筝一凛,突觉怪异,隐约听到另一端似乎传来人车杂声,显然不是处于室内。
他皱起眉,不悦道:「你在哪里?为什么又不说一声跑出去?」
「叶筝……我……走了。」
那道声音断断续续说着,异常模糊沙哑。
叶筝蹙眉细听,发现不是收讯不良,而是因为对方在哭,仿佛世界末日来临一样崩溃的哭。
他不禁愕然。「伊离?你怎么了?」
「我……好累……真的受不了了……快要发疯了……叶筝,我以为可以一直撑下去……反正都这么多年了……可是……还是不行……还是不行……」
「等等。」他打断他,沉声道:「伊离,我不知道你发生什么事……先告诉我你在哪里。」
相识十七年,从没遇过小鬼这么异常的模样。叶筝完全摸不着头绪,不安感像暴雨前的乌云一样迅速积聚,遮蔽他所有心思。
「不知道……我……还是不回去了。你也不用来找我……」
「为什么?」
「我没有你那么厉害……叶筝,我真的不知道……这么痛苦,难过……是不是要我死了……才能够解脱……」
叶筝下颚陡然绷紧,不顾一旁陆教授的惊讶眼神,持着手机掉头快步走向电梯。
「伊离,你还在公司附近吧?待着别动,我过去找你,一切等见面再说。」脑里灵光一闪,又道:「对了,我正好有个人要让你见见,很重要的人,你绝对会想见她的。你不想知道吗?」
他放缓了语气,试图在厘清状况前,先用别的话题引开对方注意力。
「你小时候曾经把我误认成她,还记得吗?她是……」
「叶筝……你……饶了我吧。」重重的一声叹息打断他。「为什么要这么残忍……」
「什么?」
「不对……不关你们的事,根本都是我自己自找的……是我自己活该嘛!哈……对不起,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讲什么……头好胀……呕……」
「碰」一声闷响,传来像是重物落地的声音。
「伊离?」叶筝紧握手机,指节因此泛白。「你到底怎么了?你要我怎么做?你尽管说,我都答应你。你先回来。」
电梯门在眼前开了,他怕通话断讯,没有走进去。走十几层的楼梯又太浪费时间。
一时拿不定主意。总能迅速做出正确决定的判断力,在此刻彻底失灵。
「啊?不……不用了……没有用的……」
意兴萧索的声音沉寂了许久,迟疑着、发颤着:「叶筝……你只要告诉我。你到底……对我……」
「Hey!You bastard!@#$%……」
一阵凶狠咒骂声突然打断他的话尾。
「伊离?」
电话彼端似乎起了不明争执,不只一道的陌生男性声音叫嚣呼喝着,一团混乱。纠缠中手机大概是掉到了地上,所有声响变得更模糊不清。
「伊离?伊离?」叶筝凝神分辨,始终听不见想听的那道声音。
掌心开始冒汗,心脏急速搏动。从未有过如此强烈的不好预感。从未如此发冷过。
「伊离!」
「喀!」回应他的,是一片断讯后的死寂。
二零××年八月某日,「空手道国手李伊离在美国遇袭重伤」的斗大标题,占据了台湾各大新闻媒体版面,引起一片哗然。
事件起因,是他撞倒了路边一台属于当地飙车集团的重型机车。结果演变成多对一的群殴,最后他被一棍正中后脑,倒地不起,伤重送医。
当月伊离刚以横扫之势卫冕拿到隔年奥运的出赛资格,状态更上巅峰。无人敢置信,这荒谬意外竟会发生在他身上。
有传言说他当时疑似喝了酒,整个人失魂落魄又哭又笑;也有目击者说他根本没回手,像沙袋一样任由一群恶煞围殴。有人猜测他有伤在身,甚至有人声称他得了忧郁症,当时正好病发……
无论真相是什么,其实都不重要。大伙儿八卦议论之余,最关切的,还是这位金牌国手的伤势复原情形。
但情况就像失事的飞机一样,一路直往绝望的死地下坠而去。
九月,伊离的昏迷指数依然维持在最坏的「三」。
十月,主治医生宣布他成为植物人。
年底,全身插管的伊离被转送回台湾。此时他情况已稍有好转,生命迹象稳定,就是一直不醒。
发生奇迹的机率似乎越来越渺茫。奥运培训早已换将,广告商也认赔撤走,运动经纪公司宣布合约无限期中止。
没新消息可写了,记者们索性把接他回去照顾的人也报导了一番。
美国知名软体企业的华裔天才工程师,身价惊人、外貌俊美更甚明星,却辞去工作回台,低调随侍在伊离床侧。两人关系似乎不同寻常,背后的故事引人好奇。
可惜男人寡言沉静,不论记者怎么激、怎么缠,都问不出任何端倪,有时还会不小心被寒气冻伤。
很快的,来访的记者转趋零落,终于不见踪影。各地寄来加油打气的信笺也逐渐少了。
人们偶尔想起的唏嘘中,时间继续推移。
伊离始终没有醒来。
两人初遇后的第十九个夏天,伊离最喜欢的季节。叶筝带他回到了那幢两人曾共度多年的花园洋房。
雕花栅门,花木草石,提琴书房。屋里屋外的模样都尽可能保持不变。他知道这是他最喜欢的地方。
伊离依然不会笑,不会哭,不会眨眼和说话。一动也不能动。
但安详的面容和红润的脸色,照顾良好的体态和皮肤,让他看起来不像黯淡无生命力的人偶,像只是沉沉的睡着了。
他只是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的他是快乐的,是幸福的。
因为叶筝又回到了他身边。
永远永远,不会再分开。
——全文完
番外 「后来……」
之一
叶筝在杂志架前停下脚步,伸手抽了一本起来。
奥运刚落幕不久,台湾在理应拿奖牌的武术方面,又是全军覆没。这种时候,人们总会特别怀念起过去的英雄。
五年了,下一个李伊离在哪里?
于是,沉睡多年的男人的故事,又再一次从记忆角落被拾起来书写了一番。
他买了杂志,携回家,将那篇专题文章读给床上的青年听。
「再不醒,你就会太老了,打不过那些年轻小伙子。」
他在他耳边轻声说,没再看一眼杂志其他内容,走至墙边一只书柜前,推开柜门。
里头全是置放整齐的杂志书报等刊物,分成上下两排,各以标示年份的书签板隔开。他将手中杂志放到上排刊物的最末端,为多年的搜集物再添一笔。
相较上排刊物以运动娱乐类杂志为主,下排则清一色是科技产业或企管类的书刊。共通点是每一本都有关于「叶筝」的内容,就像上排每一本刊物的内容都有「李伊离」一样。
回台湾那一年,他整理青年昏迷前居住的房间,才发现在相互不知情的情况下,他们原来都有着同样的收集习惯。收集着彼此的轨迹。
书柜中各自一半的月亮,合起来就变得完整了。
两排刊物的数量,一年一年持续的缓慢增加。尽管近五年,他们在各自的领域都已沉潜,只偶尔有些零星火花见于媒体,他仍然没有遗漏的全部仔细保存起来。
他关上柜门,一边想象着青年有一天醒来打开书柜时,那惊讶又开心的表情。
之二
他知道他不舒服。
植物人长期昏迷,不能经口进食,需要用一条长长的叫鼻胃管的管子,经由鼻腔通往肠胃道,再将均质的流体食物注入喂食。
管子大约二到四周更换一次,从鼻子拉旧的出来,再插进一条新的到胃里去。可想而知,那过程当然痛苦。有病人鼻咽通道狭小不好寻找,连插几次不成功,甚至把鼻子弄得都是血,苦上加苦。
伊离的食道不算难找,但每次更换总也要折腾一阵子。
他陷入深眠,给人插管时总是动也不动,不吭一声,似乎全无感觉,但叶筝知道他疼,只是说不出口,无法表达,连眉头都不能皱。
从医院迁回家里后,他开始想办法,让伊离可以用嘴进食。
他把饭菜切得极碎,让看护扶伊离坐起来,轻轻推揉他下颔。等他下意识微张口,立刻放一小匙食物进去,匙面轻压他舌头,促使他反射性的吞咽。
引导许久,伊离喉头「咕噜」一动,终于咽了一口进去。
他拍拍他手背,表示称许,不论对方能不能感知到。然后重复同样的动作,从头再做一次。一顿饭一口口的喂下来,大概要花费一两个钟头。
一天数餐的喂食,叶筝都亲力亲为,也只有他有能耐做完全程,而完全不碰伤伊离的牙齿及脆弱的口腔黏膜。
他请来帮忙照顾的几位看护,不乏资历深经验丰富的,在一旁看了也自叹弗如。那样的耐心,简直不可思议。
不是一两天、一两个礼拜,而是月复一月,年复一年。
长年下来,也逐渐培养出默契,轻推下巴便张口,汤匙伸进去便吞咽,成了被制约的下意识反射动作。喂食过程变得流畅许多。
伊离的气色一天天转好,原本凹陷的脸颊丰腴了些。叶筝每天变化着不同菜色,尽可能营养又好吞咽,美味又好消化。
这一切都不容易,但他甘之如饴。
因为他开心,他就开心。
之三
「小筝,你是怎么办到的?」
男人回过头来,朝他笑了一笑。
岁月在每个人身上平等流逝,男人却显然独得上天眷顾。一袭英式风衣底下的身形修长一如壮年,秀丽面容笑起来的纹路只增添了成熟魅力,肤白无瑕不见流光侵蚀,连转浅的发色都像银缎般好看。
「这座庭院照顾得真好,每回来看的样子都不变。」男人看着园景慨叹,「草的高度,灌木丛的形状,石头的摆放位置……我都会背了,好像这里的时间停止了一样。」
「每天固定做点整理而已,你说的太夸张了。」叶筝走近男人,瞥了栅门外一眼。「爸没跟你一起来?」
「嗯。你爸爸昨天身体出了点毛病,台湾天气不稳定,我要他待在花莲家里休息。」男人解释:「我上来办点事,顺道看看你,等一下就回去照顾他。」
叶筝闻言蹙眉,沉默片刻,道:「我跟你一起下去看他吧。我和爸也很久没见面了。」
「没关系。不过是小感冒而已。你还是待在台北,等过几天他身体好点,我们再上来找你。」
他不赞同的看他一眼。「『不过是小感冒而已』?爸的年纪,一点风吹草动都不能轻忽。」
「我知道。」男人微笑,温声道:「别担心,你爸身边有我陪着,就算我离开一下子,他也可以自己照顾自己。但是那孩子……他连自己都失去了,他只有你而已。」
「……」
「你爸会体谅的,你就安心陪着伊离吧。」男人顿了下,想想又道:「也许他等一下就醒了也说不定。」
「这句话你每年都说过。」
「……是吗?」
叶筝垂下看不出心绪的眼,仍是面无表情,只在眉间微现淡淡倦容。
「七年了。」许久之后,他忽道。
男人嗯了声,伸手揉揉他的头发,越揉越乱。
「乖。」说完,他自己都忍不住笑了出来。
叶筝瞪他一眼,抿紧唇,并没有把那只手挣开。
之四
「Jenson,不可以这样!」
美貌少妇拍了下褐发男孩的手,阻住他一直想往床上青年脸上捏的行为,却顾不了小女孩踮脚趴在床另一侧,伸指好奇戳着青年的面颊。
「Alice,过来!」她急急拉过女儿,一手一个箝在身边,忍不住尴尬:「叶筝,对不起,小孩子顽皮……」
「没关系。」
他摇头,摸了摸女孩发心。本来活蹦乱跳的野丫头忽然脸一红,居然就这么安静下来,看得少妇一愣一愣,不敢相信。
「马麻,为什么这个叔叔都不醒?」小男孩兀自扭动不休,仰着小脸问。
「这个……」她斟酌着,一时不知该如何答。
「他中了女巫的魔法,所以睡着了,没那么快醒。」叶筝道。
「真的?那叫哈利波特来救他!哈利一定有办法的!」
「Jenson,你小声点,别吵着人家……」
等孩子们的外婆过来把两只小鬼带回家照顾,叶筝倒了杯冰镇后的桂花茶,递给像刚打完一场仗的少妇。
「紫函,这次预计在台湾待多久?」
「一个礼拜吧。接下来要去欧洲跟我先生会合,他临时被派去那里处理一些事务。」少妇一顿,迟疑看了他一眼。
「叶筝,我们明天晚上要去台中听马友友的演奏会,票正好多了我先生那张,你……要不要一起来?机会难得呢。」
「嗯……还是不了,谢谢。」虽然他很欣赏马友友的琴声。「票留着可惜,记得要赶快再找别人。」
她点头。不太意外,但还是难掩失望。毕竟她一直如此喜欢眼前的初恋男人,不论过去,还是现在。
「……因为要照顾他吗?」她忍不住道,猜想他这几年来,说不定连台北市都没踏出去过。
心口一阵闷疼,为床上的青年,更为眼前的男人。
「一个晚上而已,可以请看护暂时帮忙照料的啊。」
叶筝只是微微一笑,没有答话。少妇已经明白再多说也是无用。
「希望小离可以早日醒来。」临走前,她诚心的说。「到时记得一定要捎消息给我们。」
「会的。」
之五
陆教授每年固定回台湾几次,下飞机后的第一站,总是叶筝在台北的住处。而这一回,他还带了位稀客来。
「嗨,好久不见。」伊卉笑道,伸臂与叶筝拥抱了下。清秀的面容气色还算良好,和从前长年的青白相较,完全是两个模样。
「好久不见。最近身体还好吗?」
「没什么大碍。」
「那就好。」
「喂喂!」陆教授在一旁忍不住插口:「知不知道你们轻描淡写说的,是在医学上足以称为大奇迹的事情啊?小筝,你能看到伊卉现在好端端站在你面前,那可是托上帝的福!」
「若是如此……那对我来说,上帝就是伊离。」
窗旁晒得到太阳的躺椅上,青年正闭目静坐,仿佛仅是在过于舒适的阳光中打个小盹,随时都会醒来。伊卉拄着拐杖慢慢走近,手掌轻抚他修剪整齐的发。
「我对自己发誓,一定要活到他醒过来,至少跟他说说话,听听他的声音,看看他笑的样子……」
不然,她不甘心就这样走。
缠绵病榻那几年,她只是怀抱着这样纯粹的想法,一股执拗的信念,只要能活命的办法她都试,死拖活拖居然苟活到了现在。她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
「小筝,美国的医疗环境比台湾进步,带伊离过去吧!」陆教授又提起每回见面必提的话题。「在我们的医院,伊离绝对可以得到最好的照顾和治疗——」
「我知道,可是他喜欢待在这里。」叶筝也照惯例再次拒绝恩师。「去美国,他不会开心的。」
「他不会表达,你又不是他,怎么知道他不会开心?」
「我就是知道。」
陆教授说不过他,气得吹胡子瞪眼睛,一旁爱女还倒戈:
「爸,叶筝如果带伊离去美国,最开心的人应该是您吧!」谁不知道父亲一直没放弃要叶筝当他的接班人之一。
「我这是爱才!」陆教授理直气壮嚷道:「看到一个大好人才就这样埋没,我心都要碎了!要知道在咱们这一行,一百个庸才也比不上一个天才!」
「天才也要努力才行啊。」伊卉道:「叶筝待在美国的那几年,几乎天天以公司为家,为咱们付出的还不够多吗?」
当年叶筝进公司时,拗不住恩师要求,签下的是工作长约。过了半年,某日他突然向陆教授提出一个几近不可能完成的十年发展计划表,表示如果他可以在七年内帮助公司达成,便放他自由。
陆教授当时压根儿不信,满不在乎回道「做得到就答应你」。想不到时间流逝,计划目标真的陆续实现,无一缺漏,转眼就是七年将届。
他又喜又烦恼,才打着无论如何都要留叶筝下来的坚定主意,就猝然发生了「那件意外」。
「这……」听女儿这么说,陆教授一时语塞。「我……老爸只是替他可惜。他的成就明明可以更高……」
「可惜对他来说,是一百个成就也比不上一个伊离。」伊卉望着抱弟弟回房的男人背影,温声道:「反正他又不是像李开复那样,从微软跳槽到竞争对手Google去。程式在哪个地方都能写,只是没有直接参与公司事务决策罢了,这样就足够了啦,公司还有哥哥们在呀!」
陆教授哼了一声,又叹口气,神情略微软化。这世上本就不可能事事顺心,他活到这把岁数,拥有的已经够多了,上帝也眷顾他没把女儿从他身边夺走,的确该要知足。
话虽如此,他仍忍不住低低碎念:「唉……其实老爸最遗憾的,还是没办法看你和小筝……」
「爸,现在都什么时候了,怎么还说这个呢?」伊卉失笑,觑了父亲一眼,慢吞吞道:「虽然您是传统教派的基督徒,但他和伊离间是怎样的感情……难道您真的看不出来吗?」
尤其是伊离刚出意外的那几个月,那样的叶筝,那样安静的疯狂……都是她和父亲之前从未见过,也完全无法想象的。
「哼,不就是家人间的亲情吗?毕竟那孩子是小筝从小照顾到大的。」
尽管女儿投来不赞同的眼神,陆教授扭开头,仍嘴硬到底。「他不说,别人又怎么知道?」甘愿照顾无血缘亲人一生的前例,这世上也不少啊!
伊卉闻言一怔,若有所感,又掉回视线看往楼上,摇了摇头。
「的确。他就是这一点吃亏呢……」
之六
这几天不知道为什么,访客出奇的多。向来安静的宅邸一下子也有了热闹的时候。
刚送走陆教授父女,又来了对不速之客。带着女伴登门的高大男子似乎有些面熟,叶筝搜索记忆,很快想起了对方是谁。
「辜先生,有什么事吗?」
「那个……」
对上那双冰冻般眼眸,才发觉自己近乎无礼的盯着对方看。这家伙明明年纪不小了,怎么那张脸还是这么……男子咕哝着,略显不自在的咳了一声,拿出一张红笺。
「『他』还没醒?我来给他这个的,我下个月结婚。」
「还没。」叶筝接过帖子,看也不看的搁到一旁。「恭喜。还有什么事吗?」
男子额上青筋一动。
「我……想看看他,麻烦你带一下路。」
叶筝点头,带他们到监视画面器前,指指其中一幕青年躺于病床上的影像。
「我想看的是本人。」男子咬牙道。
「抱歉,恐怕不太方便。」
「为什么?他人不就在房间里?看一眼也不行?」
「他不是团团圆圆,躺在床上是静养,不是供人参观。特别是像辜先生这种十年才偶尔想起路过一次的稀客。」
「你……我知道你对我很有意见,但我今天不是来找你吵架。」想起十几年来听闻到的对眼前男人的一贯形容,辜靖傜瞪着他:「有没有人说你其实机车又无礼,讲话还很难听?」
「从小每个老师给我的评语都是乖巧有礼貌。」叶筝淡淡回道。「你说的是你自己的经验吧?」
「……啊,他刚才好像动了一下耶!」
室里气氛一触即发之际,始终安静的女人忽然指着监视器轻喊。
「什么?」辜靖傜一愕,循未婚妻所指望去,却不见任何异样,青年依旧静躺不动。「老婆,真的吗?」
「真的,他的头有转动……可是就一下而已。」女人睁大眼盯着画面,自己也不确定起来。「应,应该不是我眼花……」
「抱歉,我先失陪了。」
叶筝立刻往房里走去,走了几步,又转身交代看护:「小满,我进去看看,麻烦你帮我招待一下客人。」身影很快消失在走廊转角。
「先生、太太,要喝什么吗?」小满问。
「没关系……我们也要走了。」
辜靖傜摇头,望着画面里走进来坐到青年床边的男人,定定看了许久。原想再问看护几个问题的,忽然觉得都没必要问了。
他不是同性恋,却始终忘不了在他脸上留下疤痕的那个人。但,即使他对他曾有过一丝超过朋友的想望,也早在十年前,就彻底认清了事实。
他永远都比不上眼前这男人……的事实。
羁绊,相处时间,感情的深度,愿意付出的程度……没有一方面比得上。
「靖傜,你跟叶先生是不是发生过什么事?怎么你们两个……」走出屋外,女人忍不住问。
「很久以前,我在美国一家医院,曾经狠狠揍过他一顿。下手很重没有留情,他也没还手。」他瞪着绿意盎然的花园道。
女人「啊」了声,一时不知该回什么。
「我……其实很后悔。」
从伊离昏迷不醒到被宣判为植物人的那段期间,就已经后悔了。
多年来他无数次开车经过这屋子,却一直没有登门探访的理由和勇气。
「改天我再陪你来吧。」女人道:「好好道歉,不要吵架了。相信叶先生也会让你看看『他』的。」
「……嗯。」
之七
小满蹑手蹑脚的走进房里。
尽管已经尽量放轻了动作,床边支额闭目的男人还是立刻张开了眼睛。
「……十一点了?」
望眼墙上时钟,他揉揉眉心,视线落回身旁的青年脸上,目不转瞬的审视。
「老板……您要不要到床上去睡一会儿?」小满迟疑着,觑着他小声道。从辜先生来过之后都三天了,这样下去怎么行啊。
他嗯了声,起身道:「他翻身按摩的时间到了,你来帮我。」
「是。」
她在心里叹气,赶紧趋前进行每天的例行公事。
老板平常待她们都很好,唯独对伊离先生的事,绝不打马虎眼。如果稍有疏忽懈怠,就可能失去这份报酬不错的工作。
唉……伊离先生,拜托您赶快醒来吧!就算那等于她们集体失业也没关系……
「你在干嘛?」
记录完血压体温等生命迹象,叶筝回过头,便看见她伏在床前十指交握、闭眼喃喃自语的怪样。
「没,没事……」小满抓回神智,尴尬的继续推揉,自己也觉得天真。如果这样祈祷就有用的话,世界上也不会有那么多破碎的家庭了……
眼角瞥见老板俯身亲吻青年的唇,低声在他耳边说话,她脸一红,连忙垂下头去。
明明是已经看过无数次的场景,不知道为什么心脏还是会怦怦乱跳,热度不只涌上脸颊,还有眼眶。
「我去厨房一下,你做完工作就去睡吧,换下一班的人来。」叶筝说,拨拨青年额前的发,转身走开。
「那个……老板……」
「嗯?」
「如果辜太太说的是真的,那伊离先生……他现在一定是很努力的想要醒过来。我相信他一定很快就会醒的……所以……您也要好好保重自己。」
「谢谢。」他唇角微弯,拍了下女孩背脊,走出房间。
厨房里,他开炉煮了咖啡,却只喝一口就放下杯子,改倒了杯温开水,慢慢啜饮。
不为什么,只是想到身体是本钱,不只受照顾者,照顾的人的确也该维持好。这是一条看不见终点在哪里的路,也许是半辈子,也许是一辈子。十年和一辈子比起来,仍很短。
……仍很短。
即使他是花了那么大的力气,才好不容易走过来。
还要走多久,他不知道。还能走多久,他同样也不知道。不敢和女孩一样乐观,因为知道梦醒的感觉难受,他不年轻了,心脏承受不住。
即使如此,还是悄悄燃起了小小的希望火花。
他出了会儿神,持杯久久不动。
另一边厢,忍不住又喃喃祈祷起来的小满一张开眼,眨了一眨,忽然睁得老大,大叫一声整个人往后摔坐在地。
「老板、老板!伊离先生他……他他他……!」
叶筝回眸,怔然看着跌跌撞撞冲进来、激动得满脸通红的女孩。
她的嘴巴不停张合着,声音听起来却很遥远,连圆圆的脸都模糊了起来。像是做梦一样。
拜托……不要是梦,不要是梦,不要是梦……
「匡啷」一声,玻璃水杯掉在了地上,碎片静躺在空无一人的厨房里。
——番外《「后来……」》完
后记
《下弦美人》是前一本作品《蝴蝶牙医》的相关作,它的开坑缘起很简单,就是想写个篇幅是单一本的故事,然后内容风格最好是迥异于同期连载的《恶男》的文。老实说,就是个为了「可以尽快出书」而写的故事。
(其中缘由说来话长,总之谁叫某不肖作者太久没出书……)
抱着如此不太纯正的心思,《下弦》约从去年九月初开始写,虽然半年左右的完坑时间已经是历来最快的,但还是比我原本预计的要长很多很多很多,也造成出版日一延再延……
只能说我还是想得太天真了,当年写《蝴蝶》写到快吐血,既是它的姊妹作,又怎么可能会好写到哪里去呢。
事实上,《下弦》一书可能还是我花了最多时间去磨的,没仔细去算,不过应该远超过《蝴蝶牙医》和《父与子》(看那爆掉的字数就知道了吧)。尤其写到后来,每一字句反复润改的次数,可能是历来之最。
当初构思新故事时,因为种种考量,决定让前作《蝴蝶牙医》里那枚抢戏的小正太叶筝当主角,《下弦美人》便是以他的形象命名。虽是相关作,但是还是可以分开独立看的,彼此的剧情关联并不大。
我向来不擅长想书名,这相对应于《蝴蝶牙医》的四字组合更是想了极久,虽然仍不很满意,但也还是勉强可以接受了。
「下弦」一词,其实原本暗喻的走「腹黑」(看看弦月,是不是很像腹部黑掉一大块啊?汗……),不过随着小叶筝长大后的性格完全不受我控制,简直跟大纲设定差了十万八千里(呜……当年可爱别扭的小筝正太从此一去不复返……),「下弦」就逐渐转变成「情感认知和表达上有缺陷」的意思。
文中其实已经有很明显的暗示了,在这里再提出来解释一下。
以前在《父与子》Freetalk中曾说过类似的理论,我喜欢拿月亮来比喻人,每个人都是缺月,只是缺多缺少的差别。
即使叶筝看起来如此完满,几乎一切都俱备了,但他的缺角是在看不到的地方,而且还不小。
《下弦》一书的灵魂是叶筝,赋予《下弦》生命力的却是另一个主角,伊离。
伊离很特别,在我的小受儿子们中,是个很稀有的异种存在。也只有像他那样的人,那样的偏执,性烈如火,才能够走进叶筝也许连他自己都没走进去过的内心。
虽然我开坑时曾说过,《下弦》可能不是看了会心情好的故事,换言之,就是「可能有点虐」。不过大概是亲妈的本性难移,写到后来,还是觉得《下弦》骨子里仍走甜文(啥),伊离其实还是很性……幸福的。
至于各位看官大人看完书后要不要同意我这论调,那当然是不勉强啦……哈哈……(鸡蛋番茄连书齐砸)
再说到封面。《下弦》给我的感觉,大约是介于《父与子》和《蝴蝶牙医》之间,灰黑色和暗粉红色的调和,差不多就是这张封面呈现出的整体色调。
经过几次磨合,小七最后的成品韵味和氛围抓得很精准,我自己在电脑上看原图是很满意的,希望印刷出来,可以忠实呈现出那份清冷又浓烈的美丽。
说到这里又要汗颜一把,感谢小七早早就画出美美的跨页封面,不肖作者却一拖再拖,没全文就算了,插图场景也迟迟不交……咳……
更要感谢编辑大人无比有耐心的鞭策。我想遇到这种凡编辑都绝不想遇到的恶性拖稿兼不守信用作者,还是前科累累的惯性犯,除了死命狂抽猛鞭外,真的也拿这只皮粗壳硬的厚脸龟没办法了吧。(还敢讲= =)
另,下一本真的就是某恶狼(发音无误)和小绵羊的故事了,据说年底前(哪一年?)会出,我以我的人格保证……
啊?没人信了是吗……
BY Tetsu82(阿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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录入币 +1 珍珠果 2009-4-30 14:5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