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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 [VIP]后宫(双结局) 下部 BY 晓渠 (点击:893次)

[VIP]后宫(双结局) 下部 BY 晓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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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宫 下部 BY 晓渠
三伏天,御花园里一片嚣张蝉鸣,太阳烤在汉白玉的栏杆上,仿佛能看见热气腾腾上升。唐顺儿刚调到御书房,还没干上俩月,象这大热天,书房门口最晒的地儿的活计,都交给他了。刚站上不到一个时辰,大把的汗顺脖子淌,后背的杉子湿透了,贴在身上,这叫个难受。
这鬼天气,任谁都爱上火,书房里万岁爷更在气头儿上,倒霉的御前太监,不但灭不了主子的火气,还一股脑儿全给撵出来。有眼力件儿的,顾不得热,一路小跑去找叶大人,这种情形,就他敢在万岁爷跟前说话。
果然,半盏茶的功夫,回廊尽头便出现唐顺儿熟悉的翩翩身影。他以前在内务府打杂的时候,就听过叶家三公子如何绝代的风流人物,在万岁爷面前如何吃香。
“吴总管的位子,就他一句话!你小子要是得了他的提点,就飞黄腾达了!”
来御书房当差前,以前的头儿就跟他这么说。御书房是叶大人最常出现的地方,所以唐顺儿从那时候就巴望着,也许神通广大的叶大人能注意他也不一定。别人都说他是痴人说梦,却没想到刚调来的第三天,正赶上万岁爷召叶大人觐见,当时书房里还有别的大人在,在门口等待的时候,叶大人竟认出他是生面孔,还随和地问他以前在哪儿做事,何时调来……性子温柔得不得了。
唐顺儿在宫中呆了十多年,虚情假意的东西,见得多了。得宠的主子见天儿的颐指气使,眼睛都长在脑袋顶上;给你笑脸儿的,也是有求于你,过河拆桥的功夫都了得,用完立马儿一脚踢开,眨眼功夫都不多留。
而成天给人压在底下的奴才,脑袋也都秀逗,是非黑白分不出了。就象底下人对叶大人的态度,鄙视着,瞧不起,背后没少编排人家坏话,可对万岁爷不可思议的偏爱和专宠,又羡慕,又害怕。
可唐顺儿觉得叶大人的真,不是装出来的。他既不象别的大人道貌岸然,也不似宫中主子的中规中矩,举手投足率性自然,潇洒得就跟三伏天迎面一股风,吹得人心里清爽无比。若说举止风流,就从此刻远远而来的姿态,朝堂之上,宫墙以内,无人能比!虽然唐顺儿见的世面不多,可万岁爷身边儿的,哪个不是人中龙凤?这个叶大人,简直跟画中谪仙差不多,掉这世间,总有那么点儿……可惜了。
叶知秋到了门口,却没立刻进去,似乎整理了一下,接着转身对侍候的人说:“去弄些凉茶来!”说着,看见太阳底下当着差,汗流浃背的唐顺儿,于是给想给他个机会避个荫:“唐顺儿去吧!要苦丁茶,你在御膳房弄好了,亲自端进来。”
唐顺儿知道这是行他方便,也不敢流露感激,正哈腰应承了,就听里面万岁爷一声大喊:“叶知秋,你还不给朕快进来,门口磨蹭什么?”
知秋面露苦笑,扬手让唐顺儿走:“去吧!不着急!你慢慢找!”
一跨进门槛,连安也来不及请,迎面便扔来一堆奏折,都散落在他面前的地上。
“怎么你跟谁都有话说?又跟奴才交代什么?”
“让他们跟皇上准备些去火的凉茶。”
知秋一面拣起地上的奏折,打开其中的几本看。
“这两个月,都是参你们哥儿俩的本子!本来不想给你看,这可好,堆上天了!你倒给朕解释解释,到底怎么回事情?”
知秋没立刻说话,跪在地上,将那几本扔下来的大概瞅了瞅,依旧不吭声。
“谁让你跪的?起来说话!”
“臣不敢!”
“还有你不敢的?”洪煜本来是心疼他,大夏天的衣服穿得少,地上硬梆梆的跪着多难受?可洪煜气没消,心想着爱跪就跪吧!你们哥俩儿把朕当猴耍,跪一会儿能怎么着,这不是应当应分的?这么想着,上午朝臣的话又响在耳边,难道真是自己太宠知秋,才会让他如此肆无忌惮?
御书房里安静得一点杂音都没 ...
................

金钱不能解决一切问题,但能解决我;暴力不能解决一切问题,但能解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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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知秋的肯定,唐顺儿心安了,下去洗漱休息,知秋却翻来覆去,无法成眠。刚才唐顺儿说的话,在脑海里一遍遍地重温着,忽然有些摸不出周围情势的底细。这几次洪汐来见他,时不时提皇上如何如何,童言无忌,知秋在洪煜身边多年,也没见他对那个皇子如此上心。太子来闹的那次,恐怕也是因为洪汐争了宠,因此迁怒自己。如此行径,龚放不可能不防,他为什么按兵不动?
而且,皇上武人体格,又逢壮年,向来身康体健。若是小恙,就没有宫里窝藏着,不让外人得知的道理。他心中转瞬不知转了多少弯,越想越没底,难不成……大哥开始动手了?那,皇上这一病……知秋想到此,遍身恶寒,激抖不停。不会,事情不至于此,大哥不会如此决绝,自断后路!
竟夜不眠,天亮后也无心打坐,白日里茶饭不思,坐立难安,越想越觉得事情不对劲。就算大哥节制了龚放,保不了过几年不会有别的知情人跳出来坏事,既然身世的秘密几乎无法隐瞒,那最彻底的办法,就是除掉能让叶家灭门的人,洪煜!换上叶家的人做皇帝,才能保证叶氏无后顾之忧!
知秋又怕有人察觉到自己失常,整日也没见人。好不容易到了晚上,径直到文治的书房等候。掌灯时分,文治才回来,听说知秋在等他,立刻就朝书房来了。一进门,就看见知秋面色青白,坐在灯下走神。他向来沉得住气,如此失魂落魄的时候倒真是不多,文治顿时便猜出缘由。
知秋见他走进来,有点不知道从何说起,勉强抿嘴苦笑:“是我叫唐顺儿进宫打听的,大哥不要怪他吧!”
文治见他强颜欢笑,眼里苦涩,竟像是整个人没了魂,不禁心疼,想了想,觉得有些事情不该这么瞒着他。于是,指了指暗室的门,“跟我进来。”他说。
暗室的门渐渐关上,火折子点亮墙上的灯,文治怕知秋的眼睛暂不适应,看不清,小心地拉住他的手,引导着他往下走。短短两步,忽生恍如隔世之感。知秋小时候,是经常牵着他的手的,那时攥在手里,是小小的一只,如今,再把他看作公子的孩子,是越发困难了。
“皇上的病,是怎么回事?”知秋开门见山地问。
17.3
文治没有立刻回答,沉思不语片刻,继而声音低沉,略带沙哑地问:“若说与我无关,你信大哥不信?”知秋毫不犹豫地点头,这似乎给了文治莫大的安慰,深深吸了口气,仔细想了想这事要从何说起。
“皇上的病,端午说是甚为严重,那之后,消息把守得很紧,也不知道如今情况如何。皇上这几年对禁军的大权抓得很紧,韩家出事以后,他大规模扩充禁军和京畿防卫。太医院也被勒令封口,端午以后,再没有可靠消息传出来。”
“大哥觉得,皇上的病,是真是假?”
“不好说。”文治并没真心想隐瞒,只是他得来的情报,可能只会让知秋为难和担忧,“皇上现在谁都不见,很可能是在怀疑什么。照我看,象是给人动了手脚。”
知秋眼神深邃,陷入专著思考当中,太子虽为人张狂,但在假皇上之手除去叶家之前,是不会轻易行动,而且,太子未必就有万全把握,皇上若出事,一定能传位给他。不管怎么从哪头算,他之前的设想都是最说得通的。可是叶家势力,盘根错节,大哥既然说与他无关,那又能是谁?
“会不会是,她?”
就算知秋没有说出名字,文治也清楚他指的是叶逢春,“如果是她,她也不会轻易让人查处底细。后宫朝廷,耳目众多,各卫其主,有多少事能查个水落石出?就拿整蛊一事,查来查去,不也是揪出韩家背了黑锅?”
知秋也隐约觉得整蛊一是事八成和姐姐有关,可就如同大哥说的,人前人后,没一个说真话的,尔虞我诈,杯弓蛇影,谁都象,谁又都不象,哪里还有什么黑白是非?姐姐若干孤注一掷,铤而走险,也是料定皇上周围, 哄哄闹闹的一群,都不人不鬼,没心没肺,又凭什么会怀疑到她身上?
“她目的何在?”知秋说完就觉得自己问得蠢,心里却是惊的波澜汹涌,话出口时难掩颤抖,“她会不会,置皇上于死地?”
文治抬眼看着知秋,面前的一双黑眸,深的模糊了焦点,就跟两片缠绵夜色,黑得无边无际,里面的悲愁哀伤,皆因黑暗湮没了:“她要做什么,你比谁都清楚。”
知秋如堕冰窟,万丈深寒,难脱难逃。他非愚人,不消片刻,已经把局势揣摸出大概。以姐姐的为人,她是不会甘愿做自己身世的牺牲品,也不会坐以待毙,如今若真是她出手,必定不会给皇上留活路……此事牵系叶家千百口人的性命,牵系着洪汐的命运,大哥又如何能为了自己,出面阻止?况且,似乎只有洪汐继承大统,才是他唯一的活路……然而,命运与他开了个多么大的玩笑,为什么到头来,却要用他的死,换得自己的生?
叶文治看得出来,知秋不过是在强作镇静,面上血色褪了个干净,紧咬牙关极力忍耐,半句话也不说。他倾身将知秋的肩膀握在手里,略微用力,语重心长,又难掩无奈:“知秋,这次大哥帮不了你!你便闭上眼,封了耳,也不要着人去打听,就当这一切,都不知情,不管发生什么,大哥会保你万全,好不好?”
知秋目露仓皇,嘴唇抖动着,欲言又止。文治在他背后,温柔地拍了拍:“有什么话说?别憋在肚子里。”
明知不可能,知秋还是问出口:“大哥,你,你,能保他万全吗?”
沉默便是回答,知秋顿觉云雾散去,正临深渊,身后也是退无可退,不知为何,竟突然笑了,“知秋又犯傻了,以后会按大哥说的去做便是,”说着,他显露出一股慌张,似乎手足无措,在周围胡乱摸了一气,才站起身,“我,我回房间了!”
文治刚要起身,与他一同回去,却见知秋似乎急于离去,跌跌撞撞地摸上了楼梯,竟逃也似地匆匆离开了。文治收回迈出的脚步,失落地坐回去。他了解知秋现在的处境和挣扎,因为了解,更加觉得心疼,他一直以为自己可以将他保护到完好无损,却不知世事求之不得,偏偏事与愿违,越想好好护着他,越是将他推得远,越是让他苦得深。
17.4
一晃数日,叶知秋生活上的习惯丝毫未变,早起打坐,日间看书写字,偶尔兴致来时,不管外头打雷下雨,也要持剑在院子当中舞一圈。可唐顺儿是眼瞅着主子就跟被风干一样,枯萎了,瘦得吓人。而且本来话就不多的他,那日从外院回来以后,竟是整日整日也不跟周围的人说上两句。
唐顺儿小心翼翼侍候了好几天,也不敢过问。这天才刚用过早饭的功夫,知秋本来在书房里头写字,唐顺儿在门口屋檐下荫凉处候着,正听见知秋在里头喊他,连忙推门进去问有什么吩咐。
“你去给我找点酒喝?”知秋直瞅着他,眼睛里似乎还带着笑。
“可,可是,大人这还没到晌呢!”哪有大早晨喝酒的道理?可后半句唐顺儿没敢说。
“又没说现在喝,你去给我寻就是!”知秋见唐顺儿听了他的,转身要出门,又急忙补充说,“别去厨房找那种喝不下肚的劣等酒,去找冯先生,他那里总会有过得去的存货。”
知秋嘴里的冯先生,是叶文治的门客,从唐顺儿进了叶府,也知道冯先生近年得了将军的重用,在府里管着大大小小的不少事情。听知秋这么吩咐,忙不迭地往前院跑去了。就跟知秋跟他说的一样,冯先生听过他的请求,转眼功夫,从里屋走出来,就递给他一小坛。
“叫三公子悠着点喝,这是塞外送来的异酒,醇香,但醉人!”
酒送到,知秋就把唐顺儿遣了出去。但唐顺儿不放心,躲在一丛丁香后面,偷着看坐在窗下的知秋左手拿书,右手持酒,一口接一口地喝。 他知道知秋的酒量一般,正急的如热锅上蚂蚁,不知如何是好的功夫,知秋头一歪,伏在案上,动也不动了。
酒量虽差,但酒品很好,不哭不闹,唐顺儿打算背他回房,刚翻过他的身,偏偏看见两行泪,沿着玉样光滑的脸颊,缓缓地淌了下来。唐顺儿在心里叹了口气,早知道这样,原先无乱如何也不答应他进宫打听消息就好了!
知秋醉了的时候,自己心里是清楚的。身子越来越沉,魂魄越来越轻……渐渐地,两者便剥离了,各走各的。最好能把心也踢到一边,那剩下的□,就真的是无忧无虑了,知秋昏昏沉沉地想。
大热天醉酒,并不是件愉快的事,屋子里就算敞着窗,也依旧觉得闷热,知秋似乎睡了一会儿,醒来看见窗口的天光亮得耀眼,周身就跟着了火一样,烧得他喘不过气。这几年,也喝醉过几次,怎么这次醉得如此难受?他扯着衣服,想透透风,耳边传来唐顺儿的哀求:
“大人,别脱,要着凉的!”
“着,着什么凉?凉一点才好!”他确信自己是笑着的,而且是笑得没心没肺,蹬开了盖在身上的凉被,继续用不听使唤的手,试图扯去身上的衣服。正在这时候,身体被强壮有力的手臂镇压住。唐顺儿的力气,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大?
“唐,唐,顺儿,你松手!你给我松手!”
“看什么!还不下去打些水来?”
叶文治看着衣衫被汗浸透的知秋,也感到头疼。知秋体性寒凉,即使三伏天,也少有这么流汗的时候。如今看他如此狼狈,有苦难言,连酒醉时,也都紧紧闭着的嘴巴和心房……文治从开始就知道这不会一条好走的路,可若随心所欲半途放弃,将来真相大白的一天,谁又能来守护知秋的安全?
他最初猜到逢春的这步险棋,也觉得太过冒险。可静下心来仔细想,这确实是叶家唯一的生机。文治利用龚放至孝的弱点,秘密软禁了他的母亲,依靠这一点,才暂时让龚放不能轻举妄动。可如果不是皇上缠绵病榻,无心管理朝上事务,这样的牵扯变故,早被皇上洞悉也不一定。
知秋对皇上的心,文治又怎能不了解?若此事只关他的生死,恐怕是早已奋不顾身飞奔到皇上身边。只是此事牵扯太多人命,知秋的性子,也不容许因为一己私欲,让抚养自己长大的叶家承担灭门的风险。所以那夜倾谈之后,他把自己孤单的一颗心,狠狠埋葬,任凭里头如何支离破碎,知秋表面依旧作出若无其事,云淡风清的神态……每次看他努力地集中精神,却因为窗外一丝细微的风,而不自觉地失神的时候,文治便觉得自己离他,是渐渐远了。
接到唐顺儿递过来,清水投洗过的汗巾,文治对他说:“去拿套干爽的衣服,再去弄些醒酒汤来,这里我照顾就好!”
待唐顺儿把准备好的换洗衣服放在床边,转身又出了门,屋子里只剩下文治和知秋两人,顿时安静得如同午夜梦回时,飘缈弥漫过来的遥远岁月。文治凑上去,小心解开知秋的衣衫……不论多么艰难,大哥会陪你走过这一段。他几乎是为了鼓励自己那么想着,只要坚持过去,日后光阴会帮你遗忘。
那天以后,知秋依旧日日纵酒,开始还会挑剔,府里上下得了文治的吩咐,不敢给他找,慢慢从厨房或下人那里弄来的便宜货也不嫌弃,再不行,就遣唐顺儿偷偷混出府去买。最后,文治也没办法,只好任由他去。直到中秋将近,宫里突然一道圣旨传来,皇上召知秋即日进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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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耽美闲情那里看见有同学发贴质疑,这里顺便也贴一下那里的回贴:
不知道这里有这样的疑问,上来解释一下好了.这件事其实并不复杂,只是因为最近个人很多烦心的事,所以也没心情出好好说明.
<后宫>并没有投稿.是先前出过我一本书的小编在MSN问过我,<后宫>我手里还有多少?我说,我手里完全没有存货,都是写点贴点.她就说那以后写的就不要贴了,我们想看看要不要出书.
跟我比较熟的人有的知道,我今年比较倒霉,身体上出了点烦心的事,所以几乎没写什么东西,在连载的也就<后宫>而已.<后宫>也并没说一定会出版.现在不贴,主要是我自己写够了……其实也就是比较常见的那种坑而已,跟出版关系不大.
写作是一种需要状态和体力都配合的事,而这两样我现在都没有……所以,追坑的同学们,对不起了.我基本上不愿意留坑,自己也会觉得不得劲儿.有机会一定会填完,网上也一定会贴出全文.
还是很高兴,有人这么喜欢<后宫>,会因为看不到结局感到愤怒.我一直觉得追看这个的人比较少……看来大家果然在潜水呀!还是要谢谢大家捧场啦^^说不定这次有了动力,呼啦啦地就把剩下的三两万字一鼓作气填完了呢!
也谢谢表示理解的同学们.我不是为了出书而写的作者,我反复强调过,大家有时间回个贴,讨论一下……这种网上的支持对我更有意义.如果你们真那么喜欢,买本书表示支持,我就真得感激涕零了,哈哈!
圣诞节要到了,提前祝大家圣诞快乐^^
☆☆☆晓渠于2006-12-03 04:15:52留言☆☆☆
17.5
洪煜寝宫果然防守严密,叶知秋到时,出来等候的是冯世渊。近两年,洪煜对他格外器重,宫城乃至京师防卫的大权,都交在他手里。知秋与他不陌生,此人稍嫌木讷,对洪煜却忠心不二,言听计从。他引导知秋走进侧门内,询问身上是否带有利器。冯世渊为人直接,不是通融转圜之人。知秋心知,并不生气,反觉几分安慰,直接让他搜身。
冯世渊果然不客气,说道:“皇上安危为重,多有得罪,叶大人包涵。”
知秋淡笑摇头,表示不介意。其实,这几年,冯世渊平步青云,官衔早在知秋之上,只是在他面前,依旧是不变的一副谦恭模样,已属难得。越过冯世渊的肩膀,知秋看见吴越满匆忙走出来,躬身站在门口,冲他微微点了点头。
内室异常安静,似乎连袅袅上升的香火都能要发出声来。知秋的心,在他自己细碎的脚步声里,狂跳不停。洪煜半倚坐在龙榻之上,远远看去,瞧不出细致情况,已经觉得与先前不同。洪煜白日里极少在床上休息,直斥那是懒惰,如今,朗朗白日,若非撑不住, 不会寝宫里形单影只。知秋上前几步,隔着距离,跪在吴越满亲自搬上来的蒲团上:
“臣叶知秋,恭请圣安,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四周一片静寂,没有回音。片刻之后,吴越满可能得到他的示意,在知秋耳边轻声说:“万岁爷让您过去呐!”
知秋没起身,跪着一步步挪过去。这时才听见洪煜跟身边人低声吩咐:“让冯世渊在外头守着。你们都下去吧!”
旁人退了,诺大宫殿,更加显得空旷,知秋低头跪着,没敢抬头。他在洪煜面前向来并不拘谨,规矩上,洪煜对他也不曾强求,即使偶尔失礼,却不曾真正责罚过。此刻不敢抬头直视,全是因为心里的担忧和焦虑。
“今天怎这么守规矩?”洪煜声音衰弱无力,“起来,坐朕身边儿。”
知秋起身,顺着洪煜邀请的手,在他身边坐下,就见洪煜伸手过来,慢慢地托起他的下巴,两双眼眸终于又再重逢。那颗狂跳的心,这会儿总算平静下来,胸腔里顿时空荡荡。洪煜看起来并不如想象中那般糟糕,只是眼里透露出一股极端的疲惫,好似强撑着精神。
“还以为你大哥能把你照顾得哪般好,却瘦成这模样?”洪煜说着,捉起知秋一只手,“年纪轻轻,现在正是贴秋膘的时候,你倒是怎么回事,嗯?”
知秋一时难以启齿,黑眸全神贯注盯着洪煜看,相思之情难掩难遮:“皇上精神好,既然已能上朝,可见身体已无大碍。”
洪煜那么苍凉一笑,“上朝那点气力,都是拿药在顶……如今气色,也是药撑出来给人看的!”
知秋脸色变得煞白,握在手里的枯瘦手指,情不自禁抖起来,嘴角颤了颤,勉强扯出一丝笑,“人食五谷杂粮,都有不舒坦的时候,皇上体格好,很快就能恢复。”
洪煜面色难得如此祥和,听他说话,轻笑点头,然后稍作停顿,才继续说道:
“前日不小心睡过去,醒来就是三天后,连梦都没做,睡得那叫一个好。”此话听来,难掩英雄气短,悲怆之情,倾然而至,“朕说过不再干扰你的生活,若非不得已,又怎会食言?”
说到这里,似乎无力继续,喘了好半天,刚才还觉得勉强过得去的气色,顿时灰败非常,吓得知秋手足无措,想去喊人,却给洪煜突然伸来的手,紧紧抓住:
“没事,一时死不了。”
“皇上……”知秋闻言胆颤心寒,突感难以支撑。
洪煜却不以为忤,缓了缓,再说:“万一哪天,朕一睡不醒,心里最放不下的,就是你。趁今天精神尚好,见你一见,有几件事要嘱咐你!你,你要牢记在心。”
“皇上……”知秋慌乱地,目光中带着祈求,“不吉利的事不能瞎说!”
“你怎么也跟那些俗人一般见识?”洪煜如此说,目中却带笑意,接过知秋递过来的水,喝了几口,眼神冷淡下来,“朕向来自侍身康体健,从未考虑过身后之事,这大半年折腾下来,太医院也无能为力……这就是所谓天意。朕那天长睡中醒来,不禁后怕,若朕就这般没有交代地走了,剩下乱糟糟的一片,可要如何是好?”
洪煜说到这里,虽然知秋没有打断,却自己停顿下来,目光柔和地落在知秋的光洁雪白的额头上,手觉得无力,还是抬起来,慢慢地抚摸上去,接触是冰冰的光滑。他许久没这么看着知秋了,有时候夜里一觉醒来,总觉得他就躺在自己身边,摸过去却总是空空的。这么想着,双手捧住知秋的脸,朝胸前一搂,便将日思夜想的人捧在胸口,知秋今日也是温顺得很,让洪煜顿觉无限宽慰。
他长长叹了一口气,好似怕知秋听不懂,慢慢地,一字一句地说,“朕,这段时间,很是想你,有时候想的,连骨头都跟着疼!”说着,少说情话的洪煜笑了一下,“太子为人睚眦必报,将来若主江山,必定使尽手段欺负你。你这人又不懂做作,弄得你大哥的人,对你也不和善。朕跟你相处的几年,没给你什么正式官职,朝廷上下,除了你大哥,连个贴心的人也没有……不明不白地跟朕多年,也不懂开口要求,你是连你姐姐半点智慧也不曾继承到啊!”
知秋不说话,洪煜觉得自己的心口,湿了。他极少见知秋哭,这人虽偶而任性,倒也镇定得很,少有哭闹的时候。他伸出手,揩去无声流淌的眼泪,心想,知秋大概猜到自己要交待他的事,之前或许还不确定自己的病况,今日知秋便是会意,才这般哭泣。
在知秋背后温柔安抚,也知两人时日无多,有些话,即便难以出口,也是要说。洪煜向角落里的冯世渊确定无人偷听,才对怀里的人低声嘱咐:
“不管朕将帝位传给谁,一番争夺必不可免,你深入简出,凡人问你,便说调养身体,切不要身陷纷争。你大哥身边卧虎藏龙,并不都如文治对你那般真心,你要时时小心,不能轻信他人。还有,你姐姐,华贵妃,你要多加堤防,他日她若得势,未必待你好。洪汐那孩子如今是喜欢你喜欢的紧,可他毕竟年幼,谁又能预知将来?”
知秋泪痕未干,惊异中抬头目视洪煜:“皇上的意思……”
“嘘,”洪煜施手势要他噤声,“朕确有此意。钦任顾命大臣也写在遗诏之中。你,你……”洪煜说到此处,胸口如被大石所堵,气不通顺,没命地咳嗽起来。
知秋跪在床上,边为其顺气,边强行忍耐住身体里的气血翻滚,喉咙口一股咸腥,生生咽了下去。折腾好一会儿,洪煜消停了,连忙抓紧时间:“朕赐你一道密旨,只要还是洪家天下,无论将来君主为谁,都不可为难你。”说着从袖中抽出圣旨,放在知秋手中,“此物珍贵,切要小心保存!皇宫现在暗箭难防,你再不要轻易入宫,知秋,今日一别,你要好自为之,朕,再不见你了!”
18.1
冯世渊与知秋出了寝宫,此人眼目虽略显红肿,但已收敛得外人难以察觉。他这几年目睹知秋境遇变化,犹叹自古帝王身边,风起云涌,何人能独善其身?旷阔宫道,他亲自送知秋出宫,自会有叶家人在宫外等候,正当四下无人,知秋忽然回身问他:
“我若有书信呈递给皇上,冯大人可否有渠道确保安全?”
冯世渊明白他的意思,承诺道:“公子可叫人直接找我,冯某不会怠慢。”
知秋躬身道谢,再抬身时天旋地转,顿时难以自持,连忙抓住面前冯世渊扶着他的手臂,体内气血澎湃,再也无法控制,一口血喷将出来。眼前漆黑,双耳失聪,最后隐约感到有人捞起他的身体,便陷入一片混沌。
知秋醒来,已在自己卧房,伺候的人见状,忙不迭出门报信,一会工夫文治走进来,在他耳边轻声地问:“醒了?”他点了点头算是应答,继而,不知为何,笑着,扯着沙哑的喉咙说:“我饿了。”文治吩咐下人去准备,明白他这笑无非是为了安慰自己,他在床边坐下,将知秋的手握在手里,没说话。吃过东西,脸上稍微有了血色,知秋忽然说:“大哥,以后知秋不会让你再操心了。”
洪煜寝宫,入夜只上平日一半的灯。冯世渊在他床前,两人说话声细碎低迷,外人难以探听。知秋吐血的事,冯世渊没和洪煜说,既然他在皇上面前死命撑着,肯定也不想皇上为他担心,于是才隐瞒下来。不料,洪煜对知秋的脾气似乎早就摸透,嘱咐他说:
“派个御医过去看看,这人长大,能藏心思了。在朕面前的平静怕都是装的,回去大病一场是难免。”
冯世渊不禁愣住,假装若无其事地回答:“臣这就去办。”
“朕还有件事情要和你商量。” 洪煜说到这里没继续,冯世渊会意地凑耳朵上去,洪煜才慢慢地说,“朕,不想留她了。”
冯世渊自然知道这个“她”指的是哪个。
这日下午,知秋已能下地,坐在床前读书,心里又在打算,正走着神,唐顺儿进来了,把药碗放在他面前时,小声对他说:“影子来了。”知秋挑眉示意,他知道一个地方,影子既来,就一定会造访。自那日病着回来,大哥已经不怎么限制他出入,今日天气难得的好,出门并不难。他仰头喝了药,收拾一下,没带唐顺儿,独个儿出去了。
影子果然在,见到知秋似有惊讶,刚要跪下请安,被知秋拦住:“免了吧!知秋今日有事相求。”
“不敢,公子有事吩咐就是!”
“此事非同小可,吩咐怕是不行。”知秋似有备而来,“我,不似大哥对你有恩,也不似姐姐对你有情。可这个忙,只有你能帮我。”
影子心里已有数,连忙阻止:“公子莫要为难于我,这事影子可万死,绝不会背叛。”
“我求的不是解药。”知秋黑眸闪烁,深不可测。
“公子你……”
“没错,”知秋点了点头,“我要的是,毒药。”
影子“扑通”跪在地:“万万不可!”
知秋低头看他,脸上柔和如雨后新晴,他转身,负手迎风而立,娓娓道来:“我知道,我娘死的时候,只有你在她身边。她明明知道那样会死,依旧义无反顾,为父亲死,是她的心愿。影子,你可知我为何想到在这里找你?”这里是他当年和姐姐下棋的亭子,他一生中,只有那个短暂的春天,得以借对弈和姐姐相处。“我能了解你对她用情之深,也希望你知我心,助我完成夙愿。”
第十八章
冯世渊与知秋出了寝宫,此人眼目虽略显红肿,但已收敛得外人难以察觉。他这几年目睹知秋境遇变化,犹叹自古帝王身边,风起云涌,何人能独善其身?旷阔宫道,他亲自送知秋出宫,自会有叶家人在宫外等候,正当四下无人,知秋忽然回身问他:
“我若有书信呈递给皇上,冯大人可否有渠道确保安全?”
冯世渊明白他的意思,承诺道:“公子可叫人直接找我,冯某不会怠慢。”
知秋躬身道谢,再抬身时天旋地转,顿时难以自持,连忙抓住面前冯世渊扶着他的手臂,体内气血澎湃,再也无法控制,一口血喷将出来。眼前漆黑,双耳失聪,最后隐约感到有人捞起他的身体,便陷入一片混沌。
知秋醒来,已在自己卧房,伺候的人见状,忙不迭出门报信,一会工夫文治走进来,在他耳边轻声地问:“醒了?”他点了点头算是应答,继而,不知为何,笑着,扯着沙哑的喉咙说:“我饿了。”文治吩咐下人去准备,明白他这笑无非是为了安慰自己,他在床边坐下,将知秋的手握在手里,没说话。吃过东西,脸上稍微有了血色,知秋忽然说:“大哥,以后知秋不会让你再操心了。”
洪煜寝宫,入夜只上平日一半的灯。冯世渊在他床前,两人说话声细碎低迷,外人难以探听。知秋吐血的事,冯世渊没和洪煜说,既然他在皇上面前死命撑着,肯定也不想皇上为他担心,于是才隐瞒下来。不料,洪煜对知秋的脾气似乎早就摸透,嘱咐他说:
“派个御医过去看看,这人长大,能藏心思了。在朕面前的平静怕都是装的,回去大病一场是难免。”
冯世渊不禁愣住,假装若无其事地回答:“臣这就去办。”
“朕还有件事情要和你商量。” 洪煜说到这里没继续,冯世渊会意地凑耳朵上去,洪煜才慢慢地说,“朕,不想留她了。”
冯世渊自然知道这个“她”指的是哪个。
这日下午,知秋已能下地,坐在床前读书,心里又在打算,正走着神,唐顺儿进来了,把药碗放在他面前时,小声对他说:“影子来了。”知秋挑眉示意,他知道一个地方,影子既来,就一定会造访。自那日病着回来,大哥已经不怎么限制他出入,今日天气难得的好,出门并不难。他仰头喝了药,收拾一下,没带唐顺儿,独个儿出去了。
影子果然在,见到知秋似有惊讶,刚要跪下请安,被知秋拦住:“免了吧!知秋今日有事相求。”
“不敢,公子有事吩咐就是!”
“此事非同小可,吩咐怕是不行。”知秋似有备而来,“我,不似大哥对你有恩,也不似姐姐对你有情。可这个忙,只有你能帮我。”
影子心里已有数,连忙阻止:“公子莫要为难于我,这事影子可万死,绝不会背叛。”
“我求的不是解药。”知秋黑眸闪烁,深不可测。
“公子……”
“没错,”知秋点了点头,“我要的是,毒药。”
影子“扑通”跪在地:“万万不可!”
知秋低头看他,脸上柔和如雨后新晴,他转身,负手迎风而立,娓娓道来:“我知道,我娘死的时候,只有你在她身边。她明明知道那样会死,依旧义无反顾,为父亲死,是她的心愿。影子,你可知我为何想到在这里找你?”这里是他当年和姐姐下棋的亭子,他一生中,只有那个短暂的春天,得以借对弈和姐姐相处。“我能了解你对她用情之深,也希望你知我心,助我完成夙愿。”
“公子如此说,又把将军放在何处?他被迫走了这一步棋,也是为了公子安危,口眼相传,只怕知道公子身世的人会越来越多,想一一灭口已不可能,唯一捷径,就是如此。皇上如今也极有可能是缓兵之计……”影子说到此停了口,他想以三公子的天资,自会明白这其中道理。
知秋确实想过。即使洪煜把帝位传给太子,他料定叶家会造反,给洪汐又不一样。说到底,这么一着棋,确保了江山姓洪,至于传给谁又有什么重要?何况,洪煜确实喜欢洪汐更多。为人君者,行君之事,他又何错之有?
“影子,这个忙你帮是不帮?”
“恕难从命!”
知秋长叹一声:“原来你心里,真的只关心姐姐一人的死活。”
“公子宁可独留将军伤心余生,又何尝不是?”
知秋无奈苦笑:“兄弟相恋,违悖伦常,若传出去,大哥又如何服众臣,威三军?况且,他的心里装的是谁,只怕你我都清楚。”
“将军为公子如此付出,竟换来这番置疑,影子替将军不值。”
“确实不值得,只是,大哥与我之间的恩怨,也不容外人置喙,你过来两步,我有话与你说,”知秋面沉如水,见影子探过身来,于是在他耳边说,“若皇上驾崩,陪葬的人选,唯姐姐一人!”
影子惊得倒退,不可置信。知秋长叹一声:“他既下定主意立洪汐为太子,就不会留姐姐,这其中道理,还用我明说?”
有前朝史例为证,洪煜走的,不过是他父皇当年走过的棋。
“此为秘旨,皇上驾崩前不会有人知晓,你若许我,我便用那道密旨换取毒药,可好?”
知秋知道影子为人,料定他不会看姐姐陪葬,但他自幼对大哥和姐姐无上忠诚,从未萌生过半点背叛之心,如今这般逼迫他,知秋于心不忍,他淡然地说:“我去意已决,即便你不帮我,皇上驾崩以后,我也不会独留,我只是想走得毫无痕迹,免得大哥伤心。”
“花事了”是前朝名医霍争研制出的毒药,它状如清水,无色无味,中毒的人,渐渐衰弱致死,别无可疑症状。霍争死于非命,毒药解药的配方,双双失传。知秋也不过从先生那里听说过一半次,只是他记忆向来惊人,闻之不忘。青瓷杯里,是上好的杭菊,“花事了”入水,依旧是色香俱佳。知秋闭目深深嗅入茶香,面颊上渐渐绽露微笑,仰首,一饮而尽。
叶文治忙得□乏术,当他注意到知秋的异样,已是半月多以后。知秋这段日子是太安静了!虽然文治一直希望他不要理睬外面的纷扰,安心在家中将养身子就好,当知秋真的遵循他的意愿,乖乖顺从,象是回到小时候一样,他心中却没了底。
这日他叫人把唐顺儿召过来问话。唐顺儿向来惧怕他,进了门连头也不敢抬,问他话,答得倒是流利,如同早就背得烂熟于心一样,直到问到知秋的身体,他似乎有点犹豫。
“三公子的身子近来倒是一般,似乎总是疲累得很,晨间偶尔打坐,连一柱香的功夫也坐不住。”
“哦?”文治难免紧张,接着问他:“食欲可好?”
“食欲倒是可以!今天还要了爱吃的点心,精神也不错,可能上次大病未痊愈,一直虚着吧!”
文治总觉纳闷,知秋近来举止让他无缘由地放不下心,他起身踱步到窗前,寻思片刻,对唐顺儿说:“你对你家公子衷心不二,凡事为他袒护隐瞒,我不怪你。但涉及到他身体,你最好不要拖沓,万一有什么不妥,要早早过来禀报,若耽误了,你这一条命,死多少次也不够赔偿,你将这话记住!”
叶文治向来不苟言笑,属下对他颇多敬畏,如今冷下脸,更是让人脊背发寒,唐顺儿连忙应了:“奴才知道,不敢怠慢。”
其实,知秋的衰弱,唐顺儿并不知情,他也有些糊涂的,明明前段日子将养得好好的,连大夫来把脉,都说在好转,怎么近日来又落得如此疲惫?晚上睡得挺沉,有时候外头阴着天,还会在下午眯上一觉。按理说,三公子以前都没休息得这么好过呢!
晚上用过晚饭,将单要的点心都吃了,其他的却没动一口。唐顺儿见下人将桌子收拾干净,就把补药递上来。知秋心情不错,接了药,问他外头天气如何,他想去院子里坐一会儿。
“露水重呢,公子,还是别去了吧,省得受凉!”
若是以往,公子任性上来,是肯定执意要去的,今晚似乎乖巧了,也不与他争执,只说:“那你去开窗,我在窗边坐一会儿就好。”
唐顺儿收了空药碗,将靠花园的窗子推开了,满月如潮,正从东方升起,越过黑瓦屋檐,光芒里尚带一股淡黄的暖意。知秋静静坐了一会儿,前尘往事来了又去,脑海里只剩一片记忆的狼籍,不尽苦笑出来。
“你把我的琴拿来!”
他幼习音律,却极少弄玩,今夜兴致来得突然,合掌放在空弦上,微微偏着头,似是想起什么……渐渐眼里空蒙浩淼,掌上提,指屈起,轻轻拨了两下,寂静夜色里,铮铮之声如花开般弥漫……嘴角缓慢地扬起,那是熟悉的,需要搭月色,配薄酒的,一曲“桂花赋”。千里月明如海,万丈红尘似梦,二十四桥,八千里路……岁月将离逝,往事才入怀。十指如飞,人却忘形沉湎入,无穷无尽的陈旧情怀。
知秋甚至没有意识到箫声何时融入,一切那么自然而然,恍惚象回到多年前,山上幽居的日子,箫琴齐鸣,笑看飞鸟匆匆,松风阵阵……当他一曲终了,文治站在他身后,那一管箫才缓慢地放在琴弦之上。
知秋虽未饮酒,薄醉之意却有了。大哥温热的手掌轻轻搭在他的肩头,隔着衣衫,也能感受到略带粗糙,永远温暖如初的掌心。若是以往,每奏完一曲,他会扯着大哥的袖子,一遍地问:“大哥,我弹得好不好?好不好?”
“知秋弹得很好,没人比你弹得更好!”
“大哥喜欢才叫好!大哥你喜欢吗?”
“喜欢,大哥很喜欢!”
那笑声似乎还听的到,当年那伶俐的小人儿,却再寻不到。文治没有叹息,只见知秋缓缓地捉住搭在肩头的手,他的手指,冰凉如水,声音更是,去如朝露,似乎不仔细听,就要淹没在树梢草丛间穿梭而过的风声里。
“你对他的愧疚之心,用苦苦救下我,偿还了,我如今走一遭,拖欠你的,又要如何偿还?大哥,先欠着吧,好不好?”
第二日,果然还是受了凉。唐顺儿听着知秋压抑的咳嗽,心肝都跟着抖,也不禁纳闷,明明昨晚睡前喝了暖身的姜茶,怎还能病成这样?三公子的身体还真不如从前了!
知秋不让他往外说:“又不是什么大病,何必兴师动众。给他们知道,你又要挨骂!”久病成良医,知秋简单写了个治风寒的方子,用的都是常用的几味药材,“等下你混出去,随便找家药方抓来就好。”
文治听说这事,并没生气,他本也以为就是一般风寒,知秋这些年看过的都是医术了得的大夫,如今也算个半截儿大夫,寻常虚寒杂症,他自己写的方怕是要比一般大夫还要奏效。两天后,他才派了相熟的大夫过去诊脉,也说是虚症,注意调养就好。不料,还不到掌灯时分,有人慌张过来报信,说知秋腹痛,差点要昏过去!叶文治刚从外头回来,连衣服也来不及换,匆匆赶奔过去。
知秋的腹痛顽症,是遗传自他的父亲。当年公子确有此病,发作起来疼得满床翻滚,看了不知道多少大夫,吃了多少仙药,也不能根治。文治一直担心,果不其然,知秋第一次腹痛发作,是八岁的时候,病症与他父亲几乎如出一辙,之后几乎每年都逃不过一两次。好在几年后,文治西征的时候,结识一位塞外行医的侠士,并给知秋配了一方药剂,吃过以后腹痛再没犯过。事隔十年,今日怎的无端又发作了?
到了知秋的卧房,正看见六神无主的唐顺儿,说知秋蜷在床上,谁也不让接近,文治往屋里走,匆忙问了几句,心里断定是旧疾复发。他将唐顺儿打发了,来到知秋床前,不由分说,搬过他的身子。知秋先是用手推着抗拒,见来人是他,绷得不那么紧张,哆嗦着埋进他怀里,疼得面无人色。
“别,别走,别,别扔下我……”知秋紧紧抓着文治,手指抠进肉里,说话已是前言不搭后语,双目微张,神智迷离:“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没事儿的,知秋,很快就好了,别怕。”
“大哥?大哥……”
知秋似乎努力集中精神,看他的眼睛却是越发涣散,两片嘴唇已经抖得不成样子。文治宁愿象他小时候那样,咬着自己痛哭:“大哥,痛,知秋好痛,知秋不要痛了!”,也不想他象现在忍得这么辛苦。
“大哥在,大哥帮你,知秋别怕。”
说着依旧紧搂着他,一边伸手到床头的柜盒,先生平日行针用的银针放在那里头。他朝下拨了拨知秋的领子,袒露出洁白的颈项,犹豫片刻,终还是狠下心,冲着穴位扎下去。知秋似乎挣了两下,身子就瘫软在怀里,昏迷前,长长地吐了口气。
放平知秋的身体,文治吩咐唐顺儿进来,给他换身干爽的衣裳,身上那套早给冷汗打透。进门时让随从去取的药丸已经拿过来,这药有些稀奇,要用新鲜的人血做药引,文治进了旁边的暖阁,四下无人,取了随身的匕首,在左手腕上一抹,血“哗哗”地流进瓷碗。接近多半碗的时候,他挪开手腕,力道用大了,伤口有点深,一时停不下来,他上了些金创药,紧紧包扎了,放回袖子,藏住了伤口。
用汤匙搅了搅,感觉药丸完全融化了,文治端回知秋的卧房,当时只有唐顺在,见那碗血红的东西吓了一跳,却被文治厉声一句“嘴闭严,莫要四处张扬。”管是什么惊讶,都严实堵在喉咙口。
文治小心抬起知秋的身子,想了各种法子,好不容易掰开他的嘴,唐顺这才一口口将那血红的药灌下去。文治不放心,又让他去弄些糖水来,趁着知秋还未清醒,灌了几口,去去嘴里的腥气。直到听见沉睡的人呼吸声渐渐平稳了,一颗心才落回原地,此时才深觉阵阵疲倦席卷而来。
他合衣躺在知秋身边,睡得并不踏实,有意无意地,大夫的话盘旋在耳边,“虚症,郁气窜流,原本羸弱的,容易旧症复发。”这一切皆源于郁气?文治翻了个身,面对着此时睡得无辜的知秋,联想起他这些日子来病患不断的状况,直到腹痛的顽症……只是郁气?
知秋隔日醒来,如同被剥了一层皮,他这才想起“花事了”对常人体质可逐渐损磨,而自己颇多病症,这毒气见缝就钻,恐怕先前生的病,吃的苦,都要重新来一次,才要得了自己的命呢!大哥次次如此强力挽留和救治,只怕拖的时间长,吃得苦也就多……如此想着,难免叹气,大哥他恐怕是要瞧出此中弥端,到时候如何应对是好?
辗转反侧中,唐顺走了进来,知秋忙问他昨日自己神智混乱时是否有胡言乱语。唐顺摇了摇头,老实地说:“将军把人都赶得老远,不让靠近,您说了什么,奴才也不得知。”
知秋凝神想了想,大哥向来运筹帷幄,这次恐怕是瞒不了他多久……刚想到这里,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你们昨晚喂我吃了什么?这一股子腥味。”
“哦,”唐顺低眉说,“治您腹痛的药,将军亲自熬的。”
知秋要了水漱口,之后靠着枕头歇着,心里一直不平静。傍晚时分,唐顺正伺候他吃晚饭,刚用完,叶文治大步走进来,瞥见托盘里半空的碗盘,意外地没有再劝食,只把唐顺打发了。目睹着文治站在床前,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知秋情不自禁咬着嘴,却不发一言。
“你是想自己说,还是让我去问影子。”
知秋心里大震,他没想到只这一次发作,就被识破,既自责之前想得不周到,又深陷这艰难境地,承认也不是,搪塞也不是。
“沉默就是承认,对不对?”文治严肃的脸,肌肉微微抽搐,瞳孔随之紧缩,万刃穿心,不过尔尔。
知秋紧紧攥着被子,这事来得突然,他一时也想不出对策,心里突突跳得慌张。自幼溺爱于他,每每他犯了错,也从不忍心责备,反倒怕他内疚,向来他一做出如此紧张的姿态,文治就忍不住软语安慰,唯怕他受了惊吓。指掌相执,加倍呵护的宝贝,如今竟绝然弃自己于不顾!文治心里早就防备,怕知秋想不开,可他万万没想到,知秋用的是这法子,逼着自己就范!胸臆间奔腾着滚烫的激动,文治狠狠攥着双拳,浑身渡着力,僵持半天,却只说了句:
“你,让人好生失望!我算是看错了你!”
知秋抬头,见文治怒气冲冲地离去,一把扯下门上挂的厚重的棉布帘子,放进一股苍凉遒劲的风,冻得他浑身一抖。“大哥!”知秋喊了声,文治去的决然,头也没回。
两天过去,知秋食无知味,夜不能寐,唐顺儿说外头的门锁了,竟是门也出不去,更别说打听,知秋慌了,只怕自己将大哥逼得太紧……难道自己这一步,真的走错了不曾?正惴惴不安,束手无策的时候,文治过来了。
脸阴沉得吓人,唐顺儿见了,直觉告诉他,今日将军会对公子不利,不由自主地,他站在知秋床前,竟是滋生了护着公子的心思。不料,文治立刻低喝一声“下去”,让他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知秋扯着他,冲他使眼色,让他先离开。
“公子……”唐顺陪知秋在将军府住了这么久,第一次不放心,留下公子单独面对将军。
“有事我叫你!”知秋小声说,其实他心里也没底。
唐顺一出门,就被护院押到门外,他这才发现院子里一个外人都没有,心里顿时凉了半截。不知公子做了什么事,惹得将军如此火冒三丈!这时候,皇上也病着,公子在京城,似乎也没什么其他人可求助!唐顺没主意了。
叶文治先回身关了门,放下沉重的门帘子,再走回床前,手里多了样东西,一颗小小的药丸,送到知秋嘴边,不容商量地说:“吃下去!”
知秋的身体几乎一跳,象躲避瘟疫样地,歪脸躲开那颗药丸,眼睛里开始流露恐惧之色。文治的手坚定地换了角度,依旧停留在他嘴边:“你别逼我动手!吃了它!”
这会儿知秋的脑袋也不好用了,他缩身往床里躲,恐惧带给他莫名其妙的愤怒:“不吃!我不会吃的!拿开!”
文治伸手捉住他的肩膀,他登时象失去理智一般挣扎起来,推搡着往床边爬,想往外跑。就算是平日里他身子好的时候,也不是文治对手,何况如今病得七荤八素?文治伸臂环住他的腰,一把拎回床上,脸上唳气渐重,镇压着知秋挣扎的身子,腾出手捏着他的嘴,逼迫他张开。知秋也不知哪里来的执拗,死命咬着牙,不肯就范。
若是平时,文治哪舍得下这么重的手,他知道知秋嘴里必是流血了,却又不肯放松。两人离得这么近,知秋闻见他身上的酒气,还有那双血红的愤怒绝望的眸子……他知道今日是避不过,正想着,颚骨一疼,嘴再也闭不住,他完全被文治制个死,动也不能动,连吞咽都无法控制,他感觉塞进嘴里的小巧的药丸,顺了喉咙滑下去,心生无助,双眼迅速湿润了。
文治见他吞了解药,立刻放松双手,竟象是不想再碰他一样退了两步。知秋如获大释,趴在床边,咳嗽着,吐着血水,顺便大口大口地喘气,文治手劲极大,刚才差点掐的他窒息。
“他其实并不知情,前段时间召你进宫,又许你秘旨,保你太平,不过是借你巩固洪氏江山!他立遗诏传位洪汐,并非怕太子将来为难于你,而是握住他唯一的筹码,确保江山姓洪!他只有稳住你,来制约我对洪汐的武力威胁,因为他看穿了我无法辜负你的心!这一切,你若蒙在鼓里,我也不怪你,可你明明看得比谁都明白,却还如此施压于我!知秋,我就算亏欠你父亲良多,可好歹我从虎口里将你救出来,养育你多年,你如今作为,让我情何以堪!?”
知秋明白,若不是仗着醉意,若不是愤怒冲昏了大哥的头脑,他永世也不会如此直白地与自己摊牌。他以为,自己这么做,不过是逼迫他交出解药,那样的结果,他便是为了洪煜一人, 背叛叶家上下,放弃大哥。
“大哥多虑了,知秋赴死之心已决,救了这一次,未必就救的了下一次。”知秋苦笑,胸中之气还未顺过来:“大哥,你,放我走吧!”
文治早就知道,知秋对洪煜的用情超过自己,他本来可以视他如兄弟,呵护他,宠爱他,助他一生平坦顺遂。可心有贪念,这么多年相处下来,他早分不清,牵扯他心怀魂魄的,是多年前的那个缥缈模糊的影子,还是眼前这冰雪般动人的知秋!
烈性酒精的力道,让他几乎无法控制自己,他只觉的自己的心意都白费了,知秋宁可与洪煜共死,也不愿与自己同活!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多年前,他选择了暴虐的太子,离我而去;如今,你又再做出相同的选择?你们父子,究竟视我如何物?
文治感受心中的洪水野兽出了闸门,再也无法自控,甩手就狠狠给了知秋一个耳光。知秋错愕之中,看见大哥扑将过来,重重压在他身上,劈手撕开他的衣裳……狂乱如兽,竟没半分大哥的模样了!知秋只觉得心口给大石死死地压着,他直楞楞地看着文治几乎错乱地剥去他的衣服,张不开口,说不出话,脑海里火烧火燎的茫茫无际,嘴里突然一阵咸腥,在文治扯下他裤子的瞬间,昏了过去。
知秋醒在一个堪称陌生的房间,待他的神智感觉归了位,才辨认出,这是洪煜几年前赏他的院子,他嫌孤单,只过来住过几次。这会儿外头半明不暗,分不清是黎明还是黄昏,他也没试着起身,心里清楚,那根本不可能。身上的毒虽然解了,却破败得没一处不疼不累,昏迷前的情景渐渐入怀,更是羞愧难当,脑子象是被搅得混了,头痛欲裂,难以思考。
门“吱扭”一声开了,知秋听得出那是唐顺儿的脚步。在床前停了,放下手里的水盆,见他睁着眼,轻声说:“公子,您醒啦?”
“外头,什么时辰?”
“酉时了,公子,您身上好过点没有?”
唐顺将手巾浸湿,知秋发热,流不少汗,这好歹退了热,也不敢让他沐浴,怕再受凉。
“嗯,好多了,你去弄些吃的来,我饿得慌。”
这实在太不象公子说的话,公子就算没病的时候,也是要劝着吃的人,如今云淡风轻的模样,怎么看都是装出来给人看的!唐顺手里托着手巾,楞在床前,突然觉得心里堵得太难受,“扑通”跪在地上,匍匐着身子,“呜呜”地哭了起来。
知秋想伸手拉他一把,动也动不了,够也够不到,索性作罢,说道:“你要哭也起来哭,跪在那儿不累吗?”
唐顺跪爬到知秋身边,抱着他恸哭失声:“公子,你为什么要这样?怎么,怎么不问,我们为何住在这里?将军为什么这般绝情?公子啊!你哭出来吧!公子……公子……将军为什么那么对你?”
知秋自是知道,这些时日,唐顺贴身照顾他,身上那处的伤,断是瞒不过他。外人看来,这定是荒谬至极,兄弟□后,又被大哥逐出家门。若不是这些年跟着自己,唐顺怕也要把自己当妖孽看。
知秋抚摸着唐顺哭得乱颤的肩膀,唐顺的眼泪流得汹涌,自己的双眼却干涩得很,竟是一颗眼泪也挤不出。乌云罩顶,眼前身后,都是无边无际的黑暗。
“这是还债,唐顺,要还到债清的时候。”
两天后,大哥的亲信鲁远峰带着几车的物品,到了知秋的小院。唐顺说,先前就是他送他们过来的,大哥从那天之后再没露过面。鲁远峰离去之前,到了知秋卧室,对他说:
“送来的是三公子留在将军府上的东西,若有遗漏,派人过去拿便是。日后缺少什么,可以直接和将军府的管家说,将军定不会亏待于您。三公子,还有什么吩咐?”
“大哥,他可有话留给我?”
“将军让属下带给三公子四个字,好,自,为,之。”鲁远峰说完,抬头目视靠坐在床上的知秋,脸上似看不出什么,“鲁某告辞,您可有话要带回?”
知秋似想了想,平静地说:“谢谢大哥,要大哥……多保重吧!”
好自为之,是很长一段时间里,文治对知秋传过的唯一的话。之后三年多,一千个昼夜更替,日出日落,文治再没正面看过知秋,也未曾与他好好说过半个字。
个多月过去,知秋勉强能下地的那天,外头下起小雪。他早前就嘱咐唐顺多注意宫里的消息。这院子洪煜赏他有段时间,但他很少过来住,留的也就是几个看院的,想当时大哥命人将自己搬过来,也是匆忙,并没仔细请过人,大部分的他都不认识,因此更加依赖唐顺。
过了晌,唐顺从外头回来,进屋就关了门,匆匆地走到他跟前,在他耳边说:“万岁爷身体好不少,据说过两天要上朝了呢!”
暮霭沉沉,楚天辽阔,知秋的心迷失在铺天盖地的一片冰雪之中,竟然已是无法喜悦。他便觉得自己似乎在大哥发疯的那个夜晚,丢失了些什么,再也拾不回来。
天冷以后,知秋几乎日日缠绵病榻,虽不致命,也恹恹无神,竟日也不说两句话。唐顺儿急在心里,却无可奈何,他在这院子里混得并不如意。无论在宫里,还是在将军府,知秋都是极受重视的人,因此唐顺儿办什么事,总有人通融帮助。这不大的院落,却唐顺儿碰了不少钉子。
知秋在朝廷上官位不高,俸禄微薄,根本供养不起这里的奴才。皇上赏下来的,自有宫里来支付;后来叶文治找过来的,由将军府负担。这不靠主子吃饭的奴才,对主子自然就不那么上心。尤其如今皇上大病初愈,文治对知秋又不咸不淡,更是没人把知秋当回事。
有时让他们找个大夫,能磨蹭半天,唐顺儿气到,骂了他们两句,他们还大言不惭地反驳,说这院大小事务支出,要先经过将军府同意,那头没准,是任谁也不敢办的。这种事唐顺儿不敢和知秋说,只在心里默默地祈祷,希望皇上早些痊愈,好把公子接回宫里。
终于在唐顺儿听说皇上龙体开始好转的小半个月后,一辆貌似普通的轿子停在知秋家中的侧门处。可随行来的人,却非一般人,他是禁宫侍卫总管,冯世渊头等亲信。
“公子,公子,万岁爷来接您了!”
知秋见唐顺儿从外头匆忙跑进来,一付欣喜若狂的模样。唐顺儿的欢喜,并没有感染到知秋,他低着头,似乎还叹了气,并没有立刻回应。
“公子,”唐顺儿试探地问他,“您不高兴?”
知秋抬头,冲他淡淡笑了笑,说:“帮我更衣吧!”
宫门处换了辆华丽的轿子,初冬的太阳正从宫墙上懒洋洋地洒下来,知秋悄悄掀起窗帘,唐顺儿小跑地跟着轿子,见他掀帘,憨厚一笑……两旁依旧无边无际的红色宫墙。知秋忽然想起初次进宫那天,钟卫在宫门那里挨骂。他的轿子也是如此飞快地经过,当时的他,心里一片坦荡和好奇……屈指算来,已经是六七年前的事。
轿子停在南书房的门外,知秋走出来,看见御书房总管郎忠等在跟前,哈腰和他请安:“公子,万岁爷在里头等您半天了!”
书房里燃着檀香,洪煜歪在炕上看奏章,外头的动静早给他尽收,知秋迈进门,他炯炯双眼已经堆满笑意,迎接着知秋冷冽的身影。知秋稍作停留,便信步走上前,面前这人照比上次见面,精神很多,虽仍显清癯,那股洪煜惯常的气势已经恢复大半。知秋几乎贪婪地盯着洪煜看,忘记了彼此间致命的症结。
“叶知秋,你让朕想得好辛苦!”
话语间,洪煜将知秋紧紧搂进怀里,而这一次,知秋意外地没有挣扎,相反,他用力环住洪煜,唯有亲密无间地和他拥抱在一起,才能确认这一切并非梦回的幻想。只是本应该洋溢心间的喜悦,此刻被一股难言的愁苦幽幽地霸占着,知秋在洪煜的怀里,竟是丝毫笑容也挤不出来。那短暂的刹那,叶知秋已经明白,自己这是迈出粉身碎骨的第一步。
19.1
这一年半载来,日子最难过的,莫过于叶逢春了。洪煜和叶文治各自封闭,什么消息都探不出来,她唯有倚靠影子的有限情报,偷偷地猜测,眼瞅着这形势从有利到不利,却又束手无策。
皇上龙体突然好转,自然是大哥动的手脚,而能让大哥插手的唯一原因,必在知秋身上,定是他使了什么手段,迫着大哥改变了主意。叶逢春千算万算,却没算出大哥如此情根深重,竟为了知秋而放弃大局。
如今,知秋重新回宫有快一个月了,却不曾到自己这里来看过,这于公于私都是不合情理的。在逢春看来,知秋对这次的事情,心里肯定是有数的,才会忽然对自己如此戒备森严。他如今不是那十七八的孩子,骗着哄着都不容易,可知秋有个缺点,他心软,只要自己在适当的时候示弱,他总是不会看自己死的。
想到这里,逢春便让下面的人去安排,既然知秋不主动来找自己,她将关心送上门去,也未必不可的。不料,去安排的奴才回来,却说,三公子从进宫来就一直病着,谁也不见呢!
这生病一说,逢春是知道的,前段时间风云变幻,知秋心向皇上,在外头被大哥软禁着,自然是要急火攻心。如今这一进宫,听说两人当夜便睡上床了,那破烂身子一折腾,病他也是活该。
可自己好歹也是个皇后,明着给他拒绝了,面子上总是挂不住。逢春忽又担忧起来,莫非皇上已经都知道,知秋这是给自己暗示呢?若是如此,皇上恐怕也不会留自己的命了……叶逢春本就不是坐以待毙的人,便着人去将于海叫来。
于海以前是在逢春那里做事的,后来也是逢春的主意送他去知秋那里当差,因此,无论如何,他是得帮忙的。可他不能明着来,这三公子虽然性格温和,甚好说话,但若忤逆了他,也不是好商量的人,尤其这次回来,万岁爷那是把他捧在手心里,百依百顺地宠着。于是,他和逢春约了在御花园的某处等,三公子面圣回来,必定要经过那里,安排次“巧遇”便是了。
果然那日,天气尚好,叶逢春按照于海先前说过的,在御花园里,正碰上从御书房归来的知秋。知秋微微楞了一下,连忙过来请安,却被逢春一把拉住了。
“你病成这样,不在屋里躺着,倒是出来四处走个什么?”
“皇上叫我去,说有事情嘱咐,结果下棋罢了。姐姐这是……”
“出来走走,”逢春笑着说,“不过见了你,倒想起来,我和你真有一段日子没聊过,有空到我宫里坐坐,我让御膳房准备些你爱吃的,帮你补补。”
“我身子还好,劳烦姐姐挂念。”
“正好过两天要接汐儿过来,你也来凑凑热闹?他想你想得紧,见天儿地叨念你!”
“哦,也是,汐儿如今长高不少吧?”知秋说着,面不改色地柔声道:“不过汐儿那脾气,知秋要想和姐姐安静的叙叙旧,看来也是难了。”
逢春便明白这其中的意思,笑着说,“你训训他,那孩子只有你才说得听。”
知秋见逢春渐渐走远了,无奈地对身后的于海说:“你还打算跟我装糊涂呐?”
于海连忙跪下来,“三公子,奴才也难做,这是。”
“你起来吧!”知秋叹气道,“我又没说你,跪个什么劲儿啊?”
这深墙里,重重叠叠的关坎儿,纵横捭阖的关系,自身难保的人,还哪里管得上别人如何对待自己?横竖都是一个死,迟早而已。想到这儿,知秋难免一阵心灰,脚下软绵绵地无力,身子晃了晃,竟是要站不住似的,幸亏唐顺儿眼疾手快扶住了他,一路背着回到他的院子。
洪煜下午在书房就听说知秋身子又不舒坦,本要赶过来,又觉得上午刚刚见过,如今这么奔过去,被人知道也不好。知秋本就被一帮大臣看在眼里,怀恨在心。如今上折子劝他切勿对知秋宠溺过分,以免知秋恃宠生骄的人,也是络绎不绝的,似乎连叶文治对知秋都颇多鄙视,竟是话也不说了。
于是,压抑着心里的挂念,批了一下午的折子,见外头天黑下来,却再也坐不住,匆匆朝知秋这里赶来,一进门就看见唐顺儿哭丧着脸。
“你家公子呢?”
“公子下午吃了药,这会儿正睡着呢!”
这时间还睡,晚上可要如何安寝?洪煜抬脚进了屋,屋里暖烘烘的,床上委顿的人果然还闭着眼。他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坐在床边,安静地端详着,本想叫醒他,如今却又不舍得了。
知秋眼皮动着,终是忍不住,笑着睁开眼:“您一进院儿,我就知道了。”
洪煜见他假寐,将自己冰凉的手送过去,围住他的脸:“哟,朕不知道,三公子你还长了顺风耳呢!”
知秋给他冰得受不住,朝床里缩进去,拍了拍身边儿:“您坐归坐,别祸害我。冷着呢!”
洪煜凑上前,掀被子躺进去,搂住他的身体:“你怎的又闹得不舒坦?朕前些日子给你的补药可有按时吃呢?”
“吃着呢,吃得我都快吐了。”
“吐了也要吃,你呀……”洪煜语重心长,又暗怀不舍地说,“朕都问过唐顺儿了,朕大病期间,你重病在床,却不肯医,你怎的那么不爱惜自己呢?”
知秋佯做不知,低头无话。
洪煜继续说:“你对朕的心思,朕都明白,从今以后,朕会好好待你。可是,你知道吗?”洪煜勾起知秋的下巴,仔细地端详着那深如沧海的双眸,“知秋,朕觉得你变了。”
19.2
知秋露出苦笑:“变在哪里?”
“以前,朕若碰你,做些亲密举动,你吓得远远的,如今倒是不躲着朕了。朕心里虽高兴,可又觉得你不是那么喜悦……朕看不透你了,知秋。”
洪煜隐隐听见知秋似乎叹了气,怀里的身体有了点诱人的温度。外头掌了灯,院子里光亮一片,洪煜凑近知秋,在他颈间温柔地吐气:“别藏着掖着,你和朕说说心里话。”
这不是洪煜第一次如此要求,他总是希望知秋能和他掏小跷的,尽管他自己也明白这样做很多难处。而如今这局面,更是不可能,知秋也不知自己是如何陷入进退两难,怎么走怎么错的地步。突地一股冲动,象急流涌出山涧,他说:“什么都不去想,只盼望,全心全意,好好喜欢一场。”
洪煜却给这突如起来的坦白震得目瞪口呆。半晌,他伸手揽住知秋,扣进怀里,用那恨不得揉碎的力道抱着他,心里想,“知秋啊,你若不姓叶该多好啊!”如此寻思,顿觉两眼发酸,一行泪,笔直地垂下来,落在知秋柔软的黑发之中。
知秋去探望逢春那一天,赶巧是十五。如今她贵为后宫之主,排场比先前更有过之。想这上午,后宫嫔妃总要来给她请安,才等到午后过去,结果还是有三两过来献媚的女人,围着她唧唧喳喳地阿谀逢迎。
见知秋到了,逢春打发了那些人,笑迎过去说:“你来得正好,我让人煲了你爱喝的汤水,呆会儿就好了,你先陪我下盘棋。”
两人对弈,旁人不敢打扰,退下去,诺大的宫房显得冷清而寂寞,如同奢侈的牢笼。知秋全神贯注,心无旁骛,这专注的姿态多少出乎逢春的意料,她以为既然知秋来了,有话与她说,必是要心有惴惴,不想他如此沉得住气。无奈,她只好先问:“大哥最近可有找你?”
这话多少有些故意,满朝文武都知道叶文治现在对知秋这个弟弟灰了心,是连见也不想见,见了连话也不说一句的。知秋虽心有百味,这些日子下来,却也渐渐释然,如今被逢春这么一问,倒也还看得开,轻轻说了句:“他如今烦着我,躲还来不及呢!”
这话说得又有点象知秋了,逢春掩住嘴角的笑容,继续说道:“皇上如今龙体总算是康健了,你在他身边,时时刻刻要帮衬一些,听说他最近时常找你,你们都聊些什么?”
“皇上能跟我聊的,就是些无关紧要的事,琐碎着呢,姐姐你想听,我都不知如何讲。”说到这里,他“啪”地一撂“白子”,“姐,你输了。”
逢春楞了,她看了看棋盘,自己虽在下风,却还未输呢,她脸上不敢流露半点仓皇,心里却明白,知秋这是在点她,于是顺水推舟:“哟,我光顾着说话,这棋输得糊涂,你给姐姐解一解。”
“我也是趁乱胡来的,谁让姐姐你不专心?”知秋笑着,眼睛流露出一股清冽的神采,“姐姐你用着心思呢!不过,我今天用的招数,都是正道,就算换个人,也要赢你的!呵呵。”
他这一笑,自然,纯粹,毫不矫揉造作。若非逢春局中坐着,恐怕也看不出他此言无关棋局,逢春只能应和:“你这小子,跑姐姐这里逞威风来了!”心里却是七上八下,正为难着,下了学的洪汐进了宫门,看见知秋坐在屋里,象只小鸟样地飞奔而来。
阳春三月里一个温柔天,洪煜私下里请了文治武安两兄弟进宫喝茶。他本意是调解一下文治和知秋的关系,这段时间以来,文治一直对知秋待搭不理,洪煜看在眼里,知道知秋对这状况也是伤心惶然,只是不肯开口求救罢了。于是,借着机会,想他们说个话,冰释前嫌,文治毕竟是大哥,在朝廷上位高权重,知秋是弟弟,做小伏低认个错,给文治个台阶下,也就算了。
结果,整个下午,叶文治不曾正面与知秋打过照面,更是半个字都不吐露。就连知秋主动为他斟酒,他手背盖着酒杯,冷冷说了句:不麻烦了。害得知秋尴尬地站在原地,端着酒壶的手,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叶文治早早退席,叶武安也不好久留,走时叹着气,拍了拍知秋肩膀。洪煜见知秋一个人,孤零零站在空旷处,显出一身凋瘦仙骨,他转头朝自己看来,良久,才淡淡笑了出来。
“宫里西北角有块空地,是前朝一片废旧的庭院,朕叫人重修了,送你如何?那地方靠近皇宫,又在宫墙之外,说不定,你搬过去,你大哥就不再生气了。你怎么看?”
“何苦大兴土木,知秋在这里住得挺好。”话语间是平日里少见的任性,听得洪煜也是一楞,这人倒好像和他大哥杠上了!
知秋回到自己的院子,于海说下午他不在的时候,太子那里送了东西过来,一看是件丝绒的长袍,心里纳闷,这太子好端端怎么送这东西给自己?于海还说,是那头管事的亲自送过来的,说这是江浙上供来的精品,满朝廷上只这么一件呢。
自从洪煜病愈以来,太子脾气倒是收敛不少。知秋一个人坐在屋子里,左右寻思着这其中的牵制厉害。洪煜当时立下的遗诏明显没有流传出去,太子应该并不知道改立之事,而且因为龚放的关系,叶家对太子的压迫转移了不少。只是大哥的脾气,恐怕是不会受人威胁如此之久,况且韩家已经失势,龚放只要将手里秘密一公布,叶家就完了……大哥必是抓了龚放什么把柄,才能让他如此安静。
纸终是包不住火,到时候东窗事发,可又得如何是好?这烦心的事一纠缠上来,便觉得心突突跳了起来。知秋也不管晨昏,盘腿打坐,希望借心法将这股躁气压下去。直到觉得心头轻了,方起身走到外屋。唐顺儿准备了洗脸水,问他打算什么时候吃晚饭。
“皇上晚上会不会过来?”知秋问道。
“万岁爷不会来了吧?听说今晚翻了皇后娘娘的牌子!”
姐姐?知秋一怔,有种莫名的不好的预感。
19.3
“万岁爷不会来了吧?听说今晚翻了皇后娘娘的牌子!”
知秋一怔,有种莫名的不好的预感。他相信影子并没有将陪葬一事与姐姐说过,否则,她不可能如此沉得住气。然而他还来不及为了家里的事操心,于海匆忙跑进来,说太子的人刚刚来报,太子一会儿就到!知秋一听,不禁头大,看来这宫里各色人物,是一个也不肯放过自己的。无奈之中,只好硬着头皮,让唐顺儿进来帮他更衣。
太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一年半载不见,模样身材变化都相当大。此刻站在夜风中,俨然大人的模样,他和洪煜长得倒真是有几分相似!知秋迎出来,躬身便拜,却不料被太子一把拦住。
“许久不见三公子,如今是懂规矩了!你拜我,我哪里受得起?”
虽然语带取笑,态度却是温和的,不似小时候那么无理跋扈。知秋侧身,给他让路,太子走到他跟前,却拉着他的胳膊:“一起吧!客气什么!”
知秋觉得别扭,一拧身闪了:“太子理应先行。”
太子脸上稍微有些不悦,却难得地没有发作,进了屋才和他说:“我忘了,只有父皇才能扯你抱你的。”
知秋的脸“腾”地红起来,沉默着没答话。太子知他是不悦,也没继续挖苦他,转了话题问:“我白天让人送的袍子,你可喜欢?”
“质地上乘,做工精致,让太子破费了。”
“一件袍子算什么?你稀罕什么就跟我说,但凡我送得起的,定不会与你吝啬。”太子说着,背手在他屋里逛着,知秋这里,摆满了洪煜赏的东西,“父皇对你也是慷慨。”
知秋还是摸不清头脑,不明白今夜太子来访的目的如何,“皇上为人大方,对众臣子从不曾吝啬。”
太子却笑了,“这你就错了,父皇也就对你如此。叶知秋,以前你在宫里,我特讨厌你;后来你被你大哥接走,这两年也见不到你几回,倒有些不自在。你还是住在宫里吧!只要你叶家不为难我,不为难我舅舅,我不欺负你便是!”
太子如今算算也是十五六岁的少年,体态健硕,性格上也成熟不少,与以前那任性刁蛮的孩子比起来,说得上是脱胎换骨了。知秋见他如此跟自己说话,倒有些不适应,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幸亏这时唐顺儿进了门,送进茶水点心,并询问太子是否要留下用膳。
“不用了!留下来,你家公子和我都不自在。这好印象姑且留着,省得他呆会惹了我,你们又怪我刁难他。”太子说完,也不久留,抬腿走了,走到知秋身边,他专注地看了知秋一眼,笑着说,“来日方长呢,三公子!”
几天后,洪煜听说了太子与知秋的会面,于是询问两人谈了什么。知秋正喝着小酒,慵懒地躺在竹塌上,如实说道:“太子说他以后在这宫里再不会‘无故’欺负我。”
“哦?他真这么说?”
“是啊,”酒是洪煜赠他的陈酿,淳厚而甘香,知秋喝得高兴,烦恼都忘在脑后,说起话来也带着本来的不拘小节,“若要欺负,就得找茬啦!”
洪煜笑出声:“你这人说话,刻薄得有趣。”
悠悠午后,风乍起,暮春的花香起伏,空气中氤氲着暧昧情愫,洪煜欺身上前,杯中酒灌进口里,再凑在知秋唇边,眼含情意,将那酒渐渐度入知秋口中……醇酒助兴,两人一时□之心涨起,在安静无人的庭院角落里,肆意偷欢。
日子平静如水,转眼夏去秋来,叶逢春五个月的身孕忽然小产,掉下来的是个已经成型的男婴。之前,知秋还因为她一意孤行,心狠手辣而有些怀恨在心的,如今见她形容枯槁,憔悴不堪,又感到心疼,不免多去看她几次。
逢春并非一般女子,她心里有数,这孩子掉得是莫名其妙,趁左右无人,她便与知秋说了。她不吝与知秋分享心事,如此做,无非是想探探知秋的口风而已。
“这孩子走得可冤枉。”
短短一句话,知秋已经明白她的意思。不管洪煜知道多少,他不肯留姐姐的心在上次病重时,已有显露。难不成这段时间来的恩宠,都不过是个甜蜜的陷阱?知秋抬头瞧着逢春的眼神,深远而悲伤。
19.4
叶逢春自从小产以后就缠绵病榻,久不见好转。洪汐功课依旧出色,在众皇子中,是最得洪煜欢心的一个,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他与知秋甚为亲近,因此接近洪煜的机会比其他皇子多很多。太子在武试里卓然不群,骑马射箭均带乃父之风。并且,性情上转变很多,不再对知秋苛刻挖苦,甚至偶尔迎上知秋的目光里,还夹杂着一股罕见的,温柔。
叶文治对知秋依旧不闻不问,两三年里,两人虽偶尔碰面,不管知秋如何想尽办法讨好,他都冷面视之。慢慢地,知秋终于认识到,大哥再也不是那个对自己有求必应,百依百顺的人。而他表现出的冷淡,带给知秋的不安,并非两人关系如何僵持。大哥眼睛里流露出的情绪,更象是,情人间的,别扭和嫉妒。
时光逶迤,转眼就是两年。
两年来,知秋的官职依旧挂在礼部,可他既不上朝,也不与其他官员交往,独来独往,自在得很,朝廷上甚至都不再称呼他“叶大人”,直接称呼“三公子”。洪煜对他的宠溺虽惹来无数诬诟,他倒也不往心里去。洪煜便觉得知秋这人有时真有股道骨仙风,遗世独立的味道。他时而坦荡,时而忧伤,笑时的清澈,愁时的婉转,都让洪煜爱不释手。
知秋虽不上朝,早饭过后,总是要去御书房陪着洪煜批阅奏折。他在南书房翻本古籍,喝着茶,看着书,偶尔回答回答洪煜的问题,悠然就是一天。这日,冷得萧索,因为他怕冷,洪煜提早让奴才们将御书房的火炉点上了。知秋刚走到近前,就被御书房总管郎忠拦住了。
“三公子,万岁爷和冯大人在谈事情呢!说谁也不能打扰。”
“知道了,那我去暖阁等着。”
等郎忠来叫他的时候,他正恹恹欲睡呢,出门看见冯世渊离去的背影,笔直而端正。他这些日子可谓青云直上,甚得洪煜的信任。此人敏于行而讷于言,对洪煜忠心不二,知秋既觉欣慰,又难免担忧,冯世渊有些铁腕风范,若和叶家起了冲突,恐怕是不好调解的。
御书房里,洪煜愁容未消,见他进来,放下手头公务,拉着他坐在一边的暖塌上。
“陪朕下一盘棋吧!”照例准备了知秋爱吃的点心,还有壶热茶,“这是福建上供来的铁观音,你尝尝好不好。”
两人落座,边下棋边品茗,洪煜顺便地问了他一句:“江南封家,和你们叶家可有什么关系?”
封家是江南首富,表面上与叶家并无亲戚,但似乎和大哥的关系格外好些,当时大哥想把自己远远送走的时候,就是指望封家能照顾他的,这些知秋都记得。不过,他托腮冥思,只看棋局,随意地回答说:“认识吧?究竟怎么个关系,我哪里会知道?我在叶家不过是个小毛头而已。”
“叶家人不懂得珍惜你啊!若假以时日,你可是难得的人才呢!”
“只有皇上才会这么想,呵呵,叶家人才济济,才不会把我当回事。”知秋走了一步,似乎相当满意。
“那是他们有眼无珠啊!若不是你,哪来叶家今日之昌盛啊!”
知秋停下来,一双黑眸有点惊恐地看着洪煜,欲言又止。洪煜连忙劝他:“平时粗心大意,今天怎来得这么敏感?朕不过信口说说,不当真的。”
当不当真,知秋心里自是有数,他和洪煜之间几乎逃不过这种循环:叶家不停扰起洪煜的愁思,他又得顾忌知秋的立场,两人这问题不说不行,一说就僵……知秋明白,洪煜对自己的耐心,远超过帝王该有的霸道。因此,很多时候,他只能装聋扮哑,自欺欺人。他清楚,洪煜对叶家下手的日子,恐怕不远了。
虽然推迟了两年,洪煜还是拨了银子,打算将宫外那块空地盖座庭院,在知秋生日时,送给他。这些年来,知秋也不成家,也不顾别人风言风语,在宫里陪着自己住,虽然宫里的人处处讨好他,可这样下去总不是长久之计。况且,每次看见知秋在叶文治面前碰了钉子,那尴尬得灰秃秃的小脸,他总觉不忍心。负责监工的是由冯世渊派的亲信,为的是能对此事上心。虽是自己亲自下的旨,如今有些人拖沓起来,抽他们几巴掌也不顶事的。
知秋这日在逢春的宫里说话,逢春将身边的人都打发了,提醒知秋派人去修院子那地方多转转,表面上她只能说,冯世渊这人不好说话,他亲信和他也一个德性。但知秋想,估计姐姐是担心找到什么东西。那块地本就是前朝宫殿的一部分,后来着了一场大火,将旧物什都烧了个干净。如今想想,估计也是大哥找人做的,为的就是不留下任何和自己父亲有关的东西。
事情凑巧,知秋还没来得及找人去办,吴越满这天偷偷来找,他便觉得不妙。这几年,他怕洪煜误会他在宫里培植亲信,和谁走得都不近乎。若不是有什么大事,吴越满是不会亲自来找他的。
果然,吴越满开门见山地说:“三公子,前两天那头挖到几口箱子,直接送到万岁爷那里了,万岁爷还没时间看呢!里面装的什么不知道,不过看箱子的轮廓纹路,象是前朝的东西!”
吴越满并不知道知秋的身世,如今他过来提,定是姐姐找人叮嘱过他的。知秋惊诧不已,又不敢表露,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他强做镇定地打发了吴越满,盘算着,送到皇上面前的东西,未必是他亲自盘点,或许可以找人提前打听里头装了什么……几大箱呢,都是些什么东西?
与此同时,冯世渊正将一只卷轴递给洪煜,脸上一副忧心忡忡。洪煜狐疑地瞅了他一眼,慢慢将画轴展开,顿时楞了。画上人双目含情,嘴角带笑,娇嗔之中带着几分女相,除此之外,他和知秋竟有八九分的相似!
洪煜指着“翩舟公子”四个字问道:“此人是谁?”
冯世渊眉头深锁,低声道:“这等典故,要问龚大人了!”
洪煜这才幽幽想起,龚放曾经提过,前朝八皇子,不就是叫什么“翩舟公子”?他与知秋,若无血缘关系,缘何如此想像?洪煜不得不悬崖勒马,制止自己继续想下去。
“那几箱里,还有什么?”
“其他的,无非笔砚之类,象是他以前用过的东西。那地方,估计先前是他住过的院落。”
洪煜浑身发抖,半天不作一声,隔了好会儿功夫,才颤声吩咐他:“你去把龚放给我叫来,此事不可泄露给任何人,朕要亲自来办!”
第二十章(大结局)
知秋有几天没见着洪煜,心里难免焦急。于海找人去那处院子打听过,说是没听说挖出什么东西呀!知秋更加不安生了,既然吴越满给他带的话不会假,那送到洪煜面前的秘密,必定是牵连甚大,才不曾流传。而且自从他回宫,洪煜少有这么连着几天不召见他的时候……知秋隐隐觉得不太对劲。
这事儿他没法和逢春商量,一来他还不确定洪煜已经了解什么;二来,动作越大,越容易被发现。他更不想如此背着洪煜做什么手脚,可他不能让大哥因为自己涉险……无论如何,要保他周全。知秋内心波澜澎湃,莫大的后宫之中,他孤立无缘。
他暗地里又找了次吴越满,问他最近皇上特别接见了谁没有?吴越满说,前些天连夜叫了龚放过来,冯世渊还亲派了人过来,所有伺候的奴才都撤了个干净,倒是有些古怪。
知秋顿时慌了,他佯装平静,说:“公公今日得空,和皇上传个话,就说知秋邀皇上晚上喝酒。”
“行,公子,我一定把这话儿带给万岁爷。”
下午的时候,于海却来和他说:“万岁爷派人来了,说晚上有事在身,过不来了。”
第二十章 (大结局)
知秋几乎立刻肯定了心中的猜测,皇上八成了解了自己的真正身世,避之不见,是怕泄露风声,打草惊蛇。他必须要去见大哥,若事情败露,唯一能拯救叶家的,就是大哥了。知秋知道,大哥曾在边疆私设驻军,在南方也是遍布耳目亲信,防的就是这一天。
可如今若公然出宫,会不会惹来猜疑?况且,即便自己出去了,大哥见不见自己,又是一码事……翻来覆去,唯有先找影子帮忙。影子出入大内,是逢春铺的路,所以,自然瞒不过她。但知秋也顾不得这么多。
影子深夜以后才到,知秋长话短说:“大哥近期必须离开京城,此事不能宣扬,要偷偷去办?”
影子向来不多问话,可这事太过蹊跷:“那要如何跟将军说?”
“不能,”知秋仔细冥想,“不能和大哥说,你让林锦方去办。”
林锦方跟了叶文治二十几年,是心腹里的心腹。若和大哥明说,他必定不会答应。大哥向来倔强,他不愿意的事,实在难以勉强,只能骗他离开,再想对策。
知秋继续说:“去京城外的远图寺,我记得那里有大哥的人,若京城有事发生,他们会安排大哥撤离。”
影子顿时明白,不仅眉头紧锁。知秋见状,只得与他说:“只有大哥能救叶家,他安全离开,其他人才有生存的希望。此事还不确定,若无事,再过几日回来便是。你这次回去,一定交代林锦方火速去办这事,切不可给大哥知道真相。”
知秋又想了想,回身取了样东西回来:“这是皇上赠我的一把匕首,上面有玉玺之印,你交给林锦方,让他随身带着,若遇到麻烦,能救一时之急。这事,就拜托你了!”
目送着影子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知秋忽觉一股脱力,他颓然坐在黑暗里,有种大厦将倾,粉身碎骨即在眼前的危机感。除了尽快送走大哥,他其实对未来一无所知,叶家千百口的性命,谁来挽救?如何挽救?当年他若胎死腹中,又哪来如今这些麻烦?有些人真的是生来祸害。
几天后,他终于听说大哥有时日没有上朝,告假在家休养。知秋心里长出一口气,林锦方果然是办事高手,出城之事做的隐蔽,竟没有暴露身份。大哥对他甚为信任,自不会怀疑到出城的原因。几天后才告假,也是为了争取时间,如今皇上是无论如何找不到大哥了。
叶文治一告假休养,洪煜便觉不对头。且不说这人壮实得很,不可能突然生什么灾病,难以上朝;连他那心腹林锦方也是跟着几天不见人影儿。定是收到什么消息,没敢兴师动众,却是偷偷溜了?他派人去叶文治府上探听,果然人有几天没回府!
洪煜顿时恼羞成怒,他这几天召集些了解前朝往事的臣子,想了解其中内情,没想到扯出知秋乃是前朝唯一骨肉血脉的惊天秘密!既然叶文治养了他这么多年,肯定知道他的身世,他所为何因,不言而明!洪煜实在没预料到,叶家竟如此胆大包天!
知秋未必知道的,洪煜暗自盘算,他被叶文治宠上天,这么大的打击,叶文治不会舍得吓唬他。这么想想,稍觉安慰,他的知秋,冰雪聪明,谈笑风生的知秋,这等大事,不会隐瞒。这事在朝廷上瞒不了多久,若他要办叶家,知秋的身世就会公布于世,朝廷上排斥他的,就会揪住这个把柄处置他,这事非同小可,只怕到时那些老臣将祖宗律法拿出来,就算自己也未必能保得住知秋……洪煜感到一股从未有过的脆弱。
他虽然不敢和知秋求证此事,但叶文治这一走,对叶家的清查,就不能拖得太久,洪煜日日苦恼,便问冯世渊:“朕可该如何是好?”
冯世渊也感惊诧,平日里那般坚决果断的皇上,如今被一个情字堵在角落里,不能自拔了。他本人并不象朝廷上其他官员,对知秋甚为鄙视不齿,相反,他觉得这朝廷上下,深宫内外,唯一把皇上真放在心里的,还真的只有叶三公子。
“不管三公子是否知道此事,都和他无甚大关联。”
“哦?此话怎讲?”
“三公子既不能决定自己的出生,也不能左右叶家的方向。不过要想缉拿叶将军,还真只有三公子能行!”
洪煜一楞,面不改色地反问:“你的意思是?”
“叶将军出逃,恐是三公子所为!”
洪煜渐渐握紧了拳头,没错,知秋明显已经做出他的选择,刚刚的那股脆弱,渐渐被愤怒取代了。
第二天,于海突然跑来跟知秋说:“万岁爷急着见您呐!”
知秋心里咯噔一下,洪煜终于肯见自己,不管为何,这一去恐怕是凶多吉少。但奇怪的是,之前惧怕太久一直揪悬的心,此刻却无比平静。没人能死两次,而大哥,已经安全离开。只可惜,那狼狈一夜竟成自己和大哥的永别,两人多年的浓厚感情,落得如此不堪……不是造化弄人是什么?
御书房里没别人,知秋一迈进去,洪煜更是把四周伺候的奴才都遣走了。他面沉如水,带着不怒而威的气势,见知秋跪下来,意味深长地问他:“你可知道朕今日找你,所为何事?”
知秋清楚,只要自己装作对身世一无所知,洪煜本就生有袒护他的心,不会追究他什么,可他无法对洪煜撒谎,况且,一旦事发,就算能保全自己,大哥,姐姐,叶家被集体清算的话,自己又如何能独善其身?他抬头,并不掩饰眼中的绝望,虽然连声也没吭,洪煜却仿佛听见御书房沉郁的空气里荡漾起悲苦的哭泣。
他知道!他果然知道!洪煜先前伪装的平静被无情地击碎了!他以为,那个“明眸善睐,顾盼生辉”的少年,那个与自己推心置腹,胸怀坦荡的知秋啊!竟然早就得知这个秘密,藏在心底,趁机协助他大哥外逃!他将朕对他的信任置于何处?
“你知道,你都知道,对不对?” 洪煜点着头说,知秋的默认,如同火上浇油,“你们叶家富甲一方,权可倾国,在朝廷商场上一手遮天,朕容忍了这么多年,却没想到,你们竟有这么大的胆子!”
他龙袍下的双手攥成拳头,淹没在无边的愤慨之中。此事毫无疑问,当年叶相敢私养他,也是为了若有朝一日前朝旧兵翻了天,他们叶家辅佐知秋当皇帝!想到这里,想到知秋是皇位的争夺人,想到知秋对一切了然,却蒙骗自己这么多年,他简直肺都要气炸了!他多年来在朕面前替他大哥说好话,难道竟是为了帮他大哥夺取自己的天下?而跪在一边的知秋依旧沉默,嘴细细抿成一条线。
“装聋扮哑,好,叶知秋,你当朕拿你没办法是不是?”洪煜起身走到知秋面前,脑海里因为燃烧的怒气,疼痛难忍,他挥手就是一巴掌,煽在知秋脸上,力道之大,扯得知秋没跪住,歪了歪身子,血立刻从口鼻中迸发而出,“是你的主意送走你大哥的是不是?是不是?”
“是,是我的主意。”知秋说话,却给嘴里的血呛到,引起搜刮肚的咳,待到稍微能喘过气,才断断续续地说,“皇上要怪,要罚,就冲我来吧!大哥并不知情,是我把他骗走的。”
洪煜高高在上地看着他,先前眼里那些游移的温柔消失殆尽,他伸臂拎住知秋,强掳到面前,说得几乎咬牙切齿:“朕只问一句,叶文治现在人在何方?”
知秋深不见底的双眸染上浓浓一层雾气,不知是被揪得太紧,气息不顺,还是心里早乱了分寸,字句似乎抖出来的:“皇上,放,放了他……”
他话未说完,就被洪煜大力扔了出去,磕碰着桌上的物什,洒落一地嘈杂,人摔在坚硬的汉白玉台阶上,剧痛袭来,他眼前顿时黑成一片,半天不能视物。洪煜冰冷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你今日不与朕说,来日刑部大牢自然有千万种法子,让你开口!”
知秋有口难言,昏沉中,被人拖了出去。
他是在唐顺儿的哭声中醒来的,室内一灯如豆,床前的唐顺儿已经哭得眼睛都肿了,却并不是洪煜说的刑部大牢。知秋张口欲要水喝,却觉得整个脸都是酸的,嘴角更别说开口,就连动一动,都是颇多困难。唐顺儿见他醒了,会意地拿来水,扶他坐起来,喂着他喝了点儿。
“我这是睡了多久了?”
“公子,您昏了十多天了!真把奴才吓死了。万岁爷命人将这里封了!东西都没收,伺候的人也给带走,如今只剩奴才了!”
知秋缓了缓,方觉得能喘上一口气,哑声问道:“叶家,叶家现在什么情况?”
“不知道啊!这里封锁得可紧了,外头几百号人看着您呢!就连要请太医过来给您看病,都没人肯理,更别说叶家的消息,是一点都打听不出来啊!”
叶知秋如堕万丈冰窟,周身一阵发寒。他终于明白,自己的微薄之力,如今又被深囚,叶家除了大哥,他是谁也就不了了。正愁容满面的时候,外面传来一阵嘈杂,唐顺儿赶忙跑出去探看,半晌也没回来。
这时,门开了,伴随这一股寒气的,是洪煜高大如神的身躯。他缓步而坚定地走到知秋面前,脸上已经没了几日前的暴怒,却不知怎的,那种冷淡和疏离,象利刃一般刺进知秋的心。他勉强起身,行大礼参拜,向来不忍他下跪的洪煜,如今就象打量一条狗般地盯着他。
“朕当年看见你,便觉得这音容笑貌哪是叶家人能有的?只可惜朕被情爱蒙昧了心智,竟一直对你身世不曾怀疑。知秋你父亲当年何等倾国倾城?让前朝太子置天下于不顾,携他逃亡。而因为你,叶家包藏祸心,意图谋反,欺君妄上,果然是有其父必有其子!你别以为朕没将你交给刑部大牢,是对你还有疼惜之心,朕老实告诉你,有你,有叶家上下千百条性命牵在朕手里,朕不怕你大哥不前来就范!”
知秋猛然抬头,面容因痛苦而扭曲,双眼失神,那脸白得吓人,是一点儿活人该有的血色都看不见,他的嘴唇颤抖半天才说出来:“皇上,知秋罪孽深重,不敢恳求什么,但请皇上明察,叶家知我身世的,就只有父亲和大哥,父亲已逝,大哥已走,剩下的真是冤枉!况且大哥抚养我,是因为他对我父亲的爱慕之心,并非存心要颠覆皇上的天下!”
“求皇上……”知秋似乎犹豫着,声音低回婉转,他突然想起轻轻将自己拥入怀中的人,想起他与自己曾经那么亲密过,不禁恳求道:“洪煜,你放了他们吧!”
那一声“洪煜”,忽然唤醒不知道多少前尘往事,洪煜不禁悲从中来,面前之人,除了有求于人,何时如此亲密地称呼过自己?
“这时候你倒想起朕来了……”前些时日那些如百虫嗜心的悲愤和失望,复又翻涌上心头,不过洪煜狠狠地压抑住了:“若是几天前,朕还为你的背叛心痛过,如今,叶知秋,你在朕心里连蝼蚁也不如,别说你嘴上卖卖乖巧,就是你脱光了,躺在朕面前,朕也视你如娼妓,只觉得肮脏恶心而已!”
说到此,见知秋面如死灰,心中竟升腾起一股快意,顿时想起之前有人和他汇报的:“朕倒想起来了,知秋,你大哥床上功夫如何?伺候得你可否舒服?嗯?你在朕面前装得清高,弄得朕碰你一次,都自责半天……结果你每次回去,都睡在你大哥身下吧?你别抵赖,别忘了你那小院里,有朕一半的奴才呢!当年你大哥将你送过去,你身上可是带了不可告人的伤?朕被你欺瞒这么多年,真是傻到家了!你如今还不和朕说真话,叶家知道你身世的,真的只有你父亲和你大哥?你姐姐不知道?她若不知,怎敢下那毒手?朕若不知他的险恶用心,当年又如何会赐她殉葬?”
知秋只觉两耳轰鸣,洪煜到后来说了什么,他已经无从得知,只是到最后,洪煜凑到耳边说:“你在这院里老实呆着,别想逃跑或寻死,你只要一离开这院子,不管你是死是活,朕保证叶家上下不会留一个活口!”
洪煜离开很久,知秋依旧跪在原处不曾移动,隐隐地听见天边响起两声闷雷样的巨响。直到唐顺儿进来了,搀扶着他站起来,坐在床沿上。他抬头看看唐顺儿悲苦的脸,知秋却笑了:“皇上既然将你留给我,就是对知秋还有恩德。”
洪煜刚刚字字如刑,施加在知秋残破不堪的心上,他生生地接了招,便不把自己当人看了。他也不再去想如何拯救叶家上下的性命,也不再去想,大哥如今逃亡至何方……他本就微不足道,生父冠给他显赫的身世,如同荆棘在怀。这世上,只有两个人真心真意地在乎过他,疼爱过他,一个带着恨离开了他,一个视他如娼妓。叶知秋啊,你是何等失败?
他转头看向唐顺儿,问:“我们这儿可有酒喝?”
之后两三个月,知秋囚在小院里,不曾有人来探望或者审问。外面的世界彻底在他面前封闭了,连一个字也飞不进来。知秋不再如先前那么焦躁,那荒废了很久的打坐调息,在空若隔世的生活里,又能恢复了。直到这天晚上,太子来访。
唐顺儿是听见外头有争执的,然后一溜烟地跑到他身边说:“公子哦,太子好像在外头!”
果然一会儿功夫,太子带着几个随从进来了。知秋很吃惊,他想不到这时候太子怎么会来。虽然他胡搅蛮缠起来,谁都会头疼,但他见自己是为了什么呢?知秋稍微整理了一下,走出来迎接。
太子见他楞住了,象是看到什么怪物。几个月不见,这人真的只剩一把骨头,罩在宽大的粗布衣服里,仿佛能随风而逝。好在唐顺儿似乎一直在伺候他,整个人还算清爽干净。
太子上前拉住知秋的胳膊,就进了屋。他坐下来,沉默地盯着知秋看,半晌才说话:“一会儿,你和我随从换身衣服,我带你离开!”
知秋大吃一惊,几乎立刻否定他的办法:“不行!”
“为什么不行?”
“就算太子带我出了这院,我也未必逃得出宫,就算我逃出了宫,还有京城……我逃不了的!况且,我一走,叶家人就要遭殃,太子你也会受牵连的!”
“你别傻了!”太子对他说,“皇后上个月病死了!相府被抄了家,叶家人全多在押在天牢,等候处置呢!你留下也没有用,父皇对你已经动了杀念,你若留下,死路一条!”
知秋眼前一黑,心跟着哆嗦起来。
“皇后走前,留了一样东西给我,是外头辗转传给她,她要我交给你。她说她害你良多,唯这次算是对得起你。”
是他送给大哥的带着玉玺刻印的匕首。知秋握在手里,冷汗瞬间湿透了。太子催他赶快换衣服行动。知秋仰首对他说:“不了,太子在知秋危难时刻,能拔刀相助,知秋感激不尽。我不能走,我,想留下来。”
太子似乎并不惊讶,短短时日,他成熟不少:“你那么爱父皇,爱到命都能不要?”
知秋扯动嘴角,似乎是个淡淡的微笑:“我这一生,只爱过他,我骗他本就是我错,只要能在他身边,哪怕死在他手里,我也是,心甘情愿。”
太子走后,知秋端详着手里的匕首,刀柄处轻轻一拨,果然开了,里面是张纸条,潦草写着:“知秋,害你深陷囹圄,大哥万分自责。切勿管叶家其他人,自保为主。大哥哪怕举兵天下,粉身碎骨,也定会救你出来!保重!”
知秋将那纸条置于火上,烧了。
叶家抄家的事,交给冯世渊的一个亲信,已经进行三月有余,还是无法清算出具体有多少财产。他们在朝廷上风光了二十多年,私自敛财圈地,全国更是遍布叶家产业,说他们富可敌国,绝对名不虚传。洪煜一方面生气,又对治国治天下再生犹豫。
逢春病入膏肓期间,他去看了她一次,三十多岁垂死的逢春,再不是曾经的风华绝代。她走到这一步,虽然是洪煜的预谋,还是会有不忍,想起夜夜笙歌,温柔入怀的佳人,回头有风流过往,眼下是两人共有的骨肉……洪煜看着她问道:“你可有后悔过?”
逢春摇头,“臣妾不悔。”
多年的钩心斗角,机关算尽,却始终算不过老天。洪煜没有与她争执,说:“你有什么心愿,朕答应你,便会去做。”
“皇上若能善待臣妾一对儿女,臣妾,死而无憾。”
“他们也是朕的骨血,朕不会让你有憾!”
逢春生来野心勃勃,如今垂暮,想起少女怀春,对大哥莫名的情愫,想起影子在她背后,默默推着秋千,想起少年君王,与子执手相忘……荣华富贵,权势天下,皆是过眼云烟,她生于权贵之家,短暂的一辈子,享尽奢侈,而人间所有繁华,身后均带不走,争与不争,又能如何?
洪煜刚要离开,逢春突然开口问他:“皇上可信这世上有爱吗?”
洪煜狐疑地看着她,不知她暗藏什么意思。逢春似乎并不期待他的回答,自言自语:“臣妾不信。”
叶逢春走的那个晚上,形单影只。影子在城外驿站,手中一壶酒,心里两行泪。月光如水,他寂寞无言。
洪煜虽将叶家人暂押大牢,却不能草率地做下一步打算,因为南方三省总兵拥护叶文治,举兵造反!刚刚修养两年,烽火再起,洪煜龙颜大怒,不禁又恨知秋将文治放虎归山。一心扑在战事和重整朝纲的洪煜,晨昏颠倒,废寝忘食,转眼,秋去冬来,整一年又过去了。
早上起来,外头下着鹅毛大雪,唐顺儿一咕噜爬起来,心想,不好,这鬼天儿,外头那帮混蛋又会借机不送饭食了。等到快晌午,果然门口空空如也,气得他狠狠拍门,大声喊到:“昨天晚饭就不曾送来,如今早饭也不送,要饿出人命吗?”
“大雪封门的,等着吧!”外头有人应。
唐顺儿气得骂了几句,悻悻然地回屋了。屋里,知秋正披被子,坐在桌前看书,翻来覆去就是那几本破书,都看了一年了。这屋里冷得跟冰窖一样,根本就没人送柴火过来取暖。落架的凤凰不如鸡,如今公子不行了,谁都要欺负一下,如今要米没米,要柴没柴,三九天的连取暖的衣服都没人送。
知秋见他进来,一脸沮丧,知道这是又没送饭,安慰他说:“我又不饿,昨日可有剩的,你吃了吧!”
唐顺儿想说,哪还有剩?早就吃光光了。但他又不敢这么说,公子这人,如今这么贫困潦倒,也不见他发脾气骂人,修养好得跟神仙一样。有时候连饿了几天,他便躺在床上,吭也不吭,还会安慰自己,或者教自己认字打发时间。每当这时候,唐顺儿就心里琢磨,公子说不好真就是狐仙转世呢,才能如此好的胸怀和耐力,那些俗世小人,是奈何不了他的。
可不管公子性格如何淡定,如何波澜不惊,他身子是不给他长脸的,这囚禁的一年,几乎大半是病着的。尤其入冬以来,因为院子里没柴火取暖,也没冬被冬衣,公子病得是越发狠了。这身子上一虚下来,神智就很难清醒,有时候坐在窗户边儿,也不知是在寻思什么,更会说些唐顺儿听不太懂的话,弄的他一头雾水。
过了晌这饭总算是送过来了,馒头硬得跟石头一样,唐顺儿心里把那些奴才骂了个遍。好在院子里有几棵树,他挑着低处的枝桠掰了几条,在屋里生出火,用个破瓦罐将那粥不粥,汤不汤的稀饭热了。折腾好半天,却发现知秋已经躺回床上了。
“公子,吃饭了!”
“你自己吃吧,我不饿。”
“您从昨儿晚上就没吃,怎会不饿呢?趁热吃点儿,来。”
唐顺儿送到他跟前,却发现知秋的脸上一片潮红,往额头一摸,烫得唐顺儿一缩手,如今生病也不那么惊吒了,反正不会有人管他们:“公子,您烧着呢,更得吃点儿了。”
知秋被他磨得没办法,就着他的手,喝了两口稀饭,就摇摇头,不肯吃了。唐顺儿没办法,将剩下的都留着,谁知道下顿饭什么时候送来呢!他没敢离开,守着病中的知秋。
公子似乎被接踵而来的梦纠缠着,嘴唇蠕动着,好似在说话,又没有声音发出来。唐顺儿将能找到的衣服都拿来盖在被子上,希望能暖暖公子的身子,又用剩下的火烧了点水,灌着喝下去。入夜,冷得仿佛身体里的血液都要结冰了,公子一直梦魇,翻来覆去地,似乎和什么撕扯。
第二天早上,什么动静都没了,知秋直挺挺地躺在那里,气息紊乱。唐顺儿害怕极了,跑到门口去拍门:“要出人命啦!公子要不行啦!快让太医来看看!”
外头开始不相信,他喊了一上午,总算有个人进来,朝床上的知秋瞧了眼,对他说:“等着吧!通传去了。”
虽说通传,却一下午不见个鬼影子来,唐顺儿刚要去问,知秋却自己醒了,对他说:“有没有稀饭,再给我找些来吃?”
“有,有的,给您留着呢!”唐顺儿连忙把热过的端给他喝了小半碗。
知秋吃完,觉得身上有力气了,从枕下摸出个小匕首,递给唐顺儿说:“我身边就剩下这么一个值钱的东西了,你留着。”
唐顺儿吓一跳,不肯接:“这是万岁爷送您的心爱之物,奴才不能要。”
“让你拿着,你就拿着,如今我说话你也不听了?”知秋将小匕首塞进他手里,“这上面有几颗宝石,你弄下来藏好,将来若有机会出宫,卖了换两亩地耕。”
“公,公子,您这是干什么呀?”唐顺儿普通就跪下了,“唐顺儿这辈子就伺候公子,哪里也不去!”
知秋伸手拉他,却有使不上力,语重心长:“我当初就不该再带你回来,如今,你要出去也非易事了,但至少不用和我挨冻受饿。”我死了,你就解脱了,知秋怕这么说,唐顺儿难受,便将这后半句咽了。
太医终究是没有来,而知秋从身体到神智,是一天不如一天。自从那日和唐顺儿说完那番,不是竟日睡着,就是说些糊涂的话,更是水米不进。唐顺儿心急如焚,这天,趁着知秋还在昏睡,揣上那有玉玺的匕首到了门前,狠劲儿地叫门,外头没办法,给他开了,他将怀里匕首一现:“此物如同万岁爷亲临,你们还不都跪下?”
外头的禁军头目探过一看,果然有玉玺之印,黑压压跪倒一片。唐顺儿见状继续说:“带我去见万岁爷,否则你们就是抗旨!”
洪煜正在和人商谈战事,见有人传报,说唐顺儿拿了信物来见,一时好奇之心顿升。唐顺儿?可有好长时间没听说那主仆两人了。
“宣。”洪煜说。
唐顺儿进来便跪,开门见山哭诉道:“请万岁爷救救我家公子,公子他,他,快不行了!”
“什么?”洪煜皱眉问,他可有小半年的时间对那院子的事不闻不问了,“你家公子怎么了?”
“公子弥留,万岁爷要是不去,恐怕就见不到公子最后一面了!”
洪煜大惊,这一年来,他对知秋的恨已经不如以前那么强烈,所谓无恨,便也不会那么在意他,因此才能如此冷漠和忽视。如今唐顺儿说的,确实煞到他了。知秋不过二十几岁,正是风华正茂的时候,却已是弥留?
到的时候,知秋并不是想唐顺儿说的昏睡,而是坐在院子里,不知在想些什么。洪煜有些不悦,觉得被唐顺儿骗了。 可他很快觉察出不对,这滴水成冰的三九天,他穿着皮氅的披风,还觉得冷,知秋呆坐在寒风里,身上只穿了件粗布的跨衫,细白的脖子,干枯的手脚都袒露在外头,却似浑然不知冷暖一样。
“公子,万岁爷来看您了!”唐顺儿连忙走过去,在知秋耳边说。
知秋从沉思中回过神,眼睛幽幽地看着唐顺儿,似乎没听见他说的话,讷讷地说;“仁喜回来了,你看见他没有?”
“哎哟,公子,您回头看看谁来看您了,是万岁爷。”
知秋这才转过头,朝洪煜看过去。洪煜当时就呆了,知秋瘦得只剩一双眼睛的脸,面对着他,嘴角还挂着淡淡的笑容,似乎认出了他,又没打算起身请安,却突兀地说了句:“洪煜,你来啦?”
唐顺儿吓得跪在地上,恳求道:“万岁爷原谅,公子病糊涂了,您别和他一般见识!”
知秋却全不理会唐顺儿的惊慌,走上前,拉住洪煜的袖子,说:“下雪了,你冷不冷?走,进屋去。唐顺儿,你去暖壶酒来,给皇上暖暖身子。”
说着话,就拉着洪煜进了他的屋。这一走进来,四壁空空如也,屋里连炉火都没有,桌子上几个破旧的碗罐,里面是剩下的稀饭和黑乎乎的冻馒头。叶知秋一生丰衣足食,恐怕不曾如此破落窘困过,洪煜眯眼看着他疯疯癫癫的模样,故意说:
“叶知秋,你苦心施计,骗朕过过来,就是为了装疯卖傻吗?”
知秋这会似乎回过神来,楞楞地瞧着洪煜,嘴里默默念着:“装疯卖傻?”说着,似乎怕了,扭头寻找唐顺儿,“唐顺儿呢?唐顺儿!”
“奴才在这儿呢,公子,您好歹清醒清醒,万岁爷说,他并不知道您吃不饱穿不暖的事,公子,您听到奴才的话没?万岁爷不知道他们欺负您,虐待您!”
知秋似乎并没把这话放在心上,突然扭头对洪煜说:“知秋舞剑给你看吧!”
洪煜有几年没见过知秋舞剑了,他似乎已经遗忘那个月光下,雪夜里,如同鬼魅一样致命地吸引着自己的少年。知秋顺手拿了支烧剩的枯枝,走到外头,仰手便舞。而他的脚步明显虚浮,再没有当年的轻巧灵性,他如今那么瘦弱,风从他宽大的衣衫穿过,他似乎抖一抖,好象那两片粗布之间,根本就是空空的,什么都没有。
没有桂花,没有玉笛,手里是跟他一样枯败不堪的残枝,叶知秋坚持着,在风雪之间,努力地回忆着往事,一桩桩,历历在目。他舞得很吃力,身体里只有那最后一丝残留的力气支撑着,仿佛一停下来,就要倒地不起。
“叫朕洪煜,”他想起那温暖如春的怀抱,想起他抚掌而笑,“叶知秋啊,你可真是天下至宝!”想起他马背上雄姿英发,缱绻时温柔的细吻……风雪袭来,知秋阵阵地,开始忘记自己是谁,空白,象月光一样侵射进他的灵魂,他只记得洪煜,记得那个将自己,轻轻地,放在心尖儿上的人,他说,朕一辈子,都会对你好。
知秋忽然觉得疲累得很,他扭过头,穿过无边的风雪,看着那伟岸的身躯,说:“洪煜,我舞不动了。”
没人说话,两人之间,似乎近在咫尺,又好像遥不可及。
“下辈子吧!”
知秋说着,冷不丁地笑了。
那一笑,如同春寒里,枝桠上还披着残雪,梢头却开出一朵惊人的花!没人知道他为什么笑,只觉得这天地之间,顿时失了颜色。寒夜漫漫,雪色苍苍,在那笑容还未收敛的瞬间,知秋的身体,笔直地,倒了下去。
“知秋!!!”洪煜快步上前,接住垂倒的身体。怀里的身体,没有温度,没有重量,可他的手,却 用力地捉住洪煜,不肯松开。
洪煜不敢动,他怕哪怕自己细微的动作,也会惊动了知秋的心魄灵魂。他唯有反握住知秋的手,紧紧地,仿佛要抓住他的一生。
知秋似乎笑着,黑眼睛里,回到当年的云根山下,他在斑驳的树木间,灵巧地穿过,身后的洪煜,一遍遍细细地找寻……他们擦肩而过,都没有看见彼此。
尾声
五年后。
初夏,园子里一片暖融融。这园子修了五六年,如今总算修葺,殿亭楼阁,水榭歌台,种满奇花异卉,养着花鸟鱼虫,普天之下,难觅第二初如此别致的园林。
这是洪煜送给知秋的礼物。
五年前,当太医和他说知秋“横竖不过三五年的寿命而已”的时候,洪煜终于明白,自己和知秋剩下的时日,是过一天少一天,而知秋的短命,几乎就是他这些年渐渐施加的。
知秋醒来,恢复了以前调皮耍赖的个性,似乎对很多事都不再有印象,包括他自己惊人的身世。他依旧日日伴在洪煜身边,下棋聊天,讨些稀有的吃食,和上等的好酒,日子过得无比满足。
洪煜将叶家从天牢里放了出来,革职的革职,入狱的入狱,数罪并罚,剩下的就是一群妇幼而已,并且下旨,叶家后代永世不得为官。但他至少没有象朝廷上预测的,将叶家满门抄斩。
叶文治靠自己私设的精兵起家,显示了不可多得的领导之才,五年内,收编了南方数省的叛乱和异族小国,在和洪煜的常年争斗中,势不可挡地夺去了长江以南大片大片的土地。
这一些,洪煜都没有和知秋说。他不想试探知秋还有多少记忆,只要他仍然记得自己,仍然象以前那样爱着自己,依赖着自己,洪煜心满意足。他从没体会过一种感情,象这样隽永,可以融化恨和嫉妒。
这日中午,他从御书房徒步走到知秋的园子,见他躺在竹塌上,正看着书。旁边的小几上,放着已经没热气的补药。洪煜走上前,捞起在竹塌上的身躯:“怎么还没吃药?”
“哎,皇上今日来得早!”知秋的眼睛里满是笑意,朝他身后看了看,“皇上允诺带给我的贡酒呢?”
“你不按时吃药,还敢和朕要酒喝?”洪煜说着,让奴才将湖上的小舟推过来,上面已经准备了瓜果点心,“快把药喝了,朕带你荡舟!”
午后的阳光晒得人昏昏欲睡。小舟荡至湖中,知秋和洪煜小声地聊着天。两人说到高兴处,低低笑出声,和着温馨鸟鸣,馥郁花香,一片柔情蜜意。洪煜揽着知秋的腰身,忽然换了严肃的语调和他说:“朕今天与你大哥签订了停战的协议。”
一石击起水中浪。
洪煜不给知秋反应的时机,继续说:“朕知道这些年你是装的,朕不怪你。过去那么多年,你夹在我和他之间,不得安生。当太医和我说,你命在旦夕的时候,朕的心,就算丢掉半壁江山也未曾那么疼过。知秋,只要你大哥不北上,朕愿与他划江而治,算是报答他对你的养育之恩。”
知秋埋头在洪煜怀里不曾说话。洪煜抚摸着他的头,不禁又生怜惜之心:“这些年苦了你,朕以后都会好好待你,你就要健健康康,活到七老八十才好!至于江山将来,子孙万代,留给后人吧!”
怀里的人,仿佛雕塑,半天也没动一动,双手却象小猴子攀着树枝,紧紧扣住洪煜的衣衫。
“你这么抠着,朕的衣服要给你抓破了。”洪煜试着撬开他修长的手指,捉在手里,仔细地玩看着,“你怎么不说话?”
“我知道你知道。”知秋哽咽着,叹了口气,待眼中潮湿的水雾渐渐散了,才继续说:“此等大事,又不拿好酒来庆祝?你真是小器!”
洪煜笑道:“不是说了,你吃这补药期间,要戒酒的么!怎就说不听你?”
“没说戒,是说少喝!我都好几天滴酒不沾了!”
“哪有好几天?明明前日……”
两人说着,低声绊起嘴来。小舟在湖心慢悠悠地转弯,载着细碎的低语和呢喃,向着莲叶深处,漫去。
碧空若洗,江山如画。
后记
真没想到《后宫》会写完。
这是在我写着“全文完”的时刻,唯一的心声。我自己明白,我其实进入到一种非常艰难的创作期,会时常想着放弃,想着换一种生活的状态。每次这么说,都会有好多人上来鼓励我,说,这么多人在支持你,大家都以为你是能耐得住写作的寂寞的人。
我不想做坚强的人,我希望我可以随时任性。
但有些人,无法任性,例如洪煜,例如逢春,例如文治,例如叶知秋。他们都不是普通人,要么一代君王,要么后宫奇葩,要么权可倾国的重臣,要么一个莫名其妙的生命,他的生与死,都涉及到大量的,无辜的,不相关人的死活。因此,他们看似有着享用不尽的荣华富贵,却是活得异常拘谨,非常不自由的一群人。
连载的时候,很多人问我,叶文治爱的是知秋,还是知秋的父亲啊?这还用问吗?当然是两个都爱喽!文治对“翩舟公子”的爱,是执拗的,他当时十分年轻,应该说,是仰视着高高在上的公子。他最终没有得到爱的权利,因为当时的他,太微不足道,而爱情,有时候也是弱肉强食。他对知秋的爱,是自然的,是一天天积累起来,难以磨灭,难以释然的。而知秋的心,于他,是永世的镜花水月。
“前后算起来连载了接近半年,恐怕也将成为我的写作生涯中最大的一个连载工程。写完以后的第一感觉就是,以后再也不写上下册的长篇故事了,太累。”(摘自《长夜未央》后记)结果,吃一百个豆不嫌腥的晓渠又写了个超长超累的《后宫》,历时两年。
虽说吃一堑没长一智,这吃到第二堑,怎么也该长智了。我决定以后不仅不写上下册的书,也不会再写古代文了。请买书,看过这个后记的大家,一定要睁大你们雪亮的眼睛,监督我哦^^。
今天是万圣节,打扮得妖娆多姿的小鬼们正不停地按着我家的门铃,要专心写完这个《后记》还真是不容易呢!透过书房的窗口,我已经看见,又有几只小天使,小公主,小妖精,小恶魔们,正朝我的庭院,一路奔跑而来。
晓渠
2007年10月31日于家中
金钱不能解决一切问题,但能解决我;暴力不能解决一切问题,但能解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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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较喜欢第一个结局,第二个结局中的洪煜令我讨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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晓渠的后宫追了好久,知秋并无过错,洪煜还好知错能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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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觉得第一个结局好一些,感觉第二个结局好仓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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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个结局都不太喜欢,虽然最后都HE了不过第一个最起码我可以脑补下知秋只是假死,而且洪煜没第二里面那么渣,第二个让我很郁闷啊,如果BE了,就算了,居然扭转成HE了

[ 本帖最后由 yaoi 于 2010-5-1 22:54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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