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秋季杞城的天空是最高远明丽的,湛蓝得如同被水浸透一般,干净得纤云不染。
姜昀很喜欢在这样清朗的午后,静静地坐在屋檐之下,抬头整整地望着一望无际的邈远苍穹——已昃的斜阳安然地落在他身下的竹簟旁,将那摩挲了多年的竹篾映出一片柔光。
屋檐上窸窸窣窣传来鸟雀跳跃的轻盈声响,将瓦松茸茸的枝条啄得微微震颤。姜昀听到了它们的暗示,将手里的一小罐粟子洒落而出——顿时只听闻一阵“扑棱棱”的振翅声响,无数灰褐色的鸟雀纷纷从檐上飞下,争先恐后地抢食起粟子。更有大胆的,竟得寸进尺一般攀上了姜昀被墨色衣袖掩住的手腕——软缎的衣裳绣着纁色的双菱回文,仿佛是一道又一道缠绵交织的血痕。
姜昀望着它们,嘴角艰难地扬起了一抹笑容——他的脸颊上有几道分明的痕迹,如同老树枯根般,狰狞而深刻地扎在肌肤上,就连笑,也显得异样的可怖——杞城也算是个边境大城,却没有人认真端详过姜昀的面容,即使迫不得已与他说话时,也不敢望他一眼。
这位昔日的衡国三公子,早已被世人遗忘。唯有这些争食的鸟雀肯在他的肩头手腕短暂地歇憩停留。
姜昀默默地伸出指头,抚一抚腕上专注啄食罐内粟子的小雀的羽毛——它正吃得开怀,尾巴高高翘起,腹下温暖的绒羽白蓬蓬的,好似毛茸茸的芦花。姜昀挠一挠它的翅子,得到了对方亲昵的轻啄。
姜昀兀自笑了一笑——多少年前在衡国的宫闱内,孩童的他也曾依偎在仲兄姜尧身旁,看姜尧撒下细碎的粟子,那些羽色鲜艳,熠熠生辉的鸟便纷纷展开羽翼翩翩然落下——细颈长尾,暖玉颜色的尖喙,还有黑色的东海珍珠般的眸子——姿态娇娆地围绕在他们的身旁。
姜尧微笑着团住幼弟因胆怯而颤抖的手掌,引他去抚摸那些光闪闪的羽毛。姜昀垂头瞧一瞧自己的指尖,仿佛涡云的纹路,似乎还残留着那时柔软的温暖。只是当时的自己却忘了这些细微的感觉,只是咯咯地开心笑着,然后转过脸,像鸟雀一般,抬起头轻轻啄一啄姜尧的脸颊。
姜尧就也朗声笑起来,将他搂得更紧。
……
可是,这是多久以前的事呢?
姜昀摸了摸那方竹簟,也许比这竹子破土而出的日子还要早。
——你看,连它都已经薄成了这样,你却念念不忘这些陈旧的故事。
姜昀自嘲地想,然后缓缓靠在了身边的立柱上——斑驳了乌漆的楠木为日色所暖,一点一点将将散未散的温度渗进他的脊梁。
此时鸟雀已去,姜昀抬头望着西山上渐渐沉落的日头——灿金橙红的颜色缱绻着,向湛蓝的东方蔓延,揉出一线飘逸的浅紫,如同一道绵延的线。
从杞城到京都的线,很长,长得连他站起来都看不到尽头,长得连三十年的时光,都无法摸索到另一端。
姜昀就那样怔怔地望着所有的璀璨金红逐渐消沉——天色将暗,他勉力站起来,揉一揉有些发麻的膝盖,打算关了院门,回屋歇下。
来到门口时,他习惯性地拉住了门扇,却蓦地发现门外牵出了一角雪青的衣绲,犹如适才的天穹,干净得高不可攀。
姜昀僵立在门边,久久未动,直到对方绕过了院门——同他一样苍老的面容,可那深衣束带,却和当年毫无分别。
“阿昀。”他微笑而宠溺一般地凝视着姜昀,仿佛喟叹。
“是,仲兄。”
姜昀扬起笑容,泪水却蓦然落下。
—终—
(哈哈哈,补完~履行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