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遗千年 外章 不记来时 BY 再见
梦遗千年 外章 不记来时 BY 再见
对于掌管黄泉之国的冥主来说,日子实在是非常的无聊。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一直都是在百般聊赖中度过,没有波澜,没有改变的过。
红发红眸的冥主坐在朝堂上,殿内是鬼兵鬼将戒备森严。看着一丝不苟的众鬼,冥主冷魅的嘴角勾着一抹嘲讽的笑,冷冷的,冰冰的,笑。而他血色的瞳眸并没有因这一笑而显得生动,反而更是冷寒。
身为冥主的他,掌管的是生死轮回、因果报应。看着众鬼来来去去,在殿上或是声泪俱下,或是骂声连连,于他,最终都化为一个冷眼,一个不带意义的笑。
──何必呢?
都已经来到这里了,何苦还苦苦挣扎那些爱恨情仇?
啧。
冥主朝身前的掌令官轻轻一个示意,让下一个有冤待诉的怨鬼上殿。鬼还没见到,便听到一重一浅的脚步声,以及呜呜噎噎断断续续的哭声。
「陛下……我、我、我是阿三,我想知道阿兰在哪?阿兰、阿兰,她要我等她的啊……我有等的啊!可是、可、可、可是,我……我……我是不是再也见不到阿兰了?」
一个拖着断腿的鬼,睁着那双空洞的眼,在殿上哭号。
「我、我不是故意阻挠阿兰嫁人的……那个人嫁不得的,阿兰做他的八姨太,会、会……阿兰……阿兰啊!……阿兰。」
名叫阿三的鬼,尽管哭的惨烈,四周鬼将的面容仍没有半丝怜悯。
他们在这里看过的、听过的,已经太多了,多到他们也几乎如同冥主般,无爱无很,无悲无喜。
冥主冷眼看著名叫阿三的鬼在自己脚下啜泣,面上依然不为所动。而就在方才一个弹指间,艳红的眸一睁一闭的时间,阿兰和阿三的故事已经在他心底走过一遍。
阿兰和阿三吗?
啧,为了一个贪图荣华富贵,不惜撇清关系的女人,被打断一条腿不说,连眼睛都被挖了出来。即使这样,还是不死心吗?
人吶……真的好奇怪。
可惜,该还的仍是得还,逃不过的。
上辈子是阿三酗酒,失手打死了阿兰。这辈子却是阿兰负心,害死了阿三。那么,下辈子呢?又该是谁负谁,谁伤了谁?
「阿兰天命只有二十五年,你就在此等待吧。」冥主艳红的眸,似是被太多的血色浸染,透出的不是鲜明,而是惨淡,「你们一同转世吧。」
「谢谢陛下……谢谢陛下……」
冷眼看著名叫阿三的鬼被鬼将带下去,冥主面上仍是一片死寂,还是没有半分情绪,清冷的目光落在远方无人之处。即使知道喝下了孟婆汤,今生的爱恨都会化为乌有,仍是苦苦执着于来世的相守吗?
而他,明明什么都没有做,只是按照天命清算,恩怨情仇相抵相消,得出了阿三和阿兰的债,在今生已经终了再无亏欠,所以让他俩一同转世,再去结下世的爱恨……说也奇怪,有些人,就是怎么样也分不开。
至于百年之后,究竟是阿三来哭,还是阿兰来求呢?
……不知道啊。
尚在思绪飘邈间,耳边便传来清脆的碰撞声响。想来,应该是到此处仍不服死的妖魔吧?冥主抬眼,果不其然的,一个红色的影跃入眼中。冥主定睛一看,看透了此鬼的原型。
牡丹花妖,还是个男妖?
奇异的组合让冥主饶富兴趣的瞇起了眼,他在此坐殿不知多少万年了,还真没见过男的花妖……啧,妖向来最是诡异奇绝,不仅机关算尽不说,还精于养身保命之道,要堕入轮回可是十分难得之事。
冥主微微闭起那双妖异的眼,牡丹花妖的生世便在他脑海里闪过。
作为一个牡丹花妖,与一个男子之间的纠葛。
三辈子以前,男子亲手浇灌了这朵牡丹。那时,男子还只是个落魄世族的公子。被他亲手培养爱护的牡丹花,却因公子将房子卖了而生怨,化为妖。
后来,在那名公子病死之时,牡丹成妖化形。
传说,成形的妖只要吃下所怨之人的心,饮尽心头活血,便能长生不老,永脱轮回。
男子转世成为一个小乞丐,牡丹花妖则给了他财富、身分,一切权贵该有之物,就在牡丹花妖想要取出乞丐的心时,乞丐已被觊觎他财富的偷儿给杀掉了。
牡丹花妖错过了取心的机会,只能寄望来世。
这辈子,男子幼时便被送进佛门,长年青灯古佛的陪伴下,无爱无恨的他,今生原本有机会超脱轮回,飞入天界。而牡丹花妖,竟做了花妖最不该为之事,以花香诱惑了他。
吸尽了男子精气的花妖,正要挖出心脏的时候,被其它僧侣发现,继而被悬在柱上,烧了整整七七四十九天,化成一团飞灰。
点火的,就是那名只剩下一口气的男子。
冥主有些讶异的刚睁开眼,一口唾沫已落于面前不远处。
「放肆!」压制花妖的鬼将见状,连忙将花妖手脚压制住。一个用劲,将手铐脚镣更是缠得死紧。花妖也没再多作反抗,只是扬起脸,哼了一声。
「来此何事?」冥主也懒得多做计较,直接切入要题。
一般来说,除了有深仇大恨要诉的怨鬼,或者是已经『了结』过去爱恨纠葛的鬼,不然是不会被送到他这来的。
他倒是好奇,这个花妖所为何事?
由爱恨生成的妖,虽是执着,但……一旦来到这阴曹地府,往往就会『放弃』,断不会如现在一般,闹腾到自己面前来。要知道,身为冥主的他,可是有权利将『恶鬼』打落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的。
因此,身为最为精明也最会算计的妖,是很难有机会寻到自己面前来的。
……很是执着啊。
「告诉我,他在哪里?」
牡丹花妖的声音没有传说中那般蛊惑人心,只是沙哑低沉,如同由炼狱里爬出的恶鬼。想必来此之前,已受过一番折腾了吧?
妖的执着果真惊人。
冥主垂下眼,手指轻轻一弹,方道:「他已经转世了。」
「啧。」
牡丹花妖闻言,又是冷冷的一哼。跟着他却像无法控制似的,闷笑了起来,笑得身上的镣铐发出碰撞的声响,笑到森严的鬼殿只有他破碎的笑声。
──都已经成这个样子了,还是执着吗?
冥主没有反应,只是任牡丹花妖似笑又像哭的声音在殿里回响。但他不知道为什么,彷佛能听到一声叹息,悠悠的,长长的叹息。
牡丹花妖的笑不知何时悄悄停下了,他抬起头,道:「吶,陛下……你可以操纵轮回吧?」
冥主不置可否的挑起了一边的眉,「我不能操纵轮回,只是让因果相报。」
闻言,牡丹花妖再度笑出声来,阴沉沙哑的笑声由单薄的身躯中透了出来,在殿上回荡。冥主望着眼前几似癫狂的人,内心满溢着奇异的感觉,毫无来由的。
从那天让日神随着那只凤凰回去之后,他就一直沉浸在这种不上不下的心情中。好像失去了某种重要的东西,又好像错过了什么。他不知道,这种感觉从何而来。
也不知该如何消弭。
数日以来,他在大殿上看着这些怨鬼冤魂来来去去,看着这些为爱为恨到死仍不肯放手的鬼,口口声声说要找他,声泪俱下说不愿放弃,满是愤恨说绝不放手,而这些太过强烈的情绪波动,他不懂。
无爱无恨的他,不懂。
冥主望着牡丹花妖,面上难得的出现一丝迷惘。
牡丹花妖低声问道:「吶,我问你,我跟他究竟是谁欠了谁?」
冥主艳红的眼霎时间满是光华,而后敛起,只听他轻轻的道:「你欠了他。」
你、欠、了、他。
淡淡的四个字落在牡丹花妖的心头,犹如巨石投水。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牡丹花妖激动到几欲站起身来,但又被束缚的镣铐给扣在地上,因为挣动而陷进皮肉里的镣铐,将那纤细单薄的身体弄出了好几道深刻的伤痕。
牡丹花妖却像是毫无所觉一般,仍大声嚷着为什么,一声声一字字的质问,在森冷的大殿回荡,字字血泪,句句揪心。
牡丹花妖不断问着,问着自己,问着冥主,问着不在这里的那个男人。他不懂,他真的不懂,为什么到头来,竟是他欠了那个负心的男人呢?
明明最初抛下他的,舍弃他的,就是那个男人。
最后夺去他性命的,依然是那个男人,就是他。
那么,为什么呢?
让他变成这样子的,就是那个男人啊!
冥主见牡丹花妖几乎要丧失心神变成恶鬼,他弹指一拨,化出的,便是那名男子三度轮回来此的影──
「你可知你种的牡丹,因为你的舍弃,如今已经成妖?」
『那么,请让我来世清偿这份罪孽。』
「喔?」
『只是,陛下,我原本是希望那朵美丽的牡丹,能过得更好的。』
「你可知今世为乞,虽已赎清你上辈子的孽,但却造了那朵牡丹更深的怨。」
男子悠悠叹息。
『那么,请让我来世遁入空门,为那朵牡丹化去杀孽。』
「何苦?」
『因为那是我亲手造的因,也只能由我来受。』
「这一世,你还有什么话说?出家人虽是受到诱惑,但仍破了色戒,最要不得的是──你还造了杀孽。」
男子默然不语。
「你原先有机会脱离轮回苦海,何苦毁了积累而成的基业?」
『我并未想过脱离六道轮回,我只是不忍见他犯下更大的错事。』
『请让我来生,继续为他挡灾除厄,再多苦楚,请由我一人来受。』
『冥主陛下,请让那朵牡丹,下辈子,别再……追着我了。』
言犹在耳,男子那双清亮的眼,晶亮的好似夜空的。星跪在大殿上的背影,虽是请求,却没有半点卑亢,话语里没有半丝怨恨,只有说不出的温柔。
深浓如水的温柔。
牡丹花妖妖魅的眼,此时已经盈满了泪水。
妖,是不流泪的。
可是,现在点点落在青砖上的,正是泪水。
牡丹花妖迷蒙的望向前方,彷佛回到当年的院子里,男子轻轻为他挑去了惹人厌的虫子,亲手为他浇水、翻土,读着古籍陪他度过一个又一个的夜晚。
他想起了当初被抛下的痛。
而今,痛里却有丝丝缠绵。
「冥主陛下……请让我来世做服侍他的小童,让我为他端茶递水,让我为他做牛做马,百年后,您就算要将我投入十八层地狱,我也无悔。」
「我有说他转世成为世家公子吗?」冥主低声道,话语冰冷,内里却有揶揄的味道。
「那……」
「他已经转世成为御用花匠,至于你,将转世为牡丹。」冥主沉声道,跟着他挥了挥手,化去了牡丹花妖身上的禁制,「去吧。」
牡丹花妖听到这个出乎意料的结果,激动的不能言语,他伏下身子,重重的磕了几个响头,才随着鬼将走出大殿。
难得好心了呢?
不过,这也是因为那名男子将牡丹花妖的罪数尽数挡下,接下来的几个轮回,只怕这两人仍只能在所谓的六道底层晃悠……那也无妨吧?
竟然能让最自私自利的妖,流下眼泪呢。
人吶,是一种很奇异的存在。
论力量,比不上魔;论算计,比不上妖;论智策,比不上仙。那么人是什么呢?记得很久很久以前,创造他的那个人曾经说过……
『所谓的人,就是既无力又胆敢窥天,就是处处破绽也敢迎战,就是明知赢不了得不到也要去求、去追。就是明明生命短暂有如蝼蚁,仍是什么都要,什么都放不下、弃不了。』
那个人这么说完之后,弯腰摸了摸自己的头,『孩子,你没有爱恨,也因你无欲无求,所以你刚强无敌,但是你千万记着──过刚易折。不要将自己锁在这片天地,去认识你不懂的东西,然后……你就会得到你想要的。』
「我想要什么?」
『这个啊……就要问你自己了。』
那个人说完,站直了身体,嘴唇略微动了动,似说了些什么,而后光华笼罩住他的周身,强烈到令人睁不开眼。等冥主再次睁开眼的时候,他已经置身在黄泉之国里了。
就这样待在这里,等待着不知何时才会到来的答案。
等待着,一个只有他自己知道的答案。
──他想要什么呢?
『你是谁?』
蓦地,一个冥主极其熟悉却又不那么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他猛地回神,望向声音来源处──
站在眼前的,是一个相貌身形以及声音都和自己如出一辙的男子。那名男子满是疑惑地看着冥主,眼神很是空洞,红色的眸里尽是迷茫,像是找不到归路的孩子。
男子一步一步的朝冥主走来,一边喃喃自语着,既像是自问,又像在问冥主,『你是谁?』『我是谁?』『是谁?』
他一边重复着相同的辞句,一边逐渐逼近,直到他快要到冥主跟前了,鬼将们才反应过来,将人压制在地。而男子则像毫无所觉似的,仍是喃喃自语着。
冥主略略皱了皱眉头,跟着又是伸手往男子所在之处一拂,便见青烟窜起,跟着变成了紫色的焰火,抽动了几下之后,化成一团灰白色的烟雾,在空中凝聚了一会后,又化成了冥主的样子。
幻魔。
传闻生在朝雾之中,凝聚了空白、迷茫、浑沌而成的魔物,身无形,也无心,一生都在追求真实的存在,所以不断幻化,化成每一个眼前所见之物,尽力的去模仿,乃至于取代,就连被仿之人都不一定能认得出真假。
不过,眼前这个似乎不太一样。
冥主下令,「放开他。」
『放开他。』
「你是幻魔?」
『你是幻魔?』
冥主略顿了一顿,毫不意外的看着眼前的幻魔也跟着停了下来。是在努力模仿神韵吗?冥主忽然兴起一种毫无来由的兴味,他勾起一抹嘲讽的笑,再挑了挑眉,而这些细小的脸部动作丝毫不差的在眼前呈现。
有趣,真有趣。
冥主的食指在下巴点了点,若有所思的样子。跟着他陡然睁大双眼,厉声道:「你是谁?」
『你是谁?』
「我是冥主。」
『我是冥主。』
冥主停止了说话,眼神在这个瞬间变得冷厉非常,如腊月飞雪般刺骨,直透入心扉,他忽地一笑,方才冰冷的眼神消弭于无形,化成了一抹干净的笑容,他轻声道:「你是假的,我是真的。」
一字一句,有如叹息。
『你是假的,我是真的。』
幻魔如数吐出了一样的话语,而就在他说完这几个字之后,就像坏掉似的,一直不断重复这几个字,形体也在这之间逐渐变得涣散,似随时都会散去一般。
冥主到此不再说话,只是定睛看着幻魔。
『你是假的……我是真的……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幻魔的形体在说话间不断变换,一会是可人的女子,一会是青涩的少年,一眨眼就变成了垂垂老矣的老人,下个瞬间又成为幼童,唯一相同的是他不断反复呢喃的破碎言语。
『你是谁?我又是谁?』
『真的、假的……假的……真的……你是谁?我是谁?』
冥主望着这样的幻魔,忽然感到心里轻飘飘的,没个着落。这个异样的情感,让他不自觉的将精神都投到了幻魔的言语上。
『我是谁?……我在这里……你在这……』
幻魔忽地又化作了冥主的模样,他先伸手指了指自己,又伸手指向冥主,状若癫狂的笑着。笑过一阵后,他好像恢复清明似的,面上没有任何的表情,只是站立着。
就在冥主想要开口时,幻魔忽然露出了一种冥主不太熟悉的神情,红艳的眼幽幽的,盈着脆弱的光芒。
『我不在……你也不在……』
说完这几个字后,幻魔便化作一团黑色的烟雾,冥主一个翻掌,烟雾便在他手上凝成了一颗黑色的珠子。
也不用转世了,已经神形俱灭成这般模样了。
幻魔虽在魔界也是喊得出名号的一族,但也是最为奇怪的一族。明明该是嗜血残暴的魔族,却脆弱的不可思议。
冥主将珠子收起,沉声道:「休殿。」
信步走出大殿外,放眼望去,仍是那一片太过熟悉的景色。永远都是夕阳残照的黄泉之国,彼岸之花如火如荼的盛开蜿蜒,好似血色的汪洋,与墨黑的忘川之水形成了冥府的颜色。
艳红与深黑,死亡的颜色。
他掏出那颗珠子,在手里把玩着,冰凉的感觉在手心流离,直透心扉。让他不禁再度想起幻魔的言语。
「我不在……你也不在……」
不可否认的是,在那个当下,他确实几乎失去了心神,被眼前的魔物夺去了全部的心智。有一股寒意自骨头里漫了出来,一时间,冥主似乎花了眼,分不清楚方才的情形究竟是真?或是假?
是他在作梦,还是真实?
究竟,醒时是梦,亦或梦是醒时?
……我到底存不存在?
冥主伸出手,一个起落间,名为东曦的少年就在面前化出了形影,雪白的发,灿金的眸,温柔如水的容颜。少年朝冥主走来,轻声道:「你是谁?」
冥主闻言,猛地一震,手下一紧,面前少年的形影又化成了凤帝张狂的面容,轻挑中带着看透一切事情的眸直勾勾的望向了他,轻飘飘地说道:「无华,别忘了你的身分。」
冥主咬牙,凤帝的形影便在眼前散去,又凝成无意的身形,几乎跟东曦一模一样的面容,有些怜悯又有些哀伤的道:「永不相见。」
永。
不。
相。
见。
至此,冥主已经无力也无心再去运用任何术法,他任无意的影在自己面前逐渐消逝。忽然想起,他们,这些曾经活生生站在他面前的人,已经不在了。
一个都不在。
剩我一个人。
为什么我会感觉……感觉……什么呢?
冥主迷茫的抬头,看向五彩缤纷的天色,那双令众鬼胆寒的眼,此时在四周游移,没个落处。面上的表情也是破碎的,茫然的,像是失了魂魄一般。
在心头萦绕的,是冥主不熟悉的情感。
无以名状。
蓦地,他忽然感到一种异常的波动,他顺着源头看去,怔住了──
自远处行来的,是一位银发银眸的少年,五官柔和,嘴边噙着的是一抹淡淡的微笑。少年纤瘦的身体未着寸缕,看过去却没有半点不对,而像是本就该如此是的。
少年的目光非常澄澈,也非常温和。
冥主心中一凛。
少年身后的红艳,在微笑间彷佛失尽了颜色,只剩下惨白。
冥主眨了眨眼,而心暗暗的沉了下去。
不是他。
不是无意。
初见少年的一瞬间,他几乎要把少年和无意的身影重迭了起来。少年眉眼间满溢的温柔,以及那抹微笑,与无意非常相似。
尤其是微笑的神情,真的很像……非常像……冥主强自按下内心的激动,问道:「你是谁?」
少年闻言,面上的微笑僵了一僵,而后他摇摇头,及肩的银发也跟着他的动作晃了一晃,像极了流金水谢银白的月光,荡漾着柔和的光芒。
而后少年又绽开了一抹温婉的微笑,「我不知道。」
冥主闻言不禁皱了皱眉,暗运法术想要看清少年的前世今生,但却没有得到任何结果。他再次瞧向了少年,意外的发现少年确实是不知道。
不知自己从何而来,更不知道自己是谁。
……非妖非魔,更不是人类,也并非迷途的仙人。
跟他一样,不属于任何地方。
方才心头萦绕的那种无名的情感再度袭上,满满的缠着,令冥主感到胸口一阵窒息,梗在那里不上不下的相当难受。
温热的触感传来,冥主讶异的望去,却是少年握住了他的手,少年清澈的眼里映着他的身影,轻声道:「吶,你呢?」
「我没有名字。」
少年闻言,先是诧异了一下,然后垫起脚尖,轻轻的吻了吻冥主的嘴角,面上的神情是浅浅的怜惜。
少年抬头道:「跟我一样呢。」
跟我一样呢。
都是一个人。
冥主望着少年如月光般美丽的瞳眸,然后反握住少年的手。
心下的异样感觉仍是无以名状,但他现在只知道不能放手。
「留下来。」
黄泉之国的时间与他界不同,不会流动不会更迭,而是静止的。能进得来此处的,也只有不会改变的死人。只是,出现了异数。
就是那名银发少年。
该是静止的时间在他身上却看不到,短短几年的时间,少年已经留了一头长到脚踝的长发,纤细的身躯也已变成成人的体态。唯一不变的,是他始终柔和的眉眼及温婉的笑容。
就在冥主以为青年还会继续长大时,青年的外表停止了改变,停留在俊美青年的模样。只是,自那天以后,青年再也没有牵过冥主的手。
他的目光,也不再专注在冥主身上。
接下来的一百年,青年埋首在冥府广大藏书中,他阅遍群书,吸收着各界的知识,从一无所知逐渐变成熟知天下事。而后,将书读遍的青年,竟开始与众鬼聊天。
不分人、妖、魔,甚至是孟婆,青年与任何一个可以接触的鬼魂聊天,不管是善鬼还是恶鬼,他都毫不犹豫的接近,央求对方陪他说话,而这,又花去了一百年。
再来的一百年,青年开始修炼术法,凭着古籍上的记载,他开始修行仙道。不知是否跟他的身分有关系,青年的修行异常顺利,凡人需要耗费数十年才得窥的天道,他不过一年便得知要领。
静心修行的成果,使他不过花了百年的修行,便有了散仙的基业。
青年种种行径,尽皆看在冥主眼里,他看着少年长成青年,看着他日日成长,看着他羽翼逐渐丰满,看着他……培养了足以离开自己的力量。
冥主并不知道青年在想些什么,他也不曾过问。
可是他感觉到,青年想要离开,想要离开自己。
想要离开这片并不广大的天地。
毕竟,当初是自己要他留下的,他想走也是应该的。只是……为什么……他会感到心下一阵阵的闷痛呢?究竟是为什么呢?
烦闷的冥主不知不觉间走到当年两人相遇的地方,望着始终如一的景色,他的心不再如古井无波,而是暗潮汹涌。
三百年了,不管是谁都该腻味了。
他明明知道的,可是……冥主无声无息地垂下了眉眼,再次迈开了步伐,漫无目的的走着。没有方向的游走不知过了多久,待他回神时,竟已来到了奈何桥。
上一次到这里时,是为了东曦吧?那名身为日神的少年。
冥主想起东曦与无意极端相似的眉眼,以及彷佛可以包容万物的宽厚,让他在初见的当下,就留上了心。只是,他不能让东曦留在这里,不可以。
东曦是属于天界的。
自己是属于这里的。
所以……他不能留下东曦。
尽管他的任性,也让东曦在这里伫留了五千年。
冥主轻轻的叹了口气,正欲转身,眼角余光不经意的发现一抹异色。
白色的彼岸花。
在一片火红中,悠然的,无垢的,悄然绽放。
「你看到了啊?」
冥主转身,青年美丽而优雅的身影随即跃入眼中,面上是一如既往的温柔,数百年来不曾改变的温柔。他缓步走到冥主身边,牵住了冥主的手。
当年小小的手如今已变得几乎跟他的手一样大,指节间潜藏的力量,也不容人忽略。青年朝冥主淡淡一笑,也跟着他一起望向那白色的彼岸花。
「那是我的本命花。」
「听说,只有最纯洁无垢的眼泪,才能凝成这么一朵花。」
「虽然我不知道是谁流下了那滴眼泪,但是我很感谢他。」
「我很谢谢那个人。」
青年说完后,握紧了冥主的手,他让冥主转过身,使两人相对,「你不再是一个人了,无华。」
许久未曾听过的名字由青年口中唤出,让冥主微微一震,别开了眼,「我不叫无华。」
青年抬手摸了摸冥主的眼角,柔声道:「名字是宝物喔,由父母那得来的,最重要的宝物哦。」
不知道该说什么的冥主,只能怔怔的望着青年。
青年放开手,就在冥主还来不及感到失落的时候,青年拥住了他,温暖的体温传了过来,彷佛在瞬间填满了冥主空荡的心。
冥主不知道此举意味着什么,但令他感到莫名的安心。
青年的拥抱,扶正了他失衡已久的心。
「无华,你记着──我会陪你活着,陪你死去。」青年柔软的声调在耳边响起,轻轻柔柔的,如九天的仙乐般婉转,「因为我知道你怕寂寞。」
──我知道,你怕寂寞。
长久以来,在心头萦绕的,无以名状的感情,终于得到了出口。
原来,那就是寂寞。
原来,他害怕寂寞。
自他生活在这片天地开始,千百万年以来,他一直都是一个人。
没有人喊过他名字。
没有人与他在一起。
然后,连他也遗忘了,他的名字。
他也忘了,有人陪伴是多么美好的事情。
他终于找到了他想要的东西。
他想要的人。
忽然感到面上一片湿热,青年抬起头,近乎虔诚地吻去了冥主脸上的泪水,「你不用再害怕了,我会一直陪着你。」
青年银色的眼里盛着的,是始终如一的感情,纯洁无垢的感情。
他望着冥主艳红的眼,勾起一抹淡淡的笑。
──据说眼泪是世界上最纯粹的感情,也是活着的证明。
「无华,你等我等了很久对吗?」青年轻声说着,「对不起。」
「可是,我现在已经有足够的力量,能陪着你了。」
冥主无华张口,几欲言词,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继续沉默。
青年却像是不以为意般,牵起他的手,「我们回家吧。」
这一次,冥主知道他该怎么做,他点了点头,然后牵起青年的手,道:「我们回家……然后给你取个名字。」
「好。」
永恒的黄泉之国,时间进不来也流不走。
传说在那里,住着一个无爱无恨无喜无悲的冥主。
然后?
他遇见了一朵白色的小花,流下了眼泪。
冥主说:「活着真好。」
因为活着,有血也有泪,所以也会悲伤,所以会寂寞。
活着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因为可以和喜欢的人相遇。
所以,我遇见了你。
真好。
* * * * *
后记:
不知道大家对无华的这篇感到还满意吗?
这篇再见写的有点头大,算是很不擅长的类型。
多有不足之处,还请包含。
至于青年没有名字的问题...有人有好提议吗Orz
再见 于2009/3/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