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帖内容
流金岁月

2017-3-18 21:32
那你想和为师双修吗 BY 栀子通宝/-栀子通宝-

 《那你想和为师双修吗》栀子通宝/-栀子通宝-
  文案:
  练邪功毁容的小徒弟攻X不嫌弃他的师傅受,师徒年下。
  攻小时候被拐到邪教里被迫练功练毁容了,以后会变漂亮的(*′?`*)。
  六章小短文,已写完。
  标签:美强, 纯情小可爱攻, 大帅比受


  (一)
  假如年华往前流个十年八年,江湖中至鲜艳澎湃的三则传说必然是无所不盗的燕子阿飞、无所不毒的药师虞美人,再添上那自西域单骑提剑而来的迦龙。
  虞美人是那时节江湖上最美的美人,万里汉土中最浓的一笔殊色。殊色是殊色了,却因其手毒嘴毒心毒无人敢近,只终年于一班药师同行的嘴间作个业界幻影。另二位呀,除却常在一众刀客剑侠唇舌间掀起风云,亦常常在街头街尾闺阁梦中出场,朝朝暮暮、春夏秋冬,夜复一夜的深闺梦里人。
  却如今,江湖中的神话与传奇来来去去兜兜转转换了一波又一波、十八路英雄俱登台唱戏的年代,燕子阿飞做了万里汉土中头一位敢近虞美人的,独迦龙一个半点姻缘没蹭着,仍做个光杆司令行在又一年的春风春雨春光里。待再过几个春天,当年总将他牵挂在梦里的姑娘也不牵挂了——他先前冷不丁跑进山中结庐,两耳不闻江湖事、一心只做陶渊明,江湖上已鲜少再唱起他那堆陈芝麻烂谷子。又兼一堆年青倜傥的提剑郎君出世,长江后浪推前浪,姑娘们的意中人不缺他这一个跑到山里种田的。
  且瞧此君现今,一身布衣、鬓角汗湿,正躬身于一片油菜花田中拔草。这片油菜花田旺到天际,直如漫天烈火流金的暮色般不见头尾,如此这般一株株地拔不知得拔几多个猴年马月。
  正劳苦间,半人高的金黄花丛忽现出一条纤长人影,低声道:“师傅,你为何总下地干这劳累事?你刚回来,拔草这等事交与我干便行……”
  只见那人影乃是个少年,十六十七刚过的年纪,长眉秀眼薄唇,是一副十分好看的眉眼口鼻。这张脸本该是好看的,惜却惜在他满脸红到发乌的瘢痕,凹凹凸凸、红一块黑一块紫一块,什么长眉秀眼薄唇都给掩了过去,狞厉如鬼,直教人瞧一眼便嫌得不愿瞧二眼。
  迦龙同他这徒弟的往事且长且纷纭,直要溯回七八年前中原武林欲剿魔罗殿的时候。
  其时正淳嘉十一年,雨水极盛的桃花三月,迦龙归隐已有几段时日,正披蓑衣一件在山下野江中钓鲈鱼。那日他时运颇是不济,直钓到斜阳沉河了,莫说鲈鱼,小虾米都不上他的钩。末了,正欲收竿之际,舟上却飞来几个声音、神态、身段都挺熟的轻功客——原是他旧时相识,请他出山去同剿魔罗殿。
  他见近日来无事可干,昔日人情又难推却,去便去罢。
  打淳嘉八年起,中原上便泛起一堆儿邪教妖人掳掠幼童的麻烦事,又经了三年紧追查慢追查之,盘根错节、千丝万缕,俱指向那十余年前便颓得七七八八的魔罗殿。
  原来人家在西南那界蛰了十年八年,一颗东山再起的心不肯死,自一堆邪教老前辈的老坟中挖出功谱一本——那功谱名曰《波卑夜经》,抓一班稚儿来打小练起,练多十几二十轮春夏秋冬便能顶过人家百年功力,好快的一条捷径。却惜功法大成后的收场不太圆满,心智全丧、嗅血夺命,前边十几二十轮春夏秋冬都是在造一具杀人傀儡。无心无脑,为主卖命那种。
  一夜打斗过后,邪教终灭,从地牢里救出的幼儿有男有女,统共百个,刚巧凑整。前边九十九个都无练那魔功的根骨资质,救出来好好养一阵还能养回个白白团团的娃娃。独最末尾的那第一百个,不过九岁多一点的光景,已练至了第二层——瞧他那张脸便知了,一对眼极黑极浑极浊,两颊上东一块红痕、西一块黑痕,摆明是练那邪经练入了佳境,叫魔功毒气侵了体。
  《波卑夜经》头一句曰:“一练此功,必不得停。停者三日内走火入魔,及四日,爆体而亡。”
  前来剿魔罗殿的一众男女老少绕着那第一百个小孩转了许久、盯了许久、谈了论了许久,俱是叹息好好一株有根有骨的苗子叫那邪经毁根灭蕾,待转完盯完谈论完了,却是对人去向论不出个结果。
  末尾,是伽龙一股英雄气陡上胸膛,背剑而出,道:“不若让晚辈收了这小孩作个小徒弟罢。”
  当晚他便牵了那小孩乘舟回去,幼儿腕骨细弱,落于掌中叫人胸壑间乍起良多感慨。
  这小孩年纪尚小,对被拐至邪教之前的往事记不得许多,仅记得自己姓何。
  迦龙于中原行走近十年,仍未摸透这曲里拐弯的汉文。每每六七友人曲水流觞之际,他总要吃一顿不晓诗赋的亏,陷入好一通洋相里。那夜他领了那何姓小孩回自己山中居所,点起个瓷盏书灯、将他先前论斤称来垫桌脚的摞摞诗典话本翻了一遍又一遍,回灯回了一轮又一轮,直翻书翻到东天熹微。夜尽后晨光颇好,红霞出云崖,夜露作朝霜。迦龙将书上那几个颇为高深的汉字于肚里摆弄来摆弄去好一番功夫,尽力了,开口仍带上一副薄薄的西域口音:“我今日起当你师傅,给你取个名字叫何闻野好么?‘闻野’是这上边写的,‘鹤鸣于九皋,声闻于野’……唉,后面有几个字长得太复杂,为师便不往下念了,成不?”
  于是他那小徒弟便从‘第一百个小孩’变成了何闻野。
  便是如今这个按住他双手,劝他将除草这等活交与自己干的少年。
  何闻野如今练那邪经练至七八层,只差一层便可功成,从八九岁时仅有二三瘢痕变作现今满脸青红紫黑,比幼时添了许多重狞厉丑怖。又兼那漫天晚霞一照,一副脸皮如同火烧,直衬出几分鬼古夜话里阿修罗的模样来。
  这确乎是副能止小儿夜啼的模样,千万个人里对上他这脸能眉不抖、嘴不颤、眼皮不跳的,约莫只有迦龙一个。
  只见那眉不抖、嘴不颤、眼皮不跳的迦龙一笑,反握住人家来按他的手,缓缓道:“为师今日有一喜事,开心过头,只觉浑身气力无处可施,忍不住想来除一除草。”
  他徒弟叫他一握,面上一烫,又往后微微退过半步,似是想将自己一张难以见人的脸藏进花田阴影里。
  待面上烫完后,何闻野心中却不禁一凛,世间喜事莫过于金榜题名来洞房花烛去,师傅该不会是此番下山去,接紧便于灯火阑珊处遇见个意中人——仔细想来,那山下十个镇子里确乎有九个镇子的姑娘都颇中意师傅……芙蕖样的、芍药样的,总归是每一个都比他这丑八怪好看上千千倍万万倍……
  于是他微微往后退半步之际,咬紧唇、语调亦微微一沉:“师傅……是何喜事,值得这般开心?”
  对面他师傅仍笑,英俊倜傥、眉飞入鬓,又兼西域血缘里带出来的高鼻深目绿眼珠,暮光单薄,四散进眼前一片油菜花田里,于何闻野看来还不及他师傅一毫半厘的明亮。
  见此情状,何闻野一颗心便愈发左跳右跳,生怕他师傅下一瞬便上下嘴皮子一碰、三下两下碰出个什么师母来。
  “自然是同你有关的——我前月下山去,昨日回来,已替你找到了那波卑夜经法的下半部。魔罗殿当年只留了上半部于他们教中,你这些年练的也是一残卷。我不是一直运功替你压那体内毒气么?这到底治标不治本,需得练上完整的功法才好,”迦龙顿半晌,唇边笑意愈深,“趁如今你还未练至九层,一切都会好的。”
  “那邪教太也阴毒,为夺人心智,竟将下半部功法藏得如此深……便不多言了,这天已近酉时,过会便要起露水,闻野你同我进屋去翻一翻那下半部罢。”
  于是小徒弟脑内堪堪捏出个形的师母立时魂飞魄散。
  何闻野低低头,二三喜意上心头,只随他师傅牵他走了。
  暮光漫天,何闻野一颗心东抛西抛,始终落不到那本能挽他一命的下半部功法上,只全副心神凝于他二人相牵的手。
  他那段年幼时节掰作两半,一半被人拿去造一具无心傀儡,一半皆驻在这山下田埂上。
  迦龙虽归了隐,红尘味还是洗不掉多少的,照旧要吃饭填肚——堂堂大侠,顶着个特别噱的名号,竟也躬耕陇亩。他种两年油菜又种两年稻谷,下地的时候何闻野便蹲在田埂上数蜻蜓数蝴蝶数蚂蚱,待数到斜阳西沉,该是“荷月带锄归”的时辰了,迦龙便行过来牵起他手,蹚月色行山路回去。
  其时何闻野已是识得辨美丑的年岁,他同迦龙手牵手行回去的那段脚程不短,一路上他总有一个问题憋不住要出口:“师傅,你嫌不嫌我丑啊?”
  迦龙身量极高、身段极挺,负锄头亦如负剑,月似轻云罩在他眉际:“不嫌,你特别可爱。”
  如今距那许多夜的“荷月带锄归”已时过七八年,他师傅照旧是将他作个小孩子看,仍伸一边手过来牵他。
  往事夜昏月明,只绵绵流来,汇进眼底。
  正左思右想间,他师傅却已放开了他的手,将一本灰尘味扑鼻的经卷递来他眼前。
  波卑夜的下半卷开篇便是一叠续一叠的口水话,三千文辞俱是在绘一个个“千秋霸业,一统江湖”的故事,字里行间高悬的名号有大理王、银枪书生、孔雀星君、太阴庄主……俱是一条条曾一飞冲天、一夜登顶,在江湖中飞得最高最深最远的名字。
  原来这些人都练过这邪门功夫。
  待何闻野又往后翻了许多页,翻完那一叠续一叠的流丽传奇了,方于第不知几竖行捕见八个大字:
  “欲练此功,必先双修。”
  那厢迦龙顺着他滞住的眼光往下瞥,显然也瞧见了那颇具份量、颇具颜色的八个字。
  却正待他欲扭头同他徒弟说上二三时——身旁只留一阵风过境,他那徒弟竟早顶着个大红脸运起轻功跑出门去也。
  (二)
  何闻野不知从几时喜欢上他师傅的,这一絮絮游丝样的少年心事很难理个明白。
  只知有一回迦龙从山上扛回一头死鹿,他手起刀落,将那鹿剖皮刮肉拆骨拾下水,不消多时便拆出一副刮得精光的鹿骨。何闻野便站在他师傅身后望人宰鹿,站得定定,两道眼光沿着人汗湿的鬓角往下望,望他宽的肩、直的背……一刻半刻便望得面红红,一副面晕浅春羞不语的模样。只见那厢他师傅一把宰牛刀下去东南西北肉血横飞,如此落到他眼中竟也有许多“大刀阔斧”、“大马金刀”的落拓风流气——望了不知几久,待他师傅唤他抱鹿骨去熬汤煮油了才回得过神。
  “闻野,我教你啊。煮骨汤的时候别放姜蒜大料,就用白水煮一晚上,明日锅底里便熬出许多油。近日家中油盐见底,为师明日去买盐,油便这么凑合着煮一锅鹿油凑一凑罢……闻野、闻野?你又走神啦?”
  于是他急忙忙抱起那锅鹿骨去生火煮油,一颗心还没历过多少事呢,便打那时起迷乱乱、情脉脉,看山看水都是看师傅,听风听雨还是听师傅。
  却瞧他眼下,望得了那功法要领后竟逃出门了,正蹲在油菜田中锁着眉、闭着唇,如此神情愈发衬得霸满他一张脸的瘢痕是怎样鲜活生动,比平日里更添许多分狞厉。
  今夜月色颇好,迦龙趁月色追出门来、闻声寻过去,果真在丛丛黄花间寻见了他徒弟。? 他跨一步过去一拍人家肩:“闻野,你跑出来做什么?”
  他徒弟遭他这么一拍,一个颤儿由肩颤到脊梁骨,末了才将那张黑一块红一块紫一块、丑起来极生动的脸缓缓掉转过来。只见他面上浮起的神色纷杂,委屈神伤失意别扭一锅乱炖,直叫那脸丑得更有声色:“师傅,那功法怎的会叫人双修,摆明是个魔功——”
  迦龙伸过手去拍落他衣襟处落上的黄花,慢声道:“波卑夜本就是一魔功。遂它所讲修炼神功大成,不遂便走火入魔……”
  他这段话放得极缓,静水一般。那厢他徒弟面上却掀起了许多波澜,泼天巨浪似的:? “我不要和别人双修!我长成这样怎么会有人喜欢我!而且、而且我——”
  “而且你什么?”
  “我根本不想和其他人双什么修,我心里一直只装着师傅你一个——”
  好一句“我心里一直只装着师傅你一个”呀,这类话一吐落便覆水难收了,两边都顿时定住。何闻野的脸白了一下,又青了一下,来回轮上许多种颜色。话刚出口,一阵长长的惊愕便如鞭样从他脊上打过——这番话他藏了不知多少个昼夜,只在去年元宵烟火轰天时借烟花声掩护小小声同他师傅说过,方才一时气急,竟就这般直白白地倒了出口。
  可如今这境地,最大的掩护也便是风声蛙响虫鸣,没一样能将这番话掩过去。
  地下风声蛙响虫鸣,又配着天上明月浮云星河,不似掩护,反似衬托。
  于这片静静的天地间将他那番“我心里一直只装着师傅你一个”衬得愈发清楚。
  这情境静到无可再静了,还是他师傅先反应过来,咳嗽一声冲散二三尴尬。可下一瞬——迦龙却转头问了句更尴尬的:“那你这是想和为师双修吗?”
  这还是笑着问的。
  先是一句“我心里一直只装着师傅你一个”,后是一句“那你这是想和为师双修吗”。
  静极生动,何闻野瞬时只觉那什么风声蛙响虫鸣都似遮天巨浪,星河哗啦一下倾头倒下,地动山摇去山摇地动来,天旋地转来地转天旋去,天天地地山山水水都像在放烟花。霎那间,那什么风声蛙响虫鸣、这什么明月浮云星河都褪色了,只余他师傅如初阳高悬,一对绿眼深深似无底碧潭。
  迦龙见他傻住不作答,又重问了一句:“闻野你此意是想和我双修么?”
  清风浮云两悠悠,又配着星河灿烂流光,当真是一个难逢的好夜。
  何闻野这才从那段长长的愣里猛一醒神,醒神后又猛一撞进对面他师傅那双绿眼睛里,好深的绿色,望一望便心慌慌。
  小徒弟一对眉蹙得死紧,支支吾吾个一句半句,终于再支吾不下去——又一个燕子三抄水转身飞远了。
  迦龙在油菜田这头望他徒弟那头施轻功逃远的影儿,不禁长长一叹。
  他这徒弟如今练那魔功已练至七八层,如此轻功,隐隐是要青出于蓝——要是他不用这等功力同自己逃来逃去便更好更好。
  最后迦龙是在他家背后那片竹林里找到他徒弟的。
  只见竹林深深,闲花丛丛,何闻野蹲在个小石潭旁不知瞧着些什么,迦龙敛起气息、轻轻走去,这才发现人家在瞧水里的自己。于是他也循着小徒弟的目光去瞧那水中人影,眼下天光隐没,夜色昏昏,如此瞧来只瞧得水里一圈朦胧的轮廓,竟颇有几分镜花水月的情致,只余纤纤少年,不见那个练邪功练到一张脸毁尽的鬼面夜叉。
  正待迦龙欲多酝酿几句话时,岸边却忽有七八只水鸟飞起,惊动苇花无数。
  何闻野立时调转过头来,结结巴巴道:“师傅,你、你怎么找过来的?”
  “这片地就那么几个去处,你不是藏在油菜花里,就是跑到江边,不然就是来这竹林里,为师还不清楚你么。”
  “我、我——”
  “你这么晚还待在山里不冷吗?”伽龙脱下`身上大氅披到他徒儿身上,正坐到人家身侧,沉声道,“双修之事迫在眉睫,明日便开始吧,为师不同你开玩笑。待到那魔功侵体时可为时已晚了。”
  没成想这回人家不结巴了,却是眼定定地望着他:“师傅,你是不是在可怜我?”此时正是酉时末,西天刚抹黑,逢魔时刻。何闻野那张满布瘢痕的脸沉在深浓的夜色中,好似刚出笼的恶鬼,这样一张脸,谁也不敢正瞧多一眼。
  唯有他师傅能手不抖、嘴不颤、眼皮不跳地正对着瞧他,只微微皱眉道:“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晚风潮润,竹影幢幢,芦花浩荡,夜色干净得一塌糊涂。
  “我为什么不这样想?”何闻野那张同“周正”都挨不上边的脸一沾上点情绪便显得愈发狰狞,只见他眼边已涨满清泪,语调里也带上了哭腔,“我、我知道自己是什么德性——平日里下山去干点什么都要戴着顶帷帽,即使我用最深色的皂纱遮着脸还有小儿对我指指点点,山里的鸟兽都会被我这副模样惊走,我、我……我长成这样师傅你其实很嫌我恶心罢?你直说就好,实在不用为了可怜我说什么愿不愿意同你双修那种话……”
  他话刚说到半截,眼边蓄着的那两泡泪已落了下来,口中颠来倒去的俱是“我知道自己长得好丑,师傅你不用可怜我”这类话。
  且不论皮相,世间少年少女的泪都是清的,豆大一颗落到地上顷刻摔成八瓣,于月下一照仿若金碎银屑。
  迦龙抬手来揩掉何闻野眼边泪水,唇边带笑,一双绿眼睛直看进他眼里:“其实师傅有件秘密一直未同你说过,不过这事日后再告诉你也无妨。”
  他边说边从袖里掏出张帕子递给人擦眼泪,眉宇间一股异域血缘里带出来的深邃,高鼻深目绿眼珠,笑时有种惊心动魄的英俊。
  “为师从来不嫌你丑,在我眼里你也不丑。你脸上这些瘢痕都是练那个魔功练出来的,化解之法唯有按它下半卷说的修习双修之法……”他咳了半声,复又笑道,一双绿眼忽然变得幽幽,“不过我还有一个秘密可以告诉你。”
  “去年元宵节的时候,闻野你借烟火掩护同我说了些什么为师可是听得一清二楚……”
  (三)
  何闻野躺在竹榻上,展一展铺盖,脑中心里排山倒海的俱是前两时辰迦龙对他说的那番话。
  近日迦龙又添了一样新喜好,便是逗着他玩。逗他时又总不把话说完满,方才迦龙说到要紧处时便忽地站直身来,望望远处那堆油光水滑的水鸟,又将话头岔开去,说些什么“闻野,你看那边那几只鸭子是蒸了好还是烤了好”,叫他那一腔追问顿时噎死。
  窗外不知几时下起了零星夜雨,寒气略略浓密,风又潇潇雨又飘飘,间或掺入几声远处鹧鸪的低鸣,是个颇宜胡思乱想的雨夜。何闻野心里那团怎么理都理不清的乱绪霎时疯长开来,枝叶葳蕤、盘根错节,一会儿是当年迦龙在一堆面貌复杂的诗词曲赋里挑着词给他取名字的光景,一会儿是平日里迦龙手把手教他练功夫的情境,一丛丛少年心事蓬勃`起来,极富春朝气象,末了、那堆心事汇成一股,幻作白日里他师傅对他说的那句“那你这是想和为师双修吗?”
  单是这一句又能牵连出其他许多句来,什么“为师从来不嫌你丑”、“不嫌,你特别可爱”,一句接一句地往他耳边飘来。
  他越想心里便越乱——他睡觉的竹榻是靠墙摆的,隔一堵薄墙便是他师傅的寝房,一墙之隔,他怎可想着这非分之事?
  于是何闻野哪里还敢继续往下想,只念了几句静心口诀,调匀了气息,想赶紧睡了。怎知神思一褪下去,梦又叠上来。雨渐渐下大,鹧鸪畏风寒、怕霜露,越啼越愁,可小少年的梦中却半点不愁,一派草长莺飞的好景象。春水、春禽、春花、春雾,幢幢春雾中又忽地现出一身形极挺拔的人来唤他坐下,然后一把牵住了他,一回神、他猛地就落进了人家臂膀架好的怀抱里——这人的脸笼在了雾中,眉目看不大真切,只朦朦地瞧见一对绿眼珠。
  何闻野还未反应过来,人家已经动手来解他衣领了,边解边道:“双修之事迫在眉睫,现今便开始罢。”
  只片时工夫,人已剥去他大半衣衫,唇舌相戏、眉眼牵连,唇舌所过之处又惹起许多风月,连他那双瘢痕交错的肩都啃得下嘴……
  第二日晨间、何闻野从那个杂杂沓沓的梦里猛地醒转,竟觉裆里一片湿热。又滑又稠的一片,摆明是他那场少年春`梦的尾巴。
  好新鲜滚烫的一个梦,还带余温的。
  他活了十年又七载,大约是头一回尝了这种事,一张脸顿时涨得极红,眼神同手脚都尴尬得无处安放。
  正是这尴尬之际,门外却传来一阵敲门声:“闻野,你醒了么?我昨日同你说的双修的事情……”
  猛地一听,这声音同梦里那个“双修之事迫在眉睫,现今便开始罢”不是同一把声么。
  于是迦龙在门外听见的便是一阵兵荒马乱的响动了,其中大约有何闻野同手同脚地从床上爬起、又同手同脚地从床上摔下,末了同手同脚地将衣裤卸下又套上等一溜儿复杂的动静。待那阵劈里啪啦的响动过尽后,木门半开,出来一个衣衫不太整、鼻息不太稳,面上还挂着一层薄红的小徒弟。
  迦龙自然不知何闻野发了怎样一场惊心动魄的梦,只怪异为何他徒弟练那魔功练到第八层了还能从床上摔下来这等狼狈。
  他顺道伸手来替何闻野整直了衣襟上几条褶皱,笑道:“你昨晚发噩梦了?”
  那厢他随口一问,这厢何闻野却霎地僵直成一团,一句也不敢答他——他今年得有十六七了,那些带颜色的事儿也是朦朦胧胧懂得一些的,那种梦哪里算噩梦呢,春`宵美梦才是。昨夜他神志朦胧地陷在“那种梦”里,浑似脚底踩云,一个打滑便坠进处浓艳幻境。但是这种梦到底、到底……到底十分僭越了,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他又生成那副德性,怎、怎的够格去发那种梦?于是无边风月里便潜着一连串的提心吊胆,害怕它漫无边际,又害怕下一瞬便雄鸡唱、天下白,一切散得精光。
  他胡思乱想了一大堆,半个词都挤不出。
  迦龙见他眼神飘渺、神色呆愣,只以为他昨夜真发了什么不太好的梦,赶紧调转了话头,将话往正事上引:“罢了,为师同你说一说要紧事罢。”
  “屋里地太小,功法施展不开来,我看那书上说的双修的事情还是到油菜田中来比较好。”
  他这话不得了,何闻野本是一头沉在那一堆胡思乱想中的,竟霎地便叫他这话拉了回来。
  屋里地太小……施展不开……到油菜花田中去比较好……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之下,师傅他竟要白、白日宣淫?且、且要到那野地里……
  “师傅,这、这青天白日下,恐怕不太好罢……”
  “怎么不好了?且今日天时晴好,不正好么。”
  迦龙笑着来回望他,窗外初霞迎面一照,光色将他一副眉宇衬得愈发深邃。
  迦龙天生一双笑眼,平日里又总面挂笑意,何闻野看他那副笑面也看了快十年了,却唯有今日,师傅这笑落到他眼中竟乍生出许多风流、狎昵、不正经。可风流、狎昵、不正经是一桩,那股风流里透出的非凡英俊又是另一桩。
  何闻野抿了抿双唇,脸红得愈发厉害,脑中一会儿是平日浣衣时望见的丑陋倒影,一会儿《波卑夜经》里那句颜色诡谲的“欲练此功,必先双修”,最末是昨夜他师傅入他梦来,一双绿眼似沉潭寒星,又有些些像林中猛虎的碧眸……
  “别发愣了,”正在他又神游天外之际,迦龙忽地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师傅先到那菜田里等你。”
  何闻野望望他师傅往外走的背影,一颗心东南西北地乱撞——他将迦龙那句“为师从来不嫌你丑”于心里翻来覆去地念了十几遍,终于狠闭上眼睛,心如擂鼓地走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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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正是卯时末,林间已有杜鹃啼声细唱,霞色将那片油菜花田洇得朦胧,隐隐要将一片菜花洇出海棠的颜色。"
  何闻野一眼便望见迦龙立在晨风中,眉飞入鬓、衣袍翻飞,背后一片漫天的霞光,远远望去竟如因思凡下世的神将一般。
  他到底留有最后一线羞赧,低声道:“师傅,真的要在这里行、行那种事么?”
  “有什么不行么?”迦龙挑起眉来看了他一眼,面上挂笑,“你先坐下罢。”
  于是何闻野便往那菜花丛中一坐,虽是一副极听迦龙话的模样,头却垂得极低。他这点小心思不难猜,无非是想将面上瘢痕遮住些些。
  菜花上犹挂朝露,然而何闻野却连衣衫沾湿了也浑然不觉,脑里一叠一叠的俱是他昨晚上发的那个梦,在那梦中迦龙也是这般让他坐下,然后便来牵他的手,再碾他的唇,先解了外衫、再除了小衣,风月无边、诸般沉浮,尾骨仿若叫人敲碎,筋脉仿若浸到酒中……
  可惜他才胡思乱想没多久,下一瞬便被他师傅一句话拦腰截断了:“你头垂这么低干什么?来,手伸给我。”
  于是何闻野又费了很大劲才止住双手的一阵抖,递出两边手去叫人握住。
  事情行到这里,他本以为他师傅该像梦里那样来解他的衣了,却怎料只有一段长长的沉默,迦龙双手半点动静都无。他刚想抬头去瞧,却忽地有一股热意汩汩地往他掌心里钻,一路蹿进他四肢百骸里,直直通入丹田。
  只见这菜田里霎地有风卷起,一阵惊芒掣电一样的风,震得满地黄花一刹间蔫头耷脑,更摧落远处几株桃树新发的枝叶。
  当年关于迦龙功力深浅的传说可多了,一则续一则,都不带断流的。其中一则便是说他腰间那把剑只是柄摆设,有燕子阿飞亲口作证,那剑不过是他初入汉人江湖时图新鲜买的,十文钱淘来的十八流街边货,就为了衬一衬气势、附一附风雅。他真正厉害的其实是浑身内力。人们只知他自西域来,不知他来路上有些什么故事,有人传他途经于阗时曾赤手空拳助于阗王击退过一队柔然兵,有人传他曾在大漠里用二指夹碎过玉面神剑的那柄青光剑,传来又传去,从春传到夏、从秋传到冬,无非在传他内力如何深厚、是一则如何鲜艳澎湃的传奇。
  “如何?你有没有感觉身体里轻了许多?”迦龙收回给他输内力的手,低声道,“这邪功实在阴险,为师细究过其中原理,练这功夫好比喝毒,虽一日千里,可后患无穷,需得来个功力更强的人将那毒逼出来……”
  何闻野听他师傅讲了那许多,却是左耳进右耳出,把迦龙的话当了过耳风去。
  他低头望望自己,衣衫是齐整的、发也没散下半缕,手也没被人又亲又摸过——不是说要双修呢吗?
  何闻野静了片刻,银牙咬碎,这才挤出一句断断续续的来:“师傅,你不是说要、要双修吗?”
  迦龙闻言,颇疑惑地望了他一眼,从袖里拿出那《波卑夜经》翻给他看。
  先是那一页“欲练此功,必先双修”,无错。
  然后迦龙又往后翻了一页,里头的文字陡地峰回路转,把前一页那股极富艳情意味的颜色都褪尽了:“此双修之法不同于阴阳派房中术,只以双手传功逼尽体内毒气即可。”
  何闻野将那行字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看了十好几遍,眼都瞪大了。
  昨夜一梦,顷刻碎作镜花水月。
  人到急处,话里便会现出些不甘心的意味来:“可‘波卑夜’之意不是欲界天魔之首么,怎的会、会……怎的会如此光明正大!”
  迦龙将那书抬到眼前端详了一遍,道:“或许写下这书的人本意是让人断绝六欲,这才好潜心修炼。又或许取这名字只是取着玩的,我看它通篇与那天竺佛教也扯不上太多关系……”
  他说了半截,忽地顿住,好似从何闻野的话中嗅出些什么来。
  “闻野,你以为是要行`房中术那种双修?”迦龙望了眼他徒弟红到透的脸,似是终于顿悟,“怪不得你此前多番扭捏……”
  他眯起一双笑眼,笑道:“那你这是想和为师来那种‘双修’么?”
  迦龙半边脸沉在将散的霞光中,犹隔云雾,一边长眉挑起,比当年那个被一众姑娘牵挂在梦中的“深闺梦里人”还要英俊上许多了。
  何闻野那点藏藏掖掖的心事一朝叫人戳破,方才那点“不甘心”的底气霎地漏净。
  此时正有朝露沿他襟口滴下,一路顺着锁骨蜿蜒下去,凉意十足。
  那厢他师傅抛出这么个问题,一下把他砸愣了。昨夜那个梦又卷过来,似一汪浪头极猛的春水,极像要来逼他弄一弄潮似的。眼下这窘境,他大可像前几回一般运个轻功飞出去,如烟尘逃出三丈开外——然而就在这情境,他竟硬扯起那股憋了许久的胆气,也不顾面上瘢痕了,就这般抬起脸来直直地对着迦龙:
  “我、我想啊!我一直都想……”
  (四)
  山里的冬天来得比人间快,几日而已山间已雪白一片,糖糕裹上层冰糖屑儿一般。
  何闻野手起刀落,三两下便处理好了早晨猎回来的那只野鸡,又在灶房内支起了口炒锅,往锅里烫热了猪油来烧那鸡块。他全是按着先前迦龙告诉他的菜谱做的,肉块烧好了便倒入汤锅,同鲜汤、花椒、白糖、料酒、香菇一齐小火慢炖。汤先前便熬成了,愈炖愈油润,片时工夫便冒起了泡,一声接一声,温柔敦厚。炖鸡是件很慢的事情,白气打着旋儿从锅中腾出,荡荡悠悠,牵出一股子余韵极深的香气。
  只可惜少年不识肉滋味,何闻野盯那锅肚子盯了半刻,眼神却十分飘渺,神思飞得极远,没有半分在那肉汤上——方才他洗菜的时候望了一眼木盆里自己的倒影,除却额上还有一小块紫,大半张脸已经干净了。
  迦龙每日都匀出空当来同他练那个“双修”,那邪书诚不欺人,仅仅小半年而已,他脸上身上的瘢痕已褪得七七八八,长眉秀目开始显山露水,透出一股深埋许久的漂亮气儿来。是那种小少年的漂亮,十六七八、青葱翠绿,羽玉眉、杏圆眼,青涩的神韵融入待琢白玉一般的形貌里,十分出挑。
  至于额头上那块还没褪下去的,散发下来遮一遮也便对付过去了。
  何闻野不曾没想过假若一日他那张脸干净了会是什么模样,都是悄悄地想,悄悄地到书房中去翻一翻那几摞传奇话本,他从天上姮娥看到地上洛神,从水云宫的赤练仙子看到青城派的沉檀少侠,悄悄地想着要是自己能有那些凝在传说中的人们千分之一的好看便好、只要有千分之一就好。
  即便是有人家千分之一的漂亮,师傅大约也会多喜欢一下他罢?
  这小半年间,他一日日地去照镜,一日日地去望镜中那张脸上的瘢痕是如何渐次剥落,夜夜盼着明日醒来镜中便是一副好容貌——即便是有人家千分之一的漂亮,师傅大约也会多喜欢一下他的。
  何闻野一面想着自己的脸,一面拿勺搅起锅中鸡汤,心思却越飘越远,直飘到先前迦龙同他说的另一种“双修”上去。
  先前迦龙是这般同他说的:“等你再大一些再说罢。”
  他师傅这话说得含糊,十七够大了吗?十七岁半呢?这个“再大一些”究竟是何年何月?一堆游思妄想乍地腾起,假若迦龙那话是想等他瘢痕褪去而寻的托词,那现今也该、也该到时辰了罢。何闻野想了又想,那堆游思又流回那个牵扯不清、黏黏糊糊的梦里,刚忆起一点梦中滋味呢,一张面皮极薄的脸霎时红透。
  正在此际,有人轻推开灶房木门,冬风混着细雪吹进来,一下吹散了他那团胡思乱想。
  “闻野,我有旧友送了些白切羊肉冻来,”迦龙捧着一个油纸包裹进来,呵出一口白气,“今年正旦来得真快。”
  “从前在京中时和几个朋友入冬了都爱吃白切羊肉,脂膏都冻上的那种,入口即化,到八仙楼里吃一顿能花掉我们几个光棍捉七八个贼换来的赏金,”他揩去鬓角眉梢挂着的零星白雪,放好那纸包羊肉,转头来对何闻野露出一个笑,“这等美味,今年也让闻野你尝尝看。”
  冬夜极冷,那厢迦龙说个半句便呵气成云,他半张笑面笼在那白气后,又衬着半开门扉外浩瀚星河,雾气昭昭,极富天将凌霄的气象。这厢何闻野不过抬头来望了他师傅一眼,心绪顿时乱成一团——他平日里看书看来的那些四海列国、千秋万代的英豪人物,好似都不及他师傅此刻半分的英俊。
  心绪一乱就容易生是非,何闻野头垂得极低,一边手紧紧握着那柄铁勺。大约是急的,那勺都快叫他一双练过邪功的手握弯了、铁屑子唰唰往下掉。只见他一个情急,竟就将那叠憋了许久的少年心思倾倒出口:“师傅,我、我如今都十七过半了……你、你先前说的‘等你再大一些’究竟是什么时候?”
  迦龙正在寻香油来刷那羊肉,显是没想到他徒弟会忽地这么一问。
  他先是一愣,随后露出一个比先前更深的笑来:“闻野,你该不会日日都惦记着这事吧?”
  何闻野自知失言,可话一出口便无法回头,他只得磕磕绊绊地往下答:“没、没!只是这两日忽然记起来……师傅、你看,我脸上那些瘢痕已经只剩一小块了,不碍事的……”
  他说了半截,又抬起一张红透的脸来小心翼翼地添多一句:“您先前都答应我了,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迦龙听他磕磕绊绊地说了一大堆,不禁大笑起来:“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为师当然记得。”
  他解去那绑着纸包的红绳、拆了油纸包,现出一块白花花的羊肉冻来:“待吃了饭再说罢。我记得中原是不是有一句话叫暖饱思那什么欲?”
  何闻野接过羊肉料理起来,头却又埋下去了,全是叫迦龙那一番汉话曲解给羞的。
  新年正旦,风雪夜,何闻野于地窖里寻出一坛新醅,拍开泥封,烫好了,倒进个小杯里呈给小几对面的迦龙。同那杯酒一同递过去的还有一碗鱼冻,鲈鱼斩块蒸了,混着几勺提鲜用的蟹肉碎,添上些花椒丝、雪里红、香菜叶儿,再拌一拌猪油,寒冬腊月里倒进汤中冻一夜便成鱼冻,他知迦龙喜欢拿鱼冻子佐酒,昨夜里便悄悄备好了来。
  迦龙接过小杯,却不喝,只抬眼来望他:“怎的只备了一只杯子,闻野你不喝酒么?”
  何闻野一面熄了烫酒用的红泥小炉一面道:“我不喜欢饮酒……”
  那厢迦龙听他不喜喝酒,沉吟半晌,又问起另一遭来:“那你尝尝看羊肉味道如何?”
  他徒弟极听话,闻言便夹起片切得极薄的羊肉来,衬着滚热的雉鸡汤嚼了。
  “好吃——”大约是鲜少尝过京中吃食,何闻野刚咽下去便夸出口来。
  他夸完了,又面红红地再补一句:“师傅喜欢吃的东西都好吃的……”
  往年正旦迦龙总备着许多故事同他讲,譬如从前京城里的正旦大朝会,八方争凑、花光满路,诸国使人皆来入献,回纥人高鼻深目,南蛮人椎髻乌毡,于阗人戴小金花毡笠、还乘着十好几匹大骆驼,京中坊市里也有诸般奇巧杂耍、歌舞百戏可看,灯色乐声绵延百里……
  他讲完了朝廷的正旦还有江湖的正旦可讲,又譬如淳嘉二年的正旦他同几个朋友去喝酒,有个喝多了的要去吹吹风醒酒,刚推开窗呢,一眼便见着楼下有个抬头望烟火的姑娘。二人眼光刹那相碰,烟火照着那姑娘的脸,惊鸿一瞥、明霞光灿,好似遇仙。天地间倏然盛满群莺软语,从此佳人难忘——本该是一桩佳话的,谁料哇,这桩佳话的尾声不太动听。那佳人竟是恶名远扬的毒蝎子虞美人,至于那个推窗吹风的倒霉蛋,便是阿飞了。
  可今年他喝了酒,从怀里摸出备给他徒弟的压岁钱,却不同何闻野讲那堆讲了十多年的故事了。
  迦龙又配着那鱼冻自饮一杯,只说了句极简单的:“闻野,你吃饱了么?”
  那厢何闻野正低头喝汤,听他一言却猛地顿住,大抵是悟出了他师傅言下之意。
  先前迦龙同他说的那番“饱暖思那什么欲”又来往他耳边一个劲儿地绕,直撩得他一张脸桃春三月一般红。
  正在他面红耳烫之时,迦龙忽地探身来越过那小几,面上一挂极难捉摸的笑意:“你吃饱了么?吃饱了就洗漱一番歇下吧——嗯,便来为师房中歇一歇如何?”
  (五)
  他师傅的寝房何闻野几乎是日日来——来扫地抹桌的。
  迦龙的卧房极写意极潦草,一张靠窗摆的竹床,一柄悬床头的破剑,一张总是摆着只空酒壶的小几,一柜叫书蠹蚀掉小半的书,间或闯入几个山中来客,什么蝴蝶山雀小狐狸,再多的便没了。这么间房,实难叫人往十多年前那个名满江湖的侠士头上想过去。
  然而便是在这间极写意极潦草的房里,何闻野听他师傅讲了一阙续一阙的江湖往事,那些往事里有疾风骤雨的,亦有和风细雨的,更有风雨飘零的。迦龙书房中也有四书五经诸类诗典,书房中的那些奠下他心性,而迦龙寝房里那一阙阙于梁上缠绕不绝的故事却养起他心气,烈火、锦绣、怒马、鲜衣、宝剑……一样一样地堆叠起他那股少年心气,又塑起他一腔英雄梦想。他十三四的时候,可是日日想着日后要山高海阔、仗剑天涯,似迦龙当年一般呢。
  可不知从哪年哪月哪夜起,何闻野一股少年心气有点儿变味了,要他师傅讲故事才可安睡的年纪早经过去,变成了望他师傅多一眼便脸红红的年纪。从前他来迦龙寝房扫地全然是揣着一颗憧憬英雄的心去扫的,哪似后来、刚迈一步进去,心便跳得极快,眼光更不知往哪放,好似每一粒浮尘都挂着一缕他师傅的气息,越扫越面红。儿时听来的那叠传奇淡去了,讲传奇的人倒是一夜复一夜地入他梦中来——是那种莺莺燕燕的梦。
  入他梦还好,起先人家不过在梦里同他牵牵小手,谁知那梦越发越风月,越做越狎昵,其风月狎昵便是好似眼下这般的。
  只见韶华偷换,当年在这房里同他讲传奇的人面带笑意地坐在床头,任他手颤颤地来解自己的衣。
  迦龙伸手来摸摸他发顶:“你脸上的瘢痕消下去后为师都有些认不得你了。”
  何闻野解他衣衫活结的手一定,道出句十分羞涩的来:“那、那师傅是觉得我比以前好看了吗?”
  小徒弟正低头面红,恰巧错失了他师傅闻言一顿的模样。
  他如今没了瘢痕,自然是漂亮许多,可迦龙对上他时、那双绿眼中竟有一丝难色闪过。
  然而迦龙就犹疑了那么半刻,到底是答上了:“为师一直都觉得你很可爱。”答完又笑笑,顺着他徒弟发顶一路摸到颈后,掌心过境处惹起人家一阵细细密密的颤。
  何闻野一颗心本就砰砰砰跳个不停,又听了迦龙当头一句,双手是愈发的颤,忙碌了好一阵,几个拉扯便可解下的衣服他竟连一半都解不开来。亏得他师傅房中那盏油灯是具陈年老古董,烧起来的那阵光细细的,没将他一副又窘又臊的霞样面色照得太明白。
  他解了小半日,那头人家还是齐齐整整,此情此境窘得不行,最末还是迦龙伸手来搭上他双手——先是搭,然后一下将他双手包住,手把手地教他如何解师傅的衣裳。
  “怎么这样紧张?”迦龙摇了摇头,又叹了三叹,一副抚慰少年人的模样拍了拍何闻野的肩,出口却是句有点荤的,“无事,日后来多几回便手熟了。”
  对面他徒弟早已臊得连答他的气力都无,好不容易磕磕绊绊地吐出个“我”字,一抬眼便望见迦龙光了大半的肩膀胸膛腰身,西域人本便骨架大,又添上那练了二三十载的功夫,是愈发显得他肩宽腰窄、腹肌块垒分明,又衬着一张极富英气的面孔,直如梦中走出的郎君一般。何闻野只望了他师傅一眼,面上瞬时烫得能生出烟来,那个“我”字后头的话全打了死结。
  何闻野本是酝酿了一肚子的话要问,什么“师傅你喜不喜欢我”、“师傅你当真不是可怜我罢”,这下那肚子话通通飞去了九霄云外,只余一张烧得通红的脸,落到昏昏的烛光中叫迦龙当风景来看。
  那厢迦龙一阵低笑:“怎么又不说话了,这等时刻你不是盼了很久么,也不来亲你师傅一亲?”
  他话刚说完,何闻野大约是攒足了毕生的胆气,这才敢闭上眼来碰一碰他的唇——真的只是碰一碰,蜻蜓点水一样,碰完立马将头别开了,一副垂眉敛目羞不语的模样。
  迦龙擦擦唇、挑起一边长眉,笑望他:“这也叫亲哪?”
  他作出一副叹气模样:“为师于中原行走十多二十年,心知汉人重礼法、作风含蓄,可不料闻野你竟还要更含蓄一些……”
  “我——”何闻野“我”了一半便没下文了,嘴被人唇对唇地来堵住了。
  迦龙可是一点都不含蓄,睁着眼来亲他的,普天之下的星斗好似都霎时融散在了他一双绿眼里。他边亲边笑,边笑边解了他徒弟衣裳,就同何闻野发的梦那般,先解了外衫、再除了小衣,片时工夫便将他上身剥得精光。
  少年人心性不稳,只叫人亲亲摸摸二三个回合罢了,竟已起了反应来。
  迦龙不消多时便觉出腹下正有一样物什硬硬地抵着他,不用猜都知是他徒弟的。于是他又亲了两口便将脸移开去,轻轻摸上了人家脐下那物,笑道:“如何?你来还是师傅来?”
  何闻野被他亲得气息不匀,此刻那根尘柄又被他隔衣握在手中轻轻摩挲,话都道不出句完整的,说半个词便抖上三抖:“什、什么我来还是师傅来?”
  “你在上面,还是我在上面——还要为师再说直白一些么?”迦龙趁他羞赧剥了他薄裤,一边手拢住他滚烫的阳`物又摸又捻,人却大大方方地倚在床头,面上亦是笑微微,仿若眼下这一场不是床笫之事,是在梨园看戏。
  何闻野经他多番调弄,又接了这么狎昵的一问,面上是愈发的滚烫通红。在这滚烫通红间,小徒弟猛地忆起前不久他到山下买书,不小心瞥见的几本只有鸳没有鸯的春宫图册。其实何闻野那夜发的春`梦没发完满,模模糊糊朦朦胧胧一片,有前戏没后文,没头没尾地便结了,半点儿真枪实剑的“内容”都没有。他那个梦没“内容”,“内容”全是那几本颜色艳艳的断袖春宫给他填上的,那日他心颤颤地在那书摊子前翻了几页,头一回晓得男人间的风月要如何风月出“内容”来……
  打那日起,那春宫册子里的把式一夜夜地飘来他眼前,好似春风拂槛,极鲜活极生动,累得他夜夜难眠。
  正在他又面红红地神思飘渺之际,他师傅却忽地伸另一边手来揉了揉他发顶,道:“你还年少,便让你来罢。”
  何闻野猛地听了这么一句,霎地从那堆旖旎春宫中拔出来,只以为自己听错耳,极惊愕地反问:“真、真的可以吗?我、我怕我做不好……”
  “有什么关系,一次不好还有下次,”迦龙亲了亲他一边脸蛋,“书柜上有盒寒玉冰蟾膏,就在那本《凌波微步》旁边,你去取来,待会儿好行事。”
  何闻野极听他话,闻言便去取,只惜一路慌张,床榻到书柜的短短几步间他险些摔个七八下。
  他取了药,将那盒沦落到润滑之用的神药交去他师傅手中,这本是个极简单的动作,他却忽要添多一句:“师傅,你喜欢我吗?”
  只见他面色绯红,染了一层霞色一般,可那双眼却不再怕羞地低下去了,直直地抬起来望住迦龙,个中神色极是认真,一双清清的杏眼中便只倒映着他师傅一个。
  迦龙听他这一问,笑答道:“师傅当然喜欢你。”
  “是真的喜欢我,不是那种师傅对徒弟的喜欢吗?”
  “真的喜欢你,”迦龙坐直身来,望着他的眼,“你日日来偷偷给我扫房间,真以为我不知道?有一日我从山下回来,见你手中拿着一块抹布,立在床边踮脚去亲我那柄剑……还有去年上元节看烟花的时候,你同我说了些什么我可是一字不漏地听了,只是不忍说破——唉,我那时想着,等你长大一些再说罢。”
  何闻野听了,眼边霎时漫上一眶的泪,可下一瞬又破涕为笑,献宝一般去亲迦龙的嘴。他想着,自己现今总归是比从前要好看许多吧,如此一想,便有胆量去亲得更久一点。可亲得愈久,颤落下来的泪便愈多,一滴复一滴、滴落到他师傅的膛前摔碎作八瓣。
  冬夜清淡,静起来却极深沉,明月、白雪、山岗,天地万物倶笼在这幽幽的静中,新年的头一夜,何闻野只听得自己一颗心跳得极快,砰砰砰砰。
  他双手一次又一次地出错,可到底是颤颤地解去了迦龙最后一件衣裳。他师傅生得极英武,普天之下的剑铸就的筋骨、普天之下的黄铜炼成的肤,是当年名满江湖的迦龙啊。
  可他目边有泪遮眼、还未来得及细看,迦龙已伸手来握住他的手,将二人的阳`物往一处来套弄揉搓,十分满意地看着他的小徒弟在自己怀中喘起气儿来。
  何闻野顶上的发髻早便散了,乌发披了满肩。经了灯火一照拂,那张十几年来一直因着满面瘢痕难展颜色的脸显出一种惊人的美来,跟羽化过一遍似的。只见他便这般乌发披肩地埋在他师傅怀里,用脸蹭着人家心口,喉中不时泄出几声难耐的呻吟来:“师傅,我、我想进去了……”
  迦龙捧起他的脸,又往上头亲了几口,接紧便将双手枕往脑后,躺下、笑着望他要如何动作。
  何闻野咽了口唾沫,先来往他师傅眉弓上亲了一阵,一路面红红地亲到人家嘴角,一面亲,又一面拿过床头那只药盒,挑开了、挖出一团玉色的药膏来。
  他一颗心跳得比十七载少年生涯里每一刻都要快,有一句话出口在即,只怕稍慢一拍便要失掉胆气:“师傅,我一直都……我一直都喜欢你。”
  他说完也不待迦龙回话,立时又低头亲下去,一边亲一边伸手下去抚弄他师傅勃发的阳`具。何闻野大约是头一回摸上别人的物什,只觉手中握住的阳`具足足六七寸长、极热极烫,他费了好大劲才压下手上那阵抖。待他这般手颤颤地捋动了好一阵,才终于记起正事来,又手颤颤地将那药膏涂去他师傅后头。
  何闻野刚伸手探入迦龙后庭,心中立时乱象丛生、羞一阵窘一阵。人家躺在下头的都无甚大表情,却是他额头汗湿,双唇不住地抖,眼光从左飘到右、从东飘到西,慌得不敢看迦龙一眼。
  迦龙见这情状,伸手来轻轻拍了拍他瘦薄的脊背:“别紧张,慢慢来。”
  “我、我没紧张……”小徒弟的唇咬得死紧,生怕在他师傅面前丢份儿。
  待他这般满面通红地紧揉慢揉了好一阵后,似是觉出方才揉弄的地方已软了不少,这才羞羞涩涩地伸出手去,替了自己的尘柄上来。他的阳`物在十六七八的少年里算有分量的了,可颜色却极浅极秀气,白玉杵一般,一瞧便知是头一轮出鞘,一回都没同别人使过。何闻野一个气儿也不敢出,只扶着这柄白玉杵似的阳`具缓缓捅进去他师傅里头去——男人的“里头”,他只于那几册鸳鸳交颈的春宫册子上囫囵看过一回,怎知其中会这般暖热?比、比方才他探指进去的时候还要热上许多,入来后浑如陷进熏风软云里去……
  那寒玉冰蟾膏早融了,在他挤进去的一瞬汩汩流出。
  那厢迦龙大约也是头一回拿后门来做这种事,不适铁是有的,可他面上的笑却仍扎实牢靠,笑着来问他徒弟:“舒服么?”
  何闻野哪里敢答这话,只将唇咬得愈发紧,几缕鬓发早经汗湿。他本是将阳`物静静埋着的,愈埋却愈躁愈痒,终于把持不住,试着缓缓来抽动一番。他不动还好,一动便领教到风月事的妙处,他师傅的后`穴裹他裹得太紧,这滋味比梦中还汹涌,一个浪头拍过来,直叫人筋骨尽麻、脊髓震荡。
  少年人初尝情事的新鲜味道,一不留神竟尽数泄了去。
  迦龙猛地觉出后门里叫人泄了一股精水,还未反应过来,身上的人眼边已有泪又啪嗒一声落下来。
  “师傅,我、我不是故意的……”何闻野滴了一滴泪,第二滴便止不住了,那一串泪掉线珠儿一般往下落,抬手来抹都抹不净,“我没想过会这么快……师傅你不要看不起我……”
  他师傅咳了一声,不顾穴里精水肆流,坐直身来搂住他,一个劲儿地帮他顺气:“无事,第一回嘛,师傅不会看不起你。莫哭,我们再试一轮……”
  迦龙口中劝慰他,手上亦抚弄起他的阳`具,一时摸他囊袋、一时摸他顶头,有一下没一下地将那刚泄了一回的尘柄又搓硬了。这回他倒不再往何闻野身下躺,只趁何闻野面上犹挂泪水之际,轻轻将人推倒来、扶着那柄白玉般的阳`具缓缓坐了下去。“这回你不要慌张,离五更天还远呢,慢慢来,”迦龙一面说,一面将散发别往耳后,弯身来亲了他徒弟一亲,“你不是说‘双修’么,我们便‘修’得久一些。来,你先往上顶一顶。”他半边面容沉在那烛火中,眼又含笑意,一副师长模样不倒,都教着自个徒弟如何来同自己行`房中术了。
  何闻野于他身下抽抽搭搭地“嗯”了一声,顺着他的话来往上顶了一下。
  先是一下,然后是二下、三下、四下……不消多时何闻野便抱着他的腰顶撞起来,双颊粉红,口中俱是软软的呻吟:“师傅,怎、怎么办?好舒服……”
  “你忍着些,师傅有更舒服的让你尝。”迦龙低头来拨开他的乱发,亲了亲他唇角,趁他闭眼迷离之际竟猛地收紧了后`穴,夹住他阳`具上下动作起来,惊得何闻野浑身一抖,不禁“啊——”一下低叫出声。
  何闻野险些便抵挡不住他师傅这一戏,心中难免生出些委屈的意思,委屈间又混着二三分赌气,漏出那一声低叫后便闭口不语,只搂住迦龙的腰愈发用力地顶弄起来,想着不可他一人委屈,怎的也要睹一睹他师傅面红的模样。
  却不料他一番极卖力的顶弄下迦龙竖在腹前的阳`物是愈发胀大了,极紫红极貌伟,可面上却仍挂一副自若神色,还连连来夸他“果真比前一次有了许多进步”。
  何闻野越听这夸越委屈,可到底不敢在他师傅面前造次,只得无声无息地将那股气打落吞了,盼着日后学得些高明的把式再讨今天的债。
  正在他胡思乱想之际,身下的情潮却越卷越猛,情`欲没顶时刻,哪里还容他乱想那其他,方才那团委屈霎时不知抛闪去哪了,只余他师傅一双深深的绿眼来望住他,一时间他心里又只剩了那堆“师傅好英俊”、“好喜欢师傅”的缠缠绵绵情情意意,心中摇摇荡荡,身上一阵骨麻筋软,陷入一通彻夜的沉沉浮浮中去……
  (六)
  起头满眼都是绵绵的黑,不知是从哪流进半声雀啼来,天霎地便光了。
  何闻野眼皮沉沉,仍有半边神思软在昨夜的春`宵良辰中,刚一睁眼,一望便望见迦龙两撇斜飞入鬓的长眉,剑一般。他师傅虽还未醒,可一双臂膀仍将他搂在怀中,直如那些个风月话本里行完一夜情事的情郎一般了。何闻野望他师傅的英俊面容望了足足半刻钟,都快要望到地老天荒了才敢伸手来回抱住人家,他抱过去时双手又止不住地颤,好似在抱住一叠叠魂牵梦萦、神驰意往。
  他就这般边傻笑边抱着人家,想到东又想到西,一会儿想着昨日的春`宵一夜,一会儿想着等下要备些什么念白来同他师傅说好,是说“我以后便是师傅的人啦”好,还是说“师傅你可得对我负责了”好,他在那千丛乱绪中挑挑拣拣,觉着这句太直白、那句太黏腻……思来又想去,一颗心颠颠簸簸,终于记起该是煮早饭的时辰来。
  任是心中许多不舍,他也轻手轻脚地从迦龙怀中脱开了身,披衣到地窖中寻出冬天前腌好的秋葵来做羹。
  何闻野煮好了羹汤,哈出口寒气,转身寻了柄钓竿踏雪出门,想到那竹林石潭中凿冰钓几尾鱼上来。
  然而今日好像同往日不同,别个冬天里他一掌下去,至多也便是震碎个几块冰,今日他略施功法,掌下那片冰碎是碎了,可待他抬眼望去,冰面上竟蜿蜒出千百道极长的痕——哗啦一声,满潭的冰通通碎尽。何闻野望得目瞪口呆,不敢信面前一潭子细碎浮冰都出自他手,这“小石潭”说小也不小,结冰也结得挺厚,怎会叫他一拍便……
  这等阵仗,他只在《波卑夜经》的前言中见过,有位功法大成的孔雀星君,便是这般一掌拍碎了满湖的冰来断追兵去路。
  只见浮冰飘开,潭水微光粼粼,映出一个十分貌美的少年来。原来他额际那块紫瘢不知几时已褪了,仅余一张明亮的脸,羽玉长眉、春水杏眼,仿若玉树琼苞堆雪,流光乍泄。他日思夜想,想要换一副够那堆传奇人物千分之一好看的皮相,如今看来,可远不止千分之一。
  此情此景,大约是他师傅昨夜趁他睡去,又悄悄给他渡了些内力之故。
  何闻野想着他师傅,心里一会是春风拂槛,一会是春水拍堤,只赶紧捞了条鱼上来,一路上都念着要走快些,趁他师傅刚醒还可替人更衣。
  石潭到家中那段脚程不长,他这种有功夫的走上去便更短了,然而这短短一路间他却想到了十万八千里外,一时想着要不要将他练成《波卑夜经》的事儿告诉迦龙,一时又想着那些情长情短的话本里、要扮得柔弱些才好博人怜惜。他边想边行路,还没想出个明白来,那座小庐的木门已竖在他眼前。
  可他手还未扣上那门环,门却吱呀一声开了,正是他师傅上身赤条条地立在门前,身量高大挺拔,宽肩窄腰、肤如古铜,覆一层天光过去便透出股非凡的英俊。
  “我说一醒来怎么见不着你,”迦龙一把搂过他,先将他往自个怀中按,又细细密密地来亲着他发顶,“下次记得先同我说一声。”
  何闻野教他一搂,那些什么“我以后便是师傅的人啦”、“师傅你可得对我负责了”全忘词了,一转眼又望见迦龙颈间东一个西一个的红痕,更是羞得不知要将眼光安放何处。他过了好一阵才磕磕绊绊地挤出一句来:“师、师傅,进房去我同您更衣罢……”
  有了方才在潭边瞥见的那个水中倒影做底气,他寻出胆量来牵过他师傅的手,同人十指相扣地行回昨夜春`宵一夜的房中去。
  只见那有过一夜风月的寝房如旧,窗是窗、剑是剑、小几是小几,唯有那床下不怎么齐整,乱撇着好几件衣,裘衣、大氅、里衫……何闻野面红耳赤地捧起那堆衣服,想着昨晚风月便止不住地手抖,这么一抖、竟从他师傅的大氅间抖落出个靛青小册来。
  何闻野眼尖,立时便见着了那本看起来有些年头的小册子。
  他本想拾起来交还给迦龙,可那小册是蝴蝶装的,到底有些年月了,胶糊已有些些脱落,一拾起来竟飘下个两三页来。
  只见那飘下的其中一页上头是几行蝇头小楷:“淳嘉十五年,十一月二日。山下清水镇李姑娘新添置发簪一把,燕雀游鱼簪,切记。”
  什么李姑娘?师傅还要切记她?
  何闻野又抓着那册子翻了几页,从淳嘉十五年记到今年,全是些什么“七月二十一日,山下赵家村陈大夫染髭,勿忘”、“九月十三日,结交新友。桐花楼胡掌柜,高六尺、有泪痣,勿忘”,又什么“十月五日,有故人来。清溪少侠佩剑换鞘,云纹鞘,谨记”、“一月七日,有故人来。顾飞误饮虞美人毒酒,声音沙哑,谨记。”
  何闻野接连翻了好几页,脑中缓缓浮出个一代侠客归隐后身侧仍有新旧情人云绕的故事,这小册子中有男有女、有长有少,师傅他竟一点不挑食……小徒弟肚中妒火烧起,刚要气急败坏、一撕便撕碎这册子,却陡地转了念——这其中笔法,不太像写情人的。
  那厢迦龙见他背对自己一副肩颤手抖的模样,不知他见着些什么,便跨一步过来想瞧瞧明白。
  “师傅,这里头写的是什么?”只见他徒弟霎地转过身来,将那册子抬到他眼下,声线极颤抖、眼边也蓄着一圈泪,“这些甚么个李姑娘、清溪少侠、玉鳞仙子、如烟居士……你同他们关系很好么?”
  迦龙见人如此神色,知他定是心生误会,赶紧辩白:“有些是朋友,有些是山下的乡亲。为师记下来只是为了下回见着人家能认个清楚,没别的意思。”
  他见何闻野眼中仍旧一团疑云,只得将他另一个秘密也道出来。
  “先前在那石潭边,师傅不是同你说我还有一个秘密留待日后同你讲么?”迦龙咳了一声,缓缓道,“其实为师……唉,其实我一直都辨不清别人的脸。辨不清,也记不住。人家换了把簪子、换了件衣裳我便要认不出对面来者谁人。”
  “所以师傅你才拿个本子来记人衣裳形貌?”
  “实不相瞒,为师还有好几册这样的册子……你若介意,我以后便不记了罢。”
何闻野听他一席话,又低眉来将那册子从头到尾翻过一遍,末了,极细声道:“师傅,为何你从未在里头记过我?是因为我先前脸上全是瘢痕很好认么?那我如今、如今……那我如今没了那些瘢痕了,你日后是不是就要认不出我?”
他复又想起方才在潭中望见的那副容颜,那张他日思夜想的能入眼的脸有什么用?如今师傅就要认不得他了——
就在他眼边的泪要颤落下来的一刻,迦龙一句话阻断他那点泪意。
“可方才在门前,师傅不是认出你了么?”
“师傅唯一认得出的就是你,”迦龙轻笑一声,一双碧潭般的绿眼来深深地望住他,又往后头添多了一句,“一开始的确是靠你脸上那些瘢痕来认,可后来凭气息也认得出是你。”
迦龙一字字道出这话的时候身后的窗还未掩,窗外有白雪、有流云,风途经白雪、途经流云,只一路流来。流过檐下、流过窗台,一路飘荡地流进屋内,流过迦龙勾起的薄唇边上时便融散了去。
  何闻野积了一腹的话要同他师傅说,可话未出口,泪又先行了,无声无息地往下落。
  他抬手来揩了揩泪,自知十分丢人,又怕越说越哭,只将那一肚子话都汇作了句简单的:“师傅,我来替你更衣吧。”他边说边哭,边哭又边笑,仿若有一件极壮烈的心愿在经了许多轮朝朝夕夕后终于得偿一般。
  泪眼朦胧间,他好似望见七八年前的雨夜里、迦龙于那魔教废墟中轻轻牵过他的手。彼时迦龙也便二十六七的模样,二人靠得极近,他偷偷抬脸去瞧迦龙,那厢人家觉着了也笑笑来回望他,分毫不嫌他丑的样子。他被拐去那魔教中日日练魔功,早经记不清自己的前尘,家住何处、姓甚名谁,通通朦胧。不记前尘,亦不知自己后世,是随迦龙乘舟回了那山中小庐后才渐渐嗅见人间气息,原来人间不是那一座逼仄的地牢,十丈软红何其广阔,竹外桃花、春江水暖,鸟雀呼晴、风荷轻举……
  他越想越多,想到春江水暖时迦龙来教他放纸鸢,风荷轻举时迦龙同他伐竹制出叶小舟来游江,险些又要哭出更多泪来。
  迦龙知人十分善感,可眼下倒也不戏弄这徒弟了,只亲了人家几口,敞开双臂来由何闻野一件衣一件衣替自己穿上。
  何闻野替他更衣时还有些抽噎,迦龙望了人一眼,笑道:“今次新年好似来得比往年快。”
  “那为师便祝你平安喜乐,快高长大罢。”
  “什么快高长大,我已经长大了——”何闻野终于抹干净那点泪,“都同师傅‘双修’过了,早便长大了……”
  什么前尘、后世,通通不管了罢。
  十三四时他夜夜盼着要天高海阔、仗剑天涯,哪里想得原来眼下这替他师傅更衣的一旋身大小,就已是天高、已是海阔。
  —全文完—

  “玉树琼苞堆雪”出自丘处机的《无俗念·灵虚宫梨花词》,原句是“玉树琼葩堆雪”,这里的“苞”是用了金庸改动过的版本。

  一则非常短的番外

  却说打从那日晓得他师傅辨不清人脸的秘密后,何闻野面上说着不介意,可二人“双修”了几回后他又委委屈屈地问了:“师傅,你能把你其他几册记人的册子也给我看一下么?”
迦龙觉出他在喝醋,便翻箱底寻出来给他一瞧。
  他翻开其中一册,看其中人物大约是迦龙还于江湖中行走时记的。
  一页、两页、三页、四页……怎的隔几页便有那个虞美人?
  何闻野于是愈发委委屈屈:“师傅,你怎么记这么多都是那个虞美人?”
  “现在不叫虞美人啦,人家嫁了阿飞,现在叫顾夫人了,”迦龙听言便也凑过去瞧瞧自己当初记了些什么,“人家当年可是江湖头号美人,我每回见着人人都有新衣服换,于是便每回都记,想等虞氏下回也穿件一样的衣服来……可惜没一回碰上一样的,又得记。”
  何闻野听着那“江湖头号美人”,心中不禁有些泛酸,道:“她当真是江湖头号美人么?”
  “大约是吧。为师见人过目便忘,不太能辨美丑。不过那会儿阿飞可是日日追在人家屁股后跑,天花乱坠地同我夸虞美人有多么多么美。”
  “那师傅你喜欢男人还是女人?”
  迦龙沉思一会,终于答道:“男女都行罢……你问这个干什么?”
  何闻野银牙咬碎:“既然师傅你男女都行,那你当初当真没喜欢过那个虞、虞美人么?即使师傅你不太能辨美丑,可她毕竟是位大美人,怎的、怎的也比我从前要好看罢……”
  他言毕,想等个认真的答复,没成想他师傅竟又大笑起来。
  “你日日想着些什么?我头一个喜欢的便是你,与什么皮相无关。”
  迦龙笑完,又沉默半晌,这才缓缓道来:“而且师傅虽男女都行,可却不喜欢爱穿姑娘衣裳的男人……”
  何闻野听这话先是一愣,愣了好长一段才觉出其中深意来。
  “那、那虞美人是男人?!”
  “是。我已不记得他的脸,猜是他生得阴柔貌美,作起女子打扮来竟无一人觉出。阿飞知晓人家这一秘密后还过来同我喝了三天三夜的酒,一副捶胸顿足的模样……不过最后他竟决意还是回去寻那虞姬,倒也令人动容。他同我别过时,面上神色颇有几分你们汉人诗词里那句‘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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