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帖内容
流金岁月

2017-4-21 23:00
笑春风(原名《斩春风》)BY 春日负暄

《笑春风》(原名《斩春风》)by春日负暄

第一章 初会

    岳奔云守在摘星楼前,听着更漏,数着时辰。离约定好的时间还有一刻钟,远处的宫苑曲倦灯残,云破月来,星星自散。
    他抬头看了看高耸入云的摘星楼,不知道檀六是否会按时前来。
    宣宗仁懦,但性好藏宝,于是建摘星楼,高可攀云,珍宝云集。在某一层里,放着一颗海外进献的明月珠,成人拳头大小左右,光芒可以照亮一室,确实罕见,然而在摘星楼里却根本排不上号。
    名盗檀六放言夜闯宫苑,竟只为了这个吗?
    岳奔云有些不可置信,连珍宝的主人宣宗,也不过当作笑谈罢了。然而,天家威严不容侵犯,于是岳奔云便领了这个倒霉差事,领一队人马,守在摘星楼下。
    离约定好的时刻约莫还有两三炷香时间。四周还是一片寂静,只听见守卫行走时衣物甲胄摩擦的声音,还有几不可闻的窸窣之声,像是风悄悄拂过树梢。
    岳奔云仔细想想,又有什么不可能呢。
    檀六盗宝全凭喜好,少林寺里的一口百年老钟,秦淮河花魁嘴唇上的一点胭脂,当朝寿安长公主不离手的一枚玉扳指,全都是他的囊中之物。他说亥时拜访,就绝不会子时才来,仅从守时重诺这一点来讲,他就可谓梁上“真君子”。
    就在他思绪纷飞之时,远远的有一点光芒,越来越近。
    岳奔云身体紧绷,如一杆修竹,又如即将出鞘的宝剑。

    “岳统领。”
    一把雌雄莫辨的尖细嗓音,来自御前最得脸的汪大监。他提着一盏八宝琉璃宫灯,身后远远站着一个风鬟雾鬓的美人,以扇掩面,体态风流,是宣宗最宠爱的沈贵妃,还有宫娥内侍数人陪侍。
    岳奔云心里松了松,作了个揖:“汪大监。”
    岳奔云虽还年少,但已领禁军统领一职,是天子近臣,宣宗极为爱重。汪大监笑成一朵花,温声说道:“有劳岳大人了,娘娘想要上摘星楼三层,取一柄红木银丝百寿紫玉如意给圣人安枕。”
    来得太巧,让人不得不怀疑。听说檀六精通易容,即便日夜相对,同寝同食亦不能看破,老翁少年不过一瞬转换,一人千面。
    岳奔云眼光来回在汪大监雪白无须的面皮上来回逡巡,看得汪大监脸上挂不住了,笑容僵在脸上。正当他再要开口之时,远远站在后面的沈贵妃走上前来,步态袅娜。
    “打扰岳统领当值了,”岳奔云不敢抬眸,颔首低眉,只听得她声如黄鹂,“若是不方便,本宫便回去了,只是圣人不得如意安枕,今晚又要梦魇了。”
    哪里敢担下这么大的罪名。
    岳奔云一双剑眉紧紧皱起:“臣奉旨看守摘星楼,缉拿盗贼檀六。听说檀六易容手法高超……”
    “那其余人等在外等候,岳统领陪同本宫进去取玉如意可好?”
    虽然是询问的句子,但是这个冠宠六宫的美人一点询问的语气都没有,她轻抬玉足,直接往摘星楼走去,旖旎的裙摆随之一步一皱,好似湖水微澜。
    岳奔云忙示意手下看好门户,三步并作两步紧跟在后。

    吱嘎一声,摘星楼的大门旋开又关上。
    里面一片寂静,只有宫灯烛火幽幽地亮着,把诸多奇珍异宝的影子打在墙上,摇摇曳曳。
    沈贵妃悠悠地踏上了通往三层的楼梯,岳奔云忙紧紧跟着,唯恐有一点闪失。猝不及防地,她突然停步转身过来:“岳统领这样紧张,莫不是觉得那檀六大盗还能易容装扮成女子不成?”
    岳奔云来不及收回目光,只看见沈贵妃被团扇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丹凤美目,月光透过她旁边大开的窗户照入其中,更令人觉波光盈盈,顾盼有情。
    岳奔云忙低头避开目光。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他错开目光的一刹那,只听得沈贵妃一声娇柔的惊呼,再抬头时,人已不见,只有一片裙角在窗边一闪而下。
    惊疑只在岳奔云的脑海中出现了一霎,还未等他思量清楚,瞬息之间,他已经猱身翻窗而出。少年身手了得,一时如兔起鹘落一般,脚蹬窗棂,借力急速下坠,想要在沈贵妃摔落坠地之前护住她。
    沈贵妃在夜色之中从高楼坠下,重叠的宫装在风中翻飞,她在空中抛出绳索,绳索末端的勾爪牢牢缠住了她方才摔出的三层窗户的栏杆,迅速止住了下坠之势。
    岳奔云与她在空中错身而过,那张属于当朝贵妃的姣好的脸蛋上,是狡猾而得意的笑容。
    遥远的宫苑里,更声传来,恰正是檀六约好的亥时三刻。
    上当了!
    岳奔云耳旁风声飒飒,一个翻滚重重落地,脑海中只有这三个字。
    “檀六来了!通知禁军,警戒四周!”岳奔云一边喊着,一边抽出佩剑。此刻,檀六已经身手敏捷地从窗户翻入了三层。
    等岳奔云飞奔到藏有明月珠的八层时,放置明月珠的匣子已被开锁,里面空空如也,大红的宫装被弃置一旁。
    一身黑色劲装的檀六站在房间另一头的窗边,身高七尺,长身而立,面容大半隐入暗中,只依稀看见轮廓。还是那双眸子,盯着气喘未定的岳奔云,手上的明月珠散发着莹润的光泽。
    岳奔云脚下欲动,檀六如一只轻捷的燕子,翻身跃下。他冲过去,挥剑砍断了檀六系在窗边的绳索,探头看去。
    檀六在空中翻身看了他一眼,眼睛里满是促狭的笑意,伸手攀住下层的窗棂,止住落势,扬了扬手上的明月珠,翻身进去。
    当夜,禁军将摘星楼围得水泄不通,找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檀六一根毫毛。
    直到天光乍亮,才在某一层的角落找到一个被扒光了的禁军,身上盖着属于檀六的黑色劲装。而檀六早已不见踪影,他仿佛游鱼入水,三两下便凭空消失。
    纵使宣宗是出名的仁厚之主,岳奔云也免不了罪责。
    沈贵妃高坐在重重帘幕之后,泣不成声,汪大监在旁拼了老命地磕头。岳奔云跪在御前,将统领腰牌双手递交,天子将他发还回家,罚俸静思三月。宫禁之内的明月珠一夜失窃,一国贵妃被发现衣衫不整晕倒在寝宫之中,这样有损天家威严的事体,需低调处理,不可高调惩处。
    劳累了一夜的岳奔云心情郁结,到家时候已经是华灯初上的黄昏时候,他将自己重重地摔在床上,昏昏沉沉之际,却不由得想到。
    大盗檀六,居然有这样一双风流多情的丹凤目。


第二章 再遇

    岳奔云的府邸不大不小,两进的小院,对于他这样御前行走,前途无量的青年才俊来说,小了些也旧了些。府邸中只寥寥两个老仆,冷清得连贼都不光顾。
    他在家赋闲已有月余,偶有同僚上门拜访。
    “岳老弟啊,年关将至,过了年又该是春闱了,你不在,咱们可忙疯了。唉,你这回的确是冤啊。”
    “可不是嘛,那檀六岂是一般人能拿住的?”
    “哎,我听说啊,那檀六不仅能装扮成女子,就算装扮成被抱在怀中的婴孩也不在话下。”
    “嘿嘿,你说,檀六扮成女子,女子身上该有的东西,他能有吗……”
    几个人越说越不像话,岳奔云也冷着脸不去说他们,几个人见他不搭话,也讪讪笑着告辞了,院子复归静寂。
    岳奔云和同僚们不过面子情而已。
    他的父亲当年也是御前行走的禁军护卫,早年曾替宣宗挡过箭,不过后来卷入雍王逆案,判了凌迟。女眷皆没为官奴,未满十四的男丁尽数流放伊犁,他的母亲经此一事,不久便病逝了。岳奔云那时不过六、七岁,和其余被判流放的雍王逆案罪眷一同踏上去往伊犁的路。
    一行人不过刚刚出了帝都三日,便被快马加鞭赶来的赦令追回。
    原来流放的两百人中,竟有近百人是被误判牵连,懵懂的岳奔云跟随被赦的罪眷回到京都,负责此案的大理寺卿被迅速下狱,牵扯出贪腐案,又处死了一大波人。两案接连发生,朝野上下,人心惶惶,京都的官邸,一时间空了三分之一。
    岳奔云虽被恢复清白之身,但他已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了。宣宗念着他父亲当年的挡箭之功,对他多有照顾,足够他支撑门户,长大成人。
    待他长成,宣宗赐了恩典,让他顺理成章地入了禁军,不到二十便当上了统领。许多人不服他,也曾有御史因他父亲当年被误判的缘故,上谏说他不适合统领天子护卫。但圣人一反耳根子软的性格,毫不动摇,加上岳奔云不过也就是个无党无朋的小角色,御史很快就歇火了。再后来,他狠狠整治了禁军里的几个刺头,又有圣人出面给他撑腰,再没人跟他明面上过不去了。
    毕竟御前行走的禁卫们,最看重的就是圣人的宠眷。岳奔云最是忠心不二,不结党不营私的孤家寡人一个,不言不语就似天子手上一把剑。这回虽遭了申斥,也没人来踩他,只当圣人气过了年就把他召回去。

    站在一下子便寂静下来的院子里,岳奔云深深呼出一口气。院子里有一棵赁房子时就看中了的百年老梨树,可惜如今已入冬,梨树只余下光秃秃的枝桠。
    岳奔云给供在祠堂里的牌位上一炷清香,换一身衣服,打算上街走走。
    冬日里天黑得快,路两旁的店家纷纷关门落锁归家,只有烟花之地酒楼夜市渐渐热闹起来。随着人流往前走,不远处就是京里最大的花楼沉香阁,小厮正爬着梯子,将门前檐角挂的红灯笼一个一个点上,散发着朦胧暧昧的红光。
    就在岳奔云的正前方,一个身着锦袍的男子一转弯便拐进了沉香阁。岳奔云心中一跳,抬脚便要跟过去,在脂粉味扑面而来的大门处停了停,终究还是转身去了沉香阁对面的酒楼,找了个临街的位置,点了一壶暖酒,一碟花生,静静地候着。
    那身形似与檀六相仿。
    这人宫禁里头走了一遭,害得他遭到申斥赋闲在家,如今却这样闲心,待在天子脚下,寻花问柳,连乔装打扮都不屑为之。
    岳奔云一双眼睛紧紧盯着沉香阁的大门,手上胡乱摸索着扔一颗花生入口。
不过也难怪,当夜也只岳奔云一人与他檀六对峙,旁人连他一根头发丝都没见着。艺高人胆大,檀六有嚣张的资本。
    岳奔云脸上波澜不惊,顶着店小二火辣辣的目光,在这寸土寸金的繁华之地,一小壶酒喝了足足一个时辰,嘴里的花生嚼得嘎嘣响,仿佛把檀六的骨头都嚼碎了。
    终于,沉香阁的大门再次出现那个锦衣男子的身影,隔得有些远,面容看不真切,但身量与那日摘星楼所遇的檀六一模一样。
    岳奔云丢下银子结账,飞快地跑下楼,远远地跟在男子身后。
    那人似乎喝了些酒,脚下有些虚浮,却走得一点都不慢,岳奔云在拥挤的人潮里跟得很是狼狈。
    眼见得那人拐进了路旁的一条巷子里,岳奔云赶忙跟过去。
    昏黑寂静的小巷里,喧闹的人声依稀可闻,那人依旧走得踉踉跄跄的,嘴里还模模糊糊哼着十八摸的调子。岳奔云见四下无人,便加快脚步上去,想要拿住他。
    怎知道那人仿佛背上长了眼睛,随之脚步也快了起来,又拐了个弯。等岳奔云急急跟着拐弯,定睛看去之时,长长的巷子里空空如也。
    地上扔着一个什么东西,闪着金光。
    岳奔云过去捡起,是一支赤金红宝凤头钗,刻着内造的纹章,属于宫中女眷。

    岳奔云与檀六较上劲了,成天成天地守在沉香阁对面,白天黑夜,三天里头有两天能瞧见檀六往沉香阁里头去。
    檀六这样的人物,似乎浑身上下都长着眼睛耳朵,天天大摇大摆地在岳奔云眼皮子底下进进出出,脚下抹油,愣是没让岳奔云看清楚他的正脸。岳奔云也曾试过追到沉香阁里头去,开口就说要找人,待到鸨母腆着脸问要找哪位姑娘的时候,他却不知道转弯,直说要找个穿锦袍的男子。青楼楚馆里的人眼睛毒辣,鸨母摇着扇子上下打量他两眼,就知道这位爷没什么油水可刮,打个眼色,岳奔云就被龟奴笑着请出去了。等到月上中天时候,檀六总算从里头出来了,却总是跟丢。
    到了晚上回家里睡觉,岳奔云迷迷糊糊睡着了,瓦片上却一阵阵地响,听着像是不知道哪个缺德的拿着石子儿往上扔。等他翻上墙去看,却不见得人影,回屋去睡觉,那声儿又一阵一阵地响起来。想理吧,连个人影都逮不到,想不理吧,那声儿吵得人不睡也不是,睡也不是,听得一声响,心里暗暗等着下一声,朦朦胧胧将将要睡时,那石子儿又冷不丁砸下来。
    如此几天下来,岳奔云眼下熬得青紫。还有个甚不明白的,这是檀六也和他较上劲了,拿准了岳奔云就算恨得牙痒痒也耐他不何。

    天气一天一天地见冷,转眼就到了小雪。
    岳奔云近天亮时才眯了一会儿,脑袋重重的,眼睛干涩,因着心中憋的那口气,还是翻身下床,推门出去。天色阴阴沉沉的,有一下没一下地飘着小雪花,院子里那一株老梨树披了一点雪白,似是有花含苞,衬着无人打理的小池,却显出萧索来。
    仗着习武身体好,岳奔云不披大氅,只着一身青绿色箭袖出门,尚未完全长成的少年身姿修长挺拔。
    因着天冷,街上人少。似是成了习惯,岳奔云直接就往沉香阁对面的酒楼临窗那一桌报到,店小二见怪不怪,二话不说给他烫了一壶暖酒,坐在一旁打瞌睡。
    岳奔云连着四五天没睡好觉,听着店小二若有若无的鼾声,困意涌上来,撑着下颌昏昏欲睡。
    冷不丁有人拍了他的肩头。
    “这位爷,六爷请您到沉香阁一聚。”     

    外头小雪零零,里头却是暖风熏人欲睡。
    此时不过清晨,沉香阁里门窗紧闭,光线昏暗,厅堂里头残羹剩菜杯杯盏盏无人收拾,各个房间大门紧闭,偶尔有一两个姑娘满脸倦色地走出走进。
    龟奴带着岳奔云穿画廊过小院,领到一座小楼前,小楼自有小丫头把门,领着他上到最高的一层,伸手敲了敲门。
    过不了一会儿,听到里头传来脚步声。岳奔云精神绷紧,手按在腰侧的佩剑之上。等到门旋开,里头却是一个鬓乱钗斜的美人,衣服松松披着,胸前堆雪成峰,一颦一笑都是醉人的风情。
    岳奔云怔了怔,不知该作何反应,那美人抿唇一笑,将他拉了进去。
    屋里头陈设华美,雕梁画栋纸醉金迷,四处都是轻薄的红纱做成的帷幔,层层叠叠地垂下来,如烟如云,使人如雾里看花。炭盆烧得旺,暖烘烘的,热得人鼻头沁汗。那美人一双手伸到岳奔云的肩上,要替他拂去肩上的雪花。
    岳奔云吃过檀六的亏,半点不敢托大,一把挥开那双手。
    那美人揉着手,朝屋内大声嗔道:“哎哟,你的客人力气忒大。”
    屋内传来几声低沉的笑声。
    岳奔云才知道自己误会了,想要道歉却不知怎么开口,一张俊脸窘迫到了极点,耳尖飞红。那美人横了他一记眼刀,掀了帷幔往里去,留他一个站在外头。
    帷幔犹自轻轻摆动,岳奔云一双眼不知道该往哪里看才好,手重新按在佩剑上,仿佛下一瞬檀六就会不知从哪个角落凭空冒出来。
    “岳大人…...”
    岳奔云猛然转头,赫然看见一个瘦高的身影立在左边的一层帷幔之后。


第三章 较量

    身随意动,佩剑还未来得及拔出,岳奔云右手成拳,迅疾凶猛如鹰如鹞。两人虽未正式交过手,但岳奔云知道,他必须一击即中。
    就在岳奔云的拳头碰到了那一层纱幔、离檀六面门只有咫尺之遥时,檀六才慢悠悠地挪动了半步,在纱幔之后微微偏了偏头避开了那一拳。说是慢,但两人动作都只在瞬息之中,落在岳奔云的眼中,檀六这一挪,举重若轻,似乎在他出拳之时已经摸清来势。
    这一下,高下立见。
    岳奔云的拳收不住势,被包在了柔软的帷幔中。心知技不如人,但平白认输不是他的脾气,岳奔云化拳为掌,转身再攻去。
    这下檀六不再躲了,避过掌的锋芒,大手铁箍一般扼住他的腕,使了个巧劲,借力打力,将岳奔云摁在了靠墙的博古架上,手肘顶住他的喉头。
    “……久仰了。”
    檀六这才把一句话说完了,两人交手只在一句话之内。
    博古架上一个瓷瓶晃了晃,应声而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岳奔云怒目瞪去,正好撞入檀六那一双蕴着笑意的凤目里。檀六施施然笑道:“哎呀,我这个瓷瓶值八十两的。”
    岳奔云少年意气,败于檀六手下本就有十二万分的生气,再见他这样不疾不徐的好像猫耍老鼠似的,任往日是如何稳重不露声色,如今也气的一双眼睛快要喷出火来,咬牙切齿 :“……檀六!”
    听得他喊自己的名字,檀六却故作惊讶,笑道:“敢问岳大人,檀六是哪个呀?”
    岳奔云怒极反笑,冷冷地打量他。
    假若这张脸就是本相的话,檀六有一张适合乔装打扮的脸。光华内敛,眉眼低垂的时候,只觉他普普通通,过目即忘。只有在眸光流转时,整张脸才生动起来,似笑非笑,自有一番潇洒不羁的气度,绝不像鸡鸣狗盗之辈。
    檀六见他不言不语,目光似剑,手上加了点儿劲,手肘气势汹汹地抵住岳奔云凸起的喉结,再问:“岳大人多日尾随,有何贵干?”
    岳奔云目光半分不错开,直直盯住檀六。
    “你故意的,”岳奔云皱着眉,不解道,“你落下的那支凤头钗刻着内造纹章,出自沈娘娘所居长乐宫。”
    檀六面不改色,只挑了挑眉,似乎在问,那又如何?
    “你故意引我来,有何贵干该是我来问才对。”
    檀六低低一笑,收回手:“不是才说了吗,久仰岳大人大名了。”
    他在融暖的房间内仅着敞领的深衣,衣带松松系着,露出大片精赤的胸膛,上面还有一些一夜欢好后留下的深色斑点痕迹。
    他话音刚落便转过身去,掀开如云如雾般的帷幔,往房间深处去。
    岳奔云见他毫无防备地转身而去,手按剑柄,半晌终是推回鞘中,没有做出背后偷袭的取巧之事。他望着檀六的背影被层层帷幔模糊,如花隔云端,忙跟上去,带着些被轻视之后的怒意:“你不怕我上告圣上,带人来拿你?”
    “你有何证据要拿我?就凭那根凤头钗?那可和我没有半点儿关系。”
    岳奔云气结,他的确没法证明这个人就是大盗檀六,抓贼要拿赃,如果仅仅凭他自己的猜测就妄然上告,多半要被打回来的,御史又有话要说了。再说,他现在还是戴罪之身呢,圣人还有气未消,加上沈娘娘的枕头风,他多半讨不着好。
    岳奔云手上拿着尚未出鞘的佩剑,一把将挡在眼前的帷幔撩开,檀六赤足盘腿坐在地上,意态悠闲,拿着火钳,从烧的红红的炭盆里,挑出几个烤得裂壳的栗子来,喷香的,惹人垂涎欲滴。
    他从里头挑挑拣拣,拨出一个烤得黄澄澄的栗子来,朝岳奔云扬了扬下巴:“岳大人尝一个?烤一早上了。”
    想到自己这些天来日日睡不好,都赖这个滑不溜手的无赖,岳奔云气急,拿未出鞘的宝剑直指檀六面门,胸口起伏。青色箭袖将他的身形勒得格外俊挺好看。他极少这样生气,少年之怒,如一团火一般。
    他半晌说不出话来,情急之下,上前两步一脚就把炭盆踢翻,火红的炭连同栗子滚了一地。
    檀六不意他竟像孩子一样发火,饶有兴趣地盯着他。
    “栗子和炭共一百八十文。”
    岳奔云恐自己再呆下去就忍不住要大闹沉香阁惹下麻烦了,按下怒火转身就走,再不与这人纠缠,他就不信日子长了,抓不住他的狐狸尾巴。
    “岳大人,翻年就是春闱,殿试过后,今上要琼林赐花。”
    岳奔云脚下一滞。
    按规矩,殿试过后琼林赐宴,圣人要在宴席上当众宣布殿试排名,给一甲头名三位(状元、榜眼、探花)分别赐牡丹、芍药和月季,民间戏称“琼林赐花”,是本朝佳话。
    “莫非你竟要到琼林宴上捣乱不成。”
    “大人错怪了,在下不过想取一支牡丹回来插瓶罢了。”
    岳奔云口中轻哼一声,复又抬步欲走,心内暗骂檀六不自量力。琼林宴众目睽睽,守卫森严,状元牡丹万众瞩目,就算他有七十二变化,也取不来那一支花中之王。
    檀六在身后道:“岳大人,琼林宴上见。”

    岳奔云不顾龟奴鸨母的巴结询问,一路直直走出沉香阁。时近午时,街上也逐渐热闹起来,有人沿街叫卖。
    檀六盗宝,常大肆宣扬,唯恐旁人不知道他那一人千面无孔不入的本事,就连上次夜闯摘星楼也不例外。这一次却一反常态,只有他一人早早得知,有口难言。
    就像是两人之间暗暗的较量一样。
    岳奔云被激起了斗志,一腔郁结化作食量,在街边呼噜了一碗热腾腾的豆花,冒着小雪,大步回家去。


第四章 冷月

    岳奔云在家赋闲才两月余,就被圣人召回了,依旧统领禁军,御前行走。众人都道意料之中,檀六摘星楼盗宝的风波,就这样无声无息掀过去了。
    年关将至,日子一日冷过一日,他入宫当值的第一天,正逢下雪。轮值之后,天将要破晓,雪已经停了,宫城内一片堆云砌玉,入目都是白茫茫的雪,反射着第一缕晨光。
    宫城进了宣德门往里,东廊下有小小一个院子,是专门给当值的禁军歇脚的,因着岳奔云得宠,丁点大的西厢收拾得整齐干净,专供他用。
    圣人幸沈贵妃,岳奔云在长乐宫值了一夜,正是困的时候,早已经有献殷勤的小公公帮他在西厢烧好炭盆,汤婆子也已经把被窝烘得暖暖的。
    但他还是站在廊下拍了拍肩上的雪,掀开厚厚的毛毡门帘,进到正屋里去。
    正屋里也暖,有几个轮值完的禁军在打双陆,撸起袖子玩得热火朝天。宫里禁赌,几个人不敢赌钱,只能把炭盆里烤好的栗子挑拣出来,权当赌注。
    岳奔云为了拿得住底下的人,向来面冷少话,也不和他们掺和着一起玩。他平日不好披甲,只着四品武职绯袍,缀豹子胸背,鬓发理得齐整,束在金貂巾里,上缀红缨,腰配长剑,少年英武,意态端凝,如劲竹立于雪。
    见他进来,屋内几个人连戏耍的音量都降低了些。
    只有禁军校尉靳宽仍旧蹲在太师椅上,全神贯注地盯着双陆棋盘,嘴里不停吆喝着。眼看着输了,把手边放着的一把烤香的栗子推出去,手上骰子一扔,从椅子上跳下来,嚷嚷道:“不玩了!不玩了!”
    靳宽出身寒门,却是个会钻营会捧人的,又颇有几分豪爽,大家都乐得和他来往,加上他一柄长刀耍得利落,也混了个校尉当。
    一群人里只有靳宽凑到岳奔云身旁来,也不去管他肩头没有拍干净的残雪,伸手要去揽他的肩膀。岳奔云皱眉,不动声色地往旁避了避。
    靳宽不以为意,收回手,搓了搓,大马金刀地在椅子上坐下来,拿起茶壶直接对着壶嘴往里灌热茶。
    岳奔云瞥了瞥旁边重新又玩得热火朝天的下属,坐到了靳宽旁边的椅子上,开口就道:“能否……借我些银两?”
    他从未开口干过这样的事情,有些羞赧,手放在膝头,不停地去抚不存在的褶子。靳宽果然吃惊,放下了手上的茶壶。
    岳奔云向来不是个精打细算的人,有一花一,又从不收下属、官员和内侍的孝敬,被圣人罚了俸两月余,手头紧得很,但他想着自己欠了檀六那个无赖一个瓷瓶的价钱,就像光滑的铜镜上沾上了一条细细的头发,让人忍不住赶紧拂去,互无拖欠,两清。
    他见靳宽面色有异,连忙道:“这月发俸了马上还你,一定!”
    靳宽喷笑出声。他虽不觉得自己上头的岳奔云会缺银两花,但是见他有少见的窘迫,还是笑着说道:“要多少?”
    “八十两。”
    这个数目对于靳宽来说可不少,他往怀里掏了掏,拿出一手的碎银子凑了凑,又道:“你先拿着,剩下的我回家拿了,叫人送你家去。”
    岳奔云连忙道谢,再三保证会定期归还。靳宽颇潇洒地摆摆手,挤着眼打量他:“岳老弟一下子花这许多,莫不是逛了沉香阁吧。”
    岳奔云抿了抿唇,否认了,转身出去,顶着熹微的晨光,径直出了宫门。
    过了不到半日,就有靳宽身边的长随将剩余的银子送来了,岳奔云换过衣袍就往沉香阁去。但是却连檀六的半面都见不到。龟奴说,沉香阁后头的那栋小楼住的是红倌小眉,被人包下了,不接外客,再多问就半字不吐了。
    岳奔云只好转头归去,将那一包银子连同碎银原封不动还给靳宽。
    檀六就像是投进湖心的一颗小石子,激起微澜后,却转瞬平静不见踪影了。岳奔云又重新过起了入宫当值回家睡觉的生活。
    转眼便近年关,今年,分封永州的宣宗五弟肃王也偕王妃入京觐见,除夕家宴比往年热闹,岳奔云当天要伴驾,所以圣人赐了恩典,让他大年廿九回家过年。
    岳奔云家里的老仆和老厨娘是两口子,年节里都回家了,屋凉灶冷的。他只好在外头打了酒买了些小菜,供了些在家人灵位前,剩余的在屋里摆了一桌子,权当过节。
    天渐渐黑了,他坐在桌前,听见墙外已经有爱玩闹的孩童放起了鞭炮,又有大人的呵斥声,热热闹闹的。天冷,桌上的菜已经凝了油花,岳奔云只有干秃秃的老梨树作伴,一杯一杯的喝酒,心里才逐渐暖起来。
    他量浅,没多久就脸色潮红,似揉了胭脂。又几杯下肚,渐渐变得没意思起来,他站起身,抽出佩剑,踩着薄薄一层积雪,到院子里去,耍起剑来。
    雪已停了,月正当空,岳奔云脚下丝毫不见虚浮,挽了个剑花,一脚画圆后撤,溅起几点潇洒的雪沫。
    “好!”
    岳奔云警觉,执剑看去,有个人蹲在他家的老梨树上,热烈地鼓掌,不是檀六又是谁。
    檀六怕冷似的穿着带毛的斗篷,窝在梨树的枝桠上,手上还磕着瓜子,瓜子壳撒了树下一地,像个看街头卖艺的地痞。见岳奔云看他,他拍了拍手上的瓜子壳,一跃而下,轻巧得像一片雪花落在地上。
    岳奔云有六分醉,眼神依旧锐利,只是带着一层蒙蒙的水雾,在夜里格外亮。他的剑直指檀六,毫不留情地:“你来作甚?”
    檀六笑了笑,手团在袖筒里。
    “如此佳节,岳大人孑然一身,在下却偎红倚翠高床暖枕,怎么好意思?只好路过来看看了。”
    岳奔云不喜不悲,剑闪寒光,破空刺去。
    檀六连眼睛都不眨,直直立着,连笑容都不曾敛去。
    岳奔云的剑猛地收住,轻轻地抵在檀六的喉结处,刺出一个小小的血珠,檀六颌下系的斗篷带子被划断,斗篷委顿在地。
    “你从未杀过人吧。”
    岳奔云有些气恼地皱眉,不知道是气檀六说穿他,还是气自己没有一剑把这个贼刺个对穿。冷风一吹,酒有些上头了,他晕乎乎地收回剑,一脚深一脚浅地回屋。
    檀六捞起地上的斗篷,跟在他身后进了屋,见他把剑随手扔在桌上,在床底下捞出一个小铜箱子,打开,底朝天,里头有些碎银子叮叮当当地掉出来。
    岳奔云一声不吭地盘腿坐在地上数钱。
    檀六不知他意欲何为,蹲在旁边,看着他念念有词地点着银两。
    岳奔云数了半天,小声说道:“不够。”
    檀六见他像是喝醉迷糊的样子,有心逗他:“不够干嘛?”
    岳奔云抬头,放松眉头的时候,眼睛显圆,眼珠子漆黑,盯着人的时候格外执拗:“要还你,瓷瓶。”
    檀六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半晌一笑,哄他:“没事,下回再还。”
    岳奔云默默低头,将碎银子一把拢起,又叮叮当当地扔回小铜箱子里头。
    檀六又问:“岳大人事务繁忙,我来了几次都扑空。”
    地上冷,岳奔云扶着床沿站起来,将自己摔在床上,胡乱扯掉束发的头绳,鸦黑的头发如瀑铺开。他有点困,强打精神:“当值。”
    檀六上前一步立在床头:“岳大人对今上一片赤诚,忠心耿耿。”
    岳奔云看过去,月光从窗外打进来,月色凉如水,泼洒在檀六半边脸上。觉察到岳奔云的目光,檀六像是不适应待在亮光里,避了避,面目隐入黑暗中,表情难辨。
    岳奔云收回目光,看向床帐:“有再造之恩。”
    檀六还要再问,刚开了个话头,就被岳奔云截住了,他躺在床上,轻轻地问:“听说大盗檀六一人千面,这是你的本相吗?”
    檀六愣了愣,满不在乎地轻笑:“纵是本相,也不过是千面中的一面罢了。”
    岳奔云默然。
    良久,他再看去,檀六已经不在了,只有月光穿户,打在早已冷透的酒菜上。


第五章 琼林

    冬去春来,梨花落如雪,嫩草细如茵。
    因春闱盛事,天下文人仕子齐聚帝都,簪杏花,赴雅集,携手踏青,曲水流觞。杏榜一放,榜上有名的皆是天子门生,打马街上过,满楼红袖招。再有殿试,天子亲临,廷对策问之后,就有小宦官将琼林宴的帖子敲锣打鼓送到仕子手上。
    宴席当日早晨下着小雨,岳奔云起床时窗户洞开,细雨斜斜飘进来,带进来几朵雪似的梨花瓣。洞开的窗户底下摆着一支开得正盛的牡丹,重瓣叠蕊,犹带露珠。
    岳奔云弯腰将牡丹捡起来,随手摆在案上,他心知这是檀六送来的。
    那日两人月夜一会,隔日岳奔云醒来,残羹冷菜依旧好好地在桌上放着,床底下的小铜箱子也纹丝未动。他回想着两人的对答,颇有些交浅言深的意味。
    今晚摆宴琼林苑,他是要伴驾的,天子出行,禁军需打起十二万分精神,他倒要看看,檀六这下还有什么手段,能取状元鬓边牡丹。
    琼林苑亭台精致,花草秀美,苑内有金明池,锦石缠道,宝砌池塘,柳锁虹桥,花萦凤舸。
    肃王并未回封地永州,陪坐在圣人身侧。他刚过而立之年,面目与圣人有六分相似,着绀色蟒袍,上有江牙海水,四爪坐龙,气度不凡。
    圣人当场点出一甲头名三位,三人顶着众人或艳羡或嫉妒的目光出列,汪大监捧着红木错金托盘上前来,上有牡丹、芍药、月季各一朵。
    岳奔云披甲侍立,目光紧紧盯着盛花的托盘,手按在腰侧佩剑上,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
    圣人和肃王携手上前,还有本榜主考,分别给三人簪花。
    新科状元沈珩恰好是永州人士,身量不高,但眉目疏朗行止有度,谢过圣恩之后跪拜肃王,伏跪许久之后才抬头起身,激动之色溢于言表,眼眶含泪。传言肃王在永州有文名,在文人仕子中的名声颇高,有仕子尊其为“老师”,今日一见果不其然。
    见状,座下立马就有官员窃窃私语起来。
    圣人面色不改,含笑看着,出言嘉勉众人,然后就开宴了。众人觥筹交错,更有仕子当场互相联起诗来,一派和乐,不见任何不妥。
    岳奔云目光追随着沈珩鬓边那朵硕大的牡丹花,但凡有人上前敬酒,他都暗暗紧张一番,这样子几轮下来,他后背沁汗,眉头紧锁。
    大半个时辰过去,众人皆酒足饭饱,有人提议,要赏玩琼林苑夜景。圣人拊掌称好,就要起驾而去,浩浩荡荡一群人跟在天子身后,去欣赏这平日轻易不开放的皇家园林。
    正当此时,靳宽来了,披甲佩刀。他走到岳奔云身旁,附耳道:“金明池西边好像有异动。”
    “是什么事?”
    “不清楚,但那头有喧哗惊叫声。”
    岳奔云心中一紧,不知是该去看看还是留在这里警戒才好。正在他左右为难之时,圣人侧头看过来,问:“何事?”
    他忙上前轻声告知,圣人手一挥:“你去看看。”
    岳奔云示意靳宽留下护卫,领旨而去。
    琼林苑曾在先帝在位时大肆翻修重建过,仿江南园林而设,叠石理水,花木众多,开阔处有金明池,遍植莲荷,精巧处一步一景,廊腰缦回,碧瓦飞甍。
    今夜设宴,所以金明池畔十步一灯,亮如白昼。
    等岳奔云带着几个人到了金明池西岸时,果然见那边已有好几个禁军立着,他快步上前一看,原来只是一个宴酣耳热的官员,兴起赏玩亭苑,错脚落水了,当下就被救上来了。
    岳奔云急急吩咐了几句就要往回,忽而听到东边隐约传来阵阵惊呼,正是御驾所在之地。
    待岳奔云率人赶回时,一队禁军簇拥着天子在水阁之内,其余官员皆三五成堆,缄口不言,独不见肃王。
    岳奔云排开众人,三步并作两步踏入水阁,正要开口询问,靳宽也紧跟在后,似是体力不支,单膝跪下,禀道:“臣无能,被刺客所伤,刺客逃逸,他身上有伤,定不能硬闯,必然躲还藏在园子里。”
    圣人勃然大怒,手拍几案,少有的疾言厉色:“传令禁军,搜检琼林苑,务必将行刺肃王的贼人找出。”
    岳奔云大声应是,让靳宽从旁休息包扎伤口,宝剑出鞘,领了一队人鱼贯而去,众人皆寂,一时只闻甲胄摩擦之声。
    他眼尖地发现,新科状元沈珩并不在众人当中。
    琼林苑亭台楼阁众多,重檐勾叠,岳奔云领着人,四散开来,细细搜查。
    金明池北岸是一个套一个,一个挨一个的小巧庭院,供皇家宴息避暑赏玩,因今日摆宴,里头并不开放,寂寂无人,只听得见虫鸣声。假山石九曲廊,似乎每一个角落都能藏人。
    岳奔云率先进入,提着灯笼一处处地看。
    忽而,听见了石子落水的“扑通”一声。
    岳奔云倏然回头,灵巧地翻窗出去。窗外是一方小巧的洗砚池,几个一人多高的太湖石堆叠在池边,怪石嶙峋,立在黑夜之中。
    他看见山石后有一片衣角忽然闪过,扔下灯笼便追过去。
    石头背面有山洞,洞内黑漆漆的,不知有没有人。岳奔云执剑,试探性地往前一步。
    洞内忽然伸出一双手来,将他拉入,岳奔云反应不及,洞内的黑暗迎面撞来,他执剑的手被人死死抓住,那人用了狠劲把他的手往上一折,岳奔云吃痛地放开手,剑应声而落。他脚下踉跄,还未来得及重新站稳,便被人压制在假山石壁上。有刀刃抵在喉咙上,让他动弹不得。
    一双手捂在他的嘴巴上,手上有浓重的血腥气传来。等岳奔云渐渐适应了洞中的黑暗,逐渐看清了眼前人的轮廓。
    “刀剑无眼,岳大人稍安。”
    这把声音明明是新科状元沈珩,鬓边还簪着牡丹,但这身量却比沈珩高出不少,他是——
    “檀六!”岳奔云狠狠地叫他的名字。
    “岳大人别来无恙。”
    “沈珩何在?”
    “晕倒在家里的床底下了,我把他赴宴的衣服扒了,也不知他会否着凉。”
    “你!”
    岳奔云只猜想他会不会乔装成侍卫宫娥混进来,万没想到他会直接扮成沈珩本人,那他取鬓边牡丹,直如探囊取物了。但檀六花这样大的力气,还要模仿沈珩音容笑貌,就为了一枝花吗?
    山洞空间并不大,檀六丝毫不敢掉以轻心,手上匕首锋利,闪着寒光,直可吹毛断发,整个人死死压在岳奔云身上,两个人的呼吸声交杂在一起,在山洞内格外听得清晰。
    檀六另一手在岳奔云腰腹处摸索。
    岳奔云一惊:“你做甚!?”
    “借岳大人腰牌一用。”
    檀六摸到了岳奔云系在腰间的出入琼林苑的禁军腰牌,腰牌绑的紧,一下拽不下来,岳奔云趁他分心,一肘子撞在檀六肚子上,企图挣脱。檀六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手上使力,匕首在      岳奔云的脖子上划出一道口子。
    岳奔云“嘶”一声呼痛,复又被死死摁在洞壁上,石头硌得人背上发疼。他听见檀六的闷哼声,想到方才闻到的血腥气。
    “你是刺伤肃王的刺客!”
    檀六一把拽下岳奔云的腰牌:“不是。”
    岳奔云对他说的话半个字都不信,嗤笑出声:“莫不是你大费周章地来,只为了一朵花。”
    檀六凑到他耳边,笑道:“是为花。”
    他轻轻地笑,出的气如一根羽毛,轻轻悄悄地拂过耳郭。
    然而话音刚落,檀六便抓住岳奔云的头,毫不留情地往洞壁上大力一撞,岳奔云脑后一阵剧痛,立马瘫软在地,人事不省。


第六章 领旨

    岳奔云像狠狠地睡了一觉一般,醒来时不知今夕何夕。
    他好好地趴睡在自家的床上,窗外月色当空,屋内一灯如豆。窗边的几案上,放着一个精致的釉里红玉壶春瓶,里头插着两朵牡丹,已然开败,酡红的花瓣纷纷落下。有个人,懒懒散散地倚在案边,伸出一只手,去轻抚花瓣,如拂美人香肩。
    岳奔云想支起身子来,不防后脑勺上一阵刺痛,他“嘶”地一声,手往头上摸去,摸到了缠得厚厚的棉布。
    琼林赐花那晚的事情全部涌入脑海,肃王遇刺,檀六盗花。
    案边的人站直了身,走了过来。着牙色盘领襕衫,窄袖,束革带,着软靴,腰间挂着玉佩香囊林林总总的一大串,鬓发高高梳起,嘴角含笑,眉眼风流,似一个京都里随处可见的名门仕子。
    岳奔云泄了气,好好地趴在床上,没好气地说道:“你出入我家随意得很。”
    檀六搬了一张圆凳坐下,谦虚道:“没有没有。”
    岳奔云面无表情地说道:“你又来作甚。”
    檀六抬起下巴朝那牡丹花示意了一下,笑得真诚:“送花探病。”
    满口胡话,岳奔云心想,脸上连表情都欠奉:“檀大盗花了大力气,不惜受伤弄来的花,我怎敢要。”
    闻言,檀六浑不在意地扯了扯领口,露出一点白色的纱布来。他从怀里摸出一个红木描金的腰牌来,上面写着岳奔云的官职名讳,拎着上面绑的绳子一晃一晃的:“在下全须全尾地脱险,托赖岳大人啊。”
    岳奔云懒得理他,面朝里,闭目沉思。
    若檀六真是行刺肃王的贼人,那他又是为谁效力。他夜闯琼林宴,本可密不告人,又何必凑到自己这里来,胡说个窃花的名头。他若想拖自己下水,那日在琼林苑的假山石洞里,他只需要将他轻轻打晕盗走腰牌,岳奔云自然有嘴说不清,少不得要被安个勾结刺客的名头,被御史的口水淹死。
    这样巴巴地凑过来,总不会是为了好玩,底下有什么心思,一时竟猜他不出。
    一举一动,檀六总是老神在在,如一条滑不溜手的鱼,一次次从捞鱼的人手中滑走,三两下摆尾就消失在水里。
    脑袋上还疼着,凭什么自己死鱼一样趴在床上动弹不得,他檀六却像个没事人似的。岳奔云越想越气,右手摸索着,摸到一个脑袋大小的木凉枕,转手就朝檀六那头扔过去。
    木枕虽不重,但岳奔云趴着不好使力,去势并不猛,按照檀六的身手,完全能避开。
    只见檀六下意识地一偏头要躲开,又止住了,那木枕重重地擦过额角,重重地落地。檀六的额头立马就红了,估计过两天就要青肿起来了。
    檀六虚张声势地揉了揉,揉得更红了,嘴里不住呼痛:“哎哟哎哟,疼死我了。”
    岳奔云瞧他的样子,不像是喊疼,倒像是撒娇卖痴,一副风月场里和窑姐红倌调笑的做派,心里头不屑,冷哼一声,闭目不动。
    见他阖目不言,剑眉微蹙,嘴唇却与英气的面容不符,略显丰润,紧紧抿着,檀六站起来,理了理衣衫皱褶,施施然道:“我想约岳大人四月上旬摩云寺桃花禅一聚。”
    岳奔云不知他意欲何为,也不想理他。
    “城外北山上有摩云寺,寺后有峭壁千寻,有小楼背向而筑,名桃花禅。”
    “……”
    “人间大地春归,芳菲尽散,赏山寺桃花最为好。”
    “……”
    “太好了,那我们不见不散。”
    听他自说自话,岳奔云忍不住要睁开眼骂他,待睁开眼时候,屋内又没人了。只有家里的老仆,敲了门,颤颤巍巍地端进来一碗黑漆漆的药。

    岳奔云在床上趴了快有一旬日,每日里檀六总是偷偷摸上门来,每日打扮总是不同。有时是鹤发白眉的老翁,有时是衣衫褴褛的乞丐,不一而足。
    檀六每日上门来,除了饶一杯桌上的茶喝,还不厌其烦地说摩云寺桃花禅。岳奔云开头还开口赶他,到后来干脆闭口不言闭目不看,权当听曲。
    等岳奔云一拆了脑袋上的白纱布,圣人立马诏他入宫。岳奔云郑重其事地换上御赐的大红贮丝麒麟服入宫去。
    等岳奔云到了宫里的时候,圣人倚坐在长乐宫西暖阁里,藏在琉璃珠子串成的帘子后面,面目影影绰绰,龙涎香在博山炉里点着,烟气袅袅上声,香气馥郁。
    他不禁想起他第一次面圣的时候,殿里也点着这个香,他是个初入宫禁的懵懵懂懂的小少年。
    他从发配伊犁的路上被赦回,想找回父母家人尸骨安葬,但雍王逆案的罪犯都已处决,尸骨扔到了城外荒坟,浅浅地埋着,早就被野狗扒出来啃得面目全非,不知道谁是谁。抄家抄走的物件悉数归还,但经过层层盘剥,值钱的值得纪念的物品早已被偷梁换柱,无处追索。
    开始还时常伤心地哭,后来长期独居,他也不哭了,只是练武读书,每到年里,总有宫里派来的宦官上门,有时候是几句嘉勉的话,有时候是些赏赐。
    到后来,他中了武举,圣人召见他。
    他不过将将跪下,圣人却急急地掀了帘来扶他,端详他良久,叹了一句:“甚肖乃父!”
    他当时就湿了眼眶。
    “你先下去。”
    这是圣人跟侍立在身旁的靳宽讲的。靳宽做了个揖便掀了帘子走出来,和岳奔云打了个照面,点头示意,便下去了,暖阁内只余下他跟圣人,连个打扇递茶的宫人都没有。
    岳奔云跪下请罪:“请陛下治臣护卫不力之罪。”
    圣人似是不以为意,在帘后摆摆手,让他起来。岳奔云仍旧不起,将与檀六相遇沉香阁,檀六妄言窃花,还有那日琼林苑假山石洞中遇见檀六负伤,自己腰牌被盗之事说出。两人近日相见,还有之间谈话就隐去了不提。
    圣人听罢,沉吟良久,指节一下一下扣在檀木小几上,一声一声闷闷的。良久方道:“王弟因母后冥寿入京祭祀,如今遇刺,虽未受伤,但受了惊,身体不好,盘桓宫中。”
    岳奔云又要告罪,圣人款款说道:“王弟引来檀六刺杀,也不知道是招惹了哪些心怀不轨的人。朕听闻王弟入京后曾去过沉香阁,你又说檀六于沉香阁出没,如此,你替朕去瞧瞧,将功折罪罢。”
    岳奔云沉吟:“那是否要缉拿檀六?”
    “不必,免得打草惊蛇。你留意一下,这檀六究竟是何许人。”
    岳奔云领旨而去。
    他到家时候,檀六又早早地等在他家院子里,自带酒水,自斟自饮。
    春已近暮,梨花开盛了又将谢,风一吹便如落雪一般,偶有几瓣,落入檀六杯中,他也不嫌,举杯仰头,一饮而尽。
    “不知四月初十,岳大人有空否。”
    想到圣人的交代,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下去了,岳奔云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见他答应得爽快,檀六也一句不问,只是深深地看他一眼,仿佛早有所料,举起酒杯致意,又饮一杯。
    岳奔云快步走回自己的房间里,干脆利落地关上房门。
    半晌又打开门,扔出来一个瓶子,滑过一道弧线,直直地落入檀六怀里。檀六舍了酒杯,拿起来一看,原是那天他探病带来的那个玉壶春瓶。
    “幸好没砸坏!这个更贵些,要一百两。”
    回应他的,是岳奔云再一次重重关上的门。


第七章 乔装

    肃王被圣人留在了宫中休养,没有了男主人,他在京中的府邸也沉寂了下来,每日里闭门谢客的。只有偶尔几次,一个穿宝蓝色襕衫的中年人从角门出入,偷偷摸摸的,情状可疑。这中年人每每从王府出来,十有八九在晚间要到沉香阁去。
    岳奔云查过肃王自永州赴京的随行人员名册,这人是肃王身边的一个参军,名唤章怀。
    一日黄昏时分,章怀从王府角门出,在街上闲逛了大半个时辰,便直往沉香阁去。
    沉香阁早已亮起了灯,小厮龟奴在门口迎来送往,里头依稀传来咿咿呀呀的曲乐之声。岳奔云眼见得章怀从门口进去,熟练地塞了赏钱给守门的小厮,便被迎了进去。
    本朝虽有官员不许嫖妓之律,但不过是明面上说着,嫖妓宿娼仍旧是官场上常见的戏码,岳奔云是御前的人,怕里头遇上熟人,于是绕过正门,到了侧边的小巷里,躬身一跃,三两下摸着墙头翻了进去。
    他循着亮处推门,里头的嬉闹奏乐之声如潮水般涌来。到处都是脂粉的暖香,高台之上挂着红幔,小眉隐在幔帐之后,弹着琵琶唱着伤春之词。
    “樱桃落尽春归去,蝶翻金粉双飞。子规啼月小楼西,画帘珠箔,惆怅卷金泥……”
    岳奔云放眼看去,见章怀被小厮领着上了二楼,他忙抬脚跟去,眼见着章怀进了一间房。他看了看左右无人,便凑到门边去偷听,然而周围嘈杂,只听得里头有喁喁人声,却听不清说的是甚。
    “你是何人,在此作甚?!”
    正在岳奔云无计可施之时,身后传来一声断喝,他忙转身看去,只见一行人从远处走来,当先一个作商人打扮,肥头大耳,着锦衣,手指岳奔云,语带惊疑。
    岳奔云低着头,脑子疯狂转动想着说辞,身后的房间内有脚步声,怕是里头的人听见动静要出来查看,那章怀说不定曾陪同肃王宫中走动,认得自己,恐徒生波折。他一时想不出脱身之辞,随从侍奉的龟奴眼见就要喊人过来将他带走。
    忽然从那锦衣商人背后走出一个人来,摇着折扇,上来就要拉岳奔云。
    “小云啊,你不是说要去解手吗,怎的迷路到这儿来了。”
    岳奔云怔住了,之间那人上前来,不由分说就将岳奔云的手牵起来就往自己身边带,边拉还边朝那个半信半疑的人说:“王大哥,这是我府上的小厮,随我来的。”
    那王大哥看了两人半天,盯着交握的手,露出了然的笑:“原来是谭老弟的人。”
    岳奔云怕被人认出,一直埋着头不说话,那人手大,岳奔云的整个手都被他团在里头,热烘烘的。只听那人礼貌地点头,道声失陪,就拉着岳奔云走开去,身后,那个“王大哥”推门进了章怀所在的房间。
    两人走开后,绕了几圈,找了个空房间拐了进去。
    一进得门,岳奔云赶紧把檀六的手甩开:“怎么又是你!”
    檀六的脸似是经过少少修饰,眉眼都和平日略有不同,但还是让岳奔云认得出来。只见他摇着折扇,上下打量岳奔云:“岳大人来嫖妓?”
    你才来嫖妓。
    岳奔云直截了当地问他:“你认识房里的人?”
    檀六寻了个圆凳坐下,一派坦然:“不认识。我是约了人来谈生意的。”
    岳奔云将信将疑:“谈生意?”
    檀六挑眉:“怎么,我还不能做点正经营生?”
    岳奔云又问:“那王大哥是什么人?”
    檀六有问必答:“王安,在京郊有几个马场,是个马贩。”
    “你要买马?”
    “不,我贩丝绸。”
    “那……”岳奔云惊觉自己被檀六带偏了,忙扯回话题,“你方才说我是你带来的,那你把我带进去那间房内。”
    “你要进去,也不是不行……”檀六上下打量岳奔云,笑得促狭,“王安认定了你是我房里的人,只是岳大人一脸正气,怎么也不像是以色侍人的人啊。”
    岳奔云咂摸了半晌才听懂了他的话,一张俊脸泛红,强自镇定道:“他刚才不也没看出端倪!”
    “你方才一直低着头,他乍看之下自然看不出什么。”
    “那你说怎么办。”岳奔云话说出口,又觉得自己软了,忙瞪起眼睛,“你若是办不好,甭管你做的是什么生意,我都让你的货出不了京都城门。”
    檀六噗嗤一笑,连连摆手:“好好好,我答应便是。只是要冒犯岳大人,在岳大人脸上略略修饰一番。”
    岳奔云见他答应,也就放下心来,按着檀六的指示,坐了下来,闭上眼睛,任由他在自己脸上捣鼓。
    不过半柱香时间,还没等岳奔云反应过来,檀六便说好了。他睁开眼,往放在一旁的的镜匣里瞧。
    御前行走本来就对相貌姿仪要求甚高,岳奔云今年才十七,长年练武,身姿挺拔,五官俊秀英挺,眉毛斜飞入鬓,一双眼睛微微吊起,目若点漆,只有两瓣唇略显柔和,唇珠圆润,微微翘起。
    铜镜中的他只略作改变,眉毛变弯,眼睛略圆下垂,点出一颗泪痣来,着重描了唇。他本是少年样貌,如今更是雌雄莫辨,顾盼含情,与原本虽相似,却判若两人。
    檀六满意地点点头,一把将他从椅子上拉起来:“小云,走罢。”

    两人重新回去时,章怀和王安似乎相谈甚欢,推杯换盏的,身边各有一个涂脂抹粉做女子装扮的小倌殷勤伺候着。
    那王安似乎与檀六很是熟悉,一见他来,忙招手介绍他与章怀认识,也不说官职,只通姓名。
    房内铺了厚厚的毯子,几人就盘腿坐下,矮几上摆满了酒菜。檀六和岳奔云不过刚刚坐下,那章怀却说要告辞了。
    王安还要留他:“才谈完就走了,章大人不留下来戏耍一番?”
    章怀身边的小倌也往他身上歪过去,一双柔弱无骨的手就要往他衣襟里钻。章怀再三告罪,还是告辞离去。原本章怀身边的小倌被拂了面子,撅着嘴满脸不高兴,复又往檀六那头凑过去。
    岳奔云见章怀离去,心里着急,想要跟过去,才刚刚一动,便被檀六在桌下一拽,跪坐不稳,直往檀六怀里栽过去。檀六借机揽着他的腰,然后把凑过来的小倌往外一推,朝王安笑道:“家里的吃醋了,还是给王大哥消受吧。”
    岳奔云半张脸埋在檀六怀里,脸上一片酡红,如吃了酒一般,眼里带着羞意,眼眶泛红,唇珠水润地翘着,王安见状,挤眉弄眼的:“谭老弟好艳福。”
    檀六依旧将岳奔云摁在怀里,手臂环着他的腰,手抓着他的手,将他的手团在自己手心里,一根一根手指的搓弄。
    “方才那章大人是何许人?找王大哥买马?”
    “他这是替贵人买马。”
    王安左拥右抱,被接二连三地喂了几杯酒,有些醉醺醺的,伸出食指来,蘸了蘸杯里的酒,在桌子上写了个“五”。
    当年被谋反赐死的雍王是先帝长子,当今圣上行三。
    肃王行五。

第八章 自渎

    岳奔云心中一凛,连原本要把手从檀六手中抽出来都忘了。他把眼神从王安身上收回来,紧紧盯着檀六衣服上的连云纹,耳朵却高高竖起。
    檀六问道:“要买多少?”
    王安讳莫如深状:“不少,我京郊的马场都被搬空了。听那章怀的意思,好像卖家还不止我一人。”
    檀六:“这……这是……”
    王安摆了摆肥短却带满宝石戒指的手:“这可不是我等能聊的话题,谭老弟啊,咱们的交情不浅,你可别往外说。”
    檀六颔首:“这是自然。”
    “王大哥,那我这回的货同样也是跟着你的马队走,路费仍旧与上回一样,我给六成。”
    王安笑弯了眼,嘴里谦虚:“这多不好意思啊。”
    “哪里哪里,是我占便宜了,挂着您老的大名,我的货自然也能安安全全的。”
    “过誉过誉了。”
    两个人互相吹捧聊得起兴,亲热得很。说话间,又有小厮捧上一壶酒来,王安怀里的小倌忙殷勤地倒了一杯。岳奔云仍出神地想着方才听到的话。
    肃王要买马?难道要造反不成?
    王安怀里搂着一个,眼里却瞅着岳奔云,见他愣愣的一副不解风情的模样,不满地哼哼了两声。檀六见状,捏了捏岳奔云手心。
    岳奔云回过神来,把脑海中乱成麻绳的思绪拨到一边,学着对面娇娇娆娆的小倌,也倒了一杯酒。只因他不常做这样的事情,动作不免僵硬,脸上一点笑模样都没有。
    王安见状又不满地撇了撇嘴,檀六定定地坐着,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岳奔云心里紧张,不由得去偷觑那小倌。
    只见那小倌拿起杯子,岳奔云也双手把杯子拿起来。小倌手里的酒却不往王安嘴里送,反而拿水袖一掩,把酒送入自己嘴里。岳奔云紧张之下也把酒杯送到自己嘴边。
    小倌攀着王安的肩膀,嘴对嘴把酒哺过去。酒液从小倌描得殷红水润的唇边溢出几丝,又被他伸出小舌舔去,说不尽的香艳。
    岳奔云看得愣了眼,咕咚一口把嘴里的酒吞了。那酒甜甜腻腻如桂花蜜水一般,吞下去后却从喉咙一直烧到胃里,他登时就咳了几声,咳得双颊绯红。
    一旁看了全程的檀六一点都不给面子,“噗嗤”一声,拳头抵着唇,笑得浑身颤。岳奔云强行板着一张俊脸,其实心里头窘得不行,手上的杯子放也不是,拿着也不是。然而对面已经没有心思去留意两人的异状,王安一双手不住地往两个小倌的腰臀上揉搓。
    檀六敛了笑,长臂一舒,毫不犹疑地把发愣的岳奔云搂过来,压在厚厚的地毯上。檀六比岳奔云高出一头不止,也是自小练武长成的,体格柔韧健壮。
    岳奔云只觉自己眼前一暗,整个人被覆在檀六身下,他慌了神忙伸手去推。
    檀六将他推来的手拂到一边,脑袋凑到他颈项处,假模假式地蹭来蹭去,似大狗一般,虚着声音哄:“不过应付一下,你别穿帮了。”
    岳奔云只好将自己推拒的手挪开,放在身体两侧,整个人直挺挺地躺着,如木头一般,眼睛闭上,微微皱眉。
    对面那头已经亲出了啧啧的水声,小倌像春日发情的猫一样,叫得起劲,听得岳奔云口干舌燥,脸上羞赧,喝下去的酒在腹中烧。又加上檀六在他身上揉来搓去,虽然只是虚虚地做个假样子,也让岳奔云这个没开过张的童子下腹一热。
    王安怕是忍不住了,搂着两个站起来,就要到隔壁去行事。只等他把门推开又关上,岳奔云就像开水烫手似的把檀六一把推开,檀六不防,背一下撞到矮几的桌角,疼得倒吸了一口气。
    等檀六坐起来揉了揉背要说话时,只见岳奔云背对他侧侧地蜷着,双腿夹紧,依稀见到浅麦色的耳朵和后颈一片绯红。
    檀六了然,后送来的那壶酒是加了东西的,药劲不大,不过是风月场上助兴惯用的,如果是常来的喝惯了的人就根本不觉得有什么,看这岳大人反应这么大,横看竖看也是个没经过事的童子鸡。
    他用脚尖轻轻地踢了一下岳奔云的后背,懒懒道:“要不要给岳大人叫个姑娘来。”
    岳奔云死命地摇头,大半边脸埋在地毯的绒毛里,双腿难耐地蹭着。
    “那叫个小倌来?”
    岳奔云还是摇头。
    檀六长长地叹了口气,从矮几上捞了一壶酒,挑了一碟小菜,站起身来,避到旁边的四扇楠木刻丝琉璃屏风后头,说道:“那岳大人自个儿解决一下,别憋坏啦。”
    檀六在屏风那头一口酒一口小菜地吃喝着,只听见良久之后,另一头才传来解衣服的窸窣声,接下来就是压抑不住的粗喘,一声一声急急的,在安静的室内,如雷声一样响,撞在檀六的耳朵里。
    岳奔云这厢却是弄得起劲,他平日极少自渎,偶尔有燥热难耐的时候,就去耍一套剑法,累了就躺床上,蹭蹭床单已经是很得趣了。他碍着旁边有人,只解了裤子,阳茎硬得直挺,溢出的精水糊了自己一手。他试探性地捋了捋,爽得直喘,小腹一抽一抽的。
    檀六放下手里的酒杯,搓了搓手指,站起来,复又坐下,拿起酒杯,又闷了一杯。时间不长,只听得那头一声爽快的闷哼,想必是都交代了。
    檀六再等了等,站起来绕过屏风,见岳奔云已经整好了衣衫,面无表情地站着,然而一屋子的腥膻味道却出卖了他,他脸上耳根乃至脖子上的红还没褪去,嘴唇被舔得泛着水光,还有他自己咬出来的牙印,被修饰得柔和了六七分的五官比平日软了不少。
    檀六微微出了神,他想着,若是岳奔云本来的面目再加上他此时的情态,那才带劲,软软糊糊的还是不够看。
    “王安的马队何时出发。”
    “下月初一。”
    岳奔云见他出神,还料他在想着要些什么条件,没想到这么快就交代了时间。他张了张嘴又合上,半天才移开眼神,说了句:“今日谢谢。”
    檀六上下打量他一眼,淡淡道:“不谢。今日不尽兴,下回再请岳大人来嫖。”
    岳奔云被他噎了一下,瞪了他一眼,错身走了出去,干脆利落地走了。
    檀六回神到桌边,拿起筷子要吃菜,菜还没送到嘴里,还是扔下筷子,推门出去。倚着栏杆,恰好可以看到岳奔云离去的背影消失在一楼,腰背挺直,如一杆竹。
    他收回目光,随手抓住一个人:“叫小眉来,就说六爷找她。”
    被抓住的又是个小倌,像没有骨头似的钻到人怀里,手指划着檀六的胸口:“小眉姐姐陪客呢。”
    檀六直接扣着腰把人推进去,放倒在地上,扯下衣袍,松松拢在腰间,露出宽厚坚实的后背。
    路过的人只听得门内,一把娇媚的声音叫得勾人。


第九章 机关

    长乐宫殿门紧闭,里头传来“砰”的一声,似是摔了东西,伺立在外头的小内侍打了个颤,都低头眼观鼻鼻观心,默然不语。
    良久,殿门旋开,走出来的是圣人跟前的红人岳奔云。
    只见他绯袍下摆处湿了一大片,小内侍往里头偷偷瞥了一眼,地上碎成八瓣的是一只鹧鸪斑茶盏,平时圣人时常拿在手上把玩的爱物。
    准是生大气了,两个内侍彼此交换了个眼神,仍旧低着头,对大步走出来的岳奔云视而不见,若是平时,他们早就迎上去赔笑了。
    汪大监传了圣人的口谕到宣德门禁军小院里,着岳奔云停职在家思过,也不说他犯了什么事情,也不说何时召回,汪大监往日笑成一朵花的脸板着,一丝笑容也欠奉。
    宫里消息传得飞快,所有人对他似乎都换了一个面孔,还是客客气气的,却好像客气过了头,唯恐与他扯上什么干系似的,小内侍小宫娥都避着他走。
    他今日入宫,将那日沉香阁所听悉数上报。无凭无据的要说王弟造反,若不是圣人爱重他,换了别人,早安上挑拨的罪名拖出去了。圣人听了,脸上波澜不显,也不知是怒是悲,良久才狠狠摔了一个茶盏。
    他着岳奔云再查,务必找到真凭实据。于是也就顺势发落了他,让他不必入宫当值,也不必引起旁人的胡乱猜测。
    人情冷暖,他早在当年父亲被捕时就看得清清楚楚了,如今也不过微微一哂,换过干净的衣袍,出宫回家去。
    路上遇见了靳宽,他披甲佩刀,正巡视宫禁,一见岳奔云,还似往常一样,上来就亲热地要搭肩。岳奔云心里意外,表情就显在了脸上。
    靳宽见他表情,嘿嘿一笑:“你回家歇几日就回来了。”
    岳奔云垂下眼帘,淡淡道:“说不准就回不来了。”
    靳宽高大健硕,搂着他肩走几步,无所谓道:“回不来就回不来,过几天找你喝酒去。”
    岳奔云点了点头,算是承了他的好意。这时候一个内侍走过,忙不迭地给靳宽道了个安,然后来回瞥了岳奔云几眼,才不情愿地叫了一声。靳宽笑着随手赏了他几文钱,那内侍兴高采烈地走了。
    等他走了,靳宽才不咸不淡地说了句:“都是圣人身边的狗,何必狗咬狗呢。”
    岳奔云从未见过他这样,眼睛里的神色冷得可怕,也就不搭话了,随口交代了几句禁军里的事情,便告辞回家去。

    入夜,梧桐巷子最深处是马贩王安的府邸,今晚摆宴席,门前车如流水马如龙。院里有一方池塘,上面有亭,铺着红氍毹,戏班子请了来,在上面咿咿呀呀唱着水磨腔,宾客隔水摆席,每一席都有沉香阁的红倌相陪,初夏的风徐徐吹来,送来凉意和曲声,好不惬意。
    后院偏僻处,岳奔云从墙上跃下,单膝着地消了去势,他着玄色箭袖,佩剑,几乎要化在灯光照不到的黑夜里。
    他已在王安的府邸里摸过几天了,趁今日摆席,要摸到书房里去。前头酒色正酣,书房所在之处却是寂静,只偶有几个巡视的家丁,都被岳奔云小心避过。
    只要绕过这个抄手游廊便是书房了,岳奔云越发小心了。
    忽而,背后传来了脚步声,岳奔云一凛,望了望前后,都是一眼看到头的游廊,无处躲藏,只好脚在栏杆上一蹬,攀着廊柱往上,手脚挂住横槛,吊在上面。
    来人的声音近了,踉踉跄跄的似是吃醉了酒。
    “手摸姐姐面边丝,乌云飞……飞了半天边……”
    那人走过来时,嘴里哼的十八摸顿了一顿,岳奔云连呼吸都紧紧屏住了,只望他赶紧走过去。
    这时,远处有个管家打扮的提着灯过来,见那醉客,忙迎上来,两人正正好停在岳奔云正下方,声音清晰可闻。
    “哟,六爷怎么走这头来了。”
    “我……嗝……我解手……”
    岳奔云算是听出来了,内心几乎是崩溃的,为什么他无论到哪都能遇上檀六这倒霉催的,就好像是檀六成日里什么都不干,就专门逮他一样。
    他心里一惊一怒,手上一滑,差点没勾住往下掉。
    管家听到了动静,满脸狐疑要往上看,正在这时,檀六脚下一滑,就要往地上摔,管家忙过去扶。
    “六爷你醉迷糊了,解手往那头走,小人带你过去。”
    那人一把将扶来的手推开,生起气来:“我……我没醉,你别扶我……”
    管家陪着笑要带他走:“好好好,那您这边走。”
    两个人慢慢地往回走了,岳奔云静静地呆在上头,等灯光完全消失在回廊尽头处,才一松手,轻巧地从上面翻下来,像猫儿一样落在地上,往那书房去。
    书房里空无一人,也没有点灯,只能借着照进来的月光勉强视物。
    岳奔云把手脚放得轻得不能再轻,四处翻找。这王安的书房里,桌案上摆满了文房清供,书架子上书摆得满满的,很像那么一回事。然而书都是簇新簇新的,显然没翻过。他将整个书房翻了个底朝天,博古架子上的瓶瓶罐罐都挨个转了转,挪了挪,也没找到想要的。
    就在他对着一个可疑的灵芝蟠花烛台左看右看时,脑后传来幽幽一声。
    “找什么呢?”
    岳奔云被吓得一激灵,汗毛都炸了起来,手一抖,烛台“砰”地撞倒了旁边的玉石麒麟镇纸,麒麟的头从身体上脱开了,掉了下来。
    檀六从他背后伸出手来,将麒麟的头稳稳地接在手心里。
    岳奔云看也不看,就出肘往后,直往檀六的面门上戳。檀六另一只手格住他的肘,他就回身出脚,檀六招架不住了,只好抛了麒麟头,用另一只手去架住岳奔云横空踢来的腿。
    眼见麒麟头要落地了,岳奔云恐弄出声响来,又伸手去接住。
    檀六找到了空子,不轻不重地往他腰上招呼,把他往外推。岳奔云握着麒麟头,在两步之外稳住身形站好,怒目瞪他。
    檀六才从宴席上来,身上传来浓郁的酒气,眼神却清明,不见醉意,衣襟松松扯开,露出中衣和半拉胸膛,雪白的衣襟上还蹭了几点暧昧的胭脂。
    “找什么呢?”
    岳奔云不理他,将麒麟的头随手放在一边,又去翻另一面墙前的博古架。
    只见檀六上前,伸手细细去摸那断头的麒麟,沉吟了一下,将那头往上安。岳奔云听见了轻轻的“咔嚓”一声回过头来,又见檀六轻轻一扭,麒麟的头转动了一个微妙的角度,听见了架子后面的墙上传来了开锁的声音。
    见岳奔云一脸惊诧,檀六歪歪斜斜地倚在博古架边,伸手拢了拢衣襟,勾出一个自得的笑容来。


第十章 曲词

    岳奔云顺着墙根摸了几下,找到了一个暗门,暗门后面是一个小匣子,放着王安的账本。他把账本拿出来,摊在桌子上,直接翻到最后一页,就着月光看起来。
    账本上按着日期,一条一条出账入账写得清清楚楚,只是写的既不是贩马的生意,也没有任何关于“肃王府”、“章怀”之类的字样,不仅如此,上面写的字十个有八个是缺笔画的。他心知,这是生意人写帐惯用的手段,为的就是不让旁人轻易看出账目,字里行间暗含玄机。
    他从怀里掏出带来的纸,就着桌面上王安写剩下的余墨,把最末一页的帐整整齐齐地往上抄。
    被冷落了半天的檀六也凑上来,看了两眼,直接伸出一根修长的手指来,指着最后两行:“抄这两行就行了。”
    岳奔云上次在沉香阁就已经留意到檀六的手了。
    檀六是长年习武的体格,宽肩窄腰,麦色肌肤,然而一双手却与众不同。手指修长,骨节只是微微突出,连一点武器磨出来的茧都没有。
    岳奔云收回目光,并不理他,依旧自己干自己的。最后一页字不多,他不多时就抄完了,字虽不是什么铁画银钩的名家风范,但也写得整整齐齐的,跟他人似的,板板正正,少年老成,横竖撇捺,点到为止。   
    写完了吹了吹叠起来,小心地用牛皮纸包好,放回怀里,账本折起来,仍旧塞回暗门的匣子里面。然而他无论怎么去扭去掰那个玉麒麟,麒麟都纹丝不动,已经开锁的暗门无论如何都锁不起来。
    再有小半个时辰左右,前头的宴席就该散了。
    岳奔云心内着急,转头去看檀六,檀六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伸出手示意了一下那纹丝不动的玉麒麟,意思是,你继续。
    他心里憋一口气,把求助的话咽下去,扭过头去继续摆弄那只玉麒麟。       
    身后的檀六又一次百无聊赖地哼起了十八摸,哼得认认真真的。当他哼到“伸手摸姐小肚儿,小肚软软合兄眼”时,岳奔云终于屈服了,深吸一口气,转过身去,对着檀六,双手抱拳,微一作揖。
    檀六施施然上前去,一振袖,伸出一双手来,细细地摩挲那玉麒麟的下巴处,眼神专注,不一会儿,那玉麒麟的头“咔嚓”一声被扭回原处,暗门重新被上锁,与原本无二。
    任是他再如何憋屈,也只能甘拜下风,再抱拳作揖,点点头:“多谢。”
    正当两人要点头分别时,书房门外突然传来了人声:“里头怎么好像有动静?”
    “进去看看。”
    屋内两人心中一凛,对视一眼,默契异常,在门外的人推门的那一刹那,从洞开的窗口处翻了出去,与进来的人打了个时间差,伏在窗下,大气不敢出。
    进屋巡视的人只能看到空无一人的书房。
    “好像没人,是不是你听错了?”
    “怪了,明明听到人声的。”
    “书房要是闯进了人可不得了,老爷回头要责罚的,还是叫人来看看为好。”
    屋里的人复又出去,应是叫人去了。窗下,岳奔云拽了拽檀六的袖子,指了指身后,做了个嘴型,走了。
    远处依稀传来人声,还有几声犬吠。
    檀六皱眉,凑到岳奔云耳边:“王安府上养了猎犬的。”
    突然间凑得这样近,热气全部喷到了岳奔云耳朵上,惹得耳朵一阵发痒。他退开了些许,揉了揉发红的耳朵。
    他这番来,本就是不想打草惊蛇的,若是搞得王安最后不和肃王府做生意了,证据也就没了。脱身不难,但如果有狗,就很容易被发现踪迹了。
    他眼睛看到书房外的庭院里,假山石畔,依稀有水声,应该是汇到池塘的水系。
    不再犹豫了,他伏着身子,往庭院里去,果不其然见到一条小溪,绕过假山石,往摆宴的方向流去。岳奔云二话不说,弯下腰,就跳到水里去,水不深,只到腰部,脚下铺了卵石,滑溜溜的。只要顺着水离开,狗就嗅不到踪迹了。
    他正要一头扎到水里去,却发现檀六也跟着他跳进了水里。
    岳奔云皱眉:“你自回到宴席上不就好了。”
    檀六耸了耸肩:“我已跟王安说我告辞回去了,若是被狗抓到我徘徊过人家的书房,就不好看了。”
    犬吠人声越来越近,两人无话,都打个猛子扎入水里去。水不深游起来更加费劲,又要往前,又要控制住不要露出头来,岳奔云平日甚少泅水,水性不算十分好,不多时便被檀六超到他前面去了。
    檀六一把抓住他的手,带着他往前游,如一尾鱼似的。岳奔云暗道,檀六真是个上树化鸟下水变鱼的人物,怪道这世上就没有他檀六偷不到的东西。

    王安的庭院不算十分大,两人不多时就游出了窄小的溪流,到了开阔的池塘里,檀六拉着岳奔云从水里小心翼翼地冒出头来。
    岳奔云出水的时候呛了一口,低头咳了几声,却被檀六从后面伸出手来捂住嘴。
    身后不远处就是铺了氍毹的戏亭子,亭子的那一边就是灯火通明的宴客之处。只因这一头灯光昏暗,一时难以被发现,然而王安府上的家丁却牵着狗一路循着小溪而来。
    两人一时出不得水,又不能坐以待毙。
    檀六示意岳奔云深吸一口气,然后拉着他又潜到水里去。池塘比小溪深得多,在水中睁眼,目及之处都是黑漆漆的一片,岳奔云只能任由檀六牵着,不知道会游到哪里去。
    不多时,再次浮出水面,堪堪露出头和脖子,头顶就顶住了,他们到了亭子底下,一片昏暗,四条粗粗的亭柱直入水中,遮住了他们的身形,透过亭子和水面的缝隙看出去,可以看到猎犬在塘边茫然地四处嗅,却找不到目标。
    这池塘的深度真正惹人讨厌,水面刚好到了檀六的肩膀处,而岳奔云,如不踩水,就要被没过口鼻了。
    即使身处这样的境地,檀六依旧悠然得如坐高堂,靠着亭柱,压低声音说:“你累了可以扶着我。”
    岳奔云也不矫情了,从善如流地伸出一只手绕过檀六的脖子搂着,檀六也不客气,一只手在水下横过来托着他的腰,踩水的脚总算可以歇歇了。
    两人一时无言,岳奔云只听得檀六的呼吸声,一下一下在自己的耳边,猎犬还在塘边逡巡,头顶的曲声恍若远在天边。
    “……转过着芍药栏前,紧靠着湖山石头边。”
    檀六还有心情伴着曲声轻轻地哼起来,声音闷在喉咙里,低沉婉转的。
    初夏的天气还不很热,泡在水里久了还是有些冷,一阵风顺着水面吹过来,岳奔云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寒颤。
    檀六觉出了,低头看他一眼,横在腰上的手紧了紧。岳奔云冷不防被往怀里带了带,只觉得檀六身上的热气往自己烘来,眼前是没完全拢上的衣襟和一点胸膛,泛着水光。
    “……和你把领扣松,衣带宽,袖梢儿揾著牙儿苫也,则待你忍耐温存一晌眠。”
    岳奔云不听戏,但这曲词的意思是听懂的,此刻两人胸贴着胸,腿缠着腿的境况,合着这曲词,他又想起那日在沉香阁的事,不由得尴尬起来,脸上一阵烧。
    檀六低头,只看见岳奔云头顶的发旋,和烧红的耳朵尖,不由得笑了起来,胸膛起伏,笑得一震一震。
    起了逗弄的心思,接着词儿轻轻哼起来。
    “小姐休忘了呵,见了你紧相偎,慢厮连,恨不得肉儿般团成片也……”


第十一章 夜色

    岳奔云决定从此以后再也不听戏了。
    他和檀六在那亭子底下的水中整整听了小半个时辰,檀六也兴致勃勃地哼了小半个时辰,兴起时,横在他腰上的手,还在水下一下一下地打拍子。他就盯着檀六泛着水光的半拉胸膛,看了小半时辰。
    王安好不容易散席了,庭院复归寂静。
    两人泅水游到塘边,檀六双手在岸边一撑上了岸,回身拉了岳奔云一把。他们鬼鬼祟祟地到了院墙下,分别一个纵跃,翻墙出去,落在了漆黑无人的梧桐巷子里,更夫打更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岳奔云脑子里头过了一下这两天发生的事情。
    沉香阁假扮小倌偷听,今晚潜入王安书房翻账本,每次都是在最关键的时候,被偶遇的檀六帮上一把,若说都是凑巧,那也未免太巧了。岳奔云虽不是心机深沉七窍玲珑的人,但也不笨。
    檀六见岳奔云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打转,转过来大大方方地让他看。
    春末夏初,衣服穿得不厚,此时全身上下湿透了,原本宽大的襕衫紧紧贴在身上,肌理轮廓呼之欲出,面容虽不是顶英俊的一类,却自有一番放荡不羁的风流蕴藉,放在沉香阁里,应该是红倌窑姐的心头宝。
    “看什么呢?”
    岳奔云拉了拉紧贴在皮肤上的袖子,锋锐的眉总是皱着:“你和肃王有过节?”
    “为何这样问?”
    “那你何故每次帮我。”
    “凑巧罢了,不谢不谢。”
    岳奔云最是烦他这个装傻打太极的模样,想到方才两人在水中呆的那小半个时辰,心里头烦躁,手按到腰间的佩剑上,拇指轻推剑柄,宝剑露出雪白的一截来,泛着寒光,嘴唇紧紧抿着,湿透的头发一绺一绺黏在泡的发白的下颌上,一副不好惹的样子。
    “你快从实招来,不然……阿嚏!”
    檀六“噗嗤”一声笑出来。
    岳奔云在冷风中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佩剑归入鞘中,恼羞成怒地抬头要去瞪他。
    才发现,檀六已经不见了,巷子里只剩下他一个人,打着喷嚏。他吸了吸鼻子,摸出怀中抄录账本的那张纸来,宣纸被包在牛皮纸里,只被水浸湿了边角,字迹还算清晰。
    巷子里,一片桃花瓣飘落下来,黏在他湿透的衣服上。
    岳奔云把宣纸重新包好,放回怀里,轻轻拂去那瓣桃花。
    时值初夏,人间四月芳菲尽。

    自那一天泡了水,十多年来都不怎么生病的岳奔云得了风寒,成日里打喷嚏。似乎自从遇上了檀六就没好事,从脑袋开瓢,到鼻子擤得发疼。
    期间靳宽来了一趟,帮他把抄录好的账目递到宫里去。靳宽是第一次到他家里来,叹了一句,院子虽好,就是缺了点人气。
    等他走了,岳奔云一口闷了黑漆漆的药,有些发冷,裹紧了被子,团成一团,昏昏沉沉的睡得不太好,连着做了几个梦,记得不清。
    只记得最后一个,梦到他自己在沉香阁自渎那一晚,他浑身发热,手中上下不住地套弄着,快感一阵阵自下传来,嘴唇微张,喘个不停。耳边还有另一个人的声音,也在喘,一声一声的,急促而又急切。
    等到在梦中释放的时候,他也睁开眼睛醒了过来,一身的汗,裤裆里湿湿黏黏的。

    转眼就到了四月初十,岳奔云在家里从朔日东升等到了夕阳西下,檀六才施施然而来,破天荒的,不翻墙,而是敲了大门。
    他们出了城,城门外,檀六着人备了马,两人翻身上马,并辔疾驰,到城外北山脚之下,摩云寺就在北山山顶上。
    两人下马,将马拴在官道边。马是好马,头上长角,肚下生鳞,蹄下有爪,一匹色作枣红,一匹乌云盖雪,乖顺地低头吃草。
    岳奔云心里喜欢,在马脖子上拍了两下,顺着鬃毛摸了又摸。
    檀六催他:“走吧,再不走,天黑了山路不好走。”
    此时已金乌西坠,月亮在东边的天上有个隐隐约约的轮廓,岳奔云不解:“早些出门可不更好。”
    檀六笑着,像个藏宝的孩子:“待会儿你就知道,定让你不虚此行。”
    两人顺着山道上山,摩云寺声名不大,香火也不如皇家寺院恩慈寺旺,加上主持是个怪脾气,不修大路,美其名曰,进香需心诚,要靠两条腿上山,所以山路上寥寥无人。岳奔云在很小的时候,被父母带着走过,已记不清了,这北山上的摩云寺到底有什么能让人趁夜上山,不虚此行。
    随着天色渐暗,狭窄山道上就剩下他们两人在走。
    走到一处陡峭,檀六大步跨上去,回身弯腰给岳奔云伸出一只手来,手指舒展,半点茧子都没有。
    岳奔云不喜欢他总是以照顾帮助的姿态出现,避过他伸来的手,自己跨了上去,大步走在前面。他们正走在大树蔽日的林荫道上,天边残留最后一丝夕阳。
    岳奔云边走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回头问檀六:“你不使兵器么,为何手上一点茧子都没有?”
    檀六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来,正是上次在琼林苑里划伤岳奔云的那一把,闪着寒芒,他随意在手中转了几下,又放回皮鞘里,然后就着夕阳光看自己的手。
    “师傅说,吃我们这行饭的,最要紧的就是一双手了,如果有茧子,手感不对,机关锁钥就摸不准了。”
    岳奔云伸出自己的手给他看,指尖虎口处都有剑茧,摸上去有些硬,他问:“那你既然用匕首,如何能不长茧子。”
    檀六抓住他伸出来的手,低头用指尖去挠他薄薄的剑茧,眉眼低垂,眼睫的影子被打在眼下:“小时候,一练出茧子来,师傅就拿滚烫的药水给我们泡手,把一层皮肉烫去,长出嫩嫩的新肉来,如此几年,也就不长茧子了。”
    岳奔云被他挠得手心发痒,蓦地合手握住他的手指。他心里闷闷的,又松开手放开檀六的手指,唇张开又合上不知说什么好。
    良久方道:“我们?”
    檀六不再说了,错身越过他,走到前面去:“快走吧。”
    两人无话,只一味地往山上走,不多时,连最后一丝日光也消失了,玉兔东升,夜色笼罩大地,山路渐渐有些看不清了,还好,他们都是练武之人,脚程比常人要快,已能依稀听到山寺的钟声,证明不远了。
    他们绕过一个弯,檀六停住:“到了。”
    岳奔云不解,寺门就在前面拐弯处,如何就停住不走了。
    檀六示意他回头,从山崖看出去。
    岳奔云回身一看,愣住了。
    远处是入夜的京都,万家灯火连成一片,如银河一片和天上的撒碎星光相互辉映。
    山无杂人,静若太古,回首京都,烟火城中,真如隔世。


第十二章 摩云

    两人静静地站着,良久,檀六收回目光,想要催岳奔云一同入寺。
    只见岳奔云看得出神,眼睛睁圆了,里面是纯粹的喜悦和热望,映着星光,平日总是绷得紧紧的五官放松下来,分明还是少年模样。
    檀六顿了顿,良久才道:“时辰不早了,走吧。”
    岳奔云点了点头,跟着他走,几次恋恋不舍地回头。两人顺着长长的石阶,拾级而上,尽头是寺门,上书“摩云”两个草书大字,苍劲有力。
    有眉清目秀的小沙弥提着一盏晕黄的灯等在门边,与檀六一副熟稔的样子,双手合十问了句好。
    “主持说,上回施主带来的经书他已看完了。”
    檀六笑了:“你先带这位岳施主往桃花禅去,我去会一会主持。”
    岳奔云点头,目送檀六先行入了大雄宝殿,然后跟着领路的小沙弥绕过大殿,往寺庙后面去。寺庙里有隐隐约约的诵经之声,除此之外就只有两人走路时的窸窣之声,倒显得比山中更静了。
    绕过大殿,一路往里走,夜色中只见山寺之后有峭壁千寻,耸然高立,有小楼一座背向而立。
    岳奔云被领着上了小楼,小楼内有房十数间,偶有几间内有灯光漏出,听见人声喁喁。
    小沙弥将他引入一间房内,房间不大,仅有一几一案,一座四扇的屏风绘桃花如云隔开一张小竹床。小沙弥点亮了小几上的一盏灯,絮絮说道:“摩云寺四月的桃花格外好看,从小楼推窗看出去就是,这里招待留宿的都是主持所交之友。施主若要茶水,可摇门前铃铛,其余一切自便。”
    岳奔云点头道谢,看着小沙弥合十告别,眉目都是淡淡的,噙一抹若有似无的微笑。
    待小沙弥走后,岳奔云走到窗边看出去,夜色迷蒙,压根什么都看不清,只能依稀看到一大片的树林,和大雄宝殿翘出的檐角,再往前看,隐约能看到一小片山下灯光。
    万家灯火明明灭灭,竟没有一盏灯是为他而留。
    不过一会儿功夫,身后门被推开,是檀六来了,手里拿着木托盘,有酒有小菜,他将酒菜放到了小几上:“要看桃花得明天早上。”
    岳奔云在蒲团上盘腿坐好,见檀六利落地倒满了两杯酒,手上已经在一层一层地剥下酒的春笋,想他一路走来甚是熟稔,又和主持有故,问道:“你还研究佛法?”
    檀六一腿盘着,一腿支起,手架在膝盖上,仰头饮尽一杯桃花酿:“不过是我上次送了那秃驴一匣子经书,这次又来找我讨。”
    岳奔云量浅,只略沾唇而已,酒清甜浓郁好入口,尝了尝后,又多喝了两口,抬头瞄了两眼檀六,嗫嚅道:“谢谢。”
    檀六杯子送到嘴边,停住了:“谢什么?”
    “夜景很美。”
    檀六将杯子放下,拿起一颗春笋,一层层地剥掉外皮,把嫩得脆生生的白肉塞给岳奔云,让他尝尝,摆了摆手:“不算什么,要说夜景,还要数西湖七月半,月如新磨镜,杭人倾城出门赏月赏灯,摩肩接踵,灯笼火把如列星。最适合纵舟湖上,酣睡于十里荷花之中,香气袭人。”
    嫩笋嚼得人口颊生香,岳奔云听入了神,桃花酿不知不觉喝了几杯。
    檀六见他听进去了,继而道:“若说夜景,人群涌动之处,与罕无人迹之处又有不同之美。大漠无人处,白昼时惊风拥沙,入夜天上星河横亘,还有磷火闪烁,如妖魅举火,灿若繁星。”
    檀六只顾讲,自极北之地木河星陨如雨,讲到江南永州楼船箫鼓浅斟低唱,听得岳奔云满脸向往之色,大半壶酒入落肚子,满脸飞红,眼睛映着晕黄的灯光,似有水光氤氲,他似委屈的小孩,嘟嘟囔囔:“这些地方我都没去过。”
    他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当年被误判成罪眷时,去往伊犁的路上,距离京都三日距离的小城,再多也就没有了。
    檀六见他神色黯然,伸手摇了摇见底的酒,叹了口气:“醉了便睡罢。”
    岳奔云不算全醉,但也晕得厉害,撑着小几站起来,脚下发软,画着圈儿,檀六扶了他一把,将他架到小竹床上,见他在床上大字型躺着,阖着眼睛。
    檀六看着他发了会儿呆,心里暗骂,抠门的老秃驴,送了一大匣子经书才给一张床。
    他将岳奔云的手脚摆规矩,吹灯躺倒,摸来铺盖,将两人盖好。他背着岳奔云侧躺着,只感觉到身后的醉猫一阵乱动,蜷成一团,头埋在他的后颈处,灼热的气息一股股地喷到皮肤上,还带着酒气,熏人欲醉。
    檀六不自在地往外挪了挪,山里夜凉,冷风从两人中间往里钻,岳奔云迷糊中打了个寒颤,头往被子里缩,往檀六背上贴,额头在他背上胡乱地蹭。
    檀六只觉得自己背后躺了个闹觉的孩子,猛地转过去,借着窗外射进来的月光,看到岳奔云缩在被子里,眼睛半睁着,嘴唇被酒烧得殷红,半张着,急急地喘着气,酒气充盈了整个被窝,浓郁得很,熏得檀六似也有些头晕。
    他莫名有些口干舌燥,想要把岳奔云往里推。
    岳奔云半醉半醒之间,只觉得自己如坠梦中,回到了那日在沉香阁,血气上涌,烧得满头满脑通红,身旁还有另一个人的喘气声,直喘得他下身发硬,难耐地夹着腿,手就要去摸。
    檀六先头只以为他醉得厉害,待看他夹着腿粗喘,哪里还有不明白的,咬牙骂了一句“醉鬼”,眼睛却盯在他的唇上,水光潋滟,丰润得如同烂熟的樱桃,一戳就流出汁来。
    岳奔云醉中不得法,只隔着衣衫有一下没一下地胡乱摸着,得不到纾解,难受得哼出声来,良久,只觉得有一只手撩开外衫钻入亵裤里,准确地握住了勃发的阳茎。
    “啊哈……”
    岳奔云似出水的鱼儿被摔在案板上,身体弹了一下,发出满足的呻吟声。
    檀六只觉得这声呻吟似虫子一样从耳朵钻进去,直钻到心里。
    檀六凑过去,埋首在岳奔云颈窝,贪婪地嗅他身上的酒香,高大的身子将他整个人笼在身下,手上熟练地抚摸茎身龟头,还周到地照顾到下方的囊袋,大手钻在衣裤里,一起一伏。
    快意一阵一阵袭来,岳奔云两脚在小竹床上一蹬一蹬,嘴里叫得缠人。
    檀六只觉得耳边的呻吟声把自己叫硬了,他恶狠狠地捂住岳奔云的嘴,摁住他柔软的唇,在他耳边沉声说道:“别叫,隔壁都听见了。”
    “唔——”
    岳奔云小腹一阵痉挛,一股憋尿般的感觉,射了檀六满手。
    檀六却比他更喘,泄了劲,整个人压在他身上,把人抱了满怀,良久才缓过来,把手从岳奔云黏糊糊的下身抽出来,摸出素绢帕子,揩拭干净,扔到床下。
    再回身看去,岳奔云早已敞着衣襟裤头,睡得死死的了。
    檀六只觉好笑,干脆把两人的外衫都褪了,将被子裹紧,一同睡死过去。


第十三章 桃林

    翌日,岳奔云睁眼时,檀六的脸就在他的正前方,眼睛闭着,鼻梁高挺,脸颊上有浅浅的压出来的睡痕,呼吸平稳,睡得正熟,两人呼吸交缠,盖到耳根的被褥底下被体温烘得暖暖的。
    凝神看着檀六熟睡的脸,一根头发丝被他的鼻息吹得一抖一抖的,这时的他必定是最真实的他,岳奔云不禁想到。
    岳奔云轻手轻脚地从床上爬起来,宿醉后头有点重,但不碍事,清晨的山风很清爽,他捡起扔在地上的外衫,有些脸红地穿好,走到窗边。
    望出窗外,整个摩云寺尽收眼底,在西北角,有一片夭夭灼灼的桃花,从高处望下去,直如一片桃粉色的海洋,毫无春日芳菲散尽时的颓败,仿佛春光格外垂爱这一方天地。寺庙的晨钟沉沉地敲响,惊起一群飞鸟,自桃林中飞出。
    一片桃林中,有一行人慢慢地走出,且行且停,岳奔云眉头一皱,心中一沉。
    那一行人中,领头的,正是肃王府参军,章怀。
    岳奔云猛地转头看向竹床处,檀六好像仍睡得正熟,动也不曾动过,只能看到他雪白的中衣衣领,和露出被褥外的宽阔后背。
    他从地上捡起墨蓝色的发带,将头发高高束起,推门出去了。
    就在门旋开复又关上的一刹那,床上的檀六缓缓地睁开眼,神色清明,薄唇抿得紧紧的,没有半分睡意。

    岳奔云轻轻悄悄地穿梭在桃林里,鼻端都是淡淡的清甜花香,触目都是粉云连绵,偶而有落英沾袖,不时有花枝勾人。数十步之外,那一行人在树下铺了毛毡,放着轻巧的小几,上面摆着酒壶食盒,章怀与一玄衣男子,席地对坐,旁边还有女伎仆从几人,陪侍斟酒。其中陪坐在章怀身边的,正是沉香阁的红倌小眉,一身红衣,白软的手自袖中伸出,端起酒壶,风情万种地斟一杯酒。
    他运起轻功,脚下无声,撩起袍角,掖到腰带里,轻轻一跃爬到一棵桃树上。
    这摩云寺中的桃木,年岁约莫比这山间古寺还要大,枝叶繁密,树干粗壮,岳奔云隐于花叶之中,轻轻拨开一簇开得正盛的桃花,耳力所及,正好隐约听到两人对话。
    “……是,正是五月初一,”章怀对着那玄衣男子说道,“到时候混在王安的马队里,取道临阳,再运回永州。”
    下月初一,正是上回在沉香阁偷听到的,王安的马队出发的日子,而临阳,是今上胞妹寿安长公主的封地。
    “王安可知道内情?”那玄衣男子问道,一把声音压得极低。
    章怀顿了顿,抬起手挥了挥,一众仆从包括陪酒的小眉都识相地退下,立在数步之外。
    “自然是不知道的,等他知道的时候,咱们都已装箱起行,上了贼船,再下就难了。”
    “此行定要万事小心,若是败露,那就无法成事了。”
    章怀神色凝重,颔首道:“自然。”
    “在京期间,王妃安危,还要劳烦章大人。”
    “一定不让王妃有半点损伤。”
    岳奔云心内计较,是了,肃王妃也随肃王一同上京的,若是肃王有意谋反,其家眷也可为牵制。只是不知道这群肃王的臣属何来这么大的胆子,主子还被圈在宫里,就有胆子搞事,无论    他们密谋要运什么,都还没出发,实在不足为患。
    他心内稍稍安定,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从树上下来,顺着原路返回。
    待岳奔云回到桃花禅下,看到檀六早已装扮整齐站在门边,倚门等着他,伸手帮他把粘在发梢的一瓣粉色桃花摘下来。
    岳奔云本就是个不喜欢拐弯抹角的人,往常在宫里,需要虚与委蛇时,最多不过不说话罢了,这也是圣人看重他的地方之一。
    他直直地看着檀六光华内敛的眼睛:“你为何带我来。”
    檀六笑了笑,似不知他所问何意,顾左右而言他:“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岳奔云不说话了,只看着他,目如点漆,眼珠子似乎比平常人更黑些,显得很专注。檀六脸带笑意,却让岳奔云无论如何也看不清这张脸此时是真是假。
    两人闭口不谈昨晚的事情,好似什么都没发生。
    昨晚的事,岳奔云自醒来时就记得一清二楚,那从没经历过的没顶的快感,还留在他的脑海里,这样的快感和欢愉,不过是檀六的举手之劳,他们的相遇相识,看上去不过是一场巧得不能再巧的事情,但他隐约知道,这巧的背后,还有许多他不曾了解之事。
    他率先转身,领头离开:“走吧,桃花也看了,该下山了。”
    檀六不发一言跟在他身后,两人穿过花开得正盛的桃林,章怀一行人已经离开,桃林里寂寂无人,只有两人的脚步声。
    良久,两人默默绕过大雄宝殿。快要走到寺门时,檀六拽住了岳奔云,手心潮热,像要灼伤皮肤,岳奔云匆忙甩开,不由得模糊地回忆起昨晚他的手握在自己下身时,身上的一阵颤栗。
    “这月十五,是你的生辰?”
    “你如何知道。”
    “世间有何物我取不到,世间有何事我不知道。”
    “……”
    “如此,十五再见。”
    岳奔云正要开口回答,昨日领路的小沙弥仍旧守在门边,只不过手上的灯笼换成了扫帚,扫出了一堆落叶。小沙弥见到两人,脸上仍旧是波澜不惊的笑:“施主,桃花可看了。”
    岳奔云默然,他们两人,竟没有谁,能心无旁骛地欣赏这灼灼桃花。
    “看了。”岳奔云面无表情道。
    “山下桃花早已颓败,这里的桃花,也快谢了,”小沙弥淡淡道,“两位施主,明年花期再会。”
    两人颔首,前后离去,匆匆下山,一路无话。
    他们在京都闹市处分别,一个往左一个往右,走出几步,岳奔云脚步顿住,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见檀六渐渐消失在人群之中。


第十四章 生辰

    自入夏以来,京都便未下过雨,清明乍过,还是没有雨水,天空却总是阴沉沉的,闷人得很,仿佛在酝酿一场不知何时才下的大雨。
    京中传言,永州有乡民自明渠因水位下降所露出的河床里,挖出了石像。石像所刻的是双蛇交缠,蛇长有鸟翼,乃《山海经》所载的鸣蛇与化蛇,见之有旱涝之灾。流言纷纷,因此,圣人今年下诏要亲临京郊天坛圆丘祈雨。
    岳奔云如今是戴罪之身,要面圣再不似从前方便,靳宽又因圣驾出行一事忙得脚不点地,在摩云寺所听之事,只能暂时搁置。他也曾偷摸到肃王府去,爬在后院院墙上,看见了随丈夫上京的肃王妃,柔柔婉婉的一个女子,对窗临帖,静若远山。
    到了四月十五,他生辰那天,府上仍旧是门可罗雀,和去年可谓大不相同。府上的老仆犯了风湿,岳奔云便让他连同老伴一同回家去休息,家里更显冷清了。
    他前一晚上没睡好,早上起个大早,就听到了大门外胡同里,有叫卖豆花的声音。
    连忙开门出去,把挑着担子卖豆花的叫住,买一碗豆花。那老板是个须发皆白的老头子,佝偻着身子,却挑着重重的豆花担子,脚下走得利索极了。
    眼见着老板舀出一碗豆花来,又要盖上满勺的肉碎虾米,岳奔云见了,忙道:“老人家,我吃甜口的,有白砂糖或者姜糖汁吗?”
    那老板愣住了,为难地皱眉,仿佛懊恼极了。岳奔云忙摆手说:“没关系的我也能吃,多少钱?”
    老板用大瓷碗装好豆花,又用另一个碗盖在上头,塞到岳奔云手里:“不用钱不用钱,听说今日是小公子的生辰,权当贺礼。”
    还不等他再开口,那老头子挑着担,脚底抹油地走了,边走还边喊:“生辰快乐!生辰快乐!”
    岳奔云一脸愕然,愣愣地关上门,回去把豆花吃完了,虽不及甜口的好吃,但也能下口。他吃饱了,无所事事,只好到院子里舞剑。没等他到出汗,院墙外有人叫卖,是个姑娘的声音,脆生生的。
    “——上好的杂货,路过的看看喽!”
    岳奔云无意采买,依旧练他的剑,只是那姑娘中气十足,拉长了声音叫卖了数十声不停,似乎要喊到有人光顾为止,比盛夏的蝉还聒噪。
    他收了剑,攀着院里的老梨树爬到自家院墙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在他家墙根底下摆摊的姑娘。那姑娘摆着小摊,仰起脖子看向蹲在院墙上的岳奔云,一双凤眼眯起来,笑出两个梨涡,甜甜的:“小公子来挑些端午的百索、艾花?”
    离端午还有半个月呢,那姑娘的小摊上就摆满了五色丝线编成的端午百索,还有银样鼓儿、花花巧画扇、香糖果子等各色端午的玩意儿吃食,五彩缤纷,眼花缭乱,摊子旁还围了几个小孩子,眼巴巴地看着,想要伸出手去摸摸装着紫苏、菖蒲、木瓜丝的梅红匣子。
    往年,家里的老仆也会买些艾草小人应应节,但远不及其他人家那样热热闹闹,他也早过了要吃香糖果子的年纪了。
    岳奔云跳下去,各色东西都挑拣了些,摸出银子来。
    那姑娘喜出望外,笑开了花,把岳奔云递银子的手推回去:“我就住隔壁,听说小公子今日生辰,不收钱不收钱。”
    岳奔云简直摸不着头脑,打量了那姑娘一眼,便将挑来的杂货随手送给旁边眼巴巴的几个小孩子:“那多谢姑娘了。”
    那姑娘目瞪口呆,恶狠狠地瞪那几个小孩子。小孩子得了玩意儿吃食,高兴得不行,精乖伶俐地冲岳奔云喊到:“生辰快乐!”
    岳奔云抿出一个浅浅的笑来,一跃而起,从墙上翻回去,只听得那卖货的姑娘在墙外急匆匆地喊道:“……生辰快乐!”
    不过一会儿,院墙外复归安静。
    接下来的一整天里,墙外卖什么的都有,摆摊的来了一个又一个,酸梅汤、麦芽糖、细料馉饳儿、羊肉小馒头,还有各色小玩意,等等等等,不一而足,都是些市井集市里摆卖的,小巷子里从未这么热闹过,他的家门前也从未这么有烟火气过。
    岳奔云极少逛市集,于是也尝了几个新鲜。那些店家无一不是笑吟吟的,说不收钱,过路的左邻右舍街坊听到了,也好意地送上一句祝福。
    如此大半天下来,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等到夕阳西下时,大门终于被敲了。
    岳奔云带着自己都不自知的着急去开门。天暗沉沉的,门外的巷子里,已经点起了灯,晕黄的灯光打下来,檀六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投在岳奔云脚下。
    见他愣愣的,檀六倚在门边,拎着一个大提盒,笑了:“怎么,不欢迎?”
    岳奔云回过神来,皱了眉故意问他:“你是鬼魅不成,非要等天光收了才能出门。”
    檀六走进来,关上门,嘴上逗他:“可不是嘛,要来勾你的魂。”
    岳奔云领头往里走:“豆花我爱吃甜口的。”
    檀六讪讪地笑:“这不是没打听清楚嘛,不过我看你爱吃那个羊肉小馒头,一口气吃下去许多。”
    岳奔云进屋,点亮了烛台,室内盈满了暖暖的黄光。
    檀六毫不见外,将那带来的大提盒放在桌上,自己坐在太师椅上,歪歪靠着椅背,看着堆在桌上的,岳奔云今天收回来的小玩意,长出一口气:“今天可算累死我了。”
    岳奔云想着今天一天里,由檀六乔装而成的那一张张脸,费尽心思地讨他喜欢,还有过路人的真心实意的祝福,心底里暖暖的,熨帖极了,嘴角眼见就要弯起来了,又拉下来,问他:“那是什么?”
    檀六眯着眼笑,将那提盒打开,小心翼翼从里面拿出来一盏灯。檀木雕花,六面糊纸,纸上依稀有画,精致归精致,却也见不到有多稀罕。
    他却神秘兮兮地招手,让岳奔云凑过头来看着他将那灯里的蜡烛点亮,同时手上一弹,一道劲气将房间里原本的灯弹灭。
    岳奔云凝神看着那盏灯慢慢地亮了,六面彩画随之慢慢转动起来,彩画上画一骑马的少年,依稀是岳奔云的模样,板着小脸,随着彩画转动,那人那马仿佛动了起来,策马奔驰过七月半亮满灯的西湖,磷火闪烁的大漠,楼船画舫的永州。灯虽不大,但景致描摹得生动仔细。
    岳奔云大气不敢出,愣愣地看着,仿佛自己也随着彩画上的小人,走过名山大川。
    檀六见他专注得不行,嘴唇微张着,随着一呼一吸微微张合,整张脸都笼在暖黄的灯光里,连脸上根根绒毛都看得一清二楚,忍不住靠过去。
    感觉到檀六的呼出的气全喷到了自己耳根,暖暖的,他汗毛都竖起来了,心里砰砰直跳,他转过去,正好对上檀六的眼睛,微微眯着,凤目流光。
    岳奔云想起自己匆匆瞥过几眼的画本小说,想起躲在亭子底下听到的香艳曲词,忍不住闭上了眼睛,柔软的嘴唇胡乱地蹭到檀六脸上,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亲到了他薄薄的唇,四瓣嘴唇相互磨蹭。
    他感觉到檀六呼吸一滞,然后张开嘴轻轻咬住他圆润的微微翘起的唇珠,含在嘴里轻轻吮吸,他“唔唔”出声,却被站起身来的檀六居高临下地堵住嘴,不再是浅尝辄止了,舌头毫无商量的余地伸入他嘴里,仿佛与他的舌头粘在一起。
    他放在桌子上的手不禁握起了拳头,檀六弯着腰,手掌把住他的后颈,亲得缠绵,要把舌头咬下来似的,他被迫仰高了头,唾液从嘴角溢出,亲得湿漉漉的。檀六半晌才退出舌头来,换成咬住他的下嘴唇,轻轻的,一下一下,似撩在岳奔云心头上的一根羽毛。
    檀六放在他后颈的手忍不住往上,摸着他的后脑勺,平平的,小时候睡觉肯定很乖,食指在发间摩挲,摸到了那一道微微凸起的疤痕,是那时候在琼林苑的假山石上磕的。
    岳奔云感觉到檀六嘴上停了,还要后撤,忙像被喂食的雏鸟似的要追上去。
    檀六放开了,重新站直,目光晦暗不明。
    岳奔云目光湿润,嘴唇被咬得通红,不解他为何要停,站起来要凑过去。檀六看穿了他眼中欲说还休的情意,却缓缓地后退了一步。
    “抱歉,”檀六沉声道,“我……我不该伤你的。”
    岳奔云的目光从朦胧到清明,也不再说话了。
    桌上的走马灯还在缓缓地转着,彩画上的小少年骑着马意气风发,四处游玩。
    “五月初一那日,王安的货出城,你不要来了。”
    “……”
    “生辰快乐。”   


第十五章 中毒

    五月初一,端午,沉香阁,后院小楼最高的房间里,如雾般的红色帷幔全部整齐地勾起来,房间显得空旷清冷起来。
    天色渐晚,檀六坐在窗边的长榻上,曲起一腿,撑着下巴,看着窗外出神,眉头紧锁。
    小眉还是一袭红衣,云鬓嵯峨,手上拿着端午的百索在把玩,拆开又编起,削葱似的十根手指翻飞灵动,白嫩得似乎吹弹可破。她睨了檀六一眼,幽幽道:“既不放心,怎不去看看。”
    檀六头也不转:“我让他不要去了。”
    “布局了这许久,缺这一环,坏了大事可怎么好。”
    “总有其他法子的,不用非要把他扯进去。”
    小眉不置可否,挑了挑眉,反问道:“那岳奔云是个楞子,你让他不去他就不去了?”
    话音未落,从窗外飞来一只油光水滑的白鸽子,落在窗棂上,“咕咕”地叫着,檀六伸手去够,那鸽子下嘴就啄了一下,毫不留情。
    “它还记恨你上次拔它的毛呢。”小眉站起来,将鸽子捞到自己手里,从鸽子脚上拆下来个卷得严严实实的小纸卷,扫了两眼,扬起来给檀六看,“你看,上钩了,我就说他是个愣子。”
    檀六猛站起来,将那纸卷抢过来看了两眼,揉在掌心里:“谢玄也在那儿?”
    小眉将信鸽从窗边放出去,又拿起那编了一半的百索,漫不经心道:“可不是嘛,听说他又调制了新毒。”
    檀六手松开,纸卷被揉成屑纷纷扬扬地落到地上,头也不回地推门出去了。
    小眉看了看大敞的门,长长叹了口气,手上不停地绕着五色的丝线,嘴里轻轻哼了起来:“露寒清怯,金井吹梧叶,转不断辘轳情劫……”

    京郊。
    岳奔云着一身夜行衣,摸进了王安的马场。马队似乎要连夜出发,整整齐齐地拴好,拉着的车上,整整齐齐的摞着木箱子,是檀六要运的丝绸布料。
    拉车的马见了人,有些不安地打着响鼻喷气,岳奔云伸手去轻拍马脖子,将马安抚下来,开了最上面的箱子,的确是丝绸,都是京城里时兴的花纹料子。他把手伸进箱子里往下摸,丝绸只装了半箱,剩下的半箱硬硬的,都是金银。
    是了,谋反怎么能缺银子,他们要取道寿安公主的封地临阳,临阳以精铁矿闻名,想锻造兵器,就要大量采购精铁。
    他们借檀六的货做幌子,运金银,他知情吗,他又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如果不知情,又为何让自己不要来。
    岳奔云沉着脸,嘴唇抿得紧紧的,想着生辰那日,那个余韵绵长的吻,还有那盏放在床头的走马灯。
    他隐藏行迹,从马厩里出来,循着灯光翻到马场一角的一座院子里。东厢里亮着灯,窗扇上映出三个人影,窗外守着一个膀大腰圆的护卫。
    岳奔云借着树木的遮掩,蹲在墙头上,手心里握着路上随手捡的一颗鹅卵石,瞄准了,掂了掂,往那护卫扔过去。
    鹅卵石破风而去,直直打在那护卫的太阳穴上,护卫来不及哼一声,就两眼一翻要倒。岳奔云脚下生风,如一支箭般冲过去,一手接住将要落地的鹅卵石,一手架住要倒的护卫,无声无息地将人拉到一旁,自己猫在窗下偷听,三个都是熟人。
    较宽的那个人影是王安:“一切已准备妥当,戌时末可以出发了。”
    章怀:“多谢王兄!”
    “不谢不谢,不过做买卖罢了,你出钱我给马,再多的也就没有了。”王安打着哈哈,推门走了出去。
    屋内剩下的两人等王安走远了才重新开始说话。
    章怀道:“当务之急,就是护送王爷王妃出京回永州,不必在此处处掣肘。”
    “我已联络了人在城外接应。”
    虽只听过一遍,但岳奔云听出了,这个后说话的人,声音如兵器一般冷硬锋锐,正是那天摩云寺桃花林里与章怀对坐的玄衣男子。
    章怀问道:“皇宫大内,要将王爷接出来,实属危险,谢兄弟当心。”
    “……”
    “听说,谢兄弟是用毒的高手,此番定是有备而去。”
    “我谢玄调的毒,只有我能解。此次闯宫,如有机会,定要让那皇帝尝尝滋味。”
    岳奔云心中一紧,只恨不得冲进去逼问他们要何日闯宫。
    正当此时,身后有从高处跃下的落地声,岳奔云想也不想,听声辨位,反手将一直握在手里的鹅卵石朝后扔去。他回头看去,只见檀六一袭竹青色襕衫松松系着,一副匆匆出门的样子,他只来得及稍稍避开要害,却被那卵石砸中肩膀,闷哼一声。
    岳奔云见了他就来气,不出声只做嘴型,你来干嘛?
    檀六只当看不见,似松了一口气,肩膀来不及揉便走上来,擒住岳奔云手腕,要把他往外拉。
    里头不觉,还在讲:“那五日后……”
    岳奔云分神听着,手腕往外一翻,使出一招小擒拿,反而要去抓檀六。檀六急了,避到他背后,背对身后窗扇,要把岳奔云往外推。
    “谁?!”谢玄在里头一声低喝,伴随着弓弩发射的机关声,箭矢立马破风而来。
    就在一霎之间,岳奔云脑海里闪过许多念头。
    待他反应过来时,他已将檀六拽开,一支小小的,不过巴掌长的箭矢破开窗纸,迎面而来,噗的一声,没入了他的肩头。
    檀六急怒,低骂了一句:“你!”
    岳奔云向后踉跄了两步,被檀六扶在怀里。那箭矢必定淬了毒,他肩膀被射中的地方先是一阵剧痛,然后发麻,眼前的事物有了好几道重影,脑袋沉沉,一阵抑制不住的睡意袭来。
    檀六伸出手要去摸他的肩膀,又有些不知所措,手收了回来,将他扶坐在地上,急急说道:“你别睡,你等等,就等一会儿。”
    岳奔云听不清他说了什么,只模糊看到谢玄从窗内一跃而出,手臂上架着一架小巧的弩,对准了两人。
    他靠坐在地上,伸出手要去拉檀六的衣摆,想要叫他小心。
    但眼前一阵发黑,晕了过去。


第十六章 冤家

    谢玄一张脸无波无澜,机关弩被固定在他的小臂上,矢在弦上,直直指着扶着岳奔云的檀六。
    檀六猛地转头,目眦欲裂,咬着牙道:“解药拿来!”
    谢玄扳动机关,矢出,檀六避也不避,任那利矢从自己肩膀处擦过,擦破一层衣衫,钉在院子里的树上,没入树干大半。
    谢玄将手放下:“外头有动静,我还以为除了这姓岳的,还有旁人。”
    檀六看着岳奔云双眼紧闭嘴唇发白,心里着急,低喝道:“解药!”
    章怀在窗内见两人僵持,有心劝和,又不敢去触犯谢玄,只好在一旁干着急。谢玄冷冷瞥他一眼,从怀里掏出一丸包好的解药来,抛过去,目光如刀,语气森然:“你差点坏事了。”
    檀六不理他,转过头,将那丸药送入岳奔云口中,解药入口即化。见状,檀六松了口气,一手从他腋下穿过,一手托住腿弯,将人横抱起来,一言不发,就要往外走。
    谢玄在他身后说道:“你让他不要来的事,我暂且不告诉王爷,你自己要拎得清。”
    檀六脚步顿住。
    “若他没听清闯宫的日期,你务必要在他醒后透露给他,”谢玄道,“不要再坏事了。”
    檀六愣住良久,背影在夜色中隐隐约约,良久方道:“我晓得。”

    岳奔云醒来之后,看着帐顶发呆,浑身上下都是汗,黏糊糊的。
    他意识到自己已经醒来的时候,心里空落落的。那个谢玄说,他的毒,只有他自己能解。那自己既然没有死,那就是毒已经解了。
    檀六和他们是一伙儿的,他想,但是他还是救了自己。
    五日后他们闯宫劫出肃王,他是想让自己知道还是不知道呢。
    轻薄的软帐是旖旎的嫩黄,绣着鸳鸯戏水蜂蜇花心。有人撩开帐子,用青玉的帘钩挂好,手拿着软巾,要往他脸上擦。
    他猛地将那只手钳住,听见一声娇柔的惊叫声。
    小眉嘴里呼痛,另一只手轻轻推岳奔云一下,嗔道:“快放手,疼得很。”
    她的手白白软软的,如暖玉凝脂一般,半点茧子都没有。岳奔云不好意思地放开,低头道了声抱歉,急急地撑着床榻要坐起来。
    小眉忙在他背后塞了个大迎枕,让他靠着,絮絮道:“你昏睡了一日一夜了,毒已经拔了,伤也不重……”
    檀六自她身后拂开层层叠叠低垂的轻红色帷幔而来,脚步匆匆,走到离床三尺远处又定住脚步,颇有些近乡情怯的意味,只盯着岳奔云低着的脑袋,轻轻道:“醒了?”
    岳奔云也不抬头,只低声应了:“醒了。”
    小眉看着这情状,音调婉转地长长叹一口气,将手上的软帕塞入檀六手中,道了声“真是冤家”,便识趣地拂开帷幔离开了。
    两人对中毒解毒一事闭口不谈,只静静的,一个站着一个坐着。
    许久,檀六才道:“你昨夜睡得不安稳,出了一身的汗,擦洗一下再走吧。”
    岳奔云嗯了一声,掀开被子下床。肩上的上不重,已经包扎好了,只是躺了一夜,拔了毒,脚下有些虚软,檀六扶着他到屏风后。
    屏风后放了半人高的木桶,里头是热腾腾温度正好的热水。
    “料着你应该这时候醒备好的。”
    岳奔云还是嗯一声不讲话,也不避人,径自背对着解开中衣亵裤,跨入桶中,檀六却是看得愣住了。
    岳奔云长年习武,又因着还在抽条,身姿挺拔,薄薄的长条形的肌肉覆盖在身上,肩还不算十分宽,腰却劲瘦细窄,看着有力,腿笔直修长。皮肤呈健康的浅麦色,只有阳光轻易晒不到的臀部腿根处白些。
    岳奔云坐入水中,趴在桶沿,水正好没到胸前,避开了伤口,热气蒸腾,让他不由得长长出了一口气。檀六在他身后,帮他把头发束起来,拿着软巾,浸湿水,替他擦拭后背微微凸起的蝴蝶骨和颈脖。
    他只觉身后的人擦得仔细,温情款款周到备至,似在照顾孩童一样,连耳后下颌被一一擦拭濡湿,舒服得他微微仰起头来,像猫儿被挠了下巴。
    檀六替他擦耳郭和脸颊,压着微微沙哑的声音,说道:“我又累你受伤了。”
    他既一直算计自己,为何还要救自己,既救了便罢,还要来卖乖,真是该死,岳奔云的心似被一只大手揉了一下,不知是疼还是舒服,蓦地在水中转过身子,看着檀六的眼睛,桶里热水微微波澜,一下一下拍着他的胸口,像是和他逐渐快起来的心跳应和。
    “等洗完我就走了。”
    “我知道。”
    一时无话,两人四目相对,不知是谁先凑近谁,也不知道是谁先张开嘴伸出舌,待反应过来时,两人已经亲在了一处,唇舌纠缠。檀六似是发了狠,摁住岳奔云的后脑勺,舌头在他嘴里逡巡领地一般四处舔弄,刮着敏感的上颚。
    檀六自他嘴里退出去,舌头留恋地在唇畔轻舔。岳奔云张着嘴喘粗气,见他有退意,伸出两条胳膊,勾住他的脖子,又不管不顾地亲上去,舌头毫无章法地钻进他嘴里。
    岳奔云身上湿漉漉的,滑不溜手,檀六顺着他的胳膊、受伤的肩膀、薄有肌肉的后背、窄腰,一路摸着伸入水里,掌住他的两瓣臀肉,将他从水里捞了出来。
    岳奔云不肯放手也不肯松嘴,顺着他从水里站起来,踮着脚,一边亲得啧啧有声,一边光溜溜地从桶里跨出去,两人抱在一处,下身互相抵着,都已硬起。
    檀六低着头不住地舔弄翻搅,胡乱上下地摸着怀中的少年,两人恨不得把彼此揉到怀里,踉踉跄跄地绕过屏风,被踩落的帷幔落到他们身上,又轻飘飘地滑到地上。
    两个人直到齐齐倒在床榻上,才舍得松嘴。一个衣衫整齐地垫在底下,一个光溜溜地趴在上头。
    岳奔云趴在檀六身上,头埋到他怀里,不住地喘气,下身胀得难受,忍不住轻轻地在檀六下半身的衣衫上蹭动起来,惹得檀六压在嗓子里呻吟了一声,抬手拍了一下他的屁股,说道:“别浪。”
    抱着破罐子破摔的心情,岳奔云不管不顾地跨在檀六身上,将他被自己沾湿的衣衫一一扯开,露出精壮的胸膛,因动情而肌肉贲张。
    岳奔云将心里的委屈不忿伤心全部抛在了脑后,即便明日死了,今日也要快活了再说。


第十七章 情缠

    京都多日无雨,连窗外吹进来的风都是闷闷热热的。
    一重又一重的红色帷幔之后的床榻上,檀六的外衣中衣悉数解开,袒露着胸膛,只有亵裤还穿着,被顶起来的阳物濡湿了小小一片。
    岳奔云趴到檀六身上,胸膛贴胸膛,很快就在闷热的天气里沁出汗来,但两人都舒服得叹出一口气来。
    檀六的大手顺着岳奔云的脊背往下,一手掌住一片臀肉,揉面团似的揉了起来,边揉还便往下摁,使得两人的性器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料不停碰撞摩擦,隔靴搔痒,越搔越养。
    岳奔云整张脸连同耳朵脖子都红得透透的,他只感觉到檀六的手自他屁股上松开,侧头看去,檀六的手摸到床榻边的百斗柜,随意拉开一个抽屉,在里面摸索了一会儿,拿出一个玉石雕刻的男子玉茎,尺寸不算太大。
    他只愣愣看着,不知道这是要作甚。
    檀六坐起来,让岳奔云骑在自己大腿上,在那玉势上均匀抹上润滑的脂膏,把那玉势抹得油光水滑,然后送入岳奔云的后穴。
    岳奔云只感觉到一个冰冰凉凉的东西慢慢挤开紧致的臀肉,酸痛难耐,整个背都挺直了,仰着头直喘。
    “啊——”他不禁叫出声来,“拿……拿出来……”
    檀六充耳不闻,把手深入亵裤,把自己硬挺的阳物掏出来,粗壮微弯的一根,经络明显,龟头从肉皮里探出来,流出清液,另一手一下用力,把玉势整个没入。
    岳奔云一口咬在檀六肩膀上,毫不留情。
    檀六吸了一口气,吮着他的耳垂,喘着气哄他:“你松些,这就抽出来。”
    待岳奔云放松了些,檀六便勾着埋在体内的玉势,往外抽,抽到穴口时,又打着圈插进去,如此反复几次,岳奔云有些软的阳茎又硬起来,后穴一下一下收缩,似一张小嘴。脂膏被体温融化,穴口湿泞一片。檀六伸手去摸了摸,抹了一手,尽数涂在岳奔云赭红色的乳珠上,末了还揉了一把。
    岳奔云双腿大张,大腿肌肉随着后穴一下一下收紧,乳珠和性器都挺起来,湿淋淋的。
    檀六眷恋地小口亲着怀中少年的耳朵脸颊嘴唇,手下却凶狠,玉势进出得飞快,岳奔云显然是情欲难耐,腰背挺得直直似骑马一样,腹肌绷紧,眼角沁出泪来。
    岳奔云凑到檀六耳边,不好意思道:“我……我要射了。”
    檀六猛地把玉势抽出,将岳奔云掀翻在床榻上,架开双腿,抬起屁股,猛地将阳物肏入松软的小穴里。
    岳奔云大叫出声,脚趾紧紧蜷起,粘稠的精液一股一股地射到小腹上,甚至还沾到了下巴上,双眼失神,嘴角流出来不及吞咽的口涎。
    檀六爱怜地含住他红润润翘着的唇珠,亲了几口,下身缓缓地在穴内磨着。
    岳奔云射过后敏感得很,嘴里嗯嗯啊啊地叫着,腿缠在檀六腰背上,不多时又硬起来,夹在两人中间。
    檀六见他又再次硬起,便开始大开大合地抽插起来。后背被汗浸湿,似在贲张的肌肉上抹了层油,宽阔有力,腰如打桩似的前后抽插。
    岳奔云感觉到穴内的阳物比那玉势粗出一圈,微微弯起的龟头一次次地刮开穴肉,酥爽得他头皮发麻,嘴里委委屈屈地喊着“不要不要了”,却又被檀六堵住嘴,缠着舌头。
    手伸出去抓住挂起来的床帐,又被扯了回来,扣在床榻上。帐子落下来,随着床上人的动作一下下晃动,如泛开涟漪一般。
    过了许久,岳奔云长长地呻吟了一声,又一次射出来,糊得满肚子都是。檀六也低吼一声尽数交代在穴内,脱力一般压在岳奔云身上,把人抱了个满怀。
    窗外的天色不知不觉黑了下来,一声闷雷,哗啦啦地下起了今岁的第一场雨,铺天盖地的。
    檀六软下来的阳茎自穴中滑出,精液粘稠地流出来,他伸出手去,一下一下地在那黏湿的穴内抽插刮弄。
    两人又侧着头吻了许久,沁汗冰凉的鼻尖相互磨蹭着,温情脉脉,至少在此刻,有浓的化不开的情意。

    岳奔云脸上潮红未褪,坐在床边系着衣带,精液尽数从穴中流出,屁股下的褥子浸湿一片。檀六懒懒地趴在床上,撑着脑袋看他,斟酌着开口:“雨这样大……”
    却被岳奔云截住话头:“我这就回了。”
    檀六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能说道:“我送你。”
    岳奔云低低地“嗯”了一声。
    檀六依旧趴着,又想起那日谢玄跟他提的话,一双眼睛紧紧盯着岳奔云的后脑勺,只想知道这愣子脑子里到底在想着什么。他晓得岳奔云不笨,他既是醒来,心里定有些计较。方才一场情事浓烈得像是没有明天,如今又这样冷冰冰的,不由得不让他心内惴惴。
    “你那晚在马场……”
    岳奔云手上动作停了停,心里明明清楚,嘴上却说道:“你既是和他们一伙的,便告诉我甚时候闯宫吧。”
    檀六一滞,垂眸:“什么闯宫,我不知道。”
    “你们既要举事,定然是要是是保密的,也不知道之前千方百计算计了我去偷听这许多次是为的什么。”岳奔云从未试过这样和人讲话,冷冷的还有些带刺。
    檀六被他刺得一痛,自己又是理亏,一时只想着他既想知道,干脆按着谢玄的意思,将五日后闯宫告诉他得了。转念又想,五日后多有凶险,事情如何了结,但看那日了,万不能再把他扯进去。
    最终还是把话吞回嘴里,讪讪地把头埋到枕头里。
    等到两人收拾整齐,推开门,只见墙边放着两把竹骨伞。定是小眉见下雨给两人送伞,谁料里头竟是这般情状,只好暗自啐他们一口,把伞放在门外。   
    檀六抄起一把,拉着岳奔云就走:“一把尽够了。”
    两个人身量都不娇小,挤在一把伞下,走进雨里。老天似乎把积了这许久的雨水尽数倾倒下来,雨大得连街上的景物都模糊了,脚步匆匆的行人面目不清。
    檀六将岳奔云揽在怀里,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岳奔云家里去。


第十八章 等待

    待到家的时候,雨还是很大,大得不辨时辰,不知是中午还是黄昏,恍恍然似与世间隔绝,只余伞下的一方天地,只余下紧搂的手,濡湿的发。
    岳奔云推开家里的大门,屋檐边落下雨珠,似断线的珠子。
    他迟疑着正要开口让檀六离去,檀六收了伞便把他推进屋里,嘴里叨叨地说道,雨大进去说,进去说。
    两人进了屋,却没什么话可开口的,只有湿了大半的衣服一下下往下滴水。
    良久,檀六想要开口说那闯宫的事情,目光触及岳奔云摆在床头的走马灯,话又咽了下去。唇合上又张开,最后吐出来的是长长一声叹息,还有轻轻的:“你,要不辞官罢。”
    岳奔云顺着他的目光去看那走马灯。
    走马灯没有蜡烛的热气驱动的时候就不转了,静静地放着,彩画上的小小少年鲜衣怒马,虽不是画的笑颜,但也看得出眉眼飞扬,肆意痛快。
    他脑海里想了许多,想小的时候被抄家流放伊犁,想独自支撑门户十数载,最后想的是圣人拉着他的手湿着眼眶说他像父亲,皇宫大内点着龙涎香,芬芳馥郁,烟雾袅袅。
    雨小了些,淅淅沥沥的。
    岳奔云摇了摇头,推了推檀六:“待会儿雨又要大起来了,你快走吧。”
    檀六直接攥住了他推自己的手,伞扔到地上,低头噙了他的嘴唇亲他,彼此的唇舌间似乎还留着先前缠绵的余温,互相扫过齿列,舌尖相抵,黏腻地翻搅着,热烈又克制。
    唇稍稍分开,岳奔云只觉得檀六目光灼灼,快要把自己脸上烧出个洞来。再这样下去,又要滚到床上了,他只好板着脸说道:“你先回,我想……”
    他话音未落,檀六却是目光突然清明锐利起来,头猛地专向关紧的窗户,心随意动,手一挥,似有利器破窗而出。
    岳奔云不明所以,目光惊愕,檀六眯了眯眼,皱着眉头:“方才有人在窗外。”
    两人推窗看出去,窗外已空无一人,檀六挥出去的匕首直直钉在庭院的老梨树上,因着锋利无比,大半没入树干之内,上面钉着一片鸦青色布料,是从衣衫上被匕首带下来的。
    檀六冒了雨过去,将匕首和布料拔了下来,递到岳奔云手上,让他细细看。
    两人未及讨论,院外传来了拍门声。
    “岳老弟在家吗?是我!”
    是靳宽,算着日子,他也该侍奉着圣驾从京郊的祈雨圆丘处的行宫回来了。
    岳奔云将匕首递回,急忙让檀六先走,檀六却不收,反而将藏在袖中的皮鞘也掏了出来,塞到岳奔云手里:“这把匕首锋利,你收着防身。”
    不等岳奔云拒绝,檀六便到院墙边一跃而上,翻墙而出。他将东西收好,撑了伞穿过小院去给靳宽开门。
    靳宽立在门边的檐下,身上穿着蓑衣带着斗笠,匆忙跟着岳奔云进到内堂,嘴上不住地呼冷,絮絮叨叨地说道:“你没看到,那真是神了。圣人不过刚祭天,风便刮起来了,天也阴了,只不下雨。待圣驾回銮,才哗哗下起来,想来也是老天爷不愿让天子受雨淋。”
    岳奔云给他烧了热水冲来茶,热腾腾地让他喝,靳宽捧起杯子咕噜就喝干,身上的蓑衣却也不脱,行动间颇有不便。
    岳奔云随口说了句:“你那蓑衣脱了吧。”
    靳宽只顾喝茶,低着头垂着眼:“不必,待会儿就走,省得麻烦。”
    岳奔云扫了他一眼蓑衣底下穿着的鸦青色箭袖,也不出声了,心里却有些不痛快。
    自古当帝王的就没有不多疑的,就是宫里当差也要至少两人一队,互为监督。他自问没有什么做什么亏心事,就是和檀六有了纠葛,也是公私分明的,不曾透露一丝有损天家的消息。圣人若要问要罚,他也觉得无甚不可。
    他收了心思,心里想着还是正事要紧,将反贼想要五日后闯宫,意欲劫出肃王之事告知靳宽,让他代为上达。
    靳宽也知道事情严重,凝了神听他讲完,便要抱拳告辞:“我即刻入宫说与圣人听,到时候少不得还需岳老弟御前护卫。”
    岳奔云也不欲多说,点头称是,便将他送了出去。
    与此同时,仍未离去的檀六十指抓着屋脊伏在屋顶,被雨淋得浑身湿透,脑海里却翻来覆去都是方才岳奔云与靳宽所说的话。
    他果然是听到了日期的,只是与自己耍了心眼。檀六扯了扯嘴角,露出个牵强的笑容来,目送着岳奔云撑着伞送靳宽出门,腰背挺直,英气十足。
    也罢,既然互相都没有赤诚坦然,也算互不相欠。
    檀六悄无声息地从屋顶上下去,重新翻墙离开。
    小院里仍淅淅沥沥地下着雨,老梨树梨花都谢了,长出了绿叶,却显得格外沉寂。

    隔天岳奔云就被重新召进宫,复了职。圣人还是像往常一样笑语温煦的,说他这些天竟是瘦了。沈贵妃在旁边翘着小指给圣人剥一只蜜柑,打趣道,瘦才好,妾想瘦却日渐丰腴。
    岳奔云却不再侍立御前,圣人着他带一队禁卫,去看守肃王所在的宫苑。
    在旁人看来,岳奔云是被圣人冷落疏远了,但岳奔云心里知道轻重,一刻都不敢怠慢。
    圣人因着不想背苛待胞弟的名声,也不禁锢着肃王,让他可以在宫内走动,只是把传递东西看的极严格。王妃每隔几日,就让王府的小宦官送点起居的东西进来给丈夫,每次都由禁卫连东西带人翻查个底朝天,绝无半点夹带的可能。宦官送了东西来,最多也就给肃王行个礼问个安,半句避人的话都说不得。
    如此几天下来,虽则肃王人好,和圣人一样,总是温声絮语的,岳奔云绷着神经,也不免疲累。
    五日后,五日后。
    这个日子就像悬在岳奔云头上的一把剑,随时要掉下来将他劈个正着,但他能做的只有等待。
    雨仍旧不间断地下着,时大时小,整个京都的人渐渐由喜转忧,应渠水位日涨,京郊良田都在应渠下游,如果还要下雨,只怕要遭殃。今年如果涝了,举国收成不好另说,应了之前挖出鸣蛇化蛇的不祥之兆,只怕刚安稳下来的人心又要乱了。


第十九章 中箭

    石榴寓意多子,遂宫中遍植,现在正是榴花初开的季节。只是雨下个不停,雨打落花,殷红的一瓣瓣落在地上,被来往行人踩踏,赤红的一片。
    岳奔云打醒了十二分精神等着五日之期,只是到了那天,一切并无不同。肃王还似往常一样,晨起练武,午后习字,饭后撑着伞在御苑里散步,还与跟随在后的岳奔云搭话了几句,极为和气。
    待到黄昏,岳奔云被召到御前。
    圣人其实和肃王长得极像,都是一样的温和雍容的气度,只是圣人年纪渐长,有些发胖,面容虚浮,提着腕在练字。见岳奔云来了,圣人搁下笔,淡淡道:“去召王弟来,朕与他说说话。”
    等岳奔云踩着满地的石榴花瓣回到肃王处,只见禁卫都守在外头,殿门紧闭,里面隐隐有人声,说着初夏多雨,要注意王府里种的西府海棠,莫要淹了之类的家常话。
    他皱了眉问:“谁在里头。”
    有个人上前来回话:“岳统领,是王府的小太监在里头,王爷说有些体己的话要传达给王妃,让我等退避。”
    “我不是说过不许这样吗。”岳奔云脸色一沉,语气极严厉。
    那禁卫忙认错,只是脸上是藏不住的愤愤之色。是得罪被冷落的小小禁卫统领,还是得罪王爷,任是个榆木脑袋也懂得取舍。岳奔云不想和他多说,一把将他推开,径直过去,站在阶下,“圣人召王爷御前说话。”
    里头说话声停了停,岳奔云又开口催道:“请王爷动身,莫让圣人久候。”
    殿门吱嘎一声被往里拉开,原是肃王爷亲自来开的门,他居高临下地看了岳奔云一眼,岳奔云赶忙低头避开目光:“惊扰王爷了。”
    肃王“嗯”了一声,朝身后的小太监吩咐道:“你回吧,本王与你说的,记住告诉王妃。”
    那小太监应了个喏,朝岳奔云行了个礼,提着一盏宫灯,在天色渐暗的宫道上愈走愈远。肃王此时才拂了拂竹青色的常服,意态闲雅:“烦请岳大人带路。”

    待两人到的时候,靳宽着铠甲配长刀,立在门外。圣人刚刚写完一幅字,只是不满意,随手一揉扔在一旁,汪大监捡起来细细展开,好一番恭维。
    圣人忙搁笔,三步并作两步过来,拉了肃王的手免他的礼,两人分坐上下首,殿内的宫人皆鱼贯退出门外,只余下岳奔云站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地站着,腰侧佩剑,怀里揣着檀六给他的匕首。
    殿内烛火明晃晃的,淅淅沥沥的雨声被殿门关在外面,变得朦胧起来。
    还是肃王先开了口:“皇兄求雨得雨,真是天命之子自有上天眷顾。”
    宣宗笑得如同一个最亲切的兄长:“哪里。倒是王弟,在永州封地颇有人望,仕子皆尊你为师。”
    “不过虚名而已。”
    “很快便要有实了,不知王弟想要将从王安那儿买来的马用于何处。”
    圣人笑吟吟地将这句话掷出,肃王表情凝住了,闭口不言,岳奔云将手按在腰间的佩剑上,只需拇指轻轻一推,宝剑就能出鞘。
    “王兄,我……”
    “当年的雍王逆案,已伤了朕的心,没想到连朕的胞弟也要有贰心。”
    肃王此时却突然锋利了起来,冷冷一笑:“当年雍王是否谋反,怕只有皇上心里最清楚。”
    岳奔云抬头去看肃王,发现肃王也在看自己,一双凤眼目光锐利,映着烛火,似有流光,他之前竟没有发现,肃王是丹凤眼。
    电光火石之间,他猛然倒吸一口冷气。
    这不是肃王。
    只他的反应还不够快,就在此时,“肃王”猛地朝宣宗所坐之处掷出一物,破空而去,岳奔云锵声拔出宝剑,挡在圣人跟前,将那物隔开。
    暗器一声钝响落地,只不过是一枚光滑的鹅卵石。但已失去了先机,那人翻窗跳了出去,圣人气急败坏地拍着桌案:“快追!”
    岳奔云心中砰砰直跳,猛地推门出去,门外禁卫皆是面面相觑,不知为何王爷竟然翻窗奔逃。
    他看着檀六脚下轻捷,只消十数步就能跑过殿前的空地,跃上宫里重重叠叠的瓦顶,然后像他第一次闯入宫禁时那样,消失的无影无踪。岳奔云脑袋中一片混乱,只能大声喝道:“弓箭手!”
    弓箭手是早就备好的,纷纷拈弓搭箭,直指檀六的背影,放箭的指令却梗在了喉咙里。靳宽在一旁,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沉静地指挥道:“放箭!”
    檀六仿佛背后长眼,就地一滚,避开了第一批飞射而来的箭,一个腾跃,上了房顶。
    岳奔云回身将圣人挂在墙壁上的轩辕落日弓连同钢羽箭取下来,反手背在身上,追着檀六出去,踏着山水长廊的顶,翻到屋顶上,看着眼前如重叠小山的层层宫宇屋脊,玉兔东升,一弯挂在天边,银辉泼洒大地。
    他大喊一声:“檀六!”
    檀六停了下来,在距离他数十步之外站定,还是肃王的模样,只是一双眼睛是波光流转的丹凤眼。
    岳奔云力沉腰际,低喝一声,拉开了数倍重于寻常弓箭的轩辕落日弓,钢羽箭闪着冷光,尖锐的箭尖直指檀六。
    “肃王何在!”
    檀六看了看弓箭,又看了看岳奔云的脸,轻轻地摇摇头。
    岳奔云还待再问,西侧突然传来喧闹之声,他余光看去,是肃王之前所住的那个殿阁,似是走了水,红光一片。
    他不知发生了何事,心里着急,檀六却转身要走了。
    岳奔云的箭尖对准了檀六的头,手却似灌了铁水,硬得动也动不了,弦勒进肉里,牙关咬得死死的,眼眶发红,嗓子发苦。
    突然,身后有人猛地打在他右边肩膀上,岳奔云骤然吃痛松手,钢羽箭却失了准头,破开夜色,去如流星,没入了檀六的肩膀处。檀六如一只猛被射中的飞鸟,在空中顿了一顿,径直往下落去,消失了。
    岳奔云的心像是被人猛地握紧了,跳也跳不起来,猛地回头,是靳宽站在他身后,神情难辨。
    “岳大人去瞧一瞧走水那处吧。”话音未落,靳宽便往檀六落地那边去。
    岳奔云站在原地,不知所措。拇指处被弓箭刮出了血痕,刺刺地痛。
    等到西侧的火光愈亮,呼喊声愈大,他才猛地回过神来。袖子狠狠地一抹眼角,往西侧去。


第二十章 王妃

    奇怪的是,虽然连日大雨,但西边的火势却很猛。幸而地势开阔,才不会一连十十连百地烧开去,只能等烧尽了再扑灭。岳奔云手里仍握着出鞘的宝剑,映着火光,光芒凛凛。他想起那个和肃王独处一室的小太监,心里暗道大意,他们定是在那时就乔装打扮好了。
    空气中隐隐传来刺鼻的火油味道,是有人纵火。
    他忙呼来一队禁卫,朝宫门的方向跑去。
    声东击西,拖延时间,想必此时,肃王及其家眷正急急地要出城。
    戌时将至,京都就要宵禁了,城门已经紧闭。
    长长的街巷上只剩下寥寥的行人,都在朝家的方向走,行色匆匆,禁卫匆匆跑过的脚步声,以及甲胄相互磨蹭的声音不断地响着,岳奔云头脑中一片空白,将檀六以及那支钢羽箭压在脑海的最底下,只想着要捉拿肃王,仿佛把这个逆王抓住归案,一切问题就都迎刃而解了。
    前面转过弯就是肃王府,巷子口处围了一圈的人,喧嚷声不绝,见禁卫军来了,急忙散开,让开一条道来。
    肃王府的大门敞开,门前有一架马车,上面悬着一个灯笼,写着“肃王府”的字样,烛火明灭。马车的帘子垂着,不知里面是否有人。拉车的马似乎受了惊,一见了人来,不住地嘶鸣,马蹄刨地。
    路过的行人都知道这儿是王府,纷纷围了过来,只是碍于禁军不敢近前,在外头窃窃私语。
    岳奔云独自走过去,试着去拉马的缰绳。
    那马长长一嘶,前面两蹄高高抬起,人立起来。马车一颠,从上面掉出个人来,面朝下倒在下面。
    岳奔云忙过去将那人扶住,手上沾了满手的血,黏黏湿湿的,翻过来,赫然是个女子,锦衣华服,满头珠翠,面容熟悉得很,是肃王妃,那个日日临窗描帖静若远山的女子,胸前一把刀,没入三分之一。
    岳奔云伸手去探那女子颈侧,还有脉搏,他轻轻拍了拍她的脸。
    她颤抖着眼睫半睁开眼,半晌才对准焦距,看到了岳奔云,朝他微微一笑,嘴唇嗫嚅着好像要说些什么。岳奔云疑惑,王妃本不应认识自己,凑耳过去,只听见她气若游丝。
    “岳……岳大人……”
    岳奔云还凝神等着下文,却听见她没了声息。只见她已然目光涣散,嘴角噙一抹笑,双手握着胸前的刀柄,刀被她自己深深推入肉里,血一滴滴地落在地上,积成一小滩。
    他去握她的手,还留着温度,白白软软的,如暖玉凝脂一般,半点茧子都没有,之前曾经握过,这是小眉的手。
    他细细地去看她的脸面颌下颈脖,易容的痕迹很浅很浅。
    “小时候,一练出茧子来,师傅就拿滚烫的药水给我们泡手,把一层皮肉烫去,长出嫩嫩的新肉来,如此几年,也就不长茧子了。”
    岳奔云想起檀六说过的话。
    是了,他是一人千面的易容高手,有一双化腐朽为神奇的手,小眉也有这样一双手。他和她是“我们”。
    见到了死人,路人的窃窃私语声越来越大,甚至有女子尖叫起来。人群中有人呼喊着:“死人了!死人了!”
    “怎么死在了王府门前?”
    “这是王府的马车吧?”
    “穿戴得这样华丽,不会是王妃吧?”
    又有人带头喊起来:“禁军杀人了!禁军杀人了!”
    在带头的几人的煽动下,人群开始骚动不安,宵禁的时辰已到了,但是围着的人却越来越多。禁军开始驱赶行人,围观的行人在夜色中作鸟兽散,但流言将会在有心人的传扬下不胫而走。

    当岳奔云带着人马回去复命的时候,京都里全部都是拿着火把,全城搜查的禁卫军,他们已经不需要听从岳奔云的命令。
    宫里灯火通明,圣人铁青着脸,太阳穴的青筋一跳一跳的。靳宽正站着回话,他跟前扔着那支钢羽箭,上面沾满血。那钢羽箭配上轩辕落日弓,射程极远,扎进肉里之后,血会沿着箭头箭身的凹槽流出来,非强行拔箭不可活命。
    “陛下,乔装成肃王的逆党拔箭逃逸。”
    “肃王呢?!”
    “城内……城内未曾找到,光耀门的城墙上,找到了勾爪绳索的痕迹。”  
    圣人显然已是气极,一时说不出话来,抬手指了指岳奔云。岳奔云便将方才肃王府前所见,悉数上报。
    圣人还来不及说话,门外又来一名禁军,怯怯地跪下回话。
    “禀陛下,臣等并未找到陛下所说的肃王参军章怀,马贩王安府上空空如也,马场……马场处也……”
    岳奔云脑海中“嗡”的一声,直直地跪着,紧紧盯着膝前的青砖,眼睛酸涩。
    高坐在上首的天子拍着桌子站起来,往前走了几步,又猛地回过头来,抓起案上的砚台,一把朝岳奔云扔去,砸在肩膀上,正好砸在他之前被谢玄所伤的地方,墨汁泼了满身。
    圣人直直指着岳奔云,气得指尖发抖:“废物!都是废物!”
    岳奔云在脑海中将一切都串起来了,檀六带着他一点一点地去搜集肃王谋反的证据,于是天子起疑,肃王被软禁宫中,被大肆搜捕,“肃王妃”被禁军所杀。一边是宠爱贵妃,性好藏宝建摘星楼,软禁胞弟诛杀弟媳的皇帝,一边是偏安一隅人望极高,蒙受软禁之苦杀妻之辱的王爷。
    有时候,造反需要一个借口,冠冕堂皇正义凛然的借口。
    想必之前的买马买铁都是幌子,永州必定已经兵强马壮磨刀霍霍,就等着正义的大旗一扛起来,便直指王座。
    砚台一声钝响砸在地上,墨汁淋淋漓漓地沿着袖子往下滴。
    原来他得以活命,并不是因为谁想要救他帮他解毒,而是因为还需要他入宫传递消息,他如同在戏台上演一出戏,唱作俱佳恪尽职守,只是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身处戏中。
    摘星楼一遇便是锣鼓敲响,幕启了。


第二十一章 旧闻

    圣人又扔了茶盏,天青色的汝窑碎成了八瓣,就落在岳奔云膝前。待他发泄完怒气,也回过神来了。示意靳宽下去,将禁军收拢起来,再将汪大监叫进来,传召各军机大臣。
    汪大监是侍奉圣驾多年的人精了,扫了一眼地上的碎片,脸上半分也不露,只领了旨,应诺而去。倒是靳宽,临走前,瞥了岳奔云一眼,又说道:“陛下莫忘了臣先前所奏之事。”
    “先关到诏狱里。”圣人声音冷极。
    岳奔云此时不关心靳宽先前奏过何事,也不关心自己要关在何处。不等人来押,就自己撑着冷硬的青砖踉跄着起来。
    屋外,才停了不到半日的雨似乎又要下了,一声一声的闷雷响着,天气也闷人得很,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诏狱是专门关押钦犯的地方,只有天子朱笔御批或者亲下口诏的犯人才能关押。先帝苛政时,诏狱人满为患,几乎日日都有严刑拷打致死的犯人被拖出去。只因本朝宣宗仁懦,除开数年前雍王逆案和贪腐案关押了不少人之外,诏狱几乎可以算是门可罗雀,就连这里的老鼠都是瘦的,窸窸窣窣地出没。
    待押他来的人离开,岳奔云入目所见就只有一个个空荡荡的牢房,还有一胖一瘦两个牢头,锁上牢门后径自到一旁投骰喝酒。
    岳奔云靠坐在角落里,抬头看着高处的一扇小窗,雨又下了起来。他复又闭上眼睛,什么都不想了。
    诏狱里长日无聊,也无人来严刑拷打他,他就好像被遗忘了一样,被扔在这四角的牢房里。雨连着下了许久,从那一扇小窗里根本分辨不出清晨傍晚,只能根据一日两顿送来的饭菜辨明时日。
    他的长剑和匕首都被搜了去,只能在牢房角落里找到一片瓦砾,在墙上刻下痕迹来记录日子。好在两个牢头也和他一样无聊,酒足饭饱之后,就开始聊着外头的时势,没人来管,聊起来便少了顾忌,岳奔云日日地听着,心中也有了数。
   果不其然,那日之后不久,肃王便扯起了“清君侧”的大旗,挥师北上。洋洋洒洒的一片檄文,文采激扬,写着宠妃当道奸佞乱政,怂恿皇帝迫害忠臣杀辱宗室,天降不详之兆,连月大雨。就连当年雍王逆案也翻了出来讲,替雍王翻案。
    “清君侧”简直就是多年来造反的人们最爱扯的一面大旗。
    永州厉马秣兵,一路北上。本朝居安已久,一时间被杀个措手不及。兵贵神速,不过两月余,就打到了京都外的最后一道防线绥阳,僵持不下。最后,是肃王命人在应渠上游闸住水,连着几日大雨之后放闸,滔滔之水顺着地势一下冲破了绥阳城门,肃王的兵马直指京都。
    诏狱里的牢头每日这样说着,似闲聊一般,事不关己,无论谁坐了皇位,于他们都无大碍,不过是一样当差,一样帮皇帝看犯人。
    又是一日,吃过晚饭,岳奔云不过才用瓦片在墙上划了一道,诏狱里却来了人,要提他出去,也不说是为何,也不说要杀要放。岳奔云心里坦然,即便是圣人要杀他,他也只当还一条命,他现在无牵无挂,好似又回到了遇见檀六之前,茕茕然一身,没有未竟之事,没有要念着的人。
    那来押他的人,一路把他带进宫里。
    宫禁里与往日大不相同,人烟稀少,偶遇几个宫女太监,都是行色匆匆的,还有几个带着包袱细软,满面惶然,低着头脚下走得飞快。
    到了沈贵妃所住的长乐宫,旷殿寂寂,正殿里站着靳宽,面无表情,手里按着佩刀,汪大监在一旁拢着袖立着,低着头,看不见表情。旁边的暖阁里依稀传来贵妃凄惶的哭叫声。
    “……陛下!陛下!让臣妾陪着陛下吧,若乱党闯进宫,臣妾绝不苟活!”
    没有听见圣人回应她的声音,只听见她越发惊惶,末了竟嘶吼起来。
    “不要!我不想死!陛下,饶了我吧……”
    里头一阵乱响,还有花瓶落地桌椅碰倒的声音,不一会儿便没了声音。又过了半柱香时间,圣人才从里头踉踉跄跄地走出来,发冠被扯歪了,散下来几缕发丝,脸上脖子上都是被女人抓出来的指甲痕。
    “贵妃贞洁,自缢了。”他说完后便瘫坐在太师椅上,似是累极。靳宽与汪大监面面相觑,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圣人似是才发现岳奔云静静地站在这里,厉声喝道:“朕自问待你不薄,你为何害朕!”
    似乎连老天爷站在肃王那一边,下了好些天的雨竟在大军逼近帝都之时停了,久未见的月亮出来了,银光斜斜地穿户而来,洒在地上。岳奔云借着月光,看见圣人往常温和的脸此刻阴沉着,叫喊完之后,嘴张着,喘着粗气,头发散乱,再不像以往那样从容。
    他辩无可辩,只好又跪着,不发一言。
    “你定是因为当年的事恨朕,”圣人一把将桌案上的大半东西扫落在地上,只剩下一个酒壶,几个酒杯,他喃喃自语,“你父亲为朕挡过刀,他定然不惧为朕而死,你凭什么恨朕……”
    岳奔云不解地抬头,竟不知他话中何意。
    “若雍王不死,他一定要谋反的,父皇当年就更宠爱他些!他死了还不够,他的党羽也要死!肃王也得死!”
    岳奔云一时说不出话来,心里砰砰直跳。当年雍王逆案,竟是莫须有的。他父亲被误判抄家,扯出贪腐案来,竟然也只是为帝王作了筏子,清除朝中党羽。
    外头原来是静静的,现在却隐隐约约有了喧闹之声,像是有什么人闯进宫里来了。
    “朕怜恤你幼年失怙,养着你抬举你,已经是天大的恩典了,前事不究,现在也该是你报恩的时候了。”
    岳奔云一时千头万绪涌上心头,只觉得啼笑皆非,十数年来的每一日每一夜,竟都是拜天子所赐,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不过如是。满腔热血,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竟只是为杀父仇人卖命,他好像总是所信非人。
    报恩?报什么恩。
    圣人好像一下子打起了精神了,一扫颓唐,眼中迸发出了热烈的情绪:“你去,你去替朕找来檀六,他既能闯入宫禁全身而退,定也能万军之中取肃王首级。一旦得手,朕许他高官厚禄,封侯拜相。”
    岳奔云不料自己竟真的笑出了声,抬眸说道:“我如何能找得到他来。”
    “胡说,你当然能,你与他有私。”
    岳奔云看了低头不语的靳宽一眼,低头又冷冷地笑了笑,不再说话了。圣人见他如此,情绪又激动了起来,外头的声音越来越大了,像有兵卒闯了进来,有刀剑相击之声。
    “废物!都是废物!”他瞪大眼睛,发冠掉落在地上,头发尽数散开,颤抖着手,拿起酒壶倒了三杯酒,示意汪大监过来,让他拿给岳奔云和靳宽,“既如此,你们也与贵妃一样殉国吧,这壶酒是朕留给自己的,赐些给你们。”
    汪大监踌躇着,偷觑着圣人的脸色,拿了两杯,圣人叫住了他:“这杯是你的。”
    汪大监颤抖着声音谢恩,将三杯酒尽数拿了起来,一一递给两人,他手上拿不稳杯子,酒被洒出去大半。
    岳奔云接过酒杯,酒散发着腻腻的甜香,是鸩酒。他抬头看,汪大监颤抖着跪下,不住地磕头,求圣人饶命。靳宽站在圣人身侧,一手拿着酒惊疑不定,一手摸向腰间的佩刀。而圣人,则用鹰隼一样的目光,定定地看着岳奔云。
    门外传来了甲胄之声,火把的亮光透过门扇透进来,有人推门,只是殿门拴上了,一下子推不开。
    岳奔云脑海里闪过了许多画面。
    有曾经见过的漫山遍野的灼灼桃花,轻轻飘动的红色幔帐,还有没有见过的,西湖游船大漠磷火。
    他举杯将杯底的鸩酒尽数灌入喉中,杯子叮一声落地。
    “撞门!快,撞门!”外头有人喊道,声音听着熟耳。
    岳奔云脑海中渐渐混沌起来,喉间发痒,一口猩甜的血涌上来。他看到靳宽抽出刀来,对准了嚎啕大哭状若癫狂的天子。
    门“砰一声”被撞开,外头的兵卒全部一拥而入。当先一人煞白着脸,冲过来,半边身子染了血,手中兵器毫不犹豫地扔开,一把将软倒在地上的岳奔云接住。
    “谢玄!谢玄快过来!解毒!帮他解毒!”
    岳奔云落入了一个温暖厚实的怀抱,模糊中,他看到天子的头颅被一刀砍下,骨碌碌地掉落在地上,双目圆瞪。
    抱着他的人是檀六,眼中有泪涌出,落在他脸上,痒痒的,温热。
    岳奔云长长叹出一口气,失去了意识。


第二十二章 流萤

    岳奔云在黑暗混沌中做了一场大梦,梦见自己还是六、七岁时,在家中后院里,母亲拿着帕子替他擦汗,父亲环着他,教他拉弓,瞄准十步以外的靶子。箭正中靶心,木做的靶子里却渗出血来,下一刻,靶心却变成了檀六的胸口。他大叫着冲过去要将箭拔出来,却无论怎么跑都跑不到。
    然后他就猛地睁开了眼,喉咙里像被火烧过,灼痛得说不出话来。
    他发现自己躺在摩云寺桃花禅的小竹床上,午后的日光穿过大开的窗户,洒在撒花帐子上,有明亮的光斑,蝉鸣声不绝于耳,有风一下一下地吹拂在他的耳根处,让人发痒。
    他艰难地转过头去,才发现不是风。
    梦里的人就侧躺在他隔壁,高大的身躯缩着,怕碰着他似的,眼下一片青,像是大病过一场,瘦了些,皱着眉头,睡得不安稳,一下一下地呼着气。
    岳奔云想坐起来,但是乏力得厉害,他用尽了力气,不过是把自己的手从薄薄的毯子里抽出来。
    檀六似有所觉,眼睫抖动着,像就要醒过来。
    岳奔云一下子莫名地慌张了,赶忙闭上眼睛,心里忐忑。他半天都听不到响动,试探着,慢慢地重新睁开眼。
    他发现檀六动也不动,就这样睁着眼看着自己,道不尽的温驯说不清的缱绻,两人四目相对了许久,檀六才像惊醒了一样,一咕噜爬起来,一阵风似的冲出门外,连门都顾不得关。
    不过一会儿,他又进来了,脸上湿漉漉的像是洗过,手上拿着清粥一碗,黑糊糊的药一碗。他将东西放下,扶着岳奔云坐起来,在他背后塞了个松软的大迎枕。
    岳奔云定定地看着他忙前忙后的,嘴张了张,但说不出话来。
    檀六忙道:“你别说话,毒药灼伤了喉咙,谢玄说你要养一段时间才能恢复。”
    岳奔云顺从地点了点头,默默地吃他喂过来的粥,又一口口地喝了苦药,眉头也不皱,就连檀六往他嘴里塞了一颗松子糖时,也不为所动,只是垂着眼睛,嘴里的松子糖甜丝丝的,咬起来卡啦卡啦地响。
    檀六明显是没怎么服侍过人,一举一动都是手忙脚乱战战兢兢的,他看着岳奔云不作声地嚼着糖,便将两只碗叠起来,清了清嗓子,试探着说道:“你别伤心,很快好的。”
    岳奔云点了点头。
    “其他的等你好了再说。”
    点点头。
    “等你好了,我带你去玩去,去哪儿都行。”
    岳奔云不作声了,低头抠自己的手指甲。檀六也不说话了,只笑了笑,扶着他躺下,掖好毯子,揉了揉他的头发,用手盖住他的眼睛,感觉到眼睫一下一下地扫在手心里,轻声说道:“睡会儿。”
    岳奔云真的睡着了。
    三层高的小楼里长日无人,只有檀六日日地陪着他,自顾自地说话。有时候他没来,上回桃花开的时候见过的那个小沙弥就来了。
    “施主可以唤我‘舍得’,有舍就有得的‘舍得’。”小沙弥这样说道。
    岳奔云一日日地好起来,只是还不愿说话。山中幽静,时光就像温柔的流水,一点一点地流着。外头发生着什么,城里发生着什么,他不去问,也没有人来和他说。
    只是有一日,外面传来了悠悠长长的钟声,岳奔云放下手上的书卷,心里默默地数着,足足有九十九下。舍得在一旁抄录佛经,听到钟声也停了下来,搁下笔,说道:“今日是新帝登基的日子。”
    岳奔云也只是点点头,重新低头看他的书。
    傍晚的时候檀六来了,给他带了生辰时候吃过的羊肉小馒头,还有一碗冰冰凉的豆花,浇了稠稠的姜糖汁,夏日里吃舒服得很。
    岳奔云埋头吃着,檀六就坐在一旁,托着腮看他,邀功似的,眼里亮晶晶的。这些日子里,檀六每日挖空心思地讨他喜欢,什么玩意儿都带来,小竹柜子里塞得满满的。那盏走马灯他也特意带了来,仍旧放在床头。
    他的剑也拿了回来,连同着还有那把匕首,一起放在床头。岳奔云每日起床后,总要用软帕拭剑,那把匕首却不再碰了。
    山上不像山下暑热,只要入了夜就凉快起来。檀六替岳奔云裹了披风,要带他下楼走走。
    摩云寺的桃花早就谢了,十里桃林变得绿葱葱的,清爽的夏日夜风一阵阵地吹来,拍在岳奔云脸上,他瘦了不少,衣服里空荡荡地鼓满了风,站在小竹楼的楼下,见草丛间有亮亮的小光点,四处飞舞。
    檀六摩拳擦掌,笑道:“让我替你抓些流萤来,挂在床头,隔着帐子好看。”
    岳奔云心里想的是,小孩子的玩意儿,谁稀罕。但他看着檀六拿着个白绢口袋,身手敏捷地去抓流萤时,却又不由得看住了。
    檀六身手好,一抓一个准,全部放入到白绢口袋里,捏住开口,便像拿着一盏小灯似的。草丛里的流萤似都被他抓完了,只剩下一只悠悠地在他背后飞着。
    岳奔云看见了,忙急着伸出手指指着,声音还没完全恢复好,有些沙哑:“那儿,背后!”
    檀六忙转身要去抓,那流萤却又飞到别处,如此几次下来,急的岳奔云恨不得冲过去帮他,等檀六终于捏住了那只漏网的小飞虫时,岳奔云笑了起来。
    檀六许久没见他笑过了,笑得像个孩子似的,眉头松开来,圆眼睛湿漉漉的,手不自觉地松了,流萤争先恐后地从白绢口袋里飞出来,岳奔云急得叫了起来,几步走过去想要扎住口袋。
    流萤散入空中,流光点点,如星坠人间,将人拢在里面。
    岳奔云看着四散的流萤,伸手要去抓,手却被檀六握住了,低头在他唇上亲了一下,唇瓣互相摩挲着,没有深入。
    就在此时,岳奔云听到有人叫他,慌忙地退开一步看过去。
    是靳宽,就静静站在几步之外,着禁军服饰,没有佩刀,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了低头:“我来看看你。”
    岳奔云朝他点点头,指了指小楼,示意他里面说。
    檀六抹了抹嘴唇,又开始抓起了流萤。


第二十三章 喜欢

    靳宽和岳奔云,两人就站在小竹楼的廊下,今日天气好,满天星斗,夜风怡人,流萤飞舞,说不出的惬意。
    岳奔云想着靳宽偷听告状,再在大殿之上弑君的情状,自觉没有什么要和他说的,静静地立着。倒是靳宽看了他半晌,有些落寞地道:“我从前的时候是很嫉妒你的。”
    岳奔云不意他竟以这个作开头,不置可否地“唔”了一声,只等着下文。
    “我爹也是当年雍王逆案被误判的,不过他是个小官,没有给圣人当过箭。我自然也没有你这样的好运气,过了几年街头流落的日子。”靳宽不自在地抹了抹衣服上的褶子,接着说道,“后来混成了看守城门的大头兵,不知怎地圣人竟晓得我的出身,以天子之尊召我入宫,对我多加勉励,还让我入了禁军。”
    岳奔云听着熟悉,宣宗不也是以这样的手段让自己感恩戴德的吗?
    “天恩深重,我自然是感激涕零的。可圣人不让我提出身,我慢慢就晓得了,这是让我在禁军里当根暗桩子,替他做些不可为外人道的事情。他对肃王早有铲除之心,当日琼林苑肃王被刺,我是刺客,只为了有借口将他拘禁宫中,”靳宽看了看不远处还在囊萤的檀六,“檀六是保护肃王,我们两人交锋,各有受伤。”
    岳奔云不禁想起那日琼林赐花,像是上辈子的事情。
    “我原本嫉妒,你和我同样的身世,不过是有个替圣人挡过箭的爹,就处处被高看一眼。”
    岳奔云不置可否地轻轻一笑,只听靳宽接着说道:“后来圣人一边吩咐你查肃王的事情,一边又让我去看着你。我那时就知道了,他谁也不信,我们不过都是天子身边的一条狗罢了。”
    檀六似是重新又将流萤抓得差不多了,远远看去,白绢口袋亮着柔柔的光,偶有一两只漏网的,飞到廊下来。靳宽伸手抓了一只,蓦地又松开,看着那一点光,悠悠地又飞远了,轻轻说道:“原本想着我们都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只没想到还有人心心念念地牵挂你,我又要嫉妒了。”
    听到这里,岳奔云才哑着声音说:“你何必还要侍奉新君呢,辞了官去岂不更好。”
    “辞了官去,去哪儿呢。如今我也做了统领了,做一日算一日便是。”
    话毕,靳宽也不再说了,两人静立,看着檀六拿着扎紧的白绢口袋走过来,脚步轻快,面上含笑,凤目流光,淡淡的荧光打在他脸上,晕出一个柔和的轮廓。
    “走了。”
    靳宽说完,便抬脚往外走,与檀六擦肩,彼此点了点头,便走入夜色之中,走远了。
    岳奔云看着檀六献宝似的将那个口袋举到自己面前,流萤在里头飞着,发着光,不过是抿着唇浅浅一笑,也不说话,似有心事。
    檀六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不知道如何才能使他开怀,毫无芥蒂地笑。只好将岳奔云吹了风略有些凉的手拉起来,包在自己干燥温热的手心里,牵着他上楼替他将抓来的流萤绑在床头,似一轮小圆月在床头升起,散发着莹莹的光。
    岳奔云脸上挂着浅浅的,不到眼底的笑,伸出一只手指,去戳那个装满了流萤的绢袋,一下一下的,戳得里头的流萤不停乱飞。
    一时两厢无话,檀六心里还是惴惴。
    这段时间里,两人闭口不谈前事,岳奔云不提,檀六乐得不说,他每日里挖空了心思去讨好,想要将前事一把抹掉。他多年来还未曾与人交过心,不懂得怎样去说,也不敢说,就怕一说起来,岳奔云就要伤心,就要怪他。  
    “你如今身体也好多了,不如收拾收拾,咱们离了京都去散心。此时下杭州恐怕赶不上七月半的景致了,不过秋日里汀州的红枫极美。”檀六将几日来心中筹划了许久的话说出来,瞧着岳奔云的脸,盼着他开口答应。
    岳奔云坐在床沿边上,低头看自己的手指:“我已经收拾好了。”
    檀六喜不自胜:“那就好,咱们过两日就走。”
    “……我自己走。”
    檀六表情僵住,颓然地盘腿坐在地上,靠在岳奔云脚边,似一只蔫了头脑的大狗,闷闷地说:“你还是怪我是不是。我不是有意来迟的,你那日一箭射得狠,我差点没死了,幸好谢玄来接应,我大伤元气,床上躺了许久,那日把你救出来之后,我又在床上躺了几日才缓过来。”
    怪不得他也瘦了许多,岳奔云想着,嘴里嗫嚅说道:“那一箭不是我要射的……”
    檀六见他似是松动了,忙撑着站起来,坐到他旁边,肩膀靠着肩膀,大腿贴着大腿,又要说话,岳奔云忙开口截断他:“这些日子,你不在桃花禅陪我时,在做什么。”
    檀六一听又愣住了,不说话。
    “你是新朝初立的大功臣,你不说我也知道你有千百样事情要忙。我猜肃王于你是有大恩的,不然你也不会替他卖命。受人深恩是怎样的日夜惴惴,我清楚得很。恩与情无法两全,我自己也无法做到,只怕让你日后为难。”岳奔云仍是低着头,慢却笃定地说了这样一番话,话语里是他一贯的倔强。
    檀六一股脑地听下来,心里清楚,岳奔云还是怪他,怪他那时从始至终都不是坦诚相交,怪他怀着目的的接近,和情动之后的算计。
    他无从分辩,看着岳奔云低头抿唇的倔强样子,心里又是生气又是伤心又是委屈,说道:“无论是什么恩情,我也报完了,我只想和你去汀州看红枫。”
    岳奔云不说话,只一下一下地抠手指,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挪了挪。
    檀六心中上火,想要表决心,又觉得空口无凭,不知怎样才好叫他相信,只好又跟着坐过去,仍旧贴着,没脸没皮地搂着岳奔云的肩,嘴上撒泼:“你也算计我,不和我说老实话,你还射我一箭,两清了!”
    “都说了不是我要射的……”岳奔云皱着眉头又往旁挪一挪,“两清了正好。”
    檀六又跟着挪过去,直把岳奔云逼到床边,无处可挪,翻起了旧账:“不清,你还欠着我八十两又一百八十文。”
    岳奔云不意他竟说起这个,一时语塞,又不知如何应付他胡搅蛮缠,只好不说话,当个锯嘴葫芦,一副决不妥协的样子。檀六不知该把他怎样才好,一把将人摁在床上,埋头就叼住嘴唇亲下去。
    岳奔云任檀六蹭得他嘴唇和嘴边湿漉漉也不松开牙关,垂着眼睛,睫毛一颤一颤的。
    檀六泄了气,埋到他肩窝里,说道:“我总会找到方法让你相信我的。”
    岳奔云只觉得内心有些难过,躺着,看着帐顶,任檀六整个人压在他身上。良久,听到檀六闷闷地说了一句什么话,听不太清。
    “你说什么?”
    “我说我喜欢你。”
    “……”
    “喜欢得不行。”


第二十四章 尾声

    岳奔云第一次听到有人对他说“喜欢”,而且凑得这么近,就在耳边呵着气说的,两个人胸膛贴着胸膛,两颗心分别砰砰地跳着,隔着皮肉衣衫,互相呼应似的,都跳得那样快。
    只是他越开心,就越害怕。他至今还不知道肃王对檀六有多重的恩,比之当年他自以为的,宣宗对他的恩,是重些还是轻些。檀六又那样厉害,哪个做主子的又肯放他走。
    他被夹在檀六和小竹床之间,往下挪啊挪,缩到檀六怀里头,整个脸埋进去他胸膛里,像只小动物似的,说出来的话却又是硬硬的,不服软:“等你不喜欢我的时候,你就会后悔的。”
    岳奔云觉得自己自私极了,自己选恩不选情,现在又要别人反着来。可是又能怎么办呢,他短短十数年的人生,突然间就被推翻了,被颠覆了,他懵懵然从一场演了十几年的戏中抽身出来,实在是后怕。
    他想着想着又难受了,轻轻说道:“我真是坏极了。”
    檀六长叹一口气,将他从自己怀里拉出来,看见岳奔云一双眼睛湿漉漉的,哪里还能怪他呢,心里像被谁捏了一下似的,抽着疼,忙安慰道:“那时候我们不过各为其主罢了,你也什么都不知道。”
    屋子里的蜡烛烧到了尽头,火苗扑闪一下灭了,只有外头洒入的银月光与床头的萤光相互辉映。岳奔云在檀六怀里翻了个身,檀六忙追着贴上去,非要黏得一点缝隙都没有,前胸贴着后背,手从腰间横过去揽住,将岳奔云的手包在自己手心。
    檀六下巴抵着岳奔云头顶,絮絮说着旧事。
    “我是汀州人士,原本姓陆,父亲是雍王府兵,母亲是世子的奶娘。雍王与宣宗兄弟不同胞,性子也不甚像,少笑寡言,但待自己人是真的好。我小时候是与雍王世子一道读书的。后来雍王逆案一发,我爹想要用我来顶替世子受死,叫王爷知道了,无论如何都不肯,把世子托付于我一家,把我们都送走了。”
    岳奔云听得心中一紧,反过来用自己的手去包住檀六的大手,摩挲着他光滑没有茧子的指节。檀六将脸埋入岳奔云的后颈,用鼻尖蹭开发丝,缠绵地啄吻在微凉的皮肤上。
    “朝廷的追兵追得紧,我爹娘为护世子都叫杀了,只我一个人伤不重,晕死过去,醒来之后,满地的尸首,世子也被抓获了。肃王……不……今上早有反意,暗地里着人搜罗雍王旧部,找到了四处流落饿得半死的我,我也便跟在他身边,学了一身的本事。”
    岳奔云心中闷闷的,他猛地转回身去,在暗中摸索着去亲,濡湿柔软的唇珠蹭过脸颊鼻梁鼻尖,最后印在嘴唇上,舌头一下一下地舔舐檀六的嘴唇。
    檀六小口小口的,玩闹似的亲回他,说道:“我不难过的,我早就想和你说了,只不过怕牵动了你的旧事,让你难过。”
    你一下我一下地亲着,鼻尖相触。两人皆是久久没有纾解过,不一下就硬了,互相抵着,呼吸越发急促。檀六松了嘴,转而去亲岳奔云的脖子,一下一下地狠狠吮出痕迹来,恨不得咬下一块肉来。
    岳奔云伸着脖子仰着头,闭着眼睛,不管不顾地往下摸索,抽了檀六的裤腰带,手放进去一下将那硬挺的阳茎握了满手。檀六满足地“唔”了一声,在岳奔云脖子上留了个牙印,凑到他耳边哄他:“动一动,上下动一动。”
    岳奔云臊红了满脸,想着幸好是夜里瞧不清楚,手上迟疑地套弄了几下柱身,不想檀六动情得很,龟头溢出清液,沾得他满手湿滑,上下动得更利索了。
    “真乖。”檀六只一味地亲,隔靴搔痒一般。
    岳奔云只觉得自己下头胀得很,被束缚在亵裤里,很不得劲。咬着嘴唇,放开了檀六那根,自己去将自己那根放出来,就着满手粘液,自给自足。
    檀六见他这样急,闷闷地笑了,胸膛震动。将两根硬得流水的阳茎并到一起,带着岳奔云的手去一起套弄,分出一只手来,撩开衣袍,沿着岳奔云腰背往下,探到穴口,趁着岳奔云闭着眼睛,张开口直喘,探进去两根手指。
    岳奔云只觉得前头胀后头更胀,不由得叫出声,腿在床榻上难耐地蹭动着。
    檀六手上加快动作,后头三四根手指一起猛地抽插着,用自己的阳茎狠狠地撞岳奔云那根。岳奔云进退不得,腹背受敌,长长地“嗯”了一声,抽搐着射出来,后头的小穴也是湿哒哒的,一张一合地夹着檀六的手指,意犹未尽一般。
    檀六还硬着,抓着岳奔云的手去套弄自己,精液糊得到处都是。
    岳奔云高潮后累得很,加上大病初愈,手上发酸,脑袋拱到檀六耳边:“你也太久了,我手酸得很。”
    檀六心头一酥,精关失守,射了出来。
    两个人也顾不得清理,就这样抱着,昏昏欲睡。
    岳奔云模模糊糊间听到了檀六和他说:“我明日就去和圣上辞行,你收拾好东西等我吧。”

    翌日岳奔云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经被擦拭过身子,整整齐齐地睡在床榻正中,盖着被子,而檀六已经不在了。
    他从日出等到日落,檀六还是没有回来。又过几日,还是未见人影,他不由得着急了起来,去问舍得小沙弥,舍得合掌念佛,只道不知。
    如此过去十来日,岳奔云每每急得只想下山的时候,舍得总是拦住他,说让他再等等。如此又等了几日,谢玄却来了。
    一身黑衣黑袍,黑发高高竖起,露出棱角锋利的脸,进来也没有好脸色给岳奔云看,凶巴巴地替岳奔云把脉。
    岳奔云却绷不住了,看了谢玄随身的小弩一眼,试探着问:“檀六呢?”
    谢玄冷冷瞥他一眼,自顾自说道:“余毒已清,药也不必吃了,喉咙也好得差不多了。”
    岳奔云见他振袖而起,作势要走,忙急得起身拦住,毫不退让:“他人呢?”
    谢玄上下打量他一眼,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圣人要他管领五城兵马司,他说辞官不干,真是给脸不要脸。”
    岳奔云皱紧了眉头,又追问:“他可被怪罪了?”
    谢玄转身就走:“你问他自己吧。”
    檀六就在门外,推了门进来,和谢玄擦肩,朝他感激地笑了笑,谢玄冷冷地哼了一声,说了句“好自为之”就走了。
    岳奔云还是皱着眉头,上下打量他,见他似乎毫发无损,一只手背在身后,好端端地站着,笑着说:“收拾好了没,咱们走吧,玩儿去。”
    岳奔云看他半天,上前去就去掰檀六的手,檀六吓得直退,讪讪道:“干嘛呀,几天不见,这样热情。”
    岳奔云越发确定了,左手成掌劈在他手肘麻筋上,将他右手掰到眼前来看。
    檀六手大,骨节分明,手掌干燥温热,指腹无茧,修长有力,只是右手食指只剩下一个指节,断口处还包着白纱。
    岳奔云一看,眼眶都红了,怒道:“他剁你手指?”
    檀六忙把手背回去,安抚他:“不是不是,是我自己剁的。”
    岳奔云见他说得轻巧,剁手指跟剁猪肉似的,少了一指,手上功夫可以说是废了八成,气不打一处来,末了只能学谢玄冷冷地“哼”一声。檀六忙说:“帝王多疑,我一来表明去意,二来也免得他疑我转投他人。”
    岳奔云心里明白,但还是气:“你……你学艺学得这样苦,说废就废,你这……”
    檀六忙一手搂住他,把他往里带:“不气了不气了,咱们收拾收拾去我汀州老家看红枫去。”
    岳奔云坐在床边看着檀六忙左忙右帮他满屋子收拾,气着气着就气消了,看着檀六少了一指,还包着纱布,动作不便,冷着脸又去帮忙。
    檀六将那走马灯和那匕首尽数拿过来,讨好着问:“这些都带上吧?”
    岳奔云抿着唇,点点头:“带上吧。”
    檀六搂着他脖子,往脸上大大亲了一口。

    两人收拾好,辞别了方丈和小沙弥,拜祭了小眉,檀六在小眉坟前悠悠一叹。
    他们骑着马沿着官道,不过半月余就到了汀州,到时正是秋初,红叶似火,满城的红,热热烈烈的。
    檀六带着岳奔云走遍大江南北,秋赏红叶冬看雪。待到春末,又马不停蹄地赶回京都摩云寺,正逢花期,十里桃林夭夭灼灼。
    岳奔云长高了不少,已与檀六耳尖平齐,五官长开,挺拔英俊。檀六摘下一簇桃花,替他簪在鬓边。
    人面依旧在,桃花笑春风。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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