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帖内容
蓝蓝天

2009-5-25 21:16
布蓝登堡之舞(二战文/虐恋情深/不伦之恋/情有独钟) 下部 BY 猫锦

布蓝登堡之舞(二战文)下
作者:猫锦
文案
1933年1月柏林文化丧钟敲响之后,在纳粹所列的“血统玷污者”的名单中不仅包括犹太人,也包括吉普赛人、私生子、精神病患和同性恋者。
尽管、尽管,充满着屠杀快感的纳粹主义狂热就是建立在庞大的同性恋人群之上。
回想吧……那被腥风血雨燃尽的年代里,风雨飘摇的,是我们的爱情。
战争,种族,屠杀,祖国,使命,责任……我们之间,还有多少阻碍?
那个人自愿舍弃自己,成为背负万千血债的魔鬼。
而再一次响起的布蓝登堡舞曲,还能否唤回那曾经隐秘的爱恋?
纳粹?整死你!
内容标签:虐恋情深 不伦之恋 情有独钟
主角:安迪洛尔 ┃ 配角:阿德里安,恩斯特,安东尼克,乔安娜,厄玛,安娜,凯瑟琳 ┃ 其它:二战,纳粹,德意志,柏林,犹太,屠杀,盟军
楔子
“今天还顺利吗?”
恩斯特一只手撑着门边斜斜靠着,接过我的衣服。
“嗯。”
“亚尔弗莱还好吗?”
“嗯。”
“那么也看见‘狮鹫’了?”
“嗯。”
“心情不好?”
“没有啊。”
恩斯特笑笑,从后面抱上来,“他今天回巴黎复职……是这个原因吗?”
我没有正面回答,转身握住他的手,“今天莱斯特夫人和我说起了以前的事情。”
“以前的事情?”
“嗯,阿德里安,亚尔弗莱,波拉玫朵小姐还有你,小时候的事情。”
“哦。”
恩斯特满不在乎地抬了抬眉。
“你不打算说点什么吗?”
我拉开他的手,从茶几上到了一杯红茶,轻轻地抿了一口。
“你要我说什么?”
恩斯特无所谓地耸耸肩,从他的脸上看不出丝毫的不快,他笑了笑,“你想知道的东西,你早就已经从所有能知道的地方得知了,我所说的东西,对你来说没有什么新意。”
“那不一样,你们从小都在一起,看到的东西必定是不同的。”
我轻轻捏住他的下巴,直视着他的黑眼睛。
“安迪,在这件事上你总是这么咄咄逼人。”
我不反驳,靠在身后的书架边沿,悠然看着他,算是默认。
他维持着微笑,然后低头沉默了片刻。
“阿德里安并不是真正的约德尔家的长子,这件事你知道了吗?”
我挑了挑眉毛,“我差不多猜到了。”
即使这样,听到事实的真相被毫无遮拦地说出来,我还是暗暗地心惊了一下。
恩斯特靠过来,拿过我手里的杯子喝了一口,然后皱了皱眉,“真搞不懂为什么他们一家都喜欢红茶。”
“连你也喜欢。”
我不置可否地拿回杯子。
他在我身边的高脚椅子上坐下,拎起台面上印着的百合花图纹的桌布一角,垂眼瞅着。
看着看着他勾起了嘴角,笑得有些隐隐地讽刺。
“最开始,亚尔弗莱的父亲,也就是约德尔伯爵,喜欢红茶,然后阿德里安开始天天喝红茶,接着是亚尔和玫。”
“亚尔弗莱小的时候最喜欢缠着他的哥哥,可是阿德里安却偏偏疏远他。你应该知道是为什么。”
“嗯,”我点点头,“他母亲因为生亚尔弗莱而患上产后抑郁症去世了。”
恩斯特哼了一声,“差不多……不过还有一点。”
“亚尔弗莱才是真正纯正的雅利安人,阿德里安不是,他父亲是法国人。”
“产后抑郁症如果不太严重并不会死人,阿德里安的母亲是柏林的帕布莉卡夫人的女儿,她是悔婚逃到法国去的,四年之后被家族里的人从法国带了回来,和约德尔家的长子结了婚。”
我难看地扯了扯嘴角,笑了一下,“我明白。”
“阿德里安是……私生子。”
恩斯特并没有接我的话,他微微地露出冷淡的笑。
“历来,约德尔家的长子都承担着非常重要的责任和名誉,必须优秀杰出,无所不能,光彩夺目。约德尔伯爵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他是阿德里安小时候的梦想。”
“约德尔伯爵对阿德里安非常严厉,和对亚尔弗莱完全不同,并不是因为阿德里安是私生子,而是因为他已经认同阿德里安作为了约德尔家的长子。”
“但是这一点……阿德里安并不知道?”
“我想当时的确是这样,”恩斯特还在看着手里的百合花纹饰的徽章,“他们家族的通病就是,不善于表达爱。”
“听说阿德里安的母亲回到柏林的第二天,约德尔伯爵就和玫的母亲离了婚,为了娶阿德里安的母亲。”
“伯爵他……很爱阿德里安的母亲?”
“嗯,不过这位柏林第一美人似乎到最后都不知道这一点,她在这场婚姻中抑郁了两年直到去世,阿德里安也不知道。”
“也许阿德里安现在能够明白,可是有些事情却不能回头了。”
“你说的……不能回头,是什么意思?”
恩斯特径自一笑。
“很多事情不能回头……比如对亚尔弗莱,比如把他姐姐送去丹麦,当然最初的最初,是从他进入军部开始。”
“安迪,人生就是分岔路,一开始的地方走错了,以后再怎么拼命地走,都只会是越走越远而已。”
“我是从小就很喜欢他的朋友,我知道他一直希望伯爵就是他的亲生父亲,他对他的弟弟是既爱又妒忌,他处理不好这样的感情,所以只能对这个家庭刻意地疏远。我总是只能在一旁看着他们之间越来越冷漠,却什么都不能做。”
“他们其实真的应该是一家人,因为约德尔家的人都这样拙于表达情感。”
拙于表达情感……
我一时失语,想到了那一天,阿德里安背对着我说出的那些飘零的话语,他说他爱我,从很久很久以前就爱我……
他说从我说喜欢他的时候,他就爱我。
他爱的人,都离开他。
我的喉咙开始发痛,我仰起头。
“那个最初的最初,是指什么?”
“他十七岁的时候作为‘雅利安人的代表’,没有军衔就进入陆军总部,是元首亲自授命。”
“‘凭着这个开始,带来一个新的世界,然后从这个新的世界中,可以得到一切想要的东西。’这是当时他自己说的,他的心中,元首和帝国理想是第一位。”
恩斯特把那双锐利的黑眼睛转向我,看得通透又明白。
“一开始,就错得离谱,是不是?”
“那么既然知道错了……”我的声音有些抖,“为什么……不能回头?”
“为什么,”恩斯特随手扔了桌布,扫了一眼那徽章,“你想知道为什么,怎么不去问他呢?”
“你又是为什么,总是想知道这些事情背后的真相呢?”
他轻轻靠上来,吻了吻我的嘴唇:
“难道……你还爱他吗?”
第一章
1941年初我二十二岁,光荣成为了盖世太保和SS情报部门榜上有名的通缉目标。
刺杀元首,窃取机密。
罪名是叛国。
没有悬赏,只不过,知悉不报者同论叛国罪,允许实时射杀。
我很镇定我一点也不紧张真的。
西欧的冬天已经走到了尽头,法国西北部,大雪却疯狂而反常地下了两个星期,我带着一直在低烧的恩斯特撤出了巴黎,绕过奥尔良,经过勒芒,然后在危险的乡野里颠簸了三天两夜,漏风的车篷不停地滴水,我把时昏时醒的恩斯特抱在怀里,不停地灌进来的冷风吹得我直发抖,水滴在我的后背上结了薄薄一层的细冰。
恩斯特不停地出汗,而嘴唇却冻得发青,我用所有能保暖的东西把他包起来,一面祈祷这场雪早点停下来。
可是直到我们抵达瑟堡,大雪却一直没有停。
2月12号夜里十二点左右,我揣着地址摸到了常春藤小巷,接应的人领着我把恩斯特抱进了一间阴湿的地下室,没有火炉,也没有电灯。
幽昧跳跃的烛光里,我第二次见到了马克西米利安?兰登格尔。
兰登格尔家的少爷依旧穿着白大褂,清冷的线条在暖黄色的烛火中也不能软化。
我抱着恩斯特不放手,心里微微颤动起来,我说:
“博士,请……”
他冷淡地扫了我一眼,然后指了指身边的一个人,在屋子中央铺好白色的床单,冷声对我说,“把那家伙放上来。”
我点点头,然后他又补充道:“动作轻点。”
“你出去。”
“嗯?”
我愣了愣,站在台子边握着恩斯特的手,“我想看着……”
“你在这里只会碍事。”他换上手套,向我指了指门口。
他看见我有些担心地看着这里的环境,冷笑了一下,“你如果是担心我的水准,大可不必,即使是一点光线都没有的情况,我也能做胸腹隔膜缝合。”
“他的伤势一直没得到处理,如果你不想他就此挂掉——不要影响我。”
我不再说什么,默默走出门去。
近三个小时之后,兰登格尔拉开门走出来,摘了手套,扔掉。
一股子浓烈的酒精气味冲出来。
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带他去英国。”
“英国?”
“是的,准备一下,半个小时之后到码头去,坐小船去海港,凌晨四点有一班邮船改型的轮渡会趁夜出港,你们明天或者后天到达朴茨茅斯或者南安普敦,看情况。”
我有些缓不过劲,视线绕过他的肩膀看着躺在那里脸色苍白的恩斯特,握紧了拳头。
“这实在是太紧了……”
“他还……”
兰登格尔玩味地瞄了一眼身后,然后又看看我的表情:“他已经死不了了,留下来倒是更危险。”
“我虽然欠这家伙一个人情,但是却不至于把命也搭给他,这里一秒钟也不能留了。”
“你要知道,你现在是个瘟神,到过的任何一个地方都会变成火坑。”
我说,“我知道。”
但是我依然不知道怎么搞定这个问题,末了,我低下头,说了一声“谢谢”。
“不用谢我。”
“你可以选择留在英国,‘圣约’的人可以帮你解决,还有你记住的那些东西也可以……”
“不,谢谢你的建议,博士。请不用游说我加入‘圣约’,在我没有搞明白一些事情之前,我不会轻易决定情报的去向,无论它是否会给我带来危险。”
“我会把恩斯特送到英国,在他没有安全之前,我不考虑其他任何事情。”
兰登格尔看着我,然后怪异地笑了一下:
“开始我不了解你,对你有些好奇,见了你之后我觉得你这个人很简单,然后时间越长越觉得你复杂,这一次,我真的是完全不能理解你了……”
“你的态度很奇怪,你到底……想要什么呢?”
“我想要什么,我自己清楚就够了,至于别人怎么想,说句实话,我一点儿也不在乎。”
我弹了弹中指和食指,笑了一下,然后走到恩斯特身边,摸了摸他的额头,“博士,这家伙可以搬走了吗?”
兰登格尔支起一只手,歪了下嘴角:“请便。”
凌晨三点半钟的时候,雪停了。
远处码头传来一阵阵的水声,因为云层很厚,没有一点可见光。脚下的雪发出脆弱的咯吱咯吱声,令人不安。
前面领路的小伙子紧张得要命,他不停地四处张望,虽然四周其实是一片漆黑。
“那个……赛廷先生,您能走快点吗?”
他打了个哆嗦。
我忍不住要翻白眼。
你没看见我扛着个残废吗……
一顿神,我脚下一滑差点一摔,恩斯特闷哼一声,我吓了一大跳,连忙摸摸他的伤处,还结实着……于是我走得更加慢了。
四点过了五分的时候我才到达港口,开船的老大把我一顿好训,我揉揉耳朵爬上了甲板,心里一阵冷汗——
这船,估计还没上海峡就自己沉了……破成这样说……
船号还是1919年的我吐血。
果然是……幽灵船么。
入海之后颠得一塌糊涂,一会上天一会落地,浪虽然不大,可是这船实在是小,不知道这……怎么可能还曾经是艘邮船。
天亮的时候海上下了点小雨。
我呆在舱里,被摇得头昏脑胀眼冒金星。恩斯特这时挣扎起来,我吓得手忙脚乱地抱住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过了一会儿他平静了,慢慢睁开眼睛。我这才想到应该是前面打的麻醉剂到时间褪了,反应才会这么大。
我舒了一口气,轻轻推了推他:
“恩斯特?”
“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眼睛能看得清楚吗?”
“说句话我听听?”
“恩斯特……”
“嗯……”
他懒洋洋地哼了一声,气息还是很弱。
“我以前……觉得安迪真是一无是处,现在不这么想了……你还是有很多优点的……”
“啥?”
“比如说,你力气真不小……”
我,我无语……扛了你这么久,这家伙刚一醒过来就说的这……什么话啊,气死我了……我还是掐死他算。
“还有,你真的很温柔。”
我默了一下。
呸,怕你死掉好不好。
“其实,你还是喜欢我的吧……”
“喂!”我终于沉不住气了,“你少自作多情啊……”
摸了摸他的脑袋,不烫了,我松了一口气,推推他,“恩斯特,你记不记得去歌剧院之前?”
“不记得了。”
“你少来!你说,如果你能回来就告诉我原因,恩斯特,你欠我一个原因。”我掰过他的脸,“为什么喜欢我?你说过,有理由的。”
恩斯特扁了扁嘴,有些恍惚地看着我:
“你这么……急于知道原因,是不是以为,和阿德里安有关?”
我被噎得一窒,眨了眨眼。
果然恩斯特扭过头去不说话了。
我轻轻戳了戳他。
恩斯特说:“我困了,头晕。”
我说:“恩斯特,我不能不想着他……我知道会让你难过,可是如果我自己都不能搞清楚……”
恩斯特又扭过头,眼睛有些红,他看着我。
我握住他的手:
“我……承认,我在乎你。”
“我喜欢你。”
“不想伤害你,至少。”
恩斯特抿了抿嘴,眼睛细细眯起来,他终于微微一笑:
“好吧,这样子的你……没办法,我真的很喜欢。”
“一开始,是没有理由的,喜欢一个人是瞬间的事情,但是爱则是习惯。”
“我不是在说喜欢你的原因——我爱你,你知道吗?”
第二章
黎明的海上一片黑暗,雨声和浪声混杂着,舱中反而显得特别安逸。
船上不准亮灯,我给恩斯特裹紧了毯子,然后抬手熄灭了昏暗的照明。
小船在海浪上艰难地颠簸,我靠在床边,微微觉得恶心。
钢丝网成的门发出咚咚的敲击声,船员在外面喊道:“出来!到底层去取淡水!”
我摸了摸恩斯特,然后拎着灯跟了出去,沿路到底舱,昏暗的光线下照着一双双惨淡的眼睛,充满了恐惧。
这艘船要带着他们离开故土,同时也是带着他们离开死亡,可是就在希望与重生之前,所有人都还要接受一次死神的考验。这艘随时会被阻击,随时会沉没的邮船,即可以是诺亚方舟,也可以是冥河摆渡。
我在那一双双饱含风霜与苦楚的眼睛里,看到纯然的痛苦,远大于希望。
底舱里压抑而沉默。
我领到了一小桶水,引着灯又慢慢地走了回去。
正午的时候太阳依旧没有从云层里冲出来,晃荡的船舱里无日无夜,不知何方。恩斯特一直安静地面向内侧,我偶尔上甲板透透气,都看见舵手室的门口,开船的老头在烦闷地抽着烟。
航向已经找不到了。
船在海上听天由命,一天一夜之后,漂离航线越来越远,虽然没有声音,但是舱里那种明显的绝望气味随着时间越来越浓郁。
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情,也到过许多地方。
看过的恐惧早已经足够,现在的我,即使是再深重的危难也不会再惊惶。
我只是有些疲倦。
我看着微亮的窗口,仰着头,轻轻地抵着恩斯特的后背,我用小小的声音,只有我们两个人听见的声音说:
“我知道。”
“你爱我。”
恩斯特没有动静,我向后伸出手。
“我知道你听得见,你什么都不用说。
“让我来说。
“一开始,只是喜欢。
“然后因为你觉得有趣,所以我们在一起。恩斯特?罗姆,留在身边的人从来不超过一天两夜,而我们有三个月。这个时间太长以至于你习惯了这样一个人,直到你的一切猝然崩坏。
“你知道那一天最终会来,你将不得不离开你的祖国,而离那一天越近……
“你纵使可以伪装超脱,却无法避免眷恋,所以你开始变得渴望陪伴。
“而那个时候在你身边的人偏偏给不了你想要的东西,你要的是不离不弃,可是我的心……不在你这里。”
恩斯特忽然用力捏住我的手,他低声说:
“别说了。”
我摇摇头,温柔地反握住他微凉的手,“你善于伪装,即使你看起来多么潇洒不羁,但是你的心里,从来不肯低头,折辱你的人你必定要偿还。无论是你建立起‘水晶’还是你对我的感情……”
“别说了!”
他忽然动怒,甩开我的手,我冷笑,起身俯压在他的上方,左手撑在他的颈侧,右手捏住他的下颚,让他对着我的眼睛,他闭了闭眼,然后又睁开,没有逃避的意思,看着我,黑眼睛里有两点窗口的反光,像极了多年前的那个晚上。
那个晚上,他说,他会一直等着我。
我心里一片混乱。
我说:
“恩斯特,你要我拿你怎么办……”
我手上用上了力气卡住,他疼得皱了皱眉,眼神却依旧平静。
“你如果怨恨我折辱了你的自尊,你可以报复我,可是……你为什么要伤害他……
“为什么让我这么一步步地伤害他……
“如果不是你,杜伊乐丽的那天晚上他怎么会忽然去找亚尔弗莱,他的姐姐又怎么会忽然出现……可是玫死了,你不觉得你伤害的人太多了吗……”
“我并不知道……”
我按住他的嘴唇,“我不要听你的解释。”
“恩斯特,也许你能把每件事都算得很好,我参与了这场注定失败的刺杀,对他开了两枪,为了你背叛他,销毁了总理府里的档案,还窃取了机密情报……现在,我是绝对不可原谅的人了,一切都如你所愿……可是这么大的代价,真的值得吗?
“死了那么多的人,没有一个你的弟兄吗?你不想复仇,不想让你的祖国回到过去吗?
“为了伤害我,你要做到这种程度吗……
“一开始是他救了你,你又怎么能这么伤害他……”
我的眼泪一滴滴滴在他的脸上,他静静地看着我。
末了,他伸出冰凉的手,轻轻地擦我脸上的水,一下一下认真地擦着。
他的手抖得很厉害。
他声音很轻,轻飘飘地颤。
“我做了这么多……你怎么能说,我是为了伤害你……”
“你又怎么能说,我对你的感情,只不过是为了无谓的自尊……”
“以前,我不知道可以有那么深的爱,所以看见你那么爱他,非常非常羡慕,羡慕到让自己都爱上你而已。
“我没有错,我做的每一件事都没有错。
“我只是习惯了一个人陪伴,从此想尽办法也不愿放手,我是不会道歉的……”
我忍不住捏了他的脖子,收紧手指,他仰起头微微张开嘴。
“呵……你想杀了我?”
“你早就该动手了,何必还要辛苦这么远的路。”
“又何必要救我。”
“就算我死了,你和他也永远不能在一起,因为他永远也不会背叛他的帝国。”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
“你别说了。”
我捂住他的嘴唇,狠命抱住他,“我什么都没有了,所以你别再为了我,别再为了我伤害你自己……”
“我受不了你受伤……”
“如果是死,也是我们一起死在海上。”
我能感觉他的睫毛轻轻刷过我的侧脸,他困难地抬起手环住我的后背,他在我耳边说:
“如果可以,还是让我们一起活吧,一起去新的地方,去英国。
“在那里,什么事情都可以重来。”
窗外的光线越来越亮了,这已经是第三天的早晨,偏离航向依旧很远,我们在海上不知所终。
离开瑟堡的那一天,巴黎那边正是一片动荡,阿德里安被解职,返回柏林养病,并接受调查。
我靠在恩斯特身边,看着窗外正露出一角的天空,我摇了摇头。
“不会的,有些事情,不可以重来。”
我指着舱里瑟瑟发抖的人们,“你看,所有人都在恐惧死亡,而偏偏像我们这样经历死亡,又不再害怕死亡的人,要遇到比死亡更痛苦的事情。”
“可是我们是不会死的。”
恩斯特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声音里又有了笑意,“当我们再一次活过来的时候,你可以试着来爱我,相信我,即使是比死亡更痛苦的事情,也是会过去的,你不是一直都相信我吗?”
“我是一直都信你的。”
“那再信我一次。”
我笑了笑,没有回答。
我说,“到了南安普顿,我们去找‘狮鹫’吧。”
第三章
四天之后邮船飘回了航道,整个船舱却在昨天入夜的时候断了淡水。
人们开始惊惶。
我在饥渴交加之中反倒得到了真正的平静,甲板上,看着散去乌云的天际,一片火热的朝霞。忽然有种预感,什么事情,就要从隐藏的夜幕中走出来了。一件事情结束,就必然有一件事情会紧接着开始。这就是人生。
当天傍晚我们入了港,远处海面上亮着一线的水上灯,那就是朴茨茅斯。次日中午,我们抵达了南安普顿。
仅仅只隔着一个海峡的不列颠,一切都不同,空气,雨水,阳光,乃至每一粒尘埃。法国是我的一场浓墨重彩的噩梦,英伦则是灰白色的救赎。不再每一根毛发都竖立着警觉,不再汗湿手心地握着武器。
下了巴士,我依照兰登格尔给的钥匙牌找到猫耳洞小区,铜质的小牌子上写着查柯尔?汉密尔顿,G-76。
恩斯特靠在我身上闭着眼睛,气息均匀。
看这样子就是把他卖了他也不会醒过来。我无奈地摇摇头,扛着这个大号行李开始挨个地对着门牌号。
开门的是一个年老的女人,好像被生活的重负压榨了太久的岁月一样,干枯矮小,她从黑框的大眼镜上边缘看着我,面色不善。
不等我开口,她直接说:
“我是这里的房东,这里不租房。”
“中午好,夫人,”我手在后面猛力拍了拍恩斯特,把他弄醒。
“我是……汉密尔顿,”我递出手里的钥匙牌,“我来找查……”
女房东扶了扶眼镜,打量了一下钥匙牌,非常非常用力地思考着,良久,“您就是查柯尔?汉密尔顿先生?”
我愣了愣,恩斯特在我身边扑哧一声笑了。
我尴尬地点点头,“是的,夫人。”
“您是……刚从美国回来,是吗?旅途顺利吗?”女房东登时换上了一脸的笑容可掬。她接过我的外套,一面在前面带路,一面叨叨地说着,“要知道,这时候无论哪里都是非常危险的啊……就像我们这样成天住在家里的,也要小心翼翼……”
“是的,夫人,一路上都非常顺利。”
“这位是您的朋友吗?”她瞅着恩斯特看了几眼,似乎对他那张俊俏过头了的小白脸不是很感冒,“美国人?”
恩斯特病怏怏地靠在我身上,一幅娇柔万分的样子,房东大妈皱了皱眉,“这位先生是生病了吗?”
我心里呕了一下,随即做忧虑状点了点头,“是的,我的朋友因为在船上吃坏了东西,得了痢疾……”恩斯特伸手在我腰上狠狠掐了一下,我晃了一下,说,“呃,有些虚弱。”
女性泛滥的同情心开始起了作用,女房东看恩斯特的眼色稍稍缓和了些,又想起了什么,她说:“对了,汉密尔顿先生,您的合租人前天也从哥德堡回来了。”
“嗯?”我一惊,随即淡淡道,“哦,是嘛。”
还有合租人?我看了恩斯特一眼,他无辜地眨了眨眼。
“他在这里住吗?”
房东大妈奇怪地看了我一眼,“当然,爱德蒙?邓斯特先生早上出门去了,今天傍晚您应该就能见到他。”
我呆呆地接过钥匙。
“解释一下?”我关上了身后的门,反锁。
恩斯特径直往床上躺倒,我只好走过去给他盖上毯子。
“我为什么成了查柯尔?汉密尔顿?”
恩斯特撑着头看着我:“是你自己自作聪明说你是汉密尔顿。”
我皱眉,“我以为可以是查柯尔?汉密尔顿的……”
恩斯特笑了起来,“你不用这么紧张……”
“其实没有查柯尔?汉密尔顿这个人,或者说,谁都可以是查柯尔?汉密尔顿。”
“这只是‘圣约’内部的一种交接方式,这间屋子以爱德蒙和查柯尔的名字租下,然后拿到名牌的人到这里来接头……本来,应该我是查柯尔——
“不过这样也好,看起来,你要比我更受老年妇女的欢迎……唔……”
我直接拿了个枕头闷住他。
“那个爱德蒙……是什么人?”我拿开枕头,拍了拍恩斯特的脸。
恩斯特喘了好一会,幽怨地瞪了我一眼。
“我怎么知道。”
“可能,他们之中,有人想见你吧……”
“见我?”
“当然了,安迪,”恩斯特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重新躺好,“你现在可是炙手可热啊。”
我点点头,“原来如此。”
“也好。”
“也好?”恩斯特歪着头看向我。
“你看看这个。”
我把卷着的深蓝色文件袋取出来,展开,扔给恩斯特。他扫了一眼封皮上的字迹,懒洋洋的眼神瞬时一变,他抬眼看了看我的眼睛,“你都没有和我说过这个。”
他拉开线,迅速地扫了一遍里面的文件和电报纸,皱起了眉。
我笑了笑,“和你说了有什么用?”
他把东西一张张装回文件袋,若有所思道:“至少……我知道的会比你多,我能猜得出大致是怎么一回事。”
我摇摇头,“你知道了,就会告诉我真相吗?”
“我觉得还不如不听你说。”
恩斯特脸色白了白,眼神一闪即逝地黯淡了一下,他又迅速掩饰好,好像有些无奈地,耸了耸肩:“你是什么时候开始这么不信任我了?”
我接过文件袋,手指流连地划过那些华丽的字体,淡淡地笑了笑:“行啊,你说说看……他的这些东西是什么意思?”
恩斯特的眼睛随着我手指温柔的动作,竟然有些失神,片刻后他苍白地笑了笑,带着淡淡地嘲讽,不知是讽刺自己还是别的谁:“我的确不会告诉你。”
“不过我知道,我想到的东西和你想到的东西,完全不一样。”
“完全……不一样?”
我忽然想起安东尼克最后和我说的那些话,心里像被细细的针刺过一样。
他说的对,我不知道的事情太多……所有人都在隐瞒,可是却没有人想过被蒙住眼睛的人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
那是一片黑暗,那是背叛。
我不知道很多事情,而且……和我想的完全不一样。
那到底是更坏呢?还是……
“你既然到了这里,想必是要自己换取答案,你很厉害,我一直小看了你。”
恩斯特眯着眼睛靠在枕头上,指了一下门口,“我想,爱德蒙回来了。”
“是叫爱德蒙?邓斯特是吗……”
门口传来一阵有节奏敲门声,显得彬彬有礼。
我拉开门,一个穿着传统英式黑大衣的青年男子站在门边,他冲我微微一笑,灵巧地摘下帽子,向我伸出手:
“下午好先生,我是爱德蒙?邓斯特,很高兴见到你。”
我盯着他看得有点呆了,连手也忘了伸出去。他看起来秀美得过了头,皮肤很薄,白得近乎透明,可以看见细细的皮下血管。细长的眉毛下,一双深绿色的眼睛里带着文雅的韵味和淡淡的腼腆。丰厚的栗色头发色泽纯正高贵,泛着乳糖的光泽。
恩斯特在我身后咳了一声,我尴尬地握了握他的手,他非常消瘦。
“我是安迪,呃,查柯尔……算了,”我烦闷地揉了揉额头,“我是安迪洛尔?赛廷,半个德国人。”
第四章
“‘狮鹫’?”
爱德蒙双手拢在胸前,礼貌地微笑着,“不过我能不能知道,您见‘狮鹫’究竟有什么目的呢?”
我直接把文件袋递给他:“倒不是一定要见传说中的‘狮鹫’,只要能解释清楚这里面的东西的人,就是我来此的目的。”
爱德蒙接过文件,只是扫了一眼封面,似乎并不感兴趣,“赛廷先生好像对自己的要求很有自信?”
“不是什么自信,只是我有的一些东西,让‘圣约’感兴趣到不远千里一路相随,不免让我觉得有些价值。”
爱德蒙笑笑,他用不经意地语调随意问道,“那么,如果我知道呢,无论是谁,只要知道就就可以交换?”
“我没有这样说。”我摊开手坦然道,“能解释这些文件的人或者方法肯定不止一个,但是你们要的东西却只有我一个人知道,所以交易的决定权,总是在我的。”
“这可真不公平,先生。”
我摇摇头,“我也觉得不公平,可是您还是来了,而且也没有拒绝的意思,不是吗?”
“换句话说,您是准备为我提供一些‘可靠信息’了?”
“您信任我,我真是万分荣幸。”
“我信任的是您的能力,‘狮鹫’阁下。”
爱德蒙好像没听见一样,只是打开文件袋,抽出电报纸一张张地看过去,其间他不经意地挑了挑眉,“能告诉我,您是为什么断定我是‘狮鹫’的呢?”
我笑了笑,“代号‘狮鹫’,爱丁堡查克逊人,传讯解密专家,1933年在德国境内的活动中首次被目击,射中左侧肩部,颈部,身高在5英呎9英吋以上,浅栗色头发,虹膜色深绿。还有,习惯以第四指扣动扳机。”
“虽然登记资料非常少,但是至少能提供我猜测的模版。
“您似乎并没有用心掩饰颈部的伤痕,虽然颜色很浅,但是依然能看得出来是子弹擦过的旧伤。您的口音标准得有些奇怪,对于一个习惯在衬衣上口袋露出丝绢一角的传统爱丁堡贵族来说,未免更加奇怪。而且您在接过文件袋的时候,并没有去看那些字迹,您首先确认的是文件袋的封装形式,然后用手按住侧面来判断里面的文件的类型——在没有看到具体内容之前就了解到密件的相关信息,这似乎不是一般人会有的习惯。至于您的手,我只是不经意地感觉到,右手第四指在握紧的时候先于其他的手指用力……
“当然,这些都是我的猜测,至于是否认同,要看您的意思了。反正对于我来说,不论是谁,只要能告诉我文件袋里装着的真实意图就可以。”
爱德蒙带着一点点的惊讶抬头看着我,然后他平和地笑笑,他诚恳地说道,“即使不是因为您记住的那些资料,我也非常希望您能成为‘圣约’的一员。”
他把电报纸摞好递给我,“如您所看到的,这是拍给东线SS看守营和陆军军需处的电报,复印件上的名字是集中营收押的无期囚犯。”
“那么,您关心的问题究竟是什么呢?”
“是安排这些东西的人?”
“……不是。”
“亚历山德罗?海因茨?赛廷,如果这是您的父亲,他现在在集中营里没错。”
我打了个冷颤,面无表情地等着他把话说下去。
“至于具体哪个集中营,电报里面没有说。因为他只是在收押名单上挂了名,实际上应该是在德国东部的某个劳动车厢上。”
他递给我一张档案复印件,“您看到的这份文件这就是征用函,是军械管理等部门先后向SS提出的申请,征用一部分集中营在押囚犯修建防空设施和军械库。”
“同批申请的人都在这几份文件上,您可以看一下,大部分是各处集中营里征来的犹太人和吉普赛人。”
我的头脑出现暂时的混乱,是他在暗中拨动了这个名单?他把人从集中营里弄出来,可是为什么不救出我的父亲,又为什么……不告诉我?
“还有,”爱德蒙很隐晦地笑了一下,“您的父亲,正在接受监视。”
我吓了一跳,“监视?”
“您手上那些电报,最后几份就是申请对其中几个人安排监视。”
“为什么?”我下意识地开口问了出来。
“这个就要问您自己了……”
“被监视的人必然是有这个价值,他是您最重要的人,不是吗?也许有人需要一个筹码作为要挟……”
我从混乱中回过神来,冷冷地看着他,“您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他似乎毫不在意我的语气,只是抱歉的一笑,“对不起,让您感到不快了。”
然后他垂着眼睛,看不出情绪地说,“毕竟您已经顺利脱离了您的敌人,现在只要您的父亲和相关的人获得自由,就再也没有什么能妨害到您。”
“……您怎么不说话,难道我说的不对吗?”
我点点头,然后说,“说的对。”
“如果‘圣约’能帮我将我父亲带出来,我会考虑把你们要的东西写出来。”
他温和地微笑:“包括‘汉尼拔’计划?”
“包括。”
“那么真是荣幸,您需要我们为您做什么呢?”
我看了一眼恩斯特,他像是有了什么预感一样,眼神有些不安,我说:“我要回德国。”
“安迪……”
“还有一个要求,”我掐断恩斯特的话,避开他的视线,“需要一个医生,恩斯特留在英国养伤。”
“当然,”爱德蒙看了一眼恩斯特,“这是我们的荣幸。”
恩斯特一言不发,直到我重新关上门,他忽然笑出声来:
“你回去是为了什么呢?”
“我父亲。”
我拉开衣柜门,果然里面挂着齐全的行装,我一面收拾箱子,一面对他说:“他是我父亲,我之所以做这么多,也只有这一个原因而已。”
“而你现在根本不能行动,留在英国……因为我不想你遇到危险。”
“那你会回来吗?”
我愣了一下。
你会回来吗?
我会回来。
你说你会回来。
等我回来。
你回来了,就不可以离开了。
为什么,还要走……
我忽然地开始不知所措,好像我做错了什么事情一样,我感觉紧张,想向谁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我有些慌张地回头,我说:“会,当然会。”
恩斯特却低下头,“你骗我,我不相信。”
“你去是找他。”
我僵住。
分不清眼前的人是谁。
“不对,我相信。”
他忽然又抬起头,眼睛里有些微微的红,牵强地笑了笑,声音却好像叹息:“你就算见到他又能怎样呢?他一定恨死你了,你不仅背叛了他,关键的是你还背叛了他的帝国。
“你知道你现在的身份吗?就算是见你,都是对帝国的背叛,他因为你停职反省,你又怎么可能和他在一起……”
“他会囚禁你,把你送进集中营,折磨你,然后杀了你。就像任何一个德国人对任何一个犹太人做的一样。”
“因为他做的所有事情,你应该像他恨你一样恨他。”
“所以,你还是只能回到这里的。”
我的视线一下子就模糊了,我用力点点头,“嗯嗯。”
“你说的对,”我说,“我还是只能回来的。”
“我等你。”
他靠近搂住我的脖子,抵着我的额头,“英国是重新开始的地方,相信我,好不好?”
“好。”
我的眼泪一滴滴落在他的脸上。
第五章
回德国的路程实属不易,路线扭曲。
从外海绕向斯卡格拉克海峡,然后绕过格雷农角,到了哥德堡之后在陆上呆了整整两个星期,然后才在马尔默找到回德国的船。
当我终于站在吕贝克的钟楼边时,远处的港口渐渐被晨曦覆盖,一片温暖的颜色。来时的船已经匆匆离去,海面早已一片茫茫。
大钟敲响了五下,天光白亮迷蒙。
北方的白昼,来得这样早。
不到十个月,才不到十个月的时间,再一次呼吸着这片土地上的空气,心中的寒意经久不散。
恍若、经年。
而那些相拥着看朝阳的日子,已经像是前世的事情了。
我在城北的车站外面远远等着,呼出一阵阵白汽,天已经全亮的时候,一辆篷车摇摇晃晃地开了出来。
“这车过汉堡吗?”
“不过。”
“过汉诺威吗?”
“不过,先生,这车去德累斯顿,中间哪儿也不过。”
司机一脸的不耐烦,磨叽了好一会才让我上了车。
“这年头可不比往常,先生。”司机一面开着车,瞟了我一眼,“好心搭个顺路人有时候都会进‘里面’去的。”
“是吗?”我露出木木的笑,“我只是个学生。”
想了想我又问了一句,“这车会经过柏林附近吗?”
司机斜了我一眼,“那您到底是要打哪下车啊,您不是去德累斯顿吗?”
“不,我只是问问。”我耸了耸肩说,“我小时候在柏林读过书,想知道那里怎么样了。您知道,现在是个什么年头。”
司机哼了一声,“现在可不比从前了,那时人人都想往柏林跑……我劝您还是少关心那里的事情,绕得越远越好,说实话,这车得在勃兰登堡卸些个东西下来,呐,就是波茨坦旁边的一个地方,不然我还真不愿意往那个方向走,不定就给查出个什么事情来。”
我转过头,看着窗外朝阳,不再做声了。
一群白色的大海鸟飞到了城市里面来,发出烦躁的叫声。
我忽然想起柏林蓝灰色的天空,鸽哨盘旋,像一首久远的情歌。
我说,“我不去德累斯顿了,就勃兰登堡吧,先生,我在勃兰登堡下车。”
“您这是怎么回事?要知道……”
“谢谢您了先生,我忽然想起我得去趟波茨坦,有件事情我还没办。”
城郊的绿树才刚刚出叶,这是北方的春天。
一九三几年的柏林,总觉得春天来得很早而去得很晚,温暖绵长。
窗外一片葱绿。
“想不想去趟桑丝西,帕洛玛庄园?在波茨坦,我小时候曾经住在那里。”
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掰过床头的小珐琅钟瞄了一眼,才七点半……阿德里安站在窗边,外面的绿枝映着他雪白的衬衫,非常清新美丽。他正在看一封信,然后忽然转过头来问我。
“嗯?什么地方?”我胡乱地应了一句,拉高被子,想再睡一会儿。
“帕洛玛庄园,靠近桑丝西的无忧宫,离这里也就五六个小时。”
“啊,那里,”我从被子里爬出来,“你去年就跟我提过了。”
“可是你没去。”
“很重要吗?”
“也不是……只是春天来了,湖区的景色很好,想带你去看看。”
……
一只宽翅的大海鸟从我左侧的车窗外凄厉地尖声呼啸而过,带过的风冲进窗子,划过我的眼睛,生疼生疼。
“先生?先生您怎么了?”
司机按了按喇叭。
我迅速地抹了抹眼睛,“嗯,没什么。被风吹到眼睛了。”
“我刚才说的话您听见了吗?”
“啊,抱歉,我刚刚走神了。”
“我说啊,您还是不要去波茨坦了,什么事情能比平平安安的更重要呢,这可是乱世头上,没什么事情是讲道理的……”
“司机先生您人真好,”我对他一笑,“我会注意的,只是有些事情以前错过了,我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所以一定得去看看。”
司机用奇怪的眼神瞥了我一下,然后专心开他的车去了。
为什么当时没去呢?
我说了什么来着?
呵,对了,我说:“去帕洛玛的话,怎么样也得在那边过夜吧……太浪费时间了,想散心的话,我们可以去公园走走。”
“要过夜,因为傍晚的时候,湖面上会有天鹅……小时候我母亲经常会带着我到湖边散步。你和我一起去那里,我想和你说一些有关过去的事情。”
他看我不耐烦地扯着衣服,于是走到床边,给我仔细地扎好胸结,眼神专注而温柔。
“你现在就可以说啊。”我大咧咧地伸手让他给我穿。
他微微笑,摇了摇头,“在这里的我,和回到那里的我是不一样的。”
“要和你说那些事情的,不是现在的我。”
我皱着眉,费解地看着他,“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我撇撇嘴,“不过,一定要去的话,就明年春天吧。我最近一直在特训,评级很紧张的。”
“嗯,好。”
明年……1939年春天成了一个永恒的空口之约。
不知道他还记着那个被我忘记的约定吗?他一定是记得的……
“笨蛋……”
“傻瓜……明明那么希望一起去的,明明有话想和我说……为什么做出这么不在意的表情,你害我现在后悔了……”
我死死地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哽咽出声。
这辆破车走走停停晃了整整两天才到勃兰登堡附近,我腰酸背痛地跳下车,跟司机挥了挥手。
“先生,小心点,祝您好运!”
“谢谢您,也祝您好运!”我想了想又大声说,“等这日子过去了,您可以到波茨坦来,春天的时候,湖区的景色很好呢!”
司机一面发动车子,一面大声地笑起来,“好吧先生,我也想这种时候早点来!”
中午的时候,我追上了一辆农车,载着满满的青饲料去桑丝西附近。
“你说无忧宫?离无忧宫还远着呢,我们那儿都是一片农庄。”
我点点头,“那您知道帕洛玛庄园吗?”
“你说帕洛玛?怎么会不知道呢,那里是柏林的贵族世家地啊。”
“约德尔家,坎茨家,弗里德里希家的庄园、秋猎场都在那一块呢。”
“你要是早些年来,世道不乱,这个时候都在准备四月鲜花节,我们农庄上可好看着紧。”
我笑笑,不多说什么,“是啊,我从前就听说这里很美。”
“对了师傅,你们农庄上能找地方住吗?”
“住?”大叔为难地挠挠头,“这时候……是不太方便找地方,我那里不好办,要不带你到庄上商店里问问?人多,那一带的人都常聚在里面。”
“也好。”
下了车,我帮忙卸了半天的箱子,大叔感谢地拍拍我的肩膀,“到店里去,吃点东西,然后我带你问问。”
我站在门口,看见里面围着台子站着坐着的有不少人,心里微微警惕起来。
我拉起了大衣的领子,摇摇头,“不了师傅,我是外乡人,您进去帮我问问,我站这儿等您。”
大叔乐呵呵笑了笑,一把拉着我往里走,“小子你是不是嫌这里花钱?你帮我干活,我请你吃得了。”
我连忙拒绝他的好意,正在拉扯间,一群人从外面走过来,一个女人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她凑到我面前来:
“诶?安迪?”
我愣愣地眨了眨眼,可爱的波兰美人也正一脸惊讶地看着我
“安娜姐?”
大叔在一旁睁大了眼睛:“你是安娜的弟弟?”
安娜上下打量了我一眼,看到我些微的警惕神色,立即爽朗地笑了两声,接口到:“那啥,安迪?卢克森,我表弟。”
她瞥了我一眼,然后拉过我的手嗔怪道:“怎么不来直接找我?”
我挠挠头笑,“总是麻烦安娜姐,我手上一分钱没有,白吃白喝觉得不好意思……”
“你个死小子说些什么话!”安娜打了我一下。
“你弟弟是个好小伙,”大叔用力在我肩膀上拍了拍,震得我手臂发麻,“长得这么帅,也不进去让姑娘们见见?”
“不啦,”安娜拉着我往外走,“这孩子死心眼,为了个美人儿搞得茶饭不思,其他人哪还入得了眼,我得开导开导他去。”
第六章
“原来它在你这里。”
我摸了摸挂在大树下面的栖息架,瓦伦汀诺用它锐利的褐色眼睛看着我,它颈部的羽毛已经戒备地耸了起来——它不认得我了。
我冲它涩然笑了笑,“别那么紧张嘛……条件变差了啊,连架子都变小了很多。”
瓦伦汀诺在架子上横向动了动,离我远了一些,脚上的链子发出叮叮的声音。
“这只鹰除了你就只有我能喂,所以我离开柏林的时候就把它带出来了。”
安娜递给我一杯红茶,“味道差了点,我这里可没有鲜柠檬,你凑合吧。”
我笑笑,“哪那么多讲究。”
我指指那只鹰,“你在这里养鹰,不会太引人注意了吗?”
“它很安静,和主人的性格一样,来人的时候就把它放出去,只能这样了。”
我惊讶地看着安娜,“怎么可能,它还会飞回来?”
“你不相信?”安娜走过去给栖息架上的筒子加了点水,“虽然是一只鹰,也会有被驯服的一天。就算再怎么凶狠,习惯了一个人的温柔,也会变得依恋。依恋了,就离不开了。”
“可是你看,它都不记得我了。”
安娜一笑,“它不是不记得你,它是以为你不要它了。它真心喜欢你,就算你抛弃它,有一天你又开始对它好,它又会慢慢依赖你。”
“真的?”
“你可以试试。”
“……安娜。”
“嗯?”
“你是怎么会在这里的?”
安娜不说话,她转过身来看着我,过了一会儿,轻轻地叹息了一声,“你的事情,我多少知道一些。”
“你本来以为,我在波兰,在集中营或者在某个劳动车厢里,甚至……我可能已经死了,是吗?”
我捂住嘴唇掩饰那控制不住的颤抖和慌乱。我开始害怕她往下说的话。
“1939年战争开始的时候我急着要回波兰,当时我和约德尔少爷说了这件事情,他坚决反对我这么做,直接派人把我关在了房间里。
“之后我接到了少爷转给我的电报,我的家人已经到了瑞典,正要前往澳洲。所以我连夜收拾了东西,上了去吕贝克的车,走到一半我又折了回来,我拍了电报给少爷,说我不走了,把他气得够呛。再后来,他让约克把我送到了帕洛玛庄园,又考虑到他家里以前的事情,我可能被约德尔家的人为难,所以我就出来到了这里。”
“抱歉,安迪,如果我的事情让你们之间出现了误会……”
我猛然转过身去捂住脸,我说:“不是你的问题,那个人实在是太自以为是了,他从来都用强硬的手段安排别人的事情,而且从来不屑于解释,不在乎别人的感情……”
“不是的安迪,他只是不愿意被人看见他的私心,我知道,因为我的事情,少爷一定自责不已。”
“我二十四岁那年丽雅嫁人,我的世界崩溃。我只身到了柏林,那时候阿德里安少爷刚刚十七岁,我开始照顾他的生活。他在军队里的所有事情从那时候开始我一直都在看着。帝国理想从来都是他的首位,让他为我做出背叛国家的事情,他心里肯定非常痛苦。”
这个骗子……
我蹲在地上抱着头。
“他骗我说他把你遣送回了波兰……他怎么能害我这么伤心……”
他害我对他说,我恨他……
我总是说我恨他。
安娜从后面抱住我的肩膀,拍拍我的背:“别这样安迪,他这么做是希望对所有人都好,他一直希望你能比他更坚定。”
“他一定是觉得那样对你好。”
我抹了把脸,站起来,拥抱了一下安娜娇小的身躯。
“我没事……你现在过得怎么样?”
“很好啊,日子很安静,这里反而是出乎意料地很安全呢,所有人都懂得保持距离。白天在果园里,傍晚的时候回来,每天都可以看到日出和日落,远处的森林里飞出成群的飞鸟。心情非常平静。”
“真好。”我说,“真是太好了。”
有人获得了平静。
“你呢?”
“我?”
“你不想看看他吗?”
我打了个哆嗦,连忙摆手:“不,不想。”
安娜歪着头看着我,大眼睛亮亮的,好像在说你小子骗谁呢。
她伸出手指戳了戳我眼眶下面:“你有黑眼圈。”
“啊?”我愣愣地伸手摸了摸。
“你眼睛里有血丝,脸色发青,头发没有光泽。”
“嘴唇发白,手脚冰凉。”
“安迪,你都快哭了。”
我张了张嘴,哑巴了。
安娜了解地摸了摸我的脸,“傻孩子。”
“他生病了,你都不去看看吗?”
“你……你说什么?”
“少爷回了柏林之后身体一直很不好,你不知道他受伤的事?”
我像是被甩了一耳光,耳朵嗡嗡响,“知,知道。是……枪伤。”
“伤好得不顺利,他似乎染了肺病,一直在休养。”安娜看我睁大了眼睛,我刚要问,她就说,“是结核。”
我看着她,用力眨了眨眼睛,有点转不过弯来,太假了,真是太假了……
“安迪你别这种表情看着我,你没听错。”
“况且肺结核现在也不是什么治不好的病,少爷只是身体太差,一直在休养,现在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他到帕洛玛来了,你是来看他的吗?”
“什么!”
我吓得夸啦啦往后退了好几大步,“来这里干什么?”
安娜奇怪地笑了一下,“安迪你的问题真好笑,他需要静养,医生说他需要转换一下心境,来了这里后听说他恢复得很快……怎么了,你一副这么惊慌的样子……你不想见他?”
我苦笑了一下,“安娜你到底知不知道巴黎的事情?”
“知道啊。”安娜一副无所谓的表情,“你现在正在被通缉嘛……可是这和你们见面有什么关系?小心点就是了。”
安娜那种单纯的思维让我无语。
“我听说,他在停职反省,而且……在接受调查,”我摇摇头,“太危险了,还是不见比较好,反正他肯定不想见我。”
安娜愣了愣,随即一笑,“那倒是,他不是不想见你,只不过是一见你他的静养就白费了,估计病也很难好……”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句话,于是努力仰起头,天空在视线里一片水光。
妈的,老子怎么像个女人一样老是想哭。
我说,“你说的对。”
“我来只是想看看帕洛玛的湖区,听说春天来了,景色很好。”
安娜扑哧一声笑出来,“过去太平日子里忙死忙活,倒是这战乱的时候反而有了这份闲情逸致了,你太搞笑了安迪,难不成你也是想去看天鹅?”
“看天鹅?”我想了想,然后笑道,“是啊,想看一看黄昏的天鹅。”
“有什么办法进去但不让人发现吗?”
“湖区在秋猎场里面,是开放着的,三面都是森林一面通往庄园。你只要从北面的岭上穿过森林就可以到湖边,只要一个晚上的时间,森林里不会有人,但是湖边就是属于帕洛玛庄园的地方了,你不要靠近秋猎别墅。”
“林间有护林员做的红色标记,你跟着标记走。”
“换套衣服,带上猎枪,至少也像个猎鹿人。”
我拎起门边挂着的填药枪掂量了一下,“真不错。”
“我现在就走吧。”
“这么急?”安娜刚切了一段面包,她疑惑地看着我,“你真的是去看天鹅的?”
我背起枪,夹起两片面包,走出院子时我回头对安娜笑了笑,“不换衣服了,会吓到天鹅的。”
“你到底要干什么?!”安娜察觉不对,在我身后惊呼,“你是不是不要命了!”
第七章
夜枭的叫声就一直没有停过,夜晚林间湿气很重,真正的伸手不见五指,手里拎着的灯穿射尺度仅仅一米,还看不清脚下,时不时地踩到某种不明物体发出叽咕叽咕的恶心声音。
为了找树干上涂着的红色油漆,我的头已经悲惨地被撞了无数次。
身边经常会呼哧一声奔过某种动物,有大有小,可能是鹿,也可能是其他。
我攥紧了枪,一面抓着战术手电,通常野生动物会畏惧夜间的强光。但是我的心里并没有一丝一毫的恐惧,只是感觉莫名其妙的焦渴。
我反复告诉自己,我不是去见他的,不是,不是……可惜没有用。
我的心脏在静静的林子里发出轰隆隆的回声。
前方的朝阳把暖色的光线一道道分散在树干之间,水面的反光让黎明的树林亮了起来,我闻到了属于湖水的那种特殊气味。
我的头发上结满了露水,眼睛像夜晚的猫一样明亮,我毫无疲倦的感觉,精神亢奋……
咳咳,据说一般这种情况是要猝死的前兆。
湖边有几个男佣在搭着架子,还有几个人牵着小马在小路上练习移步。
再远处是灰色的秋猎别墅,围栏的门已经打开,只有少数的几个佣人在进进出出,但是无疑,这幢临湖的建筑此时并非闲置。
安娜昨天说,不要靠近秋猎别墅。
可是安迪洛尔,你现在在做什么?
你不是说不想见他的吗?你翻墙做什么?
谁说我是去见他了,啊?谁说的?
谁告诉我了他就在这里面了,啊?谁告诉我了?
我是来侦查敌情的好不好。
……
安迪洛尔,你真是没出息……
我三两下就进入了别墅的后院,一面陶醉自己特训出来的身手,一面感叹帕洛玛的保安和柏林的81号真是没法比。果然,一扯下军部那层皮什么事情都变得轻松。
二楼的露天阳台直对着湖面,白色的帘子被风带出来,在晨曦中飞舞。
我的心里惶惶不安,没人告诉我他在哪里,没人说过他在波茨坦,在帕洛玛,在秋猎别墅。可是当我在吕贝克的港口一踏上祖国的陆地,似乎就有一种指引的力量从脚下的土地传到我的心。我无法抗拒地一路走到这里。我真的知道,他就在里面,好像一直在等我一样,因为我们还有约定未完。
阳台的门吱嘎一声从里面推开,我迅速隐蔽好,屋里一个人走到露台边,左手端着碟子,轻轻抿了一口红茶——我仿佛闻到了那种熟悉的气味,脑中一片空白。
他似乎是在出神地想着什么,我盯着他裹着丝巾的脖子看,往下,晨风吹动他的衣襟,他真的瘦了很多。
我不知道自己在胡思乱想些什么,这时阳台上的门又发出吱嘎的一声响,随即一个略显刚硬的声音传来:“你真的是这么回复元首的?”
阿德里安只是静静地看着湖面。
我看见靠在门上说话的那个人,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是是……是费多尔中将?他还穿着一身黑色的军装,在这个时间……
我不爽,非常不爽……
而且,每次一遇到这个人出场绝对没有好事。
他说,“元首已经在怀疑你的事情了,他把你撤回柏林已经是很明显的警告,难道你还不改变一下你的态度吗?”
“我的事情?”阿德里安说得云淡风轻,“我对帝国绝对忠诚,怀疑我什么?”
费多尔中将冷笑了一声,他单手支起下颚,意味深长道:“要知道,元首最不想监视的人就是你。如果元首知道你是因为一个男人……这可比任何背叛都严重,美男子。”
阿德里安神情冷冷地回头看了他一眼,定定地说:“这是不可能的事,中将阁下。”
他走进屋子,补充一句,“我所做的,只会让帝国的敌人越来越少——您可以将我的原话回复元首,感谢您来看望我。”
费多尔中将也转身跟进,最后我听见他模糊地说了一句:“那么新的计划是……”
我呆在原地有些头昏脑胀。
什么是真,什么是假,我原来就不清楚,现在更加不清楚了。
唯一我肯定的事情还是只有一个——阿德里安?约德尔,即使是死也不会背叛他的帝国。
对的,我一直都知道,我还期望什么呢。
庭院里传来一阵喧哗,佣人在走动,汽车的引擎声响起,我赶紧从廊柱下潜走,一口气攀上了二楼。
白色的帘子在我面前飘起,房间大而空旷,原来是一间琴房。
他一个人站在键盘边,细长的手指在黑白键上游来游去,似乎在神游。末了,按下一个音,又按下一个音,一个一个连接起来,像小孩子在天真地按着琴键。只是这个旋律……
“真……难听,”我说,重复道,“你弹得真难听。”
钢琴发出嗡的一声巨大的鸣响,他猛地一撑琴键,然后缓缓转身,原本就很大的眼睛现在睁得像只被惹毛了的猫,他定定地看着我,一眨不眨。艳蓝色的双瞳中清清亮亮的映着我的影子。
自控能力还是那么好,哈。一点表情也不给。
相比之下我的情况简直可是说是糟糕透顶,我几乎控制不住手的颤抖,我拼命挤出一个扭曲地笑容,酸涩道,“呵,美男子?”
他愣了愣,随即明白过来,冷声道:“你来这里是做什么的?”
“找你。”
他不以为然的抬了抬眉,我张嘴,预备说出以前就准备好的一堆话,比如:
“我们该好好谈一谈。”
“你的伤怎么样了?”
“我想知道我父亲的情况。”
“我并不打算与帝国为敌。”
……
结果到了坎上我一句也说不出来了,张嘴就蹦出一句:
“跟我走。”
他呆了,好像听不懂我在说什么。
一句话出,我本来就没有多少的镇定也哗啦啦彻底流光,我还大声重复了一遍:“你跟我走。”
“我来是要带你走。”
我也知道自己不可理喻。
他的自控终于出现了裂缝,开始有些不知所措。
我忍不住上前一步一把拉住他的手,“你跟不跟我走?!”
他猛地甩开我的手,往门口走去,我一个箭步上前,他伸手开门,我砰的一声在他之前把门按上,反锁。
他惊讶地看着我,“你发什么神经?!”
我单手提起枪,用枪口抵住他的下颚,狠狠道:“我再问一遍,你他妈的到底跟不跟我走?!”
他默了好几秒,然后稍稍平静,反问道:“凭什么?”
我怔了怔,这话可戳着了我痛处,我一下子怒了,直接拽着他的衣襟就往地上一按,我拧着他的手压在头顶,我说:“凭什么?就凭这个!”
我冷笑,“我们什么关系……你总不会忘了吧?”
第八章
这句话一说出口我就冷静了。
安迪洛尔你个烂人,凭什么说这句话?
他刚才说什么来着?
哦,对,“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我对帝国绝对忠诚。”
我们能有什么关系?两个男人,一个是帝国的叛徒,一个是陆军的将领。
看吧,他也一副错愕的表情看着我,好像完全不懂我在说什么。
手心的汗全都凉下来了,像是一阵火冲到了头顶,然后心中剩下的全是水样的柔情,只是……太酸涩。
太心疼。
命运之中的我太无力,每走一步都是浑浑噩噩,一直不明白,我们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怎么就这么莫名其妙的,变成了这样……
你不是说,你喜欢我……吗?
我俯下身去,用嘴唇轻轻地触碰他的嘴唇,非常非常小心,我讨厌自己难以控制的眼泪,又一次满上眼眶。
就在唇瓣轻触的瞬间,他的手忽然挣脱了我的压制,轻而易举。
他只是简简单单地一个起势,就将我摔了出去。果然,我的这点格斗技巧,还是他学生的学生。
额头撞到钢琴脚,发出一声单调的“彭”。
我却在第一时间捂住了眼睛,泪水顺着指缝流出来。
他向我走过来,但是在一步之外,又停在那里。
他说:“我不想见你,你马上消失。”
我深吸了一口气,喉咙很痛很痛。
我放开手,靠着钢琴坐在地上,很无所谓地擦了擦眼泪,我咧嘴一笑:
“你可真绝情……”
我说:“要我走也可以,先告诉我,我父亲在哪里。”
他脸色一白,垂下眼睛。
过了一会儿他说:“你有什么资格要求我。”
我扶着钢琴站起来,忽然发出怪异地笑。
我说:“你有父亲吗?你有亲人吗?你都有的。你不会理解我的感受,我只有我的父亲了。”
他像是被什么东西蜇了一下一样,控制不住地一颤,神色僵硬,眼神的空白过了好一会儿才恢复过来。
他盯着我的脸看了好一会儿,然后缓缓地开口。
“你只有你的父亲。”他重复道,“我有父亲,也有亲人。”
他点点头:
“好,我可以告诉你的父亲在哪里,但是。”
“你要把恩斯特交出来。”
他反问,“你能吗?”
我僵了一下。
他冷笑一声,“一人换一人,很公平,是不是?”
看到我不说话,他悠悠抬起眼睛,眼尾斜斜地往上飞着:“怎么,难道你舍不得了?”
“你父亲和他,谁重要?”
我张了张嘴,声音发着抖:“你不能……这么要挟我……”
他那双线条柔美的眸子忽然凌厉起来,他声音低沉道:“你……给我滚。”
我呆了呆,然后上前抓住他的领巾,“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他紧闭着嘴唇。
我揪着他问:“你要把恩斯特怎么样呢?嗯?杀了他?”
我低吼道:“你为什么要让每个人都痛苦,你是疯子吗?你是魔鬼吗?你的帝国把你的心都挖走了吗?你一定要伤害所有人才能达到你的目的吗?!啊?你说啊!”
“啪——”
一个耳光回答了我,我踉跄地退了一步,捂着发烫的半边脸,我了然地冲他笑了笑:
“你怎么不逮捕我呢?嗯?把我交给党卫队,交给盖世太保,或者直接向元首说明你的忠诚?这不都很好吗?”
我越笑越大声,一面一步步往后退,“你知道吗?我走了,总理府的那些资料就会到‘圣约’那边去了哦……”
我拉开阳台的门。
又是彭的一声,这次他在我之前按住了门,他一只手扭住我的上臂将我转过来,猛地吻住了我的嘴唇。
我挣扎,另一只手用力掐住他脖子,他一震,松了手,我一推,他退开几步。
我抹了抹嘴唇,讽刺地笑道:“您想干什么?将军,您难道不知道我是什么人吗?”
他的眼睛像染了毒药一样,燃着青紫色的磷火,他握紧了拳,握了几握,然后又松开,就在我冷笑着再次转身的时候,一个极快的冲力拽着我砰然撞上地面,他按住我的肩,我还来不及反应,外套就被扯掉,衬衣哗啦一声撕开,我呆了几秒,然后一拳挥向他的面门,我吼:“你不要碰我!”
他接住我的拳,然后单手捏紧我的双手腕,我无法动弹。
他开始非常冷静地撕开我的衣服,然后解开自己的。
他的手在我胸腹部游走,细长的手指像是涂满了精油和毒药一样,所经之处火一样的热了起来。
我忍不住浑身发着抖,我一边无法忍耐地喘着气,一边说:
“你还要我怎么恨你……”
他微微停滞了一下,看着我。
琴房向内的门有人敲了敲,似乎有几个佣人站在门外,声音有些紧张:
“少爷,出什么事情了吗?”
阿德里安声音平静,清淡,但是干脆而不容置疑,他说:“没有事情,不准上二楼。”
“是,少爷。”
听得见脚步声下楼去了。我猛地发力,挣开他的压制,一跃而起。
他拉住我的手将我揽住,我吼:“放开我!”
他捂住我的嘴,压在我的身体上方,他在我耳边轻声道:“别动。”
我用力挣动,他忽然咬住我的嘴唇,手往下,握住我已经起了反应的身体。我猛地打了个颤,反咬了他一口。
“拜托你放开我……我不想再跟你做……”
他不说话了。
握着我,静静地抱着我一会儿,然后忽然坐起来,他跨坐在我身上,脱掉自己的衣服。
他蓝色的眼睛冷冷地看着我,冰一样的艳丽妖娆。
我不知道他要对我做什么,但是被他搞得毫无反抗之力。
只能拼命摇头,“不要,不要。”
他像是一尊冷艳而无情的雕像,展示着自己完美的躯体,没有言语,然后单手撑着我的胸口,分开双腿,扶着我冲动的身体,慢慢地坐上去。
他难耐地仰起头,脖颈的曲线无限美好地拉长,像濒死的,痛苦的天鹅。
“你这是……你干什么?!”我终于反应过来,不知所措道:“别……别这么做……”
我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进入了他温暖的内部,心脏开始狂乱地跳动起来。
我不能说话了。
他根本不行,一面发着抖,一面艰难地往下坐,我浑身的血液流动紊乱,我呼吸都转不过来,快死了……
慢慢进入的紧窒感觉好像蔓延到了我的胸腔,我忍不住地挺了挺腰部,他一阵猛颤,然后却又剧烈地决绝地往下一沉,我冲了进去,他咬着下嘴唇,沉沉地哼了一声,带着诱惑意味的鼻音。
他的压制渐渐消失,而我却像完全被控制了一样,伸出手扶住他的腰,腰线流畅得如同名家手中的小提琴,皮肤像最名贵的丝绸,我的手指被迷惑了,他一面颤抖,一面挣扎着在我身体上起伏,别样的脆弱姿态让我不能自已。
他微微眯着眼,艳蓝色的眼睛此时更加鲜艳,水色氤氲,魅惑得无法言语。
我被诱惑了,撑起身抱住那美丽的躯体。
灵魂迷醉,心中却是空白。
第九章
这事情做得很激烈,我们牵扯着拥抱,后来他仰躺在琴凳上,我双手环抱他的腰,他的手难耐地攀住钢琴,我用力的时候他的手随之在琴键上按下,发出响亮的击弦声。
我在他的身体里面爆发出来,他的手抱住我的背,头极致地后仰,几乎要气绝的样子。
我在此时清楚地看见了他脖子右侧一道深红色的伤痕。
心从极热的地方落下,冰水沐浴了我的眼睛。
我忍受不了,不堪重负……我回抱着他,用力抱住他,亲吻他的颈侧。
他渐渐从失神中回复过来,感觉到我的动作,然后在我耳边说:“你不必……自责。”
不是的,我不是自责,我还是抱住他,拼命地摇着头,说不出话来。
我不是自责,我只是心疼。
“胸口的伤……”
我拉开他的身体要看看他的胸口,他却用手捂住心脏的部位。
我拉了拉他的手,说:“让我看看。”
他摇摇头:“不要看,会疼。”
他说:“你看了,我会疼。”
我忍不住一滴眼泪滚出来:“我要看。”我强制拉开他的手,左胸上一个清晰的弹痕,颜色很新,脆弱的肉体让我浑身随之疼痛。
我说:“对不起。”
他愣了愣,随即眼神一黯,“我说了,你不必自责。”
“如果你真的觉得对不起我,不妨留下来,留在我身边。即使你是因为补偿我而和我在一起,我也是不介意的。”
他低下头,说:“我刚刚说的都是气话,我从未想你走,更不可能把你交出去。因为想到你和恩斯特的事情,有些失去冷静,打了你,是我的错。”
我呆住了。
过了一会儿,他凑上来轻轻地吻了吻我的嘴唇,手轻轻地扫过我的腰,若有若无。
他柔声问我:“你刚才……感觉怎么样?”
我定定地看着他,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心渐渐地有些刺,不敢相信。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笑起来的样子非常美丽,我却心疼得一塌糊涂,他说,“如果你留下来,次数多了,我们会感觉更好。”
我猛地推开他站起来,又跌坐在地板上,我抱着头把脸埋进手臂里。
“别这样,我受不了,我真的受不了了,这样下去我会疯掉的……你让我变得一点也不像我自己,我们是不是有病……总是没完没了地争吵,折磨彼此……”
他俯下身来,抬起我的脸。
他说,“以后不会了,我保证。”
我摇摇头,“不会的,只要你还在这里,就没有可能。”
我握住他的手,“你跟我走吧,我们去美国,澳洲,哪里都可以,我们离开这里。”
他神色复杂地看着我,抿着嘴唇不说话。
我急急道:“你就再也没有义务为了这个国家和我成为敌人,我们可以救出我父亲,和所有爱着我们的人一起去自由的地方。”
我拽着他的肩膀,“你难道不想吗?我知道你想的!”
他沉下声音,“不行。”
我惊道:“为什么不行?!我父亲会理解……”
他抬起头看着我的眼睛:“不行,我不能放了你的父亲……他现在没有任何生命危险,而且非常自由……”
“那这是什么?”
我捡起衣服,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密文电报,他只看了一眼,非常平静,什么也没有否认。
我说,“你监视他!”
他淡淡道:“他现在活的很好。”
我说:“他不自由!他需要我!”
阿德里安瞥了我一眼,用上了他那种不容反驳的淡定语气:“你不能见他。”
我刷地一下站起来:“你不可理喻!”
他愣了愣,眼神变得飘忽,想起某件事情,像是被什么东西捆住了一样,没有了动作,也没有了声音。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我穿衣,然后拉开阳台的门,甚至都不再出声挽留。
他就像是在对我说“那你就走吧”一样。
我负气地往下一跳,然后骤然后悔,回头往上看,他站在露台边上,也在看着我,我带着些微赌气的意味,大咧咧地站在原地,直直地望着他等他喊我,也不管远处的佣人发现了没。可是,阿德里安只是冲着他的仆从做了个手势,佣人们都做没看见的样子分散开了。
我握了握拳头,咬牙切齿,转身攀出庭院。
我知道,我知道。
我不知道的事情太多,所以你容许我的胡作非为。
你不能信任我,不能信任我们的感情,所以我们还是分开。
我不需要你告诉我,就像我们不需要爱情,是这样吗?
“安娜,我走了。”
“你说什么?”安娜忙着收林间草地上的衣服,风很大,吹动衣料哗啦啦地响。
“我说我要走了。”
“你说什么?我听不见!”安娜喊。
“我、说、我、要、走、了!”我大声喊。
安娜坏坏地笑了一下,她抱着一堆衣服走过来说,“看见天鹅了?”
我翻了个白眼,不答,说,“我要去德累斯顿,你知道怎么查到新建军械库的地点吗?”
“哦,”安娜一脸的无所谓,根本不管我是要干什么,她自然地说:“我帮你找车?”
我点点头。
她说“好”,往前走了一段路又回过头来,她笑笑,“你总会回来的。”
我眨了眨眼,无辜地看着安娜。
“什么意思?”
安娜耸了耸肩,她重复了一遍,“你总会回来的。”
——你总会回来的。
在德累斯顿电报局,我捏着手里的电报,翻过来复过去地拼了好几遍,没错,我没记错替换码,翻译一下原话就是这个。我有些呆滞。
“你总会回来的,我一直在等你,但是如果你不回来,那么我也只有过去了。
——恩斯特?罗姆。”
电报是从慕尼黑转发过来的,我也不知道恩斯特现在到底在哪里,这里是德国,恩斯特?罗姆,1935年可就是一个死人了。
我有些担心。
电报最后一行是一个地址,德累斯顿,安德里大街嘉儿书店。
安德里大街很好找,嘉儿书店却很费了一会神,巴掌大的门面,里面很暗。
我说我是查柯尔?汉密尔顿,门口的女孩子立即“哦”了一声,从柜台下面摸出一本旧书给我。
“前几天有人送过来的,说是您丢在旅馆里了。”
店里连灯都没有,我费力地辨认着封面的字母——《呼啸山庄》。
1918年英文版,剑桥社。封皮不一样,浅蓝色,纸质,很旧很旧。
我摸着封面出了神,书店的姑娘喊了我一声。
“汉密尔顿先生?里面有您的东西,小心别掉了。”
小姑娘笑得特别活泼,她晃了晃头,“我不小心看了,真是抱歉。”
我翻开书,她说,“照片挺旧的,应该是您的母亲吧,真是个美人啊。”
我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小女孩冲我眨眨眼,“您的父母真是漂亮得让人羡慕。”
我低下头,书中夹着一大一小两张照片。
光线实在是太暗,我只好凑到外面来看。
泛黄的老照片上是一个极其美丽的女子,镂花的米兰绒线领子衬着妩媚的脸庞,长长的卷发盘起,高贵典雅,眉眼中有着逼人的冷艳与骄傲。
她让我想到了温和娇柔的波拉玫朵小姐。
另一张照片上是一对夫妻,还有一个小小的男孩子。
一家人都在微笑。
那位惊人美丽的女子坐在英俊的丈夫前面,男孩子虽小,也已经有了和母亲一样美丽的容貌了。
黑白的照片看不出颜色来,我却看见了那天国一样迷人的金色光华和巴伐利亚晴空一样的蓝色眼睛。
我笑了笑,轻声道:
“我的小……天使。”
小姑娘在一旁咯咯咯地笑起来,我偏头冲她不好意思地微微笑。
她指了指照片的背面,说:“您的家庭真让人羡慕,您是个幸福的人。”
我愕然翻过照片,背面用黑色的花体英文写着:
“阿瑟安妮雅,阿德里安,我的,天使。”
第十章
我的心渴求神圣的音乐,
它已干渴得象枯萎的花;
快让旋律如美酒般倾泻,
让音调似银色的雨洒下;
象荒原没有甘露,寸草不生,
呵,我喘息着等待乐音苏醒;
我要啜饮那欢乐的精神,
饮吧,饮吧——我贪得无厌;
一条蛇被缚在我的心中,
让乐声解开烦忧的锁链;
这融化的曲调从每条神经
流进了我的头脑和心灵。
书的扉页上,藤蔓一样的花体字抄写者雪莱的诗句,我的脑海里渐渐响起了那和着明媚旋律的诗歌,我轻声地念:
“有如一朵盛开的紫罗兰。
在银色的湖边流溢香泽,
日午把它盛露的杯饮干,
也没有雾气能给它解渴,
于是花儿死了;
呵,却有芬芳,
驾着风之翼,浮游在碧波上。
有如一个人从金杯啜饮,
闪耀的、泡沫喃喃的美酒;
因为魔女已把神圣的吻,
送到杯沿,等他把爱情享受……”
一首艳丽的诗,抄写在同样的两本书上,幼年时的我,磕磕巴巴读不懂这些美丽的字眼,父亲总会笑着说,那是一首歌,只要你懂得旋律,就可以忘记语言。
母亲说,爱情不需要语言。所以我学会的,只是那明媚的舞曲。
我皱着眉,捏烂了手里的纸条,是从书里掉出来的,是一张电报纸。
“阿瑟安妮雅的故事三十六年前轰动柏林,您一定会非常好奇。
期待您的回复,以及‘汉尼拔’的全部内容。
——爱德蒙?邓斯特”
我站在电报局的台子前,烦躁地戳着笔,暴力地连续撕了几十张纸,最终在通讯员异样的眼光下递出了一张写得密密麻麻不知所云的草稿。
“我不好奇,谢谢。
亚历山德罗?海因茨?赛廷不在德累斯顿,请解释。
——查柯尔?汉密尔顿”
我不想知道,我把原先写的草稿撕得粉碎,我真的一点也不想知道。
我承认我懦弱,谢谢。
“于是花儿死了,
呵,却有芬芳,
驾着风之翼,浮游在碧波上。”
母亲的歌声缠绕着儿时清晨迷蒙的雾气在我耳边响起,窗外有一片绿色的葡萄田。
从我出生起就未曾改变的东西,我一生也不想去破坏它。
我不是害怕,不是恐惧,不是胆小。
不是,我只是决定退缩。
不是我想做出这个决定,是命运逼我。
“亚历山德罗?海因茨?赛廷六个小时之前被送往路德维希港,请来阿尔萨斯。
——爱德蒙?邓斯特”
我呆住。
我再也不想其他,愿主垂怜,安迪洛尔不虔诚不坚定不修苦行,我不要幸福,只要我的家人得到自由,我将离开这里。
这片土地,除了给我泪水,什么都不能给我。
小时候我认识一个从阿尔萨斯来的姑娘,她在别的街区总是受人欺负,因为她的法国血统,她总是被别的女孩子抓伤,有时候还会被当地的男孩子用石头砸。每次她哭的时候,总是会跑到小镇北面那棵高大的南欧紫荆下面,犹太人的小孩子们看见了,就远远地喊她:“别站在那棵树下面,会被诅咒的。”
那棵高大的接骨木会开出紫红色的花,她抹着眼泪,花束掉在她的脸上身上,汁液是血一样的颜色。
“流泪和流血一样,都不是弱者的象征。相反的,如果我们想保护一些东西,就要不害怕痛苦。”
“主赐予人类眼泪,是告诉我们要接受自己的脆弱,在保护他人之前,必须先保护自己。”
她最终带着她残疾的弟弟离开了科特布斯,在走之前她对我们说,“流泪和哭泣不一样,虽然我总是在流泪,但是我从未哭泣。”
阿尔萨斯是一个美丽又宁静的地方,她说,红色的房顶上长着红色的马尼拉草,烟囱上停着羽毛艳丽的羽鹮。
虽然我总是在流泪,但是我从未哭泣。
虽然我选择放弃了你,但是我却不能放弃自己。
几只燕子飞过小城的塔楼,小巷的入口处是一个拱形的门洞,一个穿着深蓝色大衣的男子站在拱门下正中央,他裹着着一条黑色的长围巾,露出一双大眼睛远远地望着我,红色的头发在这灰色的背景之中像一个热烈的唇印。
他的眼睛在笑。
我走过去,他轻轻地拥抱我。
他说:“我抓到你了。”
我拍拍他的背:“我从未想逃跑。”
恩斯特笑笑,他说:“我不相信,你差一点就跑了。”
我说:“不会再跑了。”
他点点头,“嗯,因为我不会再放手的。”
我说:“好。”
恩斯特的表情变了,他奇怪地看着我,严肃起来,退后一步,“什么事情改变了你?”
“没有,”我摇摇头,“我要离开这里。”
“我要知道他到底要把我父亲送到哪里,我会把所有的东西都交出去,然后,”我笑了一下,“我会在另一个地方祈祷这场战争结束,再回来。”我向他招招手,“你也离开这里吧,离开并不是逃避。”
他眨了眨眼睛:“你是认真的?”想了想他又问:
“你觉得离开能解决问题吗?”
“还有,你能忘了他吗?”
“能。”我点点头。
他不再说什么,淡然地转开头,既不说相信也不说怀疑。
他说:“亚尔弗莱说,你父亲乘船离开路德维希港去了荷兰。”
“荷兰?”
“荷兰,阿姆斯特丹。”
“……”我低下头。
“怎么了?”
“我需要一个住处,今天晚上要把文件都写下来。”我对他微微一笑,“你说的对,离开不能解决问题。”
“我憎恨的这场战争必须被结束一定要结束,每个人都在等着,但只有少数人能够做些什么。”
恩斯特神色复杂,他的黑眼睛里有着浓重的色彩,悲喜莫辨,“我不知道是应该觉得高兴或是相反,我一直希望你做出这个决定,然而真的到了这个时候,我才知道事情从来不会变得更好……你这么做还是为了他。”
他说,“可是只要这是你的意愿,我还是会为你达成。”
他递给我一封信。
“希望有一天战争结束,你们可以重新开始。”
我心中一疼,握住他的手,想说什么,然后又停住。
他摇摇头。
我说:“不,我和他在战争开始的时候就注定了结束。”
“如果可以,他早就和我一起离开了。”
“可是我们不能为彼此妥协,所以,我们完了。”
“因为他心里的帝国,永远不死。”
恩斯特注视我良久,然后笑起来:“真是难为你了,酝酿了这么久才说出来。”
“可是既然你们已经结束了,为什么你不敢去弄明白阿瑟安妮雅的事情?”
我说,“不是不敢,而是不必。”
“我不想动摇我的家庭和我的过去。那是我现在唯一拥有的东西。”
“阿瑟安妮雅和阿德里安只是一个无关我的故事,我只要现在的一切,因为……我不爱他。”
恩斯特不做评价,他说:“希望你记得这句话。”
“既然你给了我希望,就不要让我坠落……安迪,从这一刻起,我对你连最后自保的能力也没有了。”
我轻轻抱住他,点点头。
他说:“既然你现在不想知道那些事情,就永远也不要去猜。”
我点头。
他说:“你的家庭和你的过去不是你唯一拥有的东西,你拥有我。”
我抱紧他,用力点头。
“我会为你达成你的所有愿望。”
他说:“愿战争早日结束。”
我说:“谢谢。”
他的笑容撤去了所有的装饰,清澈透明,我忍不住拥他入怀,轻轻吻他柔软的嘴唇。
第十一章
1941年6月22日,苏德战争爆发,超过五百五十万德国及从属国军人投入到这次代号为“巴巴罗萨”的行动中。
德国以外,还有意大利、匈牙利和罗马尼亚出动兵力,企图以雪崩性的突袭毁灭苏联。
战事的最初几个星期,苏联红军对帝国发动的闪电战猝不及防,战争前苏联著手建立的“东方战线”被德军坦克一碾而过,明斯克和基辅相继被占领,列宁格勒被包围,帝国的战车兵临莫斯科城下。
帝国的黑色洪水无人能挡。
世界臣服在帝国的脚下。
但是也仅仅是看上去如此。
这只是一场单方面的美梦。
“巴巴罗萨”计划本身有着致命的缺陷,从一开始,它就是一个劣等品,一个被完美计划“汉尼拔”所抛弃的残肢。
帝国在纷繁而紧张的局势之下,被胜利女神诱惑了,迈出了过于急切的步伐。
它不能再等。
于是它拼出一场豪赌,一次冒险,可是它错了,那个名为“汉尼拔”的绞索,一头已经被它的敌人牢牢牵在手中。
会输的,一定会输。
我诅咒这个国家,它夺去了我最重要的东西。
珐琅质的挂钟敲响一点。
十月份的法国里昂,已经秋意渐浓,深夜里寒气沉重。而此时的苏联战场,已是深秋,我微笑着,等待着,遥远北国的第一场雪,将是战争天使降下的福兆。
我把所有情报归类、整理、分别标注说明,然后又打出去四五个电话。
回到办公室,我点起一支烟。
当我转身去冲调咖啡的时候,身后的电话铃响了。
“您好,多米尼克先生。”谦和有礼的声音却像无底的渊,你永远也猜不到那里面藏着什么。
“您好,殿下。”
我吐了口烟,漫不经心地回答道。
“请不要这么称呼我好吗?您可以像以前那样叫我爱德蒙。”
我不置可否地哼了哼。
“您又工作到这么晚了,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您又在靠咖啡和雪茄提神。”他在那边礼貌地笑了一声。
我抬了抬眉:“您真是神机妙算。”
“先生,不懂得休息的人,同样也不懂得工作。”
“不好意思,我本来就不懂得工作,我也不需要休息。”想了想我又说,“您这么晚了不休息,打电话过来难道就是说这些废话的吗?抱歉,我不习惯和这种温情提示打交道。”
他的声音一点也不见恼怒,他说:“当然不是,我只是想问一句莫斯科那边的情况。”
我喝了一口咖啡,说道:“电报今天晚上已经发了过去,该传出去的假消息也散出去了。我给了他们三天时间。”
“三天?”他有些惊讶。
“三天,”我肯定道,“我算过了,这是最长期限。”
“先生,您为什么任何事情都这么严厉?这太勉强了。您不仅总是要求别人这么严格,对自己也这么苛刻,为什么呢?”
我冷笑一声,“殿下,我和您不同,这场战争无论何时结束,对您来说,您都是最大赢家。”
“您可以当做一场游戏来慢慢品味,好延长您的乐趣。”
“而我不是,我从一开始就是输家。而这场战争每延长一秒,我就输的越多,您可以不在乎每时每刻死去的那些人,而我不能等。”
“您太急躁了。”
“您太虚伪了。”我回答说,“您这样每天过着虚伪的生活,难道不会累吗?您需要休息,祝您晚安!”
他在那边笑出声来,“也祝您晚安。”
电话挂断,我喝光咖啡。
这个以“狮鹫”为名的男子,有着最名不副实的性格,比狐狸还狡猾,比蛇还阴险,比蝎子还剧毒。他永远也没有自己的表情,没有人能听到他心里的话,永远利用别人,从不做出错误的决定。
我偶尔会想,这种人,会有心吗?
恩斯特眨了眨眼睛,神秘兮兮地一笑:“每一种动物都有天敌,藏得再好的蛇也会有一天被黑獾吃掉。”
想到这里,我笑,那一天真是值得所有人期待。
我掐灭烟头,拉开抽屉,里面是一封电报,亚尔弗莱写道,“亚历山德罗?海因茨?赛廷没有离开阿姆斯特丹,玛克威斯路?巴林小区17号,请和斯卡布莱斯?布莱梅联系。”
亚尔弗莱怎么能查到这些?
我的心脏紧张得砰砰乱跳,本来不是该兴奋的吗?可是我却慌张。
为很多事情慌张,一部分是因为那个不知道的过去,可是我已经承诺不去探求。
还有一部分……天性中对隐藏着的危险的直觉。
但是我并不知道危险在哪里。
人的直觉有时是如此的不可思议。
比如我早在看到那张照片的时候,就预感到自己的退缩。
我唰唰两下撕了那张电报。
一直工作到早晨,我趴在桌子上小睡了十几分钟,电话铃再次响起,我听见恩斯特的声音,微微笑起来,僵硬的脸也变得舒展。
我说:“早上好。”
他一听见我的声音就怒了:“你果然还在办公室!”
我笑笑:“亲爱的,你吵醒我了。”
电话那头默了一默,然后他说:“昨天晚上工作到几点?”
“一点。”
“骗人。”
“好吧,两点。”
“我不相信。”
“两点二十,真的亲爱的,我现在很困。”
“那你快去睡觉吧,我挂了。”
“等等,你不是有事情吗?”
“你先睡好觉再说,不是很重要的事情。”
“我已经醒过了,亲爱的你让我现在还怎么睡?你的事情就是重要的事情。”
“……”他沉默了一下,缓缓说,“安迪,现在的你让我觉得很不真实。”
我问:“哪里不真实了?”
他说:“你的温柔是假的。”
我笑着安慰他:“你怎么也在患得患失呢,我的恩斯特大人?真不像你。”
“对……我就是在患得患失,”他叹了口气,“好吧,你过来,反正也是想让你放松一下,到城郊的猎庄来吧,克罗索过来了。”
我皱起了眉,看了看桌面上一叠密报,“算了,懒得去。我在这里也一样休息。克罗索只是来找你的。”
“安迪,你还是过来吧,亚尔弗莱和乔安娜今晚也要过来。”
“你如果不过来,我肯定你不会好好休息。”
“……”我看了看废纸篓里被我撕成四瓣的电报纸,忽然犹豫了。
“亚尔弗莱?他为什么过来里昂?”
不等那边回答,我又说,“好吧,我晚点过来。”
我开始整理东线的影子情报,四十分钟过后,电话铃再次响起,恩斯特说:“你不用过来了,我过去。”
“什么?”
“十分钟前,奥尔良出事了。”
我一惊,奥尔良?!我从废纸篓里翻出那揉成一团的四拼一碎电报,电话里问恩斯特,“亚尔弗莱是不是在奥尔良?”
“是,亚尔弗莱他们遇到了袭击,奥尔良的通讯被破坏了,那里有很多档案和列表,最要命的是还有分级通讯记录。现在法国境内所有的主干基地都不可靠。尤其是里昂,现在很不安全。”
我想了想,扶着额头呻吟了一声:“不,你们在猎庄等着我。我要对这里的文件做一下安全处理,马上过来和你们汇合。”
我说:“然后我们去沙隆,亚尔弗莱如果还活着,那么他就只能在沙隆。”
第十二章
晚上十点,沙隆的街上有昏暗的路灯。
我下了车,戴上帽子,右手兜在口袋里,只有摸到枪的时候我才感觉心安。
克罗索牵着恩斯特的衣角,安安静静地一句话也不说,我让他们在楼下等着,小心地摸上漆黑的楼梯。
掏出钥匙,打开332房间的门,屋里一股发了霉的味道,我摸了摸门口的柜子,顶上一层厚厚的灰。拧亮战术手电,我照了照地板——积灰上有明显的脚印,于是我心里大概明白了现在的情况。
屋里没人,电筒照过去,镜子前面有一堆用过的纱布,血迹弄得到处都是。
我捏起来闻了闻,腥气还在。
长出了口气,我将手电对着窗外晃了一个圆圈。
过了一会儿,他们上来了,我打开门,点亮柜子上的煤气灯。
我对恩斯特说:“这里是安全的,我们今晚留在这里。”我向他指了指桌面明目张胆地放着的染血的剪刀。
恩斯特问:“亚尔弗莱呢?”
我把带血的纱布团起来扔掉,“自己能处理伤口,估计伤得不重。”
“人也还能动,应该是去收拾烂摊子去了。”
莱斯特夫人依然端庄地站在原地,但是脸色的惨白却遮都遮不住。
我对她说:“夫人,我向您保证,亚尔弗莱现在至少是活着的。”
茶几上,一张便签纸压在一匣子弹下面,我抽出来递给莱斯特夫人。
她看了一眼亚尔弗莱的字迹,点点头:“我知道。”
“但是无论他们多大了,我还是要为他们担心。”
我看了看便签纸,说:“明天我去和他们联系。”
恩斯特说:“用不着,‘狮鹫’肯定已经到场了。”
他的眼睛里有隐秘闪烁的色彩,瞥了我一眼,他说:“你是去专门找亚尔弗莱的,是为了什么呢?”
我不为所动地把便条纸递给恩斯特,“因为我担心奥尔良的通讯记录,还有正在进行的任务。”
恩斯特似笑非笑地扫了一眼。
我说:“莱斯特夫人也和我一块儿去,亚尔弗莱可能需要人照顾。”
恩斯特只是淡淡地,他说:“我就不去了,我要去布置下一次暗袭的线人。”
我说:“也好。”
恩斯特忽然凑上来,眨了眨眼睛,手指撇过我的下眼睑,“啧啧……”
“怎么了?”
“我忽然发现,你的黑眼圈就没有消过诶。”
“正常了……”我痛苦的呻吟了一声:“你怎么还能管到这个……”
“可是你变丑了,”他一脸痛惜地说,“在这样下去会让我觉得很丢脸的。”
我翻了个白眼,他假装没看见,转过身去整理东西,片刻后他又忽然说:“这次事情完了,我们一起回里昂的猎庄上休息一两天吧。”
我愣了愣,过了一会儿我说:“……好啊。”
然而,六个星期之后,恩斯特顺利完成了一场新的暗杀,回到里昂,我则在北部的敦刻尔克下了车,登上了夜间前往阿姆斯特丹的海船。
他在我前一天离开沙隆,临走之前他问我:“你不是要存心欺骗我的,也不是要离开我了,是吗?”
我刚要辩解,他就按住了我的嘴,笑了一下他说:“开玩笑的……我相信你。”
“你现在爱着的人是我,是不是?”
不等我回答,他迅速转身,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恩斯特,也有真正逃跑的时候。
我看着夜间的海面,风平浪静,天幕是宁静的深蓝,海面是纯净的黑。
我不由自主地想起曾经的那次海上流亡。恩斯特小脸刷白,靠在我的怀里一句话也不说。海浪在舷窗外发出恐怖的怒号,我们漂离航线越来越远,淡水一天天耗尽,生的希望被死的气息掩埋。
那时候,我们身边只有彼此,一同面对着黑色的死亡,我向他承诺要一起勇敢地活下去,只是从来不曾打算一生陪伴他。
真的,从来不曾。
对此,他的心里是否早已看清?
也许有一天,他要杀了我我也不能拒绝吧。
六星期前的那天,亚尔弗莱一见到我就冷笑,“懦夫有很多,没见过你这么彻底的。”
我面无表情,“我也这么认为。”
他说:“存在的事实永远存在,不是你看不见就会消失的。”
“我只是选择不去看,”然后我观察着他依旧冷冰冰的表情,奇怪道,“你不觉得在这件事情上你太过急切了吗?”
亚尔弗莱淡淡道:“因为他是我哥。”
我猛地笑出声来:“你哥?你现在承认他是你哥了?”
他不反驳,只是看着我的脸,加重了语气说:“同母异父的哥哥。”
我僵住,立即挥挥手阻止他说下去,“到此为止。”他讽刺地一笑。
我转身,他的声音还在我身后,他说:“也许你骗得了别人,但是我知道你是怎么打算的……你比他还狠,他隐瞒事实,你干脆对事实视而不见。你以为你能维持假象一直到圆满地完成你的计划吗?”
我回头,不以为然道:“你错了,我可没有什么计划。”
他说:“没有计划,但是有一个心愿。”
“可惜,你都还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爱你呢……说不定,他在乎的只是隐瞒他的身份?”
我冷不防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你说什么?!”
他说:“我什么都没说。”
“你不相信我,我说什么也没用。”
“你尽可以继续隐忍……当你什么都没有听到。”
我握紧了拳头,恶狠狠地盯着他的眼睛,我相信,这个人是一枚定时炸弹,他挑拨我是有目的的。
我说,“总有一天我会知道的……你到底是什么人。”
纵使我不断地提醒自己,亚尔弗莱的话就是要打乱我的步伐,全是胡说,毫无依据毫无依据毫无依据……
可是我还是无法控制自己不去想。
“……你都还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爱你呢……”
“……说不定,他在乎的只是隐瞒他的身份?……”
我的思绪乱了,我以为我可以什么都不在乎,只要结束这场战争——我却独独忘了,我最在乎的,是他的感情。
我本来是可以淡定的,可是一旦我怀疑,我就从此坐立不安。
我开始忍不住去查探三十六年前的事情,那几个星期,我感觉恩斯特也察觉到了我的不对劲,只是他什么也没说。
直到最近的那一天午后,莱斯特夫人偶然和我谈起了过去的事情。
她将小王子在床上安置好,盖上毯子,我静静地站在一旁看了一会儿那天真的睡颜,不知怎么的,就叹了一口气。我伸手摸了摸床头的百合。
“多米尼克少爷似乎很喜欢百合?”
我惊了一下,收回了乱飘的思绪,“大概吧,莱斯特夫人也是?”
她温和地笑了一下:“那是因为夫人热爱百合。”
我想了想:“阿瑟安妮雅……夫人?”
莱斯特夫人微笑着说:“是约德尔夫人。”
“阿瑟安妮雅小姐是百合花的精灵,她从十八岁开始就应该冠上三头百合的银冠了。她既是约德尔家的公主,也是约德尔家的王后。”
看着我一脸茫然的表情,莱斯特夫人淡然地笑了一下,“都是命运的关系,您不必将我的话放在心上,这都是上帝在考验我们。”
她说:“都过去了,孩子们如今也都长大了。”
我说:“可是亚尔弗莱和阿德里安……”
莱斯特夫人说:“不,孩子们之间深爱着彼此。既使是现在。”
“亚尔弗莱少爷比谁都爱他的哥哥。”
“因为阿瑟安妮雅小姐去世得早,他开始懂事的时候不亲近任何人,除了阿德里安少爷。”
“小时候的亚尔弗莱少爷最忌讳的人就是波拉玫朵小姐和恩斯特少爷。”
说着说着夫人似乎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一贯庄重矜持的脸上也荡漾起了一道道笑纹。
“小少爷咬过人的。”
我摸了摸下巴,干咳一声,恩斯特的话,嗯,很正常……但是——
“波拉玫朵小姐也?”
“是啊,”莱斯特夫人点点头,“阿德里安少爷小时候只对小姐一个人笑过,小姐也从来不和其他的男孩子说话,小少爷可能有些嫉妒吧……”说完她又忍不住笑起来,回头看了看卧室里的小王子。
我心里的不安和怀疑却越来越重:“那么后来……波拉玫朵小姐的事情是与阿德里安有关吗,我听到外界的传言说……王妃死于产后抑郁症?”
莱斯特夫人的表情随即变得复杂起来。
她走过去关上了卧室的门。
她说:“是的。”
“是阿德里安少爷将小姐送到了丹麦,那时候少爷已经在军部里了。”
我呆了呆,“为了……国家的利益?”
莱斯特夫人摇摇头:“虽然大少爷是这么说的,可是我不相信,我知道,是因为他们的姐弟关系,阿德里安少爷无法面对他的姐姐。”
她说着说着,忽然用丝巾捂住了脸,哽咽起来:“哦,上帝,这真是一个诅咒,太让人痛苦了……”
她端端整整地擦掉眼泪,说,“这一定是神要惩罚彼此太过相爱,而超过了爱上帝。”
“要知道,其实阿瑟安妮雅小姐和约德尔伯爵也是姐弟。”
第十三章
恩斯特离开之后,我忽然感觉到令人可怖的虚空。
躺在地板上,烟灰磕得到处都是。
房间里寂静得听到自己心脏在寂寞地轰响。
头脑里挥之不去的是那些纷繁的画面,要是我不去知道就好了……我早就知道,会变成这样。
可怕,很可怕。
原来真正可怕的事情不是他的过去与我牵扯,而是他的世界与我无关。
三十六年前的柏林,约德尔家的继承人迎娶了魏玛王室的一位公爵小姐,就是后来玫的母亲。同年,弗里德里希家名动全城的阿瑟安妮雅小姐在订婚宴上当众撕毁婚约书,次日失踪。
而更早的时候,柏林——波茨坦的上流圈子里就有流言:
阿瑟安妮雅小姐的母亲,以头脑和手腕著称的帕布莉卡夫人,也是前一辈的第一美人——是在嫁入弗里德里希家不到七个月生产的。
而当时约德尔家的继承人已有家室,两年之后,现在的约德尔伯爵出生。
约德尔家和弗里德里希家两族世交,虽然两人年纪上少有错差,但是阿瑟安妮雅和约德尔从小便是青梅竹马,感情深厚。所以当约德尔家宣布长子的婚约者时,一大片人都跌破了眼镜。
帕布莉卡夫人对此却闭口不言。
对于阿瑟安妮雅和约德尔两人同父的关系,知情者都保持沉默。
四年之后约德尔老伯爵意外去世,阿瑟安妮雅被从阿尔萨斯带回,新的约德尔伯爵不顾两家的反对,离婚再娶了这个已经有了一个孩子、并且在上流社会饱受非议的女子。
指间夹着的烟烧到了尽头,手被烫了一下,我有气无力地呻吟了一声,疲倦地抱住了头。
那些事情让我想到崩溃。
阿德里安,玫,亚尔弗莱。
阿德里安是阿瑟安妮雅的私生子,玫是约德尔伯爵和公爵小姐的女儿,只有亚尔弗莱,才是姐弟两人唯一的孩子。
而下一代的两个人,名义上的姐弟,实际上的表亲——阿德里安和玫才是彼此相爱的人……因为看到上一辈的悲剧,不能在一起,所以选择彻底分离——
胡说胡说这都是胡说,我不相信,不相信,不相信。
脑海里忽然地就蹦出了许多许多年前,我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香樟大街121号住着的那个贵族老琴匠,絮絮叨叨说些不清不楚的话:
“……啊,那是个纯正的雅利安美人……”
“……那时候还听说,波拉玫朵小姐谁都不爱,因为他英俊的弟弟阿德里安……”
这就是亚尔弗莱说的那些话的意思?
“……你都还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爱你呢……”
“……说不定,他在乎的只是隐瞒他的身份?……”
我不要相信,我会疯的。
我错了,我要去问他,我要去找我的父亲,这一定是和我有关的,我不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配角,不是……
冰凉的海风吹过我的面颊,不知不觉中,一大滴液体吧嗒一声打在了我手里的书本上。
我从回忆中清醒过来。
泪水在蓝色的封面上形成了一个圆。
《呼啸山庄》。
我轻轻地拂过扉页,心中流淌过那些诗句,涩然疼痛。
我像是一个不服输的赌徒,但是要知道,所有的赌徒都是悲剧演员。在惨败过后依然要跟注的人只会比从前输得更惨。
但是我不甘心,我想要知道你到底是为了什么,你做这一切到底是为了谁——
当我以为你的苦衷是因为我的时候,我可以忍耐可以等待可以与你分离。
人就是这样,得到了心之后希望得到永恒的相守,可是我现在连你的心在哪里都不知道,于是我就想回到你的身边,不能得到爱,至少也能每天都看见你。
至于真相……我怎么会不知道。
我抽出那张脆弱的黑白照片。
温和俊秀的男子扶着妻子的肩膀,笑得异样地幸福,眼睛里闪烁着睿智和温柔。我知道,他有一双绿色的深情的眼睛,注视着阿瑟安妮雅的时候就像我注视着阿德里安。
我轻轻地拂过自己的脸。
一模一样,真正的一模一样,这就是血缘不可辩驳的证明。
连一个旁人在看到照片的时候都认出来了,我又怎么可能不知道。
我们是兄弟。
其实我一点也不在乎的,真的,我不管什么兄弟不兄弟,我早就知道了,可是我不知道,你到底爱谁。
你一定是爱我的,是不是?
我相信你,你说你爱我,你对我那么温柔,你和我做那种事情……不是因为我是你的弟弟,不是因为我长得和你的父亲一模一样……一定不是,我知道的。
我好像再也流不出眼泪了……海风浸润着的阿姆斯特丹,怎么会是一个这么干燥的地方呢。
我站在楼下向上仰望,天蓝蓝蓝蓝,三层的小楼顶上,伸出来的支架上满满的落了叶子的黄金藤,然后是一排的各式各样的植物,已经没有一朵花。
小时候的我,一株一株仔细地辨认过去。
那是波斯菊,那是矢车菊,那是百日草,那是小景天……父亲一边浇着水,一面用脚在地面打着轻快的三拍子,一、二、三,一、二、三……
我跟着节奏,轻轻地敲了三下门,把耳朵贴在门上,就好像偷偷地逃回了家。
门开了,父亲站在门口说:“我看你在楼下站了好一会儿了,怎么不上来?”
语气平淡,带着微微的倦然,好像我让他久等了一样。
我愕然,一瞬间,好像过往的种种都是错觉,难道战争从没来过?
六年十个月了,他一点也不惊讶,我一点也不激动,像一场梦一样,谁来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父亲……”
苍老的人只是点了点头:“我知道你会来,我没有离开欧洲是因为我要等你。”
我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我已经完全搞不清楚自己的立场了。
“你不是被……”
我还以为,寻找是一个多么艰难的过程,我还以为,我是一个披荆斩棘的营救者……
只是没想到,打开这扇门就像是……回家一样简单。
父亲说:“一开始是,可是后来监视我的人把我送到了港口,打算送我去美洲,我自己要留下来,我说我要见你。”
他说着转过身来看着我,“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见你吗?”
我不自禁地退了一步,摇摇头:“不知道。”
“然后我就一直住在这里,他跟我说,如果你自己来找我,就让我和你一起去美洲。”
我茫然地看着桌上的一丛银鼠草,白盈盈的像未盛开的百合。
我恍惚地重复道:“他?谁?”
父亲在我身后关上了门,紧接着一个耳光毫无预兆地重重地扇在了我的脸上,我眼前一黑,过了好一会儿才恢复过来。
我继续沉浸在一片茫然中出不来,为什么?
他不是监禁了我的父亲么?
他不是要隐瞒过去么?
他为什么又要放手?
我喃喃地说:“为什么?”
又是一个耳光扇在我的另一边脸颊上,我的耳朵发出一声轰鸣,头甩向一边,嘴里一片咸腥。
“你还问为什么?!”
这时候,怒气才渐渐浮上他的眼睛,就像是被不争气的儿子气过了头的父亲一样,一开始的平静只是不知道怎么下手才好。
呵,我在心里舒了一口气,这下终于正常了。
他揪着我的领子吼道:“他是个纳粹!”
我的脸迅速地肿胀起来,可是我一点也感觉不到疼痛,我只是觉得脑子昏昏沉沉,我连连说道:
“不不不,父亲你搞错了……我不是说你为什么打我,你打我是对的,你该再多打我几下……”
“我只是想问,为什么他会愿意让你见我?”
父亲吓了一大跳,他放开手猛退一步,好像不认识我这个儿子了一样。
他惊讶地看着我,大口喘着气。
他重复道:“他是个纳粹,是个纳粹……”
“你是怎么了?你疯了吗?你也是纳粹吗?那些都是真的?”
我说:“什么?什么是真的?”
父亲说:“你杀了人,你在军队里,你给那个纳粹做事?”
“是的,是真的,”我点了点头,然后又问:“就这些?”
我认真地说:“你不打算告诉我,他是我哥哥吗?”
第十四章
“谁告诉你的?!”父亲气急,喘着喘着就开始咳嗽起来,他边咳边说,“他告诉你的?”
“你认他是你的哥哥了?!”
哥哥?
我忽然笑起来:“不认,我当然不认的。”
父亲恨恨地说道:“那个没有灵魂的人……不是你的哥哥!他连自己的父亲都可以背叛!”
父亲忽然走过来抱住我的肩膀,我能感觉到他的身体在颤抖,他说,“安迪,他是你一定要恨的人,你不能相信他。他是天生的恶魔……”
“不能相信他?”
我反手握住那双干枯的手,恳求道,“父亲,我只想知道,他不想让我知道的事情……到底是什么……”
“我知道,肯定不只他的身份,还有什么,求你告诉我……”
“……安迪,我不是你的亲生父亲……”
父亲开始剧烈地颤抖,他几乎站立不住,他干瘦的手臂环抱着我,耳边的声音近乎抽泣,我说,“我知道,但是你是我的父亲,永远是……”
他用力摇了摇头,“不,我不是……娜塔莎也不是你的母亲,她是你亲生父亲的妹妹,他们是明斯克的犹太人。”
“犹太人?怎么会是犹太人?不是……法国人么?”
“那是他们为了隐瞒罪恶的谎言……罪恶啊,耶和华是严厉的主……请一定要,一定要惩罚他们!”
“惩罚所有以约德尔为姓氏的人……”
父亲的手抓紧了我的手臂诉说着诅咒,抠得我生疼。
“在你只有一岁的时候,你的父母被一起枪杀,娜塔莎带着你从明斯克(即白俄罗斯首府)来到德国,于是我们一起离开柏林……”
我感觉一阵天旋地转,我颤抖着说,“什么?我不明白……什么叫被……枪杀?”
“因为你父亲……想带走阿德里安,他不想自己的孩子在约德尔家受到伤害……”
“可是他没有想到,自己最爱的孩子却翻过来背叛了他,阿德里安没有跟他走,反而把这件事情告诉了约德尔伯爵,约德尔家派人一路追杀到了明斯克……安迪,你的父母就死在你的面前……”
我连连退出好几步,彭地一下撞上身后的桌子,碟子啪地一声摔下,四分五裂。
“死了?”我喃喃地重复道。
“二十多年前就死了。”
“死了?怎么会死了?”我咚地一声跌坐在地上,从口袋里摸出那张照片,那个英俊的男子笑得那么温柔,“他死了?”
父亲流着眼泪,走到我身边摸着我的脸颊:“孩子……我的孩子,你已经和他一模一样了……”
我摸着照片,艰难地点点头,“是的,一模一样……”
“告诉我吧,把那些事情都告诉我吧,他是谁,我又是谁?为什么这一切都会变成这样……”
父亲用颤抖的手轻轻地抹过我潮湿的眼睛,他的眼睛里满是追悼过往的泪水,浑浊而痛苦。
他看着我的脸,就好像看见了另一个人。
“对不起,我爱你,我心爱的孩子,我们一直以为,可以让你一生都不要触碰那一段往事……”
“1903年,我离开柏林前往莫斯科读书,在那里遇见了你的父亲,赛克萨德?霍夫曼,十多岁的英俊少年在学院里耀眼夺目,当我们知道对方也是从柏林来的时候,非常兴奋,我们成为了朋友。”
“他来自明斯克的犹太家族,在柏林的亲戚家长大,因为他的天才,几乎当时波茨坦的所有贵族世家都曾经资助过他读书,尤其是弗里德里希家。”
“1905年我们一起回国,那时候柏林的社交界正是热闹的时候,先是传言说约德尔家的少爷要娶比他大两岁的阿瑟安妮雅小姐,不久后又传言说已经和魏玛王室的公爵小姐订了婚。”
“那时候我才知道,莫斯科那么多漂亮的女孩子追求你父亲都没有成功,是因为赛克萨德念念不忘爱慕着一直资助他的,那位著名的阿瑟安妮雅小姐。”
“柏林的商会会长特别看中的你的父亲,你父亲是个天才,他的事业正在一帆风顺地起航,可就因为那个不切实际的美丽幻影,他的心总是痛苦着。我看得明白,为他心痛,可是无论我怎么劝导他,他却根本不听……要知道,阿瑟安妮雅的一批婚约候选人是早就排定了的。”
“一年半之后,约德尔家的少爷结婚了,阿瑟安妮雅小姐接着也订了婚。赛克萨德像是被收掉了灵魂一样,苍白得像个病人。直到弗里德里希家的订婚宴那天,他忽然跑过来把他的商行拜托给我,然后让我安排了去法国边境的车……啊,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我根本就不知道他要做什么,结果却盲目地害了他,我当时要是阻止他就好了,为什么我没有……”
父亲痛苦的抱着头,他好像在自言自语:
“后来我才知道,那天晚上他带着阿瑟安妮雅两人逃到了法国。阿瑟安妮雅当众悔婚,闹得柏林风风雨雨,他们只能东躲西藏。”
“他们在一起一共四年的时间,我们只有断断续续地几次联系,赛克萨德一直跟我说他过得很好,非常幸福,其实那都是骗我的……从娜塔莎那里我终于知道,他一心爱着的女人,根本从来就不爱他。”
“四年之后,约德尔家族更换了下一代的家主,因为新的约德尔伯爵的手腕,阿瑟安妮雅被带回了柏林,同时还带回了一个孩子。接着赛克萨德回到了我这里,整个人失魂落魄,对所有的事情都无动于衷,甚至阿瑟安妮雅结婚的时候,他也平静得没有一丝表情,就像是所有的过往都是一个梦一样,只有我知道,他的心已经死了。”
“他开始对什么事情都采取一种冷漠的态度,他的女人和钱越来越多,但是却越来越像个死人。无论我还是娜塔莎,都已经靠近不了他的心了,那简直比杀了我还要痛苦……”
“直到战争(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他忽然跟我说要去参军……我简直难以形容当时自己的激动,那是我们少年时共同的梦想!我又从他的眼睛里看见了那种闪闪发光的东西,你知道吗,安迪,小时候你的眼睛里闪着和你父亲一样的光……”
“我知道,少年时代的光荣与梦想是最后一样能拯救他的东西了……我们暂停了我们的事业,加入了国防军。后来……”
“1918年虽然我们战败了,但是你的父亲却重新回归了人生,他结婚了!一个勇敢的小姑娘打动了他,并且有了你。”
那双布满了早衰的皱纹的手轻轻拂过我的眉眼。
“我的安迪……他多么爱你,把对他另一个孩子的爱全部都投入到了你的身上。他是多么想念他和阿瑟安妮雅的孩子,我常常会见到他对着那张照片出神。”
照片……我低头,泛黄的照片里,被母亲抱在身前的小小孩子甜美地微笑……真是一个天使……
“然后他听说阿瑟安妮雅怀了孕,他开始寝食难安,他总觉得他的孩子在约德尔家会受到伤害,要知道,阿德里安是一个私生子,是一个最不光彩的事件的产物。我理解赛克萨德,但是当我知道他打算去把阿德里安带出来的时候,我拼了命地阻拦,赛克萨德简直就是疯了,要知道约德尔伯爵心心念念地就是杀了这个不知是谁的男人,他这么做简直就是找死。”
“可是这次他依旧没有听从我的劝阻,他真是个任性而疯狂的人。他也真的……太爱那个孩子了……”
“他策划好一切,就在顺利地接触到了他的孩子的时候,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的孩子拒绝了他,阿德里安他……不承认赛克萨德作为他的父亲。不仅如此,阿德里安还把这件事情全都告诉了约德尔伯爵。事发之后,赛克萨德连忙带着你的母亲和你逃离柏林,可就在你们一家返回明斯克的那天晚上……”
“被杀了?”我呆滞地问道,“是不是?”
“赛克萨德……还有……我的母亲?”
我喊了二十多年父亲的人,一声痛哭,抱紧我,反复地说道:“对不起……对不起我的孩子……我们都爱你……”
我呆呆地回抱着他,木然地说:“没关系,我也爱你,还有娜塔莎……”
第十五章
“我们一起走,我的孩子,我们离开欧洲。”
我没有回答,我看着手中的照片良久,几十年前的故事就好像在我面前重演了一样,死去的人重新在我的心中复活,对我微笑。有些场景就好像我真的见过一样,赛克萨德坐在摆着百合花的桌子前,一面幸福地笑着,一面把雪莱的诗句抄写在浅蓝色的扉页上。
那个素未谋面的母亲抱着我,在一旁看着,然后笑着说:“春天来了,我们去波茨坦吧,四月鲜花节上,我们可以跳舞。”
我在母亲怀里,努力地挣动想转过身来看看她的脸,可是母亲只是清脆地笑出声来:“哟,看来我们的小宝贝不愿意呢……”
……
就像是我的记忆一样。
当我从臆想中抬起头来的时候,看见一双苍老的,被强烈的悲哀和怨恨浸润了一生的眼睛。
我平静地对父亲说:“不,我还有事情未完。”
“明天,我送你去美洲。”
早衰的人摇晃了两下,他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显然,他被我不容反驳的语气吓到了,在他的记忆里,他的男孩子虽然顽劣,但是一直温柔顺从,何曾用这种斩钉截铁的语气和他说过话。
他感觉受到伤害。
看到他的眼神,我的心里也微微刺痛了一下,我换了语气,稍微温和地对他说:“父亲,我被纳粹三方通缉,如果和你一起走,反而让我们两个人都不安全。”
他的面孔因为过度震惊而僵硬,他说:“你……被通缉?”
我点点头。
“怎么会……你不是……”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样,他忽然抓住我的手,“那都是假的,你其实是为了我们的,是不是?所以他要控制你……”
我被他牢牢地抓住了手,忽然什么也不想解释。
我继续点点头。
他的神情,混合着惊喜,但更多的是担忧,是的,他心爱的孩子不是个罪人,不是犹大,而是勇敢而智慧的摩西……对,让他这样想何尝不好。
我掩饰着自己的苦笑,说:“你必须相信,你留在这里只会给我带来危险。”
他忧虑地看着我,我知道他在担心什么,于是拥抱了他一下,“我的父亲,你的男孩子已经长大了,他有自己必须做而不得不做的事情,在完成那个之前,我们应该不计代价,包括生命——
“这是你教给我的话,对不对?”
他神色有些痛苦。
我说:“‘我们应该正视我们的死亡,在耶和华的面前我们要能说,我们死有所值’——你是应该为我感到欣慰的,不是吗?”
他点了点头,手扶住我的后脑,按在他的肩膀上,一时间,好像他又回到了那个高大的父亲的身份,他说:“是的,这是我和赛克萨德共同的信条。”
我说:“那么,请您离开欧洲。”
他说:“好……”
然后他把我的双手握在他的胸前,看着我的眼睛:“你要向我保证,不背叛你的信仰。”
我感觉得到那双手握着我的力度和决心,我笑了:“我从未背叛我的信仰,我所做的,都是想结束所有的错误。”
他说:“这场战争是错误的。”
我点点头:“总有一天……它必将结束,请你相信我,我是一个犹太人。”
我是一个犹太人,直到今天,我在面对我的民族的时候,没有了全部那些复杂的情绪,怨恨,同情,鄙视或者骄傲。我很平静就像这是我与生俱来就接受我作为一个男人的事实一样——那是一个事实,仅仅只是一个事实。
民族,能代表什么呢?
我是一个雅利安人抑或一个犹太人,我都是我,并不因此高贵,并不因此卑贱,没有任何不同。
为何要划分民族?
而一个民族却因为它的本身正在接受着残害和屠戮,这是不合理的。
一个错误,必然要让它终结。
我没有什么崇高的理想,我想做的仅仅就是这个而已。因为我明白,除了彻底抹平我们之间的天堑,没有别的办法,让我们平静地接受彼此——既然我们都不能妥协。
站在港口,我极目远望,直到水天交接处那一个小小的灰色的船影再也不能被看见。
白色的海鸟在海岸线上空回旋,我呼出一口白色的雾气,海风冷得像冰——冬天来了。
北方的土地上,莫斯科下起了第一场雪。
德军的装甲在雪原上艰难地行进着。
一个星期后我返回里昂,带回了比利时和卢森堡两地的形势更新。
法国境内的空气因为苏联战场上的形势剧变而发生了微妙的扰动。
巴黎忽然变得安静起来。
我靠在椅子里,一手抠着自己的额头,一手紧紧地捏着一张电报,心脏在轰隆隆地撞击我的胸腔,办公室里非常静,我能听到自己的颈动脉的血流声,很急。
六个小时之前,我拍了一封电报至奥尔良旧部联系人,四小时前我接到报告电报被截,然后半小时之前我接到了巴黎总理府的回复。
真是非常高效。
我从口袋里摸出一张揉皱了的纸,看了看我的电报原稿,忽然觉得有些好笑:
“截获此通讯请转巴黎总理府(以下为陆军密码通讯)——
给刚刚复任的阿德里安?约德尔中将:
首先祝贺您的提衔。
想必您一定非常关心苏联前线的情况,作为“汉尼拔”的知情者之一,您应该已经计算到下一次会战的时间,我想我们的对结果的预测也是非常具有默契的。
如果您对此有疑义,我们可以探讨。
期待您的回复。”
第二十二次把稿纸揉烂,我郁闷地叹了一口气,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哪根筋搭错了,怎么读怎么觉得像是在……调戏。
我瞄了一眼回复。
“我不接受任何意义上的威胁。
另:请到巴黎来。”
我扭曲地笑了一下。
第二天下午,我带着文件前往巴黎总部,香榭丽舍大街的秘密会议结束之后,我趁着夜色走上了巴黎街头。
望着远处的埃菲尔铁塔,我的心头忽然涌上一股浓烈的怀念。
我轻轻叹了一口气:
“哎,这也算是假公济私……吧?”
我拐进一家咖啡店,玻璃转门上映出我的影子,高挑挺拔,有着很深的轮廓。我忽然惊觉看见了另一个人,完全没有了以前的安迪洛尔,那是赛克萨德。
深深的眼窝中翠绿的眼睛,据说那是负罪者的瞳色,我对着镜像看了一会儿,然后默不作声地推门进去。
唱片机里正放着《丽娜的忧愁》,调子柔软缠绵,企图让人忘却时代的动荡与疯狂。
我在门边坐了一会儿,然后向柜台走去,用法语对台子后面的侍者询问电话机在哪儿。
“市内电话都能打吗?”
“能的,先生。”
我付了咖啡的小费,然后拨通了总理府的电话。
接外线秘书用生硬的语气说:
“约德尔将军行辕。”
我压低声音说:
“特情组,转中将阁下专线。”
“请报专线号码。”
“7271。”
“通过,请您稍等。”
电话挂上,二十秒钟之后接通,我的心脏猛跳了一下。
那边是一声轻蔑的冷笑,然后是一个带着嘲讽的声音说:“您好,少尉。”
我像是被甩了一耳光,稳了稳声音,尽量镇定地说:“安东尼克。”
我说:“我找……他。”
他继续冷笑:“将军不接这个电话。”
我说:“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和他说。”
我握了握拳头,然后又松开:“如果他不愿意接我的电话,他没必要还保留着这个专线号码,”我用冷静地声音道,“安东尼克,我在巴黎——是他让我来巴黎的。”
安东尼克说:“你还有什么事情可以说的呢?所有不该做的事情,你都已经做了,你自由了,你的家人都自由了,少尉。”
“你是想来忏悔吗?”
我沉默了,电话那边忽然传来开门的声音,安东尼克放下了电话,但是他没有挂断。
他说:“将军,您的……专线。”
那个中性暗哑的声音依旧柔软地说着命令语:
“安东尼克,你出去一下。”
“是,将军。”
我听见安东尼克的脚步声咚咚咚远离,到了门口,又听见他说:“将军,你已经不能再做得更多了。”
第十六章 第十七章
第十六章
我拿着话筒的手有些微微颤抖,在一旁烫着咖啡杯的侍者有些奇怪地看着我,“先生?”
我冲他摆摆手,电话那头的声音平静地传来:“说吧。”
但是想说的话一下子堵在了喉咙口,我只能发出一个压抑的声音:“阿德里安……”
那边也没了声音,过了一会儿他说:“你如果现在不能说的话,我建议我们还是以后再谈。”
我连忙喊道:“不要。”
我说:“我想问你……刚才安东尼克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没有意思。”
“你总是这样。”
我默了一下,然后说:“一个月之前,有六个犹太人和三个吉普赛人从荷兰阿姆斯特丹前往美洲,他们来自路德维希港,即使是现在,他们的名字还在德累斯顿的在押名单上。”
“他们是我的亲人……我知道得太迟了。”
“还有,我现在才发现,阿德里安,你也不是绝对忠于你的帝国。”
那边不知道在想什么,过了一会儿,我听见他用云淡风轻的语气说:“弄走几个集中营里的犯人,不影响我的忠诚。”
我淡淡笑了一下,“你真的这么想?”
“我听安娜说,你在把她送走的时候,非常自责呢……”
那边一下子安静了,然后他冷冷地问:“你到底要说什么?!”
我说:“我见到我父亲了。”
“阿德里安,我亲爱的……哥哥。”
我微笑着听见那边什么东西啪的一声掉到地上的声音,然后他就要挂电话,我连忙说:“唉唉,别啊……”
“你不喜欢听,我还不想叫呢……”
那边平静下来了,然后我说,“我从来不介意你是我的哥哥,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他说:“你也许不在乎我们的关系……可是难道亚历山德罗没有告诉你,你父母是怎么死的吗?”
我呆了一下,握紧了电话筒,我说:“我……知道。”
“那我们还有什么好说的。”他淡淡地说,就要挂断电话。
“那不是你的错!”我忽然提高的声音,让附近的侍者又看了我一眼,我低下声音,“阿德里安,那不是你的错,如果你是因为害怕我因此恨你,我……不会的。”
我的喉咙发痛,有些说不下去:“对不起,我以前说过那么多伤害你的话,我想说……我从来没有恨过你。”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如果你是要用这种方式来表达你的谢意,对不起,我不接受。”
我说:“你以为我是来为我家人的事情向你道谢的?”
他说:“不然呢?你对一个害死你父母的人还有什么情意可言。”
我说:“不要这样,阿德里安,你根本就不知道事情会变成那样的……我知道,你从来不想伤害任何人。”
过了一会儿,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然后又轻轻重复了一遍我的话:“我从来不想伤害任何人……”他自嘲地笑了一声,“你可真是圣徒。”
我摇摇头,“不是的……”
“你为什么对自己这么残酷?既然你要对我隐瞒,为什么后来又放弃了?为什么又让我见到亚历山德罗?你到底在逃避什么?”
我的心在颤抖,我问:“难道……你不在乎我了吗?”
他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说:
“这场战争最终不会有好的结果,我不再希望你参与到其中,我希望你离开欧洲。”
我心里一酸,立即捂住嘴,生怕他听见我哽咽的声音。
“我不在乎的……如果要我离开欧洲,只能是和你一起。”
“阿德里安,我不是那种装腔作势的人,我不在乎什么危险什么道德什么罪孽,我唯一在乎的事情只是你爱不爱我……”
安静了片刻后,他冷笑一声:“你问我爱不爱你?”
我说:“是的,我只要知道,克罗索……是不是你的孩子?”
“你说什么?!”
这种极度惊诧的,混合着愤怒的语气我还是第一次从他那里听见,于是我也有些傻眼了。
我说:“你和玫……”
他说:“你脑子里面想的都是些什么?!”
我默默地消化了一下这句话,然后默默点了点头,“好,都是我在胡思乱想。”
我想了想又说,“你说过你爱我,还算数吗?”
我根本不等他说话就又说道:“你不许跟我说不算数,你听着,这场战争你们必输无疑。如果你爱我,就从你的位置上离开。”
“……”那边声音恢复了平静,他依旧淡然道:“这是个老问题了。你知道这不可能,你和我,早就做出了选择。”
我转头看了一眼四周的环境。
人们都在专注于自己面前的杯子,店里的光线昏暗而微黄,就像早已落下的日光,在这个朦胧的幻境中,每个人都有数不清的秘密,和不能诉说的往事,还有不能实现的心愿。
这就是一个时代的特征,每个人都忍耐,每个人都悲哀。
谁又不是在努力攫取自己想要的东西呢?可就在这个时代之下,每个人都学会了不去想要太多。只要自由,只要平安。
稍微贪心那么一点点,都是要受到惩罚的。
在这里,没有人敢盯着一个说满口地道德语的人多看,我似笑非笑地对着话筒说:“对不起,你没得选择。”
我摸了摸下巴,“我好像是一个恩将仇报人呢。”
“真遗憾,中将,你给东线SS看守营和军需发去的电报,修建防空设施和军械库的征用名单,申请表,还有你个人名义申请的出港许可……将军,我都有复印件。”
“不仅如此,作为一个被三方通缉的帝国叛徒,我还能提供绝对可靠的全方位情景描述和证词口供。这对您不利,将军。”
那边没有声音,但是我能在脑海中看见,他危险地眯起了艳蓝色的眼睛,长眉挑起,面容虽然平静,但是细长的脖子上,青色的血管在突突跳动——像一只即将发怒的猫科动物。
我无声地咧嘴,无声地笑,我说:“我知道,您不接受任何意义上的威胁,但是您可以想一想,像您对帝国这么忠诚的高级将领,怎么能容忍一堆诽谤您包庇敌人的证据广为流传呢?”
“不知道元首看见了这些东西,还会不会让您继续为帝国尽忠呢?”
意料之中的,他没有被我激怒,非常简洁地说:“你想怎么样。”
我终于明白了,不论我怎么掩饰,一个不可否认的事实就是,我总是在假、公、济、私。
无论说了多少堂皇的大话,都掩盖不了我的真实目的,我的所作所为……其实就是在——调戏。
我说:“亲爱的,我想见你。”
电话啪的一声挂断。
我这边露出了阴沉的笑容,也挂上了电话。
抬起头,我面带忧郁。
擦完了杯子的侍者终于耐不住好奇凑过来问我,“怎么了先生,看您似乎非常烦恼的样子?”
我沉重地点了点头,“是啊,很烦。”
侍者说:“看您说了这么长时间,一定是非常棘手的事情吧,难不成是您的家人?”
我继续忧郁,点了点头:“是啊,我妻子,正和我闹别扭呢。”
“啊,那的确是很烦了,”二十多岁的法国小伙子认同地看着我,“是为了什么呢?先生,请原谅我很好奇,像您这么英俊的丈夫,您的妻子应该没什么可抱怨的。”
“问题就在这里,”我拍了一下桌子,愤然说道,“就因为这个,我们分开的时间有点长,所以他就生气了。”
小伙子先是惊诧了片刻,然后赞同地狠狠拍了一下手:“唉,女人!”
他说:“女人就是件麻烦的事情,得了先生,您还是好好哄哄她吧,毕竟现在这世道,在外面多不容易……您就多说几句甜言蜜语给她听听,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我点头说:“是啊,能有什么办法呢。”
看看表,五分钟之后,我估计着差不多了,暗暗笑了一下,重新拨进专线。
第十七章
这次只有十秒钟他就接了电话,我呵呵笑了两声,然后问道:“想好了吗。”
他不说话,但是我已经知道了他的回答,我说:“香榭丽舍54号,我等你。只要你愿意来,我无论到什么时候都会等你,只等着你。你让我等到战争结束……我也等你。”
那边静了很长时间,我这里屏息听着,透过话筒,我想细细地聆听他呼吸的声音。
他的声音轻轻地:“你是个不守信用的人……”
“不会的,”我连忙急急说道,“这一次不会了,我绝对不会骗你,你要相信我。”
我瞄了一眼墙边的座钟,“就今天晚上,十点十分。”
“我爱你。”
那边淡淡地哼了一声,电话轻轻挂上,我茫然地发了一会儿呆,然后脸上慢慢咧开了一个巨大的弧度。
侍者看着我一脸很诡异的表情,脸颊抽搐了两下:“先生?您怎么了?”
我抛给他一枚硬币,“谢谢,小伙子,甜言蜜语果然最管用!”
他乐呵呵地笑了:“那是当然!”
我推门出去,围上围巾。
夜色已经很深了,我快步走回还在巴黎城东的寓所,在楼下看上去,一片漆黑,我匆匆上楼,刚在身后关上门,彭的一股冲力就把我撞在了门上,温热的触感贴上我的脸,吻上我的嘴唇。
“恩斯特。”
灯刷的一下亮起来,我捂上了眼睛。
过了一会儿,睁开眼睛,我看见恩斯特一手撑着我身边的墙壁斜靠着,笑得颇为意味深长。
他说:“怎么回来的这么晚?”
我随意地“嗯”了一声,取下围巾走进房里,看了一眼挂钟:九点四十,我开始找钥匙。
“你怎么来了?”我装作漫不经心地问着,“里昂那边不是事情还很多吗?”
他笑了一声,“想你了呗。”
又问我:“你找什么呢?”
我说:“没什么,一个文件袋。”
恩斯特冲我努努嘴,“那,不是在那里。”
我顺着看向书架的第二层,拿下文件袋,打开往里面摸了摸,然后不动声色地放下,心里有些疑惑,继续找。
恩斯特说:“怎么,没有你要的东西?”
我忽然意识到什么,抬起头看着他,他还在冲着我微笑。
我说:“你知道我要找什么?”
他点点头:“你在找钥匙?”
我脸色难看了一下,然后说,“是的,我急着用。”
他说:“你要去香榭丽舍54号?”
我继续点点头,然后狠命闭了闭眼睛,暗中握紧拳,放开。我定定地看着他:“把钥匙给我。”
他笑眯眯地看着我:“你干嘛这么肯定钥匙就在我这里。”
我把装着复印件的文件袋扔过去,指了指,“你看了我的文件。”
他一点也不掩饰,坦然地点点头,“安迪,你可真是过分。”
“我就知道,你是来找他的。”
我也没什么好遮掩的了,于是点头,“你都知道了?怎么知道的?”
恩斯特注视着我良久,然后长长地叹气,长长地,冰冷地微笑,他黑色的眼睛里像是有黑色的湖水流出来一样,是一个坠落了期盼的深渊。他扁了扁漂亮柔软的嘴唇,委屈地说:“你去见你的父亲了。”
我承认道:“是的,我并不打算瞒你,半个月之前我去了荷兰。”
他说:“然后你回来就开始查他所安排的事情。”
我也没有否认。
他笑不出来了,向我的脸伸出手,我一侧头,避开,抓住了他的手腕。
他用力挣了一下,惊讶地发现居然没挣开,他惊诧地看着我,我无动于衷,他又挣了挣。过了一会儿,一大滴水滴在我的手上。我像是被烫了一下,猛地放开,我几乎不认识我面前的这个人。
这个猝然流出眼泪的人。
我从来都没有想过,他也会流眼泪,从来没想过,甚至想象不出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景,就这么在我眼前发生了。
他只是无声地落了一会儿眼泪,大滴大滴地往下掉,只有细细的水滴声,他始终死死地抿着嘴唇。
过了一会儿,他抬手,把泪痕擦干净,然后开口,声音闷闷地:
“你不是答应过我……不去查他的事情吗?”
我说:“我不是要查,只是这事情关于我的家人,我必须知道。”
“哦,”他的语气淡淡地,然后好像真的不明白似的,“那你为什么还要见他呢?”
我于是什么也不能说了。
我当然要见他。
因为……
他继续问:“你不是告诉我,你不爱他的吗?”
“为什么要骗我呢?”
“为什么明明知道会让我失望,还要给我承诺呢?”
“为什么要骗我呢?”
“为什么明明是利用我,却还能演得这么逼真呢?”
“为什么……要骗我呢?”
我一句也无法回答。
他扯了扯嘴角,想笑,却笑不出来。
他说:“你从一开始就是在演戏,你利用我来实现你的愿望。可是安迪,你只要说一声,我都会为你做的……”
我摇摇头,“恩斯特,你也不用骗我。”
“你从来不是心甘情愿的人。”
“你也绝对不会认输。”
“你太聪明也太狠毒,如果我不承诺你,你又怎么会放过他?他的情况已经太敏感太危险了,我不想欺骗你,但是我不能让任何人威胁到他。”
我说着说着,那天恩斯特说的话又出现在了我的耳边:
“既然你给了我希望,就不要让我坠落……安迪,从这一刻起,我对你连最后自保的能力也没有了。”
“你的家庭和你的过去不是你唯一拥有的东西,你拥有我。”
“我会为你达成你的所有愿望。”
……
我的心疼得抽搐,可是我却什么也不能说。
我其实想哭。
对不起,对不起你。
我捉紧了他的手腕,压制住他,我说,“你其实从一开始就有想到的,只是你自己不愿意去面对,是你自己自愿被我欺骗,何必怪我。”
恩斯特仰面看着我,那火一样红的头发渐渐冷却了,脸色白得不像话。看着我的眼神很陌生很陌生:“我是真的爱你的……”
他一直在挣扎的手也慢慢地松了劲,后背靠着墙壁滑下去,他说:“你怎么能这么狠心呢?这不公平……”
我把他又拉起来,“恩斯特,你没有资格说我狠心。我只能对一个人不狠心,这个世界上的事情没有公平。”
我托着他的下颚让他看着我:“把钥匙给我。”
我看了一眼挂钟,十点零五。
恩斯特忽然笑了起来,我心头一跳。
“别看了,你去不了。”
他说:“你说的对,我从来不是个心甘情愿的人,我没有资格说你狠……”
我惊了一下,情急之中卡住他的脖子,“钥匙!”
他被迫仰起头,呼吸变得急促,却依旧冲我笑得非常灿烂,他指了指我的外套口袋,“你可以用枪啊,看我会不会把钥匙给你。”
我眯起了眼睛,“你别逼我。”
他依然微笑,无动于衷。
我僵持了一会儿,又看了一眼时间,最终放开了手,直接往门口走去。
恩斯特在我身后说:“别去。”
我拉开门。
他说:“狙击手都已经到了。”
我瞬间冻结,头脑中白茫茫一片。半天之后我才反应过来,回头看着恩斯特:
“你在说什么?”
他微笑:“这一次的暗杀目标,是约德尔中将。”
“谢谢你布的局,安迪。”
第十八章 第十九章
第十八章
巴黎的深夜,路上看不见几个行人的影子,湿润的地砖反射着路灯发黄的光线。
冷风顺着我的脖子往下灌进衣服,我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但是总觉得怎么也跑不快。
从我的寓所到香榭丽舍只有十分钟步行的路程,我却像跑了几个小时。
我听见了不远处的枪声,在深夜里格外的清晰,血液一下子冻结了。
大约二十秒钟之后,陆陆续续地,整个街区大面积的枪击声响起,一场深夜的枪战爆发了。
我呆在原地,事情显然超出了我的想象。
枪击的声音范围在扩大,并且在向我这边靠拢,我隐约知道了这件事并非像恩斯特所策划的那样,一定有什么变化发生,同时我也明白我应该立即离开此地。
是的,我一定得跑了。
可是我的脚像是被胶着在了原地一样,甚至过了一会儿我还一步步往54号的方向靠近,那里,正是一场冲突的中心。
我真的控制不了自己,因为我还没看见他。
就在我还往那边跑着的当口,我看见了几簇火花在黑暗中闪烁——我知道那是枪口。
我就地一滚,侧身,只听见嗖嗖的几道锐利的风声从头顶、身旁飞过,我已经听见从好几个方向而来的脚步声了。
这时候我才开始寻找逃跑的路径。
可是总归是迟了,当我刚刚进入一条分枝的小巷入口时,我的右腿嗖的一麻,整个人摔了出去,手擦掉一大块皮。
枪械的声音已经到耳边了。
我扶着墙站起来,将一只手背到脑后示意。
子弹射中了我的小腿,我只觉得那里湿漉漉的一片,风吹上去很凉。开始的麻木渐渐过去了,疼痛像是水一样慢慢淹没上来,浸润着浸润着,越来越强烈。
我疼得发抖,这还是我第一次中枪,我大概能感觉得到骨头没断,但是我浑身的肌肉随着伤口一阵阵地抽搐。
头开始发晕,不过至少还管用。
我举起手,用非常蹩脚的,带着法国腔的德语说:“大人,我是平民……”
我开始佯装出语无伦次的样子。
“上帝啊,我的腿,您打断我的腿了……别杀我,我是效忠帝国的……”
我瞄见那几个拿枪的人穿着的是党卫军的黑军服,于是低下了头把脸藏进黑暗里,小巷里没有灯,巷口接着大道,射过来的光线很模糊。为首的军官走上来,用枪杆顶着我的喉咙,他盯着我的脸看了一会儿,然后用疑惑地声音问了一句:“你是什么人?”
我支支吾吾,说了一个法语名字,那人好像是看不清楚,皱了皱眉用不耐烦的声音说:“带回去查查。”
被拖出巷子时,我回头看了一样香榭丽舍54号的方向,摩托车队已经把那里包围。
我暗中摸了一下外套的口袋,心里一凉,枪还在身上……真是个要命的玩意儿,我铁定得进去了。
有趣的是,被扔进监狱的犯人还能享受到医疗待遇,我现在正被架着一条包扎的像根柱子似的腿,两臂绑在审讯室的铁椅子上。
我本来是和一堆半死不活的嫌疑犯一起接受搜身检查的,结果那党卫军的小伙子疑惑地拿灯光照了照我的脸,霎时间就像见到了陆军上将一样,脸都白了。于是我开始接受特殊待遇,一连几天都有一群人围着我转。
两边站着的看守一个站得像钢钉一样一动不动,脸板得像石刻;而另一个一直在不停地打着哈欠,直到一个雷厉风行的年轻军官拉开门走进来,身材适中,一头漂亮的白金色卷发柔软蓬松,上来就狠狠地甩了那个犯困的士兵好几个耳光。
我眯着眼睛,看见那个士兵的两边脸颊迅速地肿胀了起来,他一脸的惊恐看着比他矮了一个头的长官。
我心里暗暗笑了一下,那一头白亮的软毛怎么看怎么象……一只白化种的小松狮犬,我忍不住呼哧一声笑了出来。
长官转过头来,斜斜地吊梢眼严厉地瞪了我一眼,乍一看去,这人给我感觉好像有点安东尼克的那种妖媚味道。
啧啧,肯定一样的毒舌。
他看了我一会儿,然后冷笑了一下,手里拎着我那把黑色的手枪玩转了几圈,然后啪的一声拍在我的面前。
“这枪不错。”
我不以为意地抬了抬眉毛。
他拿起桌面上的资料翻了翻,对着我看了一眼,然后念道:“安迪洛尔?多米尼克?赛廷,哟,没想到居然是自己送上门来的……”
我实在昏昏欲睡,懒洋洋地说:“客气了。”
说句实话,自从在这种没完没了的审讯中得知这次的暗杀已经被破坏之后,我唯一的愿望就是好好睡一觉。
好吧,随便你们怎么折腾我好了。
他有些惊讶,不过马上又恢复了那种凶悍的神情,他问那个被扇得很惨的士兵:“审了多久了?”
“三天,长官。”
他不耐烦道:“我要具体时间。”
那个士兵战战兢兢地说:“我只有两班岗,一共三十个小时,其余是……”
“可以了,你现在就给我滚出去,换个清醒的上来。”
我听着听着,眼皮就要合上。然后右臂上一道清晰的撕裂的痛又把我从半昏迷的状态拉回来,我忍不住龇牙咧嘴。
我有气无力地吼道:“拜托!”
白色的小松狮犬恶毒地笑了一下:“拜托什么?”
我歪头看了看我的右臂,一道钢片穿过我的上臂肌肉,拉动的过程中带出一堆堆凝结的血块。
我一面冷汗直冒,一片咧嘴笑了笑:“长官,您好歹也换个地方吧,在这样锯下去我右手就废了,您就是让我写我也写不出来呀……”
他歪头想了想,然后说:“你知道我要你写什么?”
我抬起下巴指了指审讯桌上的那一叠纸,“就是那个报告嘛!”
我说:“写完了让我睡一会儿行不?要我写多少都行,我都连续七十多个小时没合眼了……”
他先是露出了一丝有些快意的笑,然后看了看那些胡言乱语的“审讯成果”,看着看着骤然暴怒,厚厚的一叠纸就在他手中唰唰两下被撕成几截,白色的纸片满室飞舞,他眼睛喷火地看着我,我亦是笑眯眯地看回去。
他一边点头,一边怒气冲天地说:“你倒是有胆……好……”
他刷地一下拔出一把大口径的枪抵住我的额头,说:“信不信我现在就毙了你?!”
我又开始混混欲睡,半睁着眼睛看着他:“这样不让我睡觉真的是比死还难受……要不你干脆开枪算了。”
他沉默了一下,又慢慢地放下了枪,语气中的怒火也慢慢降了温,他冷笑一声道:“你还真吃准了我不能杀你。”
我打了个哈欠。
他又有些肝火上升的趋势,一把揪起我的领子,扯得我右臂的口气撕拉一声,我一下子咬破了嘴唇:“靠!”
他似乎享受着撕裂和流血带来的刺激,咧嘴笑了一下,他说:“我虽然不能杀你,但是也能有别的办法让你开口……就算你再能扛,还有盖世太保的一套家伙,我就不信你还能嬉皮笑脸……”
我老老实实地点点头:“行,长官,您当然能让我开口……”
他说:“说!这次刺杀是不是你主使的!”
我委委屈屈道:“您说是就是咯,我还能有什么办法?”
他吼:“放屁!你想包庇谁?!说出来!”
“你们的人都在哪里?法国的组织总部在哪里?”
我呵呵笑了起来:“长官,您这问题可问大了……我们的人哪是我一个人能说得上来的,基地那么多,我要是随便报上一个城市,您也不能信吧。”
他狠狠地甩了我一耳光,我被扇的嘴里一甜,继而他抓住那根钢片用力一拉,我的耳边就听见哗啦一声皮肉被掀开的声音……
钢片切开了右臂扯了出来。
……老子废了。
我低低地吼了一声,喉咙里也冒出血来,整个半边身子在尖锐的痛觉之后陷入了麻木,一阵恶心的紧,昏昏沉沉之间,听见有人敲了敲审讯室的门。
“中校阁下,您的电话。”
“不接。”
“是巴黎最高军政处的电话,陆军的那位。”
他皱了皱眉,然后接过一块方巾来擦了擦手,冷冷地向我撂下一句话便走了出去:
“你给我等着。”
第十九章
稍稍停顿的漫长审讯,以及剧痛之后的麻痹感觉就像是一张网一样,牢牢地把我给抓住了。我看见黑暗的影子像夜晚一样诱惑着我进入甘美的睡眠。
疼痛也向我让步了。
朦胧中我看见的景象像是回忆,又像是未来。
我看见阿德里安穿着白色的衬衫,安静地穿过从牢房到审讯室的那条长长地走廊,安东尼克停在那一头,他向我走过来。
这个监狱是一幢已经有年代的建筑,装潢豪华,应该是巴黎某个老富翁名下的产业,战时临时被德军征用当作了监狱——这是一件非常普遍的事情。
日光穿过雕花的木制窗架,被分割成一缕一缕的金色,他像是走在某个宫殿的回廊下,风吹起夏宫那清一色的白色帘子撩过他美丽的脸。
百合花在回廊下的大花瓶中无声地绽放。
这必定是一个梦,因为我实在是太久没有见到他了。
我就这样站在这一端看着看着,恍恍惚惚地好像自己又身在柏林的那所房子里,他站在办公室外的走廊那一头,白色的纱帘遮着了他一半的面容。
往外看,一片醉人的新绿,五月的玫瑰次第开放,时间没有走,什么都没有改变,一切都好温柔,还是那个1939年的春天。
我的眼泪就那么无声地掉下来了,我哭得很小声,不想惊醒这个美好梦境。
虽然我不断地向耶和华拜托,让我多做一会儿这个梦也是好的,但是事实总是让人失望,钢片从干结的伤口处抽开,带来尖锐的二次创痛。
我诅咒一声醒了过来,小臂上的绳索已经被解开。一个身形骇人的党卫军军人一脸严肃地把翘着一条腿的我从审讯椅上提起来,拎着我往外面走去。
我扑腾了好几下才在他巨臂的挟持下站直了身体,我咳了两声:“那个……这是要把我带到哪里去?”
他像个聋子一样,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我被拎出审讯室,正是要穿过那条古旧的长廊。看到的景象恰恰和梦中的幻境重合了,光线一格一格地划分着,廊影重重叠叠,空气中也好像有百合花的香味。
一时间我安静了,总觉得命运就好像是一个爱开玩笑的孩子,在某个角落里看着我,偷偷地笑。
嘲笑。
于是我也笑了,穿过走廊,然后经过一组一组的牢房,停下来的地方是另一个更大的审讯室。
门一打开,我就看见了他。
我被彭地一声扔在了地上,然后勉勉强强自己爬起来,仰头望着他。
不是我想象中的样子了,有什么很不一样。
他一身纯黑的军装,充满了压迫感和四处流溢的霸气,背靠着窗沿站着,纱帘像是一双美丽的羽翼,可是一忽儿就飘散了去。
他戴着黑色的真皮手套,手里掂着一支精巧的黑色鞭棍,好像是在气定神闲地看着他的俘虏。
我努力往上看去,目光触到他胸前佩戴着的铁十字勋章,狠狠刺了我一下。
眉目如画,温柔如水,艳蓝色的眼睛里一片雨后青空的澄澈,只是好像有些……冷漠。
他平平淡淡地注视了我一会儿,然后勾起了唇角,挥了一下手,示意所有人退出去。
门锁上。
我急忙地开口:“你有没有怎么样?”
他微微地笑:“我很好。”
我有些诧异,为什么我感觉这么不对劲呢?
他像是察觉到了我的疑惑一样,笑道:“你是不是很好奇为什么我一点事情也没有?”
我本想点点头,可是越来越诡异的不安感抓住了我的心脏,我看着他:“你不会是……”
他说:“我一点事情也没有,让你很遗憾吗?”
我惊得呛了一口气:“你说什么?”
呆了好几分钟我才彻底反应过来,“你是说我要暗杀你?”
他从窗台那边缓缓地靠过来,然后淡淡地说,语气轻缓:
“那你说说,我还什么都没说呢,你怎么就知道是暗杀了?”
我默了默,但还是忍不住上升的怒气,“你到底在想什么?!那是恩斯特……”
一下子想到了什么不该说,我忽然收了声。
他看着我,眼神开始急剧变冷。然后又柔声说:“哦?恩斯特?”
他淡淡地点了一下头,“真是很不错,非常周密而且巧妙,你们设了一个近乎完美的局,我差一点就着了道。”
他俯下身来盯着我的眼睛,重复道:“真的,只差一点。”
他的眼神让我心痛如绞,我的手臂和小腿的伤口依然在流着血,可是我没有一点感觉,只是看着他无动于衷甚至是冰冷的眼睛注视着我的伤。
我颤抖着说:“你……不相信我。”
他轻轻叹息,“你要我怎么相信你呢?安迪,你到现在都还想包庇他。”
他说:“你把钥匙给了他,然后暗杀的人就藏在你说的……会等着我的地方……可是,安迪,你却没有来,你失约了。等着我的,只是一场暗杀……”
“你要我怎么相信你呢?”
我张了张嘴,却什么也不能解释,我想了又想,觉得有些心灰意懒,我点点头,说:“好吧,你不相信我,我也什么都不能解释,随你吧……”
谁知道这句话刚一说出口他却忽然怒起,一脚就把我给踢了出去,撞上墙壁,受伤的腿和手臂向我发出了哀鸣,我饮痛闷哼了一声。
仰起头,我怒气四溢,正对上他的眼睛。
他接着走上来,抬起手就给了我一鞭子,鞭稍扫过我的侧脸,火烧过一样的感觉,我抬手一摸,满手的血。
我心里一酸,你还真下得了手……继续抬头瞪着他,然后又是一鞭子,妈的,居然还抽在同一边脸上,还同一道的位置……真他妈的好水平……嘶嘶……痛死我了,老子铁定破相了……
我恶狠狠地向他一瞪,结果满眼委屈的泪水就吧嗒一声掉下来了。
他愣了愣,我本以为他看见了会立马就懊悔起来,结果哪知道他是抬起手又要抽第三鞭子,我猛地一抬手,揪住了鞭尾。
我还真让你白打上啊!
他皱了一下长长的眉毛,根本看都不看我哀怨的眼神,随手一抽鞭子就拉了出来,我左手手心像是被辣椒水漂过一样火辣辣的一条道道。
然后下一秒,他就用鞭棍的前端直接穿进我手臂上撕裂的伤口中,脸上毫无表情。
这次我彻底呆了,像是不认识他一样,过了好一会儿才撕心裂肺地低吼起来。
痛彻心扉,真的是痛彻心扉。
因为是你下的手,我才根本无法忍耐。
他将手里的鞭子穿过伤口,拉起,然后冷冰冰地说:“你把恩斯特找出来,我就放过你。”
第二十章 第二十一章
第二十章
我挫了挫牙齿,恨恨地说:“我不知道他在哪里!”
他冷笑一声,“是不知道,还是不想说?”
我说:“不知道,也不想说!”
他不说话了,脸色非常阴郁,神情冷得不能再冷。看着我的蓝色眼眸里,暗暗燃烧着某种没有温度的火焰。
过了一会儿他说:“你不说也没关系,我来告诉你,他已经被送到柏林去了。”
我猛然睁大眼睛看着他。
他微笑了一下,“真是遗憾,你要是愿意合作还好……他是必死无疑了。”
“你……胡说。”
我用力眨了眨眼睛,想分辨他的表情,可是不行,我看不懂他的残忍的笑,看不透他的真与假,视线开始模糊。
“我不信你的话……不可能的,怎么会……变成这样。”
我任由他拉着我的手臂,血顺着肘部滴下来,泪也滴下来。
“混蛋……你真是没救了……”
我扁了扁嘴,眼泪不停地往下掉,越来越多。
我感觉他颤抖了一下,于是泪眼模糊地抬头看着他,他怒道:“不许哭!”
我气得够呛,一别头,干脆放开了抑制,左手摸了摸满脸的水,然后伸出去拽着他的鞭子把他拉近来——
对,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我就是要哭给他看,我既不要面子,也不怕丢脸。反正我难过的时候就想哭——只想哭给他看。
我一点用都没有,无论我怎么努力去做还是什么都不能改变,他依然是纳粹,依然双手沾血,依然忠于他的帝国,他的罪恶也依然越累越多,我等不到结束的那一天。
妈的,我喜欢的人这个样子,我为什么不能哭?
我就是想哭。
我一边哭一边扯着鞭子强硬地把他拉过来,他依然拽着鞭子的那一头不松手,却神情不再平静,变得暴躁起来,他一手扫过,狠狠扇了我一耳光:“不准哭!听见没有!”
我反而拧着脖子转回去,目露凶光地瞪着他。这回他似乎是真的生气了,眼睛像是酝酿着暴风雨的海洋,那蓝色变得很深。
他先是又一次抬起了手,但却迟迟没有落下,忽然他一把提起我的脖子。
那是一个吻,凶狠得如同嗜咬的吻,落在我的唇上。
我很痛啊。
我呆呆的,瞬间安静下来,眼泪的闸门戛然而止,然后开始疯狂地……回吻他。
妈的,我真的是饥渴已久。
他的吻像是火一样,烧得我遍体鳞伤。
他是故意要我痛,我被咬得满嘴都是血腥。
他的味道混着血腥与疼痛钻进我的神经,我却似乎闻到了悲伤的幻觉,来自他的悲伤。
清醒,我在这一瞬间清醒。
我不在乎,我的确是痛的,可是我一点也不在乎了,心在这一刻像是忽然被什么东西打开了一样,我知道,我懂了……
我满嘴含着自己的血,终于搞懂了一件事情。
我痛,是因为他比我更痛。
他的痛,都是我给的。
因为他爱我。
他折磨我,是为了折磨他自己,所以,我要吻他。
我搂着他的脖子,深深地吻回去。
直到他又忽然地推开我,就像是被什么东西唤醒了一样。
他有些惊讶地看着我。
我放开手,对他轻松地笑了笑:“喂,别咬了,你不心疼吗?”
他想了一会儿,然后默默抽出了穿进我手臂里的鞭子,动作很慢,因为那样能造成最大的痛觉,他继续用那种冷漠的带着残酷的眼神看着我疼得咬牙切齿。我捂着血肉模糊的上臂,冷汗直流。
他优雅地取下腰间的那只银灰色的枪,抵住我的下颚,冷冷地说:“你想错了,我可以杀了你。”
我深吸一口气,继续微笑,摇摇头:“我总算是明白了,你杀人不眨眼,显然撒谎的时候眼皮也都不会动一下的,阿德里安,”我笑得很欢,“你可惨了。”
我说:“你爱我爱惨了。”
他脸色一白,手里的枪移到我额头上,手指扣上扳机。
他想要说什么,但是我却截住了他的话:“别挣扎了,你再怎么掩饰我也不信了,你心疼得都快哭了。”
他愣了愣,然后一扬手,那根带血的鞭子抽到了我的眼睛上,我眼睛一痛,血顺着泪痕流了下来。
勉强睁开眼睛,一只眼睛的视野里都带着让人心惊肉跳的血红色,我看着他,他的嘴唇却几乎没有血色。
于是我轻轻叹了一声。
“哎,阿德里安,你现在这个样子,要是我真的不爱你,你该怎么办呢?”
“你要怎么办呢?”
“真的一点也不像你,”我忍不住有些淡淡的得意,开心地笑起来,“我看你已经……气疯了。”
他像是没听懂我在说什么一样,目光有些飘忽。
我说:“你这么聪明,怎么也和我一样傻了呢?”
“哎,真是让人郁闷……我怎么会还爱你呢?你这个人混蛋透顶,可是我还爱你你知不知道。”
看着他恍惚的表情,我悄悄地靠近,就像最开始的时候一样,我趁着他不注意,偷偷地去拉他的手:
“我是说,我爱你——
“你听见没有?不是任何其他人——我爱你,就算你是纳粹,是我哥,是杀人凶手,是个冷血的混蛋……我想通了,对你,我根本恨不起来。”
“那是没办法的事情,我爱你……”
他好像完全不相信我说的话,后退了一步,却没想到我已经抓住了他的手,我忽然用力一拉,他往前一晃我直接就抱住了他。
位置刚刚好,我乐呵呵地亲了一下他脸颊:“你该不会是想跑吧。”
他抬起头看着我,想了想说:“我为什么要相信你。”
我点点头,“你说的对,你干嘛要相信我,我说不定又是骗取你的信任然后再做图谋……”
一滴血珠子从我的眼睑上滚下来,滴到他的脸上,雪白衬着血红,鲜艳刺眼的紧。
我轻轻给他抹去,然后手指缓缓地往下滑去,顺着脖子往下,我闭着一边的眼睛,然后眨了眨睁开,笑的不伦不类,解开了他的第一颗扣子,“我就是对你有图谋……”
他推开我,我不放弃地抓着了他的一只手,我说:“你可以不相信我,我本来就不要你相信我。”
“你可以继续拷问我,可是鞭打我,可以折磨我,可以喝我的血,可以折断我的手脚,你还可以把我的命都拿去,但是我就只有一句话可以回答你,我爱你。”
我抓在手里的那只手忽然松开,忽然又抓紧,他抓着我的手像是要抠进我的血肉里去一样,要不是我已经疼得麻木了,我肯定又要龇牙咧嘴。
我非常缓慢地,小心翼翼地把他牵过来,生怕一下子他又跑了。
直到我抱住他,他终于也抱紧了我。
他轻声说:“你不过是又在骗我。”
我说:“我可从来都没有骗过你。”
我们终于贴的如此之近。一阵阵熟悉的香气从他的脖子下面幽幽地飘进我的胸腔,我知道那是海洋百合的浴盐香味,混合着周遭的血腥味道让我有些恍惚。
我的手抚摸那修长的腰线,开始有些心猿意马起来,我一面哼哼哈哈地说:“随你信不信了……”一面在心里感叹,这腰带扎着,好细的腰……
我舔了一下在我脸颊边的雪白的颈项,他终于反应过来我是怎么回事。
手拧着我的后颈,我被无奈地拉开一段距离。
他静静地凝视着过了我一会儿,然后忽然将我往后一推,我撞上墙壁,他按住我的肩膀,只轻轻一扯就撕开了我血迹斑驳的上衣。我一半惊讶,一半嬉笑,看着他说:“哟,没想到你比我还心急?”
他的眼神特别严肃认真,柔软冰凉的唇轻轻地贴了上来。
第二十一章
我真的有些乐淘淘飘飘然了,腿脚也不麻了手臂也不疼了,连眼睛也清亮起来,看见那双让我魂飞天外的艳蓝色眼睛越靠越近,渐渐魅惑地眯了起来。我忍不住凑过去舔了一下他的嘴唇。
不知道这算不算好了伤疤忘了痛,手臂上还是血淋淋的一片,我就大着胆子伸手往他衣服里面摸了起来,十分神奇的,我的手脚利索非常,两下子就拔出了他的衬衣,触到那一片柔滑的肌肤我舒适地叹了口气,手感真好……
相互的抚摸让彼此都有些激动,我听得见他喘息的声音在我耳边,他压制着我的肩膀非常有力,我好像不是很有主动权……
“喂,你……”
我在他耳畔啄了一下,“你不要想占便宜啊……”
他轻轻笑了一声,手上的动作继续,我一边喘气一边道:“我忽然发现一个问题……”
“你太阴险了!你是故意诬赖我然后好找理由把我揍得没有反抗能力……你,你是垂涎我很久了吧!”
他不答,修长的手指正好拂过我的伤口,软绵绵地往里一按,我刚想惨叫,又不得不忍住。
我说:“靠!”
他说:“不知道从这里插进去感觉怎么样呢?”
我愣了愣,看着他一脸温柔的笑,恍然大悟……暴露变态的本性了啊。
“行啊,”我说,“你先给我插进去一下,然后我就让你试试。”
他微微点头,“好。”
我有些惊讶过头,傻呆呆地看着他,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欣喜若狂地伸出手去解他的扣子,他一动也不动,只是非常隐晦地笑了一下,然后我就听见审讯室的铃声响了。
他优雅地整了整衣服,对我彬彬有礼地说:“真是抱歉。”
我目瞪口呆。
他走到门边去接通了通讯器,外面的声音传来:
“将军,施坦因纳中校请您立即停止这次特别审讯。”
阿德里安悠然地扣上最后一粒扣子,理了理衣领,然后说:“让中校阁下亲自跟我说。”
说着他转过头来瞟了我一眼,示意我穿好衣服。
我套上撕破了的上衣,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这只死狐狸。
“向您致敬,中将阁下。”
施坦因纳中校的声音从隔离室外传来,稍稍有些犹豫,他又说:“恕我直言,您这样隔离审讯犯人是不合制度的。”
他稳了稳,提了下气然后才说:“您没有权力使用这间隔离室。”
阿德里安只是淡淡地反问了一句:“是吗?”
那边陷入了短暂地消音,然后有些忐忑的,中校说,“对不起阁下……”
“但是您的确不能这么直接就离审党卫队的疑犯。”
阿德里安说:“因为这次事件是针对我而策划的,而我也得到了重要消息,必须亲自调查这件事情,事出情急。”
“那么,我现在向您提出要求,这个犯人交由我的人审讯——不知道您同意吗,区队长阁下?”
他回头看了我一眼,然后拉动了门上的电闸,钢锁的隔离门缓缓打开。
白毛的小松狮犬一脸怨怼地站在门口,看见阿德里安,致了敬,神色勉强。
阿德里安淡然道:“您倒是恪尽职守,或者说,需要您的上司亲自来给您下命令?”
施坦因纳中校愣了愣,然后只得低下头,说:
“当然同意,您是巴黎的最高军政长官。”
安东尼克从后面走上来,阿德里安对他点了点头,于是安东尼克带上两个人把我从门后拎了出来。
施坦因纳中校问道:“那么其余的人您是否也要带走?”
阿德里安沉吟了一下,扫了我一眼,然后冷淡地说:“不用了,剩下的人该怎么审就怎么审,12个小时之后全部处决。”
“什么?”不仅我吓得一抖,中校一脸震惊,他说,“还没有……”
“不,中校阁下,他们已经没有价值了,关于这件事情,请您向您的上司进一步询问。”
他瞥了施坦因纳中校一眼又说,“您应该学会,不对命令置疑。”
“是,中将阁下。”中校毕恭毕敬道,眼睛往侧边一瞟,暗暗看了我一眼,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我被带着往出口方向走去,走出好远,又听见了身后施坦因纳中校沉沉地补充了一句:“中将阁下,请允许我最后出于忠心提醒您一句。”
“关于这次事件的初期报告,已经交给柏林方面了……包括这次疑犯的名单。”
“阁下,元首已经知道了。”
我惊得一回头,看见阿德里安神色一片淡然,他只是轻轻地向后挥了一下手,然后便往我这边走过来,径自上了车。
一路上我忧心忡忡,心神不宁地直到被送进了总理府别院的卧室里,清洗换衣,处理伤口,缝了针,然后终于看见阿德里安推门走了进来,他接过医护手中的药水,让其他人都退下,开始给我涂药。
我握住他的手不让他动,我说:“这又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要杀那些人?”
他笑了一下:“能不能让我先给你涂好药?”
我松了手,他细细地将褐色的药水浸在纱布上,一点一点轻轻地往上擦着,清凉清凉,伤口虽然骇人,但是仅剩的那点细微的刺痛也变得无关紧要了。他的动作极其精致,就像是在弹奏一首寂静的夜曲,我的心也跟着柔软起来。他的眼神那么专注,好像世界上就只有这么一件事情值得他认真去做,而且做得非常幸福。
以至于我不忍心去惊扰。
他慢慢地绕好纱布,细心地打了一个结。然后悠悠地出了一口气,他说:“好疼。”
“嗯?”我想了想,然后一笑,“不疼啊,我完全不疼。”
他低垂着长长的睫毛,像蝶翼在风中轻颤,盖住了那双迷人的眼睛。
“怎么会不疼呢,我都很疼。”
我心里一酸,立刻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用我划伤了的熊掌去摸了摸他的手:“你可别这样啊,你要再这样老说疼啊疼啊的我可要咬你了,都是你故意找理由揍我的……”
他轻声说:“对不起,是我的错。”
“喂喂,”我连忙靠过去,“别啊,我没这个意思的……”
“不,”他摇摇头,然后抬起眼睛来对我一笑,“是我的错,我不该打你,但是我实在是气昏了头……”
每逢他一笑我都要变得晕晕乎乎,于是我就实实在在地晕晕乎乎了。我也乐淘淘地对他笑:“不是你的错不是你的错,都是我的错……”
于是乎,就变成我的错了,果然,这就是他对我笑的目的。
他点点头说:“嗯,你知道就好。”
我被噎了一下。心里想,你吃醋了就打我出气,把我打残了又变成我认错,这世界上还有没有天理了……
于是我对他翻了个白眼。
他并不做什么反应,只是非常非常认真地看着我,然后伸出手来托起我的脸,柔声说:
“安迪,你听着,我绝对不允许你为了其他的人背叛我,以前的事情我就算它过去了,今后不可以。”
“如果你爱上别人,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杀了你。”
用最温柔的语气做最残忍的宣告,果然是最适合他做的事情。
第二十二章 第二十三章
第二十二章
可是,这样的话,只能让我的心更加柔软疼痛,我笑了笑:“让我死,你真的舍得?”
我说:“你不用说狠话,就算我再背叛一万次,你也舍不得让我死,你再也骗不了我了。”
“而且,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我也永远不会背叛你。”
他只是默默地看着我,凝神静息的时候他就像一只拢翅在水边的鸟,他离我那么接近,我却依然觉得他像是凝固在了一幅画中。
很多年前的那个午后,卧室里洒满金色的光线,他坐在有百合花的桌子边,那一幕定格在我的心房上,成了的一幅永恒的画。
有些东西当初不明白,我却记住了,到了现在终于开始慢慢懂得。
他还是不说,还是沉默,但是我想我都能理解。
他抬起手,轻轻拂过我脸上还未凝结的伤口。
那成了一道很深的疤痕,也许一生都不会消失。
他的眼神复杂,混合着心痛,懊悔,怜惜以及……奇异的欣喜。
我说:“别看了,这没什么,男人有道疤才有魅力。”
他摇摇头:“不,我一点也不后悔,”他沾了一点褐色的药水往上涂,“这是我留给你的刻印,证明你是属于我的,我会让它足够深,一辈子也不会消失。”
我有些愕然。
曾经听谁说过,只有害怕失去的人才会勤于烙上印记,以证明自己拥有;而只有太过珍爱的人,才会害怕失去。
我涩然微笑,指了指脸上那一道绽开的伤口,故意埋怨地说:“可是你的这个记号让我很痛啊……”
我指指右眼的眼角,“还有这里。”
我说:“很痛啊……我记得你一辈子。”
他点了点头,继续仔细地涂上颜料一样浓的药水,认真地说:“我知道你很痛,我也很痛。”
他凝视着我的左眼眼睑,手指扫过那一道淡色的旧痕,那是他亲手划出来的刀伤。
“但是不行,”他说,“以前的印记已经变浅了,我必须要留下一个更深的。”
我忍不住笑了,“好啊,这下我只要一照镜子就肯定想起你了。”
他不说什么,扔掉用过的纱布,给我擦了擦脸,然后帮我细细地穿好衣服。
他对我说:“你留在这里,那里也不许去。”
我想了想问他:“为什么?你要做什么事情?”
他淡淡道:“这不是你应该问的,你只要留在这里就可以了。”
我点点头:“你既然不说,必定是不让我妨碍你的计划,我明白。”
他将我按回床上:“你现在就只是一个残废,还能有什么作用?你要关心那些事情,也起码要再等半个月……”
他给我盖上毯子,然后放下帷幔,说:“你慢慢养伤,等到你可以动的时候,我就会把你锁起来。”
我笑:“你现在就告诉我这个,不怕我会先跑了吗?”
他双手支在我身体两侧,轻轻俯身压下来:“你可以试试,我说过,不会放过你。”
情景旖旎姿势交缠,伴着他身体淡漠的香味,在纱帐描画出的光与影中显得分外的暧昧,我总是被他无声地魅惑,于是情不自禁地吻住他的嘴唇。
我们非常温存地接了一个吻。
然后他起身,“我该走了。”
走之前他又忽然问我:
“你是还要与我为敌的,是吗?”
我摇摇头:“不是我要与你为敌,阿德里安,是你要与我为敌。”
他冷冷地一笑:“我的立场,从未改变过。”
我说:“我从来都没有立场。”
“我只是在做着我认为对的事情,而你的立场,是错的。”
他说:“立场没有对错。”
“安迪,我们之间永远也不会有一个人妥协……看来除了暴力,我没有别的办法把你留在我身边。”
“你会为此感到难过吗?”
我问他,“但是你的立场不会改变我爱你,就像什么都不能改变你爱我一样。既然如此,只要等待结束就可以了——你愿意等那一天吗?”
他放下了已经拉住门把的手,回过头来看着我,良久,他云淡风轻地问了一句:“真的有那一天吗?”
我郑重地点了点头:“有的。”
我说:“只要你愿意,现在还不算晚。”
接下去的话我还什么都没来得及说,他便看出来我要说的是什么。他微微笑着摇了摇头:“你不用问了,已经晚了,那些人必死无疑,而你,什么也做不了。”
他不再看我,拉开门走了出去。
房间里自此空无一人,我躺在床上于半睡半醒之间昏昏沉沉。
耳边的钟摆声音好像走了一万年,每过一分钟,我的心就往下沉一寸。
我一次次睁开眼睛,一次次只看见一个空旷冷寂又华美的房间,以及窗外渐渐暗淡下去的天色。
床头一瓶百合。
我忽然想,如果真如他所说的,他将把我囚禁在他身边,那么我每天的生活是不是就是这种情形不断的重复?困在一个房间里面,一直等待?
如果不是有这么多的是非对错,我觉得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我是真的很累很累了。就让我生命里所有的时间都用在等待他这一件事情上,我也没有什么不满。
相反,我觉得非常安宁,非常轻松。
只是不行,我们已经选好了自己的位置,站在了天平的两端。
珐琅质的座钟寂寞地敲响了十下,一下一下像是撞击在了我的心脏上一阵一阵地痛。
十二个小时过去了。
我闭上眼睛,泪水从眼角滑落,刺痛了伤口。
恍惚中听见有人开门进来,走到床边坐下,他轻轻地触着我的脸,然后说:“你发烧了。”
我抬起沉重的眼皮看着他,他脱下外衣,取下手套,然后偎在我身边,轻声问:“要不要喝点水?”
我点点头,他扶起我的头,用水晶杯喂我喝了一口水。
他说:“你还要在等一会儿才能吃药。”
我点点头。
他问:“你是不是很难受?”
我摇摇头。
他的手指抚过我的发际,“你哭了。”
我哑着声音说:“我只是喜欢流泪而已。”
“我没有哭。”
“以前有人和我说过,流泪和流血一样,都不是弱者的象征。相反的,如果我们想保护一些东西,就要不害怕痛苦。”
“主赐予人类眼泪,是告诉我们要接受自己的脆弱,在保护他人之前,必须先保护自己。”
他沉默了片刻说:“可是你从来不晓得保护自己。”
“你只是在为那些死去的人流泪。”
我看着幽昧的灯光下他美丽的脸,落地灯给他的睫毛镀上了一层金。我看着他,一眨不眨。
他不知道,我是在为了他的罪而流泪。
我不能减少他的罪。
我说:“那些人死了?”
他点点头:“都死了。”
“你应该听见了我的命令。”
我说:“恩斯特呢?”
他不说话了。
我说:“为什么要杀了他们?难道不需要审讯了吗?难道不要什么证据吗?连情报都不要了吗?”
他想了想然后轻轻地抱住我:“你想知道什么?知道了又能怎样呢?”
我坚持道:“告诉我。”
他淡淡地笑了,说:“他们已经没有价值了——因为审讯得到的结果已经没有用了,安迪,难道你还不明白吗?”
我看着他从容的神态。
那种很久以前的,危险的预感像回声一样重现在我的心里。
我打了个冷颤。
我想起过去的事件中重重的疑惑,所有的不安连成了一条线,什么东西开始浮上水面。我喃喃地说:“因为……你们有线人。”
阿德里安不回答,只是看了一眼座钟,轻轻地起身,“你该吃药了。”
他俯下身来在柔柔地吻了吻我唇:“即使想再多你也改变不了什么的。”
“为何不你趁着现在的时间,只注视着我呢。”
第二十三章
我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可是这似乎不是那么容易的一件事情,疑惑和惊惶就像是遮蔽天空的乌云,暴风雨来临前,我们纵使能站在原野上默念祈祷词,却也要害怕来自空中的闪电。
我无法感到安宁。
无法专注地看着他,思绪像潮水一样冲上来,又退回去,一个一个的面孔轮换着走过我的眼前。
他递给我一杯水,我吞下药。
他坐在我身边,眼睛里映着我的惶惑和困扰。那是一片澄澈的蓝。
一个人影渐渐清晰起来。
我想起恩斯特说:“亚尔弗莱小的时候最喜欢缠着他的哥哥,可是阿德里安却偏偏疏远他。”
莱斯特夫人说:“亚尔弗莱少爷比谁都爱他的哥哥。”
……
于是我轻轻握住阿德里安的手:“和我说一说你小时候的事情吧。”
他疑惑地看着我。
我补充道:“我所有来不及参与你的生命的过程,我都想知道。”
他皱了皱眉,“那是一个非常糟糕的故事,不值得被讲述和聆听。”
“但是你记得。”
我说,又开始不动声色地坚持道,“你把所有的事情都记得清清楚楚,难道不是为了某一天讲给一个人听?”
我拉过床头的台历,啪的一声按倒。
他愣了愣,然后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越过我的手,把一张照片从底面抽出来。
“我的确希望你能看到它。”
我看见了小时候的我。
确切的说,1918年入冬的时候出生的那个婴儿,被他的父母抱在手臂之间。
照片已经缺损,但看得出来保存得非常用心,上面的男人依旧年轻,只是眼睛里沉淀着的,是岁月的痕迹——越过重重岁月之后,终于懂得与命运妥协。
那是一种安稳的幸福,来自对家庭的责任。
我轻轻地笑了,赛克萨德和林赛儿,我的父亲,我的母亲。
死于1919年,春天。
阿德里安从身旁抱住我。
我只是有些轻微地颤抖,分不清是激动还是感动。
他说:“你如果恨我……”
我说:“怎么可能。”
“我只是在想,这么多年,没有人看到过你心里的伤口,你会不会也觉得很痛?”
他有些微的讶异。
但是过了一会儿我听见他开始平静地说:
“小时候我总是听阿瑟安妮雅说起我的亲生父亲,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反感她提起那个人。她总是说赛克萨德非常非常爱我,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人比那个人更加爱我,可是我却完全不记得他。”
“我甚至完全不记得我的亲生父亲长得什么样子,但是我的母亲却总是反复地提起他。”
“她说我第一个喊出的声音是‘爸爸’,她说我每次哭的时候只能让他来抱,可是明明这样爱我的一个人,却为什么都不在我身边呢?我不喜欢听到有关这个人的一切,但是阿瑟安妮雅却总是提起他。”
“我知道,那是因为她觉得寂寞。”
“我的父亲是约德尔伯爵,也是她让我称伯爵为父亲的。我不明白他们之间的那种若即若离是怎么回事,可是我看到阿瑟安妮雅总是在期待着伯爵,所以我想我的母亲必定是爱这个人的,于是我希望他们能够幸福地在一起。至于那个我根本就记不起来的男人,我希望他不要存在。”
“然而到他真的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我忽然又开始想起许多模糊的片段。总觉得有什么东西被我错失了……”
“但是并不痛苦,我完全没有因此而痛苦。”
“你又在骗人了。”
我说,握着他的手,在轻轻颤抖的却是我自己,“你明明痛苦了这么多年。”
“你总是在等一个爱你的人,然后又不断地告诉自己,这个世界上最爱你的人是被你害死的……你根本就是在折磨你自己。”
“我没有,”他说,“那个男人的死是因为他自不量力,他根本就不知道我需不需要他,却一味的以为他能给我想要的东西。我只是想要看到爱着彼此阿瑟安妮雅和伯爵,而不是一个我母亲不爱的男人。”
“我不需要他。”他淡淡地说。
我伸出手来托住他的脸,让他看着我的眼睛,“你怎么可能不需要。”
我说:“你需要他就像你需要我一样。”
“你看着我的眼睛,你在看着我的时候,难道没有想到他吗?”
“你是因为什么而爱上我的呢?”
他像是被吓了一跳,迅速地垂下了睫毛,密密实实地盖住了他的瞳孔。
我因此笑了一下,“你不用担心,你说你爱我,我相信你。”
“即使因为我和赛克萨德一摸一样的脸,也因为我是这个世界上最爱你的人。但是你的确爱我。”
“你需要我更甚于我需要你……赛克萨德已经死了,现在也有一个人爱着你,比他还要爱你,你为什么还要痛苦呢?所有的事情都不值得你难过,你已经找到了我。”
他想了想,问我:“难道开始我接近你是因为你像另一个人,你不会觉得难过吗?”
我静静地看了他片刻,心里像是有一根连着血肉的弦被尖锐地勾起了,胸口不能言说的痛。
我不难过吗?
我摇摇头,“我不会难过,即使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结果也只有一个,你爱我,你需要我。”
“虽然有很多人都爱你,但是你需要的人是我,我能被选中是因为我是赛克萨德的儿子。这就是你爱我的原因,我一点也不在乎,反而觉得庆幸。”
他淡淡地反问了一句,“是吗?”
我努力地点点头。我说:“我会比任何人都要更加爱你,比赛克萨德,比你的姐姐玫,比亚尔弗莱都要更加爱你……亚尔弗莱能为你做的,我可以比他做得更多,我只是……不能让你错,即使……”
“即使要与我为敌。”他说,然后微笑着点了点头,“我明白的。”
“但是其实亚尔弗莱,也不是像你想的那样。”
“他所做的那些事情,不是为了我,他只不过是想向所有人证明,他比我更强,他不需要我,是我需要他。”
阿德里安说:“在我进入军部的第二年,我代替伯爵将玫送往了丹麦,我知道这件事情会伤害所有人,亚尔弗莱一个月之后离家,加入了国防军直属的特别事务组,一年之后他参加了秘密训练,之后转入情报科。又过了一年,他从国防军的现役名单上消失,后来我才知道,他入选了武装党卫军特务营。”
“亚尔弗莱为针对‘圣约’组织的计划准备了很多年,他没有失败的理由。”
“他想证明他比我做得更好,那么他做到了。”
阿德里安轻轻抵开我的手:“安迪,如果不是他,我可能已经在那场暗杀中死去了。”
第二十四章 第二十五章
第二十四章
因为枪伤并未伤及腿骨,仅仅过了半个多月我就可以勉强走动了。
我靠在窗子边,看着外面的庭院。
巴黎也下起了雪,1942年的新雪,掩盖了巴黎青灰色的街道。
庭院里有一颗落光了叶子的好像是樱桃树的高大植物,一只乌鸦停在上面,不叫也不飞,偶尔动一下,积雪就扑扑地落下来。
按照时间,苏联战场上“闪电战”的美梦应该已经破灭了,卡卢加和加里宁被苏军收复,莫斯科会战结束,等待德军的,将是“持久战”的噩梦。
柏林方面似乎对巴黎有些无暇顾及,否则的话我怎么能活得如此平静呢?
阿德里安所承诺的“监禁”根本就没有实现,我的身边常常是空无一人,每当我想试着去和外面联系的时候,我总是犹豫着就放弃了,我总是想,在他身边还能有多少时间呢?时间就在这样的徘徊中像流水一样的过去了,我却拒绝去想,也许我终要离开他去做我自己的事情,却没想那之后的我们,该如何再走到一起。
或许为了那一天,我真的该有所行动了。
德文报纸上还是铺天盖地的政党宣传和战地捷报。偶尔登出来的也会看到某某时间某某地点展开了大规模的清洗,意欲颠覆帝国统治的阴谋破灭。
不知道那个组织是否还能在法国生存下去。
二月末的时候,我在毫无头绪地尝试了多次之后,苦等了一个多月,终于接到了第一个回应我的讯息。
阿德里安从来不告诉我任何针对‘圣约’的行动,也不让我知道任何有关那边的一点点动静,几乎让我以为那个庞大的组织已经被无声地消灭了。
胶片上只简单地写着:
“我相信您没有背叛我们,我们需要您。
——爱德蒙”
相信我?没有背叛?
阿德里安面对着我的时候一脸纯然的平静,我找不出一丝破绽,但是越是这样,我就越知道他一定是做了什么。
无外乎……
党卫队处决了那次事件所有被捕的人,却只有我活了下来,那么除了我就是那个背叛者之外,还有谁呢?以我这么敏感的身份——一个情报处特派专员忽然变成了通缉犯的德国人,无论如何也不能说毫无关系吧……
我恼怒地把胶片扔进了壁炉,那褐色的小片一忽儿就不见了。
亚尔弗莱——亚尔弗莱还在组织里……我无法想象接下去会发生什么,匆匆忙忙地写了一道回复。
“亚尔弗莱是党卫军特务营成员,请……”
但是写完之后我又立即撕了——
如果亚尔弗莱因此发生什么意外,阿德里安究竟会如何感受呢?
他们毕竟是兄弟吧。
可是一旦‘圣约’出了什么事情,很多未来必将发生的事情就会失去它原来的轨道,那个隐藏在黑暗中的战场,天平将会无止境地向一边倾斜。
我回忆着亚尔弗莱从前说过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当时看不出来,只是没想到其中都有暗算。
杜伊乐丽的大火,巴黎歌剧院的刺杀,我不知道他到底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至于奥尔良的失控,他还成功地促使了我离开了里昂,然后又前往荷兰……最后到了巴黎,一场混乱之后,香榭丽舍的地下会议再也不能进行了,我也无法回到里昂,情报网断线。恩斯特不一定真如阿德里安所说的已经被捕,但是暗杀的系统是肯定不能恢复了。
——这个结果,不能说不危险。
看来不能有一个两全之策……
我按下心里浮起的焦躁,将蜡纸折成特殊的三角,若无其事地扔进了邮局的废纸篓。
“‘祭司团’中有党卫军特务营成员,所有行动都有危险,请立即调查。”
做出选择只是一个转念的事情,但是承受那个结果却需要漫长而糟糕的心情。
我冒雪回到别院,刚好也看见阿德里安从外面回来,他站在庭院里,身披一件银灰色的羊毛大氅,看见我满身沾着雪走进来,忍不住抿嘴一笑。
我走过去,他给我拂去头上的积雪,说:“你看起来像个小孩子。”
我把手伸进他的衣服里,撇了撇嘴:“怎么一点也不暖。”
他解开扣带,将我拉进怀里,我笑嘻嘻地说:“你可不要太温柔啊,我怀疑你真把我当小孩子看……”
他认真地点点头:“我的确当你是个小孩子。”
我在他唇上咬了一口:“难道你把我当成你弟弟吗?”不让他说话,我堵住他的嘴,“你别做梦了,我是永远也不会叫你哥的……”
他细细地眯起了眼睛,弯弯的很好看,然后他微笑着说:“这是弟弟会对哥哥做的事情吗?”
我满意地点头:“对,亚尔弗莱可不能对你这么做……”
他拉我进了屋子,一面说:“你又不知道在想什么了。”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这时他的一个秘书官从后面匆匆赶来,敬了个礼:“将军。”
他皱了皱眉:“怎么到这边来了。”
秘书官神色勉强地看了我一眼,我于是看向阿德里安。
他犹豫了一下,对他的副官点了点头:“你说吧。”
那秘书官吸了口气,说:“元首……要见您。”
“让您回他一个电话。”
阿德里安神色稍稍有变,他抬了抬眉:“元首?”
秘书官审慎地低下了头:“是的,沃尔夫少将刚刚打电话过来,安东尼克上校接的。说元首明早九点抵达巴黎,他要见您。”
阿德里安想了一会儿,然后问:“明天有什么安排吗?”
“将军……”秘书官有些为难,他犹豫了好一会儿才鼓起勇气说,“安东尼克上校让我跟您说,元首的意思是,不论有什么事情都必须放下,安排好明天见他。”
阿德里安愣了愣,然后不动声色地脱下大氅,交给一旁的仆人,他说:“我知道了……你可以下去了。”
他的秘书官却还站在原地,又说:“还有一件事情。”
“还有什么?”阿德里安显然心情不太好。
“关于今天下午获得的一条通讯,安德森中校说一定要让您亲自看一看。”
阿德里安疑惑地转过头来,无声地看了我一眼。
第二十五章
我静静地看着中厅的挂钟走到十一点,似乎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但是……
我烦闷地按了一下额头,腾地一下站起来,直接推门走进了阿德里安的房间。
他正在翻看着一份报告,看见我进来,倒也不惊讶,只是淡淡道:“你怎么还没睡?”
我努力沉住气,“来看看你,你怎么也没睡?”
他说:“事情有些烦。”
我想了好半天,最终还是干脆直截了当地问他:“是不是因为我?”
他拢起双手,十指交叉,恬然地往后靠向椅背,姿势舒展地看了我一会儿。
然后他悠悠地问:“你已经不愿意再等了吗?”
我不说话,他伸出右手,长长的手指轻轻一推,将一份硬质文件夹转到我面前。
我立即一阵头痛不已,也只好硬着头皮打开。
复印件上是我的字迹。
“‘祭司团’中有党卫军特务营成员,所有行动都有危险,请立即调查。”
三角的折痕像是一个巨大的黑色死刑符号,印在纸面上。
我叹了口气:“对不起,我不得不这么做。”
我仔细地观察着他的脸色,奇怪的是,竟然一点也没有看出愤怒、阴郁或者其他,他像是接受一个事实一样听见我平静地承认,承认我这种所谓“阴谋颠覆”的行径。
他的表情从来都太深太重,我看不透,没有人能看得透。
“你什么也没做成,不是吗?”他平静地说,“那就够了。”
“你在监视我。” 我说。
他摇摇头,“我并不是在监视你,整个巴黎都处在监控之下,以你现在的处境,无论做什么都是困难的。这次只是你运气太差罢了。”
“所以我完全不在乎。”
他非常从容地对我微笑了一下,“你站在什么立场上,我站在什么立场上,我们已经达成了共识,那些对我们的关系并不造成影响——
“不过话虽如此,我还是希望你能保持安静,为你自己的安全着想。”
我低头想了想,然后笑了一下:“阿德里安,你这样说未免太过自信。”
“你并不知道也许某一天,一个你不以为意的人,做出的一个微不足道的动作,就能把你的帝国推向灭亡。”
他的笑意中带着隐含的危险:“你这么说,是真的要让我把你囚禁起来吗?”
我走上前去轻轻捧起他的脸:“算我再求你一次,阿德里安,你试着往回看看,在你脚下的,不只有一条路,你还有选择的,只要你愿意,我们可以回到过去。”
他轻轻避开我的手,皱了皱眉:“那不可能。”
我抓住他的下颚,逼他看着我,“为什么?!”
“为什么你总是这样……明明是感到痛苦的,还要往一条痛苦的路上走呢?”
他看着我的眼睛,并没有一丝的犹豫或者彷徨,他坦然地说:
“每个人都有自己必须承担的东西。我自愿承受悔罪的责任,我也自愿对我的帝国尽忠,永远不会改变,就像赛克萨德因我而死的事实一样,永远不会改变。”
“你……”我抓紧了他的双肩,“你的忠诚与责任……真的那么重要吗?”
他平静地回答道:“是的。”
“你的元首也那么重要吗?”我将他在椅子间抵住,猛力摇他的肩,“回答我!”
他点头,“是的,元首和帝国是一体的。”
我双臂滑下,紧紧地抱住他,我感到崩溃。
我在他耳边说,“那么我呢?也比我重要吗?”
他不再回答我了,我知道他无法回答。
我总是会把他精心维护的,我们之间宝贵的宁静摧毁的一干二净。
他现在冰冷得像一尊白银雕像。
我无力地把额头地在他的肩膀上,呻吟道:“别去见你的元首,我求你了……”
我僵硬地靠在他身体上,过了一会儿,他轻轻拉开我的环抱,冷硬地说:“你累了,该去休息了。”
这真是个让人痛恨的夜晚。
我睁着眼睛到了黎明。看见他的房间的灯一直亮着,而他一直没有走出来。
我咬牙切齿,却又不知道是要咬死他还是咬死我自己。
我估计着,等他一出来我就冲上去把他抱住,可又没想好抱住之后我要做什么……这样迷迷糊糊地直到天光大亮,我已经昏睡过去了,醒过来的时候时间早已过了中午。
阿德里安已经出去了。
我抓起桌上的一只花瓶就砸了出去。
其实想想,我本来也就不能左右他,在这个世界上,谁也不能左右他。
除了做我们自己都该做的,没有别的办法。
我跨过一地的碎片,披上大衣出门去。
巴黎郊外的果园,破烂的护林小屋已经有一年没有人来过了。小屋没有窗口,关上门就是一片漆黑。
我打开手电,光线已经非常暗淡。屋子里的东西都积了灰,我从箱子里翻出一堆仪器。
我叹了口气,不是我不能做到,只是,阿德里安,我不想。
我不想这么快就找回与你针锋相对的感觉。
我拎出配电箱,发报器还能用。
手电最后一缕光也没有了。我在黑暗之中接着守了四五个小时。那滴滴嘟嘟的声音一直听到我耳鸣。等我出门去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我的心里也是一片黑夜——
里昂,他们告诉我新的总部建在里昂。
法国各处节点都遭到武装党卫军的袭击,所有人都将按名录回到里昂再做转移。
耶和华在天上冷漠地看着,这必然是一场新的阴谋与灾难。
很多很多的人,即将要死去。
我沉默地回到了别院,走进房间,发现根本没有人来过,地面上还是一片狼藉。
我发了一会儿呆,然后俯下身去,心事重重地,一片接着一片地捡起那些瓷片。门在这时砰地一下子打开,我茫然地抬起头,看见阿德里安穿着大衣站在门口。
我对他僵硬一笑,站起来,“你怎么现在才回来?”
他看了看一地的瓷片,完全没有什么反应,神色有些飘渺,好像也听不到我在说什么。
我问他:“见到你的元首了吗?”
他还是不说话,我感觉到他特别的异常。神情过分僵硬,眼睛不知道聚焦在何方。
“你怎么了?出了什么事情?”
他终于看了看我,然后忽然抱住我,我还没来得及反应,他的吻就如同狂风暴雨一样的落下来。
他的吻总是充满着浓重的感情色彩,我又一次地、不能拒绝地感觉到他的心伤。
虽然我不知道……是因为什么。
他特别冲动,拽着我就拖到了床上,我力气不如他,手腕被按住根本不能反抗,我说,“你到底怎么了?!”他神情冰冷,一言不发就开始脱我的衣服。
扣子根本来不及解开衣服就被扯掉了,我有些跟不上劲,他实在是太反常了。
但是……
迅速地,身体上激烈的触碰和摩擦就让我顾不得去想那些事情,视线变得斑斓绚丽,我开始热血沸腾头晕目眩,拉过他的脖子,我开始吻他。
第二十六章
每次和他做爱的时候我都能闻到幽昧的百合香气,如同他的身体——当然也许是幻觉。
我总是经不起他的挑逗,其实我一直觉得自己足够成熟,只是每当面对他的时候总会不由自主变得幼稚。
不理智,不坚定,不冷静。
他的舌在我的口中不断拨动,手在往下挑起我的欲望。
就说男人是最没原则的动物,到了这种时候就会什么立场都没有了,我哪里还管得了他心里在想什么……
“喂……”我一边喘着大气一边说,“你想干什么?”
废话,我当然知道他想干什么,但是目前这种情况很不乐观。
“做。”他干净利索地说,比他一贯地温温柔柔下命令还要来得干脆。
我连忙拉住他,“你不能这样啊,做也要有个原则,不能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啊……”
他根本不鸟我,直接扯开我的腿就顶了进来,我痛得一口气没上来,差点没噎死过去,两眼一黑。
他从前不会这么不温柔的,现在搞得有点像强暴。
我的手指不受控制地就抠进他的手臂里面去了,愣是抠出了血。要硬撑着才没晕过去,狠狠地骂了他一句,“你什么毛病!”
他一边开始动,一边镇定地说:“就做这个,上你。”
我深吸了一口气只好开始强迫自己放松,把注意力转移到对他的抚摸上去。他的皮肤手感很好,身体的曲线让我流连忘返,我尽力去包容他抚慰他,渐渐的也终于生出了柔情,他低下头来,开始与我口舌交缠,伴随着一点点进的越来越深,两人热潮如涌,我一面呻吟一面检讨,自己做这种事情从来都是万分投入死不脸红,纵使痛死也爽的无边无际,估计是天性好色不可救药……
动作到最后,一阵狂风暴雨袭来,我痛得眼前一片混乱,只能死死抱紧了他不敢吭声。直到两人都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奔到了顶,身下一阵热浪,一切又回归平静。
我从半天的失神中醒过来,痛得一个激灵。然后就发现自己摊开四肢仰面躺着,而他则轻轻抱着我睡在我的身上,头贴在我心口的位置上。我本来有些不甘,此时又不由得一阵心软。
融合之后的休憩如此美好。
我也慢慢拢起双臂抱住他,两人拥抱在一起聆听彼此已经舒缓下来的呼吸——那是一个柔软得如同羽毛的过程,时钟在安静地走着,漫长又短暂。
“你很困难吗?”
我问他,“因为元首的事情?”
他没有回答,只是慢慢地坐了起来,我也跟着起身,却不想身下一阵刺痛,我龇牙咧嘴地嘶了一声。
他推起我的一条腿,发现床单上有一片片零落的红,血腥味也浮现起来。
他眼神一黯,神色稍显慌乱,似乎是想开口说点什么又没有,然后只是拥过来抱住我,默默地吻着我。
我明白他的意思,但是今天晚上他真的很沉默。
我不想看他心痛的表情,于是极尽温柔地回吻着他,唇齿的纠缠在不受控制地加深,他含住了我的舌,舌尖那种触感让我忍不住喘了一下。我无可奈何地发现,自己又可耻地兴奋起来。
老厚的脸皮也终于红了一会,我象征性地在心里做了一下检讨,然后就厚颜无耻地放任自流了。
我的手在他的腰和胸腹之间来回游走,舔了一下他的耳朵说:
“让我来。”
他愣了一下,然后又垂下了眼睫,不知道在想什么。过了一会儿他转过身去,俯身趴在了枕头上。
他这样纯然地献祭一样的姿势让我震惊了。
我无语。
看了一会儿,他还是俯在那里一动不动,耐心得很。
我尴尬地拉了他一下,“喂,开玩笑的。”
他回头扫了我一眼:“做不做你?”
我呵呵笑了一下,试图缓解气氛说:“你今天刺激受大了,不太正常,我这样不是占你便宜?”
他冷冷转过头去:“你想做就做,废话这么多干什么。”
我被噎着了……怎么搞得我倒像是强暴犯了。
我讪讪地说:“你会痛哦。”
他不耐烦道:“不痛。”然后反手拉过我的手往他身下一按……原来是……他也兴奋起来了。
我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咧嘴一笑,然后缓缓压倒在他的后背上,紧紧贴合着他身体的曲线,吻了吻他的肩胛。
我耐心又耐心地做好润滑,然后再耐心又耐心地进入。
绝对不能弄疼他,因为不是为了快感——虽然必定有巨大的快感,但更多的是一种心理上的满足。
倒是他,背部坚实强韧的肌肉因为焦躁和紧张而绷紧隆起,我用牙齿细细地折磨着,让他发出沉重的喘息。
事实证明,持久战的破坏性远胜于闪电战。
即使我一点也不暴力,最终还是能把敌人折腾到筋疲力尽无力再战。我们两人躺在一起一动也不动。
过了好久。我尽量轻松地说:“我想通了。”
他累得不想说话,哼了一声表示他听见了。
我说,“我理解你,我其实一直都知道的,你有你不能放弃的事情。”
“至于我说的那些话,你都忘记好了,我不过是有些不甘心,但是绝对不想你为难。”
他轻声说:“我不为难。”
我说:“那你有什么话都跟我说了吧。”
“我知道的,你在痛苦,我唯一就是不愿意看你痛苦。既然我让你不能对你的帝国忠诚,我甘愿你把我交出去或者杀了。”
“你再甘愿也没用。”他淡淡道,“我不同意。”
我轻笑:“你不在乎元首的愤怒吗?你能失去元首对你的信任吗?”
我说:“你不能的。”
他睁开了眼睛。
我翻身压在他右侧,“现在苏联战场上几乎是千钧一发之际,元首却甩掉了最高指挥部的一堆人忽然到法国来,他是为了什么?”
“你现在这样又是发生了什么呢?”
“不能说吗?”
他又闭上眼睛,转过身去,他回答道:“不能说。”
又说:“你永远也不会知道。”
我将额头轻轻地放在他的肩膀上。
是的,他支持着我生命的重量。
第二天早晨他头一次睡的比我晚,我无声地笑着看了他一会儿。他醒来接了一个电话,说元首已经离开,于是他又沉默了很久。
我没打算问他里昂的事情,也不准备告诉他我和“圣约”的联系。
他不问,我也不问。
心照不宣,我们以这种艰难的默契维持着这种惨淡的相依。
一个星期之后,故人来访。
第二十七章
约我的是爱德蒙的秘书,但是我没想到,那个“故人”,居然是恩斯特。
阿德里安态度模糊,我那时便知道了他在骗我,恩斯特要是能那么容易被捕,柏林方面也不用总是这么紧张兮兮了。
我关上身后的门,里面就是一片黑暗。
因为是正午,倒是有几道雪白的光柱从破烂的顶棚上漏下来。恩斯特就坐在那几道明亮的光线后面,翘着一条腿,双手撑着床。
空气中的浮尘很多,在光线中飞舞不定。
我看了一会儿眼睛有些难受,说,“你受伤了。”
他笑了一声:“观察力不错,不过已经差不多好了。”
我皱了皱眉说:“既然已经受伤了就不该往巴黎跑。”
他语气轻松:“我不至于那么不济吧。”
恩斯特果然是个适合在暗中伏击的人,他自信灵活而凶狠,黑色的眼睛像某种夜袭动物,好像总是能在黑暗中发出光来,我想起一个个与他依偎在一起的夜晚,有很多危险的时候,却总是会安心。
他说,“我喜欢和你一起在黑暗中的感觉,那样我们总是会靠得很近的。你还记得吗?”
我摇摇头,“不记得了,恩斯特,我从来不喜欢黑夜。”
他笑道:“你不用说我也知道,你喜欢天空,还是纯蓝的天空。”
“我已经接受这个结局了,安迪。”
“我来是因为我希望,你原谅我。”
我心中不免一阵苦涩,却也不知为何,惆怅,酸痛,以及其他……
我看着他,但是却没有他的那种视力,那几道白色的光阻止了我去适应黑暗,我看不清他的面容。
曾经在开始的时候,还以为会和他一直走下去。
最终,那双手不是我想牵的幸福。
我摇摇头走过去,坐在他身边。
“我没有资格原谅你,我们互相欺骗,也许最终有错的人,还是我。”
他一愣,继而笑得花枝乱颤,他语带调侃悠游不羁,让我又看到了在去英国之前的那个风流不羁的“盗贼之王”。
他又回来了。
“哟,我还真没想到你能有这么高觉悟。”
“不错哦~我接受你的道歉……”
笑完了他又说,“不过你得相信,我从来不想伤害你……还有他。”
恩斯特一副半真半假的嗟叹,“我从小就看着他受虐长大,是个没人疼没人爱的倒霉孩子……”
“我放弃你,就再也不忍心看那家伙倒霉了。你能搞定他吗?”
我忍不住笑了,点点头。
我说:“你还是离开欧洲吧。”
“我向你保证,战争一定会结束,你所爱的故国一定能回到过去,所以你别再牵扯到这些事情里来了……”
“这也算是……我最后的……”
“诶诶~”他立即就打断了我的话,“少说肉麻话啊……免得我又有想法,我可不会走的,你不知道我吗?这么有意义又妙趣横生的刺激生活怎么能错过呢?百年难遇人生仅此一回啊……”
我皱着眉无奈道:“你真是……”
他继而一笑:“我还不想走,你的愿望还没实现不是吗?”
我一愣,他说:“我说过的,那也是我的愿望。”
“恩斯特……”
“你可别感动了,省点精神关心下你那亚尔弗莱吧。”
“我那亚尔弗莱?”我指着自己的脸,这家伙说话怎么都这么个调调呢?亚尔弗莱?
我问,“怎么?”
他笑,“你说他是党卫军,但是没人信你啊……就连我也不信的。”
“不信我?”我想了想,也是意料之中,“但是恩斯特,真的连你也不信我吗?”
“我信你说的话,安迪,”他说:“但是这个事实,如果真的是事实的话,真的很难相信。”
我说,“就算没人相信那也是事实。爱德蒙他们不少人都知道,他和阿德里安是兄弟。”
恩斯特反问:“兄弟又能说明什么问题?”
我被问得莫名其妙:“亚尔弗莱是为了他的哥哥才加入党卫军的……有没有搞错,阿德里安有危险的时候,是党卫队忽然插手了这件事情。巴黎总理府里在谋划着怎么把法国的组织一网打尽,亚尔弗莱和阿德里安是站在一边的,这么危急的事情他们不相信?”
恩斯特点点头,“不相信。大家信了他和阿德里安之间的怨恨,对于他们三兄妹之间的感情纠葛,阿德里安当年用了一种非常狠绝的手段解决了。亚尔弗莱好不容易把他的姐姐从丹麦换出来,但是现在玫却死在了阿德里安的枪下……这也是事实,亚尔弗莱没有理由还和他的哥哥联手。”
“可是他是爱他的哥哥的……”
“可是他说他恨阿德里安,”恩斯特一脸平静地说,“很多人都相信了,最重要的是,‘狮鹫’相信他。”
“爱德蒙?”我想了想,“不可能,爱德蒙是所有人里面最不可能被蒙蔽的人,我发现的那些疑点,他必然早就发现了。”
“他发现是一回事,相信又是另一回事,”恩斯特非常隐晦地笑了笑,补充道:“或者说,愿不愿意相信又是另一回事。”
我呆了片刻,想起很久以前恩斯特和说的话,“每一种动物都有天敌,藏得再好的蛇也会有一天被黑獾吃掉。”
原来真的是这样。
恩斯特说:“不过你放心,既然爱德蒙得到了你的消息,他也不是坐以待毙的人,他可能不想惊动亚尔弗莱,但是也不会让送上所有人赤裸裸地被围猎。”
我点点头:“那就好,希望你能说服他们。”
我站起来,“我该走了。”
恩斯特忽然拉住了我:“安迪?”
“难道你不跟我一起走吗?”
我疑惑道:“跟你一起走?”
恩斯特说:“你应该跟我一起去里昂,只有在那里,你才能做你自己的事情。”
“你也应该自己去把亚尔弗莱的事情说明。”
“你不想吗?”
我说,“想。”
他接着说:“既然如此,为什么还留在这里呢?据我所知,其实你要走,阿德里安并不会拦你的。他一直对你的离去有所准备。”
我心里一酸,点头,“是这样没错。但是我不会走。”
“如果我再离开他的话,是我自己不能原谅自己。我已经不得不与他对立了,但至少,我要和他始终在一起。”
“无论如何也不会走的。”
恩斯特默默地低头想了一会儿,然后他站起来拍了拍衣服,扬起一片灰尘。
他呛了一下,然后自嘲地笑了,他拉开门走出去:
“你是对的,他需要你。”
阳光穿过三月稀疏的枝叶照在他的脸上,雪白的脸庞上是灿烂的、不羁的笑容。他火红色的头发总是像一道彩虹一样第一时间抓住我的视线,那么耀眼夺目,好像有一生的热情。
他的面容漂亮可爱,他冲我潇洒地摆摆手,于是我好像有种预感——
这一次,这个人是真的走出我的生命里了。
第二十八章
爱德蒙不是坐以待毙的人。
里昂那边情况似乎有变,巴黎方面一直没有大的机会下手,为此阿德里安常常神色阴冷不已,出入别院的部将们一个个都面色如纸。
他偶尔看看我,我亦是一脸坦然和无辜,他也就不说什么。
有一天下午茶的时间,他忽然从总理府回来,我一手端着碟子,一手捏着瓷杯,从琴谱中抬起头看着他,茫然地眨了眨眼。
我转过头瞄了一眼墙边的座钟,三点十分。
这个时间让我恍惚了一下,我有些奇怪地问:“你……回来了?”
他褪下真皮手套,直接走过来拿过我手里的红茶喝了一口。
“嗯,”他接过我左手的碟子,放到茶几上去,“事情决定了,就回来了。”
我虽然觉得这句话听着有点奇怪,但还是不在意地点了点头,然后把琴谱递给他,“我刚刚翻了一下你的琴谱。”
他说:“怎么了?”
“这首曲子,”我翻开第七页,指了指,“这个撕掉的是肖邦的第2号钢琴协奏曲。”
他接过去翻了翻,“嗯,是。这是阿瑟安妮雅当年离开柏林的时候从伯爵的琴谱上撕掉的。”
我看着页边那粗暴的破损处,笑了笑:“为了赌气吗?”
“赌气?”他抬头看了我一眼,然后想了想也笑了:“好像真有这点意思。”
“不过你不知道,这首曲子的意义。”
“什么意义?”说道这里,我忽然就想起来,那一幕幕看起来很遥远的过去,有些画面,宁静得现在的我,有些不敢触碰。
那一个个黄昏,他在弹琴,我就躺在地板上放松一日忙碌之后疲惫的肢体。
那个时候以为,未来总是越来越好的一个过程。
“你总是在非常奇怪的时机弹这首曲子,比如我们第一次离开柏林出征前——那时帝国即将发动战争,比如我在帕洛玛的秋猎别墅找到你——那时你刚刚不愉快地送走了费多尔中将……”
“你还记得吗?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1931年在菩提树下的那场晚宴,你弹着钢琴的样子让我着迷……我想你一定是不记得,但是我是那个时候就喜欢你了。”
他听着我说完,不由得笑得温柔,“我记得。可是你那时候只有12岁,真的知道爱是什么吗?难道你是个天生的同性恋?”
“我当然不是天生的同性恋,在我还不知道我喜欢男人或者是女人的时候我就遇到你了。”我渐渐回想起那一天晚上,他双手平放上键盘,带着雪白的手套。然后裸露出来的手指就像会跳舞一样灵活修长。
我想着想着就拉过他的手放在手心里看,他的手指苍白偏纤细,腕骨瘦长,有一种神经质的美感,感觉到手的主人负累而顽强。
“看一个人的手指就知道他有怎样的灵魂”,现在我终于了解了,他的精神被命运分割成了不能愈合的两半,从很久以前就走上了一个病态的人生,而且不可挽回。
我在太早的时候喜欢上了一个灵魂破碎的人,这还不是最糟糕的事情,最糟糕的事情是我发现其实我这一辈子根本就来不及形成什么崇高的理想或者是信念,只不过一直都在围着一个人兜兜转转。
由不得我后悔,更由不得我选择。
我笑了笑:“我可能是爱上了你的手。”
“或者是你的琴声,我喜欢那首浪漫瑰丽的钢琴曲,但是却觉得不适合你,你那时候不是忽然切换成了《英雄》吗?”
他在我的手中握住了我的手,力度非常轻柔,他的眉眼中蕴藏着湖水一样的情绪,很悠远,但是我不理解。
他说:“这里面有一个非常乏味的故事,你不需要知道。重要的是一个传说,协奏曲的第二乐章,是肖邦写给初恋情人的最后一封‘情书’。”
“……”我握握他的手,他已经很久不弹琴了,但是依旧很柔软,“可是旋律那么瑰丽,并不像是‘最后一封’。”
“因为是‘最后’,所以要用华丽的演奏来掩盖悲伤。”
他拉起我的手轻轻地吻了一下,“其实你不知道,我爱上你比你爱上我要早,在你还不懂爱之前。”
这个吻让我腾的一下心脏停跳了。
我难得地脸红红,深呼吸几口气才听清楚了他在说什么。
我震惊地说,“你又怎么了?”
他笑得眼睛细长地眯着,嘴角微微勾起,有些妩媚,“嗯。”
他带着隐约的甜蜜,点了点头,“我很高兴。”他说,“你见过恩斯特了。”
我坦然道:“那怎么了?”
“你没有跟他走。”他着重强调了这一点。
我脸上一副不明所以的样子,但是心里却一清二楚,又感动又甜蜜得一塌糊涂。我是真的没有想到,他能因为我的这一点坚持而如此幸福。
是因为他这么幸福,所以我也幸福。
“那又怎么样?”我无所谓道。
“你没有回里昂,你愿意留在我身边而不是和我作对。”他捏了捏我的下巴,说,“真好。”
我抬了抬眉毛,“你又知道了?”
我说,“我留在这里也是和你作对啊。”
他不说什么,依旧笑得很开心,没有一点遮掩的,他是真的在笑。
“我知道。”他微笑着说,“但是我还是很高兴。”
我切了一声,然后又问他:“再说我就是要走,你会放我走吗?”
他看着我,认真地摇了摇头:“不会。”
我笑:“骗人。”
他想了想,然后又是认真地点了点头:“对。也许我会。”
“我不想你恨我,所以你如果离开,也许更好。我回来是想告诉你,法国地区的暗中破坏太大,所以决定肃清。”
我皱了皱眉,“肃清?怎么个肃清?”
他说,“已经放弃了逮捕或者搜索……”
“将军,柏林方面的正式批准。”他的话被打断,总理府的秘书官忽然匆匆而来,递交了一份报告。
阿德里安接过来,只扫了一眼,又递回去,“我知道了,让安东尼克看吧。”
我一脸惊诧,“是什么?!”
他微笑:“批准公函——调动正规军队包围里昂。”
接着他云淡风轻道:“就是说,不久的将来,旧的里昂,或者说法兰西的里昂将不复存在,一个城市将要涅槃新生。”
说完他转过头去对他的秘书官说:“通知梅西和卢克森,联系党卫军情报科,把我要的人从里昂撤出来;然后让安德森主持军队的调度……”
他回过头来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把城东01,02军械库所有的火药装箱。”
“是,将军。”秘书官严正地敬了一个礼,又急匆匆领命而去。
我有好长一段时间找不到自己的语言。
我张大了眼睛就像一只被压死的松鼠,慢慢地,我磕磕巴巴地说:“你疯了是不是?”
他笑而不答。
我愣愣地问:“这肯定是元首的命令,告诉我,你是不会执行这种命令的……”
他淡淡地笑笑:“这是不可转移的意志,也是我自己的意志,法国的暗影不消失,帝国将受到无法估量的威胁。”
“因为‘汉尼拔’?”我使劲地晃了晃头想让自己清醒一点,“法国的情报线都已经断了啊!”
阿德里安虽然是在笑着的,但是那种温柔的暖意已经没有了,整个人像是被包裹在了蓝色的冰晶之中,他说,“那也只是其中一个因素而已。帝国已经没有时间等了,只有用最强有力的摧毁,才能把那些致病的细菌一网打尽。”
我的呼吸急促起来,我拉着他的手企图抱住他,“不要这样做,你知道里昂有多少非战斗人员吗?里昂是一个投降了的城市啊!你让军队去屠杀平民?你要爆破一个城市?你知不知道这个后果?”
他终于皱起了眉:“你到现在都还要跟我讲慈悲吗?你真是荒谬!”
“我不是在慈悲!!!”我大声吼出来。
“我从来都不是在讲什么慈悲!”
“我是为了你!”
他神色一变,不再说话了。
我抱住他,“你难道不知道吗?这场战争就算再打十年二十年,最终你们还是要输的,到时候……到那时候,你怎么办呢?”
我已经气息艰难了,“我想你活着啊……你这么做,到时候怎么办呢?”
“我们不会输的,帝国永远不会输。”他用力想推开我,但是却没使上劲。
我一半似在哭,一半似在笑,声音变得很奇怪,我圈紧了他说,“你在自欺欺人。”
我凝视着他的眼睛:“你有想过吗?审判,绞刑,枪决,还有终身监禁——你能承受这样的结果?”
“阿德里安,我求你了,我不能承受啊!”
我不能压抑我对未来的恐惧,只能一遍遍地哀求,“违抗一次命令吧,为了将来抵罪的筹码,违抗一次他的命令吧!”
他狠狠地推开了我:“那是不可能的!”
我连连退出好几步,身后桌子上的琴谱哗啦一声掉了下来,那被撕去的一页露出狰狞的伤口,残页上用黑色墨水的德文写着:
“我最后的,我最爱的。”
第二十九章
我想是我疯了。
我毫无顾忌地冲出了别院,心如乱麻,好像还有些神志不清。
关于我的糟糕的预感从来都准确得要命,好的预感从来没有过。
我就是一倒霉透顶的人。
我老是看见一些恐怖的画面,比如说某一日的柏林,一片大火,他站在火海之中慢慢举枪,对著自己;又或者是绞刑架下面,一根绞索悬在他的身前,我似乎就在人群里围观,他看见我,笑了一下……
妈的,我这是急的,出幻觉了肯定是这样的。
我比谁都渴望战争早日结束,又比谁都怕战争的结束。
不能去想……我是知道的,同盟一直按而不发的巨大力量,已经到了爆发的当口。远在亚洲以东的海上,新的力量介入了假象的平衡,帝国的根基经受不住长时间的考验,早就已经错过胜利的时间了啊……指挥部之所以这么着急,是因为每个人都不再像从前那样对帝国的胜利充满无上的自信了。
但是,失败,哪里会仅仅是一种可能?没有一种胜利是能长久地建立在屠杀的基础上的,帝国,敌不过的是时间和全世界。
要知道,黑夜,永远无法阻止光明。
那么这样的日子,何时是个尽头呢?
除了我,谁来阻止他的噩梦呢?
我撑开手掌,一排血红的指甲印。
恩斯特,恩斯特,你说过我能搞定他的……如果可以,我真想就这么绑了他到港口去,管那船去哪里,天涯海角死也不问什么狗屁战争了……做不到啊。
我压制着自己的惊慌失措,竭力让自己看起来非常随意,一面瞄着杂货店外面的稀疏的行人,一面用德语讲着电话,店主老太婆用有些不安又有些畏惧的眼神看着我,站得远远的。
“恩斯特,”我一开口就是一声抱歉,“对不起,我知道很危险,但是我真的需要你来巴黎。”
我听见他在那边嘻嘻哈哈地笑了,“说什么啊,我本来就热爱巴黎,我其实就在凡尔赛附近,赶过来也不过一会儿的功夫。”
他轻松道,“你出大麻烦了,我听出来了。”
“恩斯特……”我声音嘶哑。
“哭了?”他笑得很欢。
“你才哭了!”我还是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你如果有人能不惊动里面行动,把人调出来。”
“那没问题,让‘水晶’的人从国外回来就可以了……”他的声音很稳定,让我的心绪也稍稍地平缓下来,但是我还是不由得焦心,“时间呢?时间来得及吗?能在6号之前吗?”
“6号?还要之前?你有没有搞错6号是明天啊。”恩斯特又好气又好笑,“你能不能先说是什么事情?”
我默了默,尽量用平缓的语气和他说话,“恩斯特,我想告诉你,阿德里安他下了命令……用军队封锁里昂,可能是要在市区爆破。”
“……”恩斯特干涩地笑了两声,“你确定?”
“呵呵……”恩斯特咳了咳,“想不到他还真够黑心铁血~”
我说:“我没开玩笑。”
“好吧~”恩斯特的声音依然很轻松——虽然我不知道他现在是什么心情,他说,“看你紧张成这个样子……”
“我的人最快明天晚上能到巴黎,这是最快了——你要怎么做?”
“明天晚上?”我的心咕咚一下子沉下去了,“不行,那时候晚了!批准公函和授权令早上就已经送到师部和军械库去了!”
“安迪,再快也飞不起来。”恩斯特想了想,“为什么不预警‘圣约’里面的人?”
我立即打断说:“那不行,要等党卫军的决定亚尔弗莱等人撤出来之后。如果让他们知道而后导致改变了计划,以后我的预警就不会再起作用了。”
我想了想,说,“撤出线人和发送授权是同时的,你一定要在批准和授权送到之前把它截下来……”
恩斯特那边沉默着,然后他说:“我会去做,递送的路线呢?”
我警惕地瞄了一眼四周,心里有种惶然的不安感觉,于是我立即压低声音说,“恩斯特,我不能继续说了,我会发报给你。”
“好,”我刚要挂电话,他又说,“等等。”
他说:“是他自己把爆破城市的消息告诉你的吗?”
我愣了愣,想到什么,猛地打了个激灵,“是的。”
恩斯特想了想说:“我不能由此确定什么……不过我想告诉你,清洗冲锋队的时候是他帮我离开德国的,而这次在巴黎……我想如果不是党卫队那边忽然松了手,我很难这么顺利地脱身。”
“……”我握着话筒有些不知所措,“你是说……”
他笑笑,“也许是他向党卫军那边施压……当然我只是猜测,我只是想说,也许你所做的,真是他的想法也说不定呢?”
我一时之间默然不语。
他说:“还有事情要告诉你,英国联合各国空军的强袭轰炸已经大规模开始。”
“还有苏联那边,4月30号已经把部署内容送到了莫斯科,有大的会战要在斯大林格勒和外高加索展开。”
我低声说:“时间不多了。”
他说:“是的,你一定要小心,我把具体内容发给你。”
“好。”我满脸阴沉地挂上了电话,站在角落里的老人一哆嗦。
我抬起头,她躲避着我的眼睛,我叹了口气,用法语说,“您不必害怕,没有人要伤害您。”
说完,我推门出去,门外是一片染得火红的天空。
我一夜都没有回去,夜色里,我沿路在塞纳河的岸边走着,再过两个小时,深夜巡逻就要开始了。可是我还不想走,看着黑色的河水里几点稀疏的灯火倒影,我忽然想起柏林,多少个夜晚,我和他一同散步在施普雷河畔,那时水中倒映着满城的灯火,美丽难言。
我总告诉自己,这些都会过去的……即使到现在,我依然相信。
清晨的时候,我合着升起的金色阳光一起回到别院,影子在地上拉得很长,我顺着看过去,正看见阿德里安披着外衣站在门口。
一看他黯淡的脸色就知道,他又是一夜没睡。看见我迎面走来,他的表情毫不掩饰那深刻的惊讶。
我心知肚明,微微一笑,“你以为我会走?”
“为什么?”他问得简单而又直接。
“什么为什么?”我用非常平淡的语气道,“不想走便不走。”
他皱了皱眉,低下头,然后开始慢慢地整理好自己的着装,我就靠在门旁边看着他。
有几分钟的静默时候,然后他看了一眼座钟,这时,安德森中校从外面疾步走来。
中校一看见我,脸色相当地难看了一下——他显然知道我是谁,想说什么却又没敢开口。
犹豫了一下,他将公文夹递给阿德里安,然后立正报告,“中将阁下,这是方案,还有授权,请过目。”
我在一旁一动不动神态自若地看着,安德森中校瞟见脸都白了,恨不得把我的眼睛都挖出来,他在瞄着我的时候我忽然对他一笑,他一脸阴云。
安德森中校拉长着脸移开视线,换上严肃的目光,对阿德里安说,“将军,安东尼克副将已经看过了,他确认无误,下面附有柏林方面过来的批准的指示,凭您的意思,将一并送到师部去。”
阿德里安淡淡地点了点头,似乎不像平常那样格外严格,他淡然地点了点头,“就这样办吧。”
“那么请您签字。”
中校恭恭敬敬地递上钢笔。
阿德里安接过,他不经意的扫了我一眼,眼神幽幽淡淡,却一刹那好像把我的心思都射穿了一样。
我暗自摇了摇牙,猛地掏出手枪,抬起手,直指着他的额头,相距不足两米。
安德森中校遇到此等荒天下之大谬的剧变,吓得浑身一抖,他惊恐地看着我的枪口,喊道:“你做什么?!”
我只看着阿德里安:“把你手里的文件放下来。”
然后瞥了一眼神色惨变的中校:“不准按铃!”
他抬起头看着我的眼睛,轻声冷笑:“你这个时候回来,就是这个目的?”
我抿了抿嘴,道,“不许签字!”
他的表情非常随意,似乎还有一点的轻蔑和冷笑,在安德森中校带着巨大惊恐的目光里,他根本不看我的威胁,拧开钢笔,优雅顺畅地签下了三个名字。
我目瞪口呆,手开始打颤,两步上前,枪口就抵在了他额前三吋处。
他毫无反应,带着得意的味道轻轻把文件一合,然后递给了已经魂飞魄散的中校。
我气得咬牙切齿。
中校隔了好半天才接过文件,他怪异地看了我一眼,阿德里安说:“送去。”
然后却又补充道:“不许惊动警备。”
“是,将军。”
安德森中校神色错愕,然后一脸紧张地奔出去,我只犹豫了一秒钟,立即恨恨地放下枪,追随而去。
阿德里安在我后面轻声喊:“安迪。”
我回头看了他一眼,他只是站在原地不动,眼里映着黄色的朝阳,一点也看不懂他的心思。
我飞跑着追出去。
第三十章
三辆军用停在街边,安德森中校就在我的视线中飞快地坐进了前座。
我还来不及冲过去,那辆车便疾驰而去,我冲到第三辆车边,举枪便射,射穿了侧窗的玻璃,里面的军官还来不及动作便鲜血飞溅。
第二辆车中迅速下来两名军官,拔枪向我射击,我矮过身,子弹擦过,我爬进车子前座,低着头发动了引擎。子弹嗖嗖地飞过来,两面侧窗都被击的粉碎,我冲出街边,压在第二辆车之前追了出去,后面两名军官发出愤怒的嚎叫,他们吹起了哨子——
想不惊动警备是不可能的。
后面那辆车紧紧追着,有子弹不断打在车身,发出巨大的声音。我看见了前方的第一辆车的车尾,可是同时,摩托车的引擎声音也从四面八方传来。
巡逻队赶过来了,路面上轰的一声爆炸,我的车彭地打了个弯便追不上了。
妈的,他们用上了手雷。
前方路面上抛上了三四个铜黄色的物体,我心知不好,于是加速开过去然后把车急速打了个弯,同时拉开车门把自己抛出去。
巨大的爆炸瞬间发生,军车的油箱紧接着发生的二次爆炸燃起大火,阻断了街道。
那些军官和党卫军迅速下了军车和摩托,可是同时前方也传来的连续的爆炸声,然后是零碎的枪战的声音。
我勉勉强强从地上爬起来,虽然我及时地做了屈身,但还是不可避免地受了伤。
来不及检查具体伤在哪里,我刚想赶过去,忽然一双强壮的手臂将我拖住,几乎是将我离地拖起就往相反的方向拽走。
道路中央的大火另一边,冲突吸引了巡逻队和陆续赶来的盖世太保小队,我及时地被拖进了沿街的一所民宅。
那个身材高大的男人身手却一点也不欠敏捷,他能动作极快地避过混乱中那些人的视线,关上门,他把我架到椅子上。
我说:“不用,我没伤。”
“谢谢你,马可。”
他焦急地看着我的手臂:“您都流血了。”
我捂了一下手臂,“小事。”
我说:“谢谢你们,你们赶到了。”
马可纠结着一对浓眉,他忧心忡忡道:“情况可不好啊先生。”
“我们人不够。”
我点点头迅速站起来:“我们赶过去,行的。”
马可一下子就着急起来,他激动地上前按住我,“不行!”
“恩斯特大人特别让我在这边接您,他说不准让您过去。”
我惊道:“可是我们说好的。”
马可力气很大,他死死的按住我的肩膀,“就是恩斯特大人和您说好的,他根本就没打算真让您去——那边已经到了师部门口了。”
我心里一凛,“那更危险了!”
马可说,“所以我要去,但是您不行,”说着他迅速地走到门口,“您这样一出去就会被抓住的。”
他彭地一下在外面锁上了门,我跌跌撞撞地跑过去却来不及拉住,只听见他在窗外说,“你要是想把门窗撞破,党卫队马上就围上来了。”
他戴上帽子,“恩斯特大人让您一定要相信他。”
说完匆匆离去。
整条大街都充斥着巡逻队的哨声和警笛声,摩托车满街跑,我一面死命地撬动着纹丝不动的门锁,一面听见远处隐约的枪声在快速地平息下来,我心急如焚。
满屋子地翻出了一堆莫名其妙的物件,我迅速地换了一套衣服,包扎了挫伤了的手肘,奇怪的是浑身奔流的血液已经让我感觉不到肢体的疼痛了。我找到了一个软铁钩子去开通往后巷的另一边的门,用力拧了拧,脆弱的锁芯两下子就被捅破。
我披上黑色的大衣,摸出门去。
大概也只不过十来分钟的时间,整条大街已经被完全被封锁,不能进入。
不时的有行人的尖叫和哭喊声从那边传来,所有无关有关的人就此被捕,我只能往稍远一点的地方寻找可以隐蔽的场所。
当我迅速地闪进一家商店时,角落里几个神色惊恐的人迅速挤成一团,几个女人在不停地发着抖。
我也立即做出一副被惊吓了的表情,连忙说道:“对不起女士们,我也是无辜的人……”
他们害怕地点点头,躲在角落里不敢动更不敢出去。
其实我知道这样更危险,不久巡逻队就会依次上门把所有“有行动能力”的人都带走……
但是他们不敢出去,不敢去逃离这个街区。
我不说话,只是靠在窗子边,往外小心地看着,冲突已经平息,远处可以看见党卫队已经迅速地架起了障碍进行隔离,那之前就是先前爆炸所发生的地点,余火还在军车的残骸上徐徐燃烧。
忽然一片哨声响起,两排摩托车队停在道路两旁,一辆熟悉的黑色的专车驶来,停在路障前。
我的心脏瞬间掉了一拍。
照例是安东尼克从前座走下,然后打开了后座的车门。
阿德里安走下车,定定地盯着爆炸的残骸看。
即使在很远处,我也能感觉得到他的神情阴冷得可怕,周围一片低气压,连安东尼克也静默地立正在一旁。
这边看得不是很清楚,大致是那两个安德森中校的副官上前报告。阿德里安忽然直接拔了枪,安东尼克大惊失色地要阻拦,可是他已经一枪正中其中一个人的头部,那个军官软绵绵地倒在了地上。另一个人开始不由自主地往后退,安东尼克拉住了阿德里安的手臂,阿德里安挡开他又开了一枪,另一个人也在几步远处倒下。
我忽然意识到,正是那两个人吹哨鸣警。
阿德里安……
他似乎有些失常,安东尼克被推开又固执地上前扶住他。
此时有党卫队押送着十几名被捕罪犯一字排开站在路障的前面,几十架枪口正严正地对着他们的头部。
他们一个个都身上染血,几乎每个人都受了伤。
因为实在是太远,我看不出来那是谁,说到底,就算真的是那些人我也并不熟悉,所以人不出来。单纯的是这场面让我感到恐怖,但是至少,我看得出来恩斯特不在里面。
我算是稍微按下了高悬的心。
可是下一秒,更恐怖的事情发生了,一名党卫军的军官像是对阿德里安说了什么,后者没有反应,然后他便转身向他的部下,那几十架枪口忽然开始射击。我吓得跳了起来,屋里的女人们也听见了扫射的声音,一个个发出恐惧而压抑的哭泣声。
血溅上后面的挂着铁刺的路障,地上一排齐整的尸体,场面无比狰狞。
我捂住了嘴,那是十几个卸去了武装的人……竟然连审讯都不审讯……究竟是谁的命令?
摩托车队再次往四周散去,党卫队继续开始搜捕,我定下心来,拉上帘子往屋后走去。
市内住宅区是一个非常复杂的情况,既容易堵截也容易逃窜,只要足够灵活,每一扇门与门之间都能找到逃生的要道,我从后面的窗子跳了出去……
至于那些女人,我已经无能为力了,整个街区将有多少牵连,那不是我能够改变的。
第三十一章
从封锁地点出去,到总理府的后街相隔很远,我还是先绕到了城郊。
原定的碰头地点没有一个人回来,我默然地等到了天黑,又等到天明。
像这种时候,失望是一件经常的事情,当然担忧和痛心也是,没有什么值得忧郁。我们应该学会习惯,想保住一些人就必定会牺牲另一些人。
里昂那边得到了消息,那么在这个时候必定已经分散,我收到的最后一条消息是说组织内正在进行协商。
具体的情况如何现在毫无音讯。不过那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已经做了我所有能做的事情,至于恩斯特,那是个不容许自己失败的人。
当泛白的晨光透过青黑色的树林射到门口的台阶上时,我推开门,临走之前照了照镜子——无论如何,当你要往一个明知道都是敌人的地方去的时候,适当的伪装必然是不可缺少的。
但那并不代表就没有危险。要知道,现在这个时候,出于党卫队秘密人员的详细汇报,柏林方面必然已经清楚知道了这边的一切细节。
那么,我的存在就再也不能被容忍了。
我不禁微笑。
从凌晨两点钟到六点钟时候全城的巡逻队缩减至三队,我穿过十一个区到达总理府附近的时候正好七点钟,我在转角的地方停了一会儿,正在思考该怎么走的时候,忽然看见一辆黑色的车子无声无息地开了出来。
到了一个分叉的路口,车忽然停住。
我看见一个穿着黑色军装的人影从驾驶座上走了下来,他关上车门,靠在了车身上。
身影多少有点儿熟悉,我不知道他是在那里干什么。
我等他回身从车里拿出什么来看清了他的脸,不知道为什么就忍不住想笑。
安东尼克,没想到他也能露出这么吃瘪的一副受气相。
他拿出的东西是一匣子烟,这让倒是我吃了一惊,他闷声不响地靠在车门上抽烟,在这个大清早?
看他的表情,那是极度郁闷非常郁闷郁闷之至。
我瞄了一眼四周,非常好,街上一个人影也没,于是我快速走到他旁边。看样子他是沉浸在纯然的郁闷中去了,居然没有一点警觉——能让他心浮气躁的事情可不多。
我敲了一下车盖,他猛然惊醒第一个动作就是拔枪。
我指了指他手指之间夹着的烟说:“不合规矩啊,‘巴黎之眼’的上校阁下。”
他足足呆了半分钟,脸上的表情从迷惑到惊愕到极端的愤怒真算是五彩缤纷,能让这个人呈现这样壮观的神态也算是我的荣幸。
更加荣幸的是安东尼克居然进一步呈现暴走状态直接向我挥拳,不过这是在我的预料之内的事情,他打算把我大卸八块我早就有觉悟了。
我挡住他的手,不过他下一个动作就是顺势扭住我的手把我塞进了他的车子里。
彭的一声他在身后关上车门。
让我惊讶的是,他第一句话居然是:“你嫌命长是不是!”
“?”我茫然地看着他。
他厉声说:“这种情况你还能大摇大摆地到这里来?!”
我一摊手:“我这不是没事吗?”
他顺了顺气,沉默了片刻之后轻蔑地抬了抬眉毛:“你居然没死成?”
我笑了笑:“听您的意思似乎很希望我一命呜呼?”
他潇洒地把手里的半截烟扔出窗外,“那是当然。”
我打了个哈哈,一脸不以为然:“可是看您的表情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啊。”
他一愣,继而严肃了一下,瞄了一眼后视镜,然后正色看着我:“我怎么了?”
我指了指他的脸:“阁下,您一脸惊喜,都乐傻了。”
我问:“难道不是因为见到完好无损的我吗?”
安东尼克终于露出的正常的,不耐烦的表情。
他犹豫再三好不容易才按捺住拉开车门把我扔出去的冲动,皱了皱眉,他说:“你怎么没死。”
这语气终于真实了,我笑:“惊魂未定啊你。”
他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用他一贯的话说,他是个不屑于撒谎的男人,于是他坦然说:“都以为你死定了。”
我“嗯”了一声,“是,看起来是这么回事,不过似乎很多人,包括死神都不是很喜欢我。”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情绪有些莫名低落。
我不去管那么多,于是说:“我来是想要知道现在的情况。所有的联系都断了,我不得不来这边。”
他冷笑:“你想知道什么?”
“里昂。”我很干脆地说。
他语气淡然:“如果你关心的只是那边,那边很好,文件没能及时送到,里昂的计划被破坏了,目标人群已经撤散。”
我忍不住会心一笑:“那么,唯一的机会也消失了。”
令我没想到的是,安东尼克平淡地点了点头:“是的,唯一的机会消失了。”
我惊讶道:“我以为你会很愤怒?”
他一挑眉,反问:“我为什么要愤怒?”
我指了指他胸前的标志:“你是个帝国军人,我以为你应当绝对忠诚。”
“你不也是个帝国军人吗?至少,曾经是。”他不以为然地瞟了一眼自己的军装,他说,“我的确是忠诚的,不过我效忠的从来不是什么伟大元首和什么伟大政党,拥有我所有的忠诚的人,始终只有一个。”说完,他眼神凌厉地看着我。
我别过了眼睛。
我说:“哦?”
“难道那个人他对他的元首不是绝对忠诚的吗?这次行动失败了,元首应该会非常气愤吧。那么他呢?”
安东尼克继续冷笑:“你不用装模作样,难道你不明白将军的想法?不然你做这些是为了什么?”
我一下子笑开了,笑得安东尼克又一皱眉,我乐悠悠地说:“当然知道,是为了他。”
我想起阿德里安在签字的时候那个微妙的表情和幽昧的眼神,他带着极其隐晦的微笑看着那份在我的枪口下递出去的文件,我笑着说:“当然是为了配合他。”
安东尼克点点头,他说:“将军有不能自己去做的理由,那会让事情变得更加不可收拾,希望你理解他。”
“当然,”我说,“我明白,在风暴中央的每一个人,都经历着难以两全的艰难平衡。”
安东尼克骄傲地摇摇头:“不,我就不是的,我的天平是完全倒向一个人的。”
我笑着点头同意:“其实我也是。”
“只是可惜,那个人的位置太矛盾了,所以实际上,我们都在一座摇摇欲坠的吊桥上,两边都是悬崖。”
他沉默着,过了一会儿,安东尼克用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带着奇怪的妥协意味和服了软的轻柔语气说:“我这么说,其实是希望你能接受……昨天所有参与行动的人,都被枪决了。”
我脸色刷的一白,然后勉强点头道:“嗯,我看见了。”
他低声补充道:“还有后续搜捕的相关人员……然后就是直接目击人。”
我呆了呆,“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让我接受?难道这是阿德里安下的命令?”
“难道不是党卫队要处决那些人吗?我看到……”
安东尼克说:“我不想瞒你,是总理府‘建议’处决犯人的同时也处决相关人员……你一定要理解,将军不希望这件事情的真实情况公开化……让他承受自己的谴责已经是极限了。”
我有些头晕耳鸣,勉强点了点头:“我当然是理解的。”
“‘叛国’是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承受的,‘失职’已经是底线了。”
我心痛难忍,伸手去拉车门,说:“我必须走了。”
安东尼克拉住我,他看着我,眼神里第一次完全没有那一贯的骄傲和鄙夷,他的目光带着不易察觉的挽留,他说:“但即使是那样,如果事情不强制了结,盖世太保和党卫军都会大动干戈,将军也不希望牵连更多。”
我浑身一颤,喉咙一痛:“我自然是明白的。”
“以少数换多数,简单的算术但是需要有人去做那残忍的一个。一贯如此。”
但是安东尼克依旧纹丝不动地拉着我,我疑惑地回头,他定定地看着我:“你一定得去见见将军。”
我惨淡道:“那可能吗?”
“这件事情表面上不论如何压制,柏林方面……元首必然是了解真实情况的吧,即使他不会把阿德里安怎么样,但现在肯定到处都是搜索我的人,不论是死是活。”
安东尼克坚持说:“你必须要跟我去,他以为你死了。”
我心里一震,忽然明白安东尼克所有的这些非常表现……他所说的“以为你死了”,那是个什么意义。
我的心中一片苍茫。
他默不作声地发动车子,我按了按他的肩膀:“拜托你了。”
安东尼克只是一言不发,我拉上车窗上白色的帘子,车往总理府别院的方向驶去。
不一会儿他忽然说:“谢谢你。”
“嗯?”我奇怪道,“为什么?因为这次阻截?”
他说:“不止这个,还有为你所说的那句‘其实我也是’。”
我无所谓地一笑:“那都是我自己的意愿。”
安东尼克终于露出了笑容。
很淡很浅,但是却从来没有过的柔软,他说:“但是你所做的,对我都很重要。”
第三十二章
“将军。”
安东尼克在门外敲三下,他看了我一眼,我歪了歪头示意他继续。
“有件事情……”
“回去。”我听见他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似乎没有什么异常,他说,“柏林那边的事情你可以一并回复,没有申诉的必要。”
安东尼克有点愕然,他说:“不是,是……”
“所有的事情不管什么都暂时放下,明天再说。”过了一会儿里面又说:“不要再让其他人过来了,你去处理吧。”
“……”安东尼克和我对视一眼眼神交流了片刻,然后说:“是,将军。”转身离去之前,他又不放心地回头,眯起细长的眼警告了我一瞥,我露出了一个有点无赖的微笑。
此番对话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于是妖娆的上校大人成功地被我噎到了,愤然转身。
我在门外严肃地思考了两到三分钟的时间不等,然后毅然决然地转开门锁。
过了一会儿里面的人才反应过来有人,他有些不解又有些恼怒地从窗边转过头来:“谁允许……”
我笑得颇为不怀好意。
顺手关上了门,我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他的表情非常奇怪。脸色白白的,看着我的时候眼睛都不带眨一下,有些不像他。
“哟,傻了?”我一面调笑着,不着痕迹地挪过去,“被震撼了吧?”
“看看你哈,像什么样子,我不就一天不在吗?用得着闹别扭闹成这样吗?人也不见事也不管了让我怎么放心呢?”
让他看了很久很久,在我脸上的笑都快僵了的时候,他终于像个活人一样出了一口气。在我的教育下他安静地低下头,然后又再次抬起眼睛来看着我。
他向我伸出手,我哈哈两下,得意地上前抱住他的腰。
都五六月份了,他身上还是冷冰冰的寒气直冒,我心里一堵。
这少根筋的指不定就在窗子边站了一夜,个脑残没治的……
我吸了吸鼻子,抱紧了他。
他的头轻轻搁在我的肩膀上,显得很累很累。
过了一会儿我察觉不对,于是小心翼翼地问他:“我的中将大人,您该不会是哭了吧……”
他闷声不响。我打了个寒颤,有些手足无措,我的小心肝儿啊……“喂喂,你别哭啊,多影响气氛,你要哭我可不会哄人啊,一个心烦我就走了……”
我的后脑勺挨了狠狠的一下。于是我噤声了。
过了一会儿他动了动,撑开我,我盯着他的脸,他别过头,我故意“咦”了一声,“你哭没哭啊?”
他那张冰冻的脸终于有了反应,幽幽地看了我一眼,“不想笑就别勉强自己笑。”
我打了个哈哈,“怎么不想笑呢,逗你开心是我的本能啊。”
他拉着我的手:“我很开心,跟重新活过来了一样开心。”
我别着嘴皱了皱眉,“中将大人,您就没有一点判断能力么?自己吓自己哦。”
他还是不笑,眼神忧郁地盯着我看,末了还伸出手来仔细地摸了摸,我乐了,抓住他的手拉掉手套,轻轻咬了一下:“将军,是真货。”
他的眼神继续忧郁,只不过手指却钻进了我的嘴里拨弄着我的舌头,我咽了口口水,有些心跳加速。
暗暗白了他一眼,此人恶劣。
我心思一转,开始舔他的手指,然后细致地吮着,我知道他的手指是最敏感的地方,他轻微地颤了一下,眼神变得氤氲,迅速抽出手指。
我笑:“难道就这样?”
他眯起眼睛,我欺身上前,将他推到窗台边,“真的是这样就够了吗?”
他轻轻地碰了碰我的嘴唇,“嗯,够了。”
“什么事情都不能要求太多。”
我微笑着凑上去,厮磨了一个长长的吻。
“什么事情都不能要求太多,所以就能甘心了吗?”
他终于微笑了:“对,我已经很满足。”
我问:“能这么简单吗?那么柏林方面呢?中将阁下,你难辞其咎吧。”
“难道你也心甘情愿?”
他点点头:“是我的错,我心甘情愿。”
“你……”
我感到无话可说,忧心地问道:“会怎么样?”
“我不知道,”他低声道,“也许会撤职,也许会关禁闭,也许会取消党籍……看元首怎么想了。但是肯定是不会让我留在巴黎了。”
我抓住他的手臂:“你去哪里,我都跟你去。”
“不能,我一天都不能让你留在战区。”他的声音坚决,不容我反驳。
他几乎是在给我下命令:“我会让安东尼克送你从布雷斯特出港,趁柏林给我的处分还没有下来,你现在就走。”
“我不走。”我平静地拒绝。
我想一直以来,也只有我总是能这么“心平气和”地违逆他的意思。
“那不可能。”他已经习惯了,并没有愠怒,只是稍稍加强了他的语气,“立刻。”
倒是我有些轻易地恼火:“你总是一个人就决定别人的意志!”
“我都说了我不会走的!你忠于你的帝国,好,那没问题我不再干涉你了,我要留下来你为什么要阻止我呢。我不知道你会发生什么事情,你不明白我会害怕吗?”
他往后倚在窗上,似乎是无言以对,似乎神色满是疲惫。
他低下头,用前所未有的无能为力的语调说:
“你如果不走,难道我就不会害怕吗?”
“我也是会……”
忽然间冻结。
我所有的情绪不能有,言语不能有,动作也不能有。
“他也是会”——会怎样呢?会伤心,会难过,会忧虑,会……?
因为赛克萨德的死,他有一直都害怕的东西。
爱他的人他爱的人,不能长久。
死亡,才是最残忍的背叛。
我是不是应该妥协?
“我走。”
他惊讶地抬起眼睛,我拉起他的手,轻轻地在他手背印了一吻,传说中这是骑士之吻,代表立誓与践约。
我说:“我现在就离开巴黎。”
他眼神复杂,幽深难言,只是艰难地点了点头:“我让安东尼克给你安排。”
“好。”我看着他拿起电话,拨了几圈,然后安东尼克在那边接起。他想要开口却又像是被什么卡住了一样,用了很长的时间才慢慢地说完。
此后便再也无话。
我答应得如此干脆,两人都无话可说。
直到我离开这个房间之前,我们都保持着这个距离站立着。他背对着我,我无法看到他的表情。
从那天之后很长的一段岁月,我都在想,如果我当时坚持留下或者用另一种更加……果决或者强势的姿态困住他,是不是事情会好一些呢?但是事实是不会给出如果这个选项的。我得到的只有遗憾,那天剩下的时间,我们什么都没有说。
我们之间,那天落下了一个悲伤的距离。
安东尼克时不时地看着后视镜,我闷声不响地坐着,一路释放出压制了很久的怨怒,脸色阴沉得像是要杀人。
他发出一声鄙夷的笑。
我在后视镜里瞪了他一眼。
他视若无睹,说:“从这里走,我送你出城往勒芒方向去,然后转往瑟堡或者布雷斯特出港。将军最希望你能够离开欧洲,去美洲或者其他是最好的。如果你要去南安普敦……”
“不,”我很干脆地回绝,“我不去英国。”
“但是我也不会离开欧洲。”
安东尼克从后视镜里瞥了我一眼,完全不把我的话当一回事。“那不行。”和他的上司一个口气。
我叹了口气,说,“安东尼克,我如果不说我离开,他不会安心。那是权宜之计。”
“只有你可以帮我。”
他冷哼了一声,“对不起,我只会执行将军的命令。”
我苦恼地揉了揉额头,闷声不响地拉开帘子往外看了看,已经早上九点,街上的人却仍旧稀疏。远离市中,巴黎变得安静却隐喻着荒凉,一个年老的夫人穿着黑色的大衣,牵着一条同样老态龙钟的大狗,金色的太阳照在同样瘦骨嶙峋的两个生命上,他们一同眯起了眼睛。
那种神态并不代表闲逸或者满足,只是一种感受阳光照耀在身上的姿态,无论战时或者是和平,被阳光沐浴的时候我们都是如此幸福。
巴黎,这个城市是温柔而浮华的,没有铁血的性格就像这个投降了的国家。
她不适合战争不适合流血,就像占领区的所有城市一样,里昂,奥尔良,还有华沙,布拉格,我到过那些地方,那些城市,是永远也不会属于帝国的……也不是属于哪一个统治者和征服者。他们不谙于反抗,因为他们充满了软弱的温情,但是正因为如此,也不能被暴力所奴役。
这就是民族的归属。
那么我的归属究竟是在何方呢?
我是个德国人吗?
我是个犹太人。
可是这一刻,我深刻地想念柏林,想念施普雷河畔,想念那蓝灰色的天空,想念那悠长又悠长的鸽哨。我想念的是一个不是我的归属的城市。
我问安东尼克:“柏林那边对将军的决定是什么?”
安东尼克说:“元首在犹豫。原本是让将军自述,但是将军没有给出回复,于是元首让将军返回柏林接受审查。”
“那巴黎的事情呢?”
安东尼克沉默了一下,他说:“一个星期之后撤职的书面文件和新任的军政长官将抵达巴黎。”
第三十三章
“我要回柏林。”
我放回窗上的帘子,已经出城了。
“你说什么?”安东尼克完全没听懂我说的话。
我忽然诡笑了一下,“你可以把我送到勒芒,但是我不会再去港口了。我要回柏林。”
安东尼克不置可否:“说说看,你回柏林是要干什么呢?”
“啥都不干。”我摊手。
安东尼克翻了个白眼,“你别想。”
我噎了一下,想了想又问他,“安东尼克,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跟着阿德里安的?”
他从镜子里疑惑地看了我一眼:“十九,我和将军同年。”
“那么早?”我心思切切地怂恿他,“喂,说说吧。”
“有什么好说的?”安东尼克哼了一声。
我看着他的神情却不像是那么一回事,有些飘渺,也许是勾起了他的回忆,过了一会儿安东尼克轻轻地开始说,语气有点像自言自语。
“那一年将军刚刚成为军部里最年轻的上尉,而且还顶着一个‘雅利安人的代表’的金灿灿的光环,华丽得像个摆设。我被指派到他那里工作的时候,听闻我朋友的说法,还觉得特别沮丧。”
“要知道那时候都说将军是什么‘被选中的漂亮男孩’——这话多少是有点难听的,不过后来只过了一个星期我就知道事实并非如此。我整整七天只睡了不足20个小时,搞得我几乎怀疑他是在故意整我了……他工作起来非常可怕,和他共事要有非常人的心理素质,据说我之前已经有好几个得了精神方面疾病的军官住院去了……”
说到这里安东尼克忽然笑了一下,“那一年真是够呛。”
我好奇地问:“后来呢?”
安东尼克奇怪道:“什么后来呢?”
“后来也是这样啊,将军每隔一天都会亲自面见元首,地位非常特殊,虽然那时候元首还不是帝国领袖。三年之后他直升中校,一堆人都红了眼,然后恨得咬牙切齿,很多话传到我这里我就派人压下了,还要说什么的话……哼,将军是从来没有什么朋友的。”
我苍茫地“哦”了一声,“真是值得怀念的过去。”
安东尼克只是一言不发地开着车。
我淡淡道:“可是现在一切都不同了。”
“他回到柏林之后呢?你没有为他想过吗?如果元首不再信任他……”
安东尼克沉默了一下,他说:“那也是将军自己的选择。”
“那却不是一个好的选择。”我和他的视线在镜中相遇,我盯着他的眼睛,“我想你应该不想看到的。”
安东尼克别开眼睛,他象征性地咳了一下。
“我听说,约德尔家族继承人的位置一直空悬着,伯爵从一开始就反对将军进入军队。”
“嗯?”我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睛,“你说什么?”
安东尼克说:“我会送你到布雷斯特出港,至于你最后是去了哪里……反正少尉阁下一向神通广大,我也只能以为是去往美洲或者其他地方……你要去哪里呢?”
我一听,随即了然,眯起眼睛笑了笑:“那就美洲吧。”
巴黎郊外一条种着柏树的笔直的路,两旁是茫茫的野草,天空蔚蓝开阔,我想了想笑着说:“美洲真是一个很远的地方。”
安东尼克不情不愿地哼了一声。
我在布雷斯特港口附近逗留了一天,挣扎了好久才联系上奥尔良那边,法国的情况很糟,但是胜在人员受损不大,我心里安慰。
不过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有种怪怪的感觉,具体说不上来,就是有一种阴暗的预感一直缠绕着我,这种感觉在联系过程中一直存在,总觉得气氛很诡异。
爱德蒙只字未提。
我犹豫了很久还是选择了从英国往北海返回德国的路线,虽然曲折了一点,但是以前我就是这么走的,从中立区折返毕竟安全得多。
我变得保守,实际是时间上由不得我选择。
这次只过了一个昼夜,我就顺利到达了南安普顿,下了巴士,我直接往猫耳洞小区去找查柯尔?汉密尔顿的公寓。
我想起那时候,恩斯特病歪歪地靠在我的肩膀上,我则是一脸茫然地看着门牌。
我把钥匙牌交给开门的男孩子,这时房东老太太听见声音跑了出来,她扶了扶眼镜打量了我一番,然后殷勤地打招呼:“汉密尔顿先生!”
我冲她有气无力地点了点头——要知道我已经筋疲力尽了,老妇人却像是知道我要回来一样,兴高采烈地招呼着说:“我刚刚给您打扫了房间。”
“也烧好了水。”
我讶异地看着她。
她又说:“有您的朋友给您送来了包裹。”
我惊奇地接过,牛皮纸包着,上面签了一个华丽的姓氏,高调又张扬。
——兰登格尔。
我忽然感到了一阵心神不宁的忧虑,那种不好的预感又突突地冒了上来。
仔细检查了一下包裹,是法国瑟堡特产的那种防水纸张。
令我不由得联想起了很久之前,在瑟堡那个下着大雪的深夜,我在手术室门外等待着,心焦而又痛苦地度过了三个小时。
包裹里面躺着一把中指刀,一个纸袋和一封信。
我认出了那把特制的薄刃小刀,心里猛地一跳。原本想去拿那个纸袋的手忽然就不敢动了。
我走过去确认了一下门,反锁,又把窗子也锁上,拉上窗帘,做完这些之后我像个焦虑症患者一样在房间里来来回回走了好几圈才终于能镇定的坐下来。
望着那个打开的盒子发了好久的呆,我伸手打开了那封信。
字迹冷漠又疏离,下笔却颇为认真:
“多米尼克先生,您好。
想必收到这封信让您非常吃惊,因为之前我们并无多少交情。
但是出于对您的朋友的口头承诺,我需转交几样私人物品给您,全数随信一同寄来。
至此我已经履行了对您的朋友的全部责任与义务。至于您的朋友,我感到非常遗憾,他伤势过重,我没有能够挽救他的生命。出于您对他的了解,恩斯特?罗姆是一个性格洒脱的人,他并没有受到太大的痛苦,并且始终保持着乐观与清醒。他最后希望我转交给您的话是,‘英格兰是一切重新开始的地方。’
愿您能够为他感到平和与释然,这也是他的愿望。
天父与您同在。
您的,马克西米利安?兰登格尔”
“英格兰是一切重新开始的地方。“
放屁!
我刺啦一声把信纸撕成两半。激动不过又猛地拉开指刀,几下子把信纸划得粉碎。
有什么东西在这一瞬间全都涌上了我的心脏,我忽然就痛得呼吸困难,眼睛也模糊了。
我感到怨气难平,浑身发抖——
恩斯特?你好啊你……我还没问你怎么就忽然失约了,你倒好,让人给我带句话说什么英格兰是一切重新开始的地方……
什么意思?我不懂,完全不懂。
我只知道记住你了……惹到我你完了……
我握着手心里薄薄的刀刃,感觉到自己的血管在突突直跳,不知道是拿那把刀来捅死他的还是捅死我自己。
我开始变得歇斯底里。
很庆幸,一开始在还有理智的时候我关好了门窗。
在一片空白的状态过去之后,我终于木然地把手伸向了那个纸袋,刚一打开就有两个沉甸甸的东西滑进了我的手心,冰凉冰凉的。
我的眼泪瞬间就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一滴接着一滴,越来越多。
太假了,真是一点也不真实……
第三十四章
船靠岸了,七月份北方的海面呈现出一种温柔的绿色来。有短尾巴的海鸟一圈一圈地绕着船尾飞翔。
我记得有个人特别会吹萨克斯风,每当听到那个颓废舒缓的调子总令人想到海岸,自由的风就吹到了脸上。
我拿起了手里的定音哨,轻轻地吹了起来。
单调的,一味单调的声音,在海风中无助地颤抖。
我涩然地笑了笑。
那个人讨厌一切单调的事物,就像他讨厌单调的人生。
他不是一直讨厌我吹这个的吗?
“噪音!”恩斯特捂住耳朵,“你在制造噪音诶~”
我白了他一眼,拨了拨琴弦,“别吵,我在调音。”
然后恩斯特一脸怨怼地看着我小心翼翼地收好的那只银色的定音哨,他憋着气,有些别扭地问我:“是他给你的吧。”
我当时愣了愣,然后装作漫不经心地回答:“说什么呢你。”
现在想来,他什么时候不是看得清清楚楚呢?清楚得连我都心痛了……
傻瓜,既然你要把这个东西拿走,又为什么要还回来呢?
当时我找不到定音哨,急得翻箱倒柜,他只是在一旁悠闲地看着,偶尔冒出一句:“不要找了吧。”
那时候他又是个什么心情在看着我呢?
我不理,他说:“要不我帮你调?萨克斯的音是准的。”
我当时窝着火,只是不耐烦道,“你别吵我让我想想。”
他不说话转身走了。
后来我想明白了怒火万丈地跑过去跟他兴师问罪,他云淡风轻地说了一句“我扔掉了”把我气得七窍生烟,接下去一场冷战而最后妥协的却还是他。
我不明白,既然说已经扔掉了的东西为什么又保存到现在呢?
他终于把哨子还给我,是不是代表他已经放弃我了呢?已经对我失望了,或者……已经不爱我了。
他不爱我,那不是一件很好很好的事情吗?
终于让他彻底认输了,为什么我会这么难过呢?
海船鸣笛靠岸,白色的蒸汽从管口大团大团地冒出来模糊了视线。
我提着箱子走下甲板,自此返回那个灰蓝色的都市,又是一段漫长的旅程。
我将定音哨的底面拆下来,露出铜管上三头百合的徽章。
有个人希望我留在英国,到最后,也只是一点小小的希望而已,他自己怎么会不明白呢。
我到达波茨坦找到安娜,时间距离我离开法国已经两个多星期。
我联系不上安东尼克,安娜告诉我安东尼克随同阿德里安已经被隔离审查,还要一个星期的时间才能出结果。
我默默地站在院子里,看到那个空空的架子于是问安娜:“瓦伦汀诺呢?”
安娜也看着架子发了一会儿呆,然后转身去整理我的箱子,过了一会儿她的声音从回廊里面传出来:
“死了。”
我呆在原地说不出话。
安娜说:“有一次放出去没飞回来,过了好几天才在牧场上捡到尸体,脚上还套着链环,本身已经被咬得认不出来了。”
我木然地问:“被野狗?”
安娜“嗯”了一声,“应该是被当成猎物打下来的。”
她又说:“瓦伦汀诺已经飞不快了。”
我恍恍惚惚地在架子前面站了一会儿,栖息架上挂着一个铜制的小水筒子,主人不在了,只有寂寞地来回摇摆。
我对安娜说,“我想见见约德尔家的人。”
安娜惊讶地看着我:“你想见伯爵?”
她想了想,“就算你不怕没命,但是约德尔家也没那么容易让你进门的。”
我点点头,把拆开的定音哨给她,安娜看了一眼:“应该是夫人的东西。”
我惊讶地看着她,“你知道?”
安娜点点头,“我小时候在柏林住过一段时间,听说过以前的变故,后来我见过莱斯特夫人,她是帕布莉卡夫人的侄女,所以约德尔家的事情我多少是知道一些的。”
安娜摸了摸那蚀刻的三头百合徽章,“有百合花家徽的东西多半是夫人收藏的。”
“你打算用这个去见伯爵?”
“也不是,我就是想把东西物归原主。”我卡上盖子,定音哨精致的银色外壳发出“咔哒”一声轻响,严密地合上了光滑的底面,在阳光下面闪闪发亮。
“安迪,我劝你还是别去了。”安娜打量了一下我的脸,摇了摇头,“我敢打赌,伯爵一定不会帮你。约德尔家族绝对不参与帝国事务。”
“而且……”
“而且?”我奇怪地看着她。
“而且他如果见到你却不杀你,那就是奇迹了。”安娜意味深长地看着我。
我心里一惊,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她:“你连这些也……”
安娜笑了一下:“因为我看见过少爷的照片。”
“就是你父母和你的照片。安迪,你和那个男人实在是太像了,这件事情可不太好……要知道,约德尔夫人会得那么严重的抑郁症,多半是因为他的死。”
“……”我捏紧了手里的定音哨,握了又握,最后松开,我无奈地叹了口气,“好吧,我真的只是物归原主而已。”
“那就好,”安娜像一个长辈一样点点头,她有些遗憾地说,“伯爵对帝国没有一点好感,对少爷的事情更是一直反对,那是我见过最让人郁闷的一对父子。”
安娜想了想,又说:“有些事情因为当事人死了,到底谁爱谁,谁是谁非就再也说不清楚了。”
我知道她是说上一辈的那三个人,但我心里却不由得猛然一颤,想起一个人,然后又迅速地把那个人从脑海里抹掉,若无其事,当做自己完全不记得这个人。
安娜继续说,“少爷多半是觉得自己把事情搞错了,所以才离开。他想走一条与那个家庭毫无交集的道路,而刚好他的面前有一个光明的机会,至少看起来如此吧。”
我想起了什么,于是试探着问,“遇见了……?”
安娜点点头,“是的。那时候我刚刚接手少爷的家政,有一次聚会上,那个人当时还不是什么领袖,不过他的演讲真是疯狂,充满了蛊惑人心的力量,连我这种异族的女人听了都想奔上战场。他在演讲结束的时候说了一句话,在当时引起了很大反响。”
我想了想说:“他说阿德里安是‘雅利安人的代表’?”
安娜一笑,“是啊,伯爵当时立马脸就变了,他一直痛恨那种狂热的空想家,更何况还提起这件事情。”
“听说‘元首’年轻的时候曾经和很多人一起寻求过几大家族的资助,当时竞争很激烈,约德尔家,弗里德里希家都拒绝了……”
“等等。”我打断她的话,安娜停下来看着我。
我皱着眉头想了想,“你说‘元首’被拒绝了,是不是那几大世家都资助了一个年轻人……”
“对,”安娜点点头,“是一个犹太人。”
我无话可说。
第三十五章
七月中旬的天气有点点热,没有风。
我坐在回廊上抽了一根烟,又发了一会儿呆,最近发呆已经成为了一种常态。
想了想擦了一根火柴,把信烧了。
信纸掉进白色的磁盆,火苗突突直跳,一下子就把那百合花的纹饰给吞噬掉了。
安娜从院子里走过来,惊讶道:“你干嘛给烧了啊!”
我不说话。
安娜在我面前站了一会儿,看着那封信被烧成灰烬,沉默了一会儿她忍不住问:“物归原主了?”
“嗯。”我站起来拍了拍裤子。
“喂!”安娜拉住我,“伯爵的意思?”
我停了停,忽然呵呵笑了起来,把安娜吓了一跳,安娜惊恐地看着我。
我笑呵呵地说:“伯爵说只有阿德里安自己放弃,否则他不会干涉这件事情,约德尔家族和这个国家没有关系。”
安娜深深地忧虑着看向我。
我轻松地安慰着她道:“这没什么的,我其实也没有打算能成功,反正他自己的决心没有变,就算我们做了什么最后他也还是要回到自己的位置去的。”
“我都已经习惯失望了。”
我拍了拍安娜的肩膀,然后往屋里走去。
安娜在后面拉住了我的衣服,我不解地回头,安娜冷静地看着我,她说:“安迪,不要瞒我了。”
“一个星期之前你从柏林那边拿消息回来,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整整三天……审查的结果应该早就出来了吧,到底是什么?”
我原本想立即转身,可是安娜固执地拉着我,我想了想,无奈地笑了一下:“别这样安娜。”
安娜还是盯着我,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说:“军事法庭判的,五年监禁。”
“居然还保留军衔,”我笑了笑:“已经是奇迹了。”
安娜目瞪口呆地看着我。
“没有申辩?”
我一笑:“开玩笑啊,军事法庭判的诶。”想了想我又说:“还有安东尼克那个倒霉鬼,也要跟着呆五年。”
安娜还是一脸震惊:“怎么可能啊,元首是不会……”
我说:“一而再再而三,谁都不能忍吧。”
“这样才好。”
“我刚好什么也做不了,我拼尽全力,却连他在什么地方也找不到。”
“真好。”
安娜疑惑地看着我:“你说什么?什么好?”
我抬起头,院子里有一颗大树,遮挡了大部分晴朗的天空,波茨坦的天空是和柏林完全两样的呢……
我说“这样才好啊,安娜。”
“反正他们好吃好住也没什么好担心的。”
安娜迷惑地看着我,“嗯?”
阳光从树的枝叶间洒落下来,形成一道道金色的竖线,像黄金竖琴美丽的琴弦,今天真是个好天气。
“你说离战争结束还有没有五年呢?”
安娜错愕地看着我。
我转身走进房间:“我想也就差不多五年吧。”
安娜在我身后心慌地喊,“你要做什么?”
我回头冲她一笑:“什么也不干。”
歪头想了想,我又摇了摇头:“不,也不是什么也不干。只做一件事。”
安娜好像不认识我了一样,看我的眼神非常陌生,“你要……”
我笑了起来:“安娜你不要这么紧张,我要做的事情只有一件。”
安娜忧心地看着我,“什么?”
“等啊。”
我忽然觉得很开心,原本在我身边的人,如今一个都不在。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开心。
空气中到处都充满了饱含着水分的,翻出来的泥土香气,混合着湿润的草香,一切都很清新,夏季到了啊。
“你要走了吗?”安娜看着我拎出箱子,“要去哪里?”
“去英国。”
我想起某人说的话,真是有道理,那是从新开始的地方。
唯有等待才是一切美好的开端。
海面上碧波万里一览无余,我躺在甲板上,手伸出船舷外。
一根沉沉的银色链子在我手中摇晃,我的视线也跟着摇晃起来。
我慢慢地,慢慢地松开了手指,银链子一点点地脱离我的手心,最后的那一刹那我忽然又想抓住它,却已经迟了。
张开的手指间只有风无声地划过,微凉而寂寞。
往下看去,海浪中也找不到一点点的痕迹。
我只感觉心中空空如也。
“对不起。”
我不知道是在对谁说这句话,忘记你了。
因为我不想记住你。
因为我其实非常非常喜欢你——可是你并不知道。
但是爱是一道单选题,既然我爱他,就不敢不忘掉你。
即使我回到英国,那也不是因为你。
对,不是因为你,我的人生中没有一点你的痕迹,我没有因为你而有一点点的难过,我不记得自己喜欢过你。
只是好像,人生少了一点东西,一点点而已。
可是安娜却说:“安迪,你变得我都不认得你了。”
终于流不出眼泪。
终于不得不成熟。
“喂!”水手从甲板下面探出头来向我喊道:“你快点进来,起大风了,船舷边危险!”
“知道了!”我从甲板上爬起来,匆匆返回船舱。
这是1942年7月末,我回到英国,重新开始了熟悉的情报工作。
从这一天开始直到战争结束,我再也没有停下奔波的脚步,从南安普敦到伦敦,从奥尔良到巴黎,从洛桑到苏黎世……时间走的比我快,战争真的不是我能预料的。
1942年9月13日,德军对斯大林格勒展开攻城。
原在汉尼拔计划之中,1942年苏联战场夏季南方作战计划里会有一个漂亮的三面合围,兵临城下,斯大林格勒应该就此化为一座废墟,苏军将以之为坟墓。
而现在,城内正进行着一场滑稽的巷战,就像一幕毫无章法十足幽默的闹剧。
苏军于11月开始了真正的反攻,这是一场一点也不公平的,一方对另一方完全透明的战斗。而且德军有着严重的组织缺陷,从一开始到现在,在原本就错误的路上选择前进,让一切变得不可弥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次次的机会在面前错失,“冬季风暴”子计划宣告失败,1942年的冬天来临。
当大雪覆盖了满目疮痍的土地时,帝国的胜利便过早地止步了。但是像每一个追求荣光的理想主义者一样,垂死挣扎也应该用“战斗到底”这样华丽的借口。
1943年夏天,库尔斯克坦克战爆发,而早在一个星期之前资料就送到了莫斯科,针对德军的进攻方案而制订防御计划几乎天衣无缝,号称攻无不克的装甲部队也只前进了17英里。德军很快无以为继,在这场战役败北之后,有些人似乎已经看到了一条从苏联战场上直通柏林的血路。
这样的转变太激烈,所有人都在鼓舞,只有我不免开始担心。
虽然他已经不在冲突的第一线上,可是五年……似乎他的帝国连五年都等不到了。
当我恍然惊觉这一点时,世界太快,没有等我。
但是他一定一直都在等我,虽然他从来不说。
第三十六章
1944年4月,法国忽然变得全身都戒备起来,沿英吉利海峡的所有近海城市都成为了情报重镇,每一个港口城市都在真真假假的情报疑云中沉浮,帝国的监听系统一时间不堪重负,我从瑟堡沿海岸线往北,经过鲁昂稍作停留。
此时帝国的作战重心还在苏联战场,在东线有近两百个师,而放在西线三国这里的只有不到一百万的兵力。
如此空洞,即使是最高统帅部本身也意识到了一场登陆战将要成为可能。
鲁昂之后我借口抽身,直接折往南穿过瑞士悄悄绕回了德国。
五月末我刚刚到达柏林,时间距离1942年七月下旬恰好22个月整,百般曲折之后我终于找到了那个蓬加别墅。
实际上,这里更像个避暑的城堡,远离柏林的尘嚣,四处鸟语花香。
让我不禁有些恍惚。
如果忽略掉园林四面严密的岗哨和隔离网,那这里真的是一处天堂,而即使是岗哨,也像卫兵一样缄默、忠诚而保守。
我站在远处的高地上望过去,看到一片郁郁葱葱的林木,一座古老的建筑停留在枝叶的掩映之间,看不到一点点动静,所有的窗户都秘密地遮上了窗帘,像是把什么东西藏在里面。
忽然之间我有一种错觉,似乎城堡里面是我发誓效忠的公主殿下,我吻过他的手起誓,是他最忠诚的骑士,而他一直在那里等着我回来,一直在等。
我莫名其妙的激动,挺起胸膛,里面的那颗心开始不受控制地怦怦乱跳,好像听到了城门上的号角一样。我有一种冲动在怂恿着我冲过去,冲进去见他。
但是我还是有一丝理智尚存的,那里安静得像时间静止了一样,连风都像是不会弗动别墅前盛开的花朵。
我仅仅有些不知所措。
接下来的几天里我不停地在寻找机会,但是那所别墅就像一个无人居一样,没有一点点的声息无端让我慌张。
没有人出入,甚至晚上都没有光亮从窗口透出来。
他在里面吗?我每天清晨都忍不住到那附近去看一会儿,从日出前等到日出后,天光大亮我就必须离开。
在这件事情上我不免感到孤立无援势单力薄,不过办法想一想总会有的。
就在我仍在柏林城内四处活动的时候,我收到了鲁昂的通讯。
盟军提前登陆了。
其实这一点并不会让我有多少震惊,因为这次行动至关重要,即使是己方人员也要绝对保密,况且我也并非盟军的内部成员。
我所惊讶的是,这几天我居然把登陆的事情完全忘到脑后去了……
诺曼底的计划其实就是一场随时待命的行动,我看了看时间,已经过去26个小时,不知道鲁昂的情况怎么样。太阳已经升的有点高了,我犹豫了片刻,还是匆匆赶往柏林的会点。
……
我愤怒地把钢笔插进了稿纸中。
最垃圾的情况也莫过于此……鲁昂的人员已经尽数撤离连接线人也受了伤,我无法和我的人联系却接到一堆需要转送的情报,折腾了整整一天,头昏眼花都还不是最糟糕的事情。
最糟糕的是一条消息,让我呆若木鸡地僵立在原地整整二十分钟,手里的文件哗啦一声撒了一地。
同在柏林出任务的另外两人被我的表情吓到了,呆呆地看了我一下,然后默默地蹲下去捡文件。
阿德里安?约德尔将军重返帝国最高统帅部。
这就是所谓的晴天霹雳。
我掐了一下自己的手让自己清醒过来,然后木然地说了一声“对不起”,动作迟缓地弯腰去捡地上的纸张。
“您……没事吧。”
那两个年轻人和我并不熟悉,互相对视一眼,然后一起试探着问我。
我抬起头茫然地看着他们,然后点了点头,“有事。”
“什么……”
他们还没反应过来,我腾地一下站起来。冲出门外,刚捡起来的文件又被我扔了一地。
直奔城东郊外。
一般来说,当你火烧屁股地去追着赶一件事情或者是一个人的时候,往往总是只差一秒钟他就在你面前走了,而偏偏你不着急不上心的事情和人,你却反而总能遇得上,你的运气也不会和你急。
总之,运气这玩意儿就是个喜欢落井下石火上加油的败类。虽说也有只差那么一秒钟就被你赶上了的好事,但是那一般出现在报纸上连载的法语小说中。
换句话说,我一急着跑,那就必然赶不上。
在我面前沉寂了整整一个星期的蓬加别墅现在终于有了动静,三辆黑色的军部专车排成一线从庄园里面缓缓开出,两边岗亭里在我眼中当了一个星期雕塑的岗哨刷地敬了个军礼,笔挺笔挺地我忽然有种想吐血的冲动。
果然我的人生永远充满了戏剧色彩。
而同时,只要你细心发觉,这场大战中也处处体现着精彩的戏剧效果。
因为这场焦头烂额的登陆战,帝国在危急的时候向他正在接受惩罚的骑士伸出了手,因为他笃定即使是在死亡面前他的骑士依旧忠心耿耿。但是不防,最高统帅部却依旧做出了一系列“意外失误”的判断,盟军已经直逼巴黎而来。
可笑到可悲。
德国国内的报纸上一片鸡飞狗跳满纸胡言乱语,与此同时我不断地接到催促返回的通讯,从鲁昂到奥尔良所有的节点都被激活,情报网准备与军事通讯合并,法国又成为了一条火线。
但是这让我怎么回去呢?
就说了,还是命运最幽默,反倒是除了战争本身,一切都不在预期之内。
我准备的所有或者强硬或者迂回的手段都不起作用了。他现在从秘密监禁中被释放,帝国四面楚歌,他又登上高台。
我已经近乎抓狂。
现在怎么办?无论我如何绞尽脑汁他都不给我一点回音,难道还要我直接冲到最高统帅部作战局办公室里去直接拿人吗?给我一千条命也不够这么使啊。
第三十七章
“他为什么不见我。”
我砰地一声关上身后的门,安东尼克被我按在墙上。
地下室的光线很暗,从顶上的毛玻璃里透出来细微的淡黄色灯光,照着他的脸色晦暗不明。我觉得他很憔悴。
安东尼克用力推了我一下,没推开,他说:“巴黎被夺走了。”
我愣了愣,然后说:“这跟他见不见我有什么关系!”
“将军去巴黎的三次申请,全部被驳回。”
“你说这个是什么意思?”
安东尼克皱了皱眉:“你还不明白吗?他不想见你!”
我目瞪口呆地松了手,安东尼克整了整军服,他冷冷地看着我说:“当初他让我送你走,其实就打算永远也不再见你了。”
“你让将军太痛苦了。”
我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
安东尼克往前进了一步,“每个人都认为自己所追求的东西是真理,只有对的东西我们才会去坚持,即使是失败也无所畏惧。”
“原本他的心里帝国是一个不可动摇的存在,帝国给于他最高的荣誉和信任。”
“现在,他不再能得到那份全心全意的信任了……是你,总是在不断地证明他是错的,帝国是错的……”
我停住脚步,抓住安东尼克的衣襟:“当然是错的!”
“你们的帝国是一个幻影,最终要灭亡的。”
“帝国是永远不会灭亡的!”安东尼克扣住我的手,“德意志的精神不会灭亡,他们的军队再多也不能使我们屈服。”
“安东尼克,你在说谎,你根本就不是这么想的!”
他冷笑了一下,“将军的意志就是我的意志。”
我感到很崩溃,“他也不是那么想的!”
“那你要他怎么想?”安东尼克推开我,走向门口,“你想他忏悔?逃跑?还是投降?安迪洛尔少尉,帝国还没输呢,这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
我被他的自信噎得无话可说。
他傲气地抬起了头看着我:“我从来都不喜欢你,非常不喜欢。”
“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你跟我们不是一伙的,你的心里从来没有忠诚这个东西,一味地寻找着那种不切实际的和平幻想。像你这样的人,应该和那些口称自由和民主的伪君子一起,认认真真地与帝国为敌。可是你不该又回来。”
“你口是心非!”我看着他的眼睛,“你上次明明不是这么说的!”
“你和我一样希望他能摆脱痛苦,而不是一起和他错下去……”我在他的面前按住了门,“别走出去,帮助我,我们都能有退路。”
安东尼克站立在门前,沉默得像一棵树。
过了一会儿他开始慢慢地戴上手套,一丝不苟地整理自己的衣着。
他昂起头一笑:“痛苦?承认自己是错的才是最痛苦的,安迪洛尔,你说的退路真的存在吗?没有尊严,没有理想,没有信仰。那不是退路。那是死路。”
我一时间居然发现我无言以对。
安东尼克面带高傲的表情在我面前拉开了门,戴上帽子,说:“我们不会再见面了,帝国曾经的少尉阁下。”
他轻轻地嗤笑了一声:“如果你那时候离开欧洲,我会永远感激你。要知道,柏林又开始肃清了,你还不走吗?”
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跨出去,走出几步,他忽然又回头,我茫然地看着他,他说:“虽然我们不是同一类人,但是如果你能平安,那也是一件很好很好的事。”
这句话顿时把我从无能为力的苍茫中拉出来。
我惊醒,追上去:“不对!”
我在他身后喊:“我才不相信!安东尼克,在巴黎的时候你明明是希望我能……”
“太迟了,”安东尼克回头看了我一眼,不带任何意义淡然一笑,“巴黎?巴黎已经没有了,结果你还是什么都做不到。”
原来,他竟然是怨恨我的。
我想追上去,却不能再走远,只能站在楼梯的出口处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街口,他穿过路灯的光线,在沉入黑暗中之前,往后向我摆了摆手,那时我是真的没想到,他所说的再也不见,居然真就是永远不见。
1945年,在崩溃的帝国废墟上,我无论如何也寻不到安东尼克的消息。
“阁下。”
四面都是轰隆的炮火声,瓦砾飞溅,重型机枪在胜利的喜悦中胡乱扫射。
街道两旁的建筑冒出滚滚的浓烟几乎挡住了前视,这个场景,似曾相识。
空气中布满了火药的味道,爆破声在居民区不分地点四处响起,其实要说战争,无论哪一方都没有区别,不过是做着毁灭的事情而已。
我居然一路都陷在回忆中不可自拔。
“阁下,”副驾驶座的士官转回头来看着我,“您不能再往前了。”
一阵浓烟过去,前面的道路上一片狼藉,地面被炸得没有一块完整,司机狠狠地咒骂了一声说:“该死的!”他被呛得咳了一下,“阁下,出这里往前就要到柏林市区去了,您看,连这儿都炸成这样,市里面现在跟火葬场没什么两样,那些什么来着……那些布尔什维克是在报仇呢。”
副座的年轻士官非常冷静地对我说:“阁下,苏军前天就在打柏林了。现在要进到里面去也是很困难的。”
车子狠狠地颠了一下,我扶稳前座,笑了一下,把一张证件递给他。
他连连摆手,“我不是这个意思,阁下,您当然有权进入,只是您不是军方的人,我们必须保证您的安全。要知道,那些北方来的共产主义者……”
“我明白的。”我点点头,“这不是问题,你们只要尽快就好。”
车子又狠狠地颠了一下,远处传来铺天盖地的轰炸声音。
“一群蠢货!”司机狠狠地骂道,“除了炸什么也不会的布尔什维克!”
我看向窗外,地狱的场景也不过如此吧,即使是在占领区我也从没见过如此的惨状,沿路的建筑都变成了废墟,我无法想象市中心现在是什么样子。
一群蠢货……我在心里无声地笑,怎么会是蠢货呢?那是别无选择。
除了把这个城市变为瓦砾灰场,如何能把这个民族击至屈膝?
仅仅只是不到一年而已。
我永远都是在围绕着这个城市兜兜转转逃离不能,巴黎解放之后柏林再一次开始内部肃清,我不得不避开盖世太保的便衣群体,而阿德里安却忽然秘密离开了柏林,得不到他的消息我也随即撤出。
后来我才知道,他作为元首特使前往西线克雷菲尔松树林的军司令部,部署了元首的“绝地反击”,这个带着毁灭决意的计划除了疯狂还是疯狂,司令部必定是一片反对,但是无效。
我一直在想,阿德里安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他是如何促成元首的这个决定的呢?他又是怀着怎样的一种心情看着这场纯粹英雄主义的自杀式反击战呢?他不会不知道他的帝国根本无以为继,难道,他也想让这一切早早燃尽吗?
阿登山区的帝国反击战没有成功。
“阁下!”
“赛廷阁下!”我把游离的视线从窗外扯回来,前座的那个士官和司机都在叫我,“这里过不去了,有路障。”
“到了吗?”我看了一眼四周,车停在了市中,我拉开车门走了出来。
“到了,可是阁下,这一块可乱着呢!”那个年轻士官从窗子里伸出头来尽职地向我提醒。
“您要去哪儿?”司机在那边喊道:“可别给当成德军就好!”
我等不及和他们说话,转身越过一片坍塌的墙体,快步向电报局大厦跑过去。
作战局一共有六个会议地点,四个公开,其余两个全部保密。
最高统帅部已经撤离了柏林,但是我却相信,他不会离开。
我冲进一层大厅,电报局显然已经被重点轰炸过了,地上层一片废墟残骸,烧焦的墙体发出浓烈的刺激气味,我往下进入扇形区。
迎面就是几个慌张的秘书官在匆忙地销毁资料,一看见我进来立即拔枪,我开枪打死了一个,一个人喊道:“他们来了!”其余几人纷纷带上文件跑走,我并没有追上去,AB两个办公区都已经无人,高高的深蓝色档案柜上所有的文档都被推到地下,一大片一大片焚烧留下的焦黑碎片,灰烬积在地上。
一个军官倒在一堆文件上,血从他的身下流出,染红了一大片纸张。
我走过去,他不过二十多岁的年纪,面容清秀,碧蓝的眼睛锋利地盯着我,像是一只落在陷阱里的狼一样凶狠。
他穿着的是党卫军的军服,应该是SS的情报人员。让我有点意外,他的左手死死地抠着一样东西,大口地喘着气,血已经流的差不多了。
忽然间,他猛地抬起右手藏着的枪,我眯了眯眼,砰地一声枪响,我打碎了他的右肩,他的手软软垂下,撑起的身体也扑了下去。眼神开始涣散。
我蹲下去,听见他在喃喃地说着什么。我掰开他的左手。
那是一枚银色的武装带扣,一只被血涂抹的飞鹰在带扣上展开双翅。翻过来,刻着一句话。
“Meine Ehre hei?t Treue”
我听见他用微弱的气息重复着:
“我的荣誉,就是忠诚。”
他死了。
他死于自杀——
我的心脏忽然疯狂地跳动起来。
前言或者后记或者插话
首先此文向两位作者致谢。
一位是日本的某漫画家(不记得名字,反正他也不认识我),作品的名字是《橄榄枝》(大概可能也许),二战相关,本文的人设以及前面的内容(割礼,贵族身份,纳粹保护犹太少年)继承于那部作品。
另一位是我最喜欢的写手之一(还是记不得名字,看的时候我初中,只知道他应该学历史的, 05或者06年之前封笔了),二战的历史学得非常好,本文的后面内容(城市爆破,庭审作证)继承于他的作品。
写历史相关的文即是受了以上两位作者的深刻影响,部分故事情节早在很久之前就成型,不吐不快。
历史是一件严肃的事情,可惜猫却不是一个严肃的人。要猫这样的性格把参考文献一堆堆列出来那是不可能的。我尝试着……
Ok,看下文:
曾经有人向我很彪悍地提出意见……
所以这篇也是特别为一位名字“q”开头的亲(咳咳……原谅我,没仔细看名字,找不到在哪了)所写的,非常希望你能看见。
虽然在这里说已经太迟,但还是要感谢赐教(笑),只后悔没能早一点把这份忏悔录给写出来。
此文即将大修,首先说明设定(严肃对待历史问题的亲一定要看):
1.安迪洛尔,这是我自己的翻译名,源于很久以前看见的某个明信片画家的简画,记叙了二战时候柏林的几副场景,记不清了……某个人物的名字大概就是这个发音,只记得后缀是“roll”之类的。
2.阿德里安,这个名字是有确切意思的,本来我是打算给他一个非常普通的德国人(或者俄国人)的名字,比如亚历山大,安德里什么什么的……可是偶然想起某个传说故事(时间更早了,还是记不清,有些宗教色彩,大概是路德教的周边)。
名字的意思是“住在海边的人”,我一下子就改了笔。
觉得真是适合他。
3.阿德里安的原型非常广泛:
“金发野兽”海德里希(一面残忍,一面违和地拥有不俗的音乐修养)
“铁血将军”肖尔蒂茨(战功显赫,从不置疑元首的命令,但是最终却违抗了元首,保住了巴黎……巴黎我是不敢炸的,于是就弄个里昂让他炸一炸吧)
陆军上将A?约德尔(还有啥说的,希特勒心腹,都“元首特使”了。)
以及等等,不记得了。
4.约德尔家族,这篇文章牵涉到的德国贵族世家都是架空出来的,二战中的约德尔将军,我对他印象特别深刻,就不copy百科的东西给大家看了,就是一个姓氏。
5.恩斯特?罗姆,不用说了,1934年被清洗的冲锋队队长,算是一时权臣。被此文引用了名字,形象原创,性格原创,年龄原创,背景原创(ok,加上一句,同性恋不是原创),不是原来那个人。
6.厄玛?格莉丝,“金发死亡天使”,历史上一个极其残忍的女人,纯粹引用名字。
7.博克中将,形象原创,性格原创,外貌描写中出了一个bug,早已修改。
8.元首:他不是希特勒,写真实的希特勒是一件很棘手的事情。所以这个形象原创,并且做了模糊处理。
9.约德尔和元首的关系:
截自《苏德战争?不可思议的狂人》——
“约德尔可能比其他任何军官更接近希特勒,因为他每天都要亲自向元首汇报最高统帅部各战区的战况,尔后与他讨论作战计划和命令。就这样约德尔开始时无形中成了一名军事教员。……
“他雄心勃勃,但沉默寡言,性情孤僻。甚至连他的同僚都无法对他的性格作出肯定的评价。……
“在1940年入侵挪威的关键时刻,约德尔的胆略和智谋胜过了希特勒。这一点希特勒是欣然承认的。从那时起约德尔不胜荣幸,能坐在元首身旁同他一起进餐。直到三年之后,即在斯大林格勒之战前不久,他才因偏袒犯上不恭的利斯特而失宠。”
看见没,“共进晚餐”!“失宠”!!!
OTZ,大家自行想象……
10.党卫军,国防军,陆军:
纳粹德国的国防军包括了海陆空三军。
党卫军,Schutzstaffel,SS,因队员穿黑色制服,又名黑衫队。党卫军是党卫队特别机动部队演化出来的,严格来说,文里面的党卫军应该叫武装党卫军,跟国防军尤其是陆军的区别开来。
党卫军几乎参加了所有重要活动,而武装党卫军更是几乎参加了所有重要战役。
在文中,党卫军和陆军处在同一个水平线上属于关联单位,关系设定得非常紧密,甚至情报人员是相互连通的,信息共享。
至于党卫军和元首本人的衔接,猫将其处理得类似某种程度上的御林军。
阿德里安是陆军将领,在国外占领区(波兰,法国等等)的时候他作为地区最高军政长官可以向党卫队的人员施压,可以对党卫军下辖集中营使用手腕。
开始他是一个百分之百的纳粹的时候,他所做的事情都是和党卫军合拍的(比如屠囚),但是后来,他的信念遇到了挑战(为了安迪),他所做的事情与帝国利益有违,只能动用地区军政长官的身份,但是党卫军必定会让元首知道。
关于默许安迪存在这一点,阿德里安和元首在巴黎达成了某种协定,是元首做出的最后让步(关于是如何使其让步……大家自行想象)。
这些都属于暗线。
11.“上帝与我同在”
“我的荣誉,便是忠诚”
——必备口头禅。
12. 同性恋,集中营,脑切除手术和阉割
极端反同性恋的纳粹本身无法与同性恋划清界限。
柏林曾经是同性恋一大都市,与伦敦、巴黎并列为欧洲同性恋的三大首府,卖淫、嫖娼、一夜情,性伴侣斯通见惯。
“冬城睡莲”就是这个背景下繁盛起来的一个夜总会,内部人员以纳粹党人为主,虚构。
在集中营里面,同性恋者受到极端虐待和歧视,同性恋者的代表是粉红色三角短裤(作为嘲笑)。
很少有人能活着出去,要想出去就必然要选择做脑切除手术或者阉割手术。
集中营里非人道的折磨和虐待不需多说,被迫提供性服务在同性恋者来说更是非常普遍的事情(其实猫本来让男主角好好体验了一把……),考虑到和谐时期脆弱的神经,大段的施虐和H描写纯洁地废弃掉。
再说此文YD就太对不起我的忍耐了(拳)。
13.“汉尼拔”计划
“汉尼拔”计划是一个堪称完美无缺的计划,由最高统帅部作战局完成,被安迪意外劫走(是不是意外其实还要看阿德里安的心思)。其中包括了“巴巴罗萨”等一系列子计划的美化版。
德军因为“汉尼拔”的走失,铤而走险使用了有缺陷的子计划,导致战场失利。
“汉尼拔”的来源是迦太基的军事家,第二次布匿战争中的传奇人物汉尼拔?巴卡(Hannibal Barca)。
“汉尼拔”计划为子虚乌有。
14.关于子虚乌有
从威廉大街81号,1918年剑桥社,波茨坦湖区,秋猎庄园,《美丽黄昏》,《丽娜的忧愁》,到“兰登格尔”,四月鲜花节,爱尔福特总院……子虚乌有。
等等等等,略。
以上。
第三十八章
我猛地站起来,头开始发晕,拿着枪的右手开始发抖。
“我的荣誉,就是忠诚。”
那个军官死前念念不忘的句子在我耳边盘桓,让我心神大乱,我好不容易才稳住了自己的情绪。我扶着桌椅,路走得跌跌撞撞往作战局指挥室所在的C区去。
没有人。
没有人。
没有活人。
满地的纸张,砸碎的玻璃,烧焦的照片和图纸,台灯摔在地上,柜子上面的T型网罩架上,一只黑隼被刺激得狂躁不安,羽毛杂乱,失去了光泽,那是只不能被驯服的家伙。
我的大脑暂时性空白。
他真的会离开柏林吗?那也许是好事……可是我感到害怕,非常害怕,我靠在一片狼藉的办公桌上,很久以前那些不好的场景又浮现在我眼前。
我忽然间猛地跳起,用力推开办公桌上一堆坍塌的文件,翻出压在下面的电话。我飞快地摇出一个号码,一时间几乎激动得想哭。
电话线还是完好的。
他不在这里,没有留在这一片残骸中。
那么他会回到那里去吗?回到81号那个华丽空洞的宫殿中去吗?也许,他会去把所有人都遣散了,然后一个人站在窗前,整个房屋中没有一点声音,窗外,五月的第一波粉玫瑰在水渠边开放了。
又是一个春天。
他接着会做什么?他会……
不不不,千万不要……
耶和华在上,我一生从来不信奉严厉与惩戒之主,愿主罚罪于我。可是这一刻,我只能向他祈求……
愿主垂怜,让阿德里安离开柏林,如果他没有走,让他放过自己。
电话一直响一直响,我快要拿不住话筒。窗外混乱的声音由远及近,有人放枪,还夹杂着几声喊叫,应该是扫尾的分队往这边来了。
这一辈子,最心慌恐惧的时候也莫过于此,漫长而毫无希望的等待几乎让人疯狂。
当那边接起电话的声音一响,我的脑中像是有根弦顿时崩断。
那边用有些憔悴甚至是虚弱的声音说:
“作战局办公室?”
我一瞬间泪如雨下……终于……听见了他的声音。
那边怀疑地问:“你是谁?”
他的声音相当不好,我一时焦急,问道:“你病了?怎么了?!”
那边顿了一下,拿开话筒,我大惊,拼命稳住声音:“别……你千万别挂电话,听听我的声音……阿德里安,听听我的声音……”
“安迪……”那边犹豫了片刻,无声地聆听着。
我双手握住话筒,就好像握住了他的手一样,一时间,心里的委屈如海水一样漫上来,“你为什么……一直不肯见我……”
他沉默了好久。
“对不起,你让我觉得自己是双重的罪人……”
他安静地说,“我不想见到你。”
“不……”我抱住了电话机,“我想你,我想你……求你不要这么说……”
他那边的声音也不稳了:“安迪……你走吧,好不好?”
“不不不,不好不好不好……”我心慌意乱,“你想干什么,你不要我了吗?都到现在这个时候了啊……”
“不是的,安迪。”他的声音轻得像湖水的波纹,宁静又温柔,他身体一定不好,“帝国终于输了这场战争,元首刚刚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什么?!”我脑中轰的一响,震惊地掐断他的话,“你呢?你要做什么?!”
他柔声说:“我也非常想念你。但是在祖国最后的时间里,我只想一个人走过这段时光。”
停了停,他说:“再见。”
“不要不要!”我再也不忍耐了,大声地哭了出来,“我求求你,求求你,别挂电话,求求你,再听听我的声音……”
我语无伦次地乞求着他。
那边是一片悲伤的寂静。
“你一定要听我说,”我一边流泪一边急得六神无主:“阿德里安,你的帝国是不可取的,征服和统治不够资格成为梦想,他不值得你为他付出生命,绝对不值得……我可以为你付出生命,我爱你,只有相爱的人才有资格……”
“我知道啊,我一早就知道。”他用非常轻柔的声音说,“在这个世界上,有比统治和征服更加强大的力量……我已经得到了,有你的爱,我想……我的梦想已经达成了,但是……有些事情是不可以弥补的。”
他用非常非常郑重的语气说:“我爱你,安迪。”
我吓得呆住了,他就像是在说永别……
我浑身一软,几乎跪倒地上,我死撑住桌面,对着电话筒苦苦哀求,“别别……我会疯的,别做傻事,别挂电话,为了我……阿德里安,没有什么事情是不可弥补的,相信我……你父亲,约德尔伯爵,我已经见过他了……”
那边终于静止下来,他在听,他愿意等我说下去。
我努力镇定自己,掐着自己的手,一句话也不敢说错。
“你听我说,今年一月份我去了波茨坦,我去了七次,伯爵和我说起了你……阿德里安,他爱你,非常非常爱你,像赛克萨德一样爱你……所有的仇恨都结束了,他甚至接受了我的事情,再也没有怨恨,因为他爱你,他说他等你回去……阿德里安,没有什么事情是不能化解和弥补的……”
“他爱我……”阿德里安静静地重复了一遍。
“是的,很多人爱你,你为我想想,我不能、不能……”我已经只剩下流泪的本能了。
“求你,给我一次机会,再等我一次,在那里等着我,好不好?”
“我爱你,真的很爱你……”
“……”过了一会儿他的声音响起,“好。”
他说得像宣誓一样,“我也爱你。”
我浑身松下劲来,几乎虚脱。
这时走廊里传来了杂乱的脚步声,我迅速挂断电话,走过去开门。
一群苏军士兵在挨个搜索着办公室,我匆匆交代了几句,出示证件,然后就奔出大厦。
他在等着我。
想到这个我就无法不焦急。
从电报局大厦到威廉大街一共是四个街区,这里到处都是毁坏的建筑和街道,几乎看不出原来的样子,我在跑着的时候满嘴都是铁锈味,感觉就要断气了。
当那个熟悉的转角出现在我的视线之中时,一阵清晰的跃动出现在我的心里——
可是下一秒,地狱降临。
我就像是被闪电劈中了一样,整个人被击成了亿万碎片。
老旧的藤花黑色铁门外,停了一排灰绿色的军车,一列士兵从铁门处往里排过去,高大威武,端着长枪,军装笔挺。苏军的逮捕队已经达这里。不能相信我的眼睛。
不不不不不……我喉咙一甜,差点没吐出血来,残存的最后一滴理智也像被火燎过了一样瞬间蒸发。
我不顾一切地冲过去,什么都看不见。
我只看见他从那高高的台阶上缓缓走下来。
四月的天气,他却披着厚厚的羊毛大衣,衣装精致齐整,脸色却白得像纸一样,三年了……不,快满十年了……
许多年前,阿德里安曾经在我面前一个人走上了那长长的白阶梯,偏斜的日光将他笔直修长的背影柔和化,风撩起他的金发……
一朝我被他迷惑,这一辈子都不能解脱。
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我却一点办法也没有。
老天,他生病了……他一定是生病了,我只知道冲过去,我想抱着他。我刚到铁门处,一个接近两米高的士兵就冲着我吼了一声,举起枪,我只顾着喊他的名字,他却看都不看我一眼。
他一个人走在前面,面容清冷高贵,带着高高在上不可侵犯的意味,后面跟着四名持枪的军官,两边是肃正的士兵,就好像他是他们的将军一样。
一下重击撞上我的胸口,我毫无知觉,只道是有些发软,有什么钳制住了我的身体,不让我靠近他。有几个人冲上来扭住我的手臂,我浑然不知为何。
我的耳朵里出现了幻听,多年之前,他带着一丝疏离一丝骄矜,用他低魅的声线懒洋洋地问我:
“你喜欢我,是吗?”
“为什么喜欢呢?”
……
为什么喜欢?我的视线已经开始变暗,但是还是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就像第一面时,我痴迷地看他优雅而冷漠地弹着钢琴的样子。
你一直知道我喜欢你,知道我迷恋着你,可是你从来不知道我有多爱你。
我想告诉你,当迷恋变成一生一世也不能解脱的桎梏的时候,不再说爱,那就是你一直想要的永恒。我给你。
我感觉头部被重重地撞击了一下,视野彻底地黑暗了。
我最后看见他低着头,坐进了军车后座。
第三十九章
我看了看窗外,一只灰色的小鸟站在窗台上看着我。
我从床上坐起来,它便飞走了。
我伸出手开始拆头上的绷带,这时正好护士走进来,惊呼:“先生,您这是做什么?!”
我看都不看她一眼,迅速地换好外衣,扯掉那一团绷带。
站起来,头还有点晕。
四天前,额角缝了五针,一直延伸到头皮里,我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破相……大约看起来已经是一个面目狰狞的男人了。
逮捕队的士兵向我解释为“误伤”,他们听不懂德语,我根本什么都无所谓。
那天晚上,苏军就占领了国会大厦。
我走到窗子边,外面传来一阵阵欢乐的歌声。
我回头看向护士小姐,“您知道现在怎么样了吗?”
“怎么样了?”年轻的护士严肃认真地拿起了一卷新的绷带,开始熟练地往手上绕,“您还不能拆掉绷带。”
我皱了皱眉,“我说的是柏林,柏林那边停火了吗?”
护士一下子笑了,“您没听见外面的声音吗?前天中午,柏林的守军就全部投降啦!”
她的眼睛透露着兴奋的光彩来,我冷漠地看了她一眼,然后从她身边走出病房,她被我的表情吓了一大跳,手足无措地看着我,“对不起,您是要……”
我冷漠地说:“没您什么事了,小姐,帮我和我的朋友说一声。”
“先生……”姑娘很为难地看着我。我想了想说,“您就说我是去爱尔福特总院了。”
看着无辜的女孩子露出那种眼神,我不耐烦地强迫自己露出一个柔和一点的表情,“别担心小姐,昨天我就能出门了。到了总院那儿我肯定会再处理一下的。”
说完我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街道两边都成了一片片废墟,正午的太阳照在那一处处残垣断壁上面,投下深刻的,深刻的暗影。
有端着枪的士兵站在一堆堆瓦砾上大声地唱着歌,幸福的表情无法描摹。
我用无比漠然的眼神看着他们,期待多年的胜利和解脱,根本从来与我无关。
那歌声像一把落在心头的刀,钝痛总不能停,时时刻刻提醒我还清醒地活着。
我看了一眼晴朗的天空,丝丝白云静止不动,背景那片纯蓝让人心醉。我默默低下头,疾步穿越狼藉的街道。
战时的交通从来都是一塌糊涂,我已经领教多年,更何况还是这种混乱的势头上,道路被破坏得相当彻底,好不容易上了一辆车,一路走走停停,司机还兴奋得说个没完,我被他吵得头痛不已,到爱尔福特地方上,整整用了八个小时。
晚上我打了个电话给当地的关系人,然后找到爱尔福特总院。
说实话,这幢年代久远的建筑还能完好地存留下来真是个奇迹,我站在昏暗古旧的走廊里,看着另一头的圆厅那彩绘的膺窗,有几格玻璃被击碎了,风呼呼地灌进来。
壁上的黄色壁灯有好几个不亮,转角处放着灰头土脸的落地花瓶,华丽的法国瓷上面有一道长长的狰狞的裂纹,里面插着几根生锈的吊瓶架子。
我叹了口气。
至少和几年前德军的陆军医院比起来,这间七拼八凑的改建医院条件不好,加上德国境内四处汇集过来的医疗队这里就更显混乱。
这个时间上,外厅里各地语言都还在吵闹不堪,到处都是刺鼻的消毒水的气味。
我等了一会儿,一个穿着英军军装的士官就匆匆赶来,一眼就认出了我,他和我握了握手,“多尼米克?赛廷阁下?”
我点点头。
他瞄到我额头的伤,刚要开口关心询问我就漠然地打断了他,“不用处理了。”
他的表情有些错愕,然后识趣地转身,走在我的前面,“我带您去办公室吧,医生过一会儿就来。”
我无声地跟在他后面,他礼貌地和我保持着距离,不再说话。
退出门去时,他还向我点点头,细心地关上了办公室的门。
我转头看向玻璃窗,镜像上的人像是戴了一层面具一样,真是抱歉,我是真的无法做出微笑的表情。
只等了一小会,身后门打开。
我转身,那个一如既往地穿着白大褂的男人正靠在门上,冷眼看着我。
我盯着他看了一会儿。
他顺手锁上门。
嗯,他的头发剪了,更纤细了。可是这么多年,好像唯一没变的人就是他。照旧冷得像一个天然制冰机。
我向他点了点头,“博士。”
他直接开口,“我也是没办法的。”
我说,“我只要见见他。”
他哼了一声,“那个人是军方上层送过来的,我什么都不能做。”
“不,”我冷静道,“我观察过这医院的情况,前面几个区人很多很乱,分配和管理都没有一点条理,而且后面住院部也并没有军方的卫队——
“他只是个病人。”
他冷漠道:“你也知道他是个病人,那你还能带着他去那儿呢?”
我眼神一黯,皱了皱眉:“他是什么病?”
兰登格尔沉了沉脸色,说,“他以前得过结核。”
“!”我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他想了想又补充道:“他有旧伤,现在情况时好时坏。”
旧伤……
我心中一片冰凉,往后抵在了墙上,垂着头,过了一会儿我咬咬牙抬眼盯着兰登格尔:“请你帮我这一次,我真的只是看看他。”
“我……请求你。”
他不说话。
我继续说:“我知道,”带着十分的坚持,我深深地看进他的湖蓝色双眼中去,“你能理解我的。”
他不自然地别开了眼睛。
片刻后他咳了一下,“你先换套衣服。”
我点点头。
“谢谢。”我诚恳地说。
他又扫了一眼我的脸,想了想说:“额头上的伤你至少遮一下。”
他解释,“别人会多想。”
我错愕了片刻,然后“嗯”了一声。
兰登格尔转身去拿衣服,我看着他的背影,想了想,忽然在他身后喊了一声:
“马克西米利安。”
他因为这个不寻常的叫法而疑惑地回头,“什么?”
我平静地说:“我已经忘记他了。”
兰登格尔一脸惊讶,“你说什么?谁?”
我终于露出一个微笑,自顾自道:“虽然我们曾经非常喜欢彼此。”
他想了想,脸色猛然一变,皱眉道,“安迪洛尔,你想说明什么?”
我毫不在意,拿过他手中的白大褂,淡然道:“他也决定放弃我了,你说是吗?”
兰登格尔冰着一张俊脸转过头去,用冻得掉冰渣子的声音说,“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也对,”我笑了笑点点头换上衣服,“都已经过去了。”
第四十章
住院部在后面的树林边,听得见远处的嘈杂,一层二层都有警卫,我站在三层的最西面的房间前,侧手边,有青色的藤蔓爬上了走廊尽头的玻璃窗。
兰登格尔在转身离开时嘱咐我说:“按照规定不能有人监视,但是每隔一个半小时就会有一次病情检查……你自己把握一下,没有别的办法。”
“你总应该知道‘病情检查’是什么意思吧。”
我“嗯”了一声,他想了想,又哼声道:“希望你能保持理智。”
我苦笑,无可奈何地转开门锁。静静地站了一会儿,关上门,不停地告诉自己要镇定。
暖色的灯光把黄色的晕圈打在窗帘上,他低着头安静地看书,给了我一个背影。
但仅仅是一个背影,就让我根本无法镇定,越是接近他,越是几乎感觉自己已经思念成狂。
我轻手轻脚地走过去,他不可能没有察觉。
他微微抬起头。
我忍不住激动地俯下身从后面抱住他,他猛地惊了一下,我按住他,贴住他的耳边说:“是我,我来了。”
气息附到他的脖子,我感觉到他在极其轻微地颤抖。
我的手摸到他的衣服里面,这才发现他冷得像冰。
我心里一痛,刚要说什么,他猛地抽出我的手拉开,“你不能来这里。”一边说一边用力推开我。
暖色的灯光也并不能让他苍白的脸色好装,他整个人憔悴得让人于心不忍,根本就没有反抗我的力气,情急中他只好迅速地关上了灯。
房间里顿时陷入一片黑暗,我搂着他在他脸上亲了一下,故意道:“怎么关灯了亲爱的~”
他稳了稳气息,然后冷冷道:“你放开我。”
我不以为意,更用力收紧了在他腰上的手臂,“我偏不放。”
然后又恶劣地低笑一声道:“你不是很厉害吗?你可以把我摔出去啊,怎么不行了?”
他一个气急,开始喘起来,我心底一颤,抚着他的后背,然后故意轻松地笑着说:“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还能做什么?还是乖一点比较好……”
我环着他将他抱起来,他警惕地想退开,“你干什么?”
我用力在他胸口一推顺带整个人压上去,两人一起倒在了床上。
我俯视着他,得意地笑:“你说我要干啥呢?”
他仰面看着我,微弱的光线下,我终于看见他清冷的面容上出现了一点生动的表情,他骄矜地挑起一边修长的眉,威胁道:
“你敢?!”
我敢不敢?我笑而不答,手已经摸进了他的衣服里面。
“手感变得真差,”我低下头亲亲他,语气很不正经,“不够正哦亲爱的。”
他脸色一变,我连忙安抚地摸摸他的腰:“玩笑玩笑,还是很有魅力的,”我暧昧贴住他的唇角说,“我想要你……”
他被我完全按住根本就没有力气挣扎,只能抬起下巴高傲地命令道:“安迪洛尔,你给我住手!”
声音压抑着愤怒,啧啧,他怎么就永远也学不乖呢,即使所有人都能被他特别的威慑力所屈服,但惟独对我从来不起作用……真是不长记性。
我笑:“你真是不长记性。”
摸了个够本,压在他身上抱住他,在他耳边压低声音威胁说:“不久前才信誓旦旦说爱我……现在就翻脸不认人了?”
他终于安静了。
过了一会儿,他认真道:“没有。”
我释然,笑:“那不就行了,”我将他拉起来,“现在跟我走。”
他移开眼睛,简单地回答了一个字:“不。”
我顿时僵住,然后低声问:“为什么?”
他撇开头不看我。
渐渐我开始失望,进而有些急恼:“你每次都是这样,每次你都拒绝我,以前你不能放弃你的国家,好……我自认为比不了,现在呢?现在你的国家已经没有了……”
他忍不住抖了一下。
我愣了愣,咬咬牙继续狠心地说下去:“阿德里安,你的祖国已经完了,灭亡了,投降了,被占领了……”
他开始猛烈地咳嗽起来,我吓了一跳,赶紧扶住他的肩抚着他的胸口,“对不起……”
他低声笑了一下:“你说的对。”
我顿感苦涩,“你为什么不接受现实呢?你只有我了,我等了这么久,你现在终于只有我了,你为什么还拒绝我呢?”
我真的很失望,失望到感觉绝望,“你真的爱我吗?”
他被我问得呼吸一窒。
然后他慢慢地低声说:“每一次,你都失约……”
“什么?”我睁大了眼睛看着他,他接着说:“每一次,我等你,每一次,你给我承诺,你都失约……我早就对你失望了。”
我目瞪口呆:“不,不是的……我从来没有……”
我该如何解释?
我说永远不离开他,背弃他的人是我,我说可以为他做任何事,与他为敌的人是我,我说让他等着我,每一次他等来的都是阴谋和伤害。
他终于愿意和我一起离开,可是却等到了苏军的士兵。
他是真的对我失望了……我什么都不能辩解。
我不停地摇头,他却不说一句话来安慰我。我只能死死地抱住他:“不要,我不要你对我失望,你不能对我失望……”
他用不耐的语气道:“安迪,你怎么像个女人一样难缠呢。”
我呆了片刻,很努力很努力地镇定下情绪,认真思考着他的话,我说:“对,我的确每一次都失约,可是你在说谎。”
他偏过头去。
“你就是在说谎,你骗不了我。你明明就是在找借口想让我放弃……你为什么对我们的将来没有一点信心呢?”
“信心?”他轻笑了一声,“安迪,你的信心从哪里来的呢?你真的有信心吗?”
“你要是真的有计划,为什么不在一进来的时候就说?你明明知道时间不够……”
他在安全的黑暗中温柔地抚摸着我的脸,“现在这种情况,任是谁都是毫无办法的,你只是不肯死心罢了。”
他无比镇定而温柔的语气听起来却异样的冰冷,何其残忍……我的牙关都开始合不拢,“不会的,我是永远也不会死心的……”
阿德里安轻轻地叹了口气,轻轻地触了触我的嘴唇,试着安慰我:“傻孩子,你这么聪明,怎么就是想不明白呢?难道现在我们在一起不好吗?”
我用力摇头,“不好,我受不了……”
他忍不住笑了,温柔地抱住我,抬起我的脸吻住我,“真是的,你的理智到哪里去了呢?”
我推开他,一滴眼泪落下来,“我不要什么理智,我只要……”
“那你走吧,我不想看见你在我面前哭。”
他的语气忽然一变,冰冷而无情,站起来,俯视着我,他背朝着窗口漫射进来的光线,表情隐藏在了深深的黑暗之中。他右手托起我的下颚,“即使没有爱情,坚强的人也可以有许多理由活下去。”
“安迪洛尔,你忘了你的梦想了吗?”
我的眼泪在脸颊上变冷,滑下,落在他同样冰冷的手指上。
心里的黑暗渐渐没上头顶,我摸了摸脸,站起来,“你说的对,时间不多,我该走了。”
“安迪。”
我走到门边,他忽然出声。
“嗯?”
他欲言又止,我耐心地等着,最后他却是淡淡地说,“你不要再来了。”
我笑,“你放心,我不会再来了,我已经完全想通了。”
房间里再无声息,合上门,我靠着墙静静地平复了一下艰涩的呼吸,然后走到楼梯处,发现兰登格尔正靠在扶手上等着我。
他瞄见我的脸色,了然,继而玩味地露出一个冷笑:“你应该理解他。”
我点点头,“我理解的。”
“他希望我能有自己的人生。”
我经过兰登格尔的身边,走下楼梯,“呵,他才不知道。”
我并不是忘了自己的梦想,只不过我所有的梦想,都是他而已。
我在心里说。
第四十一章
1945年十月末,我接到安娜的电报,从科特布斯前往纽伦堡。
庭审的那天天气好得令人心池荡漾,蓝色的天空像是水晶一样澄澈透明,阳光驱散了秋日的寒意,清爽的风吹过每一个人的心头。
对于很多人来说,这是一个美好而幸福的日子,我微笑着回应每一个对我露出灿烂笑容的人,我想我已经非常非常平静。
我和安娜终于能并肩在规模庞大的证人区里获得一席之地。
长达一个小时的控方陈述让场内沸腾起来,人们的脸上写满了悲愤和怨恨。
越过嘈杂的人群,我看向被告席,他一如既往地表情恬静,姿态优雅,令他在这肃穆而激愤的环境中显得格格不入。那份贵族的气质在他的身上无论何时都不能被磨灭。他眉目之间停留着无法冲淡的矜持和病弱让他看起来苍白优美。很多人都像我一样不由自主地盯着他看。这种情形,又好像和以前没有什么不同。
而到了被告的轮流陈述,却让庭审的程序开始变得有些微微的混乱。
阿德里安的同僚们一个接一个地站起来,有人在台上向纳粹党和元首致敬,有人激动地述说着伟大的德意志帝国。他们纷纷坚持帝国是正义的,拒绝向法庭认罪。
旁听席和证人席一片谩骂之声,人们的情绪过于激动,吵闹不堪,审判长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敲击着锤子。
轮到他的时候,他什么也不说,只是端坐在那里,就像过去那样等待着他的副官们自动噤声,于是所有人都安静了。大家都用一种非常奇特的眼光看着这个美丽的人,眼神复杂而恶毒。
但是他一如既往的冷漠高傲,目中无人。
站起来的时候,他前胸佩戴的铁十字勋章刺激了很多人的情绪,而他仅仅是用一种漠视的眼神扫视了下陪审团和审判长,然后人们听见他那令人难以忘怀的声音说:
“我接受所有对我的指控。”
场内一片窃窃私语。
他的同僚们开始发出不满的声音。
他虽然苍白消瘦,但是那金色的头发却依旧迷住了许多人的眼睛,而他口中说出的话却像是利刃和毒药一样,再一次伤害了那些在战争中饱受伤害的灵魂,他平静地说:“控方陈述全部都是事实。”
他身边的纳粹党员开始怒吼。
“不……”
安娜忍不住在我身边哭了出来。
“他承认了!”
“死刑!”
“死刑!”
“死刑!”
人们听到他毫不迟疑地承认罪行,情绪开始失控,很多人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呼吁死刑。
审判长只能一次又一次地敲击手中的法锤,负责维持秩序的士兵已经列队进入了法庭。
“罪恶!”有人在旁听席上大声喊:“让他忏悔!”
“让他在死亡面前忏悔罪恶!”
阿德里安冷冷地说:“但是我绝不忏悔。我绝不向帝国的敌人忏悔。”毫不在意下面越来越大的喧哗声,他说:“为了理想的杀戮并不是罪恶,那顶多只是一种牺牲。屠杀是不可避免的,我既然选择了向帝国效忠,就应该毫不动摇地为它奉献我一切,包括我双手沾染的血腥。作为一名帝国军人,我们需要在意的不是我们杀过多少人,而是要永远铭记帝国军队的誓言,‘上帝与我们同在’……”
“妖魔!”
“亵渎者!”
“你不配呼唤上帝!”
下面两席之中,人们纷纷开始怒吼,开始有人往被告席上挤去,审判长不断地要求肃静试图控制人们的情绪。
更多荷枪实弹的士兵开始进入法庭,压制住前台的混乱。
“不是这样的!”
安娜激动地站起来喊道:“仁慈的女士们,先生们,每个人都是矛盾而痛苦的,请不要错估了一个人在无法挣脱的责任后面隐藏的善良……”
人群的视线被转移过来,大家用怪异的目光打量着安娜,继而全场哗然。
阿德里安也向这边看过来,他惊讶地看见了我。
我用力把激动的安娜拉下按住,然后站起来用身体挡住她。
我依次向审判长和陪审团的席位致意:
“尊敬的审判长阁下,尊敬的陪审团的各位女士们,先生们。我保证我的发言绝对真实,请允许我陈述一段证词。”
阿德里安还未坐下,他立即站在被告席开口说:“这是一个帝国的叛徒,他曾经用谎言欺骗过帝国的信任,他擅长欺骗,他的证词是不可靠的!”
我微笑着看向阿德里安,然后又看了看全场的人们,他们全都用一种不可理解的眼神看着我。
我开始陈述:“我的名字是安迪洛尔?多米尼克?赛廷,作为一个曾经在战争中受到追杀和迫害的犹太人,以及反抗纳粹的组织成员在此作证,阿德里安?约德尔曾经挽救过一个城市的生命……在座的女士们,先生们,你们都曾经在这场战争中见证过血腥的杀戮和残酷的死亡,但是没有哪一次的死亡会像爆破一座城市那样来得巨大……”
“这绝不可能!”
“完全是一派胡言!”
人们已经把我看成了纳粹的辩护律师,纷纷激动地反驳我。
审判长敲了敲桌子,向我询问道:“赛廷先生,关于这个事实,您有证据吗?”
我点了点头:“女士们,先生们,我就是这件事情的第一证人,我亲眼见到了批准爆破里昂的文件,阿德里安?约德尔作为这份文件的第一受理人,有意透露了爆破里昂的消息,最终使得这个计划被及时破坏,这次事件的存在有许多的知情者都可以证实……”
“伪证!”
“他疯了!”
“魔鬼是不可能做上帝的事情的……”
台下的人们一片抗议声,有人站起来咒骂着我是骗子,精神病患。
我毫不犹豫地大声说道:“陪审团的女士们,先生们,如果你们认定他是有罪的,那么也请认定我是个罪人……我也杀过人,我也曾经向帝国效忠……”
我的话还没说完,下面就有人向我挤过来,有很多人开始喊:
“同罪!”
“纳粹!”
“逮捕他!”
阿德里安站在对面和我遥遥相望,他那艳蓝色的眼睛中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他眼神柔软地看着我,他在无声地请求我放弃。
站在被告席,他冷静地说:“这是一段荒谬的证词,我绝不会背叛我的祖国……爆破里昂的失败是我在这场战争中最大的失误,我为此接受了帝国的惩罚……而就是这个人,他曾经指责我的祖国是罪恶的,用虚假的效忠损害了帝国的利益,用可耻的阴谋阻止了这次爆破……”
他面向我,对着所有人说:“我虽然得到了祖国无私的宽恕,但是我却没能战死沙场,为帝国流尽我的最后一滴血液……”
“不忏悔的纳粹!”
人们开始愤怒地喊叫,“杀死纳粹!”
阿德里安微微俯首,微笑道:“我的陈述到此,死刑是我必须负起的责任,请让我与我的祖国一同承受死亡,谢谢。”
“不要……”我感到一阵头晕目眩,被告席内部开始出现巨大的分歧,陪审团议论纷纷,而证人席和下面旁听席的人们开始情绪高涨地往被告席上冲,更多持枪的士兵涌上前台,庭审一片混乱,审判长再三要求肃静无效后,不得不宣布休庭。
我和安娜被强行送出法庭,受到几个全副武装的士兵的驱逐。
一面和泣不成声的安娜互相扶持,我一面努力回头在一群起身的被告中寻找着他的身影,那在攒动的人群中忽隐忽现的耀眼金发,只是闪了闪,就彻底消失了。
直到这一刻,我才忽然惊觉人生的不可挽回。
原来我们之间的距离不是时间,不是空间,而是命中已定。
我知道自己已经不太正常。
我恍恍惚惚地走出法院的正门,在走下台阶时,忽然感觉心中一沉,眼前顿时陷入黑暗,安娜在我身边叫道:“天啊,安迪!”
我摔了下去。
当我醒过来的时候,四周一片雪白,护士正在我身边安静地绕着绷带,看见我睁开眼睛,她冲我温柔的笑了一下,她有一双美丽的艳蓝色眼睛。
于是我感到亲近,高兴地冲她微笑了一下。
她说:“您终于醒了。”
“感觉到疼吗?”
我摇摇头。
她赞赏地笑了,“您真是个坚强的人。”
我奇怪地问:“我怎么是个坚强的人呢?”
她惊讶地看着我,继而又释然,“您的右臂和右腿都骨折了,难道您真的一点儿也不觉得疼吗?”
我认真地思考了一下,然后点点头:“不疼。”
护士有点儿怀疑地看着我。
我又想了想,严肃地问她:“为什么要感觉疼痛呢?”
护士说:“因为您受伤了。”
“受伤了为什么就要感觉疼痛呢?”我奇怪地问。
护士说:“因为疼痛是要提醒人记住自己受了伤,从而保护自己的伤口直到愈合。”
我用左手按住我的胸口:“为什么这里一点也不痛呢?”
护士说:“您那里没有受伤。”
我说:“不,我应该非常伤心。”
护士说:“伤心并不是心真的出现了伤口,所以是不会有痛觉的。”
“伤心只是一种情绪,当您忘记了你所悲伤的事情时,就像伤口愈合了一样,您就不会再感觉到疼痛了。”
“那么我已经忘记了?”
护士冲我微笑着点点头:“您一定是忘记了。”
我也笑了,“是这样,真好。谢谢您陪我说话。”
护士完全没注意我的话,她笑笑,绕好了绷带放在一边,随口说道:“不用谢,看护精神病人是我职责。”
尾声
在安娜的坚持之下,我一直住院直到1946年底。
其间转过四五次院,从法兰克福转到伦敦,然后又转到北美的纽约州州立医院。经常做电击疗法,很多的时间里我都在漫长的昏睡和梦境中度过。
我问安娜,这是什么医院为什么看起来这么奇怪。
安娜坐在我身边俯下身来,“对不起,我不得不这么做……”
我奇怪地问:“到底是怎么了?我为什么还要住院?”
“你能不能不要这么吓我……我求你了。”
安娜对我的态度在一天天变得奇怪,我看着我住的特殊病房,几乎空无一物,没有日常生活的必需品,墙壁都包上了海绵,窗户封死,连喝水的杯子都是塑料的……我隐隐感觉得到什么,安娜痛苦地用手撑住额头,“我也快崩溃了,我撑不下去了。”
她的声音一下子拔高,整个人有些竭斯底里:“这是自杀看护病房,安迪,这样下去我也放弃你了!”
“自杀?”我很好笑,“我什么时候自杀了?”
“我难道不是因为骨折住院的吗?”
“你自己看看吧!”
安娜怒起,一把拉过我的手,翻过手腕,触目惊心地几道红色的新旧伤痕叠在一起。
我这才感觉到疼痛。
“你这个疯子,你一共七次试图跳楼,三次骨折,从英国出港时你忽然从船舷上跳下去,经常莫名其妙的割开自己的血管……”
“我没有……”
我无力地摇头,那些记忆却随着安娜的讲述开始清晰起来。
“我没有真的想自杀。”
安娜问我:“但是你就是想死是吗?”
我不说话,然后掀开被子下了床,我说:“我要出院。”
“那不可能。”安娜坚决地说。
我忽然感觉烦躁,“那你是什么意思?!”
“我要在这种地方住一辈子吗?”
“等你接受了现实。”安娜冷静地说,“等你回到这个世界上来。”
她吸了口气,然后稳下声音尽量柔和地对我说:“安迪,他已经死了。”
我浑身一颤:“胡说,他没有死!”
安娜忽然激动起来:“他死了,他死了你接受现实吧!”
我抬起手就打了她一耳光,安娜目瞪口呆地看着我,然后,两行清澈的眼泪从她大大的眼睛中无声无息地流下来。
我跌坐在床上,想哭但是却流不出眼泪来。
安娜伤心地说:“安迪,自杀的人是不能上天堂的。”
我苦笑了一下:“如果我爱的人在地狱里面,那天堂对于我来说还有什么意义呢?”
安娜在我面前失声痛哭,她说:“你就不为他想想吗?”
“他拒绝活下去,难道不是希望你能够摆脱他,得到全新的人生吗?他愿意为了你放弃一切,包括你对他的爱……”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可以那么理智地给我的人生做出选择呢?他为什么可以那么理智地判断我们没有未来呢?
他真的有那么强吗?
我疲倦地说:“安娜,办出院手续吧。”
“你已经到极限了。”
“那么你接受现实了?”安娜不肯让步。
我笑了一下:“安娜,我已经完全清醒了。”
“但是现实不是你说的那样,我知道他没有死,我感觉得到。”
“安迪你……”安娜忧虑地看着我。
“我很理智,真的,”我站起来拍了拍我坚强的朋友,“如果要我试着去忘记他,那才真的是不理智的,异想天开的事情。”
“要知道我的人生从一开始就是在马不停蹄地追寻着他,我从来不觉得辛苦。那么我今后也没有理由不这么生活下去,他总在这世界的某个地方,我有一辈子的时间,天涯海角,总会找到他,我相信自己的感觉。”
安娜似喜还忧,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在收拾箱子出院的时候我意外地发现了一本书,而我实在想不起来这本书怎么会出现在这里,1918年版那本黑色的《呼啸山庄》。
安娜凑过头来,“离开德国的时候我拿给你的,你当时病重,可能没什么印象。”
我翻开书,安娜说:“你那年离开波茨坦,他后来专门把这本书送来给我,让我以后转交给你,当时我问他是什么意思,他说你们已经分手,他放你离开。可是他话虽然这么说,当你去找他的时候,他立即又反悔了,他是从来不会有这种优柔寡断反反复复的时候的……只有你让他如此。”
书里面夹着很多照片。大都和上一代的那几个人有关,他是早就知道我的存在的,但是我们变成后来这种关系,或多或少出乎了他的预料。
他总是要做命运的掌控者,我总是随着命运浮沉。而挑战命运权威的人必定要被伤得体无完肤,他似乎并不害怕这一点。但是我却非常心疼。
恩斯特总是问我是不是觉得很痛苦,他说如果我痛苦那么他必然也会感受到痛苦,我当时胡说八道了几句敷衍而过。
其实,让我痛苦的事情很多,每一件都与那个人有关,只是我不能说。
书的尾页上阿德里安写了一句话,我只看了一眼就撕了下来。
想再撕碎了扔掉,但终究还是舍不得。
阿德里安,你说“结束”?呵呵,永远也不会结束的,即使是伤心,我也不会让它结束的,曾经有过幸福,那么就要能承担它带来的痛苦,如果为了得到更多的幸福而去遗忘所爱的人,那是禽兽不如。
1947年,我和我忠实的朋友安娜离开纽约州来到波士顿,在那里我们遇见了可爱的小伊丽莎白。
此后,我们三个人再也没有分开过,安娜?卢博璐,为了对一个人的承诺,终其一生对我不离不弃,无论我走到天涯海角。我全心全意地感激着她,1990年德国终于重获了新生,原本那时候我们就该返回故土,但是安娜病重,直到1992年她去世之后我才又从新回到故乡。
手风琴在不远处愉悦地演奏着熟悉的旋律,这一瞬间仿似时光倒流,但是四周明亮的色彩又着重地提醒我与灰白色的回忆区别开来。
伊丽莎白从后面赶过来,“爸爸,你没听见我叫你吗?”
我微笑着安抚她说:“我没事。”
自从战争结束之后,我的身体就彻底地崩坏了,1946年那一段自杀强迫症的日子对我的精神造成了不可磨灭的损伤。安娜病重之后,我的小女孩就开始为我不停地操心。
伊丽莎白长出了口气,她兴高采烈地说:“你听啊爸爸,这是你最喜欢的曲子!”
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围着拉琴的年轻人开始起舞,连年近半百伊丽莎白也跃跃欲试,这真是一首特别能感染人的舞曲,欢乐甜美的旋律像阳光一样明媚。
“爸爸,你还记得小时候教我跳的舞吗?”我的小女孩兴奋得像个孩子。
我冲她点点头:“跳吧,我的小公主!”
此时,一大群白鸽飞过天空,留下梦幻一样振翅的声音。
抬起头,天空纯净透明,毫无一丝瑕疵,如同今生完美的爱。
我忽然感觉到了什么,于是摸索着取出那张尾页,时隔近半个世纪,我无数次想把这张纸扔掉,可又忍不住贴身收藏。纸面上他的字迹早已模糊不清——
原来他是那样爱我,只要我能够得到幸福。
到今天,我终于释然,布满沧桑痕迹的手微颤着张开,那脆弱的纸张便像蝴蝶一样翩然远去了。
音乐声把人们的情绪推向高潮,我的眼睛中,多年后终于能再一次涌起泪水。
这真是一个新的时代了。
前方不远处,一个金发碧眼的孩子站在喷泉的旁边,水花折射着阳光像一场瑰丽的梦,他指着天空,向我兴奋地喊道:
“看呐,蓝!”
《布蓝登堡之舞》 全文完
猫锦
2009-5-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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录入币 +2 大魔王 2009-5-25 21: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