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帖内容
所无

2009-9-4 18:07
狐望亭(灵异神怪/前世今生) BY 焚书

狐望亭
作者:焚书

文案
狐狸与和尚的故事,养成系,伪人兽,本来是番外,不过正文可以无视。。
(非坑,存稿大修中,边修边发,速度可以保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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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正文感兴趣的可以去隔壁转下,严格说是前传,大坑填土中~
朴素版传送门,请温柔戳~掩面

壶中天


内容标签:灵异神怪 前世今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清洛,伽蓝 ┃ 配角:子竹,销离,晏傒 ┃ 其它:


第一章

私塾里的夫子说过孟母三迁的典故,我不知道孟子是何方神圣,但约略是很有名的样子,回家时再看娘,眼中便多了几分崇敬。
家中的亲戚很少往来,什么三姑二舅的只隐约听过,据说在山那边也算得上大族,少不了勾心斗角争权夺利的龌龊事,娘遂带着我们搬到离村头不远的竹林里,出了门,左边五里就是私塾,右边十里有座古寺,实在是修心养性的好地方。
私塾不大,两间草屋,雨天还会漏水。夫子是老好人,一担谷米,几把干菜,都可算作束脩之礼,再穷些的,躲在窗户下面偷听,被他捋着胡子瞪一眼:“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仔细闪了风,还不进来!”
我也常是偷听的一员,不过他们在窗后,而我蹲屋顶,有时一激动也想跳下去,恰被路人瞧见,二话不说就拿石头招呼,我立刻蹿得远远的,仍难免吃上一痛。
真真狼狈。
后来学聪明了,拉上小妹一起去,再被发现时,路人总要呆上片刻,在他反应过来前,我们已然双双消失。
便是夫子所谓的美人计吧。
最后一次去听课,在讲《逍遥游》,那一派汪洋恣意壮怀洒然,小妹听的无味,我却很是向往,末了,听他低首长叹:“这天下,哪里又有真正的自由,左不过自欺欺人罢了。”
据说夫子也当过官的,一贬再贬,贬到这穷乡僻壤做起先生来。
这些秘闻都是小妹说与我的,又比如王家的丫头和李家的小子过从甚密,黄家的主母私下虐待五岁的继子,我边啃野果边听她聒噪,最后总以同一句话作结,“顾大婶家的鸡真的很美味,你确定不去试试?”
“修道之人不沾荤腥。”我摇头,万般虔诚,“我将来是要成仙的。”
“你是人吗?”她夺过啃了一半的果子,捧在鼻子边嗅了嗅,又十分不屑地扔给我,抱着赤霞一般冶艳的大尾巴睡觉去了。
好像忘了说,我姓胡名清洛,是一只狐狸。
胡清洛这名字,是我生平第一得意之作。
世人皆有姓名,听惯了村里张叔宝李阿贵钱小虎孙二狗之流,乍闻夫子之名,我曾艳羡了很久。
夫子名承鳞,虽然姓氏寒碜了点,还是甩开那些阿猫阿狗几十里,尤其这名还有出处,据说他娘怀他时梦见金鲤入怀,大户人家就是不一样,放到村里,十有八九叫金鱼。
待我一脸期待向娘问起我的名字,她摸摸我的额头,“小二,你被人砸傻了?”
小妹也凑过来摸我的脑袋,“按戏文里的说法,我们都姓胡,你当然叫胡小二。”
我用力挥开小妹的爪子,“我记得娘好像说过,生我时曾梦见一块青玉入怀?”
就是这个说法,让我还是一只幼狐时,便立下求道之志,并坚定得相信,我是一只有仙缘的狐狸。
“那时我饿得半死,倒是梦见过烧鸡。”每次提起此事,娘就一口否认,时间久了,连我也不确定起来,然而我还是不死心,“那我是在洛涧边上生的,总没有错吧。”
“是,老娘我还差点淹死,一尸两命。”娘有些不耐,“问这些做什么?”
我清了清嗓子,严肃道,“从今以后,你们要叫我清洛。”
等我成仙后,就用这个名字行走四方,胡小二这种名字,一听就是炮灰的命。
娘看戏似的瞅着我,居然没有反对。
我戳戳小妹,得意道,“是不是很仙风道骨清雅脱俗?”
小妹白我一眼,“很像戏班子里的小倌。”
我大怒,分明是嫉妒。
从此我就叫清洛。

第二章

很久以后我知道娘乔迁至此的真正原因,既非五里外的私塾,更非十里外的古寺,而是三里开外顾大婶家那满院子呆头呆脑的母鸡时,心中很是伤感了一阵。
此前我始终以为她和别的狐狸是不同的,并且极有可能是得道的狐仙,在红尘历经大起大落后大彻大悟,归隐山林。
至于从未谋面的爹,自然是位浊世翩翩佳公子,俊美无铸,温柔多情,然后如同所有戏文中演绎的一样,落得个人妖殊途,奈莫何兮。
当然,这后半部分的推断,又是出自我那想象丰富的小妹。
“你们的爹是很美貌,也很温柔,所以才会被个三流猎户抓去做衣服。”娘的声音凉凉的,抚摩着手中瑟瑟的雏鸡,“小么也很漂亮啊,瞧这身火红,一点也不逊你爹当年——还有问题吗?”
“没。”小妹打了个哆嗦,乖乖禁声。
“做狐狸就要有狐狸的本分。”娘的目光从我身上飘过,瞄了眼角落里睡得圆滚滚肚皮朝天的大哥,手底使了把暗劲,“整天想些有的没的。”
我转过身,默默走出去。
背后传来喀嚓一声。
狐狸的本分,偷鸡摸狗吗?
我曾经在山洞里吼了三天,试图掌握人类的发声技巧,结果连本族的语言都忘了怎么说,我还曾用半个月的时间苦练直立行走,然后在干草上躺了一个月。
资质这种东西,委实没天理。
放眼家中,娘整天想着如何改进偷鸡之道,甚至隔三差五跑去观摩人类捕兽的方法,大哥似乎永远都在睡觉,偶而抽出时间考虑一下瘦身问题,以免家中的洞口又要扩建。
对于我,他们连不屑都懒得表示。
孤独的狐狸是可耻的。
好在还有小妹,虽然她常在我精骛八极时把我踹下云端,回到俗世的蜚短流长,或于我心灰意冷之际,再泼下一头冷水:自古能修成正果的异族,哪个不和天上的神仙沾亲带故?
所以当得知她的狐生目标与我差不多时,我很有些意外。
不过一字之差。
我想成仙。
而她,想成妖。
“小么你不要玩叛逆,妖怪一没官阶二没俸禄,不小心还会被拿去当反面教材,没前途的。”
“为了韩公子,我甘之如饴。”
“寒公子?寒山三姨家的四表哥?”
“当然是村里的韩墨公子。”小妹瞪我,目光在下一瞬又温柔起来,“若我修成人形,便可与他结下尘缘,纵不能朝朝暮暮,也可为后世传一段佳话了。”
这丫头,居然也开始思春了。
可是你难道不知道,比当妖怪更没前途的,就是去玩人妖恋。
那年冬天下了场大雪,满山的枯竹被压弯了些许,我歪头看去,倒有几分像仙子的浅眉,与匝地的琼玉相映成趣。
世人都以竹为君子,赞其本固节贞,堪为全德,若被他们瞧见,想来又要埋怨霜雪无情苦相逼,不知是伤竹,还是自伤。
我曾缠着山里最年久的竹子问了半天,他开始还给我装聋作哑,摆出我是竹子我怕谁的面孔来,我穷尽心力都无法让它开口,最后还是请小妹出马,连说了一个月又五天的八卦,才把他逼急了,“小子,你居然来阴的。”
我心中谦谦君子的形象,立刻碎了个七七八八。
“请教前辈修行之法。”我深呼吸,彬彬有礼道。
“我在这站了几百年,站着站着,就站成精了。”
“可有其他捷径?”狐狸的寿命不过十数载,若我站个几百年,大概骨头都成灰了。
“想寻捷径?一,回家睡觉,二,就地了结。”
我一时没听出他弦外之音,小妹戳戳我,“笨蛋,他是说除非做梦或者下辈子。”
“凭前辈的修为,成仙并非难事,为何还屈居此地?”我当没听见,继续虚心请教。
“成仙?为什么要成仙?做竹子有什么不好?”
“可是——”我刚要反驳,眼前一花,碗口粗的竹子已不见踪影,刹那间似乎有个着青衫的男子飘然而去,林中隐隐传来余音,“小子,算你狠,这山头,我送你了。”
我万分委屈得看着小妹,我明明是来寻仙问道的,怎么倒像是打家劫舍?
“你看这竹子,象不象仙子的浅眉?”心中想着,不觉就说出来。
“天上这么多仙子,难道个个是浅眉?”小妹摇了遥尾巴,她若化成人形,必是浓眉飞扬,气势逼人。
“我说的是牡丹。”百花之首的牡丹仙子,想来是位温柔佳人。
“你见过牡丹吗?”小妹又泼我冷水。
“自然——没有。”
脑中却现出个模糊影象,浅眉轻笑羽裳翩然,总觉得牡丹就该是这样。
“哼,我却是见过的。”
“哪里?”我一惊。
“韩公子的表妹,就是那牛夫子的女儿,便唤作牡丹。”
夫子姓牛,据说此姓是他生平一大憾,但受之父母,自然说不得,还是小妹去贴墙根时听来的八卦。
“那她不是叫牛牡丹?”
纵是对夫子万分景仰,对着这个名字,我还是没忍住,脚下一滑,就势在雪地上打个滚,几乎笑岔了气。
“喂——形象啊形象,你将来若真成了仙,我一定将你现在的样子印做画像,散布天下。”小妹说着,自己也忍不住笑倒。
便见一大一小两只毛茸茸狐狸,在雪中滚作一团。

第三章

雪下了三天还未停,娘突然不许我们再去私塾,连村子也不能靠近。小妹告诉我,她偷偷溜去看韩公子时遇到个中年男子,身披狐裘,腰悬长弓,眼中一团煞气。
“我讨厌那家伙。”小妹梳理着她的大尾巴,莫名有些烦躁。
后来果然出事了。
小妹一连数天没有出现,娘在山洞里转了七七四十九圈后,也消失了。
我欲出门,却被大哥拦下,他努力挣开快睡成一条缝的小眼睛,“娘不会有事的。”
比较了下身量差距,我一语不发地退了回去。
常年食素的后果是我个头尚不足小妹,连见到村里的黄犬都要绕路而行,前次在雪中嬉戏又受了风寒,我甩了甩沉甸甸的脑袋,感到从所未有的无力。
即使我满腹经纶一身正气志存高远心念苍生英俊潇洒卓雅不凡,也终究只是头狐狸,而已。
大哥继续睡,硕大的身子堵住洞口,居然不留一丝缝。
看来过不了多久,洞口又要扩建了。
外面,风雪正紧。
四天后娘满身是伤得回来了,以她的聪明,必是待血凝固了才绕回家,免得留下痕迹,这几天,真不知她是如何熬过来的。
娘没有提小妹的下落,我也没有问。
日子还是一样过。
春暖花开的时候,娘准备搬家了。
她让大哥先到山那边和二舅三姨们打个招呼,顺便带几只鸡当见面礼。
不知怎么,我成仙的心思忽然变得很淡。
临行前去了趟村子,半路上听见有人喊韩公子,我下意识地停步,躲在柴堆后面。
只见一个粗壮的汉子快步走到另一个年轻人面前,我打量着他,眉眼还算干净,并无出众之处,只是微微笑起来的时候,很温柔。
直觉告诉我,他就是韩墨。
“张大哥,何事?”
“没什么大事。”那汉子哂道,“就是想问问弟妹身上那件狐狸披风,啧,那成色,跟火似的,居然一丝杂毛也没有,俺家那口子见了眼谗,非缠着也要一件。俺本来不想理那婆娘,可搁不住她三闹五闹的,就许了她。谁知年前你们竟回城小住去了,到今儿才碰见,你看,能 不能帮忙再弄一件?”
我心中一紧。
他罗里罗嗦讲了一大堆,韩墨竟有耐心听完,“内子体弱,小弟有心为她寻一件毛料御寒,正巧有个熟人是猎户,便托他留意,说来也巧,几天后就得了张上品,便连夜请人做了件披风。”
果然!
小妹啊小妹,你可知你心心念念的韩公子,早已有了妻室。
这下你不用成妖,也可以朝朝暮暮了。
朝朝暮暮看他们夫妻情深,你是否还能甘之如饴?
我看着韩墨唇边加深的笑意,却没有立场去恨他,在他眼中,那不过是张寻常狐皮,从始至终,他什么也不知道。
看,这个世上,就是有这么多莫名其妙,无可奈何。
巧到莫名其妙,恨到无可奈何。
前爪一阵灼痛,我低头,竟已在地上划出血痕来。
“你那熟人现在何处?”
“这——他已不在世上。”
“怎么说?”
“那之后不久有人在后山发现他,大概是打猎时误中了捕兽机关,失血过多,唉——”
“原来你说的是他!这事俺也知道,听说是妖狐作祟——”
这山头我早已前前后后方圆百里搜了个遍,连狐狸都是只此一家别无分店,哪里来的妖狐?
莫非……
我正想着,有人远远跑来,“了不得,灵山寺的师傅在山下捉了只狐妖,白毛金瞳……”
白毛金瞳?
我拔腿就往山上跑。
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寺里的和尚想是从来没见过妖怪,认定了娘是,又无凭无据,不知谁出了个馊主意,说妖怪怕火,便架起干柴在柱上绑了来烧,逼她现形。
笑话,若娘真是狐妖,凭你们也捉得住!
后来我问伽蓝,你手下的和尚都没脑子的?
他宣了声佛号,满目慈悲,把木鱼敲得当当响。
伽蓝自幼出家,是灵山寺历来最年轻的住持,据说前方丈眼界太高,挑来挑去只挑了一个入室弟子,是以圆寂后,众和尚满世界去找这个云游在外的未来住持。
娘出事时,正赶上灵山寺青黄不接,群龙无首。
时也命也运也。
火烧了半日才渐渐灭了,众人看着一片狼籍中的惨烈,傻了眼。
我便是那时赶到的。

第四章

“这——这定是那妖狐的障眼之术。”
“是了,好狡猾的狐妖。”
“若师兄在此,必不会让她逃脱。”
片刻后,这帮和尚为自己找到了理由,竟纷纷激奋起来。
我突然很想笑。
“看来我错过了什么。”背后蓦然响起人声,然后我就被拎了起来,落在一个陌生的怀中。
我连头都懒得抬,就势枕着那人手臂,闭上眼等死。
也许,很快就可以再见到娘和小妹。
村头的黄大仙给我算过命,说我身有宝光,与佛有缘,将来必有番奇遇。
当时我原地转了两圈,说您再仔细看看,应该是仙缘。
黄大仙拈着他的三缕短须,小眼睛闪得高深莫测,沉声道,佛缘。
自封的神仙果然做不得数,我开始心疼从家里偷来当卦资的那只鸡,他看出我的心思,把鸡往宽袖中塞了塞,又补充道,此宝光太盛,有没有其他来历,我也吃不准,一旦但凭你的造化了。
造化?我生平最恨这两个字,我若有造化,便不会托生成头狐狸,这黄鼠狼一定是和尚庙附近住久了,也跟着神叨起来。
现在想来,那五百年道行的黄鼠狼,倒也算准了一半。
我是与和尚有缘。
可惜是孽缘。
耳边,众人七嘴八舌地把缘由说了一遍。
“此青狐必为那妖狐同党,师兄准备如何处置?”
终于有人开始关心我了。
那人往前走了几步,我感到火的余温,瑟了一瑟,听他古井无波的声音,“这便是你们说的妖狐?”
“这……应该是那狐妖的障眼法?”被他一问,众人也不确定起来。
“可我怎么看,这都是只如假包换的狐狸——火候还不错,挺香。”
你以为这是烤鸡?怒火中烧,不及考虑后果,我已经张口咬了下去。
鲜血的味道在唇齿间弥漫开来,真不是一般难吃。
睁开眼,看到一群石化的和尚。
“当我没说。”那人不动声色将受伤的手掩在僧袍里,“我看这狐狸善心慧质,倒颇有佛缘,不如留他在寺中以兹感化,你们以为如何?”
善心慧质?没一口咬上你的脖子,我确实太良善。只是这佛缘——
原来灵山寺的住持,也不过黄大仙的水准。
抬了眼,却见那人低眉垂目,宝相庄严,说不出的清圣出尘,肃穆无欺。
几乎连我也信了。
“一切凭师兄做主。”众人踌躇了下,很快达成一致。
“阿弥陀佛。”他宣了声佛号,愈发地金光灿烂,耀得我头昏眼花。
大概是眼花得太过,佛光普照中,竟然出现幻觉,云山雾海中,有人峨冠博带紫衣端然,也是这般肃穆得望着另一人,对面那位看不清形容,只是眉梢唇角那抹别有深意的微笑,比洛河十月的秋水,还要拔凉拔凉。
想我终日眼巴巴盼着仙人入梦指点我修道法门,莫说是人,连烧鸡都没有梦到过,莫非老天终于开了眼,要派高人来渡我成仙?
看那两人的气度,绝对是上仙级别,先前差点被这和尚给蒙住,我就知道,我是一只有仙缘的狐狸。
意识渐渐模糊,这一次,我是真的睡过去了。

第五章

我竟真的在灵山寺里住了下来。
伽蓝将我丢到山后的温泉里泡了一宿,放了十几味药材,我几乎疑心他要把我煮来吃。
末了,他仔细帮我把身子擦干,摸着我的狐狸毛,“想了十几年的狐狸抱枕,今日终能如愿,善哉。”
抱枕?
我嘴角抽搐了下,这便是他的真正目的?
看着他依然无比慈悲的眉眼,我有种不好的预感。
于是,我凄惨的抱枕生涯,正式开始。
“我叫伽蓝,你可以和师傅一样喊我小蓝。”他拿过从山下买来的烧鸡,在我面前晃来晃去,“我以后就唤你阿青,如何?”
我拼命摇头,胡阿青这种名字,多半也难逃炮灰的宿命。
这师徒俩的品位,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你不要?”他用油纸裹着肥嫩的鸡腿,绕了个圈子放在自己嘴边,随手塞给我一个素果,擅自曲解我的意思,“我差点忘了,阿青是吃素的。”
我差点把鼻子给气歪。
就这样,在我毫不容易下决心改吃荤时,这无耻的酒肉和尚抢走了我所有的口粮。
苍天不仁。
从此他一厢情愿地喊我阿青,我坚持品味,仍称他伽蓝。
“知道我为何叫伽蓝吗?”他最喜欢做的事,就是在无人时从床下扒出一坛老酒,自斟自饮,自言自语。
我趴在楠木地板上,专心啃我的热馒头。
有时候,真觉得自己比他更像和尚。
“因为师傅是在寺院门口拣到我的,而寺院这个名字又实在不符合他的审美原则,所以就取了梵语的音译。”
我差点没噎着,如果方丈当日是在猪圈附近拣到他……
“知道师傅为何单单收我为入室弟子吗?”
我悄悄竖起耳朵。
“因为以师傅的审美原则,只有我够资格。”
咳——
我瞥了眼他的脑袋,带发修行的和尚不是没有,顶着三千烦恼丝做到住持的,大概也只有伽蓝这一位。
不用说,又是因为他师傅那见鬼的审美原则。
他适时递过来一碗清水,拍了拍我的脑袋,“知道师傅是怎么圆寂的吗?”
我爬起来,用爪子拨开木门,一脸鄙夷地走了出去。
“因为那些有违审美原则的事,他是死也不愿做的。”
扑通!
我撞到了走廊的柱子上。
他尾音淡淡的,像院子里的晚风,我揉了揉脑袋,总觉得好象错过了什么。
每当这时候,就格外怀念小妹。
每天晚上,他都会把我揽在怀中,下巴抵在我额头,俨然天塌下来也别叫醒我的气势。
起初我很不习惯,以前大哥睡熟了也会不小心滚到我身边,半夜做梦把我当烤鸡啃,第二天我看着背上的口水奇怪山洞怎么也漏雨,还是被小妹点破了真相。
伽蓝倒不会啃我,只是他身子太冰了,你见过有谁能抱着冰块睡着的?
他肖想的哪里是抱枕,分明是暖炉!
几天后他看着我的黑眼圈,若有所思,到了晚上,便径自在一边睡了,不再招惹我。
我大喜。
只是再过几天,见他于无人处偶尔露出的淡淡倦意,竟莫名的有些心虚。
你以为我会相信你的苦肉计?我没来之前的日子,不也这么过来了?
“唉,习惯这东西,真是要不得。”他敛了眉,喃喃自语,悲天悯人的样子,又引得一干弟子折首。
我愈发心虚,终于在某个月黑风高的夜里,自己钻到了他怀里。
久而久之,身边没有冰块降温时,就觉得少了什么。
唉,习惯这东西,果然要不得。
又过了些日子,他开始带我去藏经阁。
大约是住持这工作太清闲,在他把大大小小的陈年往事都说得差不多时,就改行念经了。
金刚经,圆觉经,般若心经,妙法莲华经……木鱼声声,见他捻着佛珠,闭目诵经,一时心如明镜,身若方外,回首再看十丈红尘,不过如此。
我性子本来就散淡,这样枯燥的日子,倒意外的适合我。
大哥娘亲甚至小妹,渐渐离我很远了。
只是如此波澜不兴的生活,也发生过几次小小的意外。

第六章


伽蓝喜欢云游四方,当了住持仍不安分。藏经阁的蒲团还没坐暖,他收到一封信,看完后 就开始收拾包袱,对着身后打转的我挥了挥手,“我去去便回,给你带点心。”
信是一只青色的小鸟送来的,此后每当这只鸟出现,伽蓝就会和我说同样的话,然后背起包袱,闲云野鹤得一闪身,消失在墙头。
次日寺中便天下大乱,小和尚冲到长老房中,“住持又跑了。”被长老瞪回去,“那叫游历。”
这一去,少则几日,多则数月,回来时,包袱里便多了样点心。
白云寺的素饼,采月斋的桂花酥,归来居的如意糕……
这点好处就想收买我,太低估狐狸的智慧了。
我一边啃点心,一边愤愤得想。
寺内有座佛塔,每至风夜,宝铎和鸣,余音十里。逢伽蓝外出,我就爬上塔顶,登临远目,对月长啸。
美人迈兮音尘阙,隔千里兮共明月。
寺里的和尚们不懂欣赏,每日顶着黑眼圈对我磨牙,待伽蓝回来,就争先恐后跑去告状。
终有一次,伽蓝问我,“莫非佛法尚不足涤去尘心?”
我不解。
他又道,“天道伦常,是我疏忽了,但佛门净地,阿青也要节制。”
我郁闷。
他再三斟酌,“要不要下山去找只母狐狸?”
我暴走。
于是我改变策略,每逢伽蓝外出刚回,我便爬到塔顶,彻夜不归。
隔日在藏经阁,他依旧端然危坐,眉眼微倦,不经意间瞥过我,我立刻扭过头去,无视他的哀兵之策。
如此数次,院子里的桃花开了又谢,枝头挂满青色的果子。那青鸟又出现在窗外时,我把包袱叼到他面前,伽蓝眉目安然,继续诵经。
我得意得走出门去,不妨树上的桃子落下,正砸在我脑袋上,仿佛听到身后传来声轻叹,“狡狐。”
转过头,却见他静如沉水的眉梢,隐隐有一丝笑。
废话,狡者,狐之本性。平素不发威,你当我是小白么?
偶尔听小沙弥一脸崇敬地说,住持以前最喜游历,现在却很少外出,专心闭门研究佛典,真是敬业。
所谓偶像,往往在误解中诞生。
那天我在院子里散步,一时无聊溜到大殿后面,隔着黄幔看来来往往的香客,竟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
韩墨。
他身旁的女子,一袭大红的狐狸披风,笑靥如花。
恍惚间,却见小妹抱着赤霞般冶艳的大尾巴,招摇上树。
又见一大一小两只狐狸,在雪地中毛茸茸滚做一团。
望着门外的风雪,不知不觉,又是一年。
原来,我并没有忘记。
回到房间,伽蓝不在,我钻到床底下扒了半天,找出他私藏的酒,喝了个精光。
此前我只听夫子吟过“何以解忧,惟有杜康”,竟不知酒喝多了,是会醉的。
我一路摇摇晃晃走出去,径直跳进了门前的许愿池。
很多年以后,灵山寺还流传着灵狐显圣,舍身跳许愿池为民祈福的故事,我听了,一笑置之。
众人只顾着发呆,竟没人想起来捞我,若是伽蓝再晚到半步,我便真要舍身成仁。
被水灌得七荤八素时,眼前似又出现诡异的幻觉,除了上次的两位,还有个身着华衣锦绣晃眼的男子,眼中沉金流转,似是入魔之兆,对紫衣肃然的仙者一挑眉,“那便试试吧。”旁边那位银袍的微微一笑,在紫衣仙人耳畔轻声道,“以二对一,你有几分胜算?”
唔,要打架吗?我一时忘了自己身处险境,仙人的生活还真是缤纷多彩,伸长了脖子想看热闹,不妨又灌了口水,彻底失去意识。
酒醒以后我大病一场,伽蓝熬了药逼我喝,我望着黑乎乎的汁液宁死不屈。三天后,我奄奄一息地缩在角落,普通的药已经回天乏术。
我承认,我是故意的。
过去的事,我一直在刻意遗忘,忘记小妹的不幸和娘的无辜,忘记她们,是如何死在名为人类的手中。
猎人捕杀小妹,是本分。娘为小妹报仇,是本能。僧侣诛灭妖狐,是本职。
多智而近妖,娘的不幸,也许就是太聪明。
我这样安慰自己,然后心安理得地和人类生活在一起,甚至忘记自己是一只狐狸。
非我族类,其心必诛,也许终有一天,我会再次被抛弃。所以我要在彻底依赖上人类之前,了断这层羁绊。
可是,看到伽蓝隐隐担心的神色,我又开始后悔。
这些深奥的问题,实在不该是一只狐狸去考虑的。
自作孽,不可活。
余光瞥见他一脸肃穆,低头静思,然后自袖中取出个木盒,盯着里面一红一黑两粒丹药,犹若参禅。
仙丹?我咽了口口水,仿佛看到天上的神仙在招手。
半晌,他取过红色的那颗,放在我面前,“此丹名换骨,本是师傅的宝贝,他若知道给了你这只小狐狸,只怕会从地下爬出来找我算帐。”
我看着伽蓝眼中的决然,摇头。
天上掉的馅饼,十有八九是酸的。
并非信不过小蓝,只是他师傅的品位……
不说也罢。
再说,光听药名也知道,把全身的骨头都换过,是何等的惨无人道。
他微微一怔,“也罢,既然你舍不得丢下我,这颗夺胎虽不及换骨,救你却有余。”
趁我发呆,他手一扬,把那颗黑色丹药拍入我口中,咕噜一声滑到肚里。
堕胎?我被这更诡异的药名吓到了,下意识捂着肚子。
“夺胎食之可延年益寿,换骨食之可坐地成仙。”他耐心解释。
成仙?我眼睛一亮,可不可以重新选过?
“你的选择倒很让我意外。”伽蓝拍了拍我,俯身在我耳边道,“真是没有仙缘的狐狸。”
此话恰触到我的痛处,若非没有力气,我定要狠狠咬他一口。
明明是你作弊,不事先说清楚。
“不过阿青的反应还真是——”他直起身子,上上下下打量着我,目光落在我肚子上,分明在说,“你生的出来么?”
我恨不得找个地洞钻下去。
那丹药果然有效,我很快好起来,在鬼门关转了一圈,颇有些再世为狐的感慨。
伽蓝此后就戒了酒,陪着我一起吃素。
我感动万分,这家伙终于有些和尚的样子了。

第七章

初见伽蓝的时候,我就知道他是个好人。
虽然那时我每日心中都要把他骂上几回,但是非黑白,我还分的清。
他对每个人都很好,寺里的和尚多比他大,却是真心服他,山下的百姓更将他敬若神人。所以我狐妖同党的嫌疑,才能被他一句佛缘轻轻带过。
他在佛法上也很有天赋,十年一次的论佛会上,连无灯法师都赞他悟性了得,欲邀他往京城讲经,被他婉拒。
那种繁华之地,我怕会乐不思归。
他笑着对我说。
平日他很少笑,无论言语多欠扁,都是一派慈悲肃穆的清圣之态,偶尔的微笑,亦如佛祖拈花示众,带着猜不透的禅机,教我无从捉摸。
我也懒得去琢磨,所谓高僧,就是没事便打打机锋,绕来绕去,把你绕晕了为止。
在论佛会之前,我总觉得他言语失之轻浮,有辱佛门风范,后来听那些老和尚空空色色因因果果了半日,才发现伽蓝的可爱。
也只有在听他说话时,我才会记起,面前这个少年,尚未及弱冠。
我到灵山寺的次年七月,来了位不速之客。
烈日当空照,知了拼命叫,清洛说,糟糟糟,我家伽蓝怎么不见了?
伽蓝体质异于常人,一年四季都冰冷无比,而我披着一身厚重的狐狸毛,最是怯热,因此每到夏天,就换我整日粘着他,很没骨气地投怀送抱。
无精打采地躲在树荫下避暑,数到第七十三只蚂蚁时,我决定去找某移动冰块。
闭目凝神,左转直走第二个院子第四间,应该是接待香客的雅舍,奇怪,他去那里做什么?
大病之后,我的六识七觉渐渐变得异常敏感,想起那颗丹药,伽蓝果然没有骗我。
若我选了夺胎,是否现在已得偿宿愿?
七拐八绕到了雅舍,远远的,就感到一阵陌生的气息。
准确说,是仙气。
我一愣,望着院中参天的古树,蹿了上去。
透过窗子,里面的一切尽收眼底。
屋内只有两人,伽蓝站在桌边,正在斟酒,坐着的那个侧对着我,虽然看不清容貌,但只凭身形气质,便觉风神清俊,必是谪仙般的人物。
我盯着他那件青衫,总觉得有几分眼熟。
“子竹,想不到你会来。”伽蓝将斟满的酒递过去,眼中带着笑意。
“我说过,不准喊我子竹。”青衣人却不接,径自拿过酒壶,“你自便。”
“我戒了。”伽蓝的手一缩一扬,青衣人一格一转,我眼前一花,再看时,两人手中之物已换了过来。
滴酒未洒。
“哦?”那人就势啜了口酒,“难得。”
“我记得你说过要在幽篁坡静修百年,此番再入红尘。”伽蓝放下酒壶,“算不算违诺?”
“我是说等你师傅百年后,他不是挂了吗?”
这种语气——
仙人传说中清雅端方的形象,开始出现裂缝。
“若我没记错,”伽蓝道,“他也是你师傅。”
青衣人温文一笑,“你记错了。”
“十三年前,师傅在竹林拣到重伤的你,医好后将你收为弟子,赐名子竹,并带回寺中,请问小师弟,我哪里记错了?”
我皱眉,那个永远慈眉善目温暖如风的伽蓝,几时如此咄咄逼人?
不过灵山寺的风水还真好,我以后没事也要多出去转转,看能不能拣个美人回来。
“是吗?”青衣人仍是温和不惊,“可我记得是他趁我受伤时,把我抢回去试药,逼我为徒,还给我起了那样一个名字。”
他转着手中的酒盏,“我本来也认了,可刚到寺里,他就塞给我一个五岁的娃儿,说是我师兄,还让我照顾——夜伽蓝,我警告你,再喊我师弟,我拆了你的灵山寺。”
原来伽蓝姓夜,那他一定是在夜里被捡到的。
“这名字很适合你,谦谦君子,风神若竹。”伽蓝的神色柔和下来,像是忆起什么好玩的事,“后来你还是留了下来,虽然只有三年。”
“你是一根竹子,然则竹子这名字委实对不起我的审美,不如倒过来叫子竹——你师傅是这么说的吧。”
原来如此。
我差点从树上掉下去。
“师傅他向来如此,我还不如你。”伽蓝随手又斟了一杯酒,放到口边,“我以后还是喊你子竹,如何?”
青衣人微微抬了头,看着伽蓝,“不是戒了?”
“不反对,当你答应了。”伽蓝笑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不知怎么,我看着伽蓝的笑容,心里竟有些酸酸的。
你好不容易有了点和尚的样子,怎能如此经不住诱惑?

第八章

“听说你寺里住了位小家伙。”子竹忽然道,目光似乎向窗外飘来。
我立刻心虚得缩回脑袋。
“闲来无事养着玩。你又不肯陪我。”
“养着玩?”子竹的尾音淡淡一扬,似是戏谑,又好像掺了些别的,“你还真敢养。”
我甚受打击,转念一想,我是狐狸,不养来玩,难道真的煮来吃?
好吧,姑且不和你计较。
“不过是只狐狸——说来,你和阿青还真有几分像。”
有吗?我忍不住又探出头,盯着那身青衣,还真有些像我的狐狸毛。
“阿青?”
“我给他的名字,如何?”
“还不如你师傅。”
知我者,子竹也。
“可我瞧他很喜欢。”
“你可曾给过他说不的机会?”
“我问过,他不说,便是默认。”
我翻了翻眼,伽蓝你还有脸说,分明是欺负我不能口吐人言。
“夜伽蓝,自作聪明的下场,你应该已领教过一次。”
“子竹这是在教训我?”
我听得云里雾里,好端端的故友相见,怎么突然就剑拔弩张起来?
“不,是警告。”
“你好象对我家阿青很关心——莫非你早就认识他?”
他故意把“我家”两字咬的很重,语气却格外地风清云淡。
“的确比你早。”子竹哼了声,“把我从幽篁坡逼走,抢了我山头的,就是那小子。”
咳……
难怪那袭青衫那么眼熟。
几年不见,莫非这根竹子终于想通,跑去成仙了?
“还真像是阿青会做的事。”伽蓝眸中又染了层不明所以的笑意,“若非情愿,天下谁可以强迫你?你是担心再待下去会忍不住会出手吧,就像当年。”
出手?对我吗?莫非那竹子看上了我——的狐狸皮,想拿去做件青裘。
我自认智商在狐族也算绝顶,对这两人的谈话,却委实猜不透。
他一敛眉,笑意黯淡下来,“别拐弯抹角了,不像你,说出此行的目的吧。”
“这种局面,还不是拜你所赐。”子竹像是生气了,突然站起来,小蓝正要俯身给他添酒,不妨撞了个满怀。
他微一拂袖,行云流水般退到数步开外,把盏言欢的两人,立时壁垒分明起来。
我便看到了子竹的样子。
飞扬的眉,清明的眸,眸色是殊于常人的湛碧,亮的叫人移不开眼。明明在生气,唇角却依然微微上扬,仿佛永远带着三分微笑,那样的和暖无害。
按戏文上的说法,这个人该是儒雅端方的。挺拔中隐然透着凛不可欺,又无损于飘逸洒然。
谦谦君子,风神若竹。
天下间,竟真有这般人物。
伽蓝仍是低着眉,若对方是竹,他便如池中的佛莲,安详无争,沉敛无欲。正如莲之妩媚掩于不染,唯重品格,他惯常的慈悲肃穆,也叫人轻易忘了所谓色相。
我承认,我是一只庸俗的狐狸。
因为我常在半夜醒来,对着月光下那张俊颜,暗自磨爪。
一个和尚长成这样,实在是罪过。
从小我便在小妹的阴影下长大,对美丽的事物有着特殊的情感。
简单说,就是嫉妒。
譬如现在,我看着屋内尽管暗潮汹涌依然赏心悦目的两个家伙,就莫名火大。
欺负我是狐狸吗?
有朝一日我修炼成人,一定不比你们差。
“他是他,我是我,你不是早就确定了?否则也不会手下留情。当初是谁说前尘种种譬如浮云,此生匆匆,让我放下一切,勿再挂怀。”伽蓝道,“我早已放下,你何苦一再相逼?”
“我本是相信的,可你把小家伙带在身边——乘黄是唯一知晓紫皇元神下落者,你该知道,他想要什么,你也该知道。”
“他要的东西,与我何干?”
“是,他昔日妄为逆天,祸六星,诛紫皇,伤勾陈,一切都与你无干,你尽管随心所欲,看最后是你制住他,还是他取代你。”
我晃了晃脑袋,被这一番你来他去彻底弄晕,唯一清楚的,是那根竹子一定认错了狐狸。
我既没听过乘黄,更不认识紫皇,如果他指的是道书上那位紫薇帝君,我倒是在黄大仙的洞里见过,威仪堂堂的一位神仙,光是看着画上那眼神,也叫我的腿颤了一颤。
“你——”伽蓝猛得抬头,素来沉静的眉眼竟染了怒气,却又立时散去,“我眼中的阿青,不过是头能天天陪我,不会丢下我的狐狸而已,这个理由,你可满意?”
子竹看着他,居然没有反驳。
“自你离开后,我每夜寒毒发作,无法入眠,只好去经阁打坐。既然你狠得下心,又何必留情?既然说信我,又何必要走?”
子竹想说什么,伽蓝却淡淡一笑,“算了,不说这些,这么多年,遇到你还是定力全无,见笑了。”
“你的毒——”
“重要吗?你关心的,该是我会不会守诺。放心,既然应了你,我就一定不会放他出来——何况你和师傅的心血,也不是白费的。”
“如果撑不住,”子竹柔声道,“就来弥山找我。”
“你陪我三年,我许你三个承诺。”伽蓝摇摇头,眉目间浮出抹倦意,“这次来,比是为了第三个承诺。”
“嗯。”
“子竹还是这么坦白。”伽蓝又笑了,“十年前你要了第一个承诺,然后下山,偶尔还会来看我,三年前我兑现了第二个,你便音讯杳然,这次我帮了你,是不是永不复见?”
“夜伽蓝!”
“算我没说。”伽蓝无辜地看着他,“火气这么大,看来这些年你躲得也辛苦,要不要考虑来我这,你若当了和尚,他也该死心了。”
子竹瞪回去,半晌,“本性难移。”
“被我猜中了。莫非第三个诺言,就是要借我这里避难,哎呀,本寺戒律森然,子竹你以俗家弟子的身份呢,还是让我亲自为你剃度?”
伽蓝低敛的眉渐渐飞扬起来,眼中仍是一派正经的慈悲之色,在我看来,却分明是孩子气的得意。
想来以前,他便经常如此戏弄子竹,看他欲怒而不得的样子。
就像他每日欺负我。
本性难移么?
我笑。
“我是来带他走。”子竹放低了声音。
“什么?”
“我来,是要带阿青走——你是这样唤他的吧。”
他又重复了一遍。
空气突然凝固起来。

第九章

“不行。”伽蓝断然道,“只有这个不行。”
我心中一暖,这么久的抱枕,果然不是白当的。
“你答应过我。”
伽蓝盯着他,目中竟似有怨色,“你果然还是信不过我。”
子竹不再说话。
“好,甚好,你是铁了心看不得我有一丝逍遥,伤你的是那个人,却要将所有的帐都算到我头上。”
子竹抿着唇,眼中也渐渐积了怒气,却死死捏住衣角,默言以对。
“是了,无论我怎样做,在你心中,我就是他,除非我死了,才能打消你的疑虑。反正我欠你一命,你尽管拿走,此生过后,唯愿永不相见。”
伽蓝逼近他,近得可以触到子竹,语气中,是连掩饰也无的绝望。
我乍暖的心,突然沉到冰湖的最低处。
我对伽蓝再怎么重要,也终究比不过子竹。
那个也许伽蓝在看着我,然后就想起他之人。
那个知道我所不知的秘密,对伽蓝了若知掌之人。
那个照顾伽蓝三年,伤他至深却让他无所怨尤之人。
是的,他是人,无论他原本是一根竹子还是别的什么,如今都是能和伽蓝比肩而立,同他喝酒聊天吵架的——人。
而我,只是狐狸。
如此天经地义的事,我何以会觉得不甘心?
狐狸果然是贪心的动物,连人类的感情,也妄想要独占。
子竹想要后退,却终究没有动,两人就这样对峙着,直到他突然转身,青影闪动,飘到屋子一角。
伽蓝如影随形追过去,子竹右手扶着房柱,五指已深深嵌了进去,瞬间惨白的面上浮起一层死灰,身子微微痉挛,却仍是直直站着,示意伽蓝不许近身。
“怎么,伤势又发作了?”伽蓝也慌了手脚,想靠前又停住。
子竹迅速将一粒药丸拍入口中,调息片刻,猛的咯出一口黑血来,方渐渐恢复了,那血中,竟有数条赤色的蛊虫在蠕动。
“蚀仙蛊?”伽蓝神色一冷,“这些年你究竟是去找人,还是去搏命?”
“无碍。”子竹一弹指,衣前地上的血皆被青色的火光包围,倏然不见,衣服仍是完好,“紫皇下落干系重大,又有人故布疑阵。放心,纵是带走小家伙,不到万一,我不会逼它——”
“不必说了。”伽蓝打断他,“我答应你就是。”
“你以为我在施苦肉计?”
我点头,连我都看出来了。
“子竹不是这样的人。”他退了几步,垂下眼,“别等我后悔。”
好个伽蓝,枉我夜夜给你当抱枕,你就这么把我卖了。
我咬牙,想买卖狐口,也得先问问我这个正主的意见。
径直蹿下树,我就这么一头闯了进去。
“我不答应。”和伽蓝存在语言上的沟通障碍,我跳过他,直接和子竹吼。
他怔了片刻,“为什么?”
“因为——”我努力想了一会,终于想到一个比较上台面的理由,“没有他这个移动冰块,你让我以后夏天怎么过?”
他微笑,“弥山四季如春。”
“太单调。”我不屑之。
“你若不喜欢,我可以施法,随你所愿。”不等我开口,他又补充,“你若觉得人力所为比不上造化自然,我也可以带你去雪山避暑。”
“这里是佛门圣地,有助于修行。”
虽然我早已放弃了成仙的念头。
“弥山也是道家福地,你不是问成仙法门吗?我可以教你。”
好大的诱惑,我咽了口唾液,看着他温暖如春的笑颜,忽然就动摇起来。
“但我是伽蓝的抱枕,我走了,他晚上会睡不着的。”我转头去看伽蓝,终于说出重点。
“抱枕?”他也去看伽蓝,眼中多了戏谑。
“咳——”伽蓝扭头去看院子里的古树,“阿青体质特殊,正好可以抑制我的寒毒。”
原来不是所有的狐狸都可以,那么说,我对伽蓝也算独一无二的存在。
心中不免得意。
“他的死活关你什么事?”子竹把目光收回,直看向我。
“我的去处又关你什么事?”我替伽蓝不平,这个人,怎么可以用这么温和的表情,说出这么冰冷的话。
“你知不知道你是谁?他又是谁?”他犹豫片刻,一抿唇,还是说了下去。
“我是阿青,他是伽蓝。”不知为何,我就是无法对子竹动怒,言语却不留情,“伽蓝对我有赠药之恩,我的命是他救的,他要做什么,我都心甘情愿。”
“心甘情愿?”他像是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笑话,“若乘黄真是寄体于你,想问出紫皇下落,就只有先毁去这肉身。”
又是乘黄?若是我再笨些,便当这根竹子在说梦话,偏偏我从他们的对话,已猜出七八分。
若我真是那见鬼的乘黄,伽蓝,你当初收留我,当真只是想要一只抱枕么?
“说起来,”他又打量着我,“我先前还奇怪你的修为什么精进许多?他竟将夺胎给了你。那药可是他救命的宝贝。”
“什么意思?”
“夜伽蓝,你究竟想做什么?”子竹叹了口气,突然一扬手,我眼前一昏,便失去了知觉。

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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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来的时候,我在一个陌生的地方。
苍穹如炊饼,星子似芝麻,就这样猝不及防地跌入我眼中。
我咽了下口水,才发现这是一处山顶的悬崖,顿时慌张起来,刚要起身,就落入一个熟悉的怀中。
“原来阿青恐高。”很是欠扁的低语。
我没有回头,于是心安。
“这里是灵山的顶峰,小时侯子竹带我来过。我喊它落星台,子竹不喜欢,我就刻了这名字在石上,故意气他。”
我看着那块山石,青苔掩映处,隐约有三个歪歪扭扭的大字。
伽蓝不是我说你,这么多年字也没怎么进步。
“子竹来的那年,我只有五岁,师傅说给我带回来个小师弟,我跑出去,看到他万分不情愿的站在那里,第一个念头,就是仙人下凡。”
“当时我在寺中最小,师傅让所有人都喊我师兄,他们见到我都客气地不得了,却没有一个人肯陪我说话。”
“子竹不一样,他从不喊我师兄,还对我很凶,你知道的,他就是生起气来,也好象带着笑。其实他心很软,每次下山,总是一边骂着师傅偷懒,一边把各色小吃塞到我怀里。”
“我寒毒第一次发作时,子竹正好在身边,他受过重创,功力只剩下三成,还是耗神用术法帮我抑制。他伤势发作的时候,我却只能干着急,所以我努力修行,希望可以早日帮他分担。”
“可他不给我机会,我进步之快让所有人吃惊,大家都赞我灵童转世天资奇佳,子竹看我的眼神却复杂起来,终于有一天,他把我叫到落星台,告诉我,他要杀了我,以绝后患。”
伽蓝的胳膊紧了紧,我呼吸一滞,听他继续平静道,“他行事素来磊落,所以动手前,也要让我死个明白。他说从前有位星君误坠魔道,搅得天下大乱,自然也不得善终,本来以为已形神俱散灰飞烟灭,却在人界又现了气息。”
星君?我仰头去看天上的芝麻,长的差不多,不知伽蓝是那一颗?
“我不知道那究竟是怎样一场大乱,只知道子竹所有的亲人,都死在那场乱劫中,包括那位星君——对了,子竹本名叫勾陈,天上的勾陈帝君,你一定听过。”勒着我脖子的手臂终于松了一松,“这种冷冰冰的名字,实在不适合他,所以我还是喊他子竹。”
“子竹一直在寻的紫皇是他二弟,也是天上的帝君,下面还有七个弟弟,入魔的星君,便是七星之首,他曾经的三弟。子竹是那场乱劫唯一的幸存者,伤的太重,跑到人间隐居养伤,不料被往日宿敌暗算,危难时被师傅救下,趁他记忆不明,便诳他是一根竹子,拖来寺中照顾我。”
勾陈?我一心求道时,对星相之学也是颇有研究的。当年夜观天象,见紫微垣中帝星不明,六星晦暗,勾陈星也颤颤悠悠,一如冬夜村头顾大婶家的油灯,便去向黄大仙请教。他抬头看了半天星星,捋着山羊胡子对我说,你眼神不好,散光。
更可恨的是,我居然信了。
“若我真是那入魔的星君,子竹怎么恨我都是应该。”伽蓝笑了声,“如果当日是他先寻到我的下落,说不定直接掐死在寺院门口。”
我摇摇头,子竹不是那样的人,伽蓝你一定也知道。
“先寻到我的是师傅,这次子竹来,我才知道师傅也非普通人,是那星君在天上的故友。他不能离开天庭太久,所谓的圆寂不过是障眼法,枉我还为他念了这么多遍往生咒。当年师傅在寺院边捡到我,本想顺手丢进老方丈的禅房,借佛法化解我的魔性,却赶上对方大限将到,一眼看出师傅来历不凡,将整个灵山寺托付。”
我在心中叹了口气,当年满山窝里找高人,却不知小小的灵山寺,就住了这么多神仙。
放弃思考自己究竟有没有仙缘,真不知上辈子做了什么孽,老天要如此来耍我。
“你一定觉得我很不像和尚,若你见了我师傅,就知道我有多合格。”伽蓝的语调终于轻快了些,像回想起什么,“师傅才是真正放开的人,将子竹拖下水,便是想乘机化去他心结,若非我自作聪明想寻捷径修炼,让本已消除的魔气又渐渐复苏,子竹也不会出手。”
声音又渐渐平缓下去,“我知道这对你不公平,但事关苍生,我不能冒险——子竹这样说的时候,眼里有化不开的悲伤,我真想上去给他抹开,但那把碧落横在我们中间,像隔了天涯海角。”
阿嚏——我很破坏气氛得打了个喷嚏,伽蓝,这种狗血的叙事风格,真的不适合你。
“可惜,他还是不够狠心,只差一分,再一分就能让我灰飞烟灭,这个家伙,永远都是这样。我曾许他三个诺言,第一是此生绝不会再入歧途。第二个,是收拾当初在天上惹下的麻烦,今日他来,便是断了这最后的牵念。”伽蓝将我裹得紧了些,“后面的事,你都知道了。”
星星看的久了,眼睛有些酸,明明那么遥远,却好象一伸手,就可以握在掌心。
我决定了,从今天起,就叫他小蓝。
我一个人的小蓝。
去他见鬼的品味,虽然这名字,我念着还是很郁闷。
他拍了拍我,“阿青,我可是坏人,还要不要跟我?”
山风真大,我往他怀里挤了挤。
他继续在耳边啰嗦,“你不怕我魔性大发,把你煮来吃?”
我翻了翻白眼。
我家的小蓝,我还信不过?再说,这么厚的皮,你煮得烂吗?
“阿青你这么没危机感。”他叹气,“哪天我不在了,只怕你被卖了还要替别人数银子。”
我一转身,把他扑倒在地,磨爪霍霍向小蓝。
“玩笑玩笑。”他无辜地举起手,“你不能弑主行凶。”
我把爪子在他颈边比来比去,瞬间,竟有种挥下去的冲动。也许只要再稍稍用力,一切就可以做个了结。
我被自己的念头吓坏了,火烧般把爪子缩回来,无比心虚。
“阿青。”趁我发呆,他一翻身把我反压在身下,得逞得笑,“以后,就只有我们两个了。”
我呜呜地抗议,想把我压成狐狸肉饼么?
他闹够了,翻身躺到旁边,双臂枕在脑后,“不入黄泉毋相见,子竹这次,终于狠下心了。”
我看到他连微笑时也舒展不开的眉眼,突然就心痛起来。
倘若我也能化做人的样子,陪他喝酒聊天斗气吵架,小蓝是不是会开心一点?
最好还是个美人。
抬头间,恰见一颗星子划落天际,带着眩然的光尾,消逝在未知的远方。
落,星,台。
这名字,倒也贴切。
只是小蓝,你难道不怕看星星的时候,被落星砸死?

第十一章

夏去秋来,树上的桃子青了又红,掩映在一片葱翠中,羞羞答答得向我招手。
我老实窝在禅房的角落,看一眼粉嫩嫩的桃子,再看看自己,继续虔诚得啃馒头。
草木荣枯,万物更替,此天道也。
换毛,果然是每只狐狸都逃不开的宿命。
“放心,掉不光的。”小蓝手中的佛珠停了一停,适时安慰道。
我瞥了眼他忍不住扬起的唇角,想笑就笑吧,本狐狸不和你计较。
“那年我换牙,也是这般躲在禅房,谁都不肯见。”小蓝今日心情不错,又和我话家常,“师傅隔着门教导我:不过是几颗牙,是人总要掉一掉的,没有被虫蛀,你该偷笑了。”
我嘴角一抽,莫名觉得牙痛。
和他师傅比,小蓝还是很厚道的。
“道理我虽明白,却总拉不下颜面。到后来,索性连饭也不肯吃。师傅袖子一甩,出门云游去了,子竹也懒得理我。”
“该!”想起我跳了许愿池不愿吃药的那次,原来小蓝也有别扭的时候。
“直到有一天,他站在院中对桃树说,今晚寿州城有灯会,本来想带小鬼去,看来是不成了——因为师傅诳他是竹子,他就喜欢对着桃树说话,我一度以为那是棵树精,后来才知道,不过是最平常的桃树。”
废话,这年头,若是眼皮底下随便一棵树都可以成精,我真要去撞墙了。
“不过听子竹说,师傅在天上时,倒真的是一棵树。”
我盯着面前的房柱,很想一头撞上去。
“平日下山,我最远也只去过镇上,那天是中秋,寿州城的灯会一定很热闹。虽然很想去,我还是忍住没有开口。到了晚上,有人敲门,我大概饿昏了,鬼使神差得去开门,就看到子竹站在那里,微微笑着,好像我们早就约好一样。”
我叹了口气,自从子竹来过,每次闲话家常,最后总要话到那根竹子身上。
不过,对比如此温柔体贴的子竹,我顿时又觉得小蓝十分之不厚道。
“你一定猜不出子竹对我说了什么?”小蓝似是看穿我心思,悠然道。
根据小蓝的转述,我稍加润色,作了以下想象——
当是时也,子竹轻轻抬起他的脸,缓缓抚上他的腮,两指微一用力,盯着他嘴里像被兔子啃过的牙,啧了一声,“不错,还没掉光。”
我于是心情大好,顶着一身如同被兔子踩过的毛,继续在寺中招摇。
几天后我才想起来,好像小蓝最后也没说,那晚他们究竟有没有去看灯。
等我的毛换得差不多时,中秋也快到了。
之前我对人类的佳节没什么概念,自从听小蓝说过一回,寿州城的花灯会,就在我心里长了草。
奈何此时我还是不能口吐人言,只好发挥我的才智,极尽所能提示小蓝。
他念经,我把油灯推过去,小蓝推回来,“寺中虽不愁开销,白日点灯,委实奢侈。”
他打坐,我在院中对月长啸,小蓝肃然垂目,“逢秋易悲,对月多叹,狐亦不免,善哉善哉。”
他吃斋,我捧了寿饼过去,小蓝抚额,“阿青,我还没有这么老。”
我忍无可忍,于三五月圆之夜,独自蹿下了山。
无数惨痛的事实教育我们,做人不能太冲动。狐狸亦如是。
在村头的岔路口,我茫然四顾,这才想起来,我根本没去过寿州城。
脑袋突然被敲了一下,抬起头,就见小蓝站在身后,一身湖蓝色的袍子,秋光潋滟,明明如月。
“袈裟太显眼。”他指了指背后一个书篓,气定神闲,“你也很显眼。”
寿州城不比灵山下的小镇,今晚人又多,若我们这一僧一狐走到路上,确实有些显眼。
可是小蓝,你不觉的那身贵气逼人的袍子,更为显眼?
认命得蹿进书篓,里面铺了层软絮,我身形本就比一般狐狸小些,倒也安稳。
小蓝的修为确实了得,我才打个盹,睁开眼时,身边已是暗香盈盈,笑语不绝。
隔着竹篓向外望去,我才真真切切感到,本狐狸土生土长的村子,是多么……呃,玲珑质朴。
按小蓝的说法,这寿州城,也只是十方红尘中,再普通不过一座古城。
街边摆满了各色摊子,被游人三三两两围住。两旁的高楼影影绰绰,檐前挑起一排灯笼,将来来往往的客人,映成了戏文上的红脸关公。
闻惯了寺中的檀香,我被周遭的胭脂水粉熏得略晕,风中突然飘来阵阵食物的香味,混在小贩的吆喝里,分外亲切。
我精神一振,只觉香味越来越浓,小蓝停在一处摊前,“老人家,来碗炸豆腐。”
做为一只食素的狐狸,我对豆腐的执念,常叫小蓝怀疑,我是不是在自我催眠,拿豆腐当鸡腿啃。
“好咧!”一声吆喝,我正心满意足等着小蓝把豆腐递过来,却听见一把懒懒声音,“且慢。”

第十二章

妖孽!
顺着声音望去,我脑子一炸,顿时闪出这两字。
时下明明已是仲秋,偏还拿着扇子显摆,眉目宛转,像去岁暖冬时寺里雪地上开出的海棠,艳得带了妖气,又如春梦方觉,慵懒中透着说不出的风情。
记得小妹说过,狐妖最擅色诱,道行越高,姿容越魅,勾人的本领也越厉害。小妹曾经的目标,就是做这样一只狐妖,去勾引她的韩公子。
眼前这位,少说也有几千年的道行。
虽然感应不到同族的气息,我已认定了对方是只道行高深的狐妖,要来抢我的炸豆腐。
那妖孽将折扇一横,截住小蓝手中的铜板,顺势抛出锭碎银,手腕轻轻一转,复将扇子敲在掌中,半敛的双目懒懒一抬,“萧离。”
我管你削梨还是削苹果,想和我抢豆腐,也得先问问小蓝。
“你也可以和夜兄一样,称我涣之。”他微微探身,隔着书篓对我一笑,眼波流转,妖孽得无法无天,“初次见面,后会有期。”
抛下这八个字,他转身,施施然消失在满街灯火中。
夜兄?我瞥了眼小蓝,子竹也罢了,这妖孽又是哪里冒出来的故人?
小蓝收起铜板,对愕然的摊主点点头,后者欢天喜地得把碎银包了揣在怀里,擦了擦手,将热腾腾的炸豆腐用竹篾串了,裹在油纸中递过来,“那位小爷是公子的朋友吧,小老儿活了这么大,还没见过这么俊的哥儿,啧啧,出手还这么大方,看打扮就像京里来的贵人,公子也是一表人才——对了,这狐狸是公子养的吧,稀罕物呢。”
京里的贵人?我哼了声,虽然那身暗纹玄衣一看就大有来头,可是那松松散散半敛的衣襟,怎么看也不像正经人家。
眼见冒着热气的豆腐直接递到了鼻子底下,我才惊觉书篓不知何时被削去三分之一,想起那把转来转去的扇子,我暗自磨爪。
小蓝后退两步,伸手接过,对摊主笑笑,“多谢,告辞。”在我的爪子挠上那老头之前,离开了这是非之地。
“涣之是我昔日云游时结交的朋友,行事虽有些不循常理,却是性情中人。初次见面就让他解囊,阿青和涣之也算有缘。”
我一边啃豆腐,一边听小蓝说他和萧离如何相识,唔,炸得欠了些火候,定是那老头见钱眼开,没掌握好时间。
不经意间,在人群中看到个紫色背影,记忆中零散的片段被唤醒,云端上峨冠博带紫衣肃然的仙人,黄大仙洞里高悬的画像……
莫非那位紫衣仙人,便是子竹四处寻觅的紫皇?
脑中一热,我像被拘了魂般,自书篓中蹿下,追了过去。
等四爪落地时,才想起我的炸豆腐,这就是狐狸的悲哀了,回头看那竹串滚了几滚,被人一脚踩下。
罢了,紫皇总归比豆腐重要那么一点,我大义凛然得回过头,在人群中左躲右闪,一路尾随而去。
反正十里之内我皆可以感受到小蓝的所在,等探出此人究竟,我再去找小蓝。
那人一直走的不紧不慢,到了一座桥上,人流熙攘间,突然就失去了踪迹,河边挤满了放莲灯的游人,我停了一停,才发觉出不对。
我个头虽不大,好歹是只狐狸,身边来来往往这么多人,却分明拿我当空气,仿佛感受到我的心思,不知谁喊了声,“妖孽!”目光齐刷刷扫过来,陌生的面孔浮在粲然灯火中,五光十色,诡异莫名。
糟糕,着了道儿!紫衣人只是诱饵,定是那叫萧离的妖孽在捣鬼。
我只觉眼皮越来越涩,脖子像被人掐住一般,呼吸不得,下一瞬,眼前却又现出曾经的梦境,锦绣晃眼的男子,紫衣肃然的仙人,凉凉微笑的银袍青年,甚至手执画戟的子竹……走马灯般变幻不停。
头痛得紧,莲灯摇曳的水里,娘和小妹的影子依稀映在其间,又见小蓝低眉肃穆,在滟滟红莲中结跏而坐,抬起头,向我淡淡一笑。
我仿佛溺水的人看到根稻草,低头就要往桥下跳,忽又起了一阵大雾,梦里头的神仙和水面上的小蓝,霎时模糊起来,又被一阵秋风,吹的无影无踪。
呼吸被凉风吹得顺畅了些,我下意识转过身,迷雾渐渐散去,路人三两偕行言笑晏晏,纵是偶尔透来一瞥,随即一阵私语,换来巧笑嫣然。
灯前月下,如此良辰,谁肯浪费时间去在意一只狐狸?
方才种种,不过是幻象,只是,谁又有如此能耐,帮我破了这魔障?
星桥另端,一身素衣的男子,独自挑灯徐行。
我站在高处,就这样看着他,一步步走上桥来。

第十三章

十三
凭我小小的修为,一眼就看出他不是人。
中秋月圆,莫非连天上的神仙也扎堆赶来下凡。
仙人走到我身边,站定。
掌中挑一盏清辉,在熙熙攘攘的喧嚣中,安然而立。
“阁下来此何为?”看到这仿佛古画里走出来的仙人,我也不觉古起来。
他凭栏而望,“吾来访一位故人。”
顺着他目光从栏杆的缝隙看去,我不由大怒,对岸茫茫人群中,一身贵气逼人的蓝袍,和一袭风情无限的玄衣,状似亲密得走在一起,分外显眼。
故人?
我听到这两个字,更加添堵,莫非这位也是小蓝的故人?
罢了,眼不见为净,还是先解决面前这位再说。
我转过头,抱着一线希望,“访到没有?”
他把目光收回,静了片刻,“他去了很远的地方。”
应该不是小蓝,我莫名松了口气,看着他眼底一片清静,又莫名跟着伤感起来,“真是不巧。”
“嗯。”灯辉悠悠晃了下,他缓声道,“真是不巧。”
“遇到汝,也算有缘。”他笑了笑,淡淡眉眼似乎要隐在夜色中,在清辉之下,又说不出的好看。
子竹的出尘飘逸,伽蓝的内敛淡泊,尚有几分跳脱,就连方才妖孽倾天的萧离,也嚣张得教人咬牙。这个人,却清华得不染一丝烟火,安静的不带一丝人气,神仙做到这个份上,想来很是无趣。
可是对着眼前这一缕绵长清辉,我又觉得,这位无趣的上仙,应该有很多有趣的故事。
“此灯名唤无明。”他又淡淡道,“据说可以让有缘者得偿所愿,汝要不要一试?”
无明?我在小蓝念的经文里听到过,无明者,贪嗔痴暗,为一切烦恼之根本,永断无明,方成佛道。
无明于我,恐怕便是那些大大小小的执念。
比如成仙,比如成人。
我当时听得无趣,既然一切皆空,那无明怎样,无无明又怎样,成不成佛,又有什么区别?
小蓝看出我的纠结,手中木鱼对着我脑袋敲了一下,悠悠然念出一段佛偈:
空手把锄头,步行骑水牛。
人从桥上过,桥流水不流。
据说是前朝某位高僧所作,我只觉这顺口溜编得挺逗,便把无明丢了,去研究如何步行骑水牛。
此刻,我望着桥下流水,想起本狐狸这辈子最有哲理的一句感悟:天下掉的馅饼,十有八九是酸的。又开始纠结。
复想起某无缘的仙丹,万一错过那十之一二,我会不会抱憾终身?
然而小蓝又说,有得必有失,我若真遂了这心愿,又要几世的轮回去偿还?
纠结之间,潺潺流水竟仿佛真的静止了,平湖如鉴,映出一个银色的身影,好像不是那位仙人。
我茫然抬头,见仙人衣袖一拂,继续行路,身后传来淡淡古音,“纵得后身千百劫,莫问他生缘起,想做什么,便去做吧。”
灯辉摇曳了下,头上是疏星明月,眼前是万家灯火,那缕清清淡淡的银辉,却仿佛一直在那里,只是桥如流水,终于堙没在夜色尽头。
人从桥上过,桥流水不流。
灯若孤舟泊,身留心何留?
其实,那些顺口溜,本狐狸也可以编一编的。
狐狸?
本狐狸?
我终于想起什么,扭头看向水面,哪里有狐狸的影子,只有一个着银衣的男子,瞪着双目和我对望。
喂,我不过是想化个普通人和小蓝喝酒聊天吵架,好吧,最好还是个美人,但是,我所谓的美人,是器宇轩昂美髯飘飘那种,仙人你一定误会了!
扯了扯眉毛,看着那精致过头的眉眼,突然发现,和梦里面目模糊的某位银袍青年,怎么看怎么像。
心虚得扯出一抹微笑,还好,没有洛水那般拔凉拔凉,只是比较傻而已。
一定是衣服的问题,这种招摇的颜色实在不适合我,抬眼看到不远处一间成衣坊,城里就是方便,身上这件,应该可以抵不少银子。
从坊间出来,我一身青衣,神清气爽。
我准备就这样穿过人群,在灯火阑珊处,对着小蓝微微一笑,“在下姓胡,胡清洛。”

第十四章

寿州城说大不大,想找个人亦非易事,一路寻去,才发现五识太灵敏也是麻烦。
环佩叮当的小姐掩着手绢和丫鬟低声聊八卦,晃扇子的公子凑到画摊前悄悄问有没有秘本春宫,挑着兔儿灯的童子满地跑着嬉闹,叉腰的妇人一声吆喝,仔细被妖怪拐了你去……
十丈红尘,便是如此了吧。
七拐八绕,终于寻到小蓝的所在,我抬头,大红的灯笼晃得很飘逸,映着招牌上三个墨字:醉仙楼。
二楼临街的雅间,湘帘半卷,依稀可以看到熟悉的湖蓝袍子,和对面玄色的衣襟。
这家伙,居然又偷跑出来喝酒。
酒楼旁边有棵参天柳树,出于习惯,我一纵身,跃了上去。
枝叶掩映间,正对上一双贼亮的眼睛,竟是被别人占了先。
我想起戏文里踩点的梁上君,对他拱拱手,“幸会。”
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扬手示意我往旁边靠靠,枕臂半躺在树干上,不知是看天还是睡觉。远处灯火如昼,树下喧声似潮,身边还蹲着个大活人,于他仿佛都是空气。
怪人年年有,今夜特别多。
我转过身,不再理会他,专心看我的小蓝。
雅间之内,桌边堆着几个酒坛,看来已喝了不少时候。小蓝正襟端坐神色清朗,以前在寺中,他一坛就开始讲故事,两坛就去睡觉。自从我跳了许愿池,偶尔也会好奇,不知喝醉的小蓝会是何种模样。
那自称萧离之人灌酒显然颇有一套,随手又取过坛酒,拍开泥封递过去,“去岁洞庭之约,我在岳阳楼上独饮了三壶碧螺春,夜兄委实绝情。”
我恍然,那每每不期而至的青色小鸟,八成就是此人派来的。
“寺中杂务颇多,以后怕不能再与涣之共游。”小蓝接过一饮而尽,“今日陪君尽兴,算是赔罪。”
萧离端起面前茶盏,浅浅抿了口,笑得甚勾人,“从前我好酒,有人从来只肯喝茶,如今这茶喝出了滋味,却有人肯一醉相陪。”
“谁说我醉了?”小蓝摇头笑道,冲他晃了晃手指,将身子坐得更直,手一松,酒坛却险险滑落。
我叹气,通常说自己没醉的人,十之八九是醉了,还醉的不轻。
玄色的衣角一闪,萧离将酒坛接住,就势扶住小蓝,懒懒道,“既是杂务,何不索性抛下?”
我看着那懒散笑容,莫名觉得刺眼,又似乎有几分熟悉,心底隐隐一痛,也不知为了什么。
小蓝想退开,大概酒劲上来,反而往前靠了靠,扯着他衣角,正色道,“我若把灵山寺扔了,师傅只怕要从地下——不对,从天上跳下来找我算账。”
“尊师若听见这番话,定十分感动。”萧离抬头向窗外一笑,仿佛小蓝传说中的师傅就在天上默默看着爱徒,“可惜——”
“可惜什么?”小蓝的眼神有点飘,也随着他往外看,我恨不得跳下去把人拖走,这妖孽分明蓄谋已久,把人灌醉了,不知要行些什么勾当。
“可惜夜兄终究不是他要寻之人。”萧离略一低头,在小蓝耳边叹道,“尊师扔下你,令师弟不要你,夜兄如此强撑,又是何苦?”
我默默扯着柳条,小蓝你放心,我是绝不会抛下你的。
“师傅要寻谁?”小蓝转头盯着他,朦胧醉眼里居然也有些寒意,“涣之执着的又是谁?”
“夜兄呢?”萧离微微阖眼,好像随时要倒下睡一睡,疏懒中反添了魅惑,“你执着的又是谁?”
他忽而伸手在小蓝唇边一抹,却是方才豪饮时留下的酒渍,缓缓睁开眼,“我近日要回瀛洲,要不要一起?”
我看他越靠越近,简直要粘到小蓝身上,还笑得春色无边一派矜贵,突然悟了。
这萧离对小蓝的心思,戏文里叫断袖,道书里含蓄点,叫双修。
小妹还说过,狐妖里有一种入了邪道的,专取人阳气以增加修为,我暗自将萧离的罪名坐实,纵身就要往下跳,捉奸拿双——不对,捉贼拿赃,正好趁机揭了他老底,免得再去招惹小蓝。
一根手指搭在我肩上,居然动弹不得,我回头,那梁上君不知何时凑了过来,一副看热闹的神情,冲我不屑道,“老子忍你很久了,能不能专业点?”
借着月光,我才看清他样子,真是世风日下,可惜了这幅好相貌。
“第一,破坏花木是不道德的。”他示意被我蹂躏的柳条,接着道,“第二,打扰别人的好事是要被雷劈的。”
摇了摇手指,他肃然道,“第三,看在你是美人的份上,今天不和你计较。”
凡间真是卧虎藏龙,受制于人,我只好老实陪他看戏,反正以小蓝的定力,想来也不会轻易受了蛊惑。
“涣之好意我心领了。”小蓝眼中闪过清明,不动声色站起身,“天色不早,阿青还等我一同回去。”
我感动万分,对身边深藏不露的高手得意一笑,戏已终,人将散,阁下从哪来回哪去,慢走不送。
没等我得瑟够,却见小蓝脚下趔趄,萧离起身扶住他,温颜一笑,“忘了告诉你,醉仙楼的老板虽爱往酒里掺水,这酒却是我私藏的逍遥醉,越是运功相抗,醉的越快。”

第十五章

十五
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
此夜月白风清,乾坤朗朗,却有人借酒下套,意图不轨。
是可忍,孰不可忍!
我在心底盘算着如何硬闯下去,背后压力突然消失,正想跳下去,脑袋一痛,被无形的墙撞了回来。
回头怒视高手,他一指对面,无辜道,“这次不是我。”
萧离漫不经心得向这边望了眼,“如此良辰,偏有人扫兴。”手一挥,湘帘齐齐落下。
我努力集中意识,雅间内不知被施了什么术法,空空落落,无声无息。
四周是看不见的铜墙铁壁,我蹲在树上,仿佛又回到娘被烧死的那天。
原来变成了人,一样有这么多无可奈何。
然而我没有时间去感伤,此时此刻,身边这位来路不明的高人,大概是最后的希望。
我看着他,摆出我能想到最沉着冷静深不可测的表情,“先生准备袖手到几时?”
高人果然被我唬住,重新打量着我,若有所思道,“低眉淡烽火,袖手破千军。”
我皱眉,这是什么鬼诗,村里的夫子从未教过。
他手指在半空划个圈,绕到我面前,袖子很配合得往下退了几分,正气凛然,“老子才没有那种变态的嗜好。”
我完败,忍住扑上去扯他袖子揍人的冲动,改用哀兵之策,“里面那位是我的朋友,能不能请先生出手……”
他挥手打断我,凝神去听,我屏息以待,少顷,他状似神秘得往前靠了靠,“你说的朋友,是脱衣服那位,还是被脱衣服的那位?”
脱……脱衣服!
我心尖似被火烧了一下,实在问不出口被脱衣服的是哪位,现在的情况,不管是谁,只怕我都该去撞一撞柱子。
小蓝啊小蓝,酒肉和尚也罢了,你若连色戒也破了,真不怕被灵山寺扫地出门?
就算子竹不要你,你也不该如此自暴自弃。
好吧,就算你要自暴自弃,也不该去找那个妖孽……
停!我被自己走向越来越诡异的推论惊到,正要对高人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诱之以八卦,却见他又躺回树干,望着天上明灭的残星,凉凉自语,“机关算尽,连自己也算了进去,演戏的如此认真,观者又何必煞风景。”
我看着他隐在树影里的寥落笑意,觉得演戏的人里,一定有谁得罪过他。
罢了,求人不如求己,闭上眼,我将丹田内那丁点真元一点点聚起,纵然是鱼死网破,也只有一试。
调息之间,晴空骤然降下道霹雳,我一抖,好容易聚了大半的真元四散开去。自从知道狐狸修道的终极之路便是天劫,我每逢下雨总闭门不出,免得被天雷误劈,莫非还是逃不过此劫?
电光如蛇,擦着树干从我头顶滑了过去,没入醉仙楼的楼顶,湘帘被拦腰截断,一室旖旎,顿时暴露于光天化月之下。
小蓝只着单衣,闭目坐于桌旁,面上隐有痛楚之色,萧离站在身后,左掌抵在他背上,右臂环过他肩头,俯身在他耳边,笑得甚是碍眼,“故意引发寒毒保持清醒,夜兄总能让我意外。”
“你知不知道,”他状似温柔得拭去小蓝额上的冷汗,“我若再多输一分功力,解了寒毒,将你体内的魔气彻底唤醒,就是外面那棵煞风景的树,也无可奈何。”
原来萧离是在为小蓝抑制寒毒,这种暧昧的姿势,分明是居心不良。
至于那棵煞风景的树,难道是我时下蹲着的这棵?
“不过,如此也就失了乐趣,看来你对令师弟的执念,比我想的还深。”他挑起抹意味深长的微笑,以指尖缓缓勾画着小蓝隐忍的眉眼,“生生世世求而不得,我就等你七世。”
小蓝似已撑到极限,身子一软,终于趴在了桌上。
目光一冷,萧离收了掌,负手而立,暗纹纵横的玄衣居然也有几分气势,“既然决定袖手,又何必作此违心之举?”
“我说过,老子没那种变态的嗜好。”身边的高人随意道,“还有,有违我审美的,纵然是美人,也要被雷劈一劈的。”
说的好!我对高人顿生仰慕之心,恨不得击节而赞。
不过,这种语气,我突然想起小蓝传说中的师傅,子竹口中的那颗树,灵山寺历史上最神秘美貌的方丈——了无大师,莫非——
“您——”
“不是。”他连眼也不抬,一指戳到我鼻尖,“那是意外。”
我情不自禁得点头,眼神又向雅间内飘去。
萧离恰也向这边望来,我避无所避,四目交望,他微微一笑,又是那副春梦阑珊妖孽倾天的模样,眼波堪堪一转,落回小蓝身上,“夜伽蓝,后会无期。”
长袖一拂,头也不回得推门而去。
面前的障碍同时消失,我心中大喜,转头想向高人致谢,身后却已空空荡荡,只有几片叶子在风里悠悠飘落。
来去无踪,果然是高人风范。

第十六章

十六
转眼间,四周又恢复如常,一轮明月,满城灯火,喧嚷人声里,小蓝孤零零伏在案上的身影,如此得不合时宜。
纵身跃下树,我忍住爬窗户的冲动,拂了拂衣角,走进了醉仙楼。
我对老板说,请问有没有一位穿湖蓝衣服的客人,他是我的朋友,我们约在此处。
老板笑得像刚收了卦资的黄大仙,招财,带这位公子上去。
长相喜庆的伙计恭恭敬敬得把我带到雅间门口,我甚是感动,我当狐狸时,从来不曾被如此礼遇。
伙计凑过来,献宝似的从腰间掏出颗珠子,“刚才的贵人赏的,公子您——”
我摸了摸空空的荷包,装作不懂他的暗示,在伙计骤然冷下来的笑容里,掐指一算,“命局身旺无财,强求损福,近日要小心足下。”
黄大仙那一套,看得久了,总可以学个皮毛。
刚要再叮嘱两句,伙计白了我一眼,转身走开,口中犹自嘀咕,“样子挺光鲜,原来是个神棍。”
楼梯处传来咣当一声,接着是重物滚落的声音。
佛祖在上,我只不过眼神比常人好些,看到他鞋底粘的果皮,随口一说而已。
怀着愧疚之心,我推开虚掩的房门。
小蓝仍是安静伏在桌上,似乎已经睡着,我走过去,小心拍了拍他,没动静。
手底加了把劲,他微微抬头,皱了皱眉,涣散的眼神朝我扫了扫,唇角一勾,又趴了回去。
我几欲吐血。
“小蓝。”我继续拍他,想起往日他拍我脑袋的样子,有种风水轮流转的感慨,在他耳边吼,“天亮了,上早课了。”
在灵山寺,每当我贪睡赖床,他就如此这般。我只好爬起来,随他前往大殿,坐在柱子底下,看寺中僧众肃穆诵经,香火缭绕,梵呗声声,狐狸做到我这份上,委实不容易。
他背上一僵,倏然抬起头,随手抓住我的衣角,左右望了望,“师傅回来了?”
看样子,这位八成还在梦游。
他一抿唇,笑得醉态十足,“子竹又诳我。”
我默然,试图将衣角从他手里扯开,早知道就挑件其他颜色的,明明样式差这么多,居然也能错认。
“不对。”他又喃喃道,“子竹已经走了,都走了。”
话虽如此,扯袖子的手却攥得更紧,声音渐渐低下去“阿青——”
我心中一紧,俯身去听,温热的鼻息带着清冽的酒香,拂得我耳根发烫,却听他断断续续道,“你知不知道……涣之说的没错……我对子竹的执念——”
他轻笑一声,大概是我青色的袍子又晃晕了他,思维跳的我一时跟不上,“子竹,我喜欢你。”
我点头,笨蛋小蓝,是个人都看出来了。
只是没想到,你终究还是说了出来。
最后一丝念想被抽走,四肢也仿佛被抽空,一无所依。
纵然我变成了人,和小蓝一起喝酒聊天斗气,如同那个萧离一般,小蓝心底,也始终只有一个人。
求而不得。
大概即是如此。
我居然还笑得出来,握住攥袍子的手,轻声道,“我也喜欢你,小蓝。”
不管怎样,子竹走了,萧离也走了。自今而后,我会和从前一样,只是这般陪着你。
至少,你不是一个人。
“真是负心的人啊。”屋子里突然响起一声轻叹,依稀是萧离的声音,又仿佛自千里之外传来,轻轻浅浅,“天时有定,妄想以无明灯乱之,可惜,还不到时候。”
烛台上的灯花突然炸了下,我眼前一黑,便失去了意识。
睁开眼,空洞的房梁高高在上,俨然随时要砸下来,我抬起爪子,揉了揉眼。
头很痛,依稀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我和小蓝一起去看灯会,似乎还变成了人。
残灭的影像散乱如书页,我费劲的扭过脖子,小蓝身着袈裟,低眉垂目,慈悲如莲,身边站着一把胡子的了空长老,面色十分不善。
一团浆糊的脑子清醒了点,不对,不是梦,我明明记得昨晚赌气溜下山,走到村口的岔路口,然后——
脑中又痛起来,好像千百只蚂蚁在打架,我可怜兮兮看着小蓝,等他给我一个解释。
“你迷了路,误入后山的鬼林,不知中了什么幻术,主持去找你,也差点陷在其中。”了空长老沉声道,“主持在禁言,若非事先替你说情,按寺中戒律,此地本不该再留你。”
原来如此,我心虚得看着小蓝,他暗暗丢给我一个哀怨的眼神,形象全无。
不管是梦还是幻术,既然记不起,就索性忘了吧。
从此,我收心养性,彻底绝了看灯会的念头。

第十七章

十七
日子依旧平淡。
小蓝每天诵经理佛,整理经文,偶尔下山料理一些麻烦。
“先是嘲风,再是烛龙,上古兽族纷纷现世,为大乱之兆。”小蓝肃然道,“子竹丢给我的,真不是一般的麻烦。”
我心中默念,木阁最上面的经卷凭空落在他手边,小蓝拂了拂尘灰,展开,“不是这个。”
我再试,又一卷飞出。
“也不是。”
……
“还是我来吧。”小蓝无可奈何地看着我,“好不好玩?”
我扬爪,大大小小的经卷从各处飞出,砸向同一个目标。
曾经,我连做梦都想着成仙。
可是天上地下,竟没有一个人能为我指点迷津。
修道这种事,如果你没有明师,可以靠天赋,如果你没有天赋,可以靠运气,如果你连运气也没有,乖乖等下辈子吧。
我闹了无数笑话,吃了无数苦头,才渐渐明白这个道理。
不巧,我一无所有。
虽然那时我还有大哥小妹和娘,但我的心中,却唯有求仙二字。
我以为,他们会一直等我,直到我死了最后一分心,安安份份地回来做我的狐狸。
后来我果然死心了,他们,却已经不在。
更讽刺的是,当我放弃了求仙之道,所谓的明师天赋和运气,全给我碰上了。
我不是一只喜欢伤春悲秋的狐狸,会忽然想起往事,是因为今天在山下,遇到另一只狐狸。
很久没有见到同胞,何况他那圆滚滚的身子,平白让我想起大哥来,于是我凑过去,友善地问好。
“你是二叔公吧。”他倒激动起来,“听爷爷说,他有个潜心向道的弟弟不知所踪,大概是仙去了,我从小就以您老人家为榜样,您能不能看在同族的份上,收我为徒?”
“二叔公?”我呛了一下,这才想起,我在灵山寺,已经待了很多年。
在无端获得各种异能后,时间对于我,也失却了概念。”
“你爷爷?”我顿了顿,大哥会提到我,多半是当反面教材来教育子孙。
仙去的意思,可以翻译成归西、离世、闭眼、蹬腿等雅俗不一,总之绝对不是去成仙。
“他前年才过世,是族中最长寿的狐狸,二叔公……”
我退后一步,“你认错狐狸了。”
“就凭这双紫色的眼睛,错不了。”
这小子还真顽固。
“既然如此——”
我懒得多费唇舌,深吸一口气,化光逃走。
终于有些理解子竹了。
“为什么我还是不能变化成人?”
在落星台上看星星的时候,我问小蓝。
时间在他身上也没怎么留下痕迹,只是气质更加稳重,慈悲中,又掺了许凌厉的气势。
“你修行还不够。”他答。
来灵山寺的第十一个年头,我发现自己可以口吐人言,自此,终于不用和小蓝鸡同鸭讲。
“多久才够?”
“时机到了,自然可以。”
我扭过头,说了等于没说。
“阿青就这样也很好。”他抱着我,“你若变成人,我晚上怎么办?”
笨蛋小蓝,就想着你的抱枕,冷死你才好。
“我只是想换一种生活。”
狐狸当太久,也会腻的。
“原来阿青是嫌弃我,也是,十丈软红,可比这方寸寺院精彩得多。”
“难得,这你都看出来了。”我把牙齿磨得咯咯响。
我知道你是故意的,可你又知不知道,只要与你长伴左右,方寸寺院,便是我的十丈软红。
“如果真要丢下我,”他缓缓道,“也不要是现在。反正,我的时间也不多了。”
我僵住。
“阿青还是这么好骗。”他的声音无限哀怨。
我恨不得咬他一口。
是啊,我总是这么好骗,所以小蓝对我的暗示,我总是示而不见。
直到他的寒毒愈发严重,连我也抑制不住,我才隐隐觉得,他没有骗我。
有时,他会将自己锁在经阁中,布下法阵,一连几日,不准我靠近。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那是他在全力压制体内魔气。
他身上的寒毒自出世就有,与生俱来的,还有强大的力量。
随时会唤醒主人的力量。
他自然不会动用,只能任凭体内的寒毒,一点点侵蚀这个身体。
每年的七月十三他都会带我去落星台看整夜的星星,那是子竹最后一次到访的日子。
那天,子竹对他说,不及黄泉,毋相见。
正如很多年前的同一天,子竹用他那把碧落,刺进了小蓝心口。
三十次。
四十八颗落星。
我们运气不错,一次也没有被流星砸中。

第十八章

十八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这年的四月,桃花开的尤其艳。
小蓝对我说,你可以下山了。
“你不是一直想看看这繁华红尘?”他放低了声音,悠悠道,“江南的杏花烟雨,蓟北的胡马秋风,京城的白云寺有名满天下的素斋,当然,你还可以去东都的归来居,听说那里的老板是个千年道行的狐仙……”
我看着他,分外安静。
“好吧。”他把手中的经文合上,一派败给我的无辜模样,“我大限将至,不想你看着我离开。”
“这么哀怨的眼神。”他把书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我会觉得自己在犯罪。”
“乖。”他拍拍我,“你我尘缘已尽,何必强求。”
他眼底,是无所的释然。
无所惜,无所求,无所念,无所尤。六尘缘影,四大皆空。
我知道他不开心,却不知道他的心,早已死了。
我起身,“还有多少时间?”
“应该能撑到花谢。”他把目光转向窗外,“那颗桃树,是我和子竹亲手种的。”
我向外走去。
“阿青。”他叫住我,“能遇到你,我很开心。”
我停了一停,拨开门,昂首走了出去。
我把子竹带回来的时候,桃花依旧。
笑春风。
我松了口气,却感不到小蓝的气息,又慌张起来。
寺里的和尚跑过来,“住持在落星台。”
我顾不得有人,化光而去。
落星台上,孤零零竖着一座墓碑。
小蓝,你又骗我。
子竹远远站着,声音飘过来,“节哀。”
我摸着冰冷的碑石,茫然道,“你不入塔林也要葬在这落星台,他却连随后一眼都不愿见你——神仙都是这么无情吗?”
“若是放不下,十方世界,百世轮回,你有的是时间。”
“不一样的。”我摇头,“前生后世,他可以是任何人,却终究不是我的小蓝。”
“你执念了。”他声音依然温和,却和石碑一样没有感情。
那又如何?
你超脱了这十方三界,不也还在红尘之中?
我懒的辩解,心里好像被掏空了般,终于,连小蓝也丢下我了。
既然如此——
“阿青——”最后的记忆,是子竹一声惊呼。
好人不常命,祸害活千年。
悠悠转醒的时候,我彻底怒了。八方游魂各路神仙,请问我全身上下里里外外哪里像祸害?
“你醒了?”耳边响起子竹的声音。
我一动不动,装死。
“醒了就别赖在我怀里。”
睁开眼,正对上子竹探究的目光,
全身酸痛,好像连筋带骨被人拆了重新拼上一般,挣扎着想爬起来,突然发现问题所在,我当场僵住,身上被罩了件外衣,露出截光溜溜的东西,这是——”
“手臂,你的。”
“所以——”
“就是这样了。”
我一声惨叫,捂着衣服跳开,“你怎么不早说?”
“我没想到你这么迟钝,还有——”他好心提示,“你的头……”
痛!很痛!非常痛!
我想去捂头,又担心衣服掉下来,子竹微微笑着,“你当狐狸的时候,好象是公的。”
那又怎样?
“所以,你大可不必介怀。”
这样说着,他还是转过身去。
我随便施了个法术,弄了套衣服穿上,回头看到墓碑上那滩触目惊心的血迹,视线突然有些模糊,抬起头,阳光白的刺眼,明晃晃似一把尖刀,感觉不到丝毫温暖。
小蓝,我终于变做人的样子,终于可以同你喝酒聊天,携手红尘。
可是,你在哪里?
“本来你已经没了呼吸,竟劫而后生——你可想起什么?”
我摇头,只觉心里堵得难受,像有什么要拼命冲出来一般,下意识捂住胸口,一阵撕裂般的剧痛后,手中好像多了什么。
又一声惨叫,不是我不淡定,任谁看到胸口破了个洞飞出来个东西落在手里,不叫的那是哑巴。
破洞迅速合拢,衣服也完好无损,仿佛一切只是幻觉,我见鬼似的盯着手里的青色珠子,非玉非石,不知是何物。
最重要的是,这东西为什么会在我身体里?
“众华璎珞?”子竹低声惊呼,比见鬼还意外,不可置信的看着我,“我一直以为你是乘黄,你居然是——”
他顿了顿,好像怕真相会吓到我,却不掩眼中的欣喜,“没想到乘黄居然把你的元神封入璎珞,投进了畜生道,难怪我遍寻三界都找不到你的气息。”
众华璎珞,我在小蓝念的经文里听说过,好像是佛国的圣物,以七宝合成,当时我误听成种花,还被小蓝嘲笑了半日。
“昔日紫微帝君往东方净琉璃界,药师如来以众华璎珞相赠,”子竹喃喃道,“竟应在此处。”
“不过——”他终于把目光转向墓碑,温雅面容显出迟疑,“伽蓝已圆寂,贪狼的气息骤然消失,却未入轮回,难道竟是我错了。伽蓝若不是贪狼,又是什么来历——”
我冷笑,从始至终,子竹只想着天上那帮神仙,小蓝这个人,除了前世恩怨,对他的意义究竟是什么。
如果连前世也是个误会,他对小蓝所做的一切,又算什么?他的温情也许是习惯,骨子里的无情,偏让人没有立场去指谪。
“说来,你的性情未免变太多,还有容貌,”他眼中闪过诧异,怀疑中带着某种恶趣味,“希望将来你归位后,不要送我去锁灵台灭口。”
“等下——”我打断他的自言自语,“你究竟想说什么?”
什么紫微贪狼药师如来,就算我一心修道时,想的也不过是土地城隍黄大仙。这些高高在上的九天神佛,离我委实太遥远。
“算了,顺其自然吧,也许时机还未到。”他看我的目光又恢复到从前的样子,“不如跟我回弥山。”
原来,不仅是小蓝,连我的过去也有秘密。
无论如何,多谢你没有逼我去面对。
不管从前有怎样的故事,故事里那个人,终究不是我。
“不了。”我老实道,“我想四处走走。”
江南烟雨,蓟北朔风,白云寺的素斋,归来居的狐仙……毕竟,这世上还有那么多精彩之处。我的时间,还有很多。
“可是——”
“放心,阿青已经死了。”我看着山间瞬息万变的浮云,若真随他而去,黄泉碧落,恐怕已是路人,小蓝在这世上最后的印痕,是不是也会被遗忘?
小蓝你看,就算你不在了,我也可以过得很好。
“如此——有缘再会。”
“再会。”
有缘,真的可以再会吗?
小蓝。
后记:
相传,灵山寺二十九代住持伽蓝,为灵童转世,入世四十八载,功德无数,终成正果,生前身边常伴一青狐。伽蓝坐化后,青狐亦舍身相随,时人异之,以为忠义,遂立碑修亭,曰:狐望亭。
“阿清,你可知道这亭子的来历。”
“略有所闻。”
“一只狐狸爱上他的主人,生死相随——人兽都可以相恋,你又何必介怀我们同是男子?”
“温酌月,你去死吧。”
这些,已经是几百年后,另一个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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录入币 +1 大魔王 2009-9-4 22: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