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帖内容
花腔咏叹调

2015-12-10 13:55
水塔与荆棘的短诗 BY 寂寞挖洞/隐形龟

水塔与荆棘的短诗 BY 寂寞挖洞/隐形龟
         
文案:
西式架空历史,自己藏着写的一个长篇的外传性质,所以背景交代不会很详细,敬请随时抛弃~尽管如此,我是(打算)会努力让它这样也能读下去的……
温和淡定攻X沉默寡言受的故事,由于我在栴檀完结后踏入社会(这两件事无必然联系),无法贯彻开坑必日更的优良传统了,慎~

<strike>对我的本质有所认识的同学们,原来这篇是Ra游乐场以外的那个系列,也就是紫藤那个系列的次元,只不过年表上早了数百年,然而你们惊讶地发现怎么托马斯无处不在(喂),并因此朝寂寞挖洞的方向拾起了板砖;你们要知道,这个托马斯,和艾尔法家玩牌的保镖托马斯是一个人,然而和午间爱情剧的男主角不是一个人来的。

外国名字慎,翻译腔慎,各种背景架空无考据,请勿深究。


1.再会的诗篇

他勒马停在小丘上。近处有草屑被风卷起,打着圈扑向脚下广袤的低地,视野尽头的道路上车马缓缓移动,像乘风的飞虫。
他能嗅出风里的水汽。心情莫名振奋,他一向信任的直觉正暗示前方有变化等待;警惕的随从小心催马从身后接近,在马背上弯腰:
“大人?”
“没什么可担心的。不过我倒愿意写几句。”托马斯·德·卡乌回头冲他笑笑,“让我们以‘城和平原’为题,到达城堡前想好的人赢一杯。”

脱下斗篷时不免扬起旅途沙尘,托马斯往房里喷了些水。时间不紧,他像习惯的那样不使唤佣人,利落地自己擦洗身体并换好衣服。有人敲着没关的门,托马斯探一探头笑道:
“我想好了。您要听吗?”
“您知道我对诗歌不比谈情说爱在行。”被迫输定一杯酒的城堡政务厅秘书德·法利撇一撇嘴,跨进上司房间,“把您的城和平原都献给夫人吧,她急着见您。此外有位神秘的年轻客人,我听说他在驿馆等您三天了。”
“不是我们的朋友奥拉克的使者吗?”
“我认为就殿下的使者而言,他又显得太正常。”
这个结论十分俏皮,任法利为自己结腰带的托马斯笑出声。午后的城堡大厅拥挤热闹,公务人员和平民们为亲自夹着一卷卷文件的托马斯让路,远道而来办理出入境手续的旅客则以为他是位书记或圣职者,或者两种身份兼有;衣着朴素的瓦雷格郡最高行政长官进入他的执务室,招呼几位官员询问完他关心的问题,就被急着向他提问的人们包围。百忙中托马斯用手势示意法利带那位神秘客人来,干练的秘书行个礼小跑离开。
关于税率;修整道路的费用;和邻郡缔结的盐和砂的交易契约;需要有执照的商人来执行这些契约;栽种在荒野防止沙尘的灌木;几件不服地方长官裁决的纠纷;有人弄翻了墨水瓶。托马斯挣扎着从千头万绪中腾手处理最容易的一件,扶起那件倒霉的文具时沾了满手墨水,男仆赶紧拿来手帕,人们这才稍稍退开。
一位旅人出现在入口,由于带路的法利也马上被同僚们拉进公务中,他暂时停在原地。从外表很难判断他的身份,因为服装尽管得体却有很多磨损,脸孔尽管清秀却不够红润;他镇定地看看四周,一眼就发现人群中的托马斯,离这位年轻旅客最近的人也无法察觉他浑身轻轻颤了一下。
草草擦完手再度埋头文件的托马斯意识到视线片刻才抬头,执务室里往来的人们似乎并不妨碍他注视年轻人。空气终于安静,大家好奇地来回瞧着长官和脸色苍白的客人,托马斯一笑搁下笔,有点局促地搓搓带墨水印迹的手站起身,径直来到客人面前。
记起职责的法利跨出一步,托马斯摆摆手示意他不必介绍。年轻人静静站着,既不畏缩也不激动,托马斯又凝视他好一会儿,微笑着摊手:
“现在你看清我了。我相信我毫无变化——除了年龄。”
对方没有反应。托马斯用同一种亲密的口吻继续说:
“我暂时代理本郡最高行政长官的职务,凯隆帝国瓦雷格郡欢迎你。不过如你所知地,守卫神圣领土的护教骑士才是我一生唯一接受的头衔,所以让我们用这种身份问候彼此吧,我的朋友和弟兄。”
说完他紧紧拥抱了面前的年轻人,后者回应地搂住他,也许由于被勒得太紧而脸颊稍稍泛红。放开他后也挽着他手臂,托马斯转向部下们:
“我的战友和恩人,大圣堂护教骑士凯里·德·杜普,我们欠着彼此不止一次救命之恩;现在我得向你们告假,先生们,我们让他等了三天,请使我相信你们不介意等半小时。”

瓦雷格堡最近在加固,地板以下隐约传来敲击回声。凯里坐在木制扶手椅上,房间的主人正登上尽头窗口附近的架子找什么东西。
“我只答应他们三十分钟,这些脾气暴躁的人,一旦超过整个城堡会陷入混乱。所以我们开始聊吧:有什么事我可以效劳?”
“顺路。”
德·杜普骑士首次开口,以两个字说明他不是专程来拜访的。惜言如金的习惯看来会跟随他到死,托马斯暗暗好笑:
“很好。不过你的声音听上去有点哑,劝你尝尝我自制的饮料。”
他真的怀抱从架子里翻出来的几包干燥植物粉末下地,经过茶炉时麻利地点着火。行政长官起居的这套房间里随处可见半开的书、动植物标本、化学实验器具及土木测量工具,使人怀疑有一个以上的科学家和他分享住处。往陶壶里灌水时托马斯偶尔打量凯里,后者坐姿笔挺,态度自然地观察着房间。
“如果你是在任务途中,能在这儿待多久?”
凯里转回视线看他,好一会儿不开口。熟知他脾气的托马斯知道他在犹豫,并不追问。
“……我离开了圣都。”
“意思是脱离?”
他显得毫不吃惊,凯里松口气点点头:“他们不再需要我。我请了长假。”
“这更好了。”托马斯露出笑容,小心斟酌投入茶壶的香料剂量,“我理解为有更多时间叙旧,而不必慌慌张张地喝茶。我会叫人去驿馆取你的行李,在城堡房间准备好以前,你就睡我的床。”
事情就这样安排了,两个男仆服侍凯里洗去风尘,为他换上行政长官自己的、简朴整洁的衣服,疲倦的他倒在托马斯床上睡着了。醒来时是黄昏,窗边点起了灯,他看到破旧的行李堆放在椅子里——包括由于旅费不够而抵押给驿馆作房钱的那部分。神情敬畏的男仆在等待,凯里请他带路去见主人,被一直带到城堡一楼的厨房里,他相信自己看见托马斯和厨子们混在一起,指点他们往巨大的汤锅里扔各种东西。
“啊,我这就上去。你可以先在这儿喝一杯茶,好尽快适应本地气候。”
挽着袖子的他递来粗糙的茶杯,凯里听话地喝掉,然后被主人照礼节赶出厨房。和托马斯相识十年来首次见到的光景令凯里默默吃了一惊,他难得地主动开腔:
“他总这样?”
大概也不善言辞的男仆想了想审慎地回答:“不总是,大人。隔天才一次。”
凯里只好点头。男仆退出了,他站在托马斯套房中央再次环视,房间给他的印象和主人在圣都大圣堂时的宿舍相去不远,只是更宽敞。托马斯说得对,凯里想,他毫无改变,我也是。已被整理好的床头放着凯里熟悉的、常年使用而保存良好的圣书,他拿起来随手翻开,默念第一眼看到的章节:
“不可揣测神的意图。人心生而有天平。辨识神的衡准。”
托马斯带着厨房热腾腾的香辛料气息进来,要求凯里帮他腾开餐桌。主人端来的汤罐里盛着他的作品,此外有烩菜和面包,凯里也不客气,两人相对做完祷告开始吃晚餐。汤的味道比外观更吸引人,饿了的两人安静迅速地吃完,托马斯再次推荐他自制的饮料:
“你脸色不太好,也许是血液循环不良。夜里冷吗?”
凯里想了想点头。托马斯背对他遮掩手上动作,把几种植物粉末放进他杯子里:
“我建议你每天喝这种茶,好抵御海边湿气。以后我会在洗澡水里加草药让你全身暖和。”
他接着语气平淡地聊几句公务,凯里开始觉得听不进去,友人久违的、令人怀恋的温和声音渐渐融化成圣歌般的声响在脑子里回荡。胃部到下腹一带暖洋洋的,他靠在椅子上舒服地再次睡着。托马斯锁上门拉好窗帘,把凯里抱到床上,往壁炉里添些矿石保持室内温度,解开他的衣服。
灯光下凯里原本苍白的皮肤由于药效泛起潮红,托马斯仔细检查他上身。分别数年,骁勇善战的友人添了许多伤痕,但托最近相对平静局势的福,没有一道口子是新鲜未愈合的。镇静剂效果惊人,警惕的凯里这时已睡死了,托马斯不客气地把他下半身衣物也脱掉,在腹股沟附近找到可疑的痕迹:菱形伤口像是长矛尖端留下的,边缘有整齐的疱疹状瘢痕,外沿一圈皮肤比其他地方颜色深;托马斯用指尖抚摸,伤口触感明显凸凹不平。
“……”
托马斯叹息一声为他穿好衣服,起身从柜子里拿来药箱,抽出一枚细针用火烤热,从凯里指尖放了些血,收在小瓶子里封好。他把握得很准,洗完澡上床躺下时药效正好消退,凯里迷糊中动动,为他让出地方。
“冷吗?”
没有回音。黑暗中托马斯笑笑,伸手碰到凯里手心,果然有些凉。大神,愿神圣旨意实现在天上和地上,愿你拯救我们。代无法晚祷的凯里履行完义务,托马斯握住他伤痕累累的手。

“这是西南方最偏远的郡。爬上瞭望塔顶,你会看见海。我们顽固可敬的对头米伦亲王四年前归顺奥拉克,由于我在内战中对他开的那些玩笑给他留下深刻印象,他弹劾我两三次,一年后奥拉克让我来这儿躲一躲。
“一个粗犷坦率的地方,大家称呼我为长官、大人、骑士或托马斯先生。人们贫穷,我建议他们改良海盐和砂的精炼方法,现在至少没有人为争抢食物头破血流了。邻郡很有几位和善的贵族,疯疯癫癫的未来皇帝为我担保,他们借钱帮忙修通道路。希尔非尔纳来过几次,带给我皇宫的新闻和新技术。他有了伊奥,显得心满意足。
“缺少人类影响的风景容易引发诗兴,我写了不少诗,让米伦知道我在这儿过得心安理得,以免他担心。教育的问题也不少,我在城堡为男孩和女孩各开一所学校,此外成立了简陋的医学会;每周强迫官僚们写诗,这样才不会让瓦雷格被首都嘲笑。本地有教养良好的、古老封闭的家族,定期为孩子们提供几节课,我正劝他们常去首都看看,带些新时尚回来。
“至于俸禄,我照单收下,以备公库不足。我的经历大概如此,现在轮到你了。”
早餐就在托马斯房里进行,他预先指派卫兵守在门外,挡住性急的官员们。凯里专心听着朋友语气轻松的每句话,轮到自己时却无法马上回答。餐桌对面的托马斯一手托腮微笑着看他,对外面的嘈杂听而不闻。
“我想是时候离开了。”
对凯里而言,前因后果的确就是这么简单。七年前圣战爆发,净水教圣都被异教徒铁骑践踏,德·杜普骑士舍命护卫大主教逃亡,当时还在争夺凯隆帝国帝位的先帝堂侄奥拉克公子和先帝堂弟米伦亲王暂时议和,帝国与护教骑士们的联盟击退异端,光复圣都;一度在隐居地患病垂危的波那大主教重归大圣堂,被新的神圣委员会奉为领袖,他忠实的骑士却似乎成了鸟尽弓藏的好例子。
“我也在他隐居时去保护过他,记得吗?那时老爷子看上去很喜欢你。”
“不是他们的错。”
凯里神情平静,托马斯相信他没说谎。有什么理由使他主动放弃他曾为之奉献生命和灵魂的神圣职责,而这理由托马斯几乎已猜到了。
“好了,这不重要。你打算去哪儿?”
“……安静的地方。”
“那么说你也想效仿波那爷爷。隐居生活令人向往,我也常试图使自己相信我是在城堡执务室里隐居。不过或许你愿意推迟十天半个月帮我几个小忙?”
凯里愣了一瞬,垂下眼睛。早饭时间早已结束,有人在外粗鲁地敲门,要求长官出去办公,托马斯只好起身使劲拉铃示意他们安静,继续说:
“这是我的请求。各方面人手不足,而你一个人可以解决一半问题。”
“……我不认为除了训练士兵我还有别的用途。”
“当然有。也许你得花点时间学习,否则哪个护教骑士会对税法有所了解呢?请帮助我,凯里,想想你的支援能让我……比如每天多睡一小时。”
这句话的尾音消失在门外人们的抱怨声中,凯里顿时心软。托马斯冲他笑笑,终于打开门,向等急了的部下们喝道:
“冷静点,先生们,我们又不是在玩牌!”

我也在他隐居时去保护过他,记得吗?
这像个玩笑。凯里记得十年里和托马斯的每次见面,其中相当部分后者甚至毫不知情。托马斯·德·卡乌出身圣都附近的贵族家系,博学多智,文武双全,在护教骑士团、凯隆帝国和异教徒军中声名远扬,而凯里·德·杜普婴儿时代被遗弃在修道院门口,姓氏是附近城镇好心人的顺便施舍,沉默寡言,不知通融,护教骑士团都有许多人没听说过他;在护教骑士们唯一侍奉的神面前,如上差异并不导致两人间任何不平等,但在凯里心里,接受托马斯一两句温和的抚慰是件尤其需要勇气的事,比面对一二十个敌人包围、用剑和长矛送他们去听从神的裁决要难得多。
我已经“顺路”等了三天见到他。他还是我认识的托马斯。现在我又期待什么?
凯里望着远处巨大的柱形塔楼发呆。奉命带他参观城堡的男仆会错了意,小心说明那是长官兴建的水塔,用来净化海水和给附近的公共作坊送水。经过执务室时凯里没能找到托马斯,身材高大的官员们塞住道路,用口音很重的官话和本地语言搬弄着财政及司法术语,有几个草草冲他致意;相比圣都和帝国大城市,这里如托马斯所说的民风粗犷,但活力盎然,凯里暗自佩服治理有方的友人。二楼几个大房间外相对清静,哪里传来孩子朗读故事的声音:
“那位——勇敢——的骑士举——起□□,献给神派——来的鸽子……”
看来这儿是学校,凯里默默微笑。布料曳地声,他看到几位女性带着随从走向这边,从服饰和步态可以判断她们不是来自平民阶级,凯里侧身让路。领头的少妇不急着走过,停在他面前:
“我没见过您,先生。您是?”
她吐字清晰,标准语微带口音,年纪不过二十五六,嘴唇丰满,五官中强调个性的特征比强调美貌的那部分更引人注目。凯里不易察觉地挺直上身,和她拉开距离:
“德·杜普。我来拜访德·卡乌行政长官。”
“您可以叫我瓦雷格夫人。”
她伸出手给他,凯里没有接受,退后半步俯身。瓦雷格夫人打量他一会儿撤回手,好听的声音里听不出感情:
“我倒忘了护教骑士们不会吻女性的手,毕竟他们不杀人时都待在尘世以外。不过有位德·巴歇骑士不仅吻我们的手,还每次带不同的礼物来,对此您有何看法?”
那是因为希尔非尔纳嗜好不正常,凯里面无表情地在心里反驳。瓦雷格夫人不等他考虑回应,做个手势要求其他人退避,再次发起会话:
“您就是那位神圣的战友,托马斯为了见您毁了和我的约定。一位人间君主的骑士绝不会这样做。”
“……我们不必遵守人间的骑士道。”
“您诚实而冷酷。我以为您会为您的朋友道歉。”
也许她是对的。担心自己损害托马斯的形象,凯里正要开口,她看穿似地换了话题:
“昨天托马斯在执务室的表演让大家很意外,人们议论着您。我和我的亲戚们乐意对神圣客人的光临表示欢迎,明晚我将在宅邸举行宴会,您是主宾。”
“我得先问我的主人。”
她看他一眼,胸有成竹似地一笑,屈一屈膝告别,示意从人们跟上。一位面纱罩脸的女性从凯里面前走过时回头打量他片刻,骑士礼貌而漠不关心地注视着地面。

“上一位皇帝、奥拉克父亲的堂兄剥夺了她家族的爵位,但这个姓氏在本地仍备受尊敬,这座城堡也是他们借给我的前任办公的。”托马斯为凯里倒好自制的那种茶,让他坐得离火炉近一点,“她是个好人,只是好胜心强。孀居后她不顾长辈反对出面主持家族的生意,也帮了我很多忙,郡里和瓦雷格家族的繁荣离不开她。”
从瓦雷格夫人和托马斯的用词中不难看出他们关系亲密,凯里好一阵气闷。得说些什么,他想,一些自然的话。
“……你吻她的手吗?”
话音未落就后悔起来的凯里盯着桌上茶杯,等待托马斯发笑,后者却平静回答:
“当然不。为什么?”
“她说……希尔非尔纳那么做。”
“啊,是的。不过这对你我应该不是新闻。”托马斯这次笑起来,“她刁难你,这说明她对你颇有好感。”
2 蜂与萤火

作为戒律比普通圣职者更严的护教骑士,凯里在娱乐场合的服装颜色不能超过四种,并且要辫起头发,因此他盯住自己绣着精致花纹的衣袖,试图提醒托马斯如上规矩,低头翻着纸张的后者却抢先开口:
“幸好我们不是在圣都。帝国人喜欢打扮,这在和平时期是好事。——你看上去像个王子;如果有女性要求你陪伴,别拿着酒杯和她说话,这是这儿的习惯,此外护教骑士的礼仪足以应付一切。”
“……女性?”
“当然。瓦雷格家年轻女孩不少,你会被包围的。”
凯里无法做声,僵硬地望着马车外面。随身携带书本文件的托马斯在车里也继续工作,一边写字一边拍拍友人肩头:
“别想太多了。人们愿意欢迎我的朋友,这让我很高兴。”
社交是行政长官工作的一部分,既然答应暂时留下来协助他,凯里说服自己履行义务。生平头一次穿进缝纫精细的礼服,他觉得皮肤仿佛被衣料取代,浑身麻木了;到达目的地后离开马车,托马斯让他挽住手臂,小声问:
“昨晚冷吗?”
“不。”
“看来苦味蓟起了作用。此外这种药草的气味让人心情平静,连我也睡得很好。”
他不着痕迹地以闲聊缓解凯里的紧张,带他走进瓦雷格府铜像装饰的大门。色调深沉的大厅里客人不少,气氛却很安静,人们向托马斯致意,他以行政长官的派头挥一挥手答谢;瓦雷格夫人来欢迎主宾,几位政府和贵族中的头面人物陪着她,问候凯里时表现得态度各异。
“您觉得瓦雷格堡怎么样?”
托马斯以谈公事为由叫走了绅士们,夫人露出那似乎是她性格特征一部分的、冷漠的微笑望向凯里。骑士移开视线盯着她手镯一带:
“一座优秀的要塞。”
“听说您还住在托马斯房间里。”
“他说空房间没准备好。”
“是的。同一层楼里有房间,不过托马斯把它留给我和我的侍女了。”她说着走开,并不情愿的凯里只好跟上,“到这儿来。向您介绍我的女孩们。”
沙发边等待的少女们在凯里走向她们时激动地小声议论起来。她们是瓦雷格夫人的妹妹和侄女,举止庄重得体,脸上则透出礼仪不能禁锢的青春活力;只有凯里在城堡见过的、戴面纱的女性站得远远地,直到夫人向她招手,她才默默屈一屈膝。
“那是基莉亚,我亡夫的妹妹。您怎么看待女性,骑士先生?”
想必她已看穿这是凯里这类人最想避开的问题,他不由得又一次断定自己在不经意间和这位夫人结了仇:
“我……不够资格回答。”
有个女孩噗地笑了,立刻又忍住。脸色苍白的骑士看上去神情漠然,夫人肩头抖了一下,邀请他去餐厅,两人经过被官员们围住的托马斯时,他才突然记起般挤出人群。始终表现得像在自己执务室里那么自在的托马斯这时干脆充当起主人来,向凯里介绍大厅和餐厅的建筑特征、主人家族的功绩、行政长官是如何离不开本地望族的支持,他沉默的友人尽力维持一贯的面无表情,谁也猜不出他的感想。

夜晚的澄澈空气使附近丘陵看上去比白天近得多,从凯里站的位置看,山坡高处甚至遮住了月亮。大餐桌已收拾完毕,淡酒和点心被摆上一张张茶几,提琴手拉着轻快的重奏,人们在享受正餐后的娱乐;照礼仪女主人本该和主宾共舞,两位骑士的神圣身份为他们免去这一麻烦——或许这么想的只有凯里,因为托马斯正和熟识的乐师商量共奏一曲,免得太扫大家的兴。
一切是为托马斯存在的。立场各异的上流人物或亲热或生硬地奉承他,女性乐于和他交换机灵俏皮的对话,侍从们只需他一个手势指挥;他的服装精巧简洁,象征性辫起来的柔软长发也成了装饰的一部分,没有谁会把他和僵硬、阴沉、煞风景等等圣职者常给人留下的印象联系在一起——就这一点而言,我再称职不过了,远远观察好友的凯里在心里近乎严肃地下了结论。
“您简直不说话。我们的菜肴不合您口味吗?”
少女涨红两颊发问,凯里转向她时她更紧张地屈一屈膝,声音因高兴而颤抖:“我将万分荣幸地亲吻您的戒指,大人。”
她大概是叫艾茵,凯里摇摇头给她看自己的手:
“我没有官衔或戒指。我祝福您,不需要请求。”
“您和德·卡乌谁的官更大?”
“……我们都不是团长或队长。”凯里不自觉再度抬头望向正弹琴的托马斯,“我们并肩守卫神的权威。”
“你们的团长和队长比其他人更勇敢吗?”
“……我想是的。”
“我想听您说更多战场上的事。”凯里一见之下冷淡的态度似乎并不对她造成打击,最初的紧张淡去,她兴奋地接连发问,“我读过托马斯先生写的所有诗!他描绘伊奥·艾梅的英勇,我真想见一见他!”
她的语调满是憧憬,使护教骑士团团长听来像个死了多年的古人,凯里抓抓头发:
“伊奥就在皇宫。”
“并且——并且有一首关于无名骑士的诗。‘我们一同在刮起荆棘的风中枕着长矛/这洁白勇敢的灵魂唯独仰望天上/我爱它如同爱惜自己’,您认识这位——”
在特定字眼抓住凯里注意前,从艾茵身后接近的、那位戴面纱的基莉亚吸引了他的视线。她向他行礼,俯首到艾茵耳边说了什么,女孩高兴地看一眼骑士,小跑向放点心的桌子。从什么时候起我值得女性们排着队来交谈了,凯里不太高兴地想,基莉亚隔着面纱扫视四周后转向他:
“艾茵崇拜骑士们——和在这儿的其他人不同,她交谈的动机很单纯。”
她的声音听起来也许不到二十岁,但声调平稳冷静,凯里第一次认真打量她。透过浅色面纱仅能看到她脸的轮廓,这位年轻的小姑坦然说:
“我十一岁时被熨斗烫坏了脸。您为什么来这儿帮助德·卡乌骑士,大人?”
“……因为他希望。”
“意思是您并不主动?”
“您交谈的动机是?”
基莉亚轻笑一声:“您比我估计的还不留情面,这样更好。您是德·卡乌骑士的朋友吗?”
“是的。”
“那么我要向您提供有用的建议。现在抬起您的头,装作看柱子上的雕饰:您看见我右后方酒柜旁的绅士,那个腰带上有三束流苏的中年男人吗?”
“他是谁?”
“赛图斯·勃利,大法官和地主,厌恶圣职者和倚重护教骑士的奥拉克·戴·凯隆,尤其是在德·卡乌征用他的土地开拓道路后;他在和谁谈话?”
“一位文官。胡须很短,袖子上有一圈搭扣。”
“阿拉亚·瓦雷格,我嫂嫂的近亲,郡公库的主计长,既不喜欢女人管理家族,也讨厌看到寡妇和外人往来;好好观察这两位和他们周围,您会明白哪些人需要提防。”
“……看上去他们与托马斯交谈融洽。”
“我担心的不是托马斯先生。”
凯里再次看她。艾茵正捧着高脚盘子走向这边,里面堆满她精心挑选的点心;基莉亚背后长了眼睛般及时截断话题:
“女孩们认为您英俊而神圣,因此不敢在比武时献鲜花给您——对不对,艾茵?”
之后她离开,把凯里留给心满意足的少女,到托马斯宣布要提前告辞回去工作为止没人来打扰他们。坐进马车时凯里能闻到托马斯身上灯油和脂粉的香气,后者心情很好似地说:
“‘芳香的灌木丛中蜂与萤火的聚会’。”
“……什么?”
“我刚想好的一句,用来记录今晚的情景。”他敲敲车厢壁板示意车夫出发,“我看见你和伊贝里丝的小妹聊天,小姑娘很喜欢你。”
他无意中用名字指代瓦雷格夫人,凯里身体一僵。“你表现得很好,”托马斯继续说,“人们认为奉承你得不到回报,这正是我希望他们相信的……”
他似乎累了,歪头靠在车窗边闭目养神。如果托马斯·德·卡乌宣布谁该做什么,那么无论能否理解他的动机都最好照办,这是包括凯里在内的、护教骑士团的同伴们早就得出的结论;即使如此凯里也有很多事想问,但不忍打扰托马斯休息的他现在只默默盯着昏暗中友人的脸。
基莉亚是个怎样的人?凯里鼓起勇气刚要开口,疼痛突如其来,他听到心脏砰地剧跳。寒冷袭击全身,嘴唇发麻,他捏得双拳骨骼作响才终于没喊出声。
“……你怎么了?”
爆发的痛感很快消退,浑身毛孔中渗出凉冰冰的液体,寒冷这种感觉似乎流进骨髓,凯里指甲刺破掌心:
“很……冷。”
他的声音平淡机械,不明就里的托马斯伸手想摸他额头,凯里扭脸避开。托马斯并不介意,检查一下车窗是否关严,又晃一晃挂在隔板上的铃铛催促车夫加快速度:
“时间的确太晚了,夜风使你的血流变慢。我吩咐过他们提前准备药草和洗澡水,回去好好暖和一下吧。”

不需他嘱咐,回到城堡时凯里大步奔进套房浴室,迅速脱掉衣服,将全身从头浸入浴缸热水中。泡过药草的洗澡水颜色偏深,不会有人看出问题——至于染上薄薄黑红色的衬衫和手帕,可以解释为掉进了浴缸里。下腹还不时隐隐抽动,凯里漠然看着晃动的水面,听到开门声响时吃了一惊。
“你觉得怎么样?”
卷起袖子的托马斯拿木瓢为他添些热水,递给他每天都喝的茶。“很抱歉,我忘了瓦雷格府室内很热,从那儿出来容易感冒。还冷吗?”
凯里摇摇头,一口气喝干杯子。托马斯没有退出的意愿,坐在浴缸边拿起洗头用的小瓢为他浇水暖和头部。炉膛里燃烧的木柴毕剥作响,凯里看着水下自己泛白的手:
“……你希望我为你做什么?”
“这个吗!我想好了,你先修订礼拜礼仪,熟悉这儿的公务程序,然后学习贸易。”
“……我什么时候能有单独的房间?”
这一问似乎在托马斯意料之外,他停顿片刻才反问:
“你不愿意和我同住吗?”
“不愿意。”
“我以为你会答得再迟疑点。”托马斯苦笑,“我呢,我有你在身边,觉得前所未有地安全。我会去看看有没有房间空出来。”
他把毛巾和梳子整理好放在浴缸旁的凳子上,打开门走出浴室。药草香气里漂着淡薄的血腥味,凯里继续呆望水中倒影,没有挽留。
3 密会

长矛击碎盾牌,锋锐的金属如手臂的一部分般延伸,凯里冷静感受它顺畅地切开肌肉。愿你的罪孽在死后被神洗净,他为死者默祷,在心里念着最后几个字醒来。
梦见死在自己手中的敌人是常事,他几乎没做过其他内容的梦。窗外有雨声,阴暗的天空使人难以判断时刻,托马斯不在房里;凯里起身寻找昨夜脱下的、应该留着血迹的衣服,看来它们已被交给城堡的洗衣妇。床边有叫人用的铃铛,他试着拿起晃晃,那位言行谨慎的男仆吉托很快敲门进来。
“午餐马上就端来。您要喝点什么吗?”
“我想见托马斯。”
“请让我去问德·法利先生。”
食物和饮料都是热的,没什么食欲的凯里勉强吃了些。前夜的发作似乎消耗不少体力,那之后他迷迷糊糊上床睡着,这时也隐隐觉得四肢发软。托马斯是否闻到那很难洗去的腥臭?几天来一旦睡着就不省人事的自己对他的安全能起多大作用?护教骑士团的大夫明明说过发作间隔会越来越长,凯里沮丧地想着发起呆来。
“您在这儿,大人。”头发微鬈的年轻人从门边探头,“我听候吩咐。”
“……我能不能见德·卡乌长官?”
“恐怕现在不行。”法利躬身致歉,同时并不掩饰地撇嘴,“有闲不住的贵人来找他吵架,他连吃饭都没空。不过我可以带您去执务室看看,也许长官已经把他哄好了。”
事实证明他太乐观,执务室门刚被推开一条缝,两人就听到勃利大法官的咆哮声。法利立即退后一步挡住凯里,打手势让里面的同僚关上门。
“……长官推迟了和他约好的商谈,他把炮口转向您,说您是奥拉克公子派来‘偷走瓦雷格’的。请跟我来。”
“我可以向大法官解释。”
法利看他一眼,神情里有明显的不以为然:“感谢您的好意,不过勃利爵士本来就喜欢找长官的碴。——这是公库主计的办公室。”
两人正穿过的宽阔大厅里摆着几列长书桌,主计们像抄经修士那样埋头查对账簿,房间深处的大书桌后坐着瓦雷格主计长,基莉亚曾劝告凯里小心的这位官员远远向骑士欠身致意,他点头回应。走出大厅后下楼,他们来到用作学校的区域附近,法利用钥匙打开一扇门:
“长官指示我白天带您来。他把礼仪和节日规定之类的文件放在这儿。”
——房间尽头窗边的背影分明属于基莉亚·巴雷克,法利却像看不到她般继续说:
“请稍等片刻,我去叫供您使用的秘书。”
他行个礼退出,凯里听到钥匙转动声。看来这是某种密会,他站在原地,并不主动开口。戴面纱的女性转身向他屈膝,声音仿佛带笑:
“礼仪和节日规定?”
两次预计之外的会面不足以判断她是友是敌,凯里干巴巴地问:“您的家人知道您在这儿吗?”
“我不在这儿。”她表现得比前一天夜里随和多了,自己找个位子坐下,“我正陪伊贝里丝去附近镇上看衣料,我们的小妹妹艾茵两个月后将和克萨·勃利订婚。”
“……”
“我听说克萨少爷的父亲又来向托马斯先生挑衅,您见过他了吗?”
“没有。我能为您做什么?”
“听我说五分钟话,此外没有了。”她隔着面纱看看四周,似乎对房间的安静感到满意,“护教骑士团的大人们在这个国家总是免不了被注目,您来瓦雷格堡不到一星期,人们就担心您是否要接替托马斯先生——大家喜欢他,包括大法官,或者他至少喜欢能增加作坊收益的海盐提炼技术。
“另一方面您作为官派的使者行装太简单,又不像德·巴歇骑士那样被大家熟识,畏惧奥拉克·凯隆或神圣委员会会对我们玩弄手腕——在这类事务上他们尤其知名——的人开始主张您是圣都来的阴谋家,甚至有传言揭露您是波那大主教的心腹;昨天的宴会上托马斯先生几乎不给您机会说话,有人说他认为您毫无价值,也有人说他希望借冷遇把您赶走。
“然而到了今天早上,他忽然取消好几项外出计划和会见,宣布要把自己关在实验室里重新考虑水塔的引水原理。水塔负责周围几个大作坊的供水,这一发言使人们紧张,而像勃利大法官这样紧张时容易暴躁的人就把矛头指向了您。现在请告诉我:您是不是像我们担心的那样向德·卡乌长官提出可能有的、来自皇宫或大圣堂的要求,诱使他把瓦雷格的利益出卖给其中之一或双方?”
要驳斥这些毫无根据的猜测远比合理的辩论困难,凯里没有浪费时间:
“为什么敌视圣都和奥拉克?”
“瓦雷格没受到神太多恩惠,人们靠自己的手寻找生路,而陛下们所做的通常只是收税。”基莉亚抬头看看凯里,转开脸望着窗外,“因此很多人不喜欢首都,何况这次的奥拉克殿下,世间认为他信任帮他夺取继承权的护教骑士——外国人——甚于信任同胞,这更不讨瓦雷格人喜欢。”
“但他为你们派来了托马斯。”
“是的,所以托马斯先生才额外花了时间争取瓦雷格的认同。”基莉亚的语气不全是开玩笑,“否则我相信哪怕勃利先生现在也已经把他当儿子看待了。”
“我损害了他争取到的认同吗?”
“这取决于您如何回应我刚才的疑问。”
那将不只是语言上的回应,显然理解这一点的基莉亚起身整整裙裾准备告辞。和上次一样,交谈太自然而切中要害,凯里在谈话结束时才开始对她的头脑清晰感到惊讶:
“……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托马斯先生是伊贝里丝和我的朋友。”她顿一顿,叹息一声,“所以我担心他也不得不面对我们的敌人。请保护他,大人,瓦雷格不能在得到他如此多的帮助后还以怨恨。”
她屈一屈膝从另一扇门离开,不一会儿法利打开先前的门,带进一个中年文官。装作不经意扫视室内、确信基莉亚不在的年轻人向骑士行礼:
“抱歉让您久等。请向这位伊法斯书记垂询,他了解礼仪规定的大小事务,也能提供您其他政务的概要。我现在回执务室,尽快向长官转达您的愿望。”

凯里终于见到托马斯时已是黄昏,城堡办公时间过了,一楼打起仆人们的晚餐铃,疲倦的行政长官才扛着一卷图纸回到住处,冲等待的友人一笑:
“你没吃饭?我叫他们随便拿些什么来。——对了,空房间,我马上去——”
“没有就算了。”
凯里干脆地撤回要求,托马斯扬起眉毛:“真的吗?”
“我可以在地上铺个位子。”
“白天我确实记起几年前在波那爷爷家,晚上你显得不太乐意和我挤在一起。”托马斯半躺倒在软椅上,用力伸懒腰,“多铺张床,这比准备房间容易多了,就这么办。”
“我还想使用军营的训练场。”
“……你的战斗技巧,是的,早晚我会欢迎你传授给士兵们——”
“不。”凯里简洁地打断他,“我几个月不动剑了。如果你想像你说的那样睡得安心,我需要时间重新练习。”
看来这是他放弃换房间的理由,托马斯不自觉微笑,翻身趴在软椅上看他:“郡的行政长官得到大主教的待遇!我很荣幸有德·杜普骑士守卫我的安眠,不过这里有个时机问题。”
“什么意思?”
“几年来我致力于发展经济而忽略军备,既因为瓦雷格确实负担不起标准意义上的军队,也因为军事力量——哪怕只是种动向——比其他发展更容易引起戒备,而我们的熟人米伦决不愿看到我放下诗稿去训练士兵。让我们暂时避开触及亲王这根神经的举动;别担心,这扇门外就有警卫,此外我也没放下练习,如果你觉得手痒,可以和我在楼下的大房间里打几场。”
场所不是问题,有托马斯作对手更好,凯里对交涉结果十分满意。晚饭后托马斯让人抬来现成的床,并体贴地在两张床间挂上薄薄帷幕,还把部分文件和实验器具移到他那一侧,使夜里的工作不至于干扰凯里;对后者而言,如上措施则令旧伤复发时的血迹和气味更难暴露,接下来只需练习一段时间,他有信心守护托马斯不受基莉亚提及的敌人或别的任何人伤害——医生的确宣告过重拾武器的危险性,但凯里只能考虑最近的威胁。
愿神圣旨意实现在天上和地上,愿你拯救我们;愿你再给我些时间来完成最后的使命。几天来凯里头一次清醒地晚祷,帷幕那端传来托马斯快睡着似的声音:
“你……冷吗?”
“不。”
托马斯嗯一声不再说话。看来关于大法官和基莉亚的讨论得留到明天,凯里在黑暗中默默微笑。也许是因为放下心事,他觉得浑身轻松,竟不像前几夜那样睡得浑浑噩噩,数次听到含糊的声响后终于在中夜醒来。
托马斯在喘气,床单悉嗦作响。凯里低声叫他,没有回应。头一次夜里醒来的凯里找了找才找到打火石,点亮床附近的灯,穿过帷幕来到托马斯床前。
他满脸涨红,身下床单一片水渍,像高烧病人那样在睡梦中挣扎。凯里握住他肩头,高温隔着睡袍布料传来,惊愕的凯里使劲晃晃他:
“托马斯?托马斯!”
托马斯半睁开眼睛,向他勉力一笑,近乎无声地说:“你脸吓白了,我的朋友。”
“……我去叫医生。”
不,托马斯一把抓住凯里手腕,手指无力得像在抚摸他:“给我些水,然后回你床上去。”
凯里满足了第一个要求,托马斯发烫的手却拿不住杯子,凯里单手托住他的头,另一只手将水一点点倒进他嘴里。“别去叫任何人,”托马斯小声恳求,“天亮我就没事了。这是个秘密。……留在这儿,照顾我,凯里。”
他双眼因高温而湿润泛红,眼神却很镇静,凯里盯住他片刻:
“你清醒吗?”
“我清醒得可以写诗。”虚弱的骑士一笑,“披上外袍,别着凉。如果天亮时我没退烧,随便你把我交给谁。”
“……那就安静。”
托马斯听话地闭上眼睛。凯里摸到友人的手,掌心温度令浑身一震,他随即紧紧握住。

4 黄昏的拥抱

祈祷一定生效了,破晓时托马斯的体温完全恢复正常,凯里握着他的手假寐片刻,托马斯起身的动作再次惊醒他。
“——水。”
“谢谢。”托马斯皱眉抿了点凯里端来的凉水,“早上我推荐热茶,能让身体醒过来。你能去把炉子点上吗?”
凯里马上去了,托马斯趁机打开床头柜,把药粉和茶叶放进为他准备的杯子里。夜间突发的高烧令托马斯嘴唇干裂,凯里担心地窥探他,托马斯司空见惯地为自己配好一剂饮料,又把软布浸入泡着药草的水中擦脸,脸色很快红润;他的动作太熟练,引起凯里怀疑:
“你这样多久了?”
“不太久。”托马斯利索收拾完一切摇铃,又推开窗户换气,“我要喝一大盘粥。——幸好你没去叫人,他们只会给我放血,让我什么也吃不下。”
“你的——发烧,”凯里犹豫一下才问,“和谁有关吗?”
托马斯看他一眼:“你还是那么警觉。——早上好,”他对敲门进来的吉托说,“我们起床了,拿些好消化的东西来吧。”
男仆领命退出后好一会儿,两人谁也不说话。托马斯终于清清嗓子:
“你也许听到传闻,不过没人对我下毒,你可以放心。”
“是旧伤?”
“不。你看过我洗澡,外伤早就都好了。”
“你能治好自己吗?”
“我正这么做。”托马斯笑笑,“你要相信在我培养出接班人前,我是本地最好的医生。”
这是毋庸置疑的,凯里闷声不响喝一大口茶。吉托送进早餐,托马斯胃口很好,凯里却眼皮发沉,托马斯对他半个夜晚的看护表示感谢和歉意,扶他上床,凯里努力说:
“我……有话和你说。关于……大法官……”
“我会在实验室待一整天。”
你可以来找我,托马斯看着凯里掉进睡眠,小心凑近他无声说。脸色苍白的骑士微乱的发际留着洗浴用药草的香气,从瓦雷格府回来那天夜里的血腥味消失殆尽,只有托马斯藏起来的、沾满淡薄血迹的衬衫证实他的确发作过。下次会是多少天后?想到这个问题就难免焦虑,托马斯摸摸他额头,为他盖好被子,起身大步离开。

“这么说她瞒着我来见你。这样也好,”得知基莉亚曾密会凯里,托马斯如此评论,“这说明她更会瞒着其他人。”
“……她值得信任吗?”
“暂时是的。”
“她说瓦雷格的大法官怀疑我的来意。我可以对他解释。”
“我解释过了。”托马斯放下手中活计,“你不必担心任何事。礼拜礼仪怎么样了?”
他缘由不明的半夜高烧后两三天,凯里不再在夜里被惊醒,起床后见到的托马斯则精神十足——最多有点消瘦;看不出他有什么病痛,凯里只好乖乖去指定的办公室读一卷卷关于礼仪规程的文献——托马斯有意为瓦雷格居民制定完整的仪式守则,指导他们每周照净水教教规举行祷告、礼拜、圣诗会或其他活动,郡内各处圣堂遗留的规则不一,协助他统一这些规则正是凯里的任务。
政务厅书记官伊法斯乐于在阅读间歇中提供各种话题,寡言少语的骑士得以足不出户就了解种种新闻——德·卡乌长官整天关在实验室里;勃利大法官只到过执务室一次,没能逮住他;运送砂到邻郡交易的车队正在集结;由于长官宣布说不定会重新审查水塔结构,人们担心短期内盐的产量将下降,下次集市的盐价可能上涨……凯里只在傍晚回房间吃饭时才有机会见到托马斯本人,饭后他通常继续他的研究,知道他很忙的凯里没向他提任何要求。
“……你编好了很多。”
“是的。”托马斯笑笑,又俯身去看他的器皿,“但还剩下很多,它们都是你的。”
他露在挽起的衣袖下的手臂显得苍白,也许夜里的体温升高还在继续。难得他允许凯里来实验室谈话,想多待一会儿的后者讷讷地想不出话题,盯着友人灵巧操纵实验器具的手。他看上去不像在研究引水,倒像在调酒,凯里无意识地想。
“……你痊愈了吗?”
“好多了。”托马斯搅拌着小锅里的东西,“你没被我吵醒,对不对?我自己也感到睡得很好。”
“我会保护你。”
终于放弃搜罗词句,凯里简短宣告后片刻才觉得发窘,向主人点点头离开。一个可以依靠的守卫和助手是托马斯眼下正需要的,凯里如此相信,久违地心情振奋,回到整理礼仪规程用的办公室一待就是大半天。不知为什么晚餐铃迟迟不响,凯里让伊法斯先下楼吃饭,书记官出去后不久有人急切地敲门。
“——跟我来,大人。”德·法利推开门的同时呼吸不稳地要求,“我得带您去安全的地方。”
他强作镇静的表情使凯里立刻站起,右手本能地放到腰间——却发现没有武器。秘书反手掩上门,从门缝中小心窥视外面:
“德·卡乌长官在执务室里倒下了。——请您冷静,他神志清醒,但很多人恰恰相反;我相信他们正在来向您问罪的路上。”
“我可以——”
“申辩,是的,但最好等到他们像您这么镇定时再说。托马斯先生嘱咐我这种情况下要先保证您的安全,如果您同等地关心他,就在我打开这扇门后跟我跑。”
他眼神坚定,手已放在门把手上,凯里迟疑一瞬点头同意。外面确实有喧嚷声,凯里灵敏的听觉分辨出人们正从几个方向接近,法利引导他穿过数条昏暗的走廊,从庭院阴影中来到城堡另一侧。举火把的人发现了他们,法利拉着骑士冲上楼梯,打开某扇门把他推了进去,用颤抖的手锁上门;追踪而来的人们近在咫尺,年轻秘书手一挥,房门钥匙发出当啷响声,飞出走廊窗户落入夜晚的护城壕。法利用身体挡住门大声说:
“他逃不掉!”
这句话相当管用,人群暂时安静,接着有人要求法利把德·杜普交给他们。这是些仆人和官员,有几个手里拿着金属工具,法利并不畏惧地再次提高声音:
“我奉德·卡乌的命令把他关在这儿。只有司法才能处置罪犯,而只有神权才能处置一位护教骑士!”
“他毒死了托马斯先生!”
“您再说一遍,我就控诉您破坏治安和诬告,让人拔了您的舌头。”法利牢牢盯住他,后者一缩脖子,“托马斯先生活着。让我们别被人挑拨离间,越权伤害他的好友和一位神的骑士。罗瓦,您去通知卫队长先生,让他派人守住这儿和楼下,再叫一个人去告诉长官。其他人,我要你们各自回家,擅自逗留的人将遭到惩罚。”
卫队的干涉似乎令人们畏惧,他们小声咒骂着散去,法利等所有人走掉后把耳朵贴到门上:
“大人?”
“……他中毒还是遇刺了?”
门后的凯里声音发颤,法利叹息:“都不是,我想原因只是疲劳。好好观察您的房间,”他压低嗓音,“您能找到必需的一切。我会亲自送饭,请您忍耐几天。”
“我要看到托马斯安然无恙。”
“他会的。人们习惯于依赖他,面对意外手足无措,请原谅他们。逃出这个房间对您再容易不过,但请答应我别伤害他们。”
“……只在没必要时。”
士兵正向这边走来,法利再次叹息,离开门交待他们看守事宜。数天来有心人不难看出托马斯的疲惫,他的消瘦、突然的闭门不出、对政务的不闻不问的确始于凯里·德·杜普的拜访,提防奥拉克·凯隆和护教骑士们的勃利大法官对此作出神经质的反应,而这种反应终于在今天黄昏、托马斯在执务室里站立不稳后失去控制;法利没问过托马斯理由,但从种种细节猜测他有所图谋——这时干练的秘书通常被安上麻烦差事,他只好在心里不太认真地抱怨。
要人和医生们聚集在托马斯卧室里,房间主人脸色如常地被迫躺在床上,转头向进来的秘书求救:
“别让他们放血,我晚餐还想吃烤扇贝。”
“我们不会的,大人。”领头的老年医师好笑地说,“您的身体正需要营养。”
“我知道得和您同样清楚。”
“——我建议您送一份烤扇贝给德·杜普骑士,”好几束严厉视线刺来,法利视而不见,“我们已不得不软禁他,不能把食物也弄得像给囚犯的。”
抱着两臂的赛图斯·勃利重重哼一声,托马斯温和地说:“假想的敌人引发不必要的怒火,赛图斯,而怒火只会损害您的健康。”
“他也许对你下了慢性□□!”
托马斯叹口气:“叫您的法医带验血剂来。我不惜流出我现在很需要的血以消除您的疑虑。”
大法官脸上的肉抖一抖,生来就很洪亮的声音这时更像咆哮:“你自己也把他关起来了!你该早点赶他走!”
“我怕人们慌乱中招惹他,尤其是他们对凯里·德·杜普的手段一无所知。四五年前我们在圣都附近的雪山上遭遇异端军队,”托马斯用讲故事的语气轻松地说,“他用断掉的长矛捅死五个敌人,徒手勒死三个;其余十一个是用他们自己的武器杀死的,因为我们的剑早已缺口,箭也冻住了。此外德·巴歇和他关系很好,我们还是别让冒犯护教骑士的流言飘进皇宫,损及瓦雷格的名声。”
“……我不相信那些假借神名的外国人。”勃利开始嘟囔,忘了他的批判对象之一就在面前,“他们装模作样,想的是偷走我们的财富。”
人们暗暗发笑,坐在托马斯床边的伊贝里丝·瓦雷格则故意笑出声来。勃利大手摸摸脖子,又哼一声走出卧室,他的随从和盟友跟着退出;托马斯和法利交换一个眼色,秘书追了上去。

钥匙已被扔掉的房门另有暗锁,法利翻起袍袖盖住门把手,用只有自己知道的方法开了门。引起骚动的骑士靠在铸有铁栅栏的窗边眺望外面,回头看一看来访者,神情平静。
原本放在床上的箱子不见了,他一定妥善藏起了其中的剑和工具。解决问题应该用不上这些东西,除非勃利逼迫他用,秘书关上门冷冷看着大法官想。
“我——我有事要问您。”
身材壮实的勃利站在房间中央,凯里的冷静似乎令他不自在,他双肩僵硬地耸着。
“请坐。”
勃利看他几眼才坐下,凯里在他对面找到一个座位;这是房间主人和来访者应有的礼节,骑士镇定地以此宣告他不是被审讯的对象,勃利觉得不舒服。
“一段时间来您和德·卡乌行政长官住在一起。”大法官不由得用了法庭官腔,“您有没有对他的饮食、用具或他本人施加……影响?”
“没有。”
“您来瓦雷格堡后他发生了变化。您能起誓您与他的健康恶化毫无关联吗?”
“——长官的健康没有恶化,大人。”法利打断他,“医生们不把身体疲劳算在健康恶化里。”
“我能看出他很累,但不认为和我有关。”
凯里习以为常的面无表情使法官很难寻找想象中的破绽,他只好换了进攻方向:“您的使命是什么?”
“使命?”
“您的主人是谁?派您来这儿有什么贵干?”
“……我在寻找隐居地的途中。”凯里皱皱眉,勃利无意识一缩,“我前往帝国南部,听说托马斯——德·卡乌在瓦雷格担任官职,顺路来拜访他。”
“隐居?您说您不再奉圣职?”
“我会奉圣职到死,但不是在圣都或凯隆城。我对你们的事务没兴趣,”凯里语气中首次露出严厉,“但托马斯让我暂时留下帮他——只要他认为必要,我就会提供帮助,无论劳力还是武力。”
关于凯里的印象不知不觉改变,前些天宴会上那个呆滞无趣的形象此时让勃利联想起战场和坟墓等词汇,他将出汗的手心放在膝头摩挲。法利干咳一声替大法官解围:
“长官规定德·杜普骑士不能见客,我们已经违反了,大人。”
勃利站起身,犹豫片刻才勉强向凯里施礼,后者平静回应。大法官是凯里短短软禁生活中唯一的访客,之后他照法利嘱咐的那样耐心等待,房门外渐趋安静的空气证实长官的健康问题确实不严重;即使如此,凯里还是越来越察觉打破房门去找托马斯、让他说明一切的冲动,并开始认真思索如何不引起恐慌地付诸实施。
被关起来的第三天夜里,凯里听到有人开锁,立刻放下床单藏起正检查的武器。托马斯靠在门上,似乎更瘦了,神情中却掩不住高兴;凯里瞪他好一会儿,行政长官耸耸肩笑道:
“晚餐的虾味道不错吧?”
“……我有点想揍你。”
托马斯噗地笑出声,想走向他却脚步不稳,凯里大步迎上去扶住他。我没事,托马斯小声说,紧紧抓住凯里手腕,抬头仔细打量他:
“你住得舒服吗?”
“很难说。”
“我很抱歉。”
“你不该卧床静养吗?”
“也许……不过我得来看看你。”
“那就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凯里不知不觉又一次露出面对敌人的目光,连托马斯也无法直视他,“是哪种病?怎么做才能治愈?”
托马斯不太情愿地寻找词句:“我没有病。……是的,我太热衷于研究,科学的魅力难以抵挡。白天有工作,我只好把夜晚的部分时间分给实验——”
“我会帮你。给我题目,我会学习。”凯里严厉的语气近乎责备,“实验可以再等等!”
托马斯笑笑,默然凝视他。凯里还想说话,脸颊被好友温暖的手掌包住,托马斯用额头贴住他的;浑身汗毛竖起,凯里苍白的脸红了,马上要推开他时托马斯手臂用力阻止。
“你说得对。任何事都可以等。”托马斯在他耳边悄声说,“但是你,我的朋友,你不能再等了。”
5 神的衡准

大概没人见过德·杜普骑士如此慌乱的模样。他呆了一瞬,大步后退踢到椅子,那件家具被踢断一条腿,倒下去砸坏了矮几上的器皿;托马斯并不阻拦,看看不会再有什么东西掉下来,他找到另一把椅子坐下好不让自己太累。在外把风的法利听到噪音敲门小声询问,他的长官回答:
“我们很好。”
凯里瞪他好一会儿才勉强挤出几个字,声音因紧张而干涩:
“从——什么——时候?”
“从他们把你带到执务室那天起。”托马斯神色平静,“要不是天亮着,我以为凯里·德·杜普已经在某处战死,他勇敢的灵魂在被神召回天上前片刻来向我告别——所以我才不敢马上和你打招呼,怕一出声你就消失了。”
“……”
“你瘦了很多,脸色给我不好的预感,当晚我就让你喝了镇静剂——别急着在心里发火,那以来你几乎每天都在喝——检查了你的身体和血液;在瓦雷格府那天夜里你逃得很快,我看到你内衣裤上的痕迹。”托马斯说着上身前倾,认真凝视他,“现在轮到我问了: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最后一句话使凯里穷于应对,但谎言对托马斯·德·卡乌是行不通的,凯里终于盯着墙壁机械而不情愿地说:
“……一两年前,我陪塞隆法座从寄居地出发去圣都前夕遇到刺客。伤口不深,和其他地方相比可以不算在总数里。……必须马上启程,我自己拆了线,到圣都后才去见医生,之后不久伤处就结痂了。”
这当然不是全部,凯里等了一会儿自暴自弃地接着说:
“然后我开始发冷和全身出汗,汗里带着——血和腐臭。刺伤我的矛上有毒,不知为什么毒液聚集在伤口里,像寄生虫一样‘活着’——他们是这么说的;开刀太危险,可能引起大出血或反而令毒素扩散,他们给了我一些药。后来我发现,”他声音发颤,“发现日常训练也会引起发作,药只能减少持续时间。我无法再为神的荣耀奉献力量,决定——离开圣都去……”
他停下来,徒劳地寻找一种含糊的说法,托马斯打断他的努力:
“去等死。途中你听说我在这儿,顾念我们的友谊来看我——所以你到底是来向我告别的,而我用需要你帮助作借口,妨碍了你回到神的膝边。你恨我吗?”
怎么可能?凯里喉头哽住,用力好几次也说不出话来。他全知道了,呆呆站着的骑士手心出汗地想,那些被污染的衣服、让人想起墓地的臭味、腿上恶心的伤疤,托马斯一直心甘情愿地和一具活着的尸体分享被褥——他高烧的原因也许正是毒素;想到这儿凯里脱口而出:
“我马上走。没人会知道。”
“你是认真的吗?还是你认为我没有别的办法留住你?”
这么说的同时他大概已想出十来个主意,但相对凯里欠缺的、托马斯的智慧,前者知道自己有别的依靠;就在他捏紧拳头开始考虑如何凭武力离开瓦雷格的瞬间,托马斯咳嗽起来,伏倒在圆桌边。他看上去那么虚弱,凯里克制上前扶他的冲动,反而退后一步:
“这是神的衡准。我的性命和职责无法再抵偿更多杀戮,就得把这两样东西还给创造者。你不该阻拦我作为神的骑士而死。……何况他们说我只剩两三次发作了。”
托马斯装模作样地继续咳嗽,友人的死脑筋让他肚里好笑。终于他叹息着抬头:
“你记得发现我半夜高烧的那晚吗?一定是因为你像平时那样睡着了也很警醒,才注意到我的异常——那是我为探究治疗你的方法开始实验的第三天,作为实验对象的我自己全身起了剧烈的排异反应——不用管这个词,总之隐藏症状费了我不少劲,顾不上往你杯子里放镇静剂。被你叫醒时我真的很担心,”托马斯手支着头笑笑,“我怕实验到底失败,我和你是在那个世界重逢了。
“仅就结论而言,骑士团的老爷子们判断得不错,药物没有实效,伤口离动脉太近,由他们开刀几乎是不可行的;你的确只剩两三次发作,而且其中一次已经用掉,还来得远比我们以为的早。你一直是我们中间很敏感的一个,一旦意识到病情被我察觉,可能马上为了不给我添麻烦而逃走,我相信此刻你心里就是这么想的;此外这种症状我也是第一次见到,考虑以上原因,寻找疗法的实验本该慎重而隐秘,但你在宴会当晚的发作使我决定放弃多余的努力,集中精神尽快找到最合适的配方,也因此我加大了用在自己身上的药的剂量。我向你道歉,你身为神的骑士却受到民众的冒犯,这起因于我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但你是否愿意看在我们十年友谊份上再相信我一次,让我这些天吃的苦头不致白费?”
他的态度始终很平静,十年来凯里记得的每个托马斯·德·卡乌都是如此平静。在圣都,大主教们或赞赏或傲慢地寻求他的意见,伊奥·艾梅乖乖接受他的反驳,希尔非尔纳·德·巴歇一边调笑一边搭档完成他的各种布置;这样的托马斯却不惜以自身健康冒险来试图挽救算不上最亲近的凯里的生命,哪怕圣都最好的医生们已放弃了同样的努力。凯里无意识地在矮几上坐下,两手捧住头:
“我不该来见你。”
“这种想法意味着你轻易放弃神的使命。”
“你自己也说药物和开刀都不可行!”
“我说由他们开刀是不可行的。”托马斯无所事事地整理起袖口纽带来,“至于药物,如果适当的配方还没找到,我就不会在这儿浪费时间和你闲聊了。”
凯里瞪大眼睛,托马斯向他一笑。久违地心跳加快,凯里感到血涌上脸,放在膝上的手抓紧裤腿:
“你说——”
“我没有完全的把握,不过以我为对象的实验不会有更多进展了。”足智多谋的骑士口吻平淡自信,“接下来,德·杜普,恐怕轮到你把身心托付给神,看看他的衡准如何裁断。”
“……我的身体被毒侵蚀。我已经被瓦雷格人猜疑,他们会更厌恶——”
“瓦雷格的一切权力在我手里。”
瓦雷格年轻的长官表情一如既往地温和,这坚定简明的宣告却令凯里最后的抵抗意愿消失殆尽。我也是现在才明白神将这座城借给我的理由,托马斯想着嘴角微翘,向他的朋友招招手,要他到面前来:
“我们不该妄测神。如果你甘愿接受我的建议、看我的治疗在他的天平上是否起作用,就请发誓你将从此刻起视我为你的医生,到治疗结束为止,你的性命由我代为保管。”
凯里神色木然,只有手微微发抖。终于他像禁不住托马斯镇定的凝视般垂下眼睛,单膝跪倒,两手握住友人右手,深深吻了他的手腕。

法利揭开床帏,小心窥视睡着的凯里。没怎么开口就吓退勃利大法官的这位骑士熟睡时才像个普通的年轻人,法利正在感慨,托马斯从另一侧床帏缝隙中也伸进头来吓了他一跳。
“……呼吸声很不正常。”
骑士和行政长官及医生——这是这几天法利暗地里给托马斯取的绰号——皱眉压低声音下了结论,离开床边,法利跟上他也压低声音问:
“我什么也听不见?”
“我就是这个意思。”托马斯快手快脚地束起头发和衣袖,“他吸气的时间几乎有呼气一倍长,而且动作很小。去向药房要些甘草,就说德·杜普嗓子发炎。”
“如果大夫们提出要来呢?”
“就把他们绑在吊灯上。”
这有点暴力的玩笑意味着托马斯已多少失去耐性,尽管凯里醒着时他从不表现出来。长官支开卫兵们首次拜访被软禁的德·杜普时,进入房间没多久就召唤法利要他把仆人和大夫们叫来,因为德·杜普骑士昏倒了——尚未适应本地气候、人们不问情由的冒犯和软禁生活的不适显然诱使他的旧伤复发,既然德·卡乌身体大有好转,大家为之前曾怀疑过德·杜普感到愧疚,连大法官也转弯抹角地托瓦雷格夫人送来衣料和酒表示和解;托马斯一包催眠药物收到如此大的效果,而从之后凯里的言行不难猜出他是自愿喝下的,法利钦佩长官的同时觉得毛骨悚然。
至于托马斯本人,凯里在病情暴露后也答应留下来接受治疗让他松了口气,尽管真正的难题还在后面:治疗并不像他对凯里描述的那样乐观,此外全身出血的罕见症状很可能再次招来人们非议,他必须保护友人的名誉。这种时候我真希望不是一个人,托马斯望望窗外对自己耸肩。
床上有响动,看来凯里醒了,托马斯把烛台移近,挂起床帏,他的朋友正撑起上身看他。托马斯摸摸他额头,感到温度偏低:
“脱掉裤子,让我看看你的伤。”
凯里沉默一会儿才照做,托马斯轻轻按压伤疤,皱眉不语。凯里注意到他眼睛发红,忍不住小声说:
“你该更早告诉我。”
“好让你打昏我逃走吗?”
无法反驳的凯里只好苦笑。一旦病情被他察觉,托马斯一定会不惜代价挽救自己,凯里最想避免的后果正在发生;另一方面他的智慧足以为任何事担保,受伤以来首次产生希望,凯里抓住他探查自己伤处的手:
“……我为你祈祷。你为神争取他仆人的性命,你的每一分努力都意味着他的祝福。”
托马斯看他片刻一笑:“真新鲜。我以为我们互相欠着那么多次,早就不用道谢了。”
血涌上凯里苍白的脸,他尴尬地放开友人的手。托马斯体贴地另起话头:
“你知道为什么他们说开刀有危险吗?”
“你说动脉太近。”
“这是理由之一。此外离要害也很近,”托马斯以医生应有的平淡语气评论,“我无法判断毒素寄生的范围,不过换做别人,我会建议他放弃娶妻生子。”
这是个凯里无法回应的话题,他神情古怪地默默听着。托马斯起身拿来装手术器械的小箱子,取出几枚细针消毒,从凯里伤口附近不同位置采取血液,一边继续闲聊分散他的注意力:
“你大概在想那本来就和我们无关?的确如此,不过这儿不光是用来娶妻生子的。你上次早上兴奋是什么时候?”
他问得太平静,凯里呆了好久,到托马斯收起血液样本和箱子后才问:
“什么?”
“你上次早上兴奋是什么时候?”托马斯重新在床边坐下,一手托腮看着他,“我是说两腿间器官硬起来,也许还会遗_精的那种现象。”
又过好一会儿,凯里脸刷地红了,动作猛烈地揪过床单,木偶般一顿一顿拉上去盖住腿;托马斯吸口气努力忍着不笑:
“这方面我改天再检查。我得先给你敷药,看血液和小便的反应,等毒素浓度下降后才决定开刀的时机。——这期间你得严格控制饮食,也许长时间昏睡,尤其严禁任何形式的剧烈运动,因为过快的心律和循环很容易引起发作。你能答应吗?”
“我答应。”
托马斯神色温和地看他片刻,凯里以镇定而不明就里的视线回应,他的友人和医生终于叹息一声,伸出手轻轻包住他脸颊。真冷,托马斯无声喃喃,凑近凯里吻了他的额头,拍拍他肩膀离开,留下呆住的骑士僵硬地坐在床上。


6.来客
天刚亮时托马斯带着随从出现在水塔旁的空地上。没必要再为凯里的卧床或自己的闭门不出找借口,他终于能腾出手安抚人们被水塔结构问题激起的紧张情绪:测量水位的工程师们被指派到几个观测点,行政长官本人则像习惯的那样扛起工具和纸卷爬上水塔高高的石梯。早起运送碱土的工人们仰头时会看见这位博学的骑士在塔顶努力按着被风吹动的图纸,并挥一挥手回应大家的招呼。
测量工程花了一个多小时,长官下来到作坊公用的食堂吃早饭,人们发现他的胃口似乎比往常更好;本地贵族们不见得能完全理解的、劳动者们的会话在他不成问题,他甚至以流利的方言接连讲了几个大受欢迎的笑话。食物太丰盛,他宣布要散步回城堡,就独自踏上从水塔通向瓦雷格堡的、穿过小树林的道路。
和往常一样,薄薄晨雾涂抹出的风景令人心情平静,托马斯一边踱步一边眺望远处闪光的海面。来到这远离首都的土地四年,他传授给人们和自然友好相处的方法,同时在安详生活掩盖下等待被召回宫廷的时刻——这是必将到来的,尽管想到凯里,托马斯希望消息来得尽量晚。
水渠边有位卷发的修士靠在栏杆旁画画,托马斯在他身后一两步处停下,越过他肩头观赏那副粗陋的速写。一辆货车从近处桥上驶过,车夫大声问候长官,惊醒了画家,托马斯微笑着点头。
“你的储水仓有点歪。”最近的行人在十几步外,托马斯客套一句便打手势邀画家同路,“我们可以讨论讨论远近法。”
脸色发黄、粗粗眉毛下隐藏着一双眼神灵活的眼睛,修士先瞪他一眼才开口,用的是低而流畅的圣都地区语言:
『你该开始准备了。他有意让你一年之内回凯隆城。』
时间比托马斯预想的充裕。『……那你提前约我见面是为了?』
『对这事米伦有自己的意见。』
『我毫不吃惊。』
修士一笑:『我听说他打算欢迎你回去,还想提议让你掌管凯隆大圣堂——你没有帝国国籍,现在还没有,不过你是护教骑士,一位帝国大主教兼首相必备的两大条件中最难的一个已经达成,我们熟读教典的亲王不会不知道。』
两人渐渐接近前方行人,托马斯改回瓦雷格本地语言好不引人怀疑:
“当然,如果笔迹干得太快,就在炭里加一点粘土,下笔要干净。”接着压低声音,“他真是疯了。你该告诉他他不适合玩诡计。”
“我会的,等哪天我没在监视他们密会时。此外我在来路上看见行动谨慎的人们出入巴雷克府邸,也许你好朋友的亲戚和他们最近结下了友谊?”
“……我知道了。还有什么?”
“我们正为奥拉克拉拢南方边境的贵族,随时需要你帮助。”
“我尽力提供。他大概决定加冕的时机了?”
『他会得到皇冠,也许和你得到法座及首相头衔一起。我先致敬,阁下。』
这句调笑只令托马斯苦笑。反感托马斯在内战中多次用计挫败自己、以正直坦率著称的米伦亲王弹劾他在先,如今又密谋推举他担任主教和首相,托马斯不难猜到这是亲王麾下几位谋士的主意,目的在于将自己拉出伊奥·艾梅兄弟率领的护教骑士阵营,借此削弱圣都势力对帝国政局的影响;这一策略当然不会轻易成功,毕竟米伦要对抗的除了身在帝国宫廷的护教骑士们,还有他们身后圣都神圣委员会的各位大主教及——最难应付的——即将成为皇帝的奥拉克四世公子本人。
即使如此,一心以守护帝国权威为己任的米伦就算向奥拉克屈服,想必也不会对他心目中的外邦人低头。和这样一位顽强可敬的敌人争斗使托马斯惋惜,尽管单纯从切磋谋略的意义上他说并不反感这类争斗,他也难免望着渐近的瓦雷格堡城墙轻声叹息。他的交谈对手盯着他好一会儿才说:
“轮到你对我说了。”
“说什么?”
“你床上躺着别人,以为我不知道吗?”
故意为之的嫉妒语气将托马斯从短暂忧郁中解救,他笑着耸肩:“原来你知道。”
“他能活下来吗?”
“除非神认为一个为他的荣耀奉献一切的仆人应该死于虫毒侵蚀,他会活下来。”
说这句话时托马斯脸色平静,修士凝视他微有血丝的眼睛不做声。城堡近在眼前,人们拥上来和长官交谈,他以圣职者的礼节拥抱修士,友好地和他告别。

卧床几星期后,每天大量的内服外敷药剂和充足的睡眠起了作用,凯里感到身体明显变暖,大腿根处肿块的压迫日益清晰,甚至时时像生物般搏动。托马斯开始允许他由仆人陪着在室内散步,尽管肿块带来的不适感令他走路微瘸,担心自己快要在昏睡中丧失神智的凯里还是觉得精神一振;每天两到三次脱掉裤子接受诊察也已习以为常,他甚至好几次在检查过程中睡着了。
“痛吗?”
“有点麻。”
托马斯轻轻按着凯里腿根不语。伤口如骑士描述的那样并不深,毒液可能聚集在皮下一两寸,凯里受伤以来毒素周期性增殖,积累到一定程度时将某种异物排进血液里,他的身体在苦苦坚持中产生抗体,使他活了下来;托马斯的药方清理血液,减少抗体和异物数量,以免切除肿块后凯里还要受血液异常症状的折磨,另一方面药物也使毒液更密集地汇聚在伤口附近,并在凯里自身免疫机能的攻击下逐渐接近体表;如果托马斯计算得不错,毒液活动周期的低谷即将到来,那正是开刀的最好时机。
“肿块在压迫你的血管。最近走路感觉如何?”
“比最初轻松。”
“这说明肿块在变小。”托马斯顿一顿,“变小和变密集。明天起你可以喝点肉汤,散步到快要出汗时再回来。接受手术需要体力。”
凯里听话地点头。托马斯仍然坐着,凯里以为他又陷入最近常有的那种沉思,没有打扰。过一会儿托马斯像重新注意到他般忽然说:
“你也可以去钟楼吹吹风。”
“我会的。我能继续看礼仪规程吗?”
“……工作太费脑,我宁愿你看些消遣的东西。这几年我收集的读物都在那儿的书架上。”
对话再度中止,托马斯抱着两臂观察他的病人,后者正转头看他上一句话提到的书架。“我还想做个检查,”托马斯边说边思索怎么表述才不会引起他的反感,“前段时间我提过。我想检查你性_器官的功能和精_液的成分。”
如他所料,凯里又一次僵住了。克制不住想笑的托马斯及时起身离开,留给友人考虑的空暇,等他洗浴完毕换好睡衣回到床边时凯里背向他躺着——软禁结束、治疗展开以来托马斯再度要求两人共用一张床,以便随时照顾凯里,大部分时间都在熟睡的后者完全遵照医生的指示。灭掉灯躺下后,托马斯靠近凯里,他的朋友浑身一颤,看来他完全醒着。
“嗯,你知道腹股沟一带有些什么吗?”
托马斯边说边伸出手臂从背后环住凯里,手碰到他腿间。病中的凯里力气仍相当大,托马斯几乎被他掀开时凯里仿佛觉得难为情,终于犹豫,被托马斯趁机握住下腹部器官;凯里倒抽一口气试图坐起,托马斯手脚并用压住他:
“这一带和男人的身体健康息息相关。你的伤可能压迫精索,尽管从睾_丸的大小看差不多能排除这种危险,我们至少应该先看看精索是否完好,才据此推断肿块的位置。你能不能把腰上的被子弄开,免得我收集不到有效样本?”
他平淡的学术研讨腔调和一半以上凯里听不懂的用词分散了病人的注意力,手则一刻不停给予刺激,凯里啊地叫出声,随即咬紧牙关,僵硬的背脊紧紧抵着托马斯胸膛,温和的骑士腾出一只手抚摸他鬓边头发:
“教典不允许我们放纵肉_欲,不过说实在的,我认为这类冲动与吃喝和大小便一样——就是说,是种得到满足也没什么大不了、得不到满足却很麻烦的基本欲望。独自发泄这种欲望并不伤害谁,你该再放松些,顺其自然。”
“托、马斯……”
凯里的声音听上去相当痛苦,托马斯暂时住手凑近他:“痛吗?有没有堵塞的感觉?”
黑暗中凯里捂住发烫的脸,隔了好久才摇头。托马斯摸摸他脉搏,低声劝他放松,渐渐平静的凯里终于不再反抗,不久用力抓住托马斯的手达到高_潮;托马斯重新点亮灯,发现凯里用枕头盖住整张脸时不由得无声微笑,下床收拾残局前悄悄吻了他披散在枕边的头发。

永生庭院中不语的使者们
听我诚实谦卑地讲述
世间最贵是信仰
因人心如此恐惧孤单

有一个忠贞的灵魂化身骑士
烽烟掩去他的名字
永生者赐予他信仰的罗盘
异端的迷雾即刻涌来
是我亲眼所见

尘世的武器化为灰土
正像肉体终将朽坏
我双手曾那般踏实地绞紧弓弦
现在它们扎进土里
像两棵疲倦的树

眨眼鏖战就已结束
雪花被荣耀拥抱
敌意的风中绽开荆棘
刺得信仰鲜血流淌
我渴求幸存
因罪恶唯有生的苦乐足以抵偿
无畏者却拾起破裂的罗盘
指针发出利剑的光芒

我们一同在刮起荆棘的风中枕着长矛
这洁白勇敢的灵魂唯独仰望天上
我爱它如同爱惜自己
无论它何时把我和尘世一同遗忘

手套破得没法戴,皮肤裸_露处由于血液——不是凯里的血,而来自他杀的十几个人——结冰,许多木屑和布料碎片粘在手上,凯里无意识地想把它们一点点弄下来。
“等雪小了,我们往西南方走。”
托马斯向山洞外观望,说话时手上不停,撕碎几块从敌人遗体上捡来的布,灵巧地在各处打结,很快做出一双形状不差的手套。为抹除行迹,骑士们不能生火,托马斯抓住凯里两手放在自己怀里,尽管隔着布料还是冷得一颤:
“下次你可以多留几个人给我。我的手套比你的结实。”
这是个玩笑吗?凯里犹疑地想,试图猜出适当的回应。理应麻木的手心有粗糙柔软的触感,他听着铃声醒来,发现身在瓦雷格堡卧室床上,光线昏暗。被褥温暖,梦——回忆中的那个大雪天的寒冷空气却仿佛还没完全逃离,凯里摩擦两手,发呆好一会儿才慢慢下床。身体反应有些迟钝,相对地脑子却十分清醒,他确信自己忘了什么事,几乎要记起时门外有人快步接近,急促地敲敲门便推开:
“请原谅,”德·法利周到迅速地致礼,“不过长官出门前嘱咐我六点一定得叫醒您。”
他提到托马斯的瞬间凯里就想起了那件事,还没来得及反应,毫不知情的秘书礼貌地伸手示意为骑士换装,传达另一个命令:
“长官希望您——如果身体状况允许——和大家一起吃晚餐。我们的贵客、德·巴歇骑士今天早上到了瓦雷格。”

7.骑士的自私

圣都沦陷前夕,十七位护教骑士奉命护送取得教皇承认的凯隆帝国帝位继承人、奥拉克四世·戴·凯隆回归帝国。这十七人中有九个在奥拉克加冕称帝前战死,其余八个中四个以圣职者身份死去,四个接受教皇和皇帝的敕令还俗婚娶,在帝国扎根。护教骑士们对广大帝国政治的影响持续到奥拉克四世后两三代,正史和文学作品的作者们对他们的事迹抱有近乎狂热的兴趣,毕竟护教骑士团曾是同时代中聚集了净水教世界最多杰出人物的地方,而他们聚集的唯一目的是守卫神在人间的统治。
灭亡王室的后裔、忠诚英勇的军事天才、护教骑士团长伊奥·艾梅;伊奥的孪生弟弟、皇帝奥拉克倾慕的挚友、后世帝国第一大名门的始祖贝多·艾梅;著名学者巴歇最欣赏的学生、神圣委员会在帝国的代表、罕有的优秀政治家和凯隆大圣堂主教托马斯·德·卡乌。相比这些正史忍不住偏爱、野史不吝惜赞美的人物,希尔非尔纳·德·巴歇是个异例,他活着时留下的传奇比死后的更多,人们说他擅长乔装,曾以各种身份做下许多普通人的道德准则也难允许的事,以至于生父大学者巴歇不愿认他;他藐视戒律,精通娱乐,和许多国家的上流人物交往密切;此外浪漫小说爱把他作为主角,如果这些作品所言不虚,有七到十位后妃和他陷入热恋,也许还留下了爱的结晶。
——凯里满腔不情愿地从楼梯上探头时,正好看到这位传奇人物在揪托马斯束在颈后的头发。察觉视线的希尔非尔纳并不抬头,凑到托马斯耳后:
“有人瞪我,赌一块钱是你捡的小狗。”
为什么是狗?托马斯一边思索一边仰头向果然俯视着这边的凯里笑笑,招手要他下来,后者表情僵硬地服从。下级官员和仆人们聚集在一楼紧邻厨房的大餐厅里,德·巴歇将作为长官的朋友和他们一起吃饭,托马斯为他付钱;看着被法利搀扶下楼梯的凯里,希尔非尔纳在离开托马斯前一刻小声说:
“这是你欠我的。此刻我感到像蹦向虎口的兔子,并且我分明知道那不是我的窝。”
然后他露出最最愉快的微笑,俯首对凯里行个大礼,紧紧拥抱他并亲吻他的两颊,贴住他的脸:
“你硬得像那儿的橱柜。托马斯曾对大家撒谎说我和你很好,如果你不想揭穿他,就忍耐。”
他挽住凯里的手把他带到餐桌边,甚至在托马斯主持餐前祷告时也不放开,用餐一开始就迫不及待似地凑近凯里,压低声音:
“鉴于我们得做出多交谈的样子,让我们讨论一些能持续的话题:你最讨厌我哪一点?”
“……我没讨厌你。”
“非常好。”希尔非尔纳再次微笑,俊美的脸孔越发迷人,“我呢,除了觉得你头脑顽固,言谈无味,甚至连这无味的言谈也一年没几次以外,还是很喜欢你的。”
凯里沉默。希尔非尔纳转头回应他人提问,但始终抓住他的手不放,人们把凯里的不自在当成腼腆,不断有人笑着看他。由于凯里的饮食还受限制,托马斯早早嘱咐下人带他回卧室休息,希尔非尔纳目送他离去:
“你这是在折磨他。他什么时候能被释放?”
“嗯,他的伤势并不严重,不过我想一次根治,免得时时复发。”托马斯示意侍从为自己添上饮料,“再过两天你可以带他出去走走。”
“很好,我正要向他讨教骑术。”
“眼下还不行,除非他待在马车里看你骑。”托马斯笑笑,“你何不先拜访瓦雷格家的人们,他们等不及知道首都的新闻。”
希尔非尔纳停顿一会儿,展颜微笑:“你说得对。快准备好我的香水、衣服和饰带,你的瓦雷格会成为宫廷。”

“人们在悄悄议论奥拉克可能会接受的未婚妻,她也许来自米伦家,也许来自岛国;我们的任务进展顺利,我来这儿前刚和两位携带誓约书的使者分手,他们马上就要乘船出发,然后转陆路到凯隆城;十月有五座城池归入帝国版图,作为代价,奥拉克每年给他们五十万金币和贸易份额。”
“我的主教头衔呢?”
“告诉过你那是我偷听来的。”希尔非尔纳玩着桌上台钟,把发条拧得咯吱响,“就算他真打算那么干,也要等到下次会议。”
“伊奥怎么说?”
“我没告诉伊奥。”
托马斯扬起眉毛等他解释,希尔非尔纳不太有把握地避着他的视线,终于转头看他:
“我想先听你的意见。”
“我吗?我没什么办法反对亲王殿下,除非奥拉克本人反对。”
“你在说,你准备接受帝国国籍和主教袍?”希尔非尔纳放下台钟,皱起秀气的眉头,“你准备夹在圣都和帝国之间,让一方指责你为另一方卖命,或者双方一起指责你为对方卖命?”
“我们不是早就落到这步田地,”托马斯平静反驳,“从宗座把奥拉克托付给我们、送我们离开圣都的那天起?”
“但我们终究是神和教皇的仆人,不该献身某个特定的世俗之国。我本想劝伊奥阻止米伦,可你——”
“伊奥会站在我这边。”托马斯叹息一声,在希尔非尔纳身旁坐下,“我相信已故宗座也一样。别忘了分别前他说过什么,”他接着改用圣都本地语言,『‘去那儿,你们的国度’。必须有人融入这个国家,至少我们中的一部分人得融入;我们原本拥有的一切在圣战中消亡,一两百年间凯隆会是净水教世界的中心,到它积蓄起足够的力量复兴圣都时为止,做它的子民没坏处。』
『……我呢,我认为米伦的全部动机不过是想把你累死。此外我坚决反对伊奥学你的样,因为我还盼着他和我一起去隐居。』
对这坦率的意见托马斯无声一笑,希尔非尔纳凝视他片刻,扶住他肩头:
『你真以为你能做到?凭你一个人把帝国变成新圣都的基石?就是我家的老爷子喝上两罐烈酒也不会有这种想法!』
『但横竖我们都得这么干。……最近我尤其这么觉得,虽然另一方面我宁可跳过这一步,直接像你说的那样去隐居。』
『这又是什么意思?』
托马斯揉揉额头:“等我治好凯里,我想带他一起回首都。请向伊奥传达此事,我希望他许可和帮助我们。”
“我以为他会回圣都!”
“恐怕他自己也是这么以为的。”瓦雷格行政长官提到他的病人时总不自觉移开视线,“我没告诉他他大概回不去了。他的伤,像我告诉过你的,并不像骑士团的大夫们描述的那么无药可救——手术是有点复杂,但他们解剖过的尸体远多于我,只要费点心思,原本大可在毒素凝结早期解决问题。”
“这么说他们是故意的。”希尔非尔纳冷淡地说,“我也听说新委员会提拔了不少头脑灵活的人,德·杜普在他们中间不会受欢迎,就像我不欢迎他——但你没理由养着他,一条真的小狗还更管用呢。”
“……他是有点理想主义,但并非顽固不化——”
“他擅长的不过是杀人。这类事务我可以帮你,随时能雇到最好的人,他们决不跟你废话教规或道德。凯里这样的人在战场上有用,但从今往后的时代,你决心投身的那种战争他应付不了。”
你说得对,托马斯在心里回答。好一阵沉默,他甚至听到远处夜巡归来的士兵们的朦胧吆喝。
“……你说得对。但我是个人,”托马斯苦笑着垂头,“当我以为不得不独自面对战争时,我说服自己勇敢;忽然我发现事情并非如此,我就动摇,忍不住想自私一回。”
他的语调太平静,希尔非尔纳不以为然地沉默片刻才听懂,渐渐瞪圆了眼睛;对他少见的惊愕表情感到好笑,托马斯起身去给火炉添煤,希尔非尔纳跟着站起,跨出一步时靴底磕着地板,打个踉跄:
“你——凯里——你?”
托马斯看他一眼,回头继续拨动火堆:“对。如果你要指责我,希尔非,我请求你简短些。”
他的朋友似乎还沉浸在震惊中,两手无意识揪着满头好看的、长长的淡色卷发。最不拘于教条、行事大胆不羁的希尔非尔纳都是这种反应,预见前途困难重重的托马斯咽下一声叹息。

夕阳光辉透过长窗,地面落下窗格的影子,少年悄无声息地小心踏着格子前进,在图书室尽头发现了闭目坐在窗台上、指间夹着书页的凯里。骑士仿佛睡着了,脸孔显得苍白,少年刚暗自庆幸有机会好好打量他,凯里就睁开眼睛准确对上他的视线。
吓一跳的克萨·勃利慌忙俯身,右手贴住肩头向他致意:“我——我无意打扰您,大人。我结束了课程,听说您有时在这儿看书,我对您满心景仰……我请求您的原谅。”
凯里站起身——紧张得肩头耸起的克萨不难看出他步态微瘸——弯腰还礼:
“您毫无理由道歉。我能为您做什么?”
“我听艾茵·瓦雷格说——瓦雷格小姐将是我的未婚妻——她曾有幸和您交谈几次,她描绘您的英勇神圣,而您对她幼稚的询问又如此宽容地给予回应——我崇拜护教骑士们,大人,我尽可能收集一切和您的神圣队伍有关的物品,德·卡乌和德·巴歇也给我和他们谈话的荣幸——”
克萨好听的年轻声音因兴奋而颤抖,两手出于礼节和紧张牢牢抓着脱下的帽子;他和他傲慢又急性子的父亲如此不同,和即将与之订婚的艾茵则显得意气相投,内心感到有趣的凯里站在原地默默听着,少年还在努力整理思路:
“刚才德·巴歇骑士在学校为我们讲解政治,我问他圣都的情形,他建议我来向您求教,因为您最近才离开我们的神圣国度。但,当然,我无意打扰您休息,只想请您允许我在更合适的场合获取您的指点。”
这么说希尔非尔纳就在同一层楼不远处。自他到达瓦雷格当夜和凯里会面以来过去三四天,性子坦率的希尔非尔纳似乎不愿再勉强自己为托马斯圆谎,一次也没主动探望过凯里。对后者而言这省去了回应“虚情假意”的麻烦,而托马斯的心思也被希尔非尔纳传达的各种消息占据,除了每天固定的上药时间,越来越忙碌的行政长官几乎没空和凯里交谈,使他为上次诊察尴尬的麻烦也省去了;德·巴歇骑士带来的丰富新闻和充满魅力的他本人吸引了瓦雷格堡上下,相对地静养中的德·杜普越发不被人注意,凯里有时甚至感到欠了希尔非尔纳人情。
“我会回答我所知的。”凯里自然而然加上一句,“虽然我并不擅长讲解。”
和艾茵一样,克萨对特定知识的热情显然战胜了凯里呆板语调可能导致的畏惧,他高兴地深深弯腰,恭敬地退出;凯里听到他在门外停步,有印象的女声响起:
“克萨少爷。伊贝里丝在找您,我相信她就订婚宴会有话对您说。她在教师室里。”
少年谢过她走远,接着凯里如预想地看到基莉亚·巴雷克穿过图书室敞开的门。上次谈话后凯里很少见她,后者有意无意留下的几句警示直到最近凯里体力逐渐恢复才有空被他想起。
“大人。”面纱罩脸的女郎向凯里致意,“您在这儿。”
总是拿不准她的来意,凯里又一次默然还礼。基莉亚走向书架翻开一本目录:
“长官和德·巴歇骑士骑马去了海边,我听说他们明天上午回来。您不去吗?”
“我的身体状况不允许。”
“但您的气色看上去大有好转。托马斯先生同意您出门吗?”
“为什么问?”
“明天一早我会陪艾茵去附近小丘完成她的风景画。”她指尖搜寻目录,仿佛随口一说,“几星期前她开始画一幅晨雾中瓦雷格堡的画,我、家庭教师和车夫陪着。如果您愿意,我邀请您。”
猜测她的用意将是徒劳,凯里诚实回答:“托马斯曾说我可以乘车去看希尔非尔纳骑马。但我徒步走不了太久,外出需要他批准。”
“我们的目的地离这儿不用半小时。此外小丘正在去海岸的路上,说不定能遇上他们归来。”基莉亚挑出几本书转向他, “这是个好机会,大人,隐秘而自然。我会准备好大氅和炭火,七点来接您。”
8 晨雾风景

晨间阳光落在艾茵身上,她舒服地仰望天空,凯里透过车窗默默注视。姐姐瓦雷格夫人不在,愉快享受自由的少女提起裙裾灵巧地跑向山丘边缘,从那儿可以眺望薄雾笼罩的瓦雷格堡和附近街市,建筑仿佛浸在浅浅的、雾的水泊中。
“她会是瓦雷格的希望。”
注意到凯里视线的基莉亚说。最近早上气温偏高,她盖上车厢里火盆的盖子,松一松斗篷带子:
“她和克萨·勃利的结合意味着瓦雷格家族不再像过去那样排斥新兴贵族和资产家,而瓦雷格郡的主要产业完全集中到瓦雷格-勃利同盟手里。提出联姻策略的是德·卡乌,伊贝里丝力排众议听从了他。”
带水汽的干净空气令人心情舒畅,基莉亚邀请凯里下车散步,两人沿山坡走向高处。第一次看到瓦雷格堡全貌的凯里不时被山丘下的风景吸引,基莉亚折来野草随手编织:
“德·巴歇前几天光临瓦雷格府,人们被他的魅力折服。他常提及您在战场上的英勇。”
想必他认为我除此之外并无所长,凯里不领情地想。基莉亚也不深究他和希尔非尔纳的关系,忽然换了话题:
“当您康复后,您会回圣都吗?”
“……我想会。”
这是个凯里不愿多想的问题,好在答案本不须他考虑;基莉亚隔着面纱凝视他:
“我想也是,毕竟您是法座们的骑士。但我个人觉得遗憾,因为我眼看另一位神的骑士为他所爱的尘世的土地,不惜被卷入源自人类本性的、可耻的争斗中;尽管他勇敢而富有智慧,我还是担心他难以独自抵挡同胞怀有的恶意,这类恶意比异教徒们的更阴险难测。换作我,我是不会丢下他一个人的。”
她早在暗示托马斯面临危险,凯里这次抓住机会:
“哪种恶意?”
“您听说过我的家族吗?”基莉亚停步,找到一块干燥的草地示意凯里坐在她身边,“阿卡恩郡的巴雷克男爵,我的叔父,七年前出于对瓦雷格家的仰慕为他侄子向伊贝里丝·瓦雷格求婚。他们成婚后第四年,丈夫——我哥哥死于流行病,由于伊贝里丝没来得及生下继承人,按照约定,我们带来的财产归妻子一方所有,巴雷克不再插手瓦雷格家的事务。”
阿卡恩郡在瓦雷格北面,两地被大河隔开,凯里听过巴雷克男爵出力斡旋借款事宜、帮托马斯修通道路的传闻。
“但您留下来了。”
“我和伊贝里丝很早就认识了。”基莉亚看凯里一眼,“我们的母亲有血缘关系,我和她成人前就常在一起。我的男爵叔父并不像人们以为的那么喜欢瓦雷格,哥哥病死时我自愿留下帮伊贝里丝,他为此大发雷霆。在我看来叔父支持的不过是个盟约,因为近年来阿卡恩资源枯竭,他想用聘礼和贸易条件换取一位流着巴雷克家血液的瓦雷格继承人,为他的领地分得盐、砂和历史悠久的家徽,此外还有海岸线,以阿卡恩的税收足以修建良港;可惜哥哥死了,来了托马斯·德·卡乌,人们喜欢他胜过喜欢巴雷克,瓦雷格家甚至甘愿服从他,把宝贵的处女下嫁新兴贵族。”
“男爵为道路借款出过力。”
“这符合他在公众面前的形象,对我而言则是个谜。”基莉亚停下手里编织,将编好的草环放在膝头,“他不喜欢托马斯先生,斡旋借款时却表现得非常爽快,这让我担心有别人在为他出主意。”
她说着陷入沉思,风有时吹动面纱,凯里隐约瞥见她下巴一带的伤痕。
“您要我小心巴雷克男爵?”
“他本人不值一提。”基莉亚态度冷淡地评价叔父,“要不是时下地方官员们热衷于在宫廷里寻找后盾,这些小勾心斗角也不配托马斯先生费神。”
奥拉克民心所向,人们猜测加冕典礼不会太远,廷臣中的几大势力急于在新朝建立之初取得平衡,曾公开表示厌恶托马斯“诡计多端”的米伦亲王不见得乐意看到瓦雷格成为他的拥护者,这是凯里也能推想的;再往下他难免看到和权谋手腕形影不离的、那些不依靠武器的斗争的必要性,政治这块陌生的战场令他皱眉退缩:
“我不认为我能帮他。”
再说他有希尔非尔纳。凯里咽下这句话,呆望远处画画的艾茵和更远的风景。基莉亚抬起脸看他,骑士不自在地补上一句:
“我有我的誓言。我的效忠对象在圣都。”
看来他人劝说效果有限,基莉亚暗自叹息着好笑。为骑士的身体着想,他们暂时回到马车里,基莉亚拿出装酒和食物的篮子,把肉类放在火盆盖子上热一热,切开填满馅的面包:
“您能喝一些兑水的酒吗?”
吃过早饭的凯里并不饿,但不知为什么注视盘子不做声。基莉亚正要开口,骑士推开车门:
“叫她们回来。”
说完他下车将耳朵贴在地上。基莉亚一愣,没有多问就提高声音招呼艾茵和家庭教师杜瓦夫人,并叫车夫迎接。车夫刚离开座位,一支箭嗖地插在马车顶上,尾端羽毛摇晃不停。
马蹄声尚在百步以外,射手的臂力让凯里心惊,他大步赶到艾茵身边,抱起她跑回马车,这时第二枝箭扎在了艾茵的画上。杜瓦夫人吓得脚软,凯里将艾茵推向马车,回头搀起她,将三位女性送回车厢时十来乘马已近在眼前。
来不及逃走,凯里把车夫也拉进车里,关上车门和窗帘,解开大氅。车厢宽大,凯里蹲在相对的两排座位之间,基莉亚提起裙裾有意为他遮掩。透过窗帘缝隙能窥见射箭恐吓的一行人身材不一,多人携带武器,斗篷和帽子遮去了真面目;他们从瓦雷格堡方向来,此时已散开成圆圈围住马车,凯里不必开窗也能听出身后方向上有两三乘马。
“小姐,请别惊慌。我们要带您上别的地方去。”
发话者是个年纪不大的男人,本地语言不太纯正,从凯里的位置看不到他。基莉亚把裙子更往上提,露出穿着长袜的腿,在吃惊的凯里转移视线前解下绑在袜带上的短剑,压低声音:
“我只有这个。”
接着她转脸向外,用假装惊慌的嗓音说:
“先生们,你们要干什么?你们莫非不知道我们是谁?”
凯里在她话声遮掩下拧开身后车门把,突然推门,将火盆上的盘子掷向门外骑手,后者一呆已被滚烫的肉击中,捂脸时凯里扑出车厢,从他马腹下滑过,抓住马肚带借力跃起,右脚踢中他后脑。马吃惊奔跑,凯里保持吊在马鞍一侧的姿势,已失去意识、仍东倒西歪骑在马背上的骑手为他保持平衡;大多数敌人看不见他,一个离得最近而反应最快的策马上前,短矛刺向凯里,他拔出自己马上敌人的剑挡开。
事情发生得太快,蒙面骑手们一时慌乱,终于在首领示意后一部分下马去开马车门,其余人向凯里包抄过来。马背上的战斗对骑士而言是家常便饭,凯里一脚将昏过去的马主人踢下地,自己跨上马鞍,抽出鞍架上的弓箭连发几箭,附近三匹马腿上中箭,把骑手摔在地上;相对地他们的箭要慢得多,凯里轻易用剑身拨开,期间还砍伤了一个人。这时敌人之一已抓住马车门,凯里抓起靴筒中的、基莉亚给他的匕首连鞘掷出,匕首柄重重击中那人后颈,他一声不哼地昏过去,脑袋前冲塞进车窗,堵住了门。
受惊的女性们惊叫,凯里才忽然记起托马斯的嘱咐。久违的战斗令身体发热,四肢正被熟悉的兴奋和节奏感唤醒,他暂时勒马强迫自己镇静。敌人显然意识到这次袭击不会太顺利,在马上和落马的人纷纷亮出兵器,凯里驱马冲向马车,再次举起弓,努力克制瞄准目标致命处的冲动,顷刻间又伤了五六个人的腿,射倒他们的坐骑;相比他的力气,弓和箭都太弱,箭头轻易刺穿敌人身体难以拔出,他们倒在地上惨叫或咒骂。
风声刺耳,几个黑点飞向凯里,他顾不上判断那是什么就跃离马背,坐骑悲嘶着扑倒。手持□□样武器的男人稳稳站着,身后几个同伙已搬开被匕首击晕的人,打开车门把基莉亚拖了出来;情况不允许再犹豫,凯里落地的同时拔剑扑过去,男人扔掉□□挺剑迎上来,金属相击,两人都手腕一震。
『带她们走。就她们俩。』
短短片刻交换许多次攻防,并不落凯里下风的、显然是首领的敌人开口,语言和凯里一度熟知的、曾铁蹄遍及净水教主要领土的那些异教徒的母语很相近,以至于他马上就听懂,一剑插向对方肋下,想逼退他去援助同伴。没料到凯里识破自己暗号的敌人暗暗吃惊,猛退一步用护手接住剑刃,手臂好一阵发麻;他另一只手抓向骑士肩头,感到对方立即卸力,他紧跟着袭击凯里手肘,后者踢中他髋部,两人暂时各自退开。
“凯里·德·杜普。您的姓名?”
强大的敌人表现得尊重战场礼仪,这说明他教养良好且把自己放在眼里,首领刚一迟疑,凯里右手一挥,什么东西飞出打中正逼迫基莉亚上马的男人额头,他叫喊一声仰天摔倒。首领不由得回头,脖子一紧已被骑士单手扣住,剑尖指着脑门;还有行动能力的他的同伙中几个人跳上马背逃走,另外一两个则远比他们忠诚,抛下武器,任俘虏逃回马车里。
“您的姓名?”
被骑士冷冷注视,面罩藏起真面目、但不难判断年纪尚轻的首领觉得喉头被骤然勒紧,只好松开掌中剑柄,举起两手示意投降。凯里松开他,掌缘顺势切中他脖子,等他歪倒在地时抬头看向他仅剩的部下,发现他们已跑到几十步外,远远观望。
车门打开时基莉亚一愣,凯里脸色苍白,嘴唇紧闭,和片刻前轻易击倒十几个武装敌人时沉着的模样大不相同。杜瓦夫人呼吸不稳地低声祈祷,艾茵颤抖着抓住骑士的手亲吻,车夫还算胆大,赶快离开车厢回到座位上吆喝马,基莉亚开口阻止:
“我们需要人质——”
话音未落凯里抓住她手腕,基莉亚几乎听到骨骼作响,寒冷仿佛透入骨髓,痛得她涌出眼泪;骑士努力从牙缝中挤出一个字:
“走。”

这个温暖的早晨,德·法利和瓦雷格堡一起体验了少有的惊慌。瓦雷格家族有继承权的女儿、勃利大法官未来的儿媳、艾茵·瓦雷格在距瓦雷格堡只需二三十分钟车程的地方遭遇袭击,强盗几乎将她和基莉亚·巴雷克掳走,是同行的德·杜普骑士击退所有敌人保护了他们。拉车的马在战斗中中了流矢,快到城镇时倒地不起,他们借用行人的车马,德·杜普亲自与瓦雷格小姐同乘一骑,一直护送她到城堡里。
行政长官和德·巴歇都没回来,人们为这桩意外乱成一团,法利将受惊的艾茵一行安排在城堡房间内休息,凯里继续陪伴她们。信使被分别派往瓦雷格府和海边,一向傲慢的城堡卫队长出于对行政长官、大法官和瓦雷格府三方面怒气的恐惧,立刻指派部下去事发地点逮捕那些胆大包天的强盗;至于法利,由于凯里归来时短短交谈中他清楚观察了骑士的脸色,能尽的努力都尽到后,此刻他感到自己最害怕的是托马斯。
首先到来的是大法官本人,他正在城堡办公;人们听到他在瓦雷格小姐的休息室里咆哮,因为他平时就常这么做,大家反而觉得安心。接着赶到的是行政长官一行,他们早上从海边启程归来,和信使在途中相遇。迎接长官的卫兵无法出声问候,德·卡乌脸色如此难看,来瓦雷格的四年里谁也没见过;和他并肩策马冲进城堡大门的德·巴歇俊美的脸上罩着阴影,伸手抓住好友手臂:
“别慌。他没那么容易——”
托马斯轻轻挥开他。马还在小跑,等不及的瓦雷格行政长官手一撑马鞍跃起,轻捷地直接落在楼梯上,大步奔向人群纷纷避让的、敞开的大厅入口:
“他在哪儿?!”
9 手术

那徽记烙在我剑上时,我已发下誓愿,神的荣耀是我终生唯一所爱,背离神道者是我终生唯一所憎。
——那么任何一种比献给神的爱更强烈的、献给他人的爱都是犯罪。我有足够理智,不会走错一步,但如果我决定将某种就天职而言过于自私的情感加于他身上,我至少该保证动机出于保护而非伤害。
在脑中得出如上结论,踏入大厅的行政长官的身影仿佛一瞬间就消失了,因为人群马上聚拢,跟着他奔向瓦雷格小姐的休息室。托马斯用近于撞的力道推开门,凯里早已站起,挡在他和艾茵一行之间。
“我……”
相识多年,凯里也是头一次看见托马斯如此严厉的神情,来不及捕捉他生气的具体理由就开口坦白:
“我没杀任何人。也没能带回俘虏。他们口音听来像——”
“让我们谈谈,”托马斯脱口而出,像要咽回某些话似地艰难停顿,“谈谈你我曾……说好的事。”
凯里本就苍白的脸更白了,眼眶下泛着黑,明示他体温一定很低。托马斯抓住他的手,肌肤相触的刹那冷得一哆嗦,凯里撤回手臂不肯跟他走:
“我要看到他们被妥善照顾。”
“——这你可以放心。”
迟了片刻进来的希尔非尔纳皱眉笑着插话。凯里看他一眼,这才跟着托马斯迈步,谁都能看出脸色欠佳的他走路瘸得厉害。事态令人们不解,大家听说德·杜普轻描淡写打败十几个敌人,正开始从心底敬佩表情呆板的骑士,德·卡乌却反应得不够满意,没人知道理由;直到托马斯拉着一瘸一拐的凯里回到卧室并关上门,一路跟来的、困惑的官员和仆从们仍无法发问,只好默默堵在门外走廊里。门忽然打开,长官探出半个身子,大家吓得往后一缩;托马斯招手让法利进入房间,和他在半掩的门后低声交换了如下对话:
“叫希尔非来,我要他守在这儿,不放第三个人进来。”
“明白了。”
“他对你说过什么吗?”
“上楼时他交给我一个纸包,让我派可靠的人送给河边客店一位今天早上刚到的客人。”
“这个客人现在在哪儿?”
“几分钟前我看见我的信使带一位先生进来,我想是他。”
“很好,现在去吧。”
门再次关上,法利穿过面面相觑的人群走了,大家听见长官从里面锁上了门。没有谁来喝令人们回去工作或是保持安静,官员们感到很不习惯,一部分人不知所措地回到岗位上,剩下的呆在原地;另一些人看见法利敲门进入瓦雷格小姐的房间,几分钟后女性们在他和卫兵陪同下出来,乘上政务厅提供的马车,一位身材高大、斗篷兜帽把脸裹得严严实实的骑手在马背上欠身致意,一车一马驰出瓦雷格堡。
这一行到达瓦雷格府时,得到信使报告的伊贝里丝夫人刚好梳妆完毕到大门迎接。遇袭时的惊吓和脱险后的放心令艾茵出了一身汗,吹过晨风觉得两腿发软,基莉亚半搀半抱地扶着她,匆忙跑下门外阶梯的伊贝里丝抓住妹妹手臂,将她从小姑手里夺过来抱住,基莉亚顺从地放手站在一边。
“就您自己来了吗?”
被夫人如此质问的法利明白她的意思——有人在离城堡那么近的地方袭击瓦雷格家的人,没能尽到维护治安责任的行政长官却仅仅将受害人送还家里,伊贝里丝显然不满意。法利行个礼回头,那位一路陪马车赶来的骑手已经下马,正打手势让迎接的仆人卸下鞍架上的行李,一边揭开兜帽一边大步走过来。
这是个三十来岁的英武男人,晒得微黑的脸上留着伤疤;法利向他弯腰,他以圣职者的礼节还礼并朝府邸女主人致意。
“我受德·卡乌行政长官委托来保护您和您家人的安全,夫人,前提是您接受他这个提议。”他声调镇定,标准语发音清晰,流露出自然的威严,“我的名字是伊奥·艾梅,今天早上刚到瓦雷格。”

进入卧室时凯里已快站不住了,送走法利的托马斯拦腰抱住他,将他搀到床边坐下,伸手解他腰带。无力抗拒的凯里抓紧床单克制寒战,话声像是从胸腔深处一点点挤出来的:
“我——很——抱歉。”
托马斯不回答,凯里只看到低着头的他眉毛聚拢。裤子已被脱下,凯里胯间泛白的皮肤完全露出,伤痕下肿起拳头大一块,伤疤肤色变黑,骑士厌恶地闭上眼睛,听到托马斯声音干涩地询问:
“多久了?”
“一小时……两小时。”
“发作时你在干什么?”
“……勒住一个人的脖子。”
托马斯无力掩饰叹息,把凯里双腿搬上床,为他脱去衣服,用毛毯盖住他发冷的身体,只露出胯部;火炉烧得不旺,托马斯却因紧张而出汗,脱得上身只剩衬衫,紧紧缚住袖口,打开各处箱柜拿出医疗器具和药物。有人敲门,是他和希尔非尔纳约好的敲法,托马斯小心开门,门缝中露出友人神情严肃的脸:
“都安排好了。你需要什么吗?”
“为他祈祷吧。”
托马斯声音里有罕见的不安,希尔非尔纳看他之前门再度关上了。为防万一托马斯早已将手术必需品集中在卧室里,时机却不在他预料之内;猜想这次奇特突袭的幕后有些什么并不难,但此刻自责先攫住了他,托马斯捧住头,感到额前都是汗。
“你做得够多了。我感谢你。”
因过于平静而显得陌生的话声响起,托马斯手背擦擦额头,转身试图朝他微笑,凯里避开他的视线:
“我违背了约定,因为我不能主张自己的性命比他人的更珍贵。我向你道歉,但不请求原谅。”
“……我无意指责你。”托马斯来到床边握住他的手,另一只手将浸过药水的布敷在他伤处,“我是想向你重提誓言的另一部分:你答应把性命交给我代为保管。”
“我答应过。”
“我正祈求神暂且别收回这个保管物。你肯和我一起祈祷吗?”
汗水从托马斯鬓边滑下,凯里犹豫地望着他。托马斯用力再握一握他的手,凯里才低声说:
“我会和你一起祈祷。”
托马斯笑笑,放开他的手。麻药已生效,托马斯点燃消毒用的小灯,用火烤热锋利的刀刃,在凯里肿起的伤疤附近小心开了几个口子;粘稠黑血流出,肉眼可见其中渣状凝结物,不久伤口被堵塞,托马斯就再次割开皮肤放血,并换了一片敷上药膏的布盖住肿块。
从凯里的体温和脉搏不难判断他在打斗中发作过,克制寒冷到战斗结束、一路护送艾茵回城堡必定更大大消耗体力,他的内衣裤竟没有汗渍,托马斯认为这征兆很不好,因为运动导致毒素循环全身,一段时间来的药物治疗却使废血不再由汗腺排出,凯里体内的大量异物找不到出口,比以往更活跃地集中在胯部;除非托马斯割开的口子释放足够异物、令肿块平复到手术能处理的大小,开刀很容易使蓄积的毒素扩散,到免疫机制无力对抗时,异物就会堵塞血管而致命。
放血很快达到极限,凯里嘴唇发紫,托马斯加大了敷药的剂量,房间被药味充满。肿块也许消了一些,但还远远不够,托马斯掌中凯里的手越来越冷。难以计算的时间过去,阳光变得柔和,门外也许有过几次争论,托马斯没有注意;等待只会让凯里的血渐渐凝固,他两手紧紧握住凯里的手,额角用力抵着友人凉冰冰的手指。
我是……自私的。请降罪于我,剥夺我死后在天上的一席;请接纳他,因他是为我所害。
无声的祷告不过一闪念,托马斯站起身,意识朦胧的凯里努力睁眼看他。托马斯俯身用额头贴住他的:
“我的额头热吗?”
“……嗯。”
“从现在起我要让你睡过去。”托马斯支起上身,手掌贴住凯里没有血色的脸,“但你一定得再醒来。我有很多话要说,包括一个和你共度余生的提议。记住了吗?”
尽管低温和失血令凯里反应迟钝,某句话还是马上抓住了他,只不过他没力气把惊讶表露在脸上;托马斯端来药剂,托起凯里的头喂他喝下,一两分钟内受伤的骑士就闭上眼睛陷入沉睡。托马斯挪开几个柜子,按动墙上开关,一块墙砖突起,他从中空的砖里取出两个密封的尖底瓶,弄破蜂蜡,将其中液体倒进混合用的容器。
油腻的芳香散入带药味的空气,马上就淡去不可分辨。托马斯从来不把人为规定的、对科学研究的限制放在心上,唯一造成犹豫的是这些禁药会产生的副作用;他用最小的量勺取几滴配好的溶液,捏住凯里脸颊倒进他喉头,扶起他上身令药剂进入胃里,数好时间又喂他第二勺,如此重复四次才感到病人手脚变暖,而剂量已超过预计,托马斯无声对他道歉。
到凯里脉搏不再加快时,托马斯清洁两手,换一把手术刀,慢慢割破伤处,掀起变黑的皮肤。肿块露出真面目,下腹肌肉高高隆起,肿胀使肌理难以分辨,也更难确定动脉位置。托马斯用一根圆头探针沿肿块边缘按压,聚精会神感受肌肉形状,深色血迹很快沾染床单和衣服,他视而不见。

晚餐铃响过几小时,希尔非尔纳嚼着带在身边的糖果,快开始担心时听到门后开锁声。这是托马斯宣布结束的信号,骑士吩咐从瓦雷格府归来的法利代替自己的位置,推开门挤进屋里,被站立不稳的托马斯压在门上;疲惫的行政长官小声道歉,靠了希尔非尔纳的帮助才重新站直。
“给我来杯热姜酒,多放奶。我就睡他旁边的床。”托马斯声音越来越小,“让法利进来,每两小时量一次体温,太高或太低都叫醒我。你守在外面。”
看来他已没有多余体力顾及客套,何况对希尔非尔纳用不着客套,他的友人牢牢支撑着他点头:
“他好了吗?”
“但愿如此。”
这句叹息般的回答后,托马斯靠在希尔非尔纳肩头睡着了。身材纤细的骑士毫不费力地抱起他,一路绕过被污染的布团、盛着模糊血肉的盘子、随意抛在地上的空瓶,把他送到指定的床上盖好被子。出门嘱咐法利前希尔非尔纳特意拿起灯看了看凯里,眼眶下黑色变淡的后者呼吸微弱而均匀。
“真没想到是你。”希尔非尔纳摇摇头,揶揄无法听见的病人,“不过事情已经这样了,我就同意吧。”
10.水塔与荆棘

一天来发生的事足够伊贝里丝·瓦雷格头痛,贴身使女偶尔发现她在安排诸多事务的间歇不耐烦地用扇柄敲打手心。艾茵由侍女们照顾,忠心的车夫得到奖赏,瓦雷格堡传来消息,卫队长调查过现场,在附近道路上扣留了五六个行迹可疑的人;至于德·卡乌,他把自己和德·杜普关了起来,由德·巴歇看守,人们猜测这也许说明凯里伤势恶化,也许说明他和长官的关系恶化了。
比起各种消息,伊贝里丝对此时守在艾茵卧室隔壁的伊奥尤其在意。他只对她和几个心腹报姓名,为防止消息传出引来人们好奇,伊贝里丝命令家人以“大人”称呼他。这位旧时代强大王国的长子、现在净水教世界最强军事力量的领袖威严胜过传闻,态度却远不如伊贝里丝想象的高傲,她感到有义务拿出瓦雷格家一切派头接待护教骑士团长,免得事情到底被外人所知时家族教养受到指责。
“我为奥拉克四世殿下出使南方,归途中收到德·巴歇的信。凯里·德·杜普是我英勇忠实的同伴和部下,我无法在得知他健康状况不佳后却不来探望。”
为伊奥准备的房间里没有别人,伊贝里丝伸开两臂,垂头向团长深深屈膝:“您竟给我们接受您神圣保护的荣幸,我惶恐无比。我府邸里也有警卫,请不必为一些愚昧可笑的恶徒费神。”
“我了解您和您高贵的家族是我战友们的朋友,”伊奥客气而不动声色地打量她,“上午希尔非尔纳给我的信里提到比他预料更近的危险存在于您家族周围,这些危险,夫人,在您向我讲述前我不会问一个字;请给我一天时间,明天这时瓦雷格堡会有消息来,如果他们能证明您和您的家族安全,我就离开这儿去向托马斯要求住处。”
“离开我们,或者继续赐予我们招待您的荣幸都由您的意愿,大人。”伊奥提及的危险令瓦雷格府女主人脸色微变,她及时垂头,“尽管我个人希望我的姓氏够得上您作出后一种决定。”
客套话说完,她小心辞别客人退出。艾茵睡得很熟,瓦雷格堡没有新消息,只剩最后和最重要的一件事没处理;她走进卧室,招呼使女为自己卸去衣饰,准备沐浴,同时吩咐她们请巴雷克小姐来。
基莉亚已经躺下,但嫂子的命令在意料中,她起身披上防寒用的外袍,戴好面纱。夫人卧室里有甜甜的香气,是她就寝前常用香水的气息,基莉亚坐在软榻上等待。
“晚上好。”
从浴室出来的伊贝里丝恢复了惯有的冷冰冰语调,示意使女们退下。从少女时代起就相熟的她和基莉亚常为彼此的女仆代劳,女孩们谁也不惊讶,退出卧室关上门。伊贝里丝为自己倒酒,朝基莉亚做个手势,后者并不迟疑地揭开面纱。
火炉和灯光照耀下,从基莉亚鼻翼伸展到几乎整个左脸的、边缘整齐的烫伤痕迹看来凸凹不平,要不是附近肌肉因烫伤而微微扭曲,她眼角上挑的明亮眼睛、端正小巧而紧闭的嘴会给人留下这张脸并不惧怕伤痕的印象。伊贝里丝喝下半杯酒看她片刻,招手要她过来,基莉亚克制呼吸服从了。
啪的一声,瓦雷格夫人一耳光打在小姑没受伤的半边脸上,基莉亚竭力站稳不发出声音,一两滴血从她鼻孔滴在地毯里。
“我受够你的自作聪明了。”做嫂子的冷冷说,“你背着我用艾茵的名誉、德·杜普的健康和你自己的安全冒险,以为你抓住了叛徒,而我什么也看不见;昨晚你骗了我,让我察觉不到你起床,好去完成你欠考虑的计划。既然你已决定不再服从我,我也没必要继续允许你插手我的家务事,今后你只能在府邸和学校间往来。”
说完她扔给基莉亚一块丝绸手帕,后者任它落在地上。
“……提防他。”基莉亚抬起手背擦去脸上血迹小声说,“去和托马斯先生商量,他会帮你找到他的罪证。除掉他我就离开这儿。”
伊贝里丝皱紧眉头,好看的手用力摩着桌边。基莉亚带光泽的深色长发垂到腰间,由于破相,她甚至不愿费心烫卷头发做出样式;做嫂子的站起身,伸手揪住她发梢:
“你做事曾顾忌过吗?”
“……”
如预想地等不到回答,夫人一只手隔薄纱睡衣握住小姑柔软的胸脯,吻她的嘴唇。两人温热的身体拥在一起,个头稍矮的基莉亚□□一声,伊贝里丝拉起她睡衣下摆将手伸了进去;布料逐渐滑落,嫂子和情人将头埋在怀里亲吻自己胸口,基莉亚努力抑制喘息,抚摸伊贝里丝光洁的额角,窥探她的神情。
“……除了你我从不顾忌什么。”
女主人抬头,对这迟来的回答报以恼恨无奈似的一瞪,手腕用力将基莉亚拉向床边。手指被捏得生疼,坐倒在软和床垫上时基莉亚终于忍不住叫出声,声音随即被吻堵住。

由于彻夜不眠而两眼发红的法利对希尔非尔纳点点头,离开房间去厨房准备他被吩咐准备的东西。晨光熹微,这是另一个阳光温暖而海风强劲的初春早上,希尔非尔纳走进卧室时几乎觉得视野发白。
『我曾对你讲过荆棘风吗?』
长官卧室尽头细长的窗边有个影子,或者他给人的印象如此;他正脸朝窗外用手指梳理散开的头发,浑身像被朝阳覆上一层冷静的、灰白的光。
『我知道你用这个词作过诗题。』希尔非尔纳用圣都护教骑士们当母语使用的同一种语言附和,『那首诗在凯隆城不如你其他作品流行,廷臣们认为你只是在假扮隐士。』
『我们在迎接波那爷爷时失散了,』影子不接话,自顾自地说,『奈戈和西德带爷爷逃走,我们负责引开敌人。从雪山阳面往下走时遇上强风,风里夹着积年的雪和霜,衣服、行李和皮肤都被刮破。他告诉我附近地区管这种现象叫荆棘风。他常得去阳面打猎,两手都是伤。』
希尔非尔纳所知的托马斯不常回忆往事,正因为这样,眼前的他更让骑士有种这仅仅是个酷似托马斯·德·卡乌的影子的错觉。希尔非尔纳还在发呆时“影子”已轻敲起窗台,像诗人们推敲诗句时常做的那样念念有词:
『短诗。我需要上下两个诗题。荆棘……水塔和荆棘。以及一种神圣的动物——』
『他会活下来吗?』
现实有效地唤醒诗人,他呆一呆抬头,离开窗户走向他的朋友,房间阴影逐渐落到他身上使白光褪去,现在他完全是希尔非尔纳认识的托马斯了——脸色发白,眼眶湿润,正像他平时通宵投身科学研究后的早上那样。
“他会活下来,”
这句话里包含的把握和平静完全是托马斯·德·卡乌式的,希尔非尔纳放心地转头去看病人所在的床,这时行政长官以不变的平静补充:
“但活得痛苦,也许到了怨恨我竟会为了给他增添这样的折磨去和神交涉的地步。此外他剩下的时间终究比正常人短得多。”
希尔非尔纳愣住好一会儿,终于回头看他:“这是你说的‘自私’吗?”
“这就是我说的‘自私’。”
“你为什么爱他?”
骑士不可置信地小声问。他的朋友抱起两臂看看他,歉然微笑:
“这恐怕是那类无法随着人类进步解明的问题中的一个。……他会看着我。我注意到他并不像看我那样看别人。”
“在你和他说话时吗?”
“在我没和他说话时。”
“从什么时候起?”
“从我对他有印象时起。”
“……很好。”希尔非尔纳又一次无意识揪住头发,开始自愿将事情朝习惯的方向理解,『他快醒了吗?』
『还有十几个小时。血液需要时间清理自身。』
『你安排得不错。你会需要忠诚的伙伴,一个心腹,将来我们不得不远离你时,你好把性命托付给他;既然他多半爱着你——我看不出来,他的方式和我很不同——就别让他把欲望憋在心里。你能处理好吗?』
托马斯注视友人认真的脸片刻,若有所思一笑:『我会的。』
敲门声响起,希尔非尔纳很满意这个答复,在为法利和早餐开门前拥抱托马斯,好一阵不放手。托马斯前夜喝下的加了香料的热酒和此时利于消化的食物发挥作用,在热水澡和认真的梳头穿衣、以及用他自己提炼的那种药水擦脸后,长官看上去虽然还有点疲惫,至少双眼有神而脸色红润起来了;他伸个懒腰打开卧室门,听到留在室内的希尔非尔纳锁好门后,就像一位同时以严肃和安闲态度迎接战斗的战士那样,稳稳走向走廊上翘首盼望的人们。
瓦雷格夫人伊贝里丝作为家长,已派使者送来正式书信,在信里礼貌冷淡地向凯里·德·杜普表示谢意,客气严厉地要求行政长官尽快抓住犯人,确保这类事件不再发生;赛图斯·勃利大法官和爵士一到政务厅就要求会见卫队长,就瓦雷格郡司法和警备力量在此次强盗案件上各有多大发言权这一辩题,他们从前夜就在争论,这种争论由于托马斯始终不露面而比往日更激烈;至于一出卧室马上被大量公务淹没的行政长官本人,早就能熟练应对的这种头绪纷乱的环境并不影响他在脑子某处思考别的事情。
“神经正在醒来,”托马斯想,“到夜里他会恢复神智,陷入第一次剧痛,那时我必须在他身边。
“其次是嫌疑人,我至少能看见这次突袭里他可能获得的好处;得有一个人观察他,但不是在他面前——那就去他家里:我正好也要给伊奥送信。”
于是长官宣布他得破例要求午休,因为前一天夜里德·杜普伤势复发,他不得不整晚醒着看护。刚巧瓦雷格府管家带着礼物来探望艾茵小姐的救命恩人,托马斯便回到卧室看看凯里是否醒着并顺便代他写回信致谢。德·杜普睡得很熟,管家只好反复申明夫人在形式上虽不得不严厉敦促政务厅,但对德·卡乌这位神圣勇敢的朋友抱有无限感激,等他一醒来必定会携艾茵拜访;长官也承诺全力追捕那些胆大包天的人,并指定德·法利为自己的代表,派他再度造访瓦雷格府,转交回礼和提出安全方面的建议。
“并且,布诺瓦先生,”托马斯指着从卧室出来的两位带药箱的人中年老的一位对管家说,“请让阿帕尔医生去探望瓦雷格小姐——我绝非不信任府上的大夫,但我需要专业人士向我描述她的情况,既然您看到我正为要实现对夫人的承诺而不敢离开城堡一步。”
这个要求毫无勉强之处,常驻城堡的阿帕尔老医师和他的助手很快和法利一同上车,向瓦雷格府出发。到达时已是午后,夫人不愿花太多时间寒暄,几乎马上就带他们去艾茵的卧室;女孩在家里大夫授意下喝了一些镇静剂,这时已经入睡,法利向夫人交递信件后退出,阿帕尔和他的助手打开药箱,开始为少女进行另一次诊断。
“她有感冒的征兆。”阿帕尔说,“恐怕我要转达行政长官的建议,在这种情况下别再给她用药,一些暖和身体并帮助安眠的饮料、尤其是自然的熟睡才真正有效。”
“您说的感冒,”伊贝里丝冷静但不太放心地问,“是自然的吗?”
老医师马上领会她的意思,抬头望望房间尽头,那儿的阴影里站着一个高大的男人,对他们的对话似乎毫无兴趣。夫人小声说:
“您尽可以说。”
“如果您是在担心小姐的名誉是否受到损害,”阿帕尔干咳一声,“首先我估计您自己已经确认过这一点了,其次她虽然有点气急,脉搏和体温都很正常;此外有一些医生们能分辨的特征,证明小姐没有遭到这方面伤害——尽管我认为这一点单是现在还在昏迷的德·杜普骑士就足以保证了。”
听到最后一句话,伊贝里丝眉眼间微微流露出悲哀,低头收拾诊断器具的年轻助手则肩头一颤,没发现房间那一头的男人正牢牢盯着他。诊断结束,夫人摇铃让艾茵的贴身侍女进来,这时一直沉默的、充当保镖的男人走上前:
“我要求和大夫们交换意见。”
“我呢,想先和这儿的医生谈谈。先生,”老医师弯弯腰,“您可以完全信任我的助手普康。”
保镖点点头,打开艾茵卧室一侧的一扇门,名叫普康的年轻助手拎着药箱跟他进去,夫人和阿帕尔离开,卧室里只剩睡熟的艾茵和她的侍女。侧面那扇门连着另一个不大的房间,看样子保镖就住在这儿,他关上门但并不锁,以确保他们的小声谈话不会被侍女听见,而他灵敏的耳朵却能听到隔壁门开闭的声音并随时出去应对。
暂时谁也不开口,普康放下药箱,抬起眼睛凝视他好一会儿,被看的男人终于像禁受不住般做了个投降的手势。普康一笑,伸手到脸上特定部位揉搓,揭下几块伪装用的假皮,露出护教骑士希尔非尔纳·德·巴歇的脸;然后他抱住高自己一个头的男人,在后者能有任何示意前用力吻住了他。
11.永世牢狱

人们以为行政长官的代表回访一次瓦雷格府要不了多久,法利和阿帕尔却到快黄昏才回来,助手普康则留在瓦雷格府继续关照艾茵和给那儿的大夫帮忙。
在城堡临时囚禁犯人用的地牢里,卫队长和大法官的下属一起审问了抓到的嫌疑人,并——他们宣称是在帝国法律许可范围内——采用了一些相对强硬的手段。从囚徒们的口音和自述中不难判断他们不是本地人,对瓦雷格家的徽记并不熟悉;他们起先咬定是临时起意劫夺钱财,在经受很有技巧的拷问后终于承认是被两三个头领招募到一起,拿到一半报酬和做好的身份证明,扮作普通旅人进入城镇,再在出城后不久遮住面孔,劫夺几位贵族女子的马车并把她们送到某条道路上让人带走。他们供出的几个地点已被卫队盘查,尚无更多发现,审讯者们暂时只能得出敌人对瓦雷格家抱有恶意、熟悉本地地理、抓到头领至关重要的结论。
旁观了拷问过程的托马斯断定这几个喽啰没有说谎,对猜到主使者是谁的他而言,他们的供词正是证据;一天前攫住他的自责感再度涌起,随着凯里预定醒来的时间渐近,他甚至感到自己在一点点失去勇气。
即使如此,我必须待在他身边。
夜幕降临,托马斯坐在卧室窗边,额头抵着墙壁,用来记录诗句的纸片堆在小几上,他木然凝视纸张发毛的边缘。门被敲响,卫兵允许通过的法利推开没锁的门,踌躇一下弯弯腰,来到托马斯身旁凑近他耳朵:
『设下陷阱的是小姑,现在她被情人看管住了。她捕猎一向很准,我们去接管猎物吧。』
用圣都语言说出的这句话是口信,长官点点头,法利退出了。床边传来响动,托马斯犹豫着站起,紧握两手默祷一句才走向他正苏醒的病人。
凯里已睁开双眼,托马斯缓缓移近灯火,看到他眼中布满血丝,瞳孔阵阵收缩,血液流往全身,但方式很不寻常——无数细细的红线正以肉眼可辨的速度从头皮下向脸中央、脖子和四肢延伸,仿佛毛细血管突然涌到皮肤表面来了。不久凯里满脸都是红色的痕迹,托马斯咬牙伸手到他额头感受体温,掌心与凯里红丝覆盖的肌肤相触的瞬间,后者像被外力拉扯般全身重重惊跳。
他正经受怎样的酷刑?
藏在墙内的禁药的效果托马斯只在动物身上看到过,那些痛苦辗转几天几夜、存活后每踏一步都会抽搐的实验体令他无法安眠——提取自昆虫和哺乳动物腺体的油状分泌物混合剂能在短时间内推动免疫和循环系统运转,为机能濒于停止的肉体提供额外时间,但书籍和实验都证明神经因此遭受的影响可能是永久性的,即使服用者没有死于过快的心跳,也会像神经被剥离肌肤、暴露在空气中那样对外界刺激产生极其敏感的反应——害怕光照,无法入睡,产生幻觉,由此身心消耗速度大于正常,实验体往往短命。
请接纳他,因他是为我所害。
木然仰望床帏顶上的凯里呼吸急促,脸苍白的托马斯想象他的感受,握紧双拳却不敢再碰他——对脆弱的末梢神经而言,触摸只会是种折磨。凯里的眼珠缓缓转动,对上托马斯时眼眶一颤,显然认出了他;被自责压得呼吸困难的、他的战友和医生正鼓起勇气要说话,凯里明亮但血丝遍布的眼中涌出泪水。
“为——什——么——你——在?”
尚未聚集起足够力气的他的脸看不出表情,生平第一次流泪的眼里却流露强烈的悲哀,震惊的托马斯再也无法开口;呆住的行政长官还在努力思索这沉重沙哑的、只有五个字的呜咽的含义时,他动弹不得的病人干裂的嘴唇再次张开,托马斯聚精会神聆听,听出那是一段竭尽全力的、断断续续的祷告:
『……践踏了神赐他们的生命。我无权柄,却妄行神的裁断,无所据,却妄止求道义的旅途,理应受你所定的刑罚,若你定刑一百年,就赎罪一百年,若你定刑永世,就永居牢狱……』
——“我自以为遵你的旨意,为永生者荣耀之路铲去荆棘,就与这些恶人同死,却既害了自己性命,也践踏了神赐他们的生命。我无权柄,却妄行神的裁断,无所据,却妄止求道义的旅途,理应受你所定的刑罚,若你定刑一百年,就赎罪一百年,若你定刑永世,就永居牢狱。身受千刀万剐,割除我的傲慢;巨轮碾压,清算我的债务;针尖利刃流进血脉,罪人将彼此淹入河中,我才得以清洗灵魂。
——“但神啊!你的使者连真的义人也抓来,这是错了。他踏实行在路上,为他人搬开石头,并未走错一步,还劝告我不要擅断。你竟将他带入罪人墓中,这岂是令人信服的裁断?我愿定刑一百年而赎罪永世,定刑永世而赎罪两倍,求你接他升入天上,因天上席位才是他应得,正如永世牢狱是我归宿。”
发声困难的凯里中途就沉默了,只有继续滚出的眼泪和定定望着托马斯的眼睛说明他还在心里祈祷。心脏剧跳,视野模糊,托马斯看到凯里和床歪向一边——腿支持不住身体,他终于慢慢跪倒,匍匐在地将头埋进手中,发出一声很大的哽咽。

神的牢狱里的时间一定是无法计算的。当巨轮转动声、哀号和水流轰鸣声、震得意识模糊的钟声等等都逐渐淡去、刀割和针刺也停止——或者是由于血流尽——而痛苦稍轻时,凯里发现视野左边有团亮光。他立刻记起幻象中看见的、咬噬自己头部的狮子的眼睛,不由得转动眼珠,焦急地想看看神是否应允祷告,托马斯是不是被他接走了。忽然喉头升起一团火焰,凯里在心里惨叫一声,火焰随即沿着食道冲进胃里,他觉得内脏很快被烧尽,甚至闻到在战场上多次体验的、人肉的焦臭味。
身体忽然更轻了。凯里惊奇地动动,马上有一群无疑是在吃他皮肉的小虫从后颈爬过,尖利的脚扎进毛孔里;这群虫子逃走后,凯里觉得后颈越来越温暖,却没意识到那是托住他的、托马斯的手。
“听得到吗?”
在绝对算不上安静的罪人墓——或者永世的牢狱,净水教教义用来称呼死后赎罪之地——里,这句询问听上去不可思议地镇定清楚,尤其是声音不可思议地像托马斯的。对此凯里感到怀疑,担心这是恶魔在诱惑自己,闭上眼睛不回答。
“你不是在罪人墓里,凯里。我们在瓦雷格堡,手术成功,你活下来了。”
“……”
“睁开眼睛看看我,我的朋友。如果你——”托马斯忍住哽咽,顿一顿接着说,“如果你记得你睡着前我说的话。”
好一会儿凯里才重新睁眼,托马斯俯身凑近他,让他看到自己。刚才喂他喝下的、从前托马斯调配的缓解禁药症状的药剂看来有一定效果,凯里脸上血丝稍褪,眼球动作也安定多了,只是虹彩颜色明显变浅,不知这特征是否是暂时的,托马斯伸手到他面前,看到他眼珠随自己手指移动才稍微放心。
“你认得我吗?”
“……托马斯。”
喉头好容易振动,吐出这个名字,凯里马上被一阵尖锐的耳鸣淹没。托马斯好像在叹息,或者那其实是天上劈向罪人墓的雷声,然后和后颈类似的温暖覆盖凯里左脸,他闭上眼睛——这次是由于舒服——无意识地再度流泪,眼泪沿着腮边血丝滑进头发里。那群虫子又回来了,爬上额头,理智一点点苏醒的凯里隔一阵发现那是托马斯小心翼翼将额头贴住了自己的;全身沉浸在快速重复的、针刺般的疼痛中,只有后颈和前额温暖异常,托马斯的触感像温水般将这两个部位从针刺中隔离了。凯里不由得将全身力气集中到脖颈,努力抬头更凑近他,鼻尖与他的相抵,敏感地察觉那一小块肌肤果然也从疼痛中解脱。
“凯里?”
一点也不放过凯里反应的托马斯小声试探,将空着的一只手伸到被窝里,盖住凯里手背,感到他那一带的皮肤马上起了鸡皮疙瘩,随后平复。
“痛吗?”
“痛。”
“我摸你时更痛吗?”
“不痛。”
凯里费了浑身力气的、简洁的答复似乎说明人的接触能缓解他的痛苦,此时更具表达能力的、他色彩变淡的眼睛也在这么说。托马斯垫在他颈后的手臂用力将他扶起,空气对皮肤的刺激和体重对骨骼的刺激同时令凯里痛得闷哼,牙关格格作响;托马斯解开衣服,一直解到内衣,用袒露的胸腹贴住凯里赤_裸的背,将他抱在怀里,凯里背脊剧烈颤抖片刻后安静下来,托马斯再次问:
“背上痛吗?”
“不痛了。”
“体内痛吗?”
“痛。”
“听得清我的声音吗?”
“是。”
“我的声音令你痛苦吗?”
凯里立刻回答:“不。”
托马斯涩然微笑,一手贴上凯里的脸令他习惯触摸,另一只手伸到床边放药箱的凳子上,将剩下的药剂用热水稀释得和人体温度相近。凯里张嘴还很费劲,托马斯慢慢令他脸微仰,用手指撬开他的嘴,伸进小勺将药灌入他喉头。液体流进胃里的、烧灼般的感觉令凯里浑身僵硬,无意识咬住托马斯手指,后者痛得皱眉,并不做声;由于空腹和循环迅速,药效立竿见影,凯里感到舌头变软,太阳穴抽痛减轻,说话更加容易:
“有人……来了。”
托马斯侧耳倾听,过了片刻才隐约听到脚步,有人在门上敲暗号。卫兵放行的只有德·巴歇、法利或阿帕尔,不敢就这样丢下凯里的托马斯一动不动继续抱着他,听天由命地作好了解释的准备。
进来的是卸去化装的希尔非尔纳,一眼看到床上两人时,托马斯几乎好笑地发现他头发都竖起来了。骑士瞪圆大大的眼睛表示震惊,做个翻白眼的鬼脸表示嘲弄,打个手势表示“随你们便吧”,终于以一只脚为轴,像在舞台上那样转过半个圈子大步走开了。不难想象他去路上扭曲的表情,托马斯沉默片刻还是想笑,极力忍住,免得身体发颤加重凯里的痛苦。
“希尔非尔纳。”
始终盯着上方的凯里说。托马斯用掌心贴住他喉头、胸口和腹部,感到他反应不如先前剧烈时才接口:
“他化装去瓦雷格府打探消息。你感觉怎么样?”
“痛……腿。”
药物令全身神经的过敏反应暂趋安定,凯里这时才初次察觉腿根处另一种撕扯般的疼痛。托马斯好像在身后苦笑一声:
“那是开刀的伤口。我把你腿上的毒瘤割掉,把伤口缝起来了。再喝一段时间药,赶走你血里剩下的毒液,凯里,你就……痊愈了。”
他嗓音发颤,但这时的凯里听任何声音都因过度清晰而和平时印象大不相同,受伤的骑士并没在意。朦胧的希望占据了凯里,他跟着重复:
“痊愈了。”
“是的。……如果你接受我将要提出的建议,我们可以一同度过剩下的时间。”
在地上,或是在永世的牢狱。托马斯吞下后半句,拉起友人的手,将他两手轻轻握在手心里。
13.爱情

坚硬的雪粒成了森林的武器,自然似乎并不因争斗的人类分别属于侵略和被侵略的两方而有所偏袒,冰风袭来,托马斯屏息停步咬牙抵御,脸被雪刮开口子,血还没流出就凝住了。轻飘飘的人影从身旁窜出,模糊视野中托马斯看到凯里搂住一个敌人双腿将他摔倒在地,拔出他背上羽箭,将箭尖□□他喉头;视线来不及追赶时凯里已离开上一个猎物,托马斯听到更远处异邦语言喊出的咒骂,几乎同时雪地一角被染红。身后有人扑来,托马斯转身迎击,长弓弓背上弹出的刀刃划破对方手臂。
脸上仿佛有血的温度,趴在凯里床边入睡的托马斯上半身险些滑落,一惊醒来。时间大概是上午,他回头发现希尔非尔纳无声无息靠在墙边。
“……早上好。”
托马斯冲他笑笑,伸手去摸床上凯里的手腕。病人脸蒙着外敷用纱布,呼吸和脉搏虽比昨夜平稳许多,也还超过正常人水平,托马斯无法判断他是否睡着了。
“你来了多久?”
“两分钟。”希尔非尔纳看上去不太高兴,食指揉着脸颊好让冻白的脸红润起来,“你不该在我离开时睡得这么死。”
“你去了哪儿?”
“扮成助手去瓦雷格府。”
他说这句话时有点别扭,托马斯一笑:“他好吗?”
希尔非尔纳不回答,从衣袋中拿出雕花的小金属盒打开放在床边。盒里盛满散发香气的油膏,托马斯认出那是妇女们喜爱的化妆道具,希尔非尔纳又从耳边解下一枚饰针,用针尖撬起盛香膏的格子,格子和金属盒间夹层中露出一张叠得非常小的纸。
“我上次来时带给基莉亚·巴雷克的礼物。她们每人的盒子花纹不同,她的这只却放在艾茵梳妆台上,诊断时我藏起了它。据说她从回府的那天晚上起就被伊贝里丝软禁在自己卧室里,不准对任何人发号施令,不知她用了什么方法把这盒子送进艾茵房间。”
香膏盛得很满,也许基莉亚从没用过,那么能认出盒子属于她的说不定只有希尔非尔纳。纸条上有细小的字迹,是托马斯所知的净水教世界任何一国语言里都不存在的词句,但下一刻他照凯隆帝国标准语发音规则默念后,无意识地立即站起身来。
带她们走。就她们俩。
——胡乱拼写的词句是在模仿异教徒母语发音,基莉亚不懂这种语言,但显然把说话者的声音记了下来。短短两句话对在战争中熟识了异端语言的骑士们而言含义丰富,托马斯皱紧眉毛:
『他在手术前就曾对我提及敌人口音……那时我担忧他的健康,没听进去。』
『他没杀任何人。不管是因为敌人太强还是他突然发作,对方逃脱三天,有足够时间打听他的身份。』
七年前圣战尾声中,帝国以无情的态度肃清战败者,被俘军人全部处死,肢体健全的平民流放或押送至异教领土边境,只有残废又自愿改宗的平民得以在修道院中偷生;袭击艾茵一行、试图掳走她们的人使用七年后已很少有人通晓的异端母语、而且是对能听懂的他人发令,基莉亚设法传递的消息使敌人的特征骤然清晰。
『车夫说他们行动利落。最重要的是他和凯里单打独斗,好几分钟才落败。这是个异教徒的流亡军人,以战斗技巧论大概还是军官,可能有同伙。』
『那他在帝国流亡了很有段时间——说不定就在你眼皮底下。』
希尔非尔纳语带讥嘲,警告托马斯一旦异教徒漏网的真相公开,地方行政长官将按帝国法律承担相当责任,托马斯的注意力却暂时停留在别处:
『卫队在干什么?』
『你睡着时他们的人在从碱地通往猎狼营地的路上发现了受伤的可疑人物。勃利正和卫队争吵要不要包围营地。』
猎狼营地的更远处是圣战时迁来的圣都难民聚居地,察觉事态复杂的托马斯咬了会儿嘴唇,走进浴室烧水,为自己调配洗脸用的药剂。希尔非尔纳默然用视线跟随他,行政长官作好出门办公的准备后招呼他过去,给他看桌上器皿里的药材。
『两小时换一次,如果他嫌烫就加冷水混合。刀口的药够用一个白天,晚上我回来换。他会出很多汗,注意给他擦干身体和换床单,随时喂水。他的脸可能……有所变化,但不用吃惊。』
『意思是你不在时我就得当狗主人吗?』
『我在不在都一样。』托马斯看他一眼苦笑,『‘狗主人’只是余兴,希尔非,请保护他。』
希尔非尔纳不满地吐吐舌头。藏身帝国领土的异教徒军人一旦身份败露,唯一的下场是被处死,因此他很可能在那之前再度袭击识破他来历的凯里;希尔非尔纳对自己的战斗技巧有足够信心,比起保护凯里,他更在意的是如何不声不响帮托马斯处理掉后者帝国仕途上的威胁。
『如果我是你,我会告诉人们德·杜普醒了,让大家感谢和膜拜他。』
『膜拜就不用了。』托马斯出门前拥抱友人,『我呢,我先感谢你。』

脸被什么东西压住,凯里睁不开眼睛,觉得鼻腔内像煮沸了似地不断冒泡,尽管那其实只是外敷药剂气味引起的刺激;暂时看不见周围的他沉浸在过度兴奋的神经制造的幻境中,甚至渐渐适应了刺痛和悸动,开始对臆想中的罪人墓好奇起来。
“凯里。”
和上次恢复意识时一样,人类语言难以形容的、色彩混乱的世界一角传来托马斯温和清晰的声音,凯里把这当成天上传来的安抚,欣慰地立即在幻觉里嗯一声,声带其实并没振动。无人回应,凯里挣扎出声:
“托马斯?”
这次喉头动了,凯里被自己话声引发的耳鸣震得好一阵晕眩,但也因此从幻觉中苏醒,马上又被真实世界的疼痛淹没。有谁在近处哼一声,凯里听出那是希尔非尔纳,他嗓音里的不满比以往放大无数倍,正像永世牢狱里怒吼着撕咬罪人的狮子。
“不是他。我来给你换药,你可以继续装死。”
小声点,再次被声音震得晕头转向的凯里险些要恳求他。脸上滚烫的触感离去,代之以空气凉冰冰的刺激,凯里睁开眼睛,房里昏暗的光线令他视野发花,好一会儿才看清希尔非尔纳俯视自己的、神色愕然的脸。
原来如此,也看清凯里的希尔非尔纳喃喃。无数半寸来长的细细血丝由发际伸出围着面庞、双眼虹彩呈极浅的棕色,视线颤抖的凯里的脸让人联想起壁画和诗篇描绘的、死亡本身的形象,希尔非尔纳犹疑地用指尖抚摸他额头,凯里浑身剧震;托马斯曾说人的触感能缓解病人感受的刺激,希尔非尔纳试着俯身碰他的脸,这次凯里向后一仰,躲避的意图极其明显。
“什么?”希尔非尔纳又气又好笑,“你还好意思挑肥拣瘦?”
眼神不稳的凯里看来能听清,但很需要时间理解和回应,希尔非尔纳懒得等他,往杯中倒好药水,舔一点试试温度,将杯子凑到凯里嘴边。本能地记起肠胃烧灼的痛苦、此外抬头也很困难的凯里暂时没反应,希尔非尔纳瞪着他冷冷说:
“你可不是我的狗。我也不怕你对托马斯告状。”
这句话比上一句更难理解,凯里还在发呆,希尔非尔纳端起杯子含住药水,俯首将舌头伸进凯里唇间撬开他的嘴,手指在他喉结附近一捋。喉头自然动作,凯里惊愕中咽下几大口药水,腹中疼痛令他无意间咬牙,咬住了希尔非尔纳舌尖;两人同时痛得叫起来,希尔非尔纳捏住凯里两腮才脱身,舌头似乎有点出血。
“……如果你告诉托马斯,我就去告诉伊奥。”
想到凯里就是神志清明也不见得能听懂这句话,无力再发脾气的希尔非尔纳摇摇头,放下杯子把换好的纱布重新敷在病人脸上。镇静剂生效,凯里不再颤抖,希尔非尔纳检查一遍门窗,坐在他枕边倚着床柱,也闭上眼睛。
身旁朦胧响动,希尔非尔纳伸伸肩膀醒来,凯里正努力坐起,纱布落在膝上。希尔非尔纳及时扶住他,感到他又是一抖;这一觉睡了约有三小时,凯里表现出想下床的意图,希尔非尔纳一手继续撑着他,弯腰从床下拿出专供病人使用的铜壶,凯里看看那件器具,又看看他。
“我不反对你继续憋着。”
凯里低头沉默。希尔非尔纳乘胜追击:“你不省人事时,我和托马斯都给你换过几次床单了。”
这不完全是真话,凯里当然无法分辨,任希尔非尔纳掀开被子将铜壶放在两腿间;等着看他窘态的希尔非尔纳忍笑靠在床边,凯里又沉默片刻,努力张口:
“谢谢。”
说完他艰难地将胯间挪到壶口,愣住的希尔非尔纳忽然转身离开,待在窗边等他完事才回来。小便颜色还算正常,看来手术没对排尿造成伤害,希尔非尔纳收拾好铜壶:
“下次我抱你去厕所。”
凯里摇摇头,再次小声道谢。希尔非尔纳帮他躺下,换了敷剂,喂他喝水,刺激感被药剂减轻的凯里很合作,希尔非尔纳再次尝试触摸他,几乎没遭到抵抗。
“……托马斯呢?”
“在工作。”希尔非尔纳低声说,『我们知道敌人中有异教徒。』
“我会——痊愈吗?”
凯里呼吸仍时见急促,但声音比喝药前平静得多,希尔非尔纳顿一顿反问:
“托马斯没告诉你吗?”
“在——这件——事上,我宁可——不相信——他。”
“……你必须痊愈。”希尔非尔纳在凯里身旁躺倒,手肘撑住头俯视脸被纱布遮住的他,“否则他以自身健康冒险付出的一切都会白费。”
凯里肩头一颤,不再说话。我应该试探他,希尔非尔纳想。
“你爱着托马斯,对不对?”
这次凯里的反应却远不如希尔非尔纳预料的剧烈,蒙着脸的骑士的沉默是为了思索,不久他就干涩平静地回答:
“我想是的。”
越发吃惊的希尔非尔纳追问:“我是说——爱情?”
“我不懂——你的——用词。我愿意——为他死。”
希尔非尔纳叹口气:“你愿意为我死吗?”
“愿意。”
“那么你爱我吗?”
“……一定是的。”凯里陷入困惑的时间并不长,“我们的誓言也——教我们——爱彼此。”
“好吧,”希尔非尔纳对看不见的他做鬼脸,“我来教你跟得上时代的词汇表。举个例子,我也可以为托马斯、你或其他伙伴负伤或战死,但如果我看见伊奥——只是例子——和某位贵妇形影不离就心生忿恨暗中破坏,这说明我对伊奥抱有爱情;看见托马斯和伊贝里丝·瓦雷格在公务间歇偷偷相会就去打趣他们,这说明我和托马斯是朋友;看见你陪艾茵小妹妹散步就公然把你赶开,这说明我对你的无趣毫不欣赏,甚至连朋友都算不上。”
凯里默然好久才问:“他们——偷偷——相会吗?”
“你只顾关注第二个例子,这足够说明问题:你介意托马斯和女性密切来往,这位女性美貌能干,有钱有势,尤其是和托马斯相处和睦,各方面都很般配;幸好托马斯已经把生命托付给神的荣耀,伊贝里丝·瓦雷格别想得到他,不过你别忘了护教骑士团里照样有脸孔比你漂亮、手腕比你高明、头脑灵活比你更合适在公私两方面陪伴他的人。”
说最后一句话时希尔非尔纳已在努力克制声音里的笑意,同时感到凯里身子一僵;享受着观察病人种种反应的乐趣,希尔非尔纳凑近他:“现在你是不是觉得我比以往更讨厌了?”
14. 敌意和友谊

从未如此清晰的沉重情绪压住凯里,令他本就不匀的呼吸越发慌乱。看到激将法生效,希尔非尔纳得意地离开他去收拾换下的床单,清洗器皿并打开窗户换气,做完这一切时听到凯里小声说:
“我尊敬你,希尔非尔纳。”
“……你再说一遍?”
“我尊敬你。你领有——假赦,远比我勇敢。所以请为我——见证,我曾——对你产生——嫉妒,我忏悔和——道歉。”
“……然后呢?”
“保护……托马斯,巴雷克说他有——危险。”
说话太费力,凯里此后不再开腔,白白等待的希尔非尔纳对镜子皱紧五官做个怪相:
“这事我答应不了,有人排在他前面。”
然而对凯里而言对话终止于一句话前,因为他用尽力气后昏过去了。希尔非尔纳掀起他脸上纱布,对着表情远比清醒时柔和的这张脸发了会儿呆。天已黑了,仆人送来晚餐,转告骑士托马斯要深夜才回来,希尔非尔纳点着茶炉煮下次用的药,一边翻看托马斯散放在桌上的书本和稿纸;博学的长官在建筑蓝图空隙中画着风景速写,发现他确实比自己画得好,希尔非尔纳恶作剧地把那张纸叠成了一只猫。
床上响动,希尔非尔纳拉开床帏俯身察看,理应睡着了的凯里猛然伸手掐住他脖子,希尔非尔纳竟无法避开,仓促中右手捏住凯里手腕动脉处,左手拨开他脸上纱布,凯里浅色的双眸正像高度戒备的野兽的眼睛那样不安跳动,看清希尔非尔纳后视线定在他脸上,松开了手。
“……对,这次你真的该道歉,”希尔非尔纳抚着脖子大口喘气,“你又掉进罪人墓了?”
“墙上有人。”
希尔非尔纳本打算一笑置之,凯里努力表达在眼中的紧张感染了他,他握住凯里的手:
“放松点。我什么也感觉不到。”
“墙上——有人。外面。”
半信半疑的希尔非尔纳起身打量室内,来到窗边倾听,只听到海岸地区夜间常有的隐约风声。他正要走开,风中传来极轻的硬物摩擦声,希尔非尔纳还在怀疑时又是一响,比上次更近,擅长秘密行动的骑士几乎肯定那是攀援时常用的金属楔子打进石块缝隙的声音;托马斯的套房处于瓦雷格堡最高的塔楼中段,窗外上下都是光秃秃的墙壁,难以想象常人能从窗口入侵,希尔非尔纳本能地察觉危险,顾不上回床边取武器,抓起窗台花盆里的石子打灭凯里床头烛火,差不多同时窗扇裂开,一个人影窜进室内,落地时希尔非尔纳已扑到他面前。
从听见窗外异样到敌人现身的间隔太短,希尔非尔纳由此判断这是个难得一遇的劲敌,马上肩头用力顶向他腰间,对方屈膝退后避过,动作极其敏捷;敌人高出希尔非尔纳约一个头,常在身高上吃亏的后者正因此精于躲避,借月光和火炉微光照明,趁敌人挥拳打来的空隙从他手臂下钻来钻去,几次感到凉意擦脸而过,看来他手中藏有涂黑以防止反光的利器,这应该是个训练有素的杀手。
窗台附近空间狭长,动作难以施展,敌人攻势又太凌厉,一时间希尔非尔纳只有招架之功。如果托马斯预料不错,杀手的目标是凯里,希尔非尔纳装作不支向床的方向稍稍退却,对方果然进逼,和窗台拉开些微距离;灵巧的骑士避开削向耳旁的一剑,佯装要抓敌人手腕,趁他抬高手臂时一步从他肋旁跃过,跳上窗台。
窗户大开,踏空一步就会摔入近百步下方的护城壕,希尔非尔纳毫不畏惧,两手抓紧上方窗棂一蹬窗台,半个身子荡出窗外,借反力踢向对方颚下;靴底触感坚硬,敌人颈中竟然也有护甲,希尔非尔纳立即空中侧身,双腿绞住他的头。敌人上身前冲想摆脱束缚,希尔非尔纳放手落地,带着他一起摔倒。
倒地的瞬间骑士脚腕就被抓住,他也不示弱地用膝盖给对方腰眼重重一击,蒙着脸的男人含混叫喊,小腿反踢希尔非尔纳胸口,趁机翻身将他压住;暂时谁都无法站起,火炉亮光也被家具遮挡,两人纠缠在地,以极其迅猛的动作攻击对方手肘、手腕、肩膀、胸膛、喉头、面部,希尔非尔纳终于一招落败,被敌人强有力的手牢牢制服两腕,后者举起剑刃漆黑的短剑,床上忽然传来拔剑出鞘的铿锵响声。
刺客迟疑一瞬,照希尔非尔纳咽喉一拳,经验丰富的骑士及时低头避过要害,装作闭气。刺客跳起扑向床边,扯开床帏将武器朝床里劈下,短剑却和金属相碰,处在阴影中的对方动作快得不可思议,轻易找到他的破绽,趁力道将尽时一剑挑开短剑,冷冰冰的手伸到他脸上,手指按住了双眼;刺客眼中剧痛,正要退后,背心碰上另一把剑的剑尖,拿剑的希尔非尔纳趁他犹豫要不要投降的空档一拳打在他头顶,刺客不声不响摔倒。
希尔非尔纳又给他咽喉一记,确信他暂时无法醒来才起身点灯。房内狼藉,夜风刮得纸片乱飞,希尔非尔纳好歹把坏掉的窗扇靠在窗台上挡风,开门让卫兵请长官来,用的理由是他摔了一跤,把架子打翻了。
凯里歪在床边小口喘气,刚才凭突如其来的爆发力制服敌人,此时他浑身发软,再次陷入环境刺激造成的、半是幻觉的疼痛中。希尔非尔纳从房里找来能用于捆绑的工具,又撕了几块床单,把俘虏牢牢绑在两根柱子间,剪开他蒙脸的布,看清他的脸,一时愣住,听到敲门声才醒来。
回到卧室的行政长官扫视一眼屋里就理解现状,顾不上和希尔非尔纳交谈,赶到床边检视凯里,后者体温正常,神智有些模糊,看到托马斯就移开视线;托马斯扶他躺好后才替希尔非尔纳诊察,注意到他颈中几条肿起的手指印记。
“这么厉害?”托马斯懊悔地说,“我还低估了敌人……”
“不,”希尔非尔纳用一种戏谑的轻蔑语调说,“这是你的狗抓的,其他地方一点都不疼——如果你肯在回皇宫后把我引荐给你亲爱的安克罗公主,我不拒绝在伊奥面前把这一抓也算到异教徒头上。”
托马斯笑笑,端起灯去看俘虏。希尔非尔纳下手不轻,被绑得只露出头部的俘虏还在昏迷,从轮廓整齐的脸和质地偏硬的头发不难判断他很年轻,也许不到三十岁,长相颇为端正,深色皮肤既可能源自帝国南部沿海地区血统,也可能——在托马斯眼中这种可能性更高——说明他的出身和净水教世界西端的、异教信仰发达的高原地区有关联。俘虏脖子上有道新鲜伤口,血已经凝结,并不致命,不知为何躲在托马斯身后的希尔非尔纳低声说:
“凯里干的。”
托马斯一惊,想了想取来嗅盐瓶放在俘虏鼻子下。好一会儿男人才发出□□,托马斯手掌遮住他眼睛,用流利的异教徒母语问:
『以母神的名义,朋友,你还活着吗?』
我想是的,尚未完全清醒的男人以同一种语言低声回应,沉默片刻后动作猛烈地向上一弹,托马斯拿开手:
“你神智恢复得很快,十分警惕,我想你也许曾是位有名的军人?”
视野还残留着昏花,无意中暴露了来历的年轻男人冷冷瞪着他的审讯者一言不发。托马斯平静地继续说:
“你很年轻,七年前更是如此。我佩服你在敌国生存下来的勇气和本领,甚至你对我朋友抱有的敌意,恐怕也只是为了保护自己;我不打算伤害你,但希望你开诚布公地和我谈谈。”
俘虏默默打量托马斯,目光中没有畏惧,终于用极其自然的、微带南部口音的帝国标准语说:
“护教骑士托马斯·德·卡乌。”
“口音不重,”托马斯点头的同时想,“他一定先在首都附近活动过。”
“如果你对你的神起誓不伤害我,不对任何他人提及我的来历,我愿意和你谈。”
“——这话我听烦了。”
一直躲在托马斯背后的希尔非尔纳首次开口,以旁人看来非常亲热的姿势搂住托马斯,将脑袋搁在他肩上,满意地看到俘虏瞪大眼睛;托马斯刚要发问,希尔非尔纳从他身后轻轻拉他头发阻止,向俘虏露出最擅长的、迷人的微笑:
“现在你认得我了,奈索斯?”
被称为奈索斯的男人像视线被粘在希尔非尔纳脸上那样直直盯住他,长相俊美的骑士疼痛似地抚摸额头,奈索斯抱歉地慌忙移开视线。开始明白事态,托马斯暗自好笑,希尔非尔纳再次示意他别说话:
“我可是为了你才没要他的命,托马斯,你看他把我的脸揍成这副模样。”
“——我不知道那是你。”
奈索斯忽然申辩,希尔非尔纳冷淡地撇撇嘴:“我以为上次见你时你曾发誓记得我两次饶你性命的恩情,看来我一定是搞错了。”
说着他失去兴趣般起身准备离开,到刚才为止还保持可敬的冷静态度的俘虏涨红脸用力试图站起,苦于全身被牢牢绑住,坐倒在地:
“我绝不是忘了!刚才——太黑,别走!”
“上两次我都在战场上放走你,因为我们——尽管是偶然地——帮助过彼此,你答应我尽最大努力从你同胞的暴虐行径中保护我的同胞,而我相信了。”希尔非尔纳为自己倒一杯酒,舒服地坐下,别过头不看奈索斯,“我也说过欣赏你的正直,但那时我没想到你会在战争结束后这么久还抱着旧怨不放,妄图伤害我神圣的伙伴。看样子有些东西是深植于你们血液里的。托马斯,我不会再包庇他了。”
头顶和咽喉阵阵抽痛,激动的情绪令奈索斯头晕眼花,但名誉被怀疑的打击甚于肉体痛苦,怀疑来自希尔非尔纳就更让他愤怒和惊慌,声音沙哑地以母语低喊:
『我没打算伤害他!德·巴歇,想想过去我对你承诺的一切,我都以性命为担保做到了!』
希尔非尔纳哼一声,这次真的走开了。托马斯将手指放在唇边示意俘虏安静,余光看到希尔非尔纳走向床边,便挪动身体挡住俘虏视线,用外人无法听懂的、他的母语问:
『那么你的名字是奈索斯?』
『奈索斯·赫拿,高原联邦英多拉地区的贵族。』奈索斯强压怒火清楚地说,『我要和德·巴歇骑士谈话。』
『嗯,我也是圣都附近贵族出身,请别认为和我说话是侮辱了你。』托马斯语气轻松地说,『我想知道你袭击我的朋友德·杜普骑士是出于私怨还是另有缘故,而你的回答可能改变德·巴歇的看法。』
奈索斯瞪他一眼,表示他并非不明白这彬彬有礼的审讯的真意:『我不认识德·杜普。我的主人对我有恩,我无法透露他的名字。』
『有恩?』希尔非尔纳走向他们,语气轻蔑,『有几次?』
感到在他面前很难为自己辩护,奈索斯无言以对。希尔非尔纳将托马斯拉到一边,嘴唇贴着他耳朵无声说话,使奈索斯无法听到任何声音却能清楚看见两人:
“他有机会杀我但没那么做。凯里说他曾在床前停顿,感觉不到杀意。”
“我看得出来。”托马斯也无声一笑,“这是位在许多方面和伊奥相像的敌人。感谢神的保佑。”


15.小继任者

凯里做了个短暂而真实的梦,梦见托马斯为自己解开裤子,要求再进行一次那种令人尴尬的检查。这个梦吓醒了凯里,他猛地坐起,额头撞上正俯身看他的希尔非尔纳,两人都发出惨叫。
时间可能是黎明,但在凯里看来室内前所未有地清楚亮堂。坐起时浑身剧痛,但不再是难以分清是真是幻的混沌的痛楚,此时他能准确感受身体每一寸肌肤;光线除了刺痛眼睛,也对他展现纤毫毕现的视野,耳朵刚接收到座钟发出的滴答声,目光已移到秒针针尖上。
黑暗的窗外;火炉光芒中的浮尘;一只猫头鹰标本;水盆和布条;只能看到腿的坐在地上的人;捂着额头怒视自己的希尔非尔纳;床帏和墙壁。心跳使视野抖动,环境和幻觉中的罪人墓大不相同,凯里紧张地寻找托马斯,对在脸前徒劳地不满摆手的希尔非尔纳视而不见。
远处传来脚步声,凯里像知觉灵敏的动物般立即将脸转向门边,瞪着那里好一阵后托马斯开门进来。行政长官穿着化学家们常用的、带许多口袋的围裙,口袋里装满形状不一的玻璃容器,手上抱着奇特的灯盏;察觉视线后他放下灯盏来到凯里面前,后者下意识低头要看裤裆,被掌心轻轻贴住额头,打个激灵。
“你醒了?痛吗?”
环境的各种细小噪音仿佛忽然消失了,凯里以自己也没察觉的愉悦心情倾听他一如既往的温和声音,老实回答:
“醒了……痛。”
托马斯小心托起他的头,让火炉光线稍微透过,凯里色彩淡薄的眼珠跳动一瞬,瞳孔以肉眼可见的幅度收缩;苍白的肤色、脸庞周围细微的红丝、虹彩变浅的眼睛都源于危险禁药的副作用,托马斯强迫自己直视这张脸,却无法忍住叹息:
“你觉得饿吗?粥还要等一会儿。想不想去厕所?”
大概是因为药效将尽,神智不够清醒的凯里听不懂这么长的句子,只能继续默默盯着托马斯。始终被忽视的希尔非尔纳嘟囔着走开,托马斯也再摸一摸凯里额头,起身离开了。视线无法从他身上移开,凯里呆望他蹲在地上那个人面前,拿了什么东西站起来,点燃灯盏摆弄亮晶晶的瓶子;希尔非尔纳在和谁交谈,凯里能听清每一个字,疲倦的大脑却无力理解其含义。
托马斯说了什么,地上的人站起大步走向窗边,托马斯和希尔非尔纳都不阻止;一个用剑劈向自己的形象忽然浮现,凯里无意识地恶狠狠瞪那个人,后者肩膀一颤回头,托马斯及时跨出一步挡在他和凯里之间:
“快走。”
那个人犹豫一下服从了,凯里毫不困难地从声音知道他跃出窗外,接着金属和砖石相击的轻响远去。这分明是意图掳走艾茵和基莉亚、之后又袭击过希尔非尔纳和自己的敌人,托马斯却放走了他,凯里在混乱中好一阵沮丧,低下头闭上眼睛。

艾茵·瓦雷格遇袭后三四天里,德·卡乌行政长官很少出现在公众视线中,人们说这是因为瓦雷格小姐的恩人德·杜普骑士旧伤复发,长官和几位医师不间断地轮流看护;也因为如此,气愤的赛图斯·勃利大法官无法像往常那样吹毛求疵而不痛不痒地攻击德·卡乌,但另一方面他显然乐意借机在瓦雷格家族面前好好表现,积极利用自己在司法和警备力量中的影响,向卫队和检察官们施加压力让他们搜索附近城镇,寻找那几个像是就这样消失在清晨雾气中的主要嫌疑人。部分官员认为这种做法打草惊蛇,但既然德·卡乌保持沉默,没人有胆量同时冒犯一位严厉的法官、一位傲慢的父亲和一位性急的未来公公。
“东北及正北方向有两三处火灾,栈桥和往常一样小事故不断。算上报信的时间,未来几天里也许还会有起火或翻车的消息。”德·法利对终于回到执务室的托马斯报告,“营地的猎人们说狼忽然逃走了,这大概是因为卫队去了不少士兵。”
天候并不干燥,火灾起因应是奈索斯的同伙在扰乱追兵,交通事故则可能和事件无关。猎狼营地与圣都难民村镇毗邻,一直默许勃利行为的托马斯只警告他不可轻易向那里启衅,但看来大法官的忍耐相当有限。托马斯快速清点手上一叠需要盖章的文书,做个手势要法利靠近,小声问:
“克萨·勃利过得怎么样?”
法利看长官一眼,同样低声回答:“我正要向您报告。一小时前克萨少爷从侧门溜进来找我,要求单独见您。他在图书室隔壁。”
托马斯起身离开执务室,去学校和担任教师的几位修士闲聊片刻,又对男孩和女孩们各发表一篇短小的演讲,才顺路拐进图书室。室内侧面的门锁着,托马斯用钥匙打开,堆放大型书本的房间空荡荡的,他关上门:
“您蹲在那儿会头晕的。请到中间来。”
克萨·勃利听话地从书架阴影里慢慢站起,让麻痹的腿休息一会儿,挪到高处窗户投射的一小片日光中。少年白皙的脸上沾着尘土,眼眶下微微发青,脸上比疲倦更多的是担忧;向来礼数周到的他对景仰的托马斯深深弯腰致意,后者还礼:
“我看出您来得很急,您一定有重要消息告诉我。”
“昨天卫队开始进驻猎狼营地,人们说这是由于他们在那附近发现了袭击瓦雷格小姐的犯人之一。”克萨语调和神情都很不安,两手交握努力使自己说话连贯,“您听说了吗?”
“我听说了。”
“我得向您承认这是我父亲的主意。他对那附近出身圣都的人们有偏见——对此我非常抱歉——他说他们和我们的工人争夺饭碗,凭一些‘显而易见的偏袒’赢取‘恶性的胜利’——请原谅我不完全理解这些话的意思——我猜想他已经在心里给那儿的人们定罪了,因为既然他认为他们嫉妒我家族的幸运,认为他们使出‘低贱的计谋’来破坏这种幸运也就是顺理成章的。”
托马斯不接话。克萨呼吸急促,由于说话速度追不上思维,他途中停顿了好几次:
“我——我去过狼山甸地方,那儿的人们不像父亲说的那么冷酷无知,德·巴歇也告诉我们敌视外邦人不是最有利的选择。于是我——我昨天又去了。”
少年抬起眼睛看看托马斯,后者神情专注地直视他:“您一个人?”
“还有米德。我装作去逛街,骑着我的小马。我们带着剑。”
“您和一个仆人骑马去那么远的地方,今天就回来了?”
“昨天。”克萨小声更正,“我去找拉贝利副队长,请求他别再前进,或者至少等您同意了再说——他是位正直和蔼的人,我想——这几天来我常偷听父亲会客时的谈话,关于这一点我不请求原谅,不过我由此得知卫队驻扎在营地的小河西岸。……但实际上,”克萨丧气地右手捏着左手指尖,“我……我没见到拉贝利先生。米德认识营地的猎人,他答应为我们带路,但上路时我看见约兰·巴雷克在马车里,放不下心,就让米德去找副队长,自己回来了。”
克萨提到的名字让托马斯一愣。约兰·巴雷克是邻郡阿卡恩的领主和行政长官巴雷克男爵的孙子,基莉亚的堂侄,数年前伊贝里丝·瓦雷格的丈夫去世后,他是巴雷克家唯一的男性继承人。婚姻关系解除后和瓦雷格只剩债务关联的巴雷克家族成员这时在瓦雷格人也很少涉足的地带露面,托马斯感到猜测被证实:
“这么说您看见了巴雷克男爵的孙子。他看见您了吗?”
“我说不好。我看见他登上马车,后来车窗关上了。”
“他有几个同伴?您拿得稳那是他本人吗?”
“我只见到他。去年我乘船去首都,和他做过十来天的旅伴,我想那是他。”
“他的车往什么方向去了?”
“我目送车驶出西南方的门。那条路只通瓦雷格,我觉得担心。”
“为什么?”
克萨一呆:“我……我不知道。我想不出他这时候去那种地方的理由。……再说我和米德分头走,不会错过什么。”
“所以您一个人回来了。后来您有没有采取手段打听巴雷克少爷为什么会去营地?”
“没有。我想尽快告诉您这件事,抓住今天第一个外出的机会就来了。”
“您的仆人米德呢?”
“他是上午回来的。他说拉贝利先生表示谢意,但没有更多承诺。”
“此外您还注意到什么吗?”
克萨摇摇头。托马斯思索一会儿,在少年因疲倦而注意力逐渐分散时装出严厉的嗓音说:“您认为自己做得对吗?”
克萨吓了一跳,嗫嚅着不敢回答。从声音就能判断很少发脾气的托马斯不太高兴,他垂头死死盯着自己靴子。
“您是要订婚的人了。通常如果一个年轻男人家里富有,又将迎娶本地最受人尊敬的贵族家的女儿,他是不该有胆量只带一个仆人骑马出远门、而且是去他父亲正打算挑衅的人的地盘上晃悠的。我无意向您鼓吹勇敢,即使是伊奥·艾梅也不止一次甘愿忍受来自敌友双方的、懦夫的骂名,因为他的指挥不仅关系到神的荣耀,还担负着数千护教骑士、数万帝国军人、更多平民百姓的性命;慎重这种美德付诸行动时之所以远比勇敢困难,是因为它大多数时候最多起到避开坏结果而非带来好结果的作用,人的眼睛又往往只欣赏后者,对前者视而不见。道理说完了,现在请您想想,假如您在昨天往返狼山甸的路上被恶人绑架或袭击,您的家人、艾茵小姐、瓦雷格郡和我们会遭到多大伤害?”
克萨脸涨得通红,这番平静的责备对他的打击远比习惯了的、父亲的大发雷霆强烈,他羞愧地努力忍耐,还是不得不用袖口擦拭发热的眼眶。没能保护艾茵的自责、对凯里的感激和对父亲所为的不满促使他急于为托马斯帮忙,一经指责才意识到行动太欠考虑,托马斯暗示的那些后果令他冷汗直冒,尽全力咬住嘴唇不发出抽泣,一个字也答不上来。
“请您抬头。”
克萨鼓起勇气使劲擦去眼泪抬头,哑着嗓子说:“我很抱歉。”
“接下来我要向您道谢。”托马斯整整衣襟,退后半步朝惊讶的少年郑重致礼,“您带来的消息很可能救了整个瓦雷格和我,我马上就要去证实。您诚实正直,心地善良,头脑灵敏——也许您自己还没察觉这一点——而行动果敢,出身新兴贵族,又不像您父辈那样排斥外邦人,因此我早就认为您将是瓦雷格地区最合适的领导者,才向瓦雷格夫人推荐您做她的妹婿,得到了她的赞同。
“瓦雷格小姐遇袭后我注意着您,因为我估计您的责任感不会让自己放着这事不管,现在您已对我证明了您的明辨是非和随机应变,做到的比我期待的更多,只不过由于缺乏经验而准备不够充分。请记着我的话,如果我的指责冒犯了您,请您原谅;您才十六岁,用许多成年人也做不到的、慎重的标准要求您是非常苛刻的,要不是我一直把您当作我的继任者看待的话。我得走了,您呢,您是来探听德·杜普病情的,也要回去了。再次感谢您以及再会,克萨·勃利先生。”
脸上留着泪痕的克萨呆看托马斯,行政长官这次以朋友的礼节道别,离开他关上了房门。

“这么说主使者不止一个人。也许巴雷克才是主犯?”
“他们可能毫不知情,也可能受了唆使。我保留原来的假设,但迟早应该去向男爵问问情况。”
“我要化装吗?”
“不,”托马斯想了想,“我去。”
装扮成医师助手的希尔非尔纳耸耸肩膀:“谁来管狗?”
托马斯歉然一笑,将一封信递给他,希尔非尔纳接过来例行公事地抱怨:“既然送个信就得回来,我宁愿是风流倜傥的德·巴歇。”
“我非常抱歉,但我认为事情离解决不远了,那之后你们就可以离开这儿踏上——”托马斯花了点时间措辞,“一段没人打扰的愉快旅途。所以我还得请你帮个忙:去和伊贝里丝商量,散布流言说一位和瓦雷格家有渊源的年轻贵族从凯隆城来拜访他们并将住一段时间,很受艾茵小姐仰慕。我要转移大法官和其他人的注意力,让他们顾不上找我。”
希尔非尔纳停顿片刻噗地笑出声,这个任务似乎比“管狗”合他心意,他高兴地去了。艾茵遇袭后人们心照不宣地认为瓦雷格和勃利的联姻不见得万无一失,毕竟这桩婚事本来就有不少人反对,最大的支持者托马斯又要为治安不力负责,如果这时再出现一位具威胁性的竞争者,大法官自然会急于打探他而暂时忘掉别的事情;在希尔非尔纳带给瓦雷格夫人的信里,托马斯请求她派人不露痕迹地探查狼山甸一带,失去来自勃利的压力,驻扎在那附近的卫队既不会造成实质伤害,又可以吸引注意掩护秘密行动的人。整个计划唯一的牺牲大概是伊奥,托马斯忍着笑容在心里向他道歉。
时间已是下午,托马斯叫上法利回到自己住处,交待他换药方法和别的事,法利记下离开了。托马斯来到床前,凯里睁眼看他,眼球反射性地跳动,但神智相对清醒。用来舒缓凯里过于敏感的神经、减轻痛苦的药物一天前还让他长时间昏睡,今天剂量不过稍轻,药效却消退得远比托马斯估计的快,他担心地俯身:
“你感觉如何?”
“小。心。”
“凯里?”
“……马车。小心。”
刚才在隔壁房间另一端和法利的悄声谈话竟被他听见,托马斯犹豫一会儿才开口:
“的确我要去的不是朋友家里,不过也不算敌人。别担心。”
“巴雷克说……你有危险。让——希尔——非尔纳——陪你去。”
不难看出凯里每吐一个字都因牵动肌肉而疼痛,他却努力说完,而且咬着牙举起手抓住托马斯手腕,意识不能控制的力道令托马斯痛得一皱眉:
“我……正要去见巴雷克。明天就能回来。希尔非也在基莉亚身边。”
模棱两可的回答骗住了凯里,他慢慢放手,舍不得闭上眼睛,盯着托马斯。这过往无数次察觉的、寡言少语的骑士自以为无人发现的依恋的视线头一回让托马斯羞愧,他单膝跪在友人床边,握住凯里右手。
“我会回来。几天里发生了太多事,但这次回来后我会和你谈我们的将来。请等着我。”
他吻了凯里右腕表示承诺。法利敲门进来,报告说车辆准备完毕,托马斯从他手中接过简单的包裹出门。长官的马车驶向水塔,人们以为他抽空来检查水位时他却在马车里装扮成旅行者,在制盐作坊附近上了另一辆伪装成货车的小马车,从北门出城后汇入大道上通往阿卡恩的车马中。

16.知己

黄昏时托马斯已进入阿卡恩地界,离领主城堡还有一个多小时路程,考虑到天黑后不易行进,他只停下来让车夫和马匹休息片刻就又上路。巴雷克男爵用作住处和办公地点的卡布雷拉城和瓦雷格堡类似,建在海岸附近的高地上,任职三四年里托马斯只亲自来过几回,对城堡附近的地形却早已打探清楚。卡布雷拉城周围市镇比瓦雷格更富庶热闹,托马斯的马车以货车名义通过城门盘查时已是夜晚,街道上各种商铺还在营业,灯火通明。
托马斯吩咐车夫在货栈休整并另买一匹马,自己换上有身份的人的便装,用斗篷的兜帽遮住脸,骑买来的马赶往城堡。城堡办公时间已过,托马斯绕开正门准备从巴雷克家的私人信使们使用的小路进入,一辆车轮上颇有泥土的马车抢了他的先,他勒马避让,跟着这辆车来到城堡外墙的小门边。门口有两个卫兵把守,马车里的人说了什么,卫兵恭敬地放行,托马斯也跳下马,用藏在手里的钉子刺一下马臀,马惊嘶跑开,他装模作样呼喊着追了几步追不上,回头跑向门口,用首都南方口音很明显的、文雅高傲的标准语发脾气:
“先生们,你们就这样站着吗?去把那该死的畜生追回来!”
他的口音、咒骂、一半被兜帽遮住的脸和斗篷下假装不经意露出的精致服饰给在场的人造成一种印象,那就是他是一位来自米伦亲王领地的目中无人的贵族,而如托马斯早就掌握的那样,巴雷克和米伦势力暗中往来密切,他的口音在卡布雷拉城的下人们听来并不陌生。被他的气势吓住,两个卫兵中有一个跑开去求助,托马斯抬头挺胸大步往里走,另一个卫兵跟上来,他回头大声质问:
“您要什么,先生?”
卫兵缩头缩脑地问:“您是在往哪儿去呀?”
托马斯做个厌烦的手势不理他,卫兵再次鼓起勇气:“我得请教您的姓名……”
托马斯突然站住。二十来步外停着那辆在门外抢了他路的马车,车上走下一个人,风灯照耀下有一瞬间托马斯看清了他的脸。这个人被侍从引进城堡后门,他的车夫则走进仆人们使用的房间,没把车卸下来。这意外的发现令托马斯放弃了假扮失去坐骑、必须尽快由男爵招待的贵人的计划,考虑起离开的方法;把托马斯的沉默当成不满,卫兵不敢开口,这时托马斯说:
“怎么这儿不是卡布雷拉城堡吗?”
“是的,先生。”
“难道我弄错了,巴雷克男爵大人没在等我?”
“您得赏光告诉我您是谁,我才好去向男爵通报。”
“我们的人每到这儿来都得对您报名字吗?”托马斯轻蔑地斥责,“您可知道我的名字在皇宫是由谁通报的?”
卫兵无言以对,庭院里的几个仆人也呆呆站着,托马斯思索片刻,用纡尊降贵的口气说:“行啦,您去告诉男爵大人,有位贵族要见他,和他谈谈约兰少爷。对我这种地位的人,他一分钟内不出来迎接是非常失礼的。”
卫兵更加惶恐了,这时另一个卫兵从马厩牵出一匹马,他的同僚赶忙打手势让他骑上去找托马斯的马,同时弯腰向托马斯致歉:“我马上去向管家报告,不过我担心男爵大人无法很快出来,他指示我们让您前面那位贵族通过后不放任何人进城,恐怕您得等等。”
这正是托马斯想知道的,他继续发脾气:“您说什么?这么说我得等到明天再来?”
“请您去门厅稍候……”
“门厅?”
一种极度的倨傲被充分表达在这个单词里,托马斯像不允许自己再受侮辱的贵族那样转身大步往外走,不知所措的卫兵跟着他,来到大门时另一个卫兵正赶着托马斯的马——马主人本来打算以各种理由否认这是自己高贵的坐骑——回来。托马斯哼一声跨上马背,扔下几块金币头也不回地绝尘而去,一直跑到远离城堡外墙的地方、确信谁也看不见自己时才停下。从他所在的小树林可以清楚眺望那条由城堡往下的小路,而刚才那番演出很可能起了作用,他等了不过一小时,那辆像是远道而来的马车缓缓驶出小门。
等待中托马斯已在马蹄上裹了草,看清马车驶向市镇,他在树林中绕路抢前,马车从低处驶来时扔出小石子擦过马头,马受惊急停,托马斯灭掉风灯,无声无息从马车后的小丘上溜下。车夫下车察看时他绕到反方向的车厢门边,将随身带的匕首尖端插_/进门锁,拉开门坐了上去:
“谢天谢地,再过几分钟我就要感冒了。”
愕然抬头的乘客刚要出声,看清托马斯的脸就及时闭上了嘴。这是位脸孔端正而神情镇定的贵族,也许不满三十岁,正像个钟表匠那样戴着样式精巧的单边眼镜观察手里一张纸;他安静地打量从天而降的托马斯,动作自然地收起那张纸,这时车夫在窗外报告没发现异样,他隔着关好的车窗帘说:
“那就请继续前进。”
马车重新上路,车轮声辚辚,有片刻贵族和托马斯观察彼此,谁都不说话,终于前者叹息一声:
“这么说在卡布雷拉闹了一通的就是您。三年不见,您过得好吗?”
托马斯颔首示谢:“这儿的空气很健康。您似乎瘦了。”
贵族再次叹气:“我倒是来过几次,可惜不能□□去看望您。离目的地还有几十分钟,请抓紧时间。”
“感谢您。我原本是去见巴雷克男爵,打算把他吓出来迎接的。”
“这么说平时他对您礼数不够周到。”贵族镇定地摇头,“我对乡下贵族们没有偏见,不过我会忠告他不可怠慢您。”
托马斯笑笑:“倒不完全是因为礼节。我的朋友瓦雷格夫人预备将妹妹嫁给地方上的新兴贵族和实业家,这事您听说过吗?”
“有所耳闻。艾茵·瓦雷格小姐和克萨·勃利少爷都是神圣骑士们的忠实拥护者,这一对天造地设的人儿教我深感有趣。”
对他的了如指掌毫不吃惊,托马斯点头赞成:“订婚仪式一个多月后就将举行,但几天前艾茵小姐遇袭,险些被掳走。现在她回到姐姐羽翼下,气愤的未来公公利用一切手段代我搜寻那些不知好歹的犯人,我呢,我今天刚刚得知约兰·巴雷克最近出现在犯人留下痕迹的地带。”
“约兰·巴雷克也有十四岁半,或者十五岁了。”贵族指尖轻轻摩着光洁的额头,“比起年长却盲目崇拜护教骑士之流的克萨,据说他金钱方面很会算计,而这一点在竞争女婿时应该是比较有利的。”
被他若无其事讥刺一下,托马斯不由得发笑,贵族也露出笑容友好地看着他。赛西利奥·德·加贝骑士,这位凯隆城东方土地的领主和米伦亲王母方远亲,圣战及其后内战中多次以巧妙策略挫败敌人,在米伦亲王阵营的地位和托马斯在奥拉克阵营的一样,是位深受倚重的智囊和心腹。由于各方面相似,多次斗智不分上下的两人常被世间相提并论,人们认为托马斯的博学稍胜,但加贝更冷酷和理智;由于加贝把主人哄得很好,厌恶诡计的米伦亲王对他和托马斯的评价明显不同,而托马斯在施展计谋时通常兼顾神的荣耀和奥拉克的声誉,疯癫的公子则将之批评为不够胡闹。
“和您交谈总是让我开心。”托马斯叹口气,“如果您有隐居的计划,请优先考虑和我同住。”
“再乐意不过。假如您打算开个诊所,我可以负责管账和配药。”加贝半开玩笑地回应,“但我对眼下的情形也没什么不满。从认识您时起您和我之间没有一天存在过友谊——如果我们硬要使用这个浅薄的词——我总在一边绞尽脑汁击破您的计谋,一边感谢神给了我您这样的对手和理解者,您也赏光承认过对我多少有同样的感觉;快十年来我们大多数时候对立,小部分时间合作,托您的福我最大限度地享受了思考的快乐。我感谢您,德·卡乌,恐怕分属对立阵营的知己才是我们最理想的关系,直到我们的智慧不再跟得上时代而肉体又没有归于尘土,那时我们应该住在一起,研究、祷告和玩牌。”
就托马斯所知的加贝而言,这番话是真挚的,至今两人也在有数的会面里几次对如上观点达成共识;世间所知的、有义务为立场争斗的他们的智慧只有彼此了解得最充分,除去敌对时必要的勾心斗角,这段交情甚至比两人和各自盟友的关系更纯净而隐秘。加贝弯腰拨一拨火盆,托马斯瞟一眼他从袖中露出的手腕:
“……也许您能给我帮助,如果您远路来到此地为的不是打击我或奥拉克。”
“我不是来打击您的。”加贝清楚地分别声明和保留了动机,“否则我早就赶您下车让您感冒去了。您是否想知道巴雷克男爵的动向,或者他有没有对我承认和瓦雷格小姐遇袭事件有关?”
“我愿承诺一个同等的帮助作为回报。”
加贝放好火钳,交叉两手思索片刻:“没必要。我相信今夜的相遇是神的恩赐,所以我先对您提出要求,然后告诉您我所知的。您接受吗?”
“说说看。”
“出发到这儿前我对亲王殿下提出建议,希望他捐弃前嫌,支持您做凯隆大圣堂的主人和帝国首相。您意下如何?”
托马斯一时无言以对。惊讶不是来自要求的内容,而是因为出主意的是加贝、而且他这么快就当面提出了。
“您吃惊了。您在怀疑我的动机?”
“在大局已定的眼下,我好奇但不担心您的动机。”托马斯笑笑,“您有时冷酷,但决非目光短浅。”
“感谢您。”亲王的骑士不着痕迹地松口气,向后靠着座位靠垫,“米伦·凯隆,我的主人、监护人和亲戚,如您所知地正直和顽固,善良而狭隘;在您那位美貌又疯癫、让人怀疑他好看的皮包裹的究竟是个人还是什么的殿下面前,我相信,离了我的保护,亲王很快就会被揪着胡子玩。
“您也熟知凯隆的兴衰史,朝代更迭和内战多数与南北对立有关。南部有资源和历史,北部有人口和新文明,几百年来人们为微不足道的差异争论不停,您效忠的神圣力量有时站在这边,有时庇护那边;这次也一样,您的主人选了奥拉克殿下——您笑了,几乎要纠正我选了他的是神非人,但这不重要——撇开立场,我想这选择是正确的,像长久以来教廷做出的大多数选择一样。
“然而不巧,我受了亲王太多照顾,有义务保护他。如果他够机灵,肯彻底向奥拉克殿下俯首称臣,我是能帮他避开那些新朝建立之初常有的、斩草除根的把戏的;但他做不到,我也不认为这是最好的办法。”
“听起来您有个很高的目标。”
“如果您合作,就不算太高。”加贝凝视托马斯,“亲王爱他的家人、民众和故土,希望一族持续兴盛,我想为他实现这个愿望——为此我需要的不是南部或北部任何一方的强盛,也不是两者的匹敌。”
骑士接下来要说的托马斯差不多猜到了,加贝特意沉默,给他时间思考。马车正在拐弯,加贝从飘动的窗帘缝隙看着夜空。
“……您大概明白了。要在这广阔的国土上维持北部血缘的皇室和扎根南部的领主间的和平、又不削弱任何一方给国家造成损失,得有第三种力量提供平衡——一种没有偏好但对双方都能产生影响的力量,您为之奉献了智慧和武力的那种力量。这三者鼎立的帝国将是理想和稳定的,米伦的势力将在其中自然繁衍和消亡,不会毁于过度的退让或进击,您的奥拉克也一样。
“要实现这理想的假设,我得付出许多努力在有生之年安排我们的战略,艾梅兄弟在奥拉克阵营安排他们的;您呢,您交还您的剑,放下您的弓,接过主教冠冕成为神在帝国的孩子和使者,从此夹在两种强大而互不相让的力量之间,一个不再是盟友,另一个从来就不是盟友——而您很可能得独力平息他们的争端,同时从来自国内外的威胁中保护他们。您是否愿意接受这苦差事,好从我这儿听一些巴雷克男爵的牢骚?”
加贝的声调始终平稳,托马斯歪一歪头:“您确实冷酷,但您提出的却是自己也承认为‘理想’的构图,而且动机相当温情。”
“您和这种温情无关,因此我请您评论:靠您和我的智慧,以及我们能集中的那些力量,您觉得这幅图是无法绘制的吗?此外,”加贝上身前倾注视对手,“您有别的办法为失去神的荣光的我们的世界重建一座圣城吗?”
改朝换代后的国家容易陷入动荡,何况圣战和内战消耗了国力,对神圣委员会的猜忌和对异端国家的提防都可能撼动新国根基,要借帝国之手复兴圣都,先巩固新生的凯隆确是必要条件,从希尔非尔纳那里听到这个计划时托马斯正是因此产生了和加贝类似的想法并决心接受。话说到这个份上,足见加贝考虑充分,而且他分明知道托马斯会同意;这恐怕会是两人相识以来影响最大的一次不谋而合,将惊叹藏在心里的托马斯最后一次质疑:
“我觉得即使神赐予颜料和用具,又准许作者不必死于意外,到画出这幅图为止也有很多悬念。您的动机真的如您所说,是为了实现您恩人的愿望吗?”
加贝自嘲地一笑:“您介意我偶尔表露的温情了。另一个我不好意思说出来的动机还更像玩笑呢。”
“那您正好该告诉我。这样就算我泄露出去,人们也会认为我是在诋毁您。”
“我想看看凭德·卡乌和我能不能完成这件事。坦白说如果没遇到您,我决不会有这种奇特的雄心。”
说完加贝耸耸肩不再开口,只等托马斯反应,后者盯着他的脸一小会儿,视线移向他袖口:
“今晚我看到您温情的一面比过去的总和都多。”
加贝拉起衣袖,露出右腕一只由皮革和人发编成的手镯:“通常我只承认这是为了警示,不过对您我可以承认其中也有部分哀悼。”
两人再次沉默,风中有人声隐约传来,市镇快到了。
“我无法用隐瞒回应您的坦诚,所以我也承认,如果我接受您的要求,将不仅仅出于您提到的复兴圣都的动机。我有私心,需要权力以保护某种东西或某个人。”托马斯不顾呆住的加贝接着说,“鉴于我们并没在今晚或别的时间会面,我无法给您誓言,好在您的右腕有更强大的力量守护,我可以放心了。”
17.理性与本能

安享永生的精灵们
听我流着泪倾诉
被荆棘之风刮伤羽翼的鹰
落入水洼受虫豸欺凌
我撕下衣襟包裹这勇敢的鸟儿
琥珀色双眸仍直视太阳时
尖刺已穿透它的心
和加贝的偶遇像寒夜篝火烤热空气那样鼓动勇气,托马斯感到自己原本被各种慎重思绪压住的心兴奋地跳动。此外回程中他被灵感眷顾,在清晨奔驰的马车里记下这一小段诗,却总是走神。
“我该先让他喝一次药,”他想,“睡一下午,等清醒些再谈。如果他同意,就赶快通知伊奥——趁他还在这儿——帮忙在皇宫里找一个位置。”
如果他不同意呢?托马斯不以为然地抬抬眉毛,开始在诗稿旁画一些空想的风景速写。要考虑的事太多,前夜没什么功夫睡觉的他在座位上睡着,陷入奇特的梦境,在梦里抱起诗中描写的鹰,发现它变成了一抔泥土。醒来时马车正穿过下午的树林,周围没有人,他要车夫在水塔附近停车,独自走回瓦雷格堡。
策略显然成功了,人们多少坐立不安地迎接他,争相告诉他关于艾茵小姐的新的求婚者的流言,但很少关心他一天多时间里的去向;回到住处时希尔非尔纳在等待,凯里似乎睡着了,托马斯拍醒他,喂他喝了些镇静剂和止痛药剂,等他脉搏变慢、再次陷入沉睡后才把希尔非尔纳拉到隔壁房间关上门。
“我得宣布我的假设是对的。”托马斯开门见山地说,“尽管事情一开始就很明白。接下来我们要做的是证明它。”
“你找到了什么?”
“一位证人,或者他很快会成为证人——别问他是谁,你会不高兴的。”
托马斯声调愉快,希尔非尔纳瞪他一眼:“那么说主谋不是巴雷克。”
“不是。基莉亚临时改变艾茵出门画画的时间但不告诉任何人凯里也会去,为的就是引真正的策划者上钩,这是你转告我的;他的确上钩了,但也可能是故意的,因为反正即使事情败露,他也为巴雷克准备好了罪证。这次谋划精细的未遂的犯罪当然有许多理由,”托马斯叹息一声,“其中应该包括男爵为我的筑路工程担保了相当数量的借款。男爵本人不喜欢我,想来商谈借款时他表现的慷慨也另有缘故,不过我还是认为他不必因此就遭受身败名裂的惩罚;证人说他显得心慌意乱,十分钟里喝了几大杯水。”
“你的这位证人,”希尔非尔纳酸溜溜地说,“也是异教徒吗?”
托马斯失笑:“我不清楚,虽然我看恶魔是在保佑他——说到这个,我希望得到你那位仰慕者的帮助。下手袭击艾茵的固然是他,主使者却如他自己所说,是那个对他有恩的‘主人’;卡布雷拉之行让我确信巴雷克男爵和此事有关,但要断言男爵就是他的‘主人’,我感到证据不足,因为首先巴雷克欠缺驾驭人的器量,其次也不擅长搞阴谋,相反能让奈索斯·赫拿甘愿执行这种有悖道德的命令的‘主人’应该至少有某种性格上的魅力,就像我们都甘愿服从伊奥和贝多一样。”
“而你却要我卖弄性格或其他方面的魅力来让奈索斯倒戈?”
“这是手段之一,”故意对友人的阴阳怪气视而不见,托马斯陷入思索,“但更必要的是破坏他对他主人的信赖。这取决于我推断为他主人和主谋的那个人的反应,毕竟我只认识他三四年,而人与人的关系永远无法预测——我想来一场小小的独幕剧,你有什么办法再联系上奈索斯?”
希尔非尔纳做个手势表示办法有的是,托马斯点点头,有一阵不说话,再次开口时似乎已考虑成熟:“要他明天下午来瓦雷格堡。这事解决得越快越好,因为必要的演员——你、伊奥、奈索斯、我的证人——都不能在这儿耽误太久。”
“凯里呢?”
希尔非尔纳仿佛脱口而出,很快就摇摇头示意收回,托马斯看他一眼:“什么意思?”
“你提到的演员中没有凯里,看来他在这类演出中果然派不上用场——我对他始终有偏见,我知道。”
托马斯无谓地笑笑,希尔非尔纳望着他,犹豫一下又说:“你打定主意了,对不对?我还不完全情愿接受你离开我们去做帝国大主教的打算,但你总是对的……你说骑士团的老头们故意拖延凯里的治疗,那么他恢复健康后也无处可去;而且我相信只要愿意,你明天就能把他训练成唯命是从的猎犬,这让我很放心——我已有主人,除了他,再没人能以护教骑士的忠诚守卫你。”
要将护教骑士托马斯·德·卡乌迎进凯隆大圣堂和内阁的是德·加贝,他的动机远比此时的希尔非尔纳和从前的托马斯以为的单纯合理,尽管真相最好永远不被第三个人知道;暂时沉浸于关于前夜那番密谈的回忆,托马斯顺口说:
“恐怕我不会那么做。”
“托马斯?”
“我不会强迫凯里任何事。我也不认为他能像你或奈索斯那样,为并非天命的某个个人效忠到抛弃道德的程度——他生来是为了执行神的命令,将他改造成我需要的棋子既违背神的意愿,也是白费功夫,我不会付出这种无意义的努力。”
希尔非尔纳意外地抬头瞪他,又低头抓抓头发,这罕见的心虚的反应令托马斯惊讶,他的朋友大步走向门边:
“你曾说你会处理好,我才以为……”
“你在说什么?”
“忘了告诉你,昨天半夜起药对他失去效果了。”希尔非尔纳扔下这句话开门逃走,“凭刚才的剂量他是不会睡着的。我很抱歉。”
手术成功以来凯里知觉大为灵敏,能不受门或墙干扰地察觉十几步外的脚步声;难怪希尔非尔纳没头没脑地把话题引开;这玩笑开得过头了。很快得出如上结论的托马斯不由得用力捏住眉头,对希尔非尔纳微感不满,转身走向卧室。
天气转阴,只拉着窗帘的卧室里不算太暗,托马斯发现凯里背向门侧躺着,这欲盖弥彰的掩饰让他既好笑又担心:
“那么躺着不疼吗?”
病人肩头一颤不说话。既然药物失效,凯里的神经可能正因反应过度受到折磨,托马斯试探着用手掌轻碰他肩膀,凯里又一颤,但远不如一两天前剧烈;他的体温接近正常,皮肤也不再汗湿,托马斯惊讶地稍微用力捏他手臂,凯里毫不躲闪。
“……你感觉如何?”
凯里沉默,像是在思考该怎么回答。托马斯俯身凑近他,看到他面无表情的侧脸:
“痛不痛?”
凯里想了想摇头。上次分别时他做这个动作还有困难,越发惊讶的托马斯追问:
“从什么时候起?”
“昨天……白天。”凯里停顿一下冷冷说,“你放走……奈索斯·赫拿……后。”
顾不上追究他的态度,托马斯在记忆中搜寻可能造成痛楚迅速减轻的理由——奈索斯的入侵正在昨天凌晨,希尔非尔纳说凯里曾用剑制服他,想到这里托马斯命令凯里坐起身,后者迟缓地服从,看上去并不费力;托马斯揭开他腿上纱布,发现伤口只剩正常范围内的血肉模糊,周围皮肤黑色尽褪,纱布远比前两天干净。
不可思议,托马斯想,轻轻捏凯里肩膀和四肢,后者反应淡薄;托马斯抬起他的脸,凯里苍白的脸色和脸上血丝似乎没有变化,虹膜的颜色更浅了。
“你在……痊愈。”托马斯喃喃,“我不敢承认……但你在痊愈。我们的祈祷应验了,凯里。”
这意料之外的神的恩典即使还不能令托马斯完全放心,也足以使他暂时忘了其他事,难得体验的狂喜中他一把抱住凯里,脸紧紧贴住病人额头。你在痊愈,我的朋友,他无声说,用力吻了凯里眼角,继续抱着他不放,后者像木偶般一动不动;怀中的人首次给托马斯温暖的印象——至今环境的严苛或过低的体温总让他碰起来凉冰冰的——情不自禁的行政长官差点要再吻他,凯里默默忍耐的表情让他猛然清醒。
“我无法报答你。”体力尚未复原的凯里的声音不大但很连贯,“到我地上的使命结束的那一刻为止,我的所有祈祷对象是你。”
进屋前准备好的各种回答忽然显得不合时宜,托马斯想说点什么却不能出声。凯里并不推开他,但缩起肩头尽量制造距离:
“希尔非尔纳说你要去做大主教。什么时候?”
“还不……知道。凯里——”
“我会争取在那以前痊愈。”
凯里说这话时表情平静,由于眼珠颜色变淡,他的眼神显得比从前冷漠,但这并不妨碍托马斯读懂其中表达得不太灵巧的感情——诚恳,也许有点拘谨,但决无托马斯预想中的不满。
“别急着做决定。”这时才觉得尴尬的行政长官放开凯里干咳一声,“我正要和你谈谈今后……”
听话者牢牢盯着自己,托马斯莫名紧张起来,十来年里这种感觉哪怕在战场和谈判桌上也很少有过,他觉得脸发热,幸好背光的位置足以掩饰脸色:
“我提过几次。你可以跟我去凯隆城继续帮我的忙。并不只有神脚下的圣职才是圣职。”
“圣都将是我出生和死去之地,即使他们……不需要我。”
骑士团诊断的真相看来不足以造成影响,托马斯在心里叹息:“……你也听见了,我在凯隆需要一个可以信任和依赖的伙伴。”
“你会找到的。让希尔非尔纳帮你。”
“我很怀疑。”谈话进行得干净利落而毫无希望,托马斯不由自主沉下脸,“护教骑士们——包括希尔非和伊奥——很可能不再是我的盟友。此外我放心不下你的身体,跟我走,我好随时照看你。”
凯里花了短短片刻思索他话中含义,结论平淡而笃定:“照看我不是你的义务。我帮不了你,我和你自己都这么认为——我会祈祷你找到合适的伙伴。”
不小心吐露的真意被他听到,本来胸有成竹的说服计划陡然变难许多,此外无法镇定的自己也是一大障碍;感到明显处于劣势的托马斯开始犹豫是否要对凯里用些技巧时,仍注视着他的后者说:
“你一直对我很好。虽然你明知我做不了你的棋子还说希望我跟你走,我想你一定是好意。”
“……你觉得我为什么那么说?”
“我……猜不出你的想法。”凯里犹豫一瞬,“我想……也许你是为了在治疗中鼓励我而不惜说谎。我感谢你,愿神体谅你的苦心,免去谎言应受的惩罚。”
坚持着说完这句话,还很疲惫的他终于不得不停下来小口喘气。这是那个甘愿永堕罪人墓来换取我死后安宁的人,托马斯仔细看着凯里想,虽然他还不知道正是我强行违背神和自然之理令他的解脱被延后、寿命被缩短、身体被折磨、外表被扭曲,而且动机不过是一己私欲。心跳声大得令精神难以集中,一切话语变得像谎言,托马斯陷入短暂的茫然,左膝压在床边凑近他的病人,拨开他鬓边头发小声问:
“你爱我吗,凯里?”
这个问题希尔非尔纳曾帮忙预习过,某种沉重而令人厌恶的感觉再度泛起,凯里皱紧眉头努力撇开,直视托马斯回答:
“当然。”
托马斯苦笑,凝视因被靠得太近而神色局促的友人,叹气声有点发颤:“你太轻看自己了。协助有另一种方式,决不下于一位心腹和忠仆能提供的,尤其是当对象渴求这种协助时。”
“……是什么?”
爱情。属于世俗的、从自私出发的、名义是奉献而实质是掠夺的、人无法逃避或谴责的本能和圣职者无法被宽恕或忽视的罪行。再三警告自己服从理性,托马斯在心中说出这个答案及其定义,默然一笑,仅仅吻了凯里脸颊代替回答。

作为贵族和职业军人,奈索斯·赫拿经历过祖国和净水教世界四五年的紧张对立、两年的惨烈圣战及其后凯隆帝国因争夺继承权引发的内战,靠了武力与谋略、同伴的支撑和天赐的好运,近十年里他不过落在敌人手中三次;昨天清晨第三次抓住他的希尔非尔纳·德·巴歇像上两次那样提出刁难般的条件后放了他,奈索斯遵守约定,藏身在水塔附近的制盐作坊等他吩咐。
我简直像个奴仆,装扮成被临时雇工的奈索斯坐在手推车边恼恨地想。服从希尔非尔纳固然是出于道义,奈索斯却分明知道自己不仅无法拒绝他,甚至还由于被他吸引,在圣战结束后仍留在这块被净水教——奈索斯眼中的异端——浸染的虎狼之地;外表俊美、行事洒脱狡黠的护教骑士游戏人间的同时是他的神在地上的仆人,奈索斯感到被希尔非尔纳身上某种看似矛盾的魅力击败,常常不能克制地想起他,试图捕捉他的真面目。
“你需要女人吧?”
腆着肚子的中年搬运工忽然凑过来打趣,奈索斯看他一眼不理。中年工人自顾自地蹲下,开始用含糊的本地语言描述他的理想:
“手臂和胸脯圆圆的,裙子缝上去一点儿,露出白嫩的小腿。自从长官换了现在那位,姑娘们也搬了家,要找她们得去隔壁郡啦。你不跟我们去吗?”
奈索斯摇摇头起身想走开,工人咧嘴一笑:“你知道德·巴歇吗?”
“……大家都知道他。”
“听说他扮过女人。”工人神态猥琐地笑笑,“说不定他不只是穿穿裙子戴戴假发就完事——”
休息时间的热闹工地上没人注意这边,奈索斯这次真的走开,看来是被色心冲昏头的男人还在絮叨,奈索斯忽然回头,一步跨到他背后,右臂一屈勒住他脖子:
“你该为你的肮脏心思好好忏悔。”
要不是他手下留情,这一记足以夹断普通人的颈椎,中年人肥胖的脖子却似乎不受力,仰头向奈索斯伸舌做鬼脸:
『我不过想说:兴许他还喷了香水。现在是谁肮脏啦?』
这正是刚刚还是谈论对象的那个人的声音,而且他用的是奈索斯的母语;朦胧意识到被骗了以前,奈索斯脸刷地红到耳根,成功戏弄他的“工人”却恢复猥琐的腔调向他招手:
“这么说你很想跟我们去。我会介绍一个美人儿,胸脯像上好的细沙那么白。跟我来吧。”

18.不速之客

两三天来瓦雷格的人们热衷于描绘一位年轻骑士的形象,据说他身材高大,虔诚而富有,无疑出身也值得仰视,因为瓦雷格家不止一个人远远看到瓦雷格夫人先向他屈膝,后者吻她的手还礼;艾茵小姐前些日子受的惊吓似乎因这位陌生客人的到来而痊愈,她挽着他的手臂散步,还有一次被他扶上心爱的小马跑了几步。有说法认为这就是德·杜普救回艾茵那天护送她们到家的蒙面骑手,偶然来拜访的他人先到了瓦雷格,一天后摘去徽记的精致马车才驮着沉重的行李驶进府邸。武艺精湛的他本人和侍从们显然代替行政长官将守卫的义务履行得很好,因为那之后长官两三次派卫队加强府邸的警备,都被夫人拒绝了。
服侍这位贵客的几个男仆和侍女被严禁对外人谈论他,流言是由家中其他不甚了然的人传出来的,人们猜想他财力丰厚而地位高贵,确信他大受女主人姐妹青睐,急于知道他的身份及阵营时却发现谁也探听不出这方面消息,难免陷入强烈的好奇和不安。反应最明显的当然是勃利大法官,他写了好几通书信给瓦雷格夫人,只被口头告知夫人太忙,连回信都没收到。
在这种情况下,瓦雷格府忽然发出的晚宴请柬会让大法官从椅子里跳起来实在合情合理。宴会时间就在当天,城堡附近的贵族都收到了邀请,大家忙不迭地准备并赴约,黄昏时瓦雷格府院子里已满是车马;客人们在大厅里小声聊天,紧张地寻找假想中的神秘贵人,这种徒劳的努力被带着妹妹和基莉亚出现的伊贝里丝·瓦雷格一句话中止:
“感谢光临。我刚刚得知最近下榻寒舍的那位客人今夜会在别处住宿,只好改天向他介绍各位。”
瓦雷格郡最古老姓氏的继承人以这种说法表达对那位不在场的客人的敬意,人们发出了然和失望混杂的惊叹,向女主人致意并祝福艾茵小姐健康。克萨被父亲命令上前问候,十分介意几天来的流言的他拘谨地吻两姐妹的手,伊贝里丝表现得比平时更冷淡,艾茵涨红了脸不敢多说话,这让少年垂头丧气,很快就退开了。
以宣告艾茵康复为目的的晚宴在不甚自然的气氛中开始,瓦雷格夫人感谢官员们为搜索犯人作出的努力,接着就把话题引到盐的行情和宫廷政治上。人人都看出大法官坐立不安,但夫人不开口,谁也不想冒惹恼她的风险为大法官出头;德·法利代表行政长官到来,伊贝里丝高傲含蓄的不满指向他,客人们在各怀心思的交谈中偷偷观察女主人和坐在她身旁的秘书,一向机灵的后者今天好几次掩饰不住狼狈。
餐桌教人提心吊胆,于是正餐很快结束,人们散开到客厅各处交流那几个谁都很关心、又谁都没有答案的问题。作为女主人的堂叔和赛图斯·勃利的朋友,阿拉亚·瓦雷格主计长正安抚焦躁的大法官,指点他如何去向堂侄女打探婚约是否稳当,这时一个男仆出现在大厅侧门边做手势,阿拉亚态度自然地结束谈话,借口休息暂时离开。招呼他的贴身男仆低声报告有远来的客人求见,疑惑的阿拉亚要他把来客带到自己的套房。
时间还早,仆人们大多在客厅和厨房里,两个帽檐压得很低的来访者毫不引人注意地被请进阿拉亚老爷的书房。不明就里的主人还在揣测,他们已脱下帽子但并不行礼,倒是吃了一惊的阿拉亚很快弯腰致意。
“您认出我了,瓦雷格主计长。”两人中显然是主人的那一位大方地接受敬意,“我进了城才知道今夜人们在庆祝。您是否宽恕我的不请自来?”
“这话让我惶恐。”阿拉亚请他和他的随从落座,命令仆人退出房间看好门,亲自为客人端来淡酒,“我早在向神祈求与您结识的机会,所以要是您发现我手足无措,大人,那是因为我太荣幸,太激动了。”
这些殷勤的词句是被以不卑不亢的态度说出来的,客人看看主计长,停顿一会儿回答:“您一眼就认出我,我却不记得何时与您交谈过,您看我毕竟要请求原谅。”
“我去过皇宫几次,远远望见您。”阿拉亚恭敬又不失矜持地站在他面前,“我确信如果有幸和您谈话,我的许多想法都能得到您赞同,但是,唉,一个家族失去名声,就连主张正义的机会也被剥夺,正像一个国家的血统被污染,就会忘记血液中代代流传的真理一样。”
这几句话既是委婉的奉承,又充分表明了说话人的立场,赛西利奥·德·加贝因此判断面前年纪快有自己一倍的老人正如事先了解的那样头脑机敏:
“虚名和财富不过是君主发放的纸牌,聪明人断不会以牌的好坏衡量拿牌的人。请您坐下,我不愿让一位有两百年显赫历史的家族的后裔站着和我交谈。”
阿拉亚微微躬身,在他和他随从对面坐下。加贝打量一下房间,口气随意地说:
“西南地区我并非第一次涉足,但考虑到形势,我不太……方便公然到瓦雷格来。”他叹口气,“您也知道我们在这儿没有朋友。”
“我不清楚您选择朋友的标准,”主计长态度镇定而谨慎,“但您主人和您对神的虔敬、对道德的恪守和对帝国权威的忠心拥护本来足以保证您在瓦雷格受到最高尚的礼遇,哪怕她暂时被交到了外邦人手里。”
瓦雷格一族被剥夺头衔前本郡曾是侯爵领地,尽管家谱学上加贝的家系地位更高,言辞客气有分寸的阿拉亚也表现得与一位侯爵家的长辈相称。加贝端详他,想从他脸上找出哪怕最细小的心虚胆怯的兆候,然而白费力气:
“您这种观点有什么根据?”
“我本人就是根据。只要您乐意,我可以慢慢向您证明。”
加贝一笑:“您洞察入微。我得承认我是抱着也许能交到一位朋友的希望来的,现在希望似乎越来越大——但是小心,我时间不多,因为我听说今晚令侄女招待客人,而她和瓦雷格那位首先是神的骑士的行政长官交情很好。”
“这您可以放心。德·卡乌长官,”说这个名字时阿拉亚稍微停顿,看到加贝不能自制地笑着皱皱眉,“最近公务繁忙,只派了代表赴宴。”
“我的确听说贵地发生了凶恶的犯罪,您的家人是受害者。这让我奇怪,因为撇开主观意见,德·卡乌的头脑用来管理一个郡的治安该是绰绰有余的。”
“您说得对。但这段时间他似乎把精力放在他一位重要的朋友和病人身上了,由此您也可以看出由外邦人照管一方土地毕竟不合适。”
换个场合加贝会不惜代价地对这意料之外的情报追根究底,但眼下他有别的事要关心:“那对德·卡乌也算不了什么。这一带我认识一位贵族,和您一样警惕外邦人,还不是被德·卡乌折服,为他的筑路资金担保。”
客人表达得很巧妙,阿拉亚马上捕捉到他平静声调中包含的反讽,用同一种语气回答:“碰巧我也认识这位贵族,也许比您认识得还久些。”
加贝再次打量他,阿拉亚神态坦然地缓缓转动手上镶宝石的戒指。年轻的骑士挑挑眉毛:
“不知我们说的是否是同一位贵族。我的这位领地在瓦雷格北边,其家族从前就和亲王交好,我差不多每年看望他一次,接受他持续效忠的誓言和礼物——我们的傻公子没把宠物塞进他家里真是不幸中的万幸。”装作没看见阿拉亚转瞬即逝的轻蔑神情,加贝继续说,“我认为他是帝国贵族中重视荣誉和正直忠厚的典型,比首都许多徒有其表的家伙更愿为民众着想,但今年我去他家作客时他看起来——原谅我这么说,一切不过是臆测——心神不宁像做了亏心事一样。我不是圣职者,没能为他卸下精神的负担——尽管只是莫须有的——因此感到难过,才冒着撞上敌人的危险停留在此,意图找到一位可靠又知情的人,向他求助。”
“您认为我是这样一个人?”
“我还断定不了。如果您不是,我只好离开瓦雷格去别的地方。”
对德·加贝家族的高傲有所耳闻,阿拉亚认为这是眼下骑士愿意表露的最大信任。米伦亲王心腹的突然来访固然出乎意料,阿拉亚却并非措手不及,说不上万无一失的环境也令人顾忌,主计长决定不过多试探:
“我认识的那位倒和您的描述很相近。我和他交好多年,在许多问题上相互理解,直到某些悲哀的意外切断两家姻缘,瓦雷格又被强行托付给外人,从那以来我们就不便公开保持友谊了——这位贵族和我一样衷心景仰亲王殿下,我个人也尊敬和喜爱他的高尚品质,这使我不能不坚持去信了解他的近况,但既然您看上去对他抱有疑虑,我掌握的消息又可能加深这种疑虑,我就无法向您透露。”
“这么说您知道些什么。”
“我既不能对您撒谎,也不愿背后说人坏话。”
“您不会不明白盟友的所为和亲王的名誉密切相关,但仍选择坐视不管?”加贝摇摇头,“那我也不会让您为难。”
他作势要起身,阿拉亚犹豫一下说:“如果这位贵族确有违背良心或道德的行为,他的领地和瓦雷格郡不免为此遭到惩罚,您考虑过吗?”
“如果是这样,我感谢神让我在德·卡乌之前发现事实。”加贝平淡地说,“想必您知道,先生,这个顺序一旦颠倒将有多可怕。”
主计长抬头以恳求般的眼光注视加贝,后者不为所动;终于阿拉亚像下定决心,嘟囔一句请求原谅的经文后站起:
“为维护帝国至高无上的荣耀和我崇敬的、真正的帝位继承人,我愿负起背叛友谊的罪名。我要提及卡布雷拉城的某位贵族,我家族和个人的好友,在我堂侄女艾茵险些被暴徒袭击的前不久,他曾向我吐露对艾茵订婚的极度不满,并认为如果没有某些本无资格插话的人从中作梗,瓦雷格的艾茵小姐和他孙辈里的年轻人才是最合乎荣誉和情理的夫妇。”
“真是骇人听闻。”加贝淡淡说,“您的话稍不注意就会成为诽谤。您能拿出证据吗?”
“我有他的信。”
“但这终究是牢骚。”加贝盯着阿拉亚,“而且您当然写信劝解过他。”
“我写过,但显然没起作用。”
“为什么这么说?”
“我不经意中犯了过失,在日常通信里告诉他艾茵出门画画的时间地点。”阿拉亚悔恨似地说,“那个日子是临时定的,我不认为他能推算——此外又有谁会蓄意抓住如此偶然的机会袭击瓦雷格家的女孩呢?我不得不担心是他因心中不平一时失去了理智。”
“这的确不妙,”加贝严肃而毫不吃惊地说,“假如事实如此,阿卡恩和瓦雷格都会遭池鱼之殃,因为既然他只可能从您这儿听到,您脱不了干系。人们会搜他的信件,抓住您的信做文章。”
“我们约定烧毁彼此的信免得招惹不必要的怀疑,毕竟两家过去的纽带已断,他又蒙亲王殿下青睐,而瓦雷格没这么好运。”
“您并没遵守诺言烧掉信。他也可能这么做。”
“哪怕是这样,我写给他的都是无关紧要的话。更重要的那些,比如艾茵出门的日子,是通过他的信使口头传递的。”
“这个信使可能被抓住和被拷打。”
会话早已沿不太自然的方向进行,阿拉亚知道加贝看穿了自己心思,横下心说:
“关于这个信使,我有所了解——恐怕他来历不甚清白。”
加贝笃地放下酒杯:“您说哪种来历?”
“我知道他并非瓦雷格或阿卡恩当地人。他武艺高超,出现在这一带时正是大撤退后不久。”
“也就是肃清令前后。”加贝皱眉一笑,“您怀疑他是异教徒。窝藏异端的罪名比绑架妇女严重得多,那位贵族的权势不足以保命;至于您,要是您确实知情,您也完全够格断一到两只手。”
“我仅仅是怀疑。再说男爵信任他,我也就出于友谊给了他同等程度的信赖——现在我为了维护更重要的荣誉把这两种情谊都牺牲了。”
阿拉亚终于吐露那位贵族的头衔,看来他明白交谈至此不再需要遮掩。谈话揭露的、关于那次袭击的部分暗示和加贝猜想的没有太大出入,他暂时沉默,指节轻敲额头。
“……凭您和这位男爵的信件往来,您推断他被艾茵小姐不合情理的姻缘气昏了头,经由一位来历危险的信使抓住您无意间透露的时机,派遣手下袭击艾茵小姐并差点掳走她——您要说的是这样吗,瓦雷格主计长?”
“这就是我不得不从事实推想的,大人。”
“考虑到您和他早有交往,这种推想越发让我难以理解。”加贝用明显是假装的疑惑语调说,“即使您都猜准了,绑架了小姐他能做什么?如果事情发生在婚礼前夕,我会以为他是想找些麻烦泄愤,但离订婚仪式都还有些日子呢。”
“也许他认为可以借此为自己心目中的乘龙快婿候选人制造机会。”
“就算是吧。”加贝并不追问,“他策划了这桩严重违背道德和法律并损害贵族尊严的恶事,就没想过知情人——比如您——会泄露秘密吗?”
“这说明他信任我,”阿拉亚的叹息已不如先前诚恳,“我感激这种信赖,为它主人的误入歧途而痛苦。”
艾茵·瓦雷格出门的日期是提前两三天决定的,阿拉亚和家中极少数下人知情;绑架未遂事件后巴雷克男爵坐立不安,他的孙子约兰被人目击出现在可能和嫌疑犯有牵连的狼山甸,阿卡恩贵族本来毫无理由去那一带;事前掌握的这些消息和阿拉亚的叙述都在将怀疑引向巴雷克,加贝却心知肚明正题才刚开始:
“三到四年前德·卡乌就任此地行政长官,说动邻近几位富有的贵族提供贷款为瓦雷格修筑道路,这条路再有两年才能完工。我记得这事一度成为宫廷的新闻,因为奥拉克公子特意替德·卡乌说话。”
“是这样。”
“公子不能直接干涉地方财政,得在本地找一位债务担保人,卡布雷拉的巴雷克主动接受了这个任务。这也让人吃惊,因为大家知道男爵并不喜欢护教骑士或外邦人,甚至也不喜欢公子——看来德·卡乌的交际手腕相当了得。”
阿拉亚默默点头。对话暂时中断,室内的三个人都在思索。
“……让我们假设一切遗憾地发生了,”加贝望望阿拉亚,“只是假设。您认为接下来会如何发展?”
“用不了多久德·卡乌就会弄清真相。”主计长的语气彻底冷淡,平铺直叙地回答,“男爵会丧失荣誉,受人唾弃,另一方面德·卡乌的借款失去担保人,如果他不重新找一位担保,就得承担被要求提前偿还或中止工程的风险,对瓦雷格的财政和安定而言这两种风险将是不相上下的巨大威胁。”
“新兴贵族和实业家们支持他,他会找到下一位担保人。”
“他们的财力也许够了,但地位呢?”阿拉亚语带讽刺,“法律不允许这样巨额的借贷发生在地位悬殊的主体之间,此外据我所知四位债权人中有三位拥护米伦亲王殿下,当初贷款有很大部分是冲着巴雷克的面子,难以想象他们会同意自己的债权再次被不可靠的人担保。”
“就没办法圆满解决吗?”
“如果我是德·卡乌,我会向亲王殿下求助。亲王对债权人甚至瓦雷格的贵族们都有足够影响力,也许能说服他们宽大对待德·卡乌,再派一位身份地位合适的代理人到阿卡恩纠正巴雷克的错误,继续担保债务并保护当地民众。”
“这么做对殿下有什么好处呢?”
“这是好事,正直善良的殿下不会忍心坐视阿卡恩人失去引以为豪的领主,而瓦雷格人因个人的失误遭受税赋加重或失业的打击。”阿拉亚恭敬地说,“当然收拾局面费心费力,如果不考虑托马斯·德·卡乌和他身后的奥拉克·戴·凯隆因此欠了亲王多大恩情、这种恩情在眼下和将来的凯隆城能起多大作用,我要说这桩善举是损己利人的。”
无意识感到棘手,加贝藏在袖中的指尖轻轻摩擦手镯:“这么说您对他们欠我们的人情估价相当高。”
骑士似乎已经把阿拉亚当自己人了,后者站起躬身致谢:“您听到的不过是远离宫廷的乡下贵族的妄言,他谦卑地认为尽管狮王只有一位,和它共同捕猎的狮子却比敌视它的容易幸存。”
加贝又一次注视主计长,仍然无法从那张衰老而镇静的脸上找出破绽:“您非常敏锐和善辩,阿拉亚·瓦雷格先生。”他赞赏后叹息一声,“我竟没能早早代表亲王将友谊给您,却先把它给了巴雷克。”
19.背叛

夜间的林中道路空旷昏暗,加贝从马车窗缝里数了一会儿路灯,转头去看坐在对面的同伴,多半由于化装,半张脸隐在阴影中的这位“随从”表情僵硬。几分钟前两人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乘上马车离开瓦雷格府,加贝将主计长当着自己写好的信件交给“随从”,此后后者一直两手紧紧揪着膝盖,猜到理由的加贝懒得搭话。
十来分钟后马车到达某个地点停下,路旁有另一辆较小的、窗边挂着青白色小灯的马车,加贝打开车门:
“走吧。”
“随从”一言不发离开他上了第二辆车,两辆车分道扬镳。窗帘拉得严严实实的小车车厢里有个女子,或者不如说这位服饰高雅的贵妇般的人物故意没在脸上多加伪装,因此她撩起面纱后,后来的乘客很快从那美丽的五官中发现明显属于希尔非尔纳·德·巴歇的特征。着女装的希尔非尔纳打开手边行李取出油膏,两手捧住“随从”腮边不客气地命令:
“闭上眼睛。”
后者看他一眼才服从,希尔非尔纳将油膏涂在他脸上慢慢揉搓。化装剥落,露出其下奈索斯·赫拿肤色微黑的真面目,因昏暗的灯光和阴郁的神情显得吓人。一声不响的奈索斯任希尔非尔纳为自己卸去加贝随从的装扮,感到他再次往脸上抹化装用的药液时忽然抓住他手腕。
“八年。不想知道理由吗?”
奈索斯的嗓音里有不能完全掩饰的、沉重的疲倦,希尔非尔纳并不抽回手:“知道了有什么好处?”
奈索斯瞪他一会儿,苦笑着松开他。希尔非尔纳也不着急,放下化装用具向后倚着座位软垫,演戏似地摆出妩媚的坐姿,被捉弄的奈索斯皱皱眉,脸转向窗边。
“……我在大撤退前逃离包围——那是战争中最后一次见到你后的……第十个月,流浪到这一带时我感染了流行病,行动困难,就在难民中藏身。他注意到我,悄悄将我接到别处调养,等我痊愈后问我是否有意侍奉他。
“现在想想,他也许早就看穿了我的来历。我不能以战败者的身份回去,正好托庇于他,大半年后两个部下追随我而来,我们隐秘地为他办事,平时混迹在脚夫和工人中。他提供的报酬无可指摘,我让另外两个人积攒起来。
“我认为他厌恶奥拉克和——你们,但他掩饰得很好。他要我们假装投靠别的贵族,为他打探他们的动静,我的目标是巴雷克。事情顺利,巴雷克信任我,给了我和在瓦雷格时类似的角色,这其中应该有他的鼓动——男爵尊敬他,惯于依赖他的智慧,而且意识不到他总能在事后抹去自己的痕迹;德·卡乌来这儿后我所做的仍不过是传递消息和偶尔刺探,我几乎以为这种好运会持续下去,让我回报完他庇护我们的恩情,让部下们能活着看一眼故乡。”
说到这儿奈索斯沉默,从衬衫衣袋里抽出加贝给他的信放在希尔非尔纳身旁,骑士拿起来,用风流妇人收下情书时会有的动作撩开裙裾塞进长袜,再次感到被打击的奈索斯终于忍不住不满:
“你不看吗?”
“为什么要?”希尔非尔纳嘲弄地一笑,平淡反问,“为了看他怎么一次清算对你的恩情?”
奈索斯瞪他,骑士坦然承受。马车逐渐远离市镇,只能听到马蹄声和不甚清晰的风声,奈索斯凝视希尔非尔纳的脸,难得地没有避开对方视线:
“这是你们安排好的吗?”
“对。”希尔非尔纳干脆地说,“出场人物里只有他不是演员。”
奈索斯无言以对,事实似乎夺走他作出更激烈反应的力气,此刻他只觉得累。
“……德·杜普的武艺和伊奥·艾梅相比如何?”
“两个你都打不过。”
“德·杜普更年轻。”没把揶揄放在心上,奈索斯认真地自言自语,“圣战中我竟没听过他的名字。如果他身体健康,五到十年后艾梅不一定赢得了他。”
“这是讽刺吗?”
骑士冷淡的声音里似乎有怒气,奈索斯垂下眼睛。“我不打算道歉。”他诚恳而镇定地说,“我们为各自的信仰彼此伤害了太多次,我不指望你宽恕我,也无法背弃我的神宽恕你。到阿卡恩后我很少在瓦雷格停留,那件事后的当天晚上才知道……你来了瓦雷格。再后来听说德·杜普醒了,我不想和你为敌,怕他说出我的身份,就带了药去城堡想让他多睡几天,趁这段时间离开。”
“你的雇主知情吗?”
奈索斯犹豫一瞬:“德·杜普正在恢复意识的消息是他告诉我的。”
这很可能是圈套,目的在于煽动奈索斯袭击甚至杀害凯里,好为巴雷克加上唆使手下谋杀护教骑士的罪名;不会想不到这一点的奈索斯刚刚在瓦雷格府被雇主当面背叛,此时提及却不如预想的激动,希尔非尔纳注视他轮廓分明的脸试图探寻真意,神情淡漠的军人像在发呆。
“你说得对,我不欠他的了。想知道什么,问吧。”
“你本可以和别人一样老实退回联邦去。”希尔非尔纳以闲聊般的语气换了话题,“但你太死板和正直,才会赖在敌人的土地上维护你空想的荣誉和原则,并拉上其他相似的蠢材们作伴。我说得对吗?”
奈索斯愣了一会儿再次苦笑:“不算错,但还有别的理由。”
“别的都是狡辩。”
“我想知道结果。”奈索斯不为讥嘲所动,“我想知道赢得战争的你们——你——用你们的思想能制造怎样的世界;这个世界的代价是成千上万的你我同胞的性命。”
希尔非尔纳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奈索斯渐渐发窘,想转开脸时被骑士抓住下巴:“真的吗?”
“我不会对你撒谎。”脱口而出的奈索斯顿时后悔,“没必要。”
“你有成为情场高手的天分。”希尔非尔纳半开玩笑地赞扬,“可惜今晚我不扮女人,此后也没位子给你。”
被他捏住的脸明显变热,奈索斯顾不得挣扎问:“什么意思?”
“我有对象。”希尔非尔纳眨眨眼放开他,“我效忠于这个人,关心的是他想造出怎样的世界。”
“但你们不是——”奈索斯压低声音惊愕地说,“‘他’?!你们的戒律——”
“我早就是罪人了。”骑士轻松地说,“他也一样。我们说好一起去永世的牢狱。”
他如此平静地透露的真相骇人听闻,奈索斯感到这次受的打击远比今夜早些时候的大:“你——你不该告诉我。我——我们是敌人。”
“现在你掌握了敌人的秘密,因此你有两个选择:死在我面前,或者活下去,决不落入任何可能令你吐露秘密的人手里。”
选择是唯一的,始终像在开玩笑的骑士向奈索斯伸出右腕。净水教礼仪中这袒露致命处的行为意味着最大的信赖,奈索斯明白他是在要求誓言,但异教教规对自己无法构成约束,他犹豫不决。看穿他心思的希尔非尔纳补充:
“如果你发誓活着,就马上离开凯隆。今后我会认为我受奈索斯·赫拿的誓言保护。”
“要是我违背了呢?”
“那就永世牢狱再见。”
无法逼视希尔非尔纳挑衅般的笑容,奈索斯低头握住他右腕深深亲吻,分明觉得两颊火烫。取得承诺的骑士轻声一笑,重新拿起化装用具调配药液,奈索斯在闭上眼睛的前一刻鼓起勇气用母语说:
『我是高原联邦的奈索斯·赫拿,英多拉总督和公爵奥塔卡尔·赫拿的孙子。母神之名为证,记住这张脸,它的主人将以生命守卫希尔非尔纳·德·巴歇骑士的秘密。』

我不会付出这种无意义的努力。
“——说不定是意外的剧烈运动使循环通畅,类似例子不少,看来我们要老实感谢大神和他差来的那位不太寻常的使者。我觉得你身体变暖了,这是机能苏醒的征兆,今晚你可以喝点清淡的肉羹。”
手术以来曾一刻不停折磨凯里的、仿佛直接侵蚀精神的痛苦在被药物断断续续地舒缓后终于忽然消失,凯里有种久违地重回自己肉体的错觉。视野清晰,知觉敏锐,光和空气都令神经兴奋,不用说腿根处开刀留下的伤口传来疼痛和麻痒,他整夜无法入眠。察觉这一点,托马斯为他开了新的安眠药物,效果却不理想,刚刚作出如上乐观诊断的行政长官忍不住叹息。
用粗线缝住的刀口渗出脓血,托马斯以细纱布蘸上药膏小心揩去。对凯里而言,恢复健康的自己的去向从来就是个毋须操心的问题,但两三天前偶然听到友人的真实想法后,他发现越来越难正视后者的脸;世界上协助的方式再多,凭我掌握的那种也从来就够不上做他的棋子,凯里沮丧地想,他却想尽办法救我,像他会对每个人做的那样。
“伊贝里丝说要把订婚仪式推后,好保证你能健健康康地出席。她坚决要求你为一对年轻人祝福。”托马斯换完纱布,笑着替凯里系好裤子,“毕竟那时希尔非应该走了。他在瓦雷格耽得太久,公子的怨言说不定正在路上——在皇宫,能陪他胡闹到底还全身而退的只有德·巴歇一个人。”
“你呢?”
数天来极少开口的凯里竟对闲聊表示兴趣,托马斯意外地舒展眉头:“我负责帮他们善后——要说公子最喜欢找的搭档倒不是希尔非,更不是我。”
那是谁?凯里张了张嘴没问出来。和瓦雷格一样,凯隆城那生气勃勃的宫廷属于托马斯,光听传闻也能想象那儿的人们有多信任和依赖他,另一方面凯里从童年时起就全力效忠的圣都大圣堂里只剩一些差点置他于死地的“伙伴”,不容置疑的、献身于神的天职看来无法抹去心里自然萌生的失望和悲伤。再过不久两人就会分开回到各自该去的地方,托马斯会在没有武器和流血的战场上从容战斗,支撑他的是远比自己机敏有头脑的人,凯里冷静地得出这理所当然的结论,对之毫无不满;但不会再有谁像托马斯一样出于友谊温柔地给予吻和握手了,这个想法让凯里难过,而且总得费很大劲转移注意力才能暂时忘记。
“你喜欢诗歌吗?”
凯里没怎么思索就摇头。托马斯起身拿来几本书和一束纸片放在他床边:
“对没兴趣的人而言教科书有催眠的效果。这些是讲解诗律的论文,你可以试试。”
和谁进行过的关于诗的谈话片段浮上心头,凯里脱口而出:“荆棘风的诗也在其中吗?”
托马斯很快掩饰住的惊讶神色逃不过凯里灵敏的眼睛。行政长官停顿一瞬回答:“抱着兴趣看书只会让脑子兴奋。我的诗你以后再看。”
他在敷衍,直觉如此警告凯里,没有以后了。蓦然沉重起来的情绪压得心跳加快,凯里勉强点头去拿书,视野中的手却滑稽地上下抖动;恢复意识后尚未照过镜子的凯里还不知道自己产生了多大变化,托马斯却发现他眼珠颜色陡然变浅,脸上浮现红丝,赶快抓住他手腕。凯里汗毛倒竖,浑身皮肤被针刺般的疼痛令他喉头呜咽,托马斯及时从身后抱住他:
“慢慢呼吸。你发作了,但会没事的,我保证。”
神经仿佛根根绷直,一度离去的强烈痛苦席卷身体内外,凯里指尖抓破托马斯衣袖和手臂,后者毫不躲闪,用另一只手解开两人衣服,使病人的背脊和自己胸口肌肤相贴。体温相近的人体触感起了作用,凯里重重一颤瘫软在托马斯怀中,咬住牙关喘气。
“真教人不放心。”
这种治疗决不应当委托他人,托马斯小声嘟囔,半陷入幻觉的凯里没听清。舒服的温度从背心向指尖传递,痛楚渐渐平复,他终于清醒,感到托马斯正小心替自己擦去脸上冷汗;视野边缘是友人□□的肩头和手臂,凯里这才明白至今多次安抚自己的温暖源自何方,心脏再次莫名剧跳,他觉得身体发麻。
“凯里?”
凯里血丝淡去的苍白的脸忽然涨红,托马斯不解地摸他额头,后者浅色的眼睛慌张地闭上了。担心刚才的发作令他伤口裂开,托马斯解开他裤腰,凯里用力将头扭向一边。
“……没流血。”
托马斯将凯里上身放平,为他理好被子,站起离开卧室。希尔非尔纳坐在外面房间的书桌上吃零食,套房主人看也不看地从他面前经过:
“帮个忙。”
自作主张令托马斯的本意被凯里听到后,心虚的希尔非尔纳总觉得托马斯在默默生气,一听他主动求助赶忙跳下地。托马斯卷起脏纱布扔进火炉:
“他勃起了,去让他放放松。小心别动作太大,完事记得收集一点样本。这样他应该能睡着了。”
希尔非尔纳听了最初几个字就被食物呛住,差点大喊出声时看到友人红着脸挤压眉头,这过于罕见的光景令骑士忘了抗议。自己也对过度的反应不满,托马斯掐了一会儿眉头等不到回音,抬头时希尔非尔纳还在呆望他,像一幅以惊愕为题的肖像:
『你做了什么?』
『什么也没做。』托马斯背过脸,『我想是因为他体力在恢复。』
『你还好意思自称大夫吗?』逐渐从惊愕中镇静的希尔非尔纳这回全力忍住笑容,『再说忍耐对身体不好。』
凯里很可能听得见,不想多说的托马斯一句话结束交谈让希尔非尔纳乖乖从命:
『你以为是谁害的?』

20.戏剧的艺术

祝福艾茵·瓦雷格小姐康复的晚宴结束后几天,一批筑路用的材料运达瓦雷格堡,运输队伍由于前段时间的火灾和交通事故很耽误了日子;必须尽快完成入库手续并就地把物品分派到工地上,政务厅公库半数的主计官员被派到城堡后门宽阔的院子里,在飞扬的尘土中清点一袋袋石灰和粘土。
喧闹肮脏的环境让人难以久待,瓦雷格主计长在院子里站一会儿做做样子就穿过城堡侧翼的走廊预备回办公室。一个打扮像车夫的人迎面走来,察觉视线的阿拉亚向他一瞥,后者拿开捂住脸的布巾对主计长使个眼色;阿拉亚心头咚地一跳,看看四周无人注意,拉开几步跟上他,来到走廊一条小岔道的尽头。
墙外就是热闹的庭院,暂时不会有谁关心这昏暗的岔路,车夫模样的人把主计长堵在墙角,这样即使有人来也不会马上发现他。阿拉亚认出这是晚宴那天陪同德·加贝密会自己的随从,但此时他脸色发青,神情凝重。
“我主人有话要我转达。”随从压低声音,清晰快速地说,“上次一会以来一切没有变化吗?”
阿拉亚警惕地回答:“我没发现值得担心的迹象。”
“那么说还来得及。”随从半侧过身体,用余光观察四周,“那天夜里我主人将信托付给我,我们分开走,第二天我被袭击了。”
“被谁?!”
“您应该比我清楚。”
随从冷冷讥讽,从怀中摸出一个厚实的小布包,打开露出一根手指长短的、粗粗的针。仿佛用石头磨成的黑色的针对多少有头绪的阿拉亚而言是个证据,他感到手心出汗。
“这东西扎在我帽子上,差一点刺进头皮。”尽力抑制屈辱感和愤怒的随从声音微微颤抖,“我刺伤他的肩膀,但他把我推下行进中的马车,夺走了信。我要对您说这是个异端军队的精英。”
他不再说下去,拿针的右手稍稍后退,阿拉亚从他的眼神判断只要自己稍为露怯,他就会认定是自己出卖了加贝和他而当即出手报复;辩解很难起到安抚怒火的作用,转瞬间得出这个结论的阿拉亚冷静无畏地直视对方,后者终于缓缓放低右手,老人这才开口:
“您知道我冒了怎样的风险向您主人献出我的忠诚。您觉得会有人为了后悔做这种事吗?”
随从哼一声:“我失去信,回到我主人身边,他命令我来向您传话。”
“您主人是否安全?”
“他在朋友家里,受到严密保护。此外如果遇袭的是他不是我,犯人会死得不留痕迹。”
凭德·加贝的智慧和武勇,阿拉亚毫不怀疑这一假设的真实性。信使遇袭意味着那个曾和阿拉亚彼此信任——尽管只是部分地——的人物察觉了阿拉亚的背叛,头脑缜密的主计长当然不会漏掉这种可能,但他没料到事情败露得如此之快;难以对德·加贝下手的那个人接着会盯上的必然是自己,他那一度是得力臂助的精明狠辣现在成了阿拉亚脑海中最大的威胁。
“您主人对我有什么吩咐?”
“我们将在阿卡恩港待到大后天涨潮。如果您追得上,我主人愿意保护您,如果您没来,就请好自为之并等待下次机会。”
随从说完将那根针重新包好塞进阿拉亚手里,转身大步离开,拐过墙角不见了。愣了一下的主计长追上去,险些被路过的官员撞倒,没几个人的走廊上却再也找不到随从的踪迹。

瓦雷格主计长求见行政长官时,托马斯正在自己套房里和希尔非尔纳商量后者启程返回帝国首都的日期。午休时间执意要见面的阿拉亚让人好奇,因为这位瓦雷格家的长辈和勃利大法官关系良好而从伊贝里丝夫人继承家业以来就疏远她,人们知道除了公务,他和长官向来无话可说。
“我看出您来得很急。”慷慨接见主计长的长官客气地请他在客厅落座,“希尔非,去看看凯里醒了没有。”
“——我请求德·巴歇骑士也听听我要说的。”
希尔非尔纳看看他又看看托马斯,长官点头默许。主计长似乎是强作镇静,说话很快但嗓音干涩:
“请看一看这个。”
他从袖袋里小心取出布包,站起身递给托马斯。揭开手帕看到黑色石针的瞬间长官微微扬起眉毛,做手势要希尔非尔纳也过来看:
“您从哪儿得到这东西?”
“上午——”像是紧张过度而喉头发堵的老人顿一顿,“上午我从卸货的院子回来,在我个人使用的书房里发现的。针和纸条一起夹在我正要签字的票据里。”
手帕里果然有张纸条,是政务厅里随处可见的稿纸的一角,字迹歪歪斜斜:
明天早上五点,一个人。否则小心女孩们的性命。
文字下有幅简易地图,托马斯一眼断定目的地是水塔附近的森林。他用手帕托住针走向窗边堆放实验器具的大书桌,一边选出器皿和试剂一边问:
“您知道这是什么吗?”
“……不。”阿拉亚皱眉沉默一会儿,“但我听说过,圣战中许多被异教徒刺客暗杀的政要死于一种毒针,针从耳后刺入,然后在脑中溶化。”
托马斯用手帕包住针小心掰断,将其中一段放进温度和浓度适宜的盐水,针消失了,盐水表面浮起幽幽磷光;他在质地粗糙的试纸表面滴下几滴试剂,用试纸在水碗上方晃晃,那张纸很快卷曲发黑。
“您说得对。”行政长官和护教骑士凝视水碗说,“这些要人里有好几位是我自己验尸的。您认识留下针和纸条的人,我想?”
阿拉亚伸手到贴身衣袋里取出一封信,希尔非尔纳接过交给托马斯。这是阿拉亚为证明忠心而亲笔写下交给德·加贝、后来被夺走的那封信的副本,阿拉亚并未略去其中对德·卡乌带有敌意的部分,他相信此时这部分叙述虽起不到表示友好的作用,却一定能——这才是最重要的——体现诚意。
——信件将阿卡恩郡的巴雷克男爵指控为艾茵·瓦雷格遇袭案件的主谋者,看来他对艾茵小姐下嫁克萨·勃利一事不满,就指使手下试图掳走她并将她藏在狼山甸附近,再安排不知情的约兰·巴雷克去救出她。阿拉亚在信中推测他将藏匿地点选在狼山甸是看中了当地圣都出身的人们和瓦雷格人之间由来已久的摩擦,连托马斯·德·卡乌都曾费了很大力气缓和这种摩擦,而如今它可能有效地为男爵阻碍瓦雷格郡方面的搜查。
所有这些惊人的犯罪行为,阿拉亚声称,是由一个叫拉德克的男爵亲信执行的。他肤色偏黑,身材高大,头发硬而短,可能有别的名字。这个人也担任男爵的信使,阿拉亚在和他的接触中确信他有着本地士兵和佣兵望尘莫及的高强武艺,并怀疑他在谋划细节上为男爵提供帮助,因为后者不足以单独成事。
出于警惕,阿拉亚暗中调查过拉德克,发现他来历不明,和两个伙伴离群索居;阿拉亚建议收信的贵人尽快派人搜索拉德克的住处,因为他从各种迹象推断后者很可能是异教侵略者大撤退时的逃兵,而没有什么比隐藏的异端更具威胁了。
至于阿拉亚自身,他和巴雷克曾是朋友,但在意识到男爵不听自己劝告犯下绑架未遂和窝藏异端的大罪后,他宣称只能放弃友谊并主动请求制裁;相比个人的起落,他更担忧真相大白只是时间问题,巴雷克将为罪行付出代价,而他替德·卡乌的筑路工程担保的巨额借款一旦失去保证人,瓦雷格和阿卡恩两地的财政会陷入火坑。除非有一位财力和地位都令债权人满意的新担保人出来收拾局面,不然德·卡乌很可能葬送自己在凯隆的仕途并殃及民众,讽刺的是这一切都怪他撮合了一桩不尽如人意的婚事。
信中未提及写信人或收信人的姓名,但事情够明白了,托马斯折起信纸随手递给身旁的希尔非尔纳,声音里听不出喜怒:
“这么说您还没送出这封信就露了痕迹,拉德克——多半是他——先给您送来了邀请。”
“我认为正是如此。”
“您要我怎么做?”
“我会尽量提供线索,请您抓住并处决他——我指控他是异教徒和绑架犯,因此我来向你们两位求助。”主计长用力握住两手,“作为回报我愿暂缓发出这封信。”
“也就是说如果没有他抢先威胁您,打击我的好机会就要落到我最棘手的政敌——您言及财力和地位,我很容易猜到他是谁——手里了。”长官平淡地说,“我真得感谢这位拉德克先生。”
“要是您不信,请去卡布雷拉城打探。”阿拉亚退后一步,尽力使声调平稳,“我并非在求您救命,而是凭良心行动;明天清晨我会去见他,然后照我的判断行事。”
托马斯仔细打量主计长,老人像终于战胜了恐惧般脸色苍白而镇定,朝长官弯弯腰就要退出。
“我还没拒绝您,瓦雷格主计长。”
托马斯叫住阿拉亚,后者余光瞟见希尔非尔纳不甘似地撇撇嘴。长官想了想又说:
“没有证据支持您信中的言论——眼下还没有;不过我认为您至少能给我不错的提示。在我先丢掉担保、后丢掉官职之前,我相信我还是瓦雷格郡的行政长官,不应坐视主计长或随便哪位下属仅仅因为凭良心行事就遭人威胁。”托马斯态度安详,“退一万步说,就算行政和治安不关我的事,我也不能放任异教徒在大神子民的土地上用那被诅咒的针肆意杀人。”
“——我呢,我再退一万步,”希尔非尔纳插嘴,“就算没有什么异教徒,我也受不了拿小姐们威胁人的懦夫。”

希望并未失去,回瓦雷格府的路上阿拉亚在马车里想。为保卫他的安全,希尔非尔纳与他同路,但这并不妨碍阿拉亚思考。
半天内想到并采取的这个计策是正确的,他对自己说,这也符合德·加贝派随从留下那根针的意图。谋划绑架的确实是巴雷克,而阿拉亚和他的通信全都通过拉德克——或者阿拉亚不知其真名的奈索斯·赫拿——口头传递,考虑到男爵性格上的弱点,即使他作出对主计长不利的证言,在没有物证的情况下效力也很弱。至于拉德克,他可怕的真实身份几乎是毋庸置疑的,一个异教徒潜逃者的证词首先无人相信;只要德·卡乌设下陷阱明天清早捉住他,阿拉亚自信有不少机会让事态朝指望的方向发展。
“听说那位后来居上先生带着武艺精湛的随从,”到达府邸时希尔非尔纳酸溜溜地说,“他一定乐意顺便保护艾茵小姐的堂叔父。”
“您不进去吗?”
“我明天还要起早,您别忘了这都是因为谁。”骑士心情不好似地瞪着阿拉亚发笑,“明天起托马斯会邀您去瓦雷格堡小住,今晚您应该做好准备并祈祷不被杀掉。”
他一定在这方面出了力,阿拉亚回到住处不久,伊贝里丝就派了几个男仆过来把守住他套房内外。这是保护和软禁,阿拉亚料想自己无法赶在加贝启程前和他会面,也没有这个打算。
晚饭后伊贝里丝带着基莉亚来访,命令下人全都退到门外。不知希尔非尔纳对她透露多少,阿拉亚谨慎地接受家长和堂侄女的问候,注意到一贯冷漠的她神情焦躁。
“黄昏时我在花园散步,有人用这张纸包住石块扔到我脚边。”瓦雷格府的女主人说,“我是来请您解读的。”
她的语气令阿拉亚觉得不妙,他接过那留着泥土痕迹的纸条,看到笔迹就轻轻抖了一下:
既然我上午留下过警告,我不吝惜再留一次。侄女们的性命对我要求的正义并无用处。
他发现了。这几个字带着绝望的声响充斥两耳,阿拉亚头一回感到晕眩——上午的字条是阿拉亚伪造出来欺骗托马斯和希尔非尔纳的,眼前这张却真真切切是拉德克的字迹,这意味着他早已对阿拉亚的行踪了如指掌;他是怎么做到的?慌乱中阿拉亚恍惚记起和拉德克的最后一次见面,自己告诉他德·杜普恢复意识时,他曾要求自己设法夜里打开某间办公室的锁。
他可以从那儿沿外墙爬到长官套房的窗外,阿拉亚恐惧地想。这头困兽不惜冒最大的风险在白天来到三位护教骑士的窗外窥探,阿拉亚这才明白自己低估了他的凶悍和走投无路;即使一切如阿拉亚最初的预料发展,那封信被加贝平安带走,此时的阿拉亚也感到不再有信心安抚和操纵拉德克,并悄无声息地出卖他。
“我在等您回答,既然您能读懂。”堂侄女冷冰冰的声音唤醒阿拉亚,“您应该明白事情关乎您和我们的性命。”
拉德克可能在任何地方,包括这座府邸;他至少不会在明天早上落入德·卡乌手中,而他所要的显然是针对背叛者的复仇。要立刻想办法活命,从短暂恐慌中清醒的主计长得出这个结论,将希望放在眼前仅有的他人身上:
“您知道多少?”
“德·巴歇告诉我您收到恐吓信,写信人可能是企图绑架艾茵的嫌犯。但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恐吓您。”
阿拉亚苦笑一声,压低声音将自己写给德·卡乌政敌的信的大意复述一遍,伊贝里丝无意掩饰厌恶地怒视堂叔:
“您写的都是事实吗?”
“事实和我根据事实作出的推断。”
“但您隐瞒了所知的一切,只为帮助德·卡乌的敌人和为自己邀功。这期间艾茵和其他人被您置于危险之中。”
政治见解的差异导致的这种行为最多受到道德上的谴责,阿拉亚没有反驳。伊贝里丝顿一顿说:
“如果您说的是真话,我不能理解这个拉德克对您怀有的憎恨。他是巴雷克的部下,不是您的;绑架失败后他不逃走却忙着监视您,这不合情理。”
“他比他主人精明得多。除了他们能猜到真相的只有我,而我劝阻过男爵,难保不会揭发他。此外我调查过拉德克的身份,凭他的神出鬼没,也许早就察觉了。”
这回答无懈可击,阿拉亚毫无愧疚地望着堂侄女,后者看他片刻开口:
“您落到这一步还要做戏吗?”
阿拉亚瞪大眼睛:“什么?”
“艾茵出门画画的日子提前几天才决定,”夫人的神情恢复了往常的冷漠,“您是不是要说,您是因为和男爵闲话家常才偶然告诉他的?如果您知道基莉亚特意挑德·卡乌出门的当天,并在前一天黄昏避过您的视线去邀德·杜普同行,您还会提及这些家庭琐事吗?”
阿拉亚用衣袖遮脸干咳掩饰嘴唇的颤抖,看一眼基莉亚,戴面纱的女郎两手交握,安静站在嫂子身旁;她那令人忌惮的心机竟会等到今天才完成致命一击,阿拉亚长叹一声陷入沉默。
“拉德克要的是您的性命。”伊贝里丝不留情面地继续说,“既然您对亲人都不肯说实话,我也乐意用您一个人换取家族的平安。”
她们早在疑心自己,意识到靠掩饰无法获得帮助的阿拉亚抬头盯住堂侄女:“我对您说实话。袭击是我通过拉德克传话唆使巴雷克做的。假如没有德·杜普插手,我们应当成功。”
这料中的回答还是令伊贝里丝险些咬破嘴唇:“……为什么?”
“几年来我暗示和怂恿男爵做了不少事。”主计长和堂叔并不正面说明,“其中包括为一笔修筑道路的借款作保。”
这次连基莉亚都浑身一颤。如果巴雷克成为托马斯的借款担保人是出于阿拉亚授意,不难猜测主计长大概从那时起就打算以某种形式陷害他、从而牵连托马斯了。伊贝里丝小声问:
“您为什么恨德·卡乌?”
主计长终于放弃掩饰擦一擦满头冷汗,不带感情地笑笑:“我对他本人没有怨恨。他带来知识和技术,为郡里建立了更进步的制度;如果他终身留在此地和我们同甘共苦,我乐意服从他的指示,但他在这儿做的一切不过是种临时消遣,总有一天会终止——我相信这一天不会太远——那时依赖他得到力量的民众和新兴贵族会忘记权威与传统,而被他开放到半路上的瓦雷格得在内部混乱的同时对抗其他地方贵族的野心。
“阿卡恩会是最初的威胁。您,伊贝里丝,您的婚姻失败了;但就算联姻成功,阿卡恩和瓦雷格各自为政一天,就会觊觎彼此的长处明争暗斗,像这个国家勾心斗角了几百年的北部和南部一样。
“这是神指引的潮流,我无意违抗,但总得有人懂得顺应它并幸存的方法;得有人掌握阿卡恩的弱点,夺走它在宫廷里的强大支持,同时牢牢抓住瓦雷格传统和新兴双方的力量,以防德·卡乌一旦弃我们而去,缺乏他维系的瓦雷格会像干燥的沙子那样散掉;这事必须及早进行,而我又找不到合适的人选,我就自己动手了。”
阿拉亚的语调越来越平静而充满自信,完全不像是在坦白罪行。姑嫂两人默默看他,伊贝里丝咬牙问:
“拉德克到底是谁?”
“我只知道他来自北部。锡斑症流行时我救了他,此后他为我服务,我将他安插在巴雷克身边。”阿拉亚嘴角牵动,笑得不太成功,“仅就服务而言,他很忠心。我能理解他的憎恨。”
“如果绑架成功了,您原本打算让他们怎么做?”
伊贝里丝发问时声音干涩,猜到她真意的阿拉亚还是坦然回答:
“巴雷克应该安排约兰去狼山甸救出艾茵——他们的联姻能替我争取许多时间,因此假如事情办成了,我是打算暂时为男爵保密的。”他顿一顿补充,“为洗清男爵的嫌疑,匪徒们会折磨基莉亚·巴雷克,甚至玷污她的名誉。”
伊贝里丝险些大喊出声时基莉亚紧紧抓住她手腕,做嫂子的眼眶通红,但是是由于愤怒:
“您应该被吊死!”
“您说得对。”
主计长自嘲地赞同,伊贝里丝想扑过去,基莉亚尽全力抱住了她。老人对狂怒的堂侄女说:
“我认为只有罪人墓才能清算我的罪行。我时间不多,一天天衰老,没功夫选择手段,您又那么年轻,我实在担心您在大潮来临时只会连我们高贵而沉重的姓氏一同沉没。”
他提及瓦雷格的姓氏,伊贝里丝很快冷静。绑架未遂和窝藏异端的真正犯人是阿拉亚,但瓦雷格家的人决不能被以这些罪名控诉和处刑,三人都心知肚明。女主人轻蔑地瞧着堂叔下了判决:
“您将离开瓦雷格。我希望下次见您时为您祈求罪人墓中的安宁。”
后一句话意味着葬礼,老人并无不满:“我答应您。但请您看在您父亲和我的友谊份上派人护送我到阿卡恩港,别让我在这儿被复仇者杀害;我会去别的土地寻找终老之所。”
“我呢,会和我看中的人选一起顺应潮流并幸存。”伊贝里丝紧握基莉亚的手,声音还因愤怒的余波颤抖,“您是等不到那一天了。”
21.罪和判决

瓦雷格主计长有位住在外郡的好友病危,他临时搁下公务赶去看望,将公库诸事交副主计长代理。他出发后好几批筑路物资接连到来,稍懂会计的办事员们都被公库借走,关心入库事务的长官本人也偶尔亲临嘈杂的卸货现场监督。
“第五天了。没有消息,这说明一切顺利。”
托马斯趴在城堡侧翼的二楼窗口说。楼下宽阔的院子里堆满口袋和木箱,随货车而来的尘土像雾气般扩散,遮住了脚夫和主计官员们忙碌的身影。
——阿卡恩港两天前涨潮,加贝带走了连夜投奔他的阿拉亚·瓦雷格,像他和托马斯事先说好的那样。此外亲王的骑士利用他对巴雷克的影响力劝说男爵安下心把事情交给自己处理,多了这强有力的保证而少了推波助澜的阿拉亚和充当媒介的奈索斯,托马斯相信逃过大难的男爵巴不得收敛起敌意;加贝尽心尽力演绎托马斯安排给他的角色,至于报酬,他对托马斯承认,他看中了瓦雷格主计长冷静狡猾的头脑。
“我很想知道敌营中这位被你迷住的机灵朋友是谁,”希尔非尔纳装作咬牙切齿,“不过候选太多,我猜不出来。”
和加贝的协定在两人余生中都不该为第三人所知,托马斯笑笑。加贝在内战中失去宝贵的搭档和战友,要实现他描绘的那种理想的政治,他必须不遗余力搜罗新的协助者,托马斯对此万分理解;既然阿拉亚·瓦雷格不能,或者至少不能公开为自身罪行付出代价,托马斯相信让他活在加贝掌握中会比任何其他地方教人放心。
“他很慷慨,答应我如果他收下的礼物不合用,他会把它锁好。”托马斯眺望热闹的庭院低声说,“不过我看他会用得得心应手。这样一来重逢恐怕不可避免,我们到时再想办法。”
绑架计划失败、暗示要去夜袭德·杜普后就音信杳无的“拉德克”在被雇主背叛时几乎马上发现并穷追不舍,这意料之外的失败截断了阿拉亚准备好的所有退路,然而就是如此,从未丧失冷静的老人仍设法从困境中全身而退——包括这个结局在内,整出戏剧是自己导演的,但托马斯不由得钦佩主计长的头脑和毅力。
“从我上任时我们就察觉他和巴雷克的勾结,几年里他却一直忍耐得很彻底,不肯动作。要不是我运气好凑齐了演员,戏不会这么快落幕。”托马斯叹息一声,“不谈人情道德,他的动机并非不合理——也许过于冷酷,我个人不欣赏——而手段毫不迟疑;所以肉体衰老绝非轻敌的根据,这也是大家那么敬畏神圣委员会的理由。”
希尔非尔纳皱皱鼻子:“我倒希望重逢时他再活蹦乱跳些,这样我可以直接揪住他衰老的肉体来几拳,而非涂绿了脸吓吓就完事。”
排除阿拉亚这个最大的障碍,绑架案件收拾起来容易多了:勃利大法官被那位莫须有的婚约竞争者分散注意力并暂停大张旗鼓的搜索行动后,行政长官和瓦雷格夫人的使者暗中说服狼山甸居民们协助,找出了嫌犯用作栖身处的废旧营地;来不及销毁的信件表明这桩犯罪是一些居无定所的恶汉想出的、从瓦雷格堡和狼山甸两边榨取钱财的粗暴计划,只是运气不好选中了他们尤其不应染指的艾茵·瓦雷格。郡法院按罪行轻重给被捕者们判了鞭打和监禁的刑罚并通缉其余帮凶,难免有人觉得事情解决得太轻巧,但瓦雷格府并无不满,托马斯又主动上缴三个月的薪俸谢罪,大家渐渐不再注目。
骚动平定了,德·巴歇宣布他得回皇宫去,毕竟他已在瓦雷格堡待了快一个月,远远超过他答应奥拉克公子的;贵族和官员们忙不迭想抓住最后的机会向他请教有关宫廷的一切,他只好再次靠拿手的化装技巧脱身,偷偷来到瓦雷格府。
夫人和艾茵不在,基莉亚接待他,亲自带他到艾茵卧室隔壁的房间。阿拉亚被伊贝里丝隐秘地流放,奈索斯也遵守誓言销声匿迹,没有谁来威胁艾茵的安全,一直暗中保护她——顺便扮演那位十全十美的新追求者——的伊奥·艾梅不必再蜗居在此,希尔非尔纳关上房门时护教骑士团长正把简单的行李集中到一起。
“睡在处女身旁的感觉如何?”
习惯希尔非尔纳揶揄方式的伊奥仅仅瞪他一眼。矮团长一个头的希尔非尔纳耍赖似地抱住他,嘴唇几乎要碰到他的,伊奥忍耐片刻还是禁不住想吻他,希尔非尔纳在关键时刻避开:
“小姑娘崇拜你。如果你肯待到订婚仪式,再说出名字为她祝福,她会高兴得昏过去。”
男人无动于衷,牢牢捧住希尔非尔纳的脸,半强迫地深深一吻,然后把他用力搂在怀里:“你还不能动身吗?”
“再等我几天。”希尔非尔纳揪着恋人衣襟嗅他的气味,“放心,回皇宫前我不会让你休息。”
“……案件解决了,还有什么?”
希尔非尔纳顿一顿回答:“你该去看看凯里。”
“我正想去。”伊奥奇怪地说,“但他不是康复得很快吗?”
“所以得抓紧。”
看出他不愿解释的伊奥并不追问,照他安排的那样当夜被领进瓦雷格堡。托马斯在套房里迎接,先单膝跪倒握住团长右手致意,才站起身和他拥抱。上次见面过去快两年,伊奥仔细打量挚友和部下没什么变化的脸,后者一笑:
“我不知该怎么向您致谢和道歉。”
“我什么也没做。”伊奥咳嗽一声,“不过希望下次我的角色能稍微贴近演员本人。”
希尔非尔纳吃吃发笑。托马斯推开卧室门邀请团长进入,早就听到响动的凯里正努力下床,伊奥阻止了他。和凯里分别更久、圣战爆发以来就没见过他的伊奥一眼发现他瞳仁虹彩变浅,这似乎与记忆一致而又说不出地异样的脸令团长呆住片刻才开口:
“最神圣的荣耀与你同在。你认得我吗?”
“大人。”
凯里坐在床边握住伊奥的右手向这位过去的顶头上司行礼,感到他体温偏低的团长担心地看看托马斯,后者垂下眼睛:
“刀口收得差不多了,他每天能在屋里走几圈,食欲也不错。一切都是大神的恩赐。”
四位骑士一同念出简短的祷告感谢神,托马斯以凯里要休息为由礼貌地将团长请出卧室。旁人难以察觉长官的冷淡,少年时代起就和他相熟的伊奥却本能地感到别扭,想多问几句时托马斯已在委婉逐客,只请求团长再在瓦雷格府等待几天,因为他另有事情报告。伊奥和来时同样小心地坐进托马斯安排的马车,舍不得这么快分别的希尔非尔纳特意和他同行,搞不懂原委的团长在车里问:
“他们吵架了?”
“比那更糟。”希尔非尔纳头靠在恋人肩上,“我有责任,所以不能一走了之。”
“我记得他们关系不坏……托马斯和谁关系都很好。”
“在你心里他还是圣人。”希尔非尔纳抬头轻吻伊奥脸颊,“到最近为止我也是;不过现在我知道他和我们一样。”

隔着瓦雷格堡厚实的墙,凯里清楚听到托马斯向团长和希尔非尔纳道别。最后一次看见幻象以来凯里的身体像终于从束缚中解脱般苏醒,新陈代谢加快,伤口愈合迅速,只有神经仍然难以放松,他常因门外甚至走廊上的响动惊醒,也因此——他敏感地认为——托马斯在套房里和希尔非尔纳交谈的次数明显变少了。
送走友人们,托马斯轻手轻脚回到卧室,在床边点亮一盏灯并调整灯台位置以免凯里觉得刺眼。不愿过多依赖药物,他每晚小声念一些诗歌和经文帮助凯里入睡,再在他睡着后用布团堵住他的耳朵。
“犯人抓住了?”
凯里望着床帏顶问。一直待在长官卧室里养伤的他不了解案件的详细进展,只隐约知道伊奥在保护艾茵,既然团长打算离开,他猜测威胁已被消除;托马斯回答:
“对。”
“不是那个人。”
托马斯看他一眼,凯里将脸背向他。长官犹豫一下承认:
“不是。”
在内心某处期待他解释理由的凯里听到友人诵读圣书的平静声音,沮丧地捏住枕头一角。托马斯刻意机械地念书,等病人慢慢闭上眼睛后灭掉灯火,在他床边跪下代他祷告。
视野渐渐变亮,耳中有东西掉落,凯里听到谁在外面房间里走动。轻快的脚步声属于希尔非尔纳,他唤醒睡在客厅里的托马斯,长官起床后不久就出了门;从某天被爱捉弄人的骑士施以“放松”治疗后凯里就害怕和他独处,决定等希尔非尔纳离开再起身,用毛毯盖住头祈求大神别让他进来。
然而卧室门终于被打开,希尔非尔纳故意安静站了一会儿好加深凯里的恐惧;来到床前时他发现凯里僵硬地坐着,像戒备的野兽那样双拳紧握。
“早上好。”
希尔非尔纳说着右手圈成筒状对他晃晃。几乎能听见凯里咬牙的格格声,憋不下去的骑士一阵大笑:
“别瞪我,你以为我想摸你?”
凯里涨红了脸无言以对,顽抗片刻警惕地接过希尔非尔纳递来的衬衫。他当然知道“放松”是托马斯指示的,也记得从前被他以类似方式检查身体时事情并不算可怕,但被希尔非尔纳触碰那天凯里生平头一次遭遇不可抗拒的冲动,在修道院长大、对“情欲”只有抽象概念的他怀疑自己不知不觉犯了大罪并陷入恐慌。希尔非尔纳想扶他站起,刚靠近他病人就神经质地后退,希尔非尔纳叹口气让开一步:
“你总兴奋过吧,比如早上?”
想了想才明白他意思的凯里垂下脑袋好一会儿点点头。
“但没自己抚摸过?”
凯里摇头。
“那天夜里他到底做了什么,让你突然开窍了?”
希尔非尔纳一反常态地语气严肃——虽然是装的——凯里感到不应对他隐瞒罪行。他清楚记得自己掉进幻象中的罪人墓,身体像皮肤被剥离筋肉那样抽痛时被托马斯抱住,然后就腰间发麻,令手脚酸软的、和消失的疼痛不相上下的强烈刺激咬啮全身;这番体验太难描述,他只好说:
“他……抱着我。他没……穿衣服。”
作出许多想象的希尔非尔纳捏着脸不让自己笑:“他吻过你吗?”
“嗯。”
“而你不会兴奋?”
为什么要?疑惑的凯里还没问出口,希尔非尔纳作个绝望的手势阻止他:“不,那可不是朋友间的招呼。托马斯不会吻我,也不会吻伊奥和贝多戒指以外的地方。”
对没什么朋友的凯里而言这是个意外的发现,他更疑惑了。趁他发呆,希尔非尔纳追问:
“你愿意离开他回圣都吗?”
“……我应该这么做。”
“你愿意吗?”
凯里皱紧眉头。答案从来都是现成的,而且他不能任由某种越来越活跃的阴暗想法掩埋它。
“请你陪伴和守护他,希尔非尔纳。”
“告诉过你我做不到。”
“帮他找一个合适的人。”
“人选只能由他决定。”
“他会找到的。”
“你在嫉妒。”
凯里愣住一瞬,似乎想转开视线,但毕竟没有:“我不……知道。我……不想……认识这个人。”
只在战场上有一技之长的凯里无力在政治上协助托马斯,事实和托马斯本人都是这样说的;别的——某个或某些——人会留在托马斯身旁,支撑他和被他支撑,像十年来凯里所知的那样。一切顺理成章,但凯里渐渐忍不住想:为什么我不行?
抱着等死的念头来见托马斯却捡回一条命,凯里并不高兴,许多他不想理解的沉重情感首次浮上心头,他觉得死而复生时灵魂在永世牢狱的幻象里被污染了。对假想中托马斯倚重的伙伴怀有的不满一定是嫉妒,无力抹杀这种情绪的凯里只好不断祷告,希望神别让自己的不洁传染他。
“我将尽快回圣都请求假赦。”
假赦是由神的代理人向为维护神圣职责而不得不违背尘世道德的圣职者们颁布的临时赦免,活着时他们不必因背德行为失去圣职,但死后要放弃侍奉过神的荣誉,像普通人那样由神裁决是升上天国还是堕入牢狱。为神的道路舍弃至高荣誉犯下尘世罪行的人被视为牺牲者和英雄,灵魂必须坚定无畏,比其他人更不受诱惑,因此教皇和神圣委员会许可假赦的标准严厉异常,圣都护教骑士团数百人里领有者不足五人,希尔非尔纳是其中之一;对面前耷拉着脑袋诚实吐露心声的凯里而言,那些他刚开始察觉的模糊情感显然已被虔诚固执的头脑判为重罪,希尔非尔纳瞪着他想讥嘲几句,终于还是只好叹息。
22.假赦

在艾茵小姐遇袭案件中费了许多劲却没立多大功劳的勃利大法官最近心情不错,人们猜想订婚仪式会如当初计划的那样进行。的确有一些瓦雷格府新近雇佣的仆人被派去打理闲置的别墅,这处房产位于城堡和水塔之间的树林里,大小很适合作礼堂。
另一方面德·巴歇骑士借用瓦雷格府的仆人帮他收拾行李,自己则常在城堡和瓦雷格府间往来,用的理由是“仪式顾问”。至于德·卡乌行政长官,治疗德·杜普骑士和调查案子使他积下不少公务,再加上季节变换时水塔的水位需要调整,他比平时更忙了。
凯里已能不靠拐杖行走,只是容易疲倦。看来托马斯放心他的健康,除了每天中午和晚上凯里入睡前为他开药、量一量体温和念书,忙碌的长官对他几乎不过问。这是合情合理的,凯里如此告诫自己,但到底忍不住垂头丧气,希尔非尔纳似乎很中意捉弄越来越沉默寡言的他,在城堡时通常来“陪伴”。
“你正像任性姑娘膝头上的叭儿狗。真看不顺眼。”
希尔非尔纳为凯里剪短过长的头发,将刘海修剪得能遮住发际若隐若现的血丝。手术以来头一次照镜子,凯里瞪着镜中陌生的脸,瞳仁原有的青色褪得极淡,他稍微眯眼,自己也被凶狠的眼神吓了一跳。
希尔非尔纳扶他到二楼露台上散步,天气晴朗,一眼可见不远处山坡下瓦雷格家灰白色的别墅,那本是几十年前作为城堡附属的驿站修建的,石块砌成的方形屋顶在光秃秃的树林中颇为醒目。一乘马正沿下坡路往别墅跑去,希尔非尔纳凝目眺望,忽然说:
“听说小姐们常去那儿。应当让她们见识见识我的理发手艺。”
他像要去野餐似地安排了马车和食物,为凯里系上保暖用的斗篷并遮住他的脸,嘱咐车夫行进得尽量平稳;气温比前些时候高,凯里开始觉得困,希尔非尔纳打量他:
“你后悔吗?”
“后悔什么?”
“从你决定到这儿来后发生的一切。”
凯里陷入矛盾的思索而不得其解,徒然消耗体力,马车到达别墅时更困了。看样子伊贝里丝解除了对基莉亚的监视,她正代女主人指挥下人们打理各处房间,出来欢迎独自下车的希尔非尔纳并告知姐妹俩不在,只有行政长官来拜访过,但他刚好离开。来路上没遇到托马斯,希尔非尔纳想了想辞别基莉亚,吩咐车夫往树林里走。
“水塔很近。你总该去看一次。”
托马斯很可能去了水塔,一心要设法让他和凯里会面的希尔非尔纳擅自决定目的地,坚持灌了凯里一小杯酒以免他冷。水塔附近的工人们刚开始一天的工作,希尔非尔纳指挥车夫绕过人多的地方将马车停在水塔入口处,托马斯的马正拴在那儿。看门的两个卫兵里有一个不在,希尔非尔纳先进入塔楼,发现他站在楼梯上。
“长官说他会在水泵室里待一会儿。请别打扰他。”
水泵室在二楼,卫兵把守的盘旋的楼梯是唯一的通路,看来要见到勤奋的长官只能等待;厚实的石砌墙壁使水塔内部远比户外阴冷,希尔非尔纳把凯里领进一楼低矮的房间,摆好食物饮料,生起火炉让他休息。路上喝下的酒令凯里脸发红,他昏头昏脑地裹着斗篷坐在火炉边睡着了,希尔非尔纳注视他,苦苦思索该如何打破这部分是自己造成的僵局。
火炉的温暖和无意义的低沉噪音让凯里陷入舒服的疲倦,但手术后本就远比从前灵敏的神经再被酒精刺激,他不得不同时接收相当范围内的任何声响,有人在梦中——或者他这样认为——说:
“我万分抱歉。我本该挑个更轻松的日子向您报告这件事。”
这句话声音极小但毫不含糊,凯里惊醒,视线朦胧地东张西望。说话的是托马斯,凯里十分肯定,那像从神所在的天上越过整个世界传到永世牢狱里的、温和镇定的嗓音他再熟悉不过了。
“凯里?”
希尔非尔纳叫他,凯里顾不上回答,呆呆仰视低矮的天花板。他还泛红的脸看上去完全清醒,专注警惕的神情让希尔非尔纳联想起窥探环境的野生动物,不由得压低声音再次叫他:
“凯里。”
凯里猛然回头,看到希尔非尔纳就逃也似地转开脸闭上眼睛。水泵室在正上方,听不出异样的希尔非尔纳脑中浮起某种假设,迟疑片刻站起身小心地锁上门。

“大人。”
托马斯关好水泵室沉重的门,转身要向伊奥行礼,后者摆摆手阻止了他。临时调节水压用的水泵并没运作,近于密闭的房间安静沉闷,托马斯握一握先到的伊奥的手致歉:
“这儿不够暖和。我会尽快说完的。”
他小声简述艾茵遇袭事件的真相,但略去德·加贝的姓名,只将他形容为一位米伦亲王阵营中的开明贵族。阿拉亚·瓦雷格值得提防,但无论如何眼下的危机安然过去,伊奥叹口气:
“看来隐居很难。”
“是的。不过多动脑有助于健康,”托马斯笑笑,“这样我才不必害怕回凯隆时被奥拉克嫌弃。”
那个名字令伊奥头痛,他揉着脑门:“我得快回去。”
“您应该如此,不过队长会坚持住的。我也期盼和大伙儿团聚,但在那之前有件事得请求您允许。”
“什么?”
“我将作为护教骑士德·卡乌返回宫廷,”托马斯平淡地说,“然后将这头衔交还给您,换取凯隆大圣堂镶嵌玉石的冠冕。”
伊奥盯着友人短短片刻,确信他不是在开玩笑或绕弯子:“为什么?”
『我相信这是令和平持续的最好办法,而和平是通向‘我们的国度’的唯一道路。』
托马斯用圣都地区语言提及教皇遗志,伊奥霎时感到理解了一切。但帝国大主教通常也是内阁的首脑,护教骑士团长由于正亲历这片广大国土战后复杂的政治,无法就此同意:
『你和我都会累死的。再说米伦岂肯轻易让步。』
『后一点倒不用太担心。』托马斯顿一顿说,『这次亲王殿下居然与我不谋而合。』
『你怎么知道?』
『消息来源可靠,其中一个是您绝对信任的人。』
伊奥一愣:『……那他另有所图。』
『是的,因此我得好好和他交涉。』托马斯一笑,『幸好这主意不是他自己想出来的。』
『这么说你会离开我们。』
『我会离开您和伙伴们。但我们所做的不过是分两路向同一个目标前进。』
『你将是独自一人。』
托马斯一顿,及时藏住苦笑:『大神似乎是这样希望的。』
伊奥再次叹息,这回沉重得多:“给我些时间。我不愿擅自决定。”
“感谢您。此外我想向您请求假赦。”
那个词被他说得太镇静,伊奥过一会儿才睁大眼睛:“什么?”
“我请求假赦。我违背戒律,萌生了世俗之爱,但又不能为此放弃天职,只好求助于这特殊的恩典。”
这句坦白造成的冲击显然比上一个大,团长完全愣住了;托马斯理解他的震惊,这次苦笑出声:
“我万分抱歉。我本该挑个更轻松的日子向您报告这件事。”
“不……”伊奥一阵晕眩,徒劳四顾寻找水泵室里并不存在的椅子,“……世俗之爱?你?”
“而险些为我所害的无辜的人,”托马斯补充,“是我们的战友和弟兄。”
被无数次战火锻炼出钢铁般意志的护教骑士团长呻吟一声捧住了头。托马斯耐心等待,伊奥努力好一会儿才倒抽一口气:
“我懂了。我以为至少你不会。这么说贝多失足也只是时间问题。”
“请您冷静,”托马斯好笑地劝诫,“贝多不会的。再说好在我悬崖勒马了。”
“……这个人还没察觉?”
托马斯平静摇头,伊奥审视他:“你从什么时候有了——你说的那种感情?”
一个苍白瘦削的形象出现在托马斯脑海中。那个平平无奇的寒冷的早晨,勇敢而寡言的友人如同失去力量的精灵降临人世般无声出现在瓦雷格堡拥挤的长官执务室,缺乏温度的天光像神圣的死亡从他头顶泄下。托马斯一眼就越过人群发现他,而且马上理解了他的来意。
“我说不好。”
他曾准备向神交还天职和性命,却在那之前来见我,托马斯想。他曾以为自己掉进永世牢狱,做的第一件事是祈求加重刑罚来换取我的解脱。信任和自我牺牲孕育出坚不可摧的友谊,另一种受到批判的感情却从什么时候起取代了它?
“……至今他为我做的每一件事,我相信您和我也会为彼此这么做,伊奥;但我从未对这种情谊有过罪恶的感想。”
“你怎么知道,”伊奥犹豫不决,“你怎么知道那是罪恶?”
“当我对‘自私’有了超越字典的理解时,我就知道了。”托马斯解嘲地一笑,“您不这么想吗?”
他始终很平静,最多脸有点发白;团长脸上则留着震惊,瞧瞧托马斯又移开视线,两人尴尬地沉默。如果教皇在世,他会宣称伊奥·艾梅和托马斯·德·卡乌的虔诚不必经过任何考验就能为他们赢得通往永生的许可,正因为如此两人短短交谈后已完全明白他们是如何身处共通的窘境:尘世的那种未必与肉欲有关的爱情——一个灵魂对另一个灵魂的渴望和占有欲——被满足时带来的强烈喜悦一旦苏醒,无论心多么虔诚而头脑多么冷静,都不得不对前者让步。
“……你有什么打算?”
“最初我打算得很现实,也因此相当时间内我确信自己决心犯下的罪行——由于人生来的残缺不全——是别无选择的。”托马斯陷入思索,“我的这位受害者,纯洁而强大的灵魂的主人,我一度认为他在为神舍弃一切后终于连地上的安身之所也失去了,我理应并乐意为他遮风蔽雨。他的武勇可以减轻我肉体的负担,而忠诚和毫无瑕疵的依恋足以抚慰我软弱的灵魂;我呢,我以为——当时认真地相信——我有能力保护他,这样一来我们可以相互支撑,不至于在完成地上的使命前就被满地荆棘淹没。
“至于那一点小小犯罪要求的代价,我觉得非常合理,找不到理由不付诸行动。您说呢?”
“代价”想必是假赦,比托马斯更早有经验的伊奥对好友的轻微捉弄只能苦笑:“你行动了?”
“我踏出了第一步。”
托马斯也苦笑回答,不再说下去。希尔非尔纳曾给过含糊的暗示,加上两三天前探望凯里时看到的那张瘦了一大圈的、不自然的脸,伊奥能隐约猜出“第一步”的含义,凝视挚友,后者勉力一笑。
“为什么不继续前进?”
“——为什么不?”
足智多谋的骑士跟着重复,思考开始唤醒一种最近常折磨他的不够理智的情绪,他像研究问题时会做的那样抱起两臂出神。
——那个人在后遗症的万般煎熬中向神申诉我是‘真的义人’,把我当做他余生中所有祈祷的对象。他总是看着我,从很久前开始。他依恋我,但察觉不到友谊在变质,关怀成了威胁。如果我坚持劝诱他,他会服从,尽管我的话不过是欺骗;如果我抵挡不住诱惑将他拉入肉欲的陷阱,他会跟来,只为解救一个凡人和罪人肉体上的痛苦。
你爱我吗,凯里?
当然。
——不假思索的回答对托马斯是种严厉的警告,让他记起把灵魂和剑放在神的祭坛上的人们应有的真正的爱——不为一己满足而妄图决定对方命运的爱是什么样子;世俗之爱只会扰乱判断力是托马斯一向的主张,他却在听任自己被这种麻烦的感情俘虏了好些天的情况下安静谋划着一切,因此不得不惊醒和注意到这一点时,他觉得手心冒汗——只有一小会儿。
“……他是,”行政长官终于眼眶微热地叹气,无意识揪起眉头来,“他是属于神的,而神为我留下了理智。他回到天上宫廷的时刻只有神能决定,到那时为止我该做的就是尽全力守卫他,为此我不惧尘世的永别。他爱我,伊奥,我却不再配得上了。”
正因为相识时间太长,前所未见的、像被无解难题压倒般皱眉出神的托马斯才让伊奥坐立不安。你就是太理智了,团长着急地想,但挚友这番不容反驳的忏悔对他是种间接批判,他没有勇气说出口——理性与本能、天职与人与生俱来的弱点一旦对立,它们之间的辩论将是无限循环,而不会有谁比伊奥更了解身陷其中的痛苦了。

凯里忽然从椅子里站起,因为他听到托马斯说:
“我去支走卫兵。五分钟后您从来路回去,不会有人注意。”
希尔非尔纳一直在门边观察他的反应,马上猜到托马斯快出来了,端起酒杯大步来到凯里面前,一把将他按回座位,捏住他鼻子灌了他一大口酒;门外楼梯上传来长官的声音,他在询问卫兵有没有人找过他。
“有。”希尔非尔纳打开门探头,“我们在等您野餐,先生。”
“——‘你们’?”
“病人心情不错,”希尔非尔纳指指身后,“因为我把他的毛修剪得很漂亮。”
托马斯暗自吃惊:“凯里来了?”
希尔非尔纳示意他小声:“你在楼上待得太久了。我们喝了两杯。”
托马斯快步下楼走进房间,发现凯里裹着斗篷半躺在椅子里,脸红红地睡熟了。忌惮他灵敏的听觉,长官松了口气;托马斯没发现真相,希尔非尔纳也松了口气。
“这儿太冷。叫他起来,别墅更适合野餐。”
托马斯说完转身离开,希尔非尔纳假装抱怨,等他出了房间才回头来看凯里。晕乎乎但显然并没真正睡着的骑士双眉紧皱,避开希尔非尔纳的手,用斗篷一角捂住眼睛。
23.世俗的爱情

凯里听到了什么,而且正直老实的他没有马上回避,这一点足够希尔非尔纳大致猜出托马斯在水泵室里和谁就哪类话题交谈过,他此后要做的就是从这个人嘴里套出话来。
“你带凯里去了水塔。”
希尔非尔纳到瓦雷格府和伊奥商量旅途路线时团长说。话题比预想的来得快,希尔非尔纳正合计对策时伊奥接着问:
“是故意的吗?”
希尔非尔纳认输地摊手:“我是说过要你探听托马斯的心事,但那是偶然。”
两人心照不宣地沉默,伊奥叹口气:“我还没说我在那儿。他听到了?”
“……他喝醉了,一直在楼下睡觉。”
“别再插手这事。”伊奥不太高兴,“托马斯的话我不能告诉你。”
希尔非尔纳冷冷反问:“为什么,阁下?”
“……我有义务为对我忏悔的人保密。选择必须由他们自己作出。”
他说得对,希尔非尔纳不甘心地捏住眉头。伊奥窥探着他的神情小心接近,伸手扶住他肩膀,希尔非尔纳没有抗拒。
“冷静点。”想不出更委婉的词句,伊奥直率地告诫恋人,“你对托马斯关心太过,想代他选择。”
希尔非尔纳瞪他一眼:“你吃醋了?”
“如果可能,我也想代他选择。”伊奥小声叹息,“但据说这种感情的本质是自私。我们该给他些时间习惯人的烦恼。”
希尔非尔纳不再反驳,但并没心服,在最后一次去瓦雷格堡时找个机会把托马斯叫到空无一人的露台上。从露台能看到凯里正在远处庭院里由仆人协助练习走路,希尔非尔纳认为这距离足以让托马斯安心谈话。
『你曾对我承认你的自私。发生了什么?』
语气暗示希尔非尔纳已丧失耐心,托马斯不为所动,用一小块炭在纸上描绘眼前风景:『理智占了上风。』
『用理智抗拒本能不见得总是对的。』
托马斯一顿:『如果本能正唤醒罪恶,理智要做的并非抗拒,而是扼杀它。』
这个回答让希尔非尔纳确信了至今的猜测,他语带挑衅地问:『政治是一个人能玩的吗?』
『不该是一个人。』托马斯继续下笔如飞,『但更不该将他卷入。』
『你尽全力救了他的命,为的是再把他推进狼群?』
『如果这么做能避开更大的危险。』
希尔非尔纳像恨不能用目光刺出洞来般盯着好友的脸,最终不得不认为他的语调和神态都毫无破绽。你怎么知道事情一定如你所想?几乎要开口讥讽时某种难以言喻的不自然感令希尔非尔纳到底忍住,仅仅哼一声走开。托马斯目送他好一会儿,叹息着将画稿团在一起。
那以后他们没什么机会好好交谈,一两天内团长和希尔非尔纳准备完毕,晨雾中悄无声息踏上返回凯隆城的旅途,托马斯和伊贝里丝避开旁人来送行。希尔非尔纳故意落后,拥抱托马斯并和他交换简短的祝福,跨上马背与马鞍旁的他最后握手。伊奥在前方等待,希尔非尔纳拉紧缰绳,精神饱满的坐骑原地轻轻跃了几步。
『别忘了我们的国度。』俊美而严肃的骑士在策马离去前凝视好友轻声告诫,『新世界必须由真理、荣耀和罪恶建成,任何人——包括你——别无选择。』

凯里一连几天沉浸在他尚不习惯的、累人的思考中。这种完全由大脑负担的行为意外地消耗体力,甚至令敏感的神经忘了注意外界干扰,他夜里睡得更安稳,白天则更容易发呆;手术留下的伤口快要痊愈,他能微瘸着独力走到从前修订礼仪时使用的办公室,有时就在那里待上整天。
水泵室里的对话他听到了绝大部分——余下的一半由于说话人声音太低、另一半由于凯里要花力气理解上一句的含义而漏掉了——托马斯对伊奥吐露他萌生了世俗之爱;他的“受害者”是一位护教骑士;托马斯因此希望得到假赦。对凯里而言“世俗之爱”这个词本身并不陌生,教典和讲道告诉他它首先是一大禁忌,其次与自私、肉欲和亵渎圣职关联紧密——也正因为如此,他苦苦思索一两天后还是无法想象托马斯和这种可怕的罪行能拉上什么关系。
放弃探究上一个疑问后,凯里开始试图解明“受害者”的身份,但他连罪行的原理都不甚了然,能得出的结论当然流于抽象。这位受害者很可能是希尔非尔纳——凯里没有仔细揣测听到的每个细节就如此判断——因为他机警干练、圆滑幽默、和托马斯合作默契,此外长得好看;换做是我有这样一个好朋友,我也会以“世俗的方式”爱上他的,凯里模模糊糊但颇有把握地想。这想法随后让他打了个寒颤。
“别坐在那儿。你会着凉。”
突如其来的托马斯的声音吓得凯里又一抖。长官接近坐在办公室窗台上的他,摸一摸他的额头疑惑地问:
“你不知道我进来了吗?”
凯里盯着熟悉的温和脸孔,想从整齐的五官中找出罪行的蛛丝马迹,立刻又觉得有这种企图的自己很可耻。托马斯用这段时间来贯彻的、保持距离的平淡语调责备:
“我们说好打午餐铃你就回来吃饭和喝药的。”
忘了时间的凯里向他道歉。托马斯伸手为凯里整理滑到鬓边的头发,让它们能遮住他脸上血丝,继而轻轻将他的脸扳向亮处,观察他瞳仁的颜色。这几个动作非常慢,因为谨慎的行政长官意在试探——他至今仍怀疑凯里有可能听到水泵室里的那番交谈,而如果事实如此,凯里很可能出于厌恶抗拒自己的触摸。
“……要是你困了,回卧室去睡。”
阳光和腮边久违的触感都很温暖,凯里脸偎着挚友的手,确实有一瞬间几乎睡着。一定是我弄错了,这个人和世俗的任何罪行都不相干,他抱歉地想,无意识地抬起手握住托马斯的手指,感到后者轻轻颤了一下。
“凯里。你还是要回圣都去吗?”
圣都,这个故乡,凯里的生身父母在此将他遗弃,而他曾尊敬和舍身保卫过的贵人们如今视他为障碍,又一次抛弃了他。为神奉献一切的天职毋须也不容许人的选择,也因此凯里才能放心对自己默默承认:
我想留下来。
——然后他松开掌中的手,仰头直视托马斯:
“是的。我不会忘记你为我做的一切。”
非常好,凯里仿佛听到托马斯这样喃喃,忽然脑袋被捧住,托马斯在凯里能反应前凑近他,嘴唇几乎碰到他的;亲吻并非朋友间的招呼,这有人教过的只言片语在凯里记忆中浮现,紧接着某种他刻意忘记的、麻痒恼人的感觉像火苗般倏地从体内窜起,他惊慌地正要挣扎,托马斯不过用额头轻碰他的额头,放开他向后退一步:
“非常好,那么我祝福你。今天清晨我送出了给波那大主教的信,请求他派一个值得信任的人来接你。这也许是我们在尘世的永别了,朋友,像过去无数次分别一样;愿大神指引你一路顺风。”

学校午间休息时瓦雷格夫人忽然来访,令掌管教育的官员和授课修士们惶恐不已,尽管她不过是想见见小姑子——瓦雷格堡的学校由瓦雷格家负担三分之二的费用,家族成员有定期观摩课程的权利和义务,由于艾茵和家中其他女孩要为订婚仪式做准备,最近这类事务全由基莉亚抽空代理。
有些捕风捉影的流言认为订婚仪式的如期举行会恶化巴雷克男爵与瓦雷格家的关系,但夫人对待巴雷克小姐的态度似乎不比往常更冷淡,她甚至允许基莉亚挽住她的手臂在城堡较安静的一角散一会儿步;从人们被要求远远跟随,偏僻的走廊上没有其他人往来,伊贝里丝将一个质料精细的绒布包放到基莉亚手里。
包里是一套镶嵌宝石的女用首饰,包括项链、耳坠和手镯,宝石的光泽与基莉亚眼睛的颜色十分相称;谨慎的基莉亚还在沉吟时,做嫂嫂的倨傲地说:
“给你的奖赏。——给艾茵订做珠冠时我要他们做的样品,为的是看看工匠的手艺。”
基莉亚在面纱后微露笑容向她道谢。伊贝里丝低声命令:“今晚到我卧室来,戴上给我看。”
基莉亚沉默一小会儿后点点头。两人手指相交地握住对方的手,伊贝里丝还想说什么,前方有谁慢慢走过来,她停住脚步。靠墙前进的是德·杜普骑士,表情呆滞的他更晚才注意到瓦雷格夫人姑嫂,肩头抽动一下似乎想后退;部分地因为瞳仁色彩变浅,首次见到的、手术后的他的脸让伊贝里丝和基莉亚都吃了一惊,但夫人很快放开小姑的手,蹲下单膝跪地向骑士施以大礼。
伊贝里丝·瓦雷格的意愿必须得到服从,随从们跟着跪倒,他们尊贵的女主人垂下头说:
“您保卫了我的姓氏和我妹妹的名誉,骑士。我愿承诺力所能及的任何事作为微不足道的报偿。”
她等了一会儿得不到回答,抬头看时脸色苍白的凯里正慢慢沿着墙往下滑。夫人吓了一跳,站起身小跑到他面前伸手搀扶,生怕被异性碰触违反礼节的凯里拼命后退,一边不忘还礼:
“我……仅仅遵照神的、旨意……”
不知为何他呼吸急促,说话都在结巴,伊贝里丝打量他几眼,忽然伸手扶住他肩头,终于来不及躲避的骑士浑身一僵。
“您站不稳了。对身体有恙的人,任何善意的接触都是被允许的,现在我要扶您起来。”
来自她和正接近的基莉亚的、陌生好闻的香气令人惊慌,以至于还在头晕目眩的凯里一瞬间恢复力气自己站起,接着又不得不靠住墙壁。姑嫂两人到底把他架到走廊摆放雕像用的凹处坐下,基莉亚打手势让从人们停在几步外,伊贝里丝抱着两臂俯视他,直白地指责托马斯:
“您的主治医师把您一个人扔在外面了。我这就叫他来,告诉他既然他疏忽职守,今后您要由我来照顾。”
这一宣判刺激了凯里,脑海一片混乱的他终于明白这窘迫的局面绝非梦境。他刷地涨红脸仰头,夫人正转身吩咐侍从去请德·卡乌长官;情急之下凯里鼓起勇气抓住她裙裾恳求:
“别去!……别找他来。”
难得看出表情的他的脸上有明显的不安,伊贝里丝不由得呆望那双浅色的、换做平时会让人害怕的眼睛。凯里马上放手,再次低下头小声说:
“别找他来。……我请求您。”
托马斯的名字像烧伤般令全身疼痛,凯里久违地清楚察觉身体每处神经都在抽动,但莫名的刺激感不同于发作,他只觉得心慌意乱;肚子咕咕作响,耳鸣的凯里没听到,伊贝里丝带着不可思议的神情问:
“您饿吗?”
冷静旁观的基莉亚早就发现夫人的怒容里有一丝掩藏不住的兴奋,而骑士似乎沉浸在一直俘虏着他的迷惘中,抱住头没有反应。伊贝里丝不由分说打发随从去政务厅和厨房,喧闹中基莉亚凑近凯里,听到他紧张悲哀地喃喃低语:
『不是——他的错,神啊。犯罪的是我,我才是——罪人。』
24.罪的梦境

据德·卡乌事后回忆,和瓦雷格夫人相识四年来他头一次单独遭受了后者长达五分钟的谴责,原因是他竟敢让尚未完全康复的德·杜普骑士晚了半小时还没吃上午饭。伊贝里丝的怒气有很大部分明显是装的,托马斯仍老实认错:
“我万分抱歉。打午餐铃后我没见到他,曾去办公室叫他上来。”
“您应该立即带他去吃饭。”伊贝里丝扇子挡一下嘴角,用怒冲冲的声调说,“您有足够力气强行带走个把护教骑士。我见到他时他饿得站不稳了。”
那也许不是因为饿,但凯里的眩晕症状的确让人意外,托马斯皱眉沉思。伊贝里丝停顿一会儿接着说:
“我早知道看护病人这类工作不能交给男人们。您最好赶快想出理由阻止我带他到瓦雷格府去。”
表面冷漠的伊贝里丝一直对凯里抱有类似看待玩具的兴趣,这也是为什么尽管专为病人准备的饭食清淡单调,她还是吩咐一个男仆给骑士切面包,一个侍女斟酒,基莉亚则坐在凯里斜对面负责替他把坚果剥开;除了坐姿僵硬,背对这边用餐的凯里看上去没有异常,托马斯努力克制不让自己盯着餐桌前的背影,转身和阿帕尔医生讨论病情。
医生们不赞成此时为病人换住处,夫人带着不满和遗憾——后者倒不是装的——率领随从们告辞,托马斯等仆人收拾完餐桌,来到凯里面前伸出胳膊:
“慢慢站起来,这样不容易头晕。”
凯里凝视桌面一小会儿,伸手扶住友人,没费什么劲就站起身迈步。托马斯观察他的侧脸,能从那面无表情的脸上读出紧张,毕竟单独被女性伺候用餐在凯里可能是生平第一次;托马斯一边前进一边顺手为他把脉,手掌碰到凯里手腕的瞬间后者忽然说:
“我困了。”
他原本被酒气蒸得微红的脸变白,膝盖也像无法支撑身体,托马斯及时揽住他,让他靠在肩头休息片刻,尴尬的凯里揪着他背后衣服不做声。将凯里送回长官套房后托马斯喂他喝药,并不追究友人伪装得不太成功的疲态,等他躺下闭上眼睛后注视他片刻就离开房间,直到走出凯里绝对不会听见的距离,才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

梦境十分清晰。绿色藤蔓爬满了断壁残垣,偶尔露出其下焦黑的痕迹,凯里发现自己身在假想中的、圣都大圣堂的废墟里,甚至清楚地知道这儿曾是护教骑士们的食堂。绿色的视野一角是枯黄的,他踏着遍地新月形的草叶走去,看到两簇枯死的灌木围成拱门形状,其间坐着身穿陈旧橙色罩袍的希尔非尔纳·德·巴歇。
“希尔非尔纳。”
希尔非尔纳朝凯里点头。风吹动他的罩袍,袍子下摆像球一样鼓了起来。
“像个橙子。”
通常情况下凯里只在心里陈述这类感想,现在他却说出口来,也因此他知道这是个梦;并无不满的希尔非尔纳招手要他坐下,凯里注意到他面前的石桌上散放着黑色纸牌,背面用银色的漆描着水滴样的花纹。桌上还竖着小贩们用来收钱的木筒,凯里下意识朝里一看,空空如也。
“来算一卦吧。”
希尔非尔纳友好地招呼,倒也不收费。凯里敬畏地看他翻动纸牌——一个护教骑士至少得领有假赦才能触摸这类赌博道具——发现它们的正面也是用水滴来表现点数的。
“眼泪。”
“当然。”希尔非尔纳不在乎地说,“只有像我这样的老手才不会把正反面搞错。来抽一抽你的心吧。”
凯里从他展开的牌中抽了一张。希尔非尔纳将正面朝向自己念道:
“罪恶的火焰。你的身心都在其中燃烧。你正一边向神求助一边想把它烧得更旺。”
凯里不假思索地反驳:“假的。没有字。”
“当然有!”希尔非尔纳做个鬼脸把牌翻过来让他看,“瞧这儿:是你自己的笔迹。”
由于银光闪闪的水滴教人眼花,凯里并没看清什么笔迹,但他似乎知道那确然是自己写的;他像罪人在法官面前般垂下头,听到希尔非尔纳用惯有的讥讽语调说明:
“5点代表五根手指。”
“我犯了罪。”
凯里喃喃。希尔非尔纳还在讲解牌的知识,但他听不进去;思维本身以语言的形式流动,寡言的凯里发现说话前完全不必费事整理词句:
“我从很久前起就是罪人了——我现在才明白,但这不代表我现在才开始犯罪;我掉进过永世牢狱,并且不该从里面出来。”
“苹果花谢了,意味着石头已经掉落。”盘腿而坐的希尔非尔纳正像个真正的算卦小贩,正经说着一些胡扯般的预言,“而秋天还没到来。你犯了什么罪?”
凯里想用一个正规的术语回答,但找不到那个词。他就这样木然呆坐了很久,希尔非尔纳也许早已走开,他还在微微吹动树叶的风声中发呆;那像个终于被意识到的漫长噩梦般的罪行如此严重,哪怕凯里明知是在梦中也不敢说出口。
……
醒来的凯里没有睁眼,感到脸和枕头湿漉漉的,他知道自己哭了。流泪的冲动,这种对他而言非常稀有的体验本身随梦境一起淡去,留下的是那更罕见的造成哭泣的理由——恐惧,这陌生可怖的情感搅乱他几小时前的记忆,他只能断断续续记起瓦雷格夫人、基莉亚和大夫们,他们像几根倾斜的柱子矗立在意识一隅,令凯里畏缩;至于托马斯,看来入睡前对他隐藏情绪的动摇花光了凯里所有力气,他全身瑟瑟发抖,不得不睁开眼睛,但立刻又像害怕看到任何东西般用被子蒙住头。
视野漆黑,凯里呆了一会儿,无意识地轻舔嘴唇。在记忆里唯一没被恐惧扭曲的鲜明画面、那个被阳光照得发亮的办公室窗台上,托马斯曾那样靠近他,凯里清楚记得他的唇差一点碰到自己的——腰间发麻,背上汗毛倒竖,那时的凯里在陷入惊慌前一瞬间想:
他要吻我了。
照两人当时所处的位置,凯里觉得只要反应够快,他完全有把握搂住俯身的托马斯不让他后退,因为后者力气不如凯里大。——托马斯吻过凯里的额头和手腕,凯里由此知道他的嘴唇有着镇静的热度,和他接吻一定与此时凯里试着用嘴压住枕头的感觉相似;黑暗的视野似乎蒙蔽了理性,有短短片刻凯里任思维继续延伸,让身体发软的麻痒感再度从下腹升起,他冷静地认为伤势恶化了,反而有点高兴。
“托马斯……德·卡乌。”
无畏的战士,虔诚的智者,忠实的友人及温厚的向导。人们信任和依赖他,他毫无保留地回应,包括对不起眼的凯里——凯里无法从他身上移开视线,无论十几年前或现在,尽管直到他险些吻上托马斯的嘴为止,他都没能——或者不肯——解明造成这现象的原因。被子里温暖浑浊的空气让思绪朦胧,凯里又惊慌起来,蜷起身体时察觉两腿间异样,那个器官以令人惊愕的速度胀大,他徒劳地并拢腿想将它压住。
托马斯。
托马斯检查过这个部位,但凯里想不起他说的那些长长的单词。那敬业的医生曾好几次用体温安抚凯里过于敏感的神经,此时凯里的脑海却不听指挥地只顾想象他更亲密地触摸自己的情景,负罪感和恐惧感苏醒过一瞬,马上被连绵不绝的幻象压倒,发现自己伸手握住下腹部兴奋的器官时凯里咬牙发出低低的呜咽。
我再也不配叫你的名字了。
尘世的任何罪行都无法污染真正的义人,凯里放心而绝望地想。手掌碰到的轮廓如此陌生,他怀着敌意般狠狠动作,眼泪再次浸湿枕头。内脏像被拨动,身体阵阵抽搐,他恶心而好奇地体会刚领悟不久的“情欲”的含义,高潮来临时像深知自己无法堕落得比现在更低的人那样自暴自弃地对至高的审判者坦陈了罪行。
——我想得到他。我希望他只属于我。

少年时凯里有过梦遗的经验,修道院的导师告诉他这种现象意味着对圣职不够专注,于是他很早就学会了以大量训练和劳动消耗多余的体力。刺激下身让那源自本能的欲望彻底释放的体会一生中只有三次,托马斯纯为医学目的进行的第一次令他紧张,富有技巧的、希尔非尔纳代医生执行的第二次让他害怕又好奇,第三次——这一次——则像前所未遇的强敌般彻底击倒他,他几乎以为掉回了罪人墓中。
和手术后几度折磨凯里的细小强烈的痛楚不同,如果他感官不那么灵敏,难以描述的刺激——快感——本该是种很容易上瘾的享受,但神经过分兴奋的反应吞噬了他,短暂失去意识后苏醒时他只觉得阵阵反胃。掀开被子片刻,异样的气味仍逃不过凯里的嗅觉,他麻木地躺着呆望床帐,气味却不散去,他终于因担心会吐出来而不得不慢慢坐起身。
腿上和手上留着罪行的痕迹,恐惧感则被麻木冲淡,凯里神经质地用力摩着被抓破的床单想把污痕擦干净。无数次战斗早将他两手伤得辨不出掌纹,就是这双握过刻有神圣徽记的剑、拥抱过勇敢高贵的战友们的手刚刚以未曾想象过的可怕罪行玷污了所有荣誉,凯里冷冷盯着手掌,花了点时间才相信它们确是属于他自己。
你爱我吗,凯里?
——答案是唯一的,但现在凯里知道他并无资格作出他已经作出的回答。他明白地记起回答托马斯的前一瞬间某种阴暗的思想是如何充满脑海,而在它终于对凯里展现出全部真面目的此刻,他才发觉身心已被它俘虏很久了。
我希望他只属于我。
不可挽回的事态仿佛变得无谓,凯里动动嘴唇无声说出那本不该萌生的愿望以示认罪,心头最先涌起的却不是悔恨;托马斯的嘴唇,气息,声音,疲倦放心的神情,温柔坚定的誓言——有关他的印象不容置疑般主宰了思维,发麻的身体险些再次反应,凯里及时用力揪住膝盖,抓出几条血痕。
“呃……!”
好一会儿他才小声哽咽,随激烈情绪涌出的一两滴眼泪落在腿上。伊贝里丝·瓦雷格的笑容,希尔非尔纳的嘲弄,假想中的、有资格支撑托马斯的人们,凯里对这一切有共通的印象——它们总会唤醒那莫名压住心头的、沉重黑暗的东西,他无师自通地领悟它名为嫉妒,其他疑问由此迎刃而解:嫉妒和占有欲完全符合净水教经典对世俗之爱的定义,他犯下的正是此罪;省悟自身罪行的契机在于一个差一点就能得到的、据说通常含义不同于友谊的吻,凯里细细咀嚼事实暗示的那些他回避至今但终于必须正视的期待——欲望,沉默好久后慢慢屈起双腿,像走投无路的野兽般将不住颤抖的身体缩成一团。
我确实不该回来,他想。过去十几年里构成灵魂一部分的信仰和比那更重要的、神圣宝贵的友谊几分钟内就被以世俗之爱——而且是通过最肮脏的方式——背叛,凯里漠然得出向神交还全部荣誉并接受审判的时刻随时都会到来、而他也作好了随时应对的准备的结论。力气被思考耗尽,他一动不动地坐着,甚至在听到几重房间外走廊上的脚步声后也还呆了片刻。
25.暗号

昏暗的房间里似有一丝寒意,但窗户关着,火炉燃料充足,托马斯轻手轻脚点亮灯,单手挡住灯光以免惊醒可能在睡觉的病人。朦胧可见凯里坐在床上,脸冲着墙,托马斯意外地问:
“你醒着?”
有一小会儿凯里毫无反应,终于微微一点头。空气中有托马斯熟悉的、到最近为止他每天都给凯里用的外敷药剂气味,他举起灯台,发现药罐放在床头,一旁堆着几团染成深色的纱布。
“出了什么事?”
凯里呆坐片刻慢慢垂头盯着两手:“……噩梦。……我——抓伤了腿。”
床边药味更浓,被褥也沾有深色水渍,看来他为自己上药时弄洒了药水。托马斯轻轻掀起被子,揭开病人腿上纱布,发现伤口非常浅时松了口气——梦境和过敏的感官显然让凯里高估了伤势,手术后生肌用的药剂也不完全对症,为防万一托马斯伸手探查,手一碰到凯里皮肤后者就浑身剧震。
“凯里?”
托马斯无法看清低着头的他的脸,但一边牙关相击一边全力克制不抗拒医生的手的凯里的恐惧实在太显而易见,托马斯心中一沉,总之只好先放开他。
“我马上回来。”
托马斯说着放下一半床帏走向房间另一头,凯里马上将两手缩进被子里,不知第几次用藏在手边的衬衫拼命试图擦去假想中的污秽。药味很浓,罪行尚未败露,凯里的急中生智至此没有破绽——在神面前他又多了隐瞒和欺骗的罪状,但是不要紧,最初的难关已经渡过,他知道自己应当全力以赴的只有一件事。
——不能被托马斯发现。绝望和悲伤弥漫的脑海中,凯里听到自己小声而坚定地如此宣告。他当然不怕制裁,甚至为罪行持续如此之久、宣判的时刻却还不到来而惊讶;失去托马斯的友谊、让他为倾尽全力救回的竟是个腐坏的灵魂而难过,这些后果固然让醒悟之初的凯里恐惧,现在他却觉得释然——神的衡准并无偏颇,凯里有信心承受任何应得的刑罚,但如教典所说,真的义人会不惜亲赴永世牢狱拯救失足的人,凯里认为自己就是再厚颜无耻一倍也无法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因天上席位才是他应得,正如永世牢狱是我归宿。
隔着床帐缝隙能看见在窗边俯身写什么的那个人的背影笼上一圈淡淡光晕,凯里小心抬头,无意识地贪婪窥探。托马斯修长的手指握笔时自然是很灵巧的,拉开弓弦和挥动剑矛时又那么有力,凯里听任自己想象握住他的手亲吻的情景,再往下不免想到他一定会愕然抗拒,那就反剪他双腕让他无路可退——
床柱偶然吱呀作响,凯里全身惊跳,吓得脸都白了。为神圣使命周旋于宫廷政治的托马斯是凯里无力也不够格保护的,后者唯一力所能及和必须做的是阻止他受自己非分欲望的伤害,更不必提向一个无药可救的罪人伸出援手,这是领悟一切后凯里绞尽脑汁得出的结论——和托马斯会拥有的那些真正的伙伴相比,凯里的义务微不足道,但就是这样,罪恶的念头也以至少和坚定的决心同等的频率占据思绪,让他举步维艰。
忽然床帏被拉开,凯里又吓了一大跳。托马斯端来一杯饮料,病人一句也不多问,拿过杯子一口喝干;托马斯收好杯盘重新放下床帏,坐在床前椅子上拨亮灯盏:
“我看你是被噩梦魇住了。深呼吸几口,茶也会让你清醒。我有很重要的话要说。”
他的嗓音依然温和,但带有例行公事的冷静,凯里望着映在床帐上的浓浓影子,照他说的那样深深吸气。饮料果然有效,清凉感从胃中升起,看不到彼此的脸更让凯里安心,他默默坐着,自己也没发现手正用力绞着衬衫,仿佛要用它将两手捆起来。
“我的朋友,”托马斯像要强调这个称呼般短暂停顿,“我已经告诉过你我们即将分别,尽管作为医生,我有义务持续观察病人一段时间,我也只能将这件事委托别人。”
你早该这么做,凯里在心里说。
“……如你所知的,圣都不见得全是朋友,何况你——健康状况并非万无一失。”托马斯凝视灯台,“我将写信给一位良师益友,托他为你安排诸般事务,你可以像信任我那样信任他。谨慎行事,仔细聆听他的建议,但更要有主见——这既是为你自己,也是为了我和所有人。”
这番嘱咐果然重要,凯里聚精会神听着,却忍不住在思绪一隅害怕地想假如腿伤发作,用体温抚慰自己的将不再是托马斯。罪人竟为了不能再接近他要侵害的对象而忧惧,凯里捂住脸,几乎因鄙夷露出笑容。
“我希望你每三个月写一次信,为此你得从现在起开始学习。”
凯里呆望他的剪影,托马斯似乎在翻书,纸张沙沙作响。“——信的字面意思并不重要。”博学的骑士边说边拉起床帏,视线停在手中一叠纸上,“但必须保证那是你亲笔, 并证明你平安无事,为此我们需要暗号。”
他递给凯里一页手写的稿子,字迹整齐优美,字母像净水教世界通用的,但凯里一个词也不认得。托马斯举起灯为他照亮,仍然不看他的脸:
“我希望你在信中指定的位置按顺序使用这些字词,明天我会告诉你具体规则。别把这张纸带出这个卧室,它的内容应该只留在你我脑子里。”

我必须做到。
凯里听着套房外间托马斯起身的响动醒来。梦和现实界限不明,梦中思考仍在继续,他迟钝地侧过脸,枕头湿湿的。
托马斯已给圣都去信,考虑到风向,回信最迟会在三十天后到达,这段时间内凯里要做的就是不表现任何动摇,让托马斯毫不怀疑地放他回圣都;为此凯里应当严格照医生指示起居,完成出发前一切准备,最重要的——对缺乏这方面经验的凯里而言也是最难的——是忘记罪行,像个清白的人那样行止,免得任何人看出他问心有愧。
我必须做到,凯里又一次为自己打气。可以被罪恶的念头驱使偷听他人谈话、用谎言掩饰肮脏罪证的人为什么不能为阻止罪行伤及他人多撒几个谎呢?理性冷酷地如此下令,在水塔里听到的、那番他至今辨不清有多少是梦境的忏悔在记忆中苏醒一瞬,他压住心头强烈的不安努力将它再度忘记。
早饭后托马斯进来时他的学生已端坐在书桌前,手稿及托马斯指定的、关于暗号学的书籍也准备就绪。凯里显然认真预习过,另一张纸上记着笔记,托马斯在他对面坐下,忽然问:
“第三个S出现在哪一行?”
凯里一愣,低头沉默片刻,因努力思考慢慢涨红了脸:“……第四行。”
“不是第三行后半段吗?”
凯里又想一想摇头。他不肯直视托马斯,已经习惯的后者姿态放松地一手支着头,趁机凝视他:
“第十个S呢?”
凯里在心里数了半天,小声说:“我只看到九个。”
“你全记住了。”托马斯意外地问,“怎么做到的?”
我还有什么事做不到?凯里听见自己讥嘲的心声,却不知该如何回答。托马斯毫无察觉,打开教科书指给他看入门部分的某一章:
“暗号的基础无非是换字和掉换顺序,而我们的目的只在于留下一些仅有你我知道的记号,所需的暗号比基础更简单;相对地,记号本身必须避免巧合和伪装,因此我想出了这些完全不遵循通常语法的词。”
他指向手稿,看一看凯里,后者聚精会神盯着纸张。托马斯笑笑:
“你半天就记住了,我们的课程已进行了一大半。”
他接着教给凯里一些非常单调的规则,后者应该找出暗号中指定位置的字母,并在每封信的相应位置使用以这些字母起首的单词;决定位置和顺序的数字很容易记住,倒是想出合适又不会显得不自然的单词要费点工夫,托马斯花了一上午帮助他练习,这期间凯里将注意力彻底集中在纸上,不肯和他视线相接。
被凯里不愿深想的某种恐惧感驱使,几天内他停止思考其他事,掌握了必需的一切,那篇暗号文字也倒背如流。同一种恐惧让他不敢接近他的教师,但又害怕头脑空闲,他开始读整本暗号学著作,练习走路时和入睡前也在背诵,却从不向托马斯提问;这本书看完后他慌忙寻找下一本,但教义经典令人畏惧,于是他拿起手边第一本自然科学著作,将差不多完全看不懂的文章一字一字背下来,哪怕明知它们决不会有派上用场的一天。
人们知道最近德·杜普对学术产生兴趣,连托马斯本人也如此相信,或者至少他装作相信了;反正瓦雷格堡忙着准备祝贺瓦雷格和勃利两家的联姻,紧随其后有初春季节献给大神的祭典和婚礼,谁也不必打扰凯里,他每天两三次由仆人陪伴出来散散步,然后到图书室或卧室待着看书。
“这是我的。不过临时修改尺寸很容易。”
忽然有一天托马斯带着一整套礼服和两个裁缝到来,要凯里试试大小。服装是托马斯自己的,凯里穿上稍大,他只好直挺挺站着,伸开两手让裁缝们丈量。
“时间是后天晚上。夫人无论如何要你为未婚夫妇祝福,你可以早作准备。”
大半个月来几乎没和人交谈过,脑子有些迟钝的凯里过片刻才浑身一抖,正要动剪刀剪开他袖口的裁缝也吓了一跳。托马斯注视镜中的他——这样凯里不会察觉他的视线——说:
“要是你觉得还没完全恢复,我会尝试劝她。……但她很可能再次宣布延期,等你痊愈。”
又过一会儿凯里才摇摇头,此后直到礼服修改完成也没说一个字。瓦雷格郡古老的荣耀和新兴的财富订下盟约的日子近在眼前,人们正翘首以盼——那些并非由衷欢迎的人也小心不让别人发觉这一点——时未来新娘的救命恩人却在仪式前夜在结霜的露台上摔了一跤,两手手心留下几条口子;幸好伤口很浅,为防止感染,医师们包扎了他的手掌。
得知这一消息时行政长官正在执务室里飞速阅览一厚本文书,仅仅叹口气:
“他不该那么晚还去散步。”
他甚至没表现出起身看望德·杜普的意愿,人们完全理解——谁都明白他实在太忙了。
26.尘世的永别

冬末春初的晴朗夜晚,托马斯站在卧室窗后远眺,树林掩映的瓦雷格家别墅在灯火照耀下像一大块白色岩石般醒目——从瓦雷格堡通往别墅的路上挂满灯盏,不用说还有占去半边道路的、宾客们车驾上的照明,此时这条路比白天更亮堂热闹,模糊的嘈杂人声透过夜里澄澈的空气一直传到城堡塔楼高处。
应邀见证婚约的客人们有不少来自外郡,大量车马停满庭院,并从别墅出口朝两个方向排出很远——但井井有条,尤其是在家谱学意义上:瓦雷格家客人的马车无一例外装饰着硕大的家徽,他们优先使用庭院里专门准备的位置,勃利家的客人——没有徽记的那些——则以车马的华丽弥补荣誉方面的不足,并甘愿在较远处下车步行一段距离。
瓦雷格郡大法官赛图斯·勃利拥有丘陵和平地上肥沃的地产,他的兄弟们掌握着制盐业和建筑业的大多数工场作坊,姻亲们在银行和贸易业界占据重要地位;男方家族的这些特征,大法官深深明白,在今夜很可能成为被女方宾客轻视的原因,因此他本人穿上了法官的深色礼服,并嘱咐自家亲友们服饰举止都要收敛。
伊贝里丝·瓦雷格在别墅大厅迎接勃利,他用正式场合的最高礼仪问候她,单膝跪倒吻她的右手。她的礼服后裾上绣着瓦雷格家辉煌的徽记,尽管代表爵位的条纹被剥夺,瓦雷格的徽章一两百年间守卫着这片土地,其家族成员至今握有全郡近一半的田产和行政的主要权力,勃利对她的姓氏表达的尊敬是诚心诚意的。
至此两位家长对各自势力的约束很有效,贵族们和实业家们在灯火通明的大厅里进行着表面融洽的交谈,并不因对方仅仅拥有自己没有的东西而不快。最后到来的是德·卡乌行政长官,他让德·杜普骑士挽住左臂,两人都是护教骑士的正式装束——辫着头发,穿着色彩单调的厚重礼服,只不过德·卡乌还戴有代表他官职的徽记。
瓦雷格夫人向两人屈膝致意,人们毫无怨言地跟着行礼,因为他们知道哪怕行政长官的职位不足以令伊贝里丝·瓦雷格俯首,凯里·德·杜普也当得起这种敬意——不少客人是第一次见到凯里,他缺少活力的脸和看上去吓人的眼神打消了大家套近乎的念头,只有地位最高的几个人被伊贝里丝介绍给他,而寒暄都由托马斯代他完成。
贵客到齐,乐师们奏出欢迎和祝福的曲调,赞叹和鼓掌声中衣饰华丽的未婚夫妇由傧相引进大厅,并被交给各自的家长。瓦雷格郡主教——女方的远亲——宣布他和几位德高望重的客人将代表大家见证两个年轻人订婚,并为此主持了简短的祷告;之后仪式按部就班地进行,瓦雷格夫人和勃利大法官分别致辞,随从们呈上两家的信物——瓦雷格家拿出祖传的镶满宝石的腰带,勃利家则是一整套雕镂细致的金银酒器。
接下来未婚夫妇将得到见证人的祝福,首先是行政长官,然后是德·杜普——他破格排在主教之前。克萨·勃利和艾茵·瓦雷格跪在托马斯面前,他用圣书里的句子祝福他们,并握住两人的手加上一句:
“为新的瓦雷格。”
鼓掌和欢呼声中他特意看一眼克萨,年轻人涨红脸以微笑回应,和艾茵一起吻他的右手。接着他们向凯里跪倒,一同握住骑士的右手——那上面因前一天的轻伤缠着纱布,裁缝们额外缝上了花边袖口掩饰——热切地望着他。凯里拼命说服良心平静,暂时忘掉两手是如何被罪行污染过,并用圣都语言念出圣书上的语句:
『我听到他在天上为这好的誓约祝福,而且许诺了好的结果。』
——罪人逾越作出的每个祝福都是新的罪恶。
但幸好我只不过让他们亲吻纱布,凯里默默对自己再次宣判时想。克萨和艾茵虔敬地吻他的手背,离开他去接受下一个祝福时他才松口气,感到冷汗湿了背脊。

见证人们祝福完毕、并在婚约誓言书上署名——凯里手受了伤,托马斯代他签署——后仪式告一段落,大餐桌上摆开了晚宴。交谈当然离不开一对前途光明的年轻人,尤其是艾茵,她在订婚前经历的风波和吉人天相成了善祷善颂的客人们展现口才的好题材,虽然这很容易将话题中心引向凯里,但和主人坐同一张餐桌的都是擅长察言观色的人,伊贝里丝和托马斯一个眼神足以让他们掉头去聊些别的。
至于心不在焉的骑士本人,他几乎不吃东西,更没说一个字。大家从他严肃僵硬的神情猜测他尚未完全康复,何况他很快就致意离席;气氛热烈的大餐桌边人们三两个一团地聊天,没有谁介意少一位沉默的客人。
凯里坐在窗边,习惯性地挺直背脊,呆望窗外被月光和灯光照亮的庭院。曾令他痛苦得产生幻觉的那种感官过敏的症状不再发作,但客厅里的人声和音乐声仍然让他觉得吵闹——就是在这混乱的声响中他也听出有人从身后接近,是基莉亚·巴雷克,她正像第一次和凯里说话时那样离开人群来找他。
“您吃得太少,姐妹俩很担心。”
她带来一小杯酒和一个钵子,钵里盛着宴会上的菜肴,每样一点,排得整整齐齐,不难看出是厨师特意准备的。凯里摇头谢绝,她也并不走开,站在离他一步远处:
“那天我预料到危险,故意邀您去保护我们。这造成您旧伤复发,我不请求您的原谅。”
凯里花了点时间才明白她话中所指,再度摇摇头。
“您觉得罪行是不能宽恕的吗?”
就我的罪行而言,不能,凯里马上在心里回答。他凭直觉感到基莉亚意图引他交谈,因此生硬地说:
“神有他的衡准。”
基莉亚默然片刻,抬头望向客厅中央,艾茵和克萨正按照礼仪在头一支曲子奏起时共舞,伊贝里丝在看着他们。
“您说得对。所以我从不担心。”
凯里没听到,或者他听到了也不追问,两人不再交谈。忽然一阵骚动,瓦雷格家一个侍从匆匆来到伊贝里丝夫人身旁低语,她同样低声地转告托马斯,随后人们看到夫人举起手中断了舞曲。很快,聚在大厅入口处的人们朝两旁散开,一位新客人被带进来,托马斯大步走向他,凯里朝他们望去,也立刻站起身。
这位浓眉大眼的年轻客人斗篷上有护教骑士团徽章,行政长官拥抱他,向大家介绍——奈戈·德·布留姆,另一位侍奉神的骑士和忠实的战友,他奉神圣委员会的命令来瓦雷格迎接德·杜普回圣都,正好在这欢庆的夜晚到达。

长官不允许德·杜普熬夜,他得以提前离开别墅,但未婚夫妇没料到最快乐的时刻会被离愁别绪打扰,艾茵哭了,眼泪弄湿了凯里手上纱布,克萨也差一点要哭,托马斯打发奈戈去分散他们的注意力,凯里才得以脱身。
这一夜凯里睡得很好,一段时间来他竭尽全力压制和忘记的、因这种努力而退化得相对抽象的恐惧暂时被即将和托马斯分别的事实驱散,空洞的安宁笼罩了思绪,他做了一些醒来后自己也不记得的梦。早上他被奈戈的问候声唤醒,坐起身就被紧紧拥抱。
『你看上去好多了。我从前没发现你的眼珠是这个颜色。』
托马斯在他身后接话:『那是药物的作用——是暂时的。』
七年前奈戈曾和凯里一起守卫和侍奉波那大主教,性格直率的他看来对凯里离开圣都的真相毫不知情,但见到他康复时的高兴是真心实意的;托马斯已对他简述凯里在瓦雷格的经历,现在在和他讨论路线和行装——去圣都的航路正是逆风,托马斯准备了书信要求邻近港口关照他们,这些介绍信在帝国境内很有用;至于边境外的圣都治下领土,奈戈有神圣委员会颁布的文件,他们可以借此获取任何必要的帮助。证件和给养也早就置备停当,托马斯让一个仆人带奈戈去看还缺什么,自己则关上卧室门在凯里床前坐下。
“……我写信给在圣都的那个朋友,法座和他让奈戈带来回信,答应我会处理好一切。”
凯里点点头。托马斯凝视他的侧脸继续说:
“你的知觉敏锐,我认为你还需要时间慢慢习惯,免得神经因此过早地疲倦。此外别让人知道你能听得很远——即使你不是故意的,听到太多可能为你招来危险。请答应我你会小心。”
凯里再次点头,但比刚才勉强——托马斯的声音不如以往平静,他敏感地注意到这一点,自己也像被传染似地坐立不安起来。
“你的症状和注意事项我都记录下来了,和药方订在一起。制好的药材够用一段时间,之后你就把药方交给你的保护人,他会为你调配。这儿还有一封信,等你到了他面前再亲手交给他。……你最近喜欢读书,”托马斯顿一顿说,“我挑了一些入门读物,限于我了解的学科,每种一本;我很高兴看到你对学术产生兴趣。”
他显然把能想到的一切都安排好了,就像他早已预料到奈戈会在这几天里到来那样。凯里努力回想自己背下的那些不知所云的论文,试图阻止熟悉的、沉重黑暗的情绪苏醒。托马斯等了一会儿低声说:
『你和我都知道,你要去的地方很可能只有危险。你还是要离开我吗?』
凯里皱紧眉头闭上眼睛。在更冷静的场合下他也许会察觉托马斯用词特异,但这几句话此时不过化成一些零碎音节钻进他耳中,传达了说话人原因不明的悲哀和焦虑;凯里死死握住双拳,铁青着脸回答:
『我必须回去。』
托马斯不再说话,站起身走向书桌,打开上锁的抽屉拿出那篇凯里背得烂熟的暗号文字。
“他不敢看我,这很说明问题。”
行政长官背向凯里无声对自己说,看看那张纸,将它塞进点着蜡烛的灯台。这番谈话后的第三天早晨,托马斯在上次送别伊奥和希尔非尔纳的地方送凯里和奈戈上马车,两三匹乘坐和驮行李用的马会在他们预定上船的阿卡恩港等待;托马斯甚至没通知伊贝里丝夫人骑士们出发的时间,并坦言作好了事后被责怪的思想准备。
『你总得回圣都一次。』奈戈在和托马斯拥抱时说,『但愿那时有足够的房间让你们落脚。』
『很有可能。不过我还得忙上一阵。』
然后托马斯拥抱凯里,说了一些祝福旅途平安的话,凯里一动不动,好容易慢慢抬起手臂象征性地碰一碰托马斯肩头,后者感到他心跳剧烈。奈戈就在几步外,托马斯终于忍不住搂紧凯里,像亲吻似地将嘴唇贴住他耳朵,用自己也听不见的低声说:
『再会——我很清楚我会去永世的牢狱,却说不清是不是希望在那儿见到你!』
血涌上头,有一瞬间托马斯感到两人的心跳都像停止了,耳中一片寂静;忽然凯里推开他,转身大步走向马车,托马斯目送奈戈扶他上车,马车驶向庭院出口。奈戈从车窗伸手道别,托马斯恢复平静,微笑着挥手回应。

27.新的技艺

船起锚后的最初几天由于逆风走得很慢,奈戈待在船舱里把圣都的新闻告诉凯里,睡着的时间比醒着时更长、醒着时通常盯着书本的后者很少回应。凯里的寡言少语是熟识他的人共知的,但从前人们难得从他的沉默中察觉忧郁,这新的现象让奈戈惊讶。
『托马斯在信里说他偶然发现的配方和瓦雷格的空气治好了你,让你能继续神圣的服务,我倒认为要是你带着健康的身体和阴沉的脸回去,大家只会说他的医术和老爷子们半斤八两。』
凯里一呆。奈戈的话唤醒了他,他才意识到托马斯已被远远抛在身后。那个人尽一切努力救了凯里,抚慰和鼓励他,为他周到地准备好归途,而凯里能给他的唯一报答也实现了:他离开了托马斯,以免罪恶的思想污染他,或者令他主动伸手来试图挽救罪人。这想法让凯里轻松,在瓦雷格的最后的时间里他靠了贯彻缄默才维持住的理智现在没有什么来动摇了。
这天夜里风向改变,船行得又快又稳,许多日子来头一次放下重担的凯里做了梦。梦里他坐在窗台上,窗户轮廓被日光吞没,模糊不清。托马斯抱着他,几乎要吻上他的嘴唇时偏过头,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这就是他送别时说的那句话,在梦境中异样地清醒的凯里想,但那时的凯里和此刻一样,托马斯的怀抱、声音和心跳令他耳中嗡嗡作响,他怀疑自己什么也没听见。
我可以掳走他的。
身体发热,凯里感到自己正在下决心抓紧托马斯背脊时被拍醒,奈戈手举灯台担心地俯视他:
『我听见你挣扎。你发烧了吗?』
他说着摸摸凯里额头,后者体温并不高,但浑身大汗淋漓,奈戈替他垫上一条干床单,喂他喝水。托马斯曾留下便笺,上面写着凯里可能会有的症状和应急处置的方法,奈戈看了半天摇头:
『也许只是噩梦。你说要带谁走。』
这句话又把凯里吓出一身汗,他意识到自己放松得太早,于是第二天重新开始背书——托马斯准备的读物限于他了解的学科,但这已包括医学、化学、天文学、建筑学、动植物学和一些人文科学的入门著作,足够凯里背到和奈戈同行同住的旅程结束;如果到达圣都后他也被安排和他人同住,他还可以继续背好一阵。
持续航行十来天并换过一次船后,两人踏上了圣都属国的土地。护教骑士们熟悉的母语成了官方语言,斗篷和剑柄上的团徽令他们通行无阻,甚至毋须出示证件;陆地旅行似乎比航海让奈戈高兴,他的话更多了,凯里则记了一肚子肌肉骨骼、天体星系和房屋结构之类的术语,虽然他很少理解它们的意义,他也恢复得像从前那样——在奈戈看来是如此——沉默和平静。陆上的行进线路和数月前凯里离开圣都去帝国时的一样,他刻意不回想当时的情景,尤其是途中得知托马斯在瓦雷格出仕后。为杜绝回忆他开始背杂草花卉的名称,然后是昆虫和哺乳动物,背到犬科时到了圣都。
七年前曾一度沦陷的这座圣城在战火中失去大量人口和接近一半的土地及建筑,大圣堂在帝国和属国援助下新砌了城墙,将受损较轻的半个城市圈在其中,墙外的断壁残垣逐渐被野生植物覆盖。骑士们从新城门进入,马上有卫兵引路,他们策马穿过街道,衣着朴素的安静人群为神的骑士让路。
“听说瓦雷格贫穷,但看来托马斯至少有办法让人们开心。”
奈戈说得不错,此时远在大海彼岸的、托马斯治理的帝国一隅给人的印象比圣都有活力多了。两人在大圣堂绿藤缠绕的侧门外下马,奈戈领凯里去见德·柯雷,这位团长是在伊奥·艾梅离开圣都后继任的,和他一起在指挥室接见凯里的还有后者的直属上司、队长耶纳。凯里亲吻两位长官的戒指,耶纳拥抱了他,神情冷淡:
“德·卡乌有理由对他的医术那么自信——你看上去完全康复了。欢迎你回来。”
“他不仅康复还学会了看书,”奈戈插嘴,“我们的大夫做不到这一点。”
团长和队长都笑了,德·柯雷打量凯里,眼中有小心掩饰过的遗憾:“托马斯主张再观察你一段时间,我们刚巧有合适的人选——他自己也不能比这一位做得更好。”

图书馆,或者说曾是图书馆的废墟离大圣堂中心颇有一段距离,奈戈替凯里背一部分行李,步行送他到缺了很大一截的围墙边——被侵略者推倒和烧毁后,这段墙壁仅仅起到在树丛中标出图书馆区域边界的作用——和他拥抱分手。一位修士来向凯里敬礼,替他暂时将行装堆在石砌楼房的大厅里,告诉他代理馆长在楼上等他。
圣战爆发前夕人们将最珍贵的藏书分批运走,净水教世界近千年来的文化成就得以避过灭顶之灾——即使如此,那些来不及救出而被烧毁的书籍的损失仍然是不可估量的——幸存的馆藏战后陆续被从各处运回圣都,大圣堂着手修复图书馆不过是最近的事。看来凯里离开圣都期间委员会指定了临时的馆长,这位馆长将是他的新上司。
楼房大概是新建的,各处弥漫着木料和油漆的气息,其中混有书页腐烂的气味,凯里小心避开楼梯和墙边一堆堆书本前进。修士们指给他通往顶楼大房间的路,门大开着,他在门口停住。房间主人的身影在巨大的建筑模型间时隐时现,因为他正忙着走来走去地丈量:
“您来啦。把门关上吧。”
凯里服从了。馆长蹲在石制的模型小楼后,骑士看不见他,于是俯身向占据半个房间的、一整座缩小的新图书馆行礼:
“护教骑士团第二团第四队的凯里·德·杜普服从您的指示,大人。”
馆长慢慢起身,把尺子搁在钟楼顶上,纸卷靠在围墙边。凯里看清了他,那张虽被岁月刻下痕迹却神采不减的脸证明他年轻时必定是个美男子——事实上现在也是——而五官中熟悉的特征让骑士毫不困难地认出了他是谁。
“德·杜普骑士。”
贝里·德·巴歇从衣袋里拿出眼镜戴上,又从某处找来一张纸,边读边抬头打量凯里,后者漠然接受审视。希尔非尔纳确实长得像他父亲,凯里想,但愿他恶作剧方面的才能不是来自遗传。
“我从没说过需要一个保镖!护教骑士到这儿来干什么呢?”有点远视的贝里把眼镜架在额头上瞧着客人,“除了杀人,您还会点什么?”
“……我做过修道院里的杂务。会做饭,也会洗衣缝补。”
贝里继续凝视凯里,年轻人面无表情地介绍履历,这种介绍方式对一位护教骑士而言该是匪夷所思的,他却并不显得窘迫。他的眼珠颜色和从前不一样,对过去的德·杜普有印象的贝里想,如此剧烈的变化暗示他很可能是去死的世界走过一遭才回到人世来的。
“您说的是服侍波那法座时的事。老爷子没再提起您做的饭菜;至于缝补,我对服装一向爱惜。——从那儿的窗户您看见什么?”
“……工地,大人。”
这栋建筑附近的空地上有另一座正在建造的圆形楼房,旁边挖好了混合泥浆用的土坑。再往远,树林深处耸立着图书馆焦黑的遗骸,像一根残破的手指。圆形楼房是临时书库,藏书中最古老珍贵的那些必须尽快密闭,贝里向委员会发了一顿脾气才争取到建筑材料和人工,他本人如此说明;即使这样建造速度也不理想,毕竟正在经历漫长重建的大圣堂和整个圣都都缺少资源,新近开辟在邻近山坡上的砖窑供给能力有限。
“我希望他们派有建筑经验或懂得制砖手艺的人,他们却派来了您。——您会驾车吗?”
“会,大人。”
“那也许不是拉砖石的货车。”贝里抄着两手眺望窗外,这随意的动作也显得风度翩翩,“不过您可以学,您和您的战友们都该这样——你们为神奉献至今的技艺往后能派的用场会越来越少,那些更机灵和更正常的手艺才是我们需要的。”
类似的话在别处听过,凯里胸口一阵刺痛。代理馆长指示他住在自己卧室隔壁,那儿曾是储物室,现在改成了住房;凯里应该马上向工匠和修士们了解作息和作业流程,而三餐要和馆长本人分享,因为狭小的食堂里还没有他的位子。下达这些指示时贝里注意观察骑士,无法从他脸上找出不满的痕迹,凯里像从前在战争中那样不带感情地明确复述和接受命令,贝里几乎觉得他心不在焉。
“您走了?”骑士以为谈话结束、致礼要离开时贝里说,“德·卡乌没要您带什么东西给我?”
凯里愣一下才省悟,解开衣领取出贴身带着的托马斯的信,拆去外面一层纸,信封上的收信人正是贝里·德·巴歇。姓名不带敬称,这意味着写信和收信双方关系亲密。
贝里收下信,挥挥手示意告别,德·杜普再次行礼退出。篇幅不长的信上优美的字迹是托马斯亲笔,但和贝里刚才戴上眼镜看过的、内容光明正大的前一封信不同,这篇景物诗般的文字全是暗号;贝里鼻子里笑一声,在一张废纸上划拉几笔就破译了写信人的真意,看完信他愣了好半天,身体一抖,又重新读了两遍。
“要不是我亲眼见他这么写,我一定不信。”贝里嘟囔着将废纸卷起塞进没有插花的大肚玻璃瓶,纸张无声无息地溶解在无色透明的液体里,“现在也不全信——他简直像是恋爱了;可如果真是这样,我就更该恋爱了。”

回归圣都的头一天很快结束,夜里人们睡得早,凯里在单人卧室里写了给托马斯的第一封信,简述旅途和即将开始的新生活,其中藏着约好的暗号。房间非常窄,凯里的行李——大半是书,此外只有药剂、几件换洗衣服和必要器具——塞满了床底,武器挂在墙上,要使用书桌就得坐在床尾;原是储物室的这个房间没有窗户,只在墙的高处开着通风口,凯里反而觉得安静,很快就睡着了。
第二天清晨时分所有人起床,在天亮前做完晨祷,修士们和工匠们分别往两个食堂领取早餐,凯里则跟着馆长到前一天待过的大房间吃饭。菜单很单调,只有蔬菜和肉熬成的羹、粗面饼及一杯暖和身体的饮料,两人毫无不满地吃完,馆长——现在凯里知道,他就是那位可以完全信任的保护人——告诉凯里他会帮忙寄信,因为托马斯这样委托过他。
凯里把信交给他,告辞出来找到负责运输砖瓦的修士埃柏,搭他的货车前往山上的砖窑。哪怕并非出身高贵,一位护教骑士的加入也令同车所有人拘束,但很快他们发现德·杜普除了询问和工程有关的问题外仅仅沉默地坐着,这让最初的可怕印象淡去,人们试着反过来向他提问,却没有多少收获。
砖窑有另一辆较小的骡车,埃柏遵照德·巴歇馆长的命令向凯里示范装卸砖瓦的方法。参加建筑工程的护教骑士让制砖工人们也觉得新鲜,但谁都知道人手确实短缺,凯里又对好奇的视线反应平淡,大家目送他驾驶装好砖块的骡车跟在埃柏的车后下山远去,很快就把这一新闻忘了。
砖窑产量有限,凯里的运输任务每天不过一两次,接下来贝里打发他向工匠学习如何混合和熬炼填塞砖块缝隙的泥浆,并帮助修士们运送和劈开作燃料用的木柴;总体而言缺乏劳力的建筑工地上有的是活干,像他这样“没了战场的年轻军人”——贝里如此形容——正该把多余的力气贡献出来。
馆长的合理安排持续一个多月,德·杜普熟悉了图书馆和砖窑的大小杂事,偶尔骑上马去城里的建筑行会替馆长送信,和参与工程的人们也能相对自然地交谈,虽然次数相当少。食堂座位总是不空,或者馆长根本不打算让它空出来,凯里每天和馆长一起进餐,后者把这当做观察他的好机会。
“他的饭量比来时大,也很会劈柴。我吩咐他暂停用药。”
德·布留姆骑士奉德·柯雷团长之命来向贝里询问凯里的健康状况,耶纳队长也亲自问过一次,馆长给了他们同样的回答;托马斯在通信中对贝里描述的症状不见踪影,一些他没提过的征兆反而让馆长担心。
“看看他。您不觉得他的脸呆呆的吗?”
奈戈来时贝里让他从书房窗户窥探楼下,凯里正照管熬制泥浆的火,火焰高温令他在初春的户外仅穿着单衣。奈戈好笑地回答:
“他向来这样——但战斗时非常灵巧。”
“我不是指这个。换成您突然被派到工地上与泥水和工匠为伍,您会毫无感想吗?”
奈戈一愣:“我当然知道那是德·卡乌和长官们的安排,为了让我在重伤初愈后恢复体力。”
凯里可不知道,因为没人告诉他——贝里咽下这句话,让奈戈带上良好的结果去向团长复命。德·杜普尽心尽力做着泥瓦匠和石匠学徒们的工作,贝里从他神情呆滞的脸上猜出他什么也没想,一个二十五六岁身心健康的青年男人绝对不该有如此症状;贝里没有义务对护教骑士团提出更细致的报告,但不能不认真对待心爱学生的请求,只好探索新的诊断法。
28.提示

和出身贵族家庭的伙伴们不同,凯里到十三岁被送进护教骑士团为止都在修道院生活,后来又贴身照顾过行动困难的波那大主教,对体力劳动并不感到陌生。白天单调而大量的劳作刚好消耗完体力——他没发现这不是巧合——环境本身的安静和储物室厚实的墙壁也保证灵敏的知觉很少被刺激,他上床就能入睡,而且睡得很沉,不再需要书本来占据思维以免想起他宁愿忘记的一切。贝里给了他一只铃铛,让他身体不适时可以马上呼唤自己,这只铃一次也没起过作用。
凯里在空洞的脑海一角几乎认为这样的生活可以持续到受审判的那一刻时,某天馆长召唤他,他放下斧子洗了手来到摆放模型的大书房,贝里正面带愁容地读一封信。
“您来了。德·卡乌给我来信,这提醒了我您也该准备给他写下一封信。”
凯里微微一颤,贝里指望他开口问托马斯来信的内容,但发现这是白费劲。骑士弯腰遵命:
“我会的,大人。”
贝里暗自叹息,下达新的任务:有更多藏书回到圣都,清点书籍的人手不足,凯里要去帮助修士们,地点就在这栋建筑的一楼。
“您有擅长的领域吗?”
一瞬间许多东西的学名涌进脑海,凯里尴尬摇头。贝里安排他去堆放语言和文学类书籍的区域,并明确告诉他这仅仅是因为此类著作数量最多。
和体力劳动不同,书籍清点工作同时消耗身心,因为人们不仅得分类五花八门的书名作者,还得长时间保持同样的姿势干这些事;凯里无法像博学老道的修士们那样一眼确定书籍类别,他只做了他们工作的一半:写下书名和作者名,再由别人添上分类和标签。翻动书页时尘土和霉烂的气味刺激嗅觉,难以辨认的文字——古代语言和手写体——让凯里眼花缭乱,再加上他只能在劳作的间歇抽出一两个小时,分给他的那一大堆书因此进展得很慢。
馆长有时来看看,淹没在书籍和灰尘里奋战的德·杜普令他满意。某天晚餐时他再次嘱咐凯里别忘了写信并顺口说:
“您应该问候他。他病了。”
凯里捏着勺子的手停顿,片刻后慢慢将勺子伸进汤盆。贝里装作没看见,继续轻描淡写地说:
“我早知道他有病根,但这次发作超出预料。通常情况下德·卡乌是优秀的医生,比许多以此为业的医生更高明;不过他显然还没注意到自己的症状。”
凯里放下勺子不说话,贝里猜测他是在考虑措辞。他给了骑士足够长时间担心和犹豫,在后者马上要鼓起勇气发问时接着说:
“——那就是诗人的毛病。他和我不同,既有学者的头脑也有诗人的素养,这和光有后者是很不一样的:您可以想象一下人把思想扔进激情的熔岩、却没有足够理性再把它捞出来会是什么下场。”
凯里听到中途就放下心来,重新拿起汤勺,贝里却以更严肃的语气说:
“托马斯将两者平衡得很好,这稀有的天赋令他适合从政,而且我看——如果他没死——他能当的远不止区区地方长官。不过现在既然诗人的症状压倒理性,他也许活不到那时候了。”
比德·卡乌更以博学和智慧闻名的导师笃定而毫无预兆地下了这样的诊断,拿不准他有多认真的凯里终于忍不住问:
“您说的是什么症状?”
“当然是那种把死亡当做浪漫、把罪行称为宿命的毛病。如果一个人老是宣布自己犯了罪,我通常相信他的问题并非罪恶而是精神不安定——德·卡乌在最近给我的信里提及罪和忏悔,用词含蓄,但我认为就他而言已经发作得相当厉害了。他还说他写了首短诗呢。”
“短诗”是术语,凯里听不懂,只能猜测那大概是种文学体裁。对文学没研究的他想不出馆长批判的那类症状能造成多实质性的伤害,托马斯在忏悔这件事则微微触动他,让他模糊记起一些曾拼命忘却的东西。
“话说回来,您在整理书籍方面似乎没有特长。”
“……我很抱歉。”
“我看过号码,您着手的部分年代太远,内容对您来说太难了。”贝里掰着面饼说,“明天您掉个头从E字号开始看;那正好是些近代诗歌和文学,不过不用担心,您没有被传染的素质。”

从通风口透入的、细细的柱状月光是储物室里唯一的光线,凯里在床上仰望它,难得地没有立刻睡着。就算托马斯真的病了,凯里想,有许多人能照顾他,其中不包括我。
这个结论阻止他想下去,肉体的疲倦袭来,他闭上眼睛。床铺温暖,一个虚构的形象在睡梦中接近凯里,在他耳旁低语。他的双臂灼热,凯里迟疑着想再次推开他,那温和的声音痛苦地说:
“我很清楚我会去永世的牢狱。”
凯里被晨钟的朦胧巨响唤醒,无意识地擦去脸上泪痕。他明知那是不可能的,为什么那么说?凯里模糊地好奇,而且模糊地记起从前曾思考过这个问题。
他做了祷告,陪馆长吃了早餐,来到工地上点燃炉火。上午他熬好泥浆,赶车运了砖块,准备木柴并洗刷了养在图书馆的几匹马,就到放书的房间开始整理。E字号的书本果然较新,他顺利地抄下书名,发现它们是一些诗集。“短诗”这个词偶尔被提及,凯里从读音推测这就是馆长说过的那种体裁,再往后他抄到了诗律学类著作,许多探讨长诗和短诗写法的书籍出现了,凯里有时打开看看,这些论文的扉页通常印着探讨对象中被作者奉为范例的作品;短诗的节数似乎是固定的,行数也有范围,因为凯里随手翻开的那些扉页的篇幅和文字排列一眼看去很类似。他莫名觉得熟悉,也许是在瓦雷格靠看书缓解失眠的那些天里读到过。
这一疑问的提示在几天后的夜晚以意外的方式到来,那时凯里正坐在床尾准备给托马斯写第二封信。他在脑子里默诵出一整篇暗号文字并寻找应该使用的字母时,偶然注意到那篇字的行数和每行长度都与论文范例的短诗格式非常相近,如果算上当初托马斯写那篇字时——假设他是有意地——留下的空行,那么节数也符合体裁要求。
当然是巧合,凯里对自己说,却不由自主地手心冒汗。暗号不会刚好是一首诗,至少不会是贝里口中那首——就算是,以凯里粗浅的暗号学知识也能猜想托马斯必定用别的暗号编译过它,才让它成为一种新的暗号。
而且我为什么要试图破译它呢?凯里抱住头和自己斗争,没得出结论就站起身,才发现时间太晚,堆放书籍的房间已经锁了——这时去查书也很不自然。他呆立片刻,将从门到墙的短短距离踱了几个来回,忽然在床边弯下腰,将迢迢从瓦雷格带回的那捆书拖了出来。
托马斯的赠与中果然有韵文和诗歌创作的教材,关于短诗的论述只占半页篇幅。凯里囫囵背过的暗号学入门也在,他重新翻开它,着重寻找典型的编译法,看到一半烛火就熄了。房里没有多余的蜡烛,他只好暂时放弃。
应该证明这是个巧合,凯里想,觉得这一动机非常正当。第二天他劳作时也在心里试着用最基础的方式变换暗号字母的顺序,清点藏书时则偷偷翻开诗律学文献阅读——书堆得很高,人们看不见彼此,馆长一进门凯里就能听出他的脚步声。
“您又变慢了,两个小时只抄了一百来本,而且眼眶发肿。”晚饭时贝里说,“您觉得肚子痛还是头晕?”
馆长难得地和颜悦色,凯里因此尤其感到羞惭和不自在:“……我万分抱歉。”
“大家说您干活太不遗余力,一定是累了。明天您去替我送封信,剩下的时间可以休息。”
凯里不马上回答,已熟悉他表情的馆长看出他眼中一亮。下一天早晨他带上积蓄的津贴骑马离开图书馆,把信送到行会后兜个小圈子去杂货店买了纸笔和蜡烛——后者在短缺时期价格昂贵,大圣堂统一分发的数量受限,他领不到多余的。
白天人们看见应该在休假的德·杜普照常钻进书堆里,小声请求管事的修士让他阅览已登记完的书籍并得到许可——这是馆长预先指示过的,而且他特地嘱咐管事修士不必让德·杜普知道。
凯里花了一上午学习短诗的基础知识,中午馆长不在,他把自己那份食物拿回住处,一边看书一边解决了午饭。下午他尽可能多地摘抄暗号的编译方法,黄昏时将笔记带回房间,晚饭后点起蜡烛着手尝试破译。只存在于他和托马斯脑海中的那篇文字是一切的根本,慎重思考后凯里撕开一张稿纸,将它截成许多小段,零散地写下第一行单词,这样即使词汇本身被人看见,正确的顺序也很难暴露。
从近代到当代,短诗的规则没有太大变化,凯里现在明白体裁的最低要求是三节,前两节必须分别包含一个中心名词——称为上下诗题——而第三节用来表现主旨,通常是某种情感;和其他许多体裁类似,诗人们习惯在短诗的第一节第一句里假想出听众,比如精灵或拟人化的动植物。
至于暗号,半天的阅读和摘抄让凯里隐隐担心,因为可能被用于编译的方法实在太多,而且过于自由。他用几种方法试着改写第一行,后来又加上第二行,并把复数方法结合,一无所获;这时已过了半夜,他把写过的字纸烧掉,和衣躺下,暗暗发愁。
此后他每天白天抽空读书,寻找新的提示,夜里试验它们,对象已扩大到整篇暗号,他仅仅越来越认识到排列组合的漫无边际,而且发现文字的行数比短诗要求的最小行数还少几行;这可能意味着暗号等于短诗的假设被彻底推翻,凯里沮丧极了,却从未想起他当初正是为了——更准确地说,他这样劝服自己——推翻上述假设才作出这些努力的。
一同工作的伙伴们看出骑士在消瘦,巡夜的修士也向馆长报告德·杜普似乎常熬夜,贝里暗自为预想正确而得意;但不可掉以轻心,被训练和战火锻造出的躯体固然能承受眼下的消耗,凯里毕竟一度被护教骑士团的医师们判决为不治,再说——这是最重要的——精神压力比肉体疲劳更容易打击健康,何况他从一开始就在忍受某种心理上的煎熬。
贝里私下查看骑士借阅过的书籍,相信他把常见的暗号破译法都看过和尝试过而且没能成功后,一天下午特意召见他,劈头就问:
“您给德·卡乌的信还没写好吗?”
凯里一惊,才发现约定的日子过了,他在废寝忘食的钻研中竟没发现。
“我——我马上写。非常抱歉,大人。”
“您应该这么干。这季节还有几天顺风,但愿信使能及时到那儿,不然德·卡乌会由于担心我饿死了您而专程赶来。”
悔恨的凯里握紧拳头不说话。贝里边从图书馆模型的墙上揭下一张纸——他常把那些高高矮矮的墙壁当黑板用——边说:
“听说德·卡乌把您训练得对书本有了兴趣,这是他的本事,不过要是您因此累倒,那就本末倒置了——我猜他要您用暗号写信,而您的脑子不习惯这类差事,所以费了工夫。”
凯里默不作声。馆长用理解的声调说:
“您不必担心,我和他至今还用暗号通信,这种好习惯是我教他的。给您的暗号自然是独一无二的,旁人无法猜到,暗号学的魅力就在于此:无论基础语言是标准语还是刻在骨器上的古代语,最简单的几种编译法的混合足以让敌人疲于奔命。现在您快去写信吧。”
29.最后的诗篇

德·杜普致德·卡乌的第二封信寄出后,贝里听说骑士对古代语产生了兴趣,暗自好笑着有意无意加长了他待在藏书室里的时间。再过一些日子,德·杜普似乎把入门文献读完了,贝里惊讶地想:
“比我以为的快,那么他大概比他长相暗示的更聪明。”
净水教世界普及范围最广的几种现代语言的语法和字母表都相近,凯里尝试过用它们置换暗号文字,不得要领。被贝里提示后他试着调查古代圣都地区的语言,发现入门著作里通常会规定替换表,以现代通用语言的字母表现古代语中部分特殊的文字。这个成果鼓舞了他,他从头开始使用基础破译法——现在他用起来熟练多了——调整暗号字序,然后反方向应用各种古语的替换规则,终于找出了两三种看上去接近当时语法的排列。
接下来得解开全新的谜题,凯里毫不犹豫地踏足:他翻开纸质脆弱的古代语词典,一个个查找外形陌生的单词,其中有些字母在这个时代的人眼中简直像一幅幅图画;否决掉部分假设后,他在用距今两三个世纪前、当时圣都附近某个城邦国家的语言替换过的暗号文字第一行中查出了“神使”这个词。
多次破译失败的教训令凯里警惕,他又花去好些时间查词典和研究短诗的韵律,得到如下句子:
无声嬉戏的神使们,俯首看看脚下废墟吧
一旦选中正确的语言,字面非常清晰,凯里确信这就是暗号的本来面目。托马斯果然在这一句里决定了假想的听众,被证实的假设同时令凯里兴奋和害怕,他还是继续翻译下去:
那爬满藤蔓的残垣曾是人世一座水塔
强烈的恐惧感袭来,凯里将一大滴墨水掉在纸上,弄脏了字迹。距他第一次试图翻译暗号已过去两个多月,他记起那时贝里告诉他托马斯“病了”,因为后者在给导师的信里提及罪恶和悔罪。
——世俗之爱?你?
凯里呆呆坐在床尾,纷至沓来的记忆让身体微微摇晃。过去他那么努力抑制其苏醒的画面和声音从未自脑中离去,这一点他很清楚;他曾思考到半途就放弃的、在瓦雷格的水塔里听到的那番谈话——坦白和忏悔——不是误会更不是梦境,因为诗人接着写道:
有谁在其中坦白内心不灭的罪恶
只为付出一切代价将它实行
不,不对。凯里扔下笔将刚写好的纸揉成一团,手指沾上了墨水印。托马斯的确这么写了,但他不会是认真的,对诗歌有初步了解的凯里知道一首诗可以照作者意愿无限夸大——贝里也说那是诗人们的“症状”。
我犯了罪,所以希望他也犯下同样的罪行来回应,仅此而已,凯里异常冷静地想。——我希望了吗?
他木然拾起笔,这时晨钟响了,他把所有写过字的纸收集在一起烧掉。晨祷时贝里不住地看他,凯里视而不见,最后馆长在餐桌旁一落座就宣布:
“您回房间去。”
“……大人?”
“您比我见过的所有尸体更惨白。我给您一剂药,您喝了就去躺下,睡到世界末日或者我叫您时再起来。”
这命令是不能抗拒的,确实有点累的凯里服从了,喝下镇静剂就陷入沉睡,没有做梦。

德·杜普卧床不起,被德·巴歇馆长诊断为疲劳过度。护教骑士□□人来探望过两次,凯里都在睡觉,使者们只好去大书房听馆长抱怨德·卡乌将不会原谅他云云。
醒来时凯里觉得神志清明,但馆长禁止他下床,并把他的住处移到自己套房的外间——储物室太小,不利于看护。白天馆长在大书房里工作,凯里就躺着发呆,那四行诗清晰地留在记忆里,仿佛他前一刻才亲手将它们烙在眼底。
托马斯在诗句中坦陈犯罪的意识,并暗示罪行是在水塔里吐露的“世俗之爱”。这是段凯里尤其不愿记起的过去,因为首先他违背道德偷听了他人谈话,其次他不能理解托马斯怎么会犯下如此大罪,最后——也是凯里最不想承认的——他害怕知道托马斯爱上的是谁,如果他真的像他自己说的那样爱上了谁的话。
假如有这样一个人,那就应该是希尔非尔纳,凯里又一次想;比起上次得出同样结论时他少了许多把握,因为他朦胧地感到如果事实如此,托马斯不会把这个秘密写进一首只有他和凯里知道的诗里。
患得患失的情绪牢牢捉住凯里,他辗转反侧,在心里默念那首用古代语写成的短诗的剩余部分,但没有词典就无法查明其含义。馆长回来时他尽全力装作镇静,只请求留下词典,因为他不愿浪费白天的时间;贝里瞪他片刻允许了,上午和下午只准他各看一小时书,而且不能写字。
对凯里而言这足够了,他很快解出了记在心头的第二节诗句:
安享永生的精灵们,听我流着泪倾诉
被荆棘之风刮伤羽翼的鹰
落入水洼受虫豸欺凌
我撕下衣襟包裹这勇敢的鸟儿
琥珀色双眸仍直视太阳时
尖刺已穿透它的心
第二节的诗题是“荆棘”或“鹰”,内容不如以水塔为题的第一节直白,但在凯里眼中寓意非常明显:诗题至少不像是在暗喻希尔非尔纳,因为“荆棘之风”是圣都附近某个山区对冬季寒风的特有称谓,告诉托马斯这个名字的是凯里,鹰的受伤也和他后来的遭遇相似——这期间希尔非尔纳身在帝国。
你爱我吗,凯里?
长久以来理性为自身扣上的枷锁终于碎裂,凯里无力再阻止记忆中每个鲜明的提示复苏。托马斯曾说他爱的人失去了地上的安身之所;他说他渴望一种特殊形式的协助;他在水塔和对凯里都提及尘世的永别;在可能成为永别的分离前夕,他问凯里是不是要离开他;他吻凯里的脸和额头,希尔非尔纳说他不会对自己那么做。一度牢牢掩盖这些画面的、凯里亲手制造的空洞被抹去,他想起一种灼热强烈的欲望,他曾在惊恐和自暴自弃中放任它玷污了他应当对托马斯抱有的情感,并在那一刻确信自己一生都无法摆脱它。
当然。
战败的凯里无声地再次回答。这回答现在失去了最初应有的、神圣和纯洁的意义,一种凯里不再有资格使用也不打算使用的意义;占有欲和其他压迫良心的沉重阴暗的感情带着被满足的喜悦蜂拥而来,他一阵晕眩,两手捧住头。他曾在理智的坚实禁锢下想象着制服和夺走那个人,如今禁锢失效,他却茫然了——分别时在那灼人的怀抱里最后听到的话正像从他自己口中说出的一样,而且他分明知道正确答案不存在于任何地方:
『再会——我很清楚我会去永世的牢狱,却说不清是不是希望在那儿见到你!』

德·布留姆来探望康复的凯里时,后者正和工匠们一起为初步建成的圆形书库涂上新的泥浆。贝里又让客人从大书房窗户观察他的朋友,奈戈看一眼就迟疑了:
“他怎么心事重重的?”
“您说得没错,”馆长满意地点头,“我真为您高兴。”

罪行毁去生命的原貌
固执忘记了天赋的思考
仅剩残破却快要满溢的心脏
将最初和最后的诗篇大声呼号
第三节的翻译毫不困难,但托马斯显然没写完,凯里从片段猜不出主旨。短诗的第三节是宣泄情感的部分,凯里猜测那也许是懊悔、叹息或重归理性,又或者正因为迷惘,作者本人也不知该如何收尾。
时间正是夏季,受不住潮湿的古籍赶上了密闭书库竣工,馆长指挥大家抓紧搬运。写信给托马斯的日子临近,凯里感到很难下笔——由诗篇察觉托马斯的心意后他时刻陷在喜悦、紧张和失落交织的矛盾情绪里,这部分缘自经验的缺乏,更多是因为给他带来如此多折磨的那种情感对身为神的仆人的两人而言是无可辩驳的罪行。思考像张开大口的陷阱般吞没凯里,他疲倦兴奋地投身其中,几乎注意不到在现实里机械服从习惯的另一个自己。
念及某个名字时心跳不止、在思念中作出各种设想并因此或喜或忧,如今凯里对爱情这种罪行的认识大有进步,但他想象不出同样表现的托马斯,只好认为即使两人罪状相同,反映在行动上也必定很不一样。深重但心甘情愿的颓丧压迫着凯里,他却每天都比前一天更察觉心底有种愿望在变强;另一方面,托马斯也可能已从一时的失足中醒悟,凭他的冷静和毅力,凯里并不怀疑他能做到——凯里自身则没有这样的信心,那么他最正确的选择大概仍是远离托马斯,以免再给他施加任何不良影响。
书库落锁后馆长要凯里马上去见他,骑士擦一擦手和脸,穿着劳作时的衬衫就去了——在忙碌的图书馆工地人们通常如此。贝里打量着他露在敞开的领口和卷起的袖口外的结实肌肉评论:
“没有复发,体重和饭量在好的意义上增加,出现过睡眠不足症状,但恢复得也很快;仍然表情呆滞,不过有进步——人们猜不出您在想什么,但至少知道您是在想心事。”
“大人?”
“您又该写信了。”贝里自顾自地说,“在那之前有些新闻要告诉您。托马斯刚被召回首都,他这会儿正驻扎在皇宫附近。——这意味着您和他的通信所需的时间是现在的一到两倍,我建议您想想是否还有必要继续写信,因为我诊断您完全恢复了健康,而他今后反正不会有空看您的信。”
趁骑士犹豫的当儿贝里补充:“是啊,他最近给我的信证明‘诗人病’更严重了,这不幸的人看来不能自拔,还说把短诗写完了呢。宫廷会给他些苦头吃的。——至于您,既然您康复了,团长有意让您和伙伴们开拔去西边支援我们的盟友,看来还是有一些战场留给你们的。”
凯里垂下眼睛盯着模型外墙,馆长仔细观察他,骑士肩头微微颤抖,终于再度开口时语调镇定:
“什么时候开拔?”
“大概一两个月后。怎么啦?”
“我想请假去凯隆城。”
这句话说得平淡肯定,贝里扬起眉毛望着他:“那您还给托马斯写信吗?”
“不写了。”
凯里作出了预料中最理想的反应,馆长马上同意:“好吧,您正好可以去瞧瞧他做出了多疯狂的诗。不过您不是请假去的:大圣堂往皇宫的信使正要出发,您作为护卫跟他们去。等您回来时我们一定已经搬到新图书馆工地了,您把随身物品带好。”
“万分感谢您,大人。”
贝里意味深长地看他,骑士似乎由于某种期待两颊泛红,正要退出时停顿一下,注视他博学的上司:
“您如何看待尘世的罪行?”
“您说什么?”贝里皱眉发笑,“您也染上诗人病了吗?诗人们喜欢用这题目无病呻吟,圣书可是早有定论:‘辨识神的衡准’。”
骑士点点头,这也正是他的答案。然后他鞠躬退出了大书房,馆长从楼上目送他走出大门回到工地,才打开书桌某个抽屉的锁,拿出半年前托马斯让凯里亲手递交的信——暗号组成的、来自他学生的最近的一封信。
我的导师和诤友,
我就这样将让我痛苦的希望从心上割离,并把它——请原谅我不得不这样做——血淋淋地托付给您。别吃惊,您对人的不完全了解得比我更好,而我一向坚定,如您教导我的那样,哪怕是在学习罪行的定义时;当我发现我还不能这么快去罪人墓时,我更坚定了。
要是您责备我软弱,我只能申辩:我在忍受的是世上最不讲理的痛苦之一。我们探讨过这种痛苦,结论是人完全无力抵抗;于是我拿出全部勇气,决心和它共存下去。
我尝试将感想表达在一首未完的短诗里,还用您喜欢的那种把戏把它改得面目全非。我的希望此时也许刚刚苏醒,尚不知有一篇怎样的暗号被托付给了它:为弄清我是否配得上获取它强大纯净的支撑,我总得想法证明。
保护它,其余的听凭神的裁决。我的心回归完整——假如还有这一天——全指望您了。
您的 托马斯
贝里瞧着这张微带解嘲、当初让他老大震惊的纸——现在他不惊讶了,而且多多少少觉得欣慰和好笑。我该留着它,他想,等我们都隐居了再拿出来,开个机灵的玩笑。
不过这封信——还有后来贝里用它杜撰的几封不存在的信——已经发挥完了作用。他将它卷起来放进盛溶液的玻璃瓶里,过一会儿它就消失了。
30.诗与假设

运河港口一座供旅客歇脚和住宿的旅馆楼上,有位贵族悠闲地靠在他精致房间的窗口眺望。位置很好,他能透过初秋色彩变深的矮树树梢俯瞰差不多整条栈桥。
两三个旅客在水手指引下拉着马走过栈桥,楼上的贵族凝视他们中的一个,甚至拿出了望远镜。那个人为旅伴分担了不少行李,但步履轻捷异常,偶然回头时观察者发现他还很年轻;隔着不用望远镜就无法看清脸的距离,年轻人似乎察觉了视线,抬头朝旅馆方向一瞥。贵族一惊,笑一声放下望远镜,待在房间深处看仆人为他打理斗篷和帽子的、随从模样的人问:
“您怎么了?”
“一块金币,”贵族一手托腮靠着窗台,“尤利塞斯,我赌我能从那边栈桥上找到一个您不见得打得过的人。”
尤利塞斯愣一下说:“要是我信了这话,我得申请和您决斗。”
他还是在主人离开窗台后走过去看看,栈桥空着,许多乘客正排队登上一条大船。他的主人德·加贝给自己的酒放上香料:
“别看了。去跟总督先生说一声,我们改乘这条船吧。”

从运河顺流而下,到帝国首都只需一天航程,加贝没向总督打听那几位乘客的身份——只要他愿意,他随时都能打听出来——而是在上船后自己寻找,不久发现那三个人住在普通客舱里。加贝换了身朴素的装扮,夹着画板去那附近晃悠一阵,他从望远镜里看到的年轻人打开门出来,左右扫视像在寻找谁。
“午安。”
最初加贝感到被锐利的目光审视,但年轻人看清他的画板和铅笔后似乎就对他失去了兴趣。加贝抓住机会走向他:
“我在寻找最好的角度。我打扰您了吗?”
“……不。请便。”
他的声音冷静清楚,但句子太短不足以让加贝掌握发音的特征。这个人看来二十多岁,皮肤晒得微黑而瞳仁颜色很浅,相比表情淡漠的脸,加贝发现他眼神敏锐;从服饰不好判断他的身份,加贝装作不经意地越过他肩头看去,正好瞥见舱房里灰色的挎包一角。年轻人冷淡地一点头,正要关门时加贝问:
“我是不是见过您?——上船前我在画一张栈桥的速写,也许您是在那时登船的?”
他给他看那张画,栈桥上的人影只勾勒出粗略轮廓。年轻人对画也不表示兴趣,但多看了加贝一眼:
“我说不准。”
然后他关上了门。那之后加贝装模作样地在附近画了一阵就离开,回到上层自己的房间。尤利塞斯发现主人一边思考一边微笑,忍耐片刻只好问:
“您是去找那块金币了吗?”
加贝不理他。那个人很可能是在房间里察觉有人在外逡巡才出来的,他想,既然他隔着那么远都能感到被窥探,这很自然;灰色挎包是信使们常用的类型,他们的服装没有徽记而风尘仆仆,这意味着远道派遣他们的人不希望公开身份,加贝知道来自好几处地方的信使都是如此。
另外两个人背影和步态远不如年轻人矫捷,加贝因此认为他应该是信使的护卫。某一家势力的卫队或军队里出了这样的人物而加贝没有耳闻,这让他很介意。此后加贝没能再见到那三个人,他也并不担心,倒是尤利塞斯因主人先前的玩笑感到受了侮辱不太高兴,加贝笑着安抚。

船上的插曲就此终结,下船后凯里和两位信使继续策马飞奔。旅途后半天气变凉,随着方向转北就更是如此,这让几乎一刻不停的、马背上颠簸的旅程变得稍微轻松。他们很快驰进凯隆城巍峨的城门,提交证件后由卫士陪同经专门的道路进入皇宫,信使们向等在那儿的秘书们分送信件,凯里站在一边等候。
有些信需要马上答复,信使会为此停留一两天,皇宫给他们安排住处;至于凯里,他的旅途尚未结束,圣都大圣堂图书馆的德·巴歇代理馆长有信件要他转达帝国护教骑士团——相对驻在圣都的第二团,第一团通常被如此称呼——的托马斯·德·卡乌,而后者驻扎在凯隆城郊外。
信使们在皇宫落脚后,凯里再度跨上马,跟一位向导去骑士团驻地。战后的净水教世界最繁华的街景和城外平原的壮美风景在他眼中一晃而过——整个旅途的风光也都如此——离终点越近,他越感到一度以为下好了的某种决心在动摇。
侍从报告德·巴歇派来使者时托马斯正和骑士团的医师谈话。交谈中他偶然抬头看一眼门边后明显愣住,但很快接上话头;他礼貌地请大夫原谅,客人表示理解并道别,门在凯里身后关上了。
同时被用作宿舍和研究室的房间比托马斯在瓦雷格的卧室小,像他住过的大多数宿舍那样难免堆着书本和仪器。对凯里而言,换下在瓦雷格时的修士或文官装束、穿上护教骑士们风格统一的服装的托马斯本人也没有太大变化,看到他时凯里的视野仿佛柔和地亮堂起来,在脑海中描绘过无数次的这张脸此刻令他清楚感到眼眶发热,胸口一带悸动不停,他甚至好奇地认为环境忽然静止了;到这一刻为止都在脑海里辩论的许多思绪也暂时散去,他怀着从前每次分别后重逢时有过的、自己也难以察觉的依恋凝视房间主人。
最后一次。
这明确的想法倏忽掠过脑海,凯里一咬牙硬是抛开它,只顾盯着托马斯,后者却移开视线:
“你——来了。你看上去很健康,这真让人高兴。”
他温和镇定的声音也和凯里记忆中的一样,除了气息有点急促——仔细倾听的后者捕捉到这个特征,但他自己也陷在喜悦和不安中,努力半天只好说:
“——你的信。”
凯里从怀中取出包裹严实的信,托马斯望着他一动不动,于是凯里走上前,把纸包放在两人之间的桌角上。托马斯拿起纸包退后两步,背向凯里拆开,信封里有两张纸,第一页上只有恩师亲笔写下的、暗号构成的两句话:
还给您。好好缝上,可别再割开了。
托马斯尽力克制还是难免心头一跳,他深深吸口气,以免带笑的叹息被凯里听到。信的第二页是加好印章的、护教骑士团第二团团长德·柯雷致第一团团长艾梅的公函,上面写明凯里·德·杜普骑士被调入第一团,艾梅应当遵照神圣委员会的命令将他妥善安置。
我也许不会独自去那儿了,托马斯想,终于无法不用力捏住眉头叹息出声。这本是个他不能期待得证的假设,但当他带着得证的预感看到它快要——还差最后一种检验——成立为事实时,他心甘情愿地让理性暂时退避,因为无论至今和此后的一连串选择造成哪种结果,此刻本能感受的快乐已经没有东西能阻止了。
凯里看不到托马斯的脸,只从他偶尔颤抖的肩头猜测馆长的信很重要。托马斯转身时神情平和,最多脸有点发红:
“我会回信,但要等一两天。我们会另外派信使。”
此后他不再说什么,凯里等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大概是在逐客。从眼前的托马斯脸上凯里看不出分毫“症状”,更不用说有哪一点痕迹让人联想起罪行,一切暗示他很可能已经——即使曾经染指过——凭理性和自律令自己从罪的陷阱中挣脱出来了;这正是至今凯里设想次数最多的可能性,他眼看它成真时才觉得他并没作好准备。托马斯也一直在打量他,凯里没注意,他记起自己是下了怎样的决心来到这个人面前的;无论哪种可能性被证实,他都必须和只能照他决定的那样做。
“我有话——要说。”
托马斯靠在书桌边:“是什么?”
凯里缓缓吸气,凝神倾听确信门外暂时没有旁人后低声供述:“我是罪人。罪行是世俗的爱情。”
托马斯默然,凯里接着说:“你的暗号,我发现——是首短诗。你说你在——水塔里坦白过罪恶。”
托马斯继续沉默一会儿问:“然后呢?”
“水塔里的话……我偷听了。”
这条罪状甚至比前一个更令凯里觉得羞耻,他费了好大劲才没让自己躲避托马斯的视线。托马斯在惊讶,他想,这是当然的——但得把话说完。
“你说你爱上了人,用世俗的方式。我猜那个人是——”凯里握紧两手努力片刻,“是我。”
说完这句话他不得不暂时停顿,托马斯等他呼吸平静些了才说:
“你研究过诗歌吗?”
“看过……一点书。”
“那么你也许知道这是种对夸张很宽容的体裁。”托马斯望着窗外,“是的,我写了这样一首诗,因为我很可能想试试写那类对我们而言陌生的主题,就假设自己陷入罪和爱情,好看看是否能写得和尘世的诗人们一样激昂——激昂是他们的通病,因此我实际上是以批判的观点在实验。
“要是这首诗——还有我写作期间代入自己作出的某些行为——让你产生误会,我必须道歉,并做力所能及的任何事来帮助你除去你说的罪恶。”托马斯叹息一声,“我甚至觉得这些罪恶也多半是你的错觉,因为偷听和世俗之爱太骇人听闻,尤其不该发生在你身上。”
凯里不说话,双拳捏得指节泛白,牙关都轻微作响。托马斯上次见他脸白如纸已是许多个月前,那时他毫无自觉地带着心上一根名为绝望的尖刺来见他无法就此离开的人,映在后者眼中的是个无畏而失去了光彩的形象;现在这依然苍白的脸微微扭曲,要不是更强大的意志力足以克制悲伤,凯里也许很快就会站不住倒下。
托马斯的声音太镇静而话语太中肯,凯里盯着地板,看不到他眉头紧皱的脸。曾被爱情和罪行触发的许许多多的情感像被一阵狂风吹散,凯里拼命抓住唯一留下的、给了他勇气在托马斯面前待到现在的决心:
“我懂了。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怎么做?”
“回去。”凯里的声音低而坚决,“不再打扰你。”
“为什么那么说?”托马斯装作吃惊,颤抖的音调令他装得不太成功,“难道你——你说你犯下世俗之爱的罪行——爱上的是我?”
凯里终于抬起眼睛,和托马斯视线相对时一滴眼泪从浅色的眼中滑落。他小声但清晰地说:
“是的。”

31.短诗

我想知道的都清楚了,凯里在心里说。托马斯的想法——凯里最想知道的事、也是他此刻站在此地的唯一理由——一旦辨明,凯里该采取的行动也就顺理成章地决定了。他曾为了不污染或拖累托马斯而想远离他,他做到了,这次也会做到的。
忽然凯里感到脸上发凉,才惊觉自己在流泪,赶快用手背擦去泪痕。托马斯坐在桌边看他,阳光从狭长的窗户投在桌上和他身上,他像一幅肖像那样纹丝不动;凯里最后看看这光亮的画面,想说些像样的道别的话却想不出来,只好说:
“愿神祝福你。”
他正要转身时托马斯开口:“他不会的。”
凯里一呆,疲倦的脑子徒劳地思索,托马斯接着说:“他不会祝福我。怎么会呢?”
然后他沉默,继续望着凯里。托马斯声音干涩,凯里感到视野不稳,正担心自己到底陷入幻觉时那疑似幻象的人第三次缓缓说话了。
“——神在天上看着我违背戒律爱上我同生共死的战友,仅仅为了占有他的欲望就使用禁药让他不能被召回应去的地方,还产生过不问他意愿将他禁锢在我羽翼下的傲慢念头;神在天上看着我吻他,触碰他,装作对他的混乱一无所知地和他分别却又留下暗示,期待——这种期待是禁忌,但我确实期待了——他也许会察觉我的爱却不厌恶我,并因此回到我身边;现在他来了,带着我渴望的、但会让他失去全部荣耀的回答,我却还在试探和伤害他,因为我担心他的答案不够坚定。”
凯里像在出神,托马斯让他和自己喘息片刻。
“至于我为什么胆敢指望一个纯洁的、不欠任何人任何义务的灵魂为我坚定地堕落,那是因为我打算好了,如果他选择我,就得被卷进我即将涉足的危险环境,而如果他出于世俗的爱情——对被世俗的爱情俘虏的我而言,只知道神圣的爱的他和我是不能共处的——愿意这样做,他必须足够坚定,才不至于在权谋的漩涡中粉身碎骨。
“我要申辩的只有一点:在水塔中的坦白被他听到,这不在我意料之内。我尽力忍耐了,并在此范围内留下了最低限度的暗示。——即使如此,我所做的一切在尘世内外都是不能被宽恕的,神洞察我的所为,我实在不认为他会因其中哪一件事给这样一个罪人祝福。”
说完他再次沉默,给凯里时间让他听懂这段话,然后也许——这次是真的——打开门走掉。凯里呆立良久,终于小声说:
“你——骗了我。”
托马斯点点头。凯里低头想想,又抬头望望他,托马斯脸有点苍白,温和不语地也望着他。目光相遇时凯里退缩了:
“我,”他胆怯地问,“我够坚定了吗?”
托马斯呆住一瞬,猛地站起身,碰掉手边一本书,声响让两人都吃了一惊。他走向凯里,担心吓走他而中途停步,看到后者虽然呼吸急促但态度平静才来到他面前。
——托马斯的怀抱像在瓦雷格分别时那样灼人,四肢发软的凯里害怕自己站立不稳,无意识揪着他背后衣服,听到他颤抖的低语。
“我把这个疑问理解为你愿意选择我,这选择可能使你死后被判入永世的牢狱。”托马斯少有地声音沙哑,“——在知道我欺骗了你、而且早就在欺骗你的前提下。”
凯里抬起脸,托马斯强迫自己稍为退后。分别大半年,精神和肉体两方面的锻炼让凯里的五官轮廓更坚毅,托马斯轻轻拨开他耳边头发,包围脸庞的血丝由于肤色变深而不那么明显了。凯里的视线跟着托马斯的手移动,接着回到他脸上,托马斯试探着握住他满是伤痕和茧的右手,亲吻他的右腕:
“从此刻起我不会再对你说谎,这是誓言。我选了用政治和武力来完成天职的道路,为此我可能玩弄计谋欺骗包括曾经的伙伴在内的人,过去我多次为我效忠的神这样做过;我爱你,明知这是罪恶也决心带着它活下去;我引诱了你,却一心要享受你的爱——只要你愿意给我。你愿意给我吗?”
他袒露一切让自己选择,凯里皱眉思索,也想向他坦白些什么却想不出来。托马斯的嘴唇很近,凯里感到心跳快得难受,只得放弃思考,在和他接吻的前一刻低声回答:
“我愿意。”

生平第一次被亲吻嘴唇、还是被自己在假想中练习吻过的那个人吻,凯里头昏眼花呼吸困难,尽管托马斯不过轻轻碰了他一下。看来长途旅行和情绪起落让他身心都很疲倦,托马斯将他搀到自己床上休息,然后召来传令兵,让他通知皇宫德·杜普今晚会在这里住宿。
来到床边,托马斯发现凯里正像他难为情到极点时会做的那样用枕头压着脸。托马斯俯身试图拿开枕头,凯里用力抓住不放,托马斯笑笑:
“凯里,团长……”
团长二字令凯里一凛,托马斯趁机拿走枕头:
“——不在,明天我会向他报告。”
凯里脸涨得通红,勉强点头。房间里片刻静默,凯里想到使命,翻身坐起,托马斯两手交握放在膝头,坐在床边椅子上看着他:
“别担心,大家会知道你在这儿过夜。”
凯里依然眉头紧皱:“我忘了。回去要开拔。”
托马斯立刻猜出这大概是种什么把戏:“没关系。我们也需要你,我去和伊奥说,我相信他会帮我们。”
凯里红着脸再次点头,移开目光盯住地板。托马斯就在身畔,他的嘴唇刚刚吻过自己,这事实让凯里身体发热,汗毛倒竖。一瞬间他记起幻象里的永世牢狱,他在其中遭受的折磨此时仅凭回忆就让全身战栗;我真的会去那儿,他想,初次认清这一点时他就冷静无谓地接受了它。可是托马斯呢?凯里慢慢转向他,曾和凯里一同起誓无条件地将全部的爱奉献给神圣的道路、现在和他一样背弃誓言希望自私地占有彼此的那个人也靠近凯里,握住他的手。
“我不怕去任何地方。可在那之前我必须……知道你的想法。现在我知道了。但我也……说不清。”凯里难过地整理词句,“是不是希望……你去那儿。”
托马斯听懂了,握紧掌中的手:“我也一样。但我至少知道无论你怎么做,我会坚持我的决定。”
——然而最彻底地献身于神的灵魂萌生了本性之爱,凯里解开了暗号,发现他那样尊敬和依恋过的人在犯罪,即使如此他也千里迢迢来托马斯面前询问后者的真意,只因他自己怀有的那种情感令他不得不这样做——强烈的、哪怕被他爱的人当面否定和批判也不隐匿的诚挚爱情,经受住所有可能性的选择,此刻被托马斯握在掌中,他至今觉得不可思议。
如果凯里毕竟没有爱上他;如果凯里没察觉暗号和诗句的联系,或者没能坚持到解开它;如果他读懂诗句,托马斯的罪行让他厌恶或畏惧;如果他发现托马斯并不像他以为的那样爱着自己,就否认一切装作无谓地离去——以上假设只要有一个为真,托马斯就打算终止试探,让凯里相信事情是误会并推开他。危险又不能遏制的心意决不容忍遗留任何证据,因此尽管托马斯既不忍心让凯里费力钻研他本不必涉足的学问,更不情愿令他遭受选择的煎熬,他也不后悔这样做了:在敌友难辨的宫廷中尚在动摇的爱情能轻易毁灭凯里,无论托马斯多渴望这种爱,马上就要踏进漩涡的他都没时间让它再考虑。
“……可是你来了。我早已作好在余生中思念、死后独自去罪人墓的准备,但看来我们各自下了同样的决心。”托马斯忍不住用力一吻凯里的手指,抓紧他不让吃惊的他退缩,“此后一切交给大神吧。在他判决的那一刻,我们会认清他的衡准。”
凯里肯定地默默点头。无论是从前只懂得神圣职责教导的那种爱的他,还是现在学会了更接近人的本性的尘世的爱的他,其坚定不移都让托马斯感到欣羡和夺目。我竟被他用这两种方式所爱,托马斯凝视着恋人轮廓挺秀的脸想,神要不是对罪人太宽大,就是弃之不顾连剥夺他的幸运都不屑了。凯里在叫他,托马斯抬头,恋人正鼓起勇气凑近自己。
“我还能做你的棋子吗?”
他眉头微皱的脸上有不安,托马斯懊悔地苦笑:“我的确说过你不必,因为那时我正计划让你乖乖待在我身边——不是像棋子而是像宠物那样;我以为这样一来我的力量足以庇护你,但这不过是傲慢。
“出于傲慢,我好几次试图决定你的命运,你却毫不知情地感激我和毫无私心地……爱我。”托马斯嗓音微颤,移开视线片刻又重新看着凯里,“现在我仍不打算让你成为棋子;我希望你做我的半身——只属于我的半身,和我并肩战斗,形影不离。”
凯里沉思不语。他还不知道,托马斯在心里说,我对他抱有过多少自私自大的打算,又是怎样为我所不及的强大和纯洁自惭形秽、终于不能不由他自己选择——却一边等待结果一边强烈地指望他到底选择我。
“我会的。”
凯里刚作出承诺托马斯就抱住他,只因为怕他再过度紧张才努力忍着不吻他;就是这样凯里也心砰砰跳,感到托马斯发热的嘴唇贴着耳朵,温柔喜悦的声音里像有叹息:
“从现在起请你更多地了解我——然后和我一起迎接那一刻来临。”

托马斯推掉这一天剩下的安排,准备热水让凯里洗去旅途尘埃,强迫累得感觉不到饿的他喝点饮料,让他换上自己的睡袍重新睡下。狭窄的单人宿舍里只有一张床,主人挤在凯里身边躺下,转头发现他正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托马斯吻他的前额,感到凯里在那一瞬间脸发烫。
“从前我吻你,你没这么紧张。”托马斯低声发笑,“虽然我曾打算到你明白吻的意义并抗拒我时为止都试着抓住每个机会。”
凯里想了半天,终于没能说出什么,只好摇摇头抓住托马斯的手。在妄想中亲吻和抚摸过的这双手此刻令他不知所措,托马斯反过来打开他手心,轻轻触摸杂乱的伤痕。
“那些痕迹看不出来了,在瓦雷格参加订婚仪式前你摔倒时的伤口。”托马斯试探着说,“我在想那会不会是你——”
故意的,他还没说出这几个字,凯里猛地抽回手,力气大得托马斯根本无法阻止;看来事情很可能就是自己猜测的那样,但提及某类话题显然为时尚早,托马斯忍住笑容换了主题:
“话说回来,你是什么时候解开暗号的?”
凯里望着天花板:“两个月前。”
“你知道它是未完的吗?”
凯里嗯一声,慢慢侧过脸看他:“那时我很在意剩下的部分。……馆长又说你最近完成了它,我就——想来问你。”
“最近?”托马斯皱起眉头,“他这么说?”
凯里点头:“他还说你最近的信……‘诗人病’恶化了。”
托马斯克制不住发笑:“说到我最后给他的信,只有托你转交的那封。”
这一事实含义丰富,凯里发起呆来,托马斯好笑地说:“看来德·巴歇做了些我委托范围外的事——我不能说没流露过这样的期待,对此我应当承担责任。至于诗人病,”那让人怀念的说法令他再次发笑,“一般意义上我赞成他的见解,可是,好吧,也不得不承认他对我的诊断有些道理。”他再次握住凯里的手对疑惑的后者解释,“在瓦雷格时我一度决心要把事情托付给神的裁断,决不先吐露心意对你有所影响,却终于没能做到:送别你和奈戈时我的全部理性没能阻止我说出那句话。”
昏暗的灯光照亮托马斯的半边脸,他平静但稍带自嘲地继续:“由此我彻底明白俗世的爱会何等地动摇理智,而这种现象过去——在我没经历时——我是轻视的。”
掌中的手一颤,托马斯这次稳稳抓住,直视恋人的眼睛:“现在我有了经验,并从中得出新的结论:我必须——也会这样做——将理智熔炼得更强大,它将和你一起支撑我完成职责。”
他们望着彼此,好一会儿谁都不说话。托马斯一笑起身想熄灭灯盏,凯里一惊,跟着撑起上身:
“你……在这儿睡吗?”
也许他还不习惯两人靠得太近,这样想着托马斯一顿:“我该另找个地方。确实太挤了。”
出乎托马斯意料,凯里搂住他的腰,不受控制的力道将托马斯拉得重新倒回床上;凯里紧紧搂着他小声说:
“别走。我不想——不想做梦。”
托马斯被抱得一阵窒息,等他稍微放松才轻抚他头发安慰:“好。你没做梦,醒来时我也在这儿。”
凯里还搂着他不放,等待片刻见他确实不动弹,这才抬起头靠近他并停顿一小会儿,小心翼翼吻了他脸颊。
“托马斯。”
这个名字像一声低低的祷告从他唇间吐出,他靠在托马斯颈旁睡着了。托马斯等到温热平稳的呼吸持续一阵才小心侧头,看到恋人眉头微蹙的、疲惫而放心的睡脸,灯光阴影中眼角仿佛有泪痕。

到我们中的一个跨进永恒的坟墓为止,我将怀抱尘世的最大幸福和勇气劈开荆棘前进。
托马斯在灯下打开抄有自己过去作品的笔记本,翻到赞颂荆棘风中一个洁白灵魂的诗句,想着他是如何早已被它吸引,而到它最后挥动伤痕累累的双翼来向他告别的那一刻才明白他希望它回头看自己,而非诗中写的那样仰望天上。然后他撕下新的一页,将另一首早在心中完成却从未完整写出过的短诗填在上面。

凯里被宣告早晨来临的号角惊醒,一跃下地,发现托马斯正坐在书桌前,灯台里的蜡烛快燃尽了。
“……你没睡?”
“我怎么睡得着?”托马斯看他一眼,声音带笑,“我在写诗。”
一手执笔的诗人看上去像任何时候一样和蔼镇定,凯里却惊奇地觉得他眼中神采不同于往常。他走向托马斯,后者正将一张写了字的纸卷起来。
“……是那首诗吗?”凯里不好意思地问,“最后一节……我能看吗?”
“现在不。”托马斯把诗句放进一只玻璃瓶,纸张在液体里像烟雾消失在空气里那样不见了,“你可以猜猜——我们有的是时间。”

水塔与荆棘的短诗
无声嬉戏的神使们,俯首看看脚下废墟吧
那爬满藤蔓的残垣曾是人世一座水塔
有谁在其中坦白内心不灭的罪恶
只为付出一切代价将它实行

安享永生的精灵们,听我流着泪倾诉
被荆棘之风刮伤羽翼的鹰
落入水洼受虫豸欺凌
我撕下衣襟包裹这勇敢的鸟儿
琥珀色双眸仍直视太阳时
尖刺已穿透它的心

罪行毁去生命的原貌
固执忘记了天赋的思考
仅剩残破却快要满溢的心脏
将最初和最后的诗篇大声呼号:
别熄灭这微弱跳动的火焰
创造和主宰一切之神
因此心不再只为卑微的罪人所有
另一半盛着他新的灵魂

(全文完)

===以下是作者在此文楼里某一层的回复,姑且可算番外===

百年一遇神总攻节纪念,本来打算留句话就是了,群里我不听话的精分们鄙视自顶行为,只好翻出旧段子充数=v=
这段是本文的前身,剧情时间在六七年前,我个人喜欢当时的气氛胜于现在,因为那种绝望之中发现爱情的气场更强烈(啥)TvT骑士中成了cp的大抵如此,伊奥组也是。
群里的gn们大概有看过的,请假装是第一次看到吧TvT

Interlude 荆棘风中

“锁上了。”
骑士赖特动动嘴唇无声说。山里正是黄昏,阳光迅速被树林阴翳吞没,风像始终停留在背后几步外的野兽般让人提心吊胆地咆哮。千方百计避开敌人耳目跋涉十几天才到达这里,即使撇开这个事实,为避风雪也得想法进入砖砌小屋;高大的骑士西德已举起手杖准备砸门,第三个人阻止了他。
看好窗户和后门,托马斯·德·卡乌以手势如此嘱咐两个同伴,自己从长剑剑柄顶端抽出小型烤肉钎似的工具。这奇形怪状的“钥匙”一头带着可以转动的弹簧,被他轻易捅进门缝,找到门闩位置后拨动机关,弹簧向上撑起沉重的门闩,托马斯同时用力推门,及时伸手进去接住掉落的门闩。
室内很暗,发出暗红光芒的火炉朦胧作响,托马斯敏锐的听觉能分辨出同伴从屋外包抄的脚步声。眼睛很快适应黑暗,他从屋里找到符合预想的光景:粗陋的家具,没有地毯,弓箭悬在墙上,半墙被烟熏得发黑。砖屋有个简单厕所,另一间小屋垒着炉灶,都空无一人,他警惕地循隐约的喘息声走向最后一个房间。借客厅火光不难看出这是个卧室,托马斯一手按剑注视床上,另一只手伸向背后,灵巧地用燧石点亮窗边的灯。
“……法座。”
喘着气熟睡的老人毫无反应。房间里没有空间供人隐藏,托马斯观察完毕,提高声音:
“里面安全,进来吧。”
两位骑士从正门进入,三人小声交换结论。砖屋附近看来空无一人,屋后的小马厩里有供两匹马休息的空间和槽位,赖特从积雪里发现了三四小时前留下的蹄印,客厅中的痕迹则暗示有一个人在那里起居,这和三位骑士所知的情报一致:圣都陷落前夕被安排逃离的大主教波那有两位护教骑士作随从,其中一人半月前与托马斯一行相遇,请求他们救出波那,另一个人还在这里。
波那法座睡梦中不时咳嗽,三人暂停低声交谈,托马斯来到床边为他把脉。空气中漂着淡淡的草药味,托马斯抬头看看紧闭的窗户,皱起眉头。
“他怎么样?”
退回客厅后赖特问。托马斯快手快脚解下背包,从里面翻出装医疗用具的小皮囊:
“我们得叫醒他。现在说不好,不过你我都知道跟着他的是谁。”
这仿佛是个笑话,赖特耸耸肩。西德去外面照料坐骑,小个子的骑士负责帮托马斯烧水,并兴高采烈地顺便准备食物——到达砖屋前他们不得不住山洞,勉强烤热的干粮和一个真正的厨房能做出的晚饭实在无法相比。
“但愿你能治好他。”赖特利索地削着木屑,“带活人上路终究轻松得多,虽然他已经那么老了。”
托马斯轻声一笑:“这话被伊奥听到会有什么下场?”
“啊!就算他在我也会说的。”
一声模糊的叹息打断他们,老人醒来了。托马斯大步走进卧室,波那大主教正瞪着两眼困惑地寻找什么。
“法座,”托马斯向他单膝跪倒,“请不必惊慌,我们应奈戈的要求来探望您。您感觉如何?”
说着他伸手请求法座的手,后者继续瞪他,没有反应。托马斯客气地弯腰,像对待孩子般半强迫地抓住主教手腕,老人任他把脉,过一会儿才说:
“托马斯·德·卡乌。”
他说话时胸腔呼噜作响。托马斯点点头:“您认得我,这是好现象。遇到奈戈时他告诉我们您很虚弱,但我看还不到神召您回去的时候。”
“……凯里呢?”
“我们来时他不在。”托马斯抬头看看主教,“您不知道他会离开?”
“不,我想起来了。他说去看看猎兔子的陷阱。”
“他还是那么可靠。”
脸带倦色的主教显然已恢复清醒,为他翻开眼皮察看时托马斯能感到老人沉着打量自己的视线。赖特和西德进来向这位曾是教皇一人之下、现在已没有人凌驾他的净水教领袖致意,波那低声为三位骑士祝福。主教的症状被托马斯初步诊断为肺炎,他在西德帮助下为卧室多砌了个临时壁炉,抱起主教去客厅好为卧室换换气;家里忽然多了三个人,热闹的气氛似乎令主教情绪变好,他不时咳嗽着打断做饭的赖特,指挥他搬运书籍;晚饭可能有兔肉吃的希望使小个子骑士也很高兴,和托马斯搭档着讲起笑话,西德探头进厨房:
“马厩的草见底了。此外我刚才看到山坡下正上来的好像是我们的骑士。”
赖特几乎喊出一个“兔”字,托马斯及时按住他肩头:
“那么我们得作好准备,先生们:别忘了和你们打交道的是谁。”
事实证明他的提醒是正确的,西德打开正门预备欢迎久别重逢的同伴,锋利的长剑立即从门缝中伸出,顶住他喉头;火光中凯里·德·杜普骑士缺乏表情的脸被帽檐遮住一半,从西德的高度看不到他的眼睛,高大的骑士在剑尖逼迫下后退:
“别紧张,是我们。”
“他当然认识你,傻瓜,”赖特在一旁嘲笑,“我们上次见他还是……是什么时候?”
说着他以滑稽的动作绕到凯里身后,轻轻拿下后者肩头木棍顶端挂着的兔子,一言不发的骑士背对他,并不阻止。
“我不知道你们是多久,”托马斯从卧室出来,顺手带上门,“我是在法座离开圣都的早上,看见宗座和伊奥为他们送行。你瘦了。”
他的话或是他本人的出现显然令凯里吃惊,握剑的手不由得退缩,同时托马斯察觉本来盯着自己的锐利视线移开了;舒服坐在火炉边的波那主教终于开口:
“放下武器到我这儿来,孩子。”
骑士凯里立刻服从,刷地还剑入鞘,抬手脱下帽子。将性命和荣誉奉献给神的护教骑士们从不议论他人外表,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在心里对凯里的脸——尤其是缺乏表情这一点——发表意见;赖特急着把兔子拎进厨房,走过托马斯身旁时小声说:
“我想起希尔非对他的评价了。”
“是什么?”
“‘和博雷在一起时才好看呢。你会以为他们是在比赛憋气’。”
砖屋不大,所有人都听到这饱含俏皮的转述,托马斯无声微笑,西德拼命忍着,主教瞪赖特一眼,后者伸伸舌头;凯里本人俯身吻主教的手并接受祝福,从他依然僵硬的神情中,托马斯似乎发现一丝窘迫。

圣战凄惨的结局过去三个月,事到如今已没有人愿意想起身首异地的教皇,人们纷纷逃离被异教徒践踏的故土,趋向东方寻求生机——凯隆皇室是净水教真神虔敬的追随者,对奉有同样信仰的人不吝施以援手,数月来大量逃难者一点点分散到帝国广阔的领土上。
“要不是继承权问题,他们早该结束收容,向异端发起反攻。”波那大主教舀着兔肉羹严肃地说。
“您说得对。”
举起圣旗为宗座复仇之前,凯隆帝国首先要为皇冠选一位主人。教皇生前暗中为先帝堂侄奥拉克·凯隆祝福,这位公爵之子长相俊美,但除此之外似乎没有优点;他的有力竞争者是先帝堂兄米伦·凯隆,这位亲王年富力强、信仰虔诚、品行端正、深孚众望,唯一的缺陷是来不及得到宗座承认,尽管相比奥拉克,这个缺陷显得十分微不足道。
“我们奉宗座生前旨意,追随奥拉克公子以协助他得到帝位。”客厅桌子太小,托马斯捧着碗靠在橱柜边,“我认为您在他羽翼下会得到有力的保护。”
“都说奥拉克是个傻子。”波那慢慢动嘴,“富有智慧的护教骑士托马斯·德·卡乌出于什么理由帮助他?”
举止疯癫的奥拉克很会伪造自己在敌人甚至朋友心目中的形象,追随他的三人相视一笑。饭后下起小雪,幸运的是砖屋不远处的小溪并不结冰,赖特打回一大桶水烧热,托马斯为主教擦洗身体。不难看出凯里对老人照顾备至,主教身上不脏,衣服也缝补整齐;托马斯喂他喝了些随身携带的消炎和镇静药剂,等老人入睡后来到客厅:
“他出痰多久了?”
赖特在厨房,西德在马厩,因同伴到来被抢了不少活干的凯里正有些手足无措地站在火炉旁,迟疑一下说:
“三天。”
“发过烧吗?”
凯里摇摇头。托马斯在火炉边蹲下,拿起火钳拨弄燃烧的柴堆:
“恐怕是肺炎,不过不严重。你做得很好,我代表公子和大家感谢你。”
凯里不易察觉地身体一僵,托马斯看在眼里,两人好一阵沉默。凯里小心地开口:
“你……活着。很好。”
习惯他偶尔开口时说话方式的托马斯笑笑:
“要听我们的冒险吗?——不,你不会想听的。天亮后请带我去附近转转,也许能找到管用的植物。”
说完他离开主屋去马厩帮西德,烧好水的赖特则邀请凯里去洗澡。冬夜的热水澡对每个人而言都是神的恩赐,用厚实干草和毛毯做成的床铺更让难得放松的骑士们心情愉快;赖特和西德在客厅地铺上小声说着玩笑话,凯里从后门溜走,撞上正检查屋外陷阱的托马斯。
“你去哪儿?”
表情平静的骑士说着招手要他过去,不善说谎的凯里迟疑着服从。
“我看过马厩了,它们很安静。”托马斯把脚下积雪踩实,自顾自地说,“法座好吗?”
“……睡得很熟。”
“他会安睡到早上。”托马斯顺手拍拍凯里肩膀,“你打算等我们睡了,去厨房或马厩待一夜?”
“……”
“客厅是很窄,但不见得挤不下四个人。你很不喜欢和别人睡在一起吗?”
他走向砖屋,几步后回头等待原地发呆的凯里,后者不得不跟上。客厅地面被已入睡的赖特和西德占去一大半,托马斯设法调整家具位置,腾出足够两人并排睡下的空间,凯里只好不太情愿地抱来自己破旧的毛毯,在他身旁躺下。
“你把毯子剪掉补老爷子的罩衣了?”
身侧传来托马斯的轻笑,凯里尴尬地沉默。脸上柔和的触感,凯里被托马斯用他的毛毯盖住;脚一端传来火炉的温暖,身旁的体温让人安心,庆幸理由不明的脸红被黑暗遮掩的凯里很快掉进久违的深沉睡眠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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钞票 +10 大魔王 2015-12-10 16:53 谢谢贴好文么么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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