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最後的我们】
1.
太阳把半开的院子的门拉出了很长的影子,院子里葡萄架上的果实还青涩得很,被毛耸耸的叶子一挡,都看不出它们其实已经长出来了。
王双唯抬著脑袋看了好半会,差点打算回房子里去拿放大镜去看它们到底有没有长出来,聂闻涛跟他说今年夏天他们就可以吃到家里长的葡萄了,都不知道他有没有跟他撒谎。
我可有点等不急了……王双唯低下头,摸了摸因仰了一会就酸疼不已的头,又摸了摸鼻子想。
今年过後,都不知道能不能熬到明年的开春了。
自搬到这里来聂闻涛给他亲手栽的葡萄树,如果吃不到,真是死了都不痛快。
王双唯有些孩子气地这麽想著,听到聂闻涛在房子里喊了他一声,吃晚饭的时间到了……唉,算了,明天再来看看它们有没有长出来吧。
王双唯有些恋恋不舍地离开树藤架子,小葡萄实在太小粒了,他真是看了好久都看不出它们有没有长出来……聂闻涛说有,但他就是没看到。
眼睛这两年真是越来越不行了,白天还好,到了晚上基本就看不到了,都只能摸著木头男人的脸,一笔一划地摸索著。
这具身体带来的讨厌事情真是越来越多了……王双唯慢腾腾地往房间里走,走到门边时,看到了旁边窗边那个静静看著他的男人,嘴角翘起,突然觉得有点高兴了起来。
看吧,自己也没那麽糟糕,这男人还爱著他呢,这可真是件大好事。
王双唯心情一好,连带吃饭也多吃了几口,吃完饭天色也入了夜了,聂闻涛就拿著针织衣把他裹紧了放到能躺两人的躺椅上,拿了本书抱著他给他念起了某个旅行家的游记。
自从王双唯的身体不能挽回地接著往下衰竭後,他们从国外的休养地回到章家的祖宅後就哪也没去了……以前王双唯觉得天大地大哪都可以当家,等真到了年纪後才知道落叶归根才是人心里最想要的。
一回来,老房子毕竟有了些年岁,有些地方需要修葺,例如中厅的房梁需要换了,书房的地板需要重铺,以前的浴室也有点不好用了等等。
还好聂闻涛什麽粗活都会干,他在一旁睡著,这男人就拿著锤子在房子里敲敲打打著,没两个月,老房子就在原来的基本上焕然一新,又透露出几分勃勃的生气出来。
他们的卧室选择在了後院接近夕阳的那边,出了院子就有片树林,他们回来後,聂闻涛也移种了不少大棵的能结果子的树,一到了成熟季节,就带著他去拿长杆打落下来。
当然,他只是在旁边坐在聂闻涛搬来的椅子上看著他打,他的手已经不能抬得太高,一高就压得胸口疼,只能自得其乐地看著聂闻涛活龙生虎地把一颗颗果实都干掉,然後拿回去做成小点心,或者菜给他消灭掉。
光这样,王双唯也觉得挺高兴的……唯一觉得不太高兴的是,他看著看著就会睡过去,总是不能从头到尾看著木头干掉那些果实。偶尔有一两次能看满全场,当晚他都能多吃半碗饭。
聂闻涛的声音是低沈的男中音,可惜了,他不爱说话,要不然,有时光听听声音都觉得满足。
以前都不知道他能好成这样,无论是声音还是随意的一个动作都成了他心中至爱──当然,王双唯是绝不承认这是自己偏爱所致,所以他向来把吴起然说的那些在他眼里,聂闻涛是只掉光了毛的鸡他都能当成凤凰的话都当成废话。
他觉得吴起然是嫉妒他家聂闻涛太能干了才那样,不像他哥吴起浩那样,位高权重习惯了,倒口水都是佣人帮干的,哪会为他去建房子种树栽花。
王双唯听著聂闻涛的声音,内容是什麽其实他这阵子是听不清楚了,一到晚上,意识就昏沈得很,不过光他的声音就能让自己安稳,听不听得清内容也就没那麽重要了。
听了一会,脑袋已经朦胧得不行了,知道自己快要睡了,他用手摸了摸聂闻涛的脸,黑暗中尽管什麽都看不到,但也挺安心的,於是他也放心地睡了过去,只是睡之前不忘从昏沈沈中挤清一点意识喃喃地对抱著他的人说:“明早早点叫醒我,你指给我看看葡萄架上哪里长出小葡萄来了,我今天看半天都没有看到。”
聂闻涛“嗯”了一声,在他额头上亲吻了一记,说了,“好。”
怀里的人早在他吻上的时候就已经闭上了眼睛,聂闻涛知道他听不见,还是淡淡地接著说:“明早就带你去,左边架子上垂下来的那棵藤上就长了不少,明天就能长大点。”
说完,摸了摸那张瘦白的脸,又吻了一下,接著补充:“明天看得到的,我指给你看。”
说完抱起了人,把人放到床上,去检查了一遍门窗,回到卧室,静静地面对著那沈睡中的人闭上了眼睛。
天黑了,夜了,该守著他睡觉了。
明早可以陪他多睡会,他怕冷,他要是起早了被窝可能会凉,等到太阳起来了温度升高了就去厨房做点饭,去看看菜园子里有没有长野草,再移两盆开了的花到窗台前来,到时候叫他起来在窗前吃饭,阳光应该正好,吃完饭就可以带他去看长出来的葡萄了。
聂闻涛淡淡地想著这些事情,闻著半躺在身上的人身上散发出的清浅气息,慢慢地睡了过去。
2.
中午的太阳格外炎热,热得连草地里的小虫都在高歌,诉说著怨念。
可王双唯还没起。
他这阵子,越睡越晚,越睡越晚……有时候,都要到黄昏的时候才能起来。
王双唯也不想,可意识,有时候不是他想做主,就是他可以做主的。
他也就那麽段时间了,又有什麽办法?
身体就那样了,拖得了一日就是一日。
再悲伤,再努力,都无济於事。
聂闻涛待到午後,王双唯醒了过来,王双唯头发其实白了太多,但脸孔在聂涛涛眼睛里还是一如既往地年轻。
王双唯抚摸著聂闻涛的脸,才刚到五十来岁的男人呐,长得多刚硬,眉目间的沈隐与霸气又是几人能与之相比的?
可惜了,日趋完美的男人,却要陪著他这麽一日一日地迈进死亡之墓。
而他,哪可能没心疼──可又有什麽办法?伴著过的这二十来年,这人都没为他改变过。
带他走,哪怕经历过那麽多事後,王双唯一想起,还是心如刀割。
爱到最深处,竟是宁肯他从没爱过自己。
这麽真切的念想,如今成不了真,悲伤比欢喜竟然还是更要更多些。
王双唯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眼睛太长时间看不清,有时候,他必须得用尽所有自制力才能清楚地看清黄昏中聂闻涛的脸。
他知道,不能再次手术的心脏越发枯竭了。
死了,死了……哪个人又是没有死亡的呢?只是,王双唯从没想过,自己死时,却会如此悲伤。
这个人对他好了一辈子啊,自己却是多他一年都不能等,偏偏要走在他前头──王双唯有时候都想,可能上天给他的恩赐,他都用在前面的那个情人身上了,所以,换到聂闻涛身上,全是托累,让他现在的爱人必须担负。
而他,再诚心地希翼对方过更好的人生,也不能改变结局了。
情深至此,尽是悲伤要比欢喜还要多。
王双唯偶尔想到这,都想痛哭──他从来不知道,把人拖下他爱得不掺任何杂质的感情世界里,却让那个人付出了如此代价。
他最爱的人,成全了他所有爱的念想,而他本身,却剥夺了他生存的欲念。
真是再讽刺不过的,再也比不过这让他心疼欲碎的结果了。
有时候,真的是真愿他没爱过他啊……
这样,或许,他就不会那麽悲伤了……
“喝一口。”聂闻涛把人托付在臂弯里,冷漠地,但直接地再次要求。
王双唯像是听明白了他的要求,又把一口参汤含进了嘴里。
他其实咽不下,但还是咽下了。
聂闻涛像是没看到,等著人咽下了,再次无动於衷地说:“喝一口。”
於是,一口又下去了。
一口,又接著一口。
一碗,又喝干净了。
喝完,王双唯觉得精神好了点,眼睛竟全睁了开,还看著聂闻涛在微笑。
聂闻涛看了他一眼,把碗放下,把人抱起,小心翼翼地放到有夕阳照射的躺椅上,对躲椅中的人淡淡地说:“你躺一会,我去做饭。”
“还要做饭啊?”刚吞下一碗汤的王双唯不由好笑了,他的白发在此时飘扬的风中飘荡,夕阳让他的脸美得比聂闻涛眼中最初的他的模样还更让聂闻涛惊心动魄,而他此时的笑容,更如夏日中热闹绽放的繁花那样美。
“嗯,要做。”聂闻涛一丝不苟地回答著他,经不住他笑容的美,冷漠的男人在他爱人的嘴间印下了一个吻。
“那麽,我歇会。”王双唯又笑了,摸了摸他的脸,轻应了一声,转过头,闭著眼睛休息著去感应那迎面吹来的风。
他想,休息够了,应该还可以吃点饭菜吧。
他爱的人为他所做的,总该是要吃的。
一天,又一天……再难再必须努力,也是要撑下去的。
时间那麽短,又怎可能荒废?
又怎麽舍得荒废?一秒一分,就算是跟世间万物在抗争,也愿拥住那一秒一分。
就算为此,忍受最大的苦痛。
3.
头发全白之後。
眼睛,也就全瞎了。
真看不见那天,王双唯不敢说。
天大地大都不如他自己大的王双唯,在睁开眼的那天,那整整一天都确定自己看不清什麽的时候,他平生第一次真正地胆怯。
不是为自己的衰败,而是怕聂闻涛在他看不到的角落,偷偷一个人人伤心。
可最终聂闻涛还是知道了。
王双唯分不清白天黑夜,只好摸著他的爱人轻轻地说:“对不起,真看不见你了。”
说话的时候,他其实知道自己的死期不远了。
那麽爱的人都要离别了,心如刀割般的痛都描绘不了心头的感觉。
可这又能怎样。
人说再见的时候得说再见。
就如说要告别的时候也要告别一样,从此就得彻底不见。
王双唯多希望自己像童年时期那麽天真懵懂,认为未来太难到来,而未来真那麽难以到来。
而不是是像成年後,时光那麽难捱,却还是那麽容易丧失,一朝一夕不过眨眼。
岁月给了人多少难以承受的,那麽,王双唯那刻就有多少的悲伤,他摸著聂闻涛的脸,倔强一辈子的他止不住流泪,说:“给你不过十来年,却让你为我耗了一辈子,要是早知道,守著你一人就好。”
他早知道要是中间耗去的那段时间要陪来另一个人太多不会与任何人说道的伤心绝望,他就不那麽执著於一人了。
当初爱恨的狂烈,到头来,其实在最重要的那个人面前,都是想换过来的时月。
假如,假如当初没那麽虚狂,现今……
聂闻涛却无动於衷,像不懂他的伤心,抹干他的眼泪,抱他去吃药,去吃饭,睡觉,始终一言不发。
等到第二天,他去抱王双唯晒太阳,摸他种的花,摸他种的果,刻板但一字一句都真切地说著那些花与果实的现况。
漂亮,衰败,在他口中,似乎都像鲜活地活在王双唯的眼里。
好几日过去,王双唯也就觉得,自己除了眼瞎,什麽也看不见,一切也没什麽改变。
他好像也还是能看到花开的颜色,果实结後的模样,没什麽在改变,一切都料想当中。
也似乎这样,他也能多活几年。
胖子来了,问聂闻涛,王少还能活几年呢?
很多年吧。聂闻涛当时是这样漠不在乎地回答的。
多少年呢。後来,吴起然是这麽问他的。
我死的那年吧。当时,聂闻涛是这麽回答吴起然的。
吴起然那年重病,他亲哥哥吴起浩在以为他死了他的那刻扯了他的呼吸器打算亲手戕了自己在旁边陪葬的那一瞬间,突然醒来後救了两人的吴起然之後是这麽问聂闻涛的。
吴起然得到这麽个回答後就笑了,说,那好,你们死你们的,到时候,我给你们一起埋一处。
几年後,那两人就是这麽死的。
吴起然,也就是如他当时所说的,对待他们的。
生不能同时,死能同衾,也是好的。
生命就是这样,生来孤人,死时好像又能双人同穴。
这一生,再怎麽想来,如果都温暖,其实也不那麽寂寞吧。
4.
长大後,我们深信这个世界是复杂的,世界也是这样告诉我们的。
後辈来看王双唯的时候,王双唯的眼睛已经不太看得见了,但精神却是好的,像个孩子一样兴致勃勃地跟他聊著天,当说到未来这个话题的时候,打算放弃自己的小小理想要去继承家业,跟一位没见过几次面的小姐结婚的後辈如是感慨说。
王双唯听了笑,往旁边伸出了手,接过了旁边那沈默的男人递过来的水杯喝了口水,又自如地把水杯送了回去,才笑著说:“要是不相信美好的话,承认美好它确实存在也挺难的。”
他没有过多的说什麽,後辈却沈默。
随後他回去想了想,也觉得自己确实没有衬得起美好的灵魂,物欲早已在他身上烙下痕迹了,他早在权利与金钱的温床里呆习惯了,早已离不开,不是无路可退,而是放不开。
说得不到,也是叶公好龙的心思。
这世上,哪有鱼与熊掌都兼得的事。
因为王双唯不便走动,他们也不怎麽出去了,偶尔聂闻涛出去买点东西,出去的时间还不长,过不了一来个小时就回来了,好像怕回来得晚了王双唯会离家出走一般。
王双唯近来精神好,也有力气笑话他,说一个木头疙瘩天天呆在他身边呆了跟没呆一样,吭个声都难,出个门还非得赶回来强装存在感,真是好大的牺牲。
当然聂闻涛不会回话,有时就算吴起浩他们来看他们,他拿他打趣,他也只“嗯”一声,算是有听到。
他就一直忙著种花煮饭,给王双唯穿衣递水,不再打打杀杀,勾心斗角,安於这偏居一偶。
快要半旬的壮年男人,因身体素质不错,容貌看起来还在三十多的样子,如果不是两鬓的白发,没人能猜得出年龄。
王双唯在连白天都看不见他的那天感叹,他越老越有味道,可惜以後就得看不见了。
当年又脏又瘦小的小男孩,王双唯已经是记不清第一次见到他时他的样子了,所以对於眼睛的看不见他还是有点遗憾的,最初的样子已经不记得,最後的脸孔怕是也不能再看一眼带著走了。
真是可惜了这越长越有味道的脸孔了,他真是舍不得。
开春的天气暖和了好多,熬过了又一个冬季,王双唯也开始跟著外界接触。
打打电话跟人说话话,偶尔也叫人过来吃个饭。
在院子里晒太阳被轻风吹抚的时候还会露出略带孩子气的满足笑脸。
他觉得活著真不错的事情。
这天吴起然过来找他,吃过饭,两个人肩靠著肩躺在太阳椅上晒太阳,吴起然突然叹气问:“你是不是一直知道那孩子其实是我的?”
王双唯突然笑出声,因著心脏不能负担这麽过大的情绪他随即剧烈咳了起来,这时在旁收拾桌椅的男人快步走了过来,熟敛地把他半抱在怀里,轻轻安抚著他的背,直至他恢复平静。
王双唯没有让他再走,就这麽靠在他的怀里,对好像还有点郁闷的吴起然说:“你怎麽现在才明白问我?”
吴起然勉强地牵起嘴角,“那孩子到我面前嚷嚷起来了。”
“胆子还挺大的,”王双唯夸奖,“听起来性格挺像你。”
吴起然没说话。
王双唯探出手,摸到他的手安抚地拍拍他,嘴里却很嘲笑地说:“放心好了,对外他不会承认的,毕竟他还得继承你们的产业呢。”
吴起然顿时觉得牙疼,“你就不能不损我?”
“难道这样不好吗?”王双唯反问著他,这次的微笑显得真诚了许多,“你怨了这麽多年,最终明白他其实把你看得最重,这样真不好?”
吴起然没再说什麽,在他家混到晚饭後,被吴起浩接走。
他走後,快要睡著的王双唯靠在他的木头的怀里,喃喃说:“他从小就命好,一直都有起浩护著他,最不珍惜的得到的却是最好的,无论是生命还是幸福,有时我都嫉妒他。”
说完他就睡了过去,聂闻涛低头看著怀里的人,把吻落在了他的头发上,然後定定地看了怀里的人大半夜,一秒都没有移开过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