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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 越江吟 第三部~第四部 BY 南州 (点击:373次)

越江吟 第三部~第四部 BY 南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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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江吟 第三部~第四部 BY 南州

第四十一章 伐赵之策
“这本,这本,还有这本……”我在弘文馆南殿一排排密集的书架中穿梭,看到有用的书籍就随手扔给裴潜。
南越与北赵之间从未有过交战,所以我对北赵的军情并不十分熟悉,除了听取江原与府内其他官员描述之外,还要依赖翻阅北赵本国典籍、分析魏赵历年战事获取具体信息。
印象中,北赵国主陈熠并不是一个简单的角色,他少年继位,素性勇武,铲除权臣势力,把持朝政近二十年。如今他正值壮年,虽然国内积贫之下无力东扩,却能阻住北魏铁骑西进步伐五年之久,同时又几次打退西北戎族侵掠,这样的成绩,没有一定能力是绝对办不到的。何况北赵地处关中,地势高耸,易守难攻,自古以来便被誉为天下第一形胜之地,虽然江原有志在必得的决心,兼之北魏实力雄厚,但要彻底征服北赵还是困难重重。
裴潜脚步轻快地跟在我身后,眼睛里闪烁着兴奋无比的光芒,就算被书脊砸到鼻梁仍是一脸傻笑。我轻轻瞄他一眼,小畜生这副模样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自从知道开春后出征他就一直精力旺盛、亢奋不减。
我故意走快几步,趁他跟来时轻轻伸脚一绊。裴潜趔趄一下,怀中的书“哗啦”散在地上,立刻对我怒目而视:“好好的,你干嘛绊我!”
我凉凉道:“提醒你别高兴过了头,出去打仗是好玩的么?值得乐成这样。再在我面前摆这副讨打的傻样,你就别想跟着了。”
裴潜不服气地嚷嚷:“好不容易有了机会,我高兴一下怎么啦?男子汉就该征战四方,不然白看那么多兵书是为了烂在肚子里?”
我嗤道:“你看的那点书还不够纸上谈兵呢,这就急着卖弄了?乖乖把刀枪拳脚先练熟了,说不定到时还能保住一条小命。”说着我转到另一排书架中央,留下裴潜在原地气呼呼捡散落的书本。
过了一会,我听见他“蹬蹬”几声跑到门口,还以为他气得要走,却不意听到他一声呵斥:“走开!谁叫你进来?”
我转头看见裴潜一手抱书,另一只手臂平伸挡在门口,气势汹汹。怕他又闯什么祸,忙快步走过去,却见到江麟穿着暗纹云锦衣,腰间束了碧绿的玉佩,一只脚踏在门里,另一只脚却还在门外。他看见我,似乎有点尴尬,就收回脚立在门口,向裴潜道:“我来看书,不行么?”
裴潜恶声恶气地讥讽道:“听说世子殿下这些天一直在燕王书房面壁思过,那里的书还不够你看的?”江麟本欲反击,又看我一眼,抿紧了嘴。
我见他面容有些消瘦,也似乎没什么精神,便淡淡道:“世子殿下喜欢来这里看书,岂有不许的道理?小潜不得冒犯,咱们回北殿去,让世子在此尽情看吧。”
裴潜收了手,又重重看他一眼,这才走下台阶。我随后出门,与江麟擦身而过,却没再看他,走到最后一级台阶时,忽然听见江麟道:“你……别走。”
我停下脚步道:“如果世子要人服侍,我这就去叫鸣文过来。下官早知道世子讨厌我,所以不敢久留。”
江麟微微涨红了脸,忙道:“不,你留下……我有话对你说。”又对裴潜道,“你先下去。”
裴潜自然不肯听,冲他道:“你又要做什么?还要再害一次人吗?”
江麟面色越发红涨,一回头进了大殿。我见他似乎真的有事,便示意裴潜先走,重新走上台阶,也进了殿。
江麟站在窗边的书桌前,一改往日的张扬,等我走到跟前,低声道:“听说,你要随父王出征了?”
我道:“是。”
江麟又道:“我问了凭潮,他说你伤势近来有些反复,还是量力而行的好。”
我有些意外地看了看他,口中道:“多谢世子,下官会注意。”
江麟沉默一会,似乎用了很大勇气才道:“那日的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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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章 生如飘蓬(下)
离开大将军府,已是日斜影长,南风吹来,街道两旁的杨树沙沙作响,抖落漫天杨花。
裴潜帮我牵来白羽,我道:“不上马了,就这么走走吧。”
他皱眉,回头看看门口的守卫:“周大将军好像不欢迎我们。”
我从他手中接过缰绳,惆怅道:“有一点。不管在天御府时,还是现在,好像我一直都是不速之客。”
裴潜感同身受地叹了口气,黯然跟在我身后。
我迎风在如雪的杨花里穿行,微微仰脸,看见头顶淡青色的天空,忽然觉得自己也不过是这天地间一片飞絮,看似超脱自在,其实飘荡无依。
裴潜在后面默然走了一阵,忽又追上我,眼中重新闪烁起兴奋的光芒:“凌悦,我们去集市上转转吧!”我没有答话,他又急切道,“听说洛阳的西市是中原最繁华的地方,能看到番邦女子跳舞呢!那些女子还会酿酒,又红又香的那种,用琉璃杯子呈上来——燕飞也喝过。”
我瞧他一眼:“燕飞那张嘴能吃下一头牛,听他胡说。你这小畜生东西都没长全,想什么喝酒,看什么女人跳舞?”
“我明年就满十八岁了!”裴潜反驳,见我没有松口的意思,又恳切地提议,“那,我们去街上见识一下热闹也好,我来洛阳这么久了,从没去过。”
我心里触动,裴潜逃来洛阳后就被人囚禁□,我收留他后,因为身体原因也从没带他出门游玩,只是一心培养他成才,教他习武、让他从军,竟然忘了他还是个贪玩的少年。于是道:“我带你去可以,不能饮酒,也不去看番邦舞姬。”
裴潜微笑着点头,一副放下心来的表情。
我带着他出了西阳门,经过白马寺时,把马匹寄存在里面。从白马寺向西一里,便是洛阳西市,内里商贩集聚,多得是资财丰厚的大商家。街上楼观如云,热闹非凡,果然偶尔能看到高鼻深目的西域人,比我初进洛阳时所经过的东市大了两倍不止。
裴潜一路上不停指着各色摊位问东问西,好像一辈子没见过这类玩意。我耐心跟他讲解几句,他便兴高采烈,又道:“凌悦,你跟我去买个短笛吧,我小时候最羡慕那些一边放牛一边吹曲的人了。”
我心道没出息,从袖里摸出几个铜钱给他:“自己去买,我在这边等着。”
裴潜把铜钱还给我,拿出自己的钱袋,骄傲道:“不去算了!谁要你的钱,我自己有饷银。”
我哼一声,看着他挤进人群,等了一会没忍住。正想跑上去提醒他别给人骗了,忽然看见市南的乐坊二楼凭窗坐着一人,玄衣金冠,正是江原。
只见他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身前某处,眼神迷醉。女子婉转的歌声飘落窗外:“新裂齐纨素,鲜洁如霜雪,裁为合欢扇,团团似明月。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常恐秋节至,凉飙夺炎热,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
我不由愣了片刻,默默听了一会,这才转身去找裴潜。人群中早没了小畜生的影子,却意外看见宇文灵殊从不远处向我走来。我站住,他琥珀色的眼睛越发明亮,很快走到我面前,殷切道:“我路过此地,看见你在这里。”他说着四周望望,“你的随从呢?”
我答:“我有件事派他去做,正在这里等他。”
宇文灵殊“哦”了一声,又上前一步,神情专注地向我伸出手指。我诧异道:“什么事?”
他从我发梢上拿下一片杨花,又替我弹了弹胸前:“你身上落了很多柳絮。”
我笑:“这是杨树上开出的花,二月的时候才有柳絮。”
他想了想道:“这个我以前没有注意过。不过我们在关中相遇的时候,长安的柳絮也像这样飞。”他捉了一片捏在手里,“那个时侯没想到,有一天也会像柳絮一样飘落异乡。”
我有些出神:“原来你也这么想。”
“你也是这么想的?”宇文灵殊的目中有些惊异和欢喜,他又道:“那天在朝堂上,我怕表示太多反而令人猜忌你,故而没有进言,你不会怪我吧?”
“怎么会?以你的身份,的确应该避嫌。”
楼上弦声忽变,另一曲歌声响起,我抬起头,却见江原身边已坐了几个美女。美女们似有些不敢妄动,只是用热烈的眼光看他,江原怡然端坐,专心听曲的样子很是享受。
宇文灵殊也抬头,见是江原,便道:“听说燕王要纳妃了,怎么竟在这里?”
我点点头,又摇头:“谁知道,我这些天很忙,也没见过他。”我迈步走到街道另一边,抬眼欣赏对面的风光旖旎。
宇文灵殊陪我站了一会,走过来,挡住了我的视线:“我们走吧,不要总在这里。”
我道:“裴潜还没过来。”
他拉起我,认真道:“让我的仆从送他回府,你今天没有别的事罢?”
我转念一想,没有反对。
宇文灵殊便命自己的随从牵过马:“你的马在哪?”我这才想起寄存在白马寺了。他惊讶道:“我们真的有缘,我正想带你去白马寺。只有委屈你跟我共乘一骑了。”
我立刻道:“不可,这里人多眼杂,容易招惹是非。”
宇文灵殊深以为然,便牵马跟我并肩而行。去寺院的路上,他忽道:“子悦,我很高兴,从那日朝堂上看到你的第一眼就很高兴。”
“为何?”
“如果你还是燕王的属官,我很难找机会见你;现在你做了越王,我就可以常常拜访你。”他十分坦率看我,倒让我觉得尴尬起来,只好顾左右言他。宇文灵殊便不再多言,只是跟我说起自己来到洛阳后,经常去白马寺听主持讲经,所以与里面的僧众十分熟悉。
果然还未到门口,已经有小沙弥跑来迎接。宇文灵殊道:“我今日只要一处幽静的院落,与这位朋友静坐谈经。”
“二位请随我来。”
小沙弥引我们进了后院,宇文灵殊再要了一副香案。等到小沙弥离开,对我道:“还记得你曾答应过我的事么?今日,我们就在这里结拜罢。”
我道:“好。”
我与他各自擎了一炷香,郑重地在案前跪下,互报了生辰。宇文灵殊便对着天空祷祝,说的是鲜卑语。即使我听不懂,也感觉得到他的虔诚,好像那里真的有某个神灵存在,聆听了他的话语。
祷祝完毕,我们朝天拜了八拜,宇文灵殊道:“我比你大两岁,真的是你阿干了。”他解下饰在腰间的金带,“这鲜卑郭落带,其上雕有神兽,戴在身上可以得到天神庇佑。”
我忙把江德所赐的玉佩解下作为交换:“这是皇上去年赐我的玉佩,还请阿干收下。”
宇文灵殊小心将玉佩系在腰间,然后从地上拉起我,紧紧与我拥抱:“子悦,日后我们就互为亲人了。”我不由感动,也牢牢抱紧他,这一刻起,我决定真心将他当做亲人。
拥抱过后,我们四臂相交,分别搭在对方肩膀上,对视一眼,相对大笑。
宇文灵殊从内室拿来一套茶具,与我在院中石凳上坐了,极不熟练地取炭烧水。
我问道:“阿干刚才对神灵说了什么,小弟一个字也不懂。”
他严肃地放下水壶,将手放在心口:“我刚才说:毗沙门天王在上,宇文灵殊今日与凌悦结为兄弟,从此与他互亲互爱,为他承受一切苦难,肝胆相照,视若亲弟,若违此誓,永堕地狱,不得往生。”
我动容道:“毗沙……就是你们供奉的神么?”
宇文灵殊点头:“毗沙门天王是我们鲜卑军人的保护神。战斗的时候,只要在心里默念他的名字,即使身体被消灭了,灵魂也能被渡往极乐。”
我赧然道:“我也应该照此念一遍的。”
宇文灵殊含笑道:“你不信这个,不可以念。”他拿起小火钳往炉中加几块木炭,异常白皙的面孔在火光映照下带了几分绯红,“我只会冲茶,不会烹,总被你们中原人嘲作牛饮。听说南人自承衣冠风流俱存江南,连北人都不放在眼里,更让你见笑了。”
我笑道:“军人只要一个爽快,何须学那些繁复奇巧之事。”
宇文灵殊眸子晶亮:“正是如此!我也经常看不惯你们中原人打仗的方式,战场上真刀真枪比拼就是,可是你们总喜欢玩弄花样,真假虚实,不厌其烦。我们把这看作阴谲诡诈,你们却偏要奉为至宝,取个好听的名字叫兵法。”
我摇头道:“阿干知道狼群是最狡猾的动物,他们捕食猎物的时候,从不会立刻扑上去撕咬,而是呼朋引伴,分成几路埋伏暗处。在最有利的时机和地点追赶上去,直到把猎物赶入狼群包围中,最后以绝对优势群起攻之。畜生尚且如此,何况是人?这是生存之道使然。”
宇文灵殊沉思良久:“你的话也有道理。禅院之中不宜多谈杀戮之事,我们还是饮茶吧。”他将热水直冲入盖碗,“上次你请我饮茶,这次换我请你。”
我被他热情所感也微笑道:“下次阿干到我府中,小弟会准备好美酒相迎。”
宇文灵殊目光喜悦:“一言为定。”
不觉月上中天,宇文灵殊为我谈论自己家乡的趣闻,我却喝着早已寡淡的茶水走了神,好像自己此时身轻如絮,正飞在半空里往下看,看到的却是江原和几个歌姬在肆意调笑。
我猛地惊醒,面前是宇文灵殊闪烁着沉迷的眼眸,他道:“子悦,你在想什么?”
我尴尬地笑了笑:“我听阿干讲得入迷,结果忍不住胡思乱想起来。”
宇文灵殊眼底恍若闪过一丝血光,但他很快地弯起眼睛,语气畅快:“我见你白日听到乐坊的歌曲不忍离开,现在看到月亮,我也想起一首歌,不如唱给你听,当作解闷吧。”他顿了一顿,看着我的眼睛,轻轻地唱,
“月既明,西轩琴复清。寸心斗酒争芳夜,千秋万岁同一情。
歌宛转,婉转凄以哀。愿为星与汉,光影共徘徊。”
我失笑:“阿干何作女儿悲戚之态?”
宇文灵殊问道:“不好听么?”
我赞道:“阿干此歌看似浅白,然而韵律奇特,长短错落,吟唱起来,竟有绵绵不绝之意,十分耐人寻味。”
宇文灵殊笑道:“这是我们家乡流传的民歌,我们鲜卑儿女只会传唱,却不会评论其中妙处。”他说着又唱起另一首,“高高山头树,风吹叶落去。一去数千里,何当还故处!”
我怅然道:“好歌,一去数千里,何当还故处?”
宇文灵殊明亮的眼睛落在我的脸上:“不,这首也不好。”他蓦然用碗底大力敲击着石桌,慷慨高歌道,“男儿欲作健,结伴不须多!鹞子经天飞……”
他为我唱了一夜的歌,直到我靠在桌上沉沉睡着,好像听到他轻唤:“阿弟。”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不愿当面喊我“阿弟”。他抱起我进了禅房,我没有迫自己醒来,红尘之外的这一方禅院里,实在难得清静。
此时我睡着,可是心底却还清醒,有一笔笔喧嚣的烂帐正在寺门外等着。
第七十二章 人在局中(上)
多事之秋,街头巷尾的流言碎语便也增多,而放眼天下,似乎洛阳人是最热衷于谈论时事的一群。
近来洛阳百姓新增的谈资颇为丰富,先是魏国重新称帝,让魏人走路说话都添了几分底气。传说中南越特使在朝堂上的窘态被拿来作为笑料,韩梦征本人也被描述成了一个留着两撇胡子、面容贼眉鼠目的中年胖子,茶楼酒馆中经常有人口沫横飞地细述当时情景,似乎自己亲身经历了一般;
次是平遥长公主失散多年的独子突然冒出来,被皇上封了越王。最离谱的是,这越王本是被燕王从水里打捞上来的小杂役,因为长得美貌,还跟燕王有些不清不楚的关系。于是闻者纷纷感叹有才干不如投个富贵胎。再刻薄一点的,便说要不是越王长得美,早被淹死在水里,哪有机会等燕王来救,就是救了,也不会收在府里等皇上发现。言而总之,他是走了狗屎运才能一步登天。
相形之下,燕王要娶妃的消息跟前两件相比实在不新鲜,因为全洛阳百姓早一百年都觉得他该娶妃了。传闻燕王要被立为太子更不算是奇事,天下人都知道立嫡以长那是千古不变的伦常。
然而问题就在于燕王空房太久,断袖的传言早已在别人脑中根深蒂固,再与第二件事联想在一起,燕王突然选妃才是落在洛阳百姓头上的一记炸雷。于是与之相关的边边角角应运而生,成为百姓茶余饭后消遣的最佳题材。
这些消息全部来自梁王世子江容的口述,我在酒楼中与他见面的时候,天色阴沉欲雨,江容坐在一间热闹的雅间隔壁等我,容色憔悴,可是气势汹汹。见了面便横眉怒目,斥责我势利小人,封了王便不见上门。
我解释道:“近来府中繁忙,实在是没有太多空闲。”
“哈!”江容仰天笑一声,然后凑到我耳边道,“有空幽会情郎,没空理我这破败地方了吧?”
我瞪大了眼睛,差点把手里的茶杯扔出去:“你!”我不得不按下声调,“你如何……”
“问我如何知道?”江容接过话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我瞪着他:“你派人监视我?”
他把手里的扇子一转:“唉表兄啊表兄,犹记晋王在骑射场设宴,当初我邀你同坐,你说封了侯才跟我亲近,言犹在耳啊,言犹在耳。你现在不是封侯,是封王了,虽然小弟的这点斤两你已不看在眼里,可是凭一句良心话,我哪一点比不上那个胡人?要情有情,要意有意,诗书琴棋……”
我横他一眼:“你不要想歪,更不要乱扯。我昨日已经与宇文灵殊结为兄弟,倒是你如何得知我们在一起?”
江容断然下结论:“兄弟更值得怀疑!”然后质问道,“你先跟我解释,为何到了洛阳却不来探我?你当初卧病,我冒着皇兄白眼三天两头去看你。大军开进洛阳时,我在府中调养身子出不了门,你居然连一句问话也没有,这算是有交情?”
我低笑道:“表弟,为兄已经派人送去了补品,心意难道是假?你是流连风月用力过度,为了这个前去探望,你觉得没什么,叫别人如何开口问候?”
江容眼睛一瞟:“你觉得丢人怎的?”
“丢人至极。”
江容眼珠子转在我脸上,嗤道:“你懂什么,这是自保之道。”
我笑道:“纵欲自保?真乃天下奇闻。”
江容脸色忽转严肃,嘴角竟有些讥讽:“慷慨高歌时,危机四伏夜。你们一个个都是皇上功臣,社稷栋梁,我江容算什么?若不在家卧病,难道上朝去邀功?”他转动着手中的酒杯,冷笑道,“凌悦,梁王府万石粮草,可能换来一朝心安?”
我意外江容这样的人竟也有如此消极的时候,于是出言安抚道:“皇上正值用人之际,只会更迫切希望梁王府给予支持。我过去曾说要助你返回封地,如今更有理由这样承诺。”
江容朝我喷一口酒气,然后倒在椅中笑得乐不可支:“乖乖,越王殿下还是这样纯良讨喜啊,不过本侯这次不上当,也不受胁迫,你的条件就不用提了。”
我微笑道:“我说真的,将来皇上势必要用到梁王的水军,放你回去并不是不可能的事。”
江容哼了一声,可是转眼间心情又好起来,神神秘秘地朝我挤眼:“嘿嘿,告诉你为什么我知道得清楚。因为你和宇文灵殊在街上卿卿我我的时候,本侯就在楼上的乐坊里,看得那叫一清二楚。”
我眉尖一跳:“这么说,那日你和江原在一起?不会还招了南越的歌伎罢?”
江容开始本能地兴奋,拍桌笑起来:“你也看到皇兄了?有趣有趣!那你有没有看到南越特使在向他示好?”我不觉一愣,他立刻了然,笑得更欢快,“你是没见识那位特使,身段风骚不说,还十分的有才情。后来甚至嫌那南越歌伎琴艺不好,推掉她自己来弹,眼睛可是一瞬都没离开过你家燕王。”
我不由回思道:“起初那歌女所唱颇带江南之音,我留心之余倒没有多想。怪不得再听后来的琴曲有些阳刚之气,原来竟是他?”心里却暗想,江原那迷醉的表情难道是在看韩梦征?
“呵呵,这位韩大人可真是有趣,听说前几日被晋王奉为座上宾,晋王为表诚意,还特意请了几位学富五车的翰林学士作陪。谁知这位特使大人全然不把他们放在眼里,当场将几位学士的成名之作批得体无完肤,弄得他们个个脸色乌青。后来翰林们群起发难,可惜不管联诗还是对句,统统都被韩梦征压了一头,唉……真是惨不忍睹。”
我想象席上情景,笑出声来:“魏人长于武技,与江南士子比才情,确实有些勉强。”
江容一本正经地表示同情:“二皇兄马屁拍错地方,还闹得翰林院不快,算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啊!”
我大笑,接着问:“那他怎么又会跟燕王去乐坊?”
江容仔细瞧着我,清了清喉咙道:“听完你就笑不出来了。这叫凡事总有相生相克,这位特使虽然瞧不上咱们魏国学士的文采,可是对燕王却偏偏另眼相待,见了他眼睛都是直的。请燕王陪伴去乐坊的事,自然就是他向皇上提出的。说实话,皇兄仪表堂堂,本就是出类拔萃的人物,兼之气质与南人大不相同,让这韩梦征惊为天人也是情有可原的。”
我不屑:“那你呢?”
“我做向导。”江容苍白着一张虚浮的脸,得意地笑道,“自从皇兄遇见你,连女色都不近,更别提去烟花场所了。放眼朝中,洛阳的乐坊酒肆秦楼楚馆,有谁比我更了解?”
我脸上一抽搐:“没人。”心里补充道没人有你这样玩命。
江容继续心怀鬼胎地笑:“不想这么一去,却瞧见你和那胡人站在楼下。我当时脱口赞了一声‘美’,别误会,赞的是杨花,想不到皇兄却以为在说你。你不知道啊,皇兄当时看你随那胡人离开的表情,好像怀里宝贝被夺走似的……哎呀糟糕!”他忽然拿扇柄一敲头,有些故作惊慌道,“现在坊间传言都说燕王始乱终弃,为皇位抛掉相好。现在你出了这种事,日后风向岂不是变成你坐上高位后一脚把燕王蹬掉,转而去勾搭新人了?”
我冷笑:“我不一直是以色事人的祸害么,何时变成燕王相好了?难道地位一变,世人眼光也宽容了不成。如果与一个男子单独相处便成龌龊,此时我与你又算什么?”
江容委屈道:“你朝我撒什么气,我只是顺路联想,又非散布谣言。”
我按住他肩膀微笑:“表弟,你别在意,我又没说自己在乎。传我妖色惑人也好,遭人厌弃也好,就算再加一句借别人攀折富贵、另觅新欢,又有什么区别?不过庸人陈词滥调的说辞而已。我好奇的是,这些最多在朝廷相关人士中流传的恶意揣测,本不该大肆传播,如何竟被民间谈论得如此煞有介事?”
江容怒道:“你怀疑我?”
我抬眼一笑:“我何曾疑你?但世子经常出入喧嚣场所,难道听不到一点风声。”
江容看看我的眼神,这才认真起来。他谨慎地靠到桌边,朝我伸出两根手指,想了想又伸出第三根:“这只是我的猜测,不一定便对,也不一定有另一个人参与。”
我有些惊异:“用这种手段?未免……”
江容笑:“这叫做水滴石穿。你家燕王娶妃,别以为就你不愿看到,想要从中作梗的大有人在,散布点流言算什么。你死我活的事,别人没见过,你还没见?”
我默然,好一会道:“有皇上支持,士族争取,燕王自己也不反对,还能用什么阻止?”
江容低头玩弄自己扇子,悠哉道:“自己想呗,好像你就没娶过妻似的。”
窗外风起云动,飘来进几滴雨水,我心头随着响起的雷声一震,难道魏国的争位也到了这种地步?连完成江德的宏图大业都等不及?
江容在我近旁低声道:“皇兄不是你,二皇兄也不是南越太子,再加上一个韩王,这场戏鹿死谁手实在不好说。士族大臣们也不是那样简单,支持哪一方的都有,这次燕王选妃不过一次试水,胜了皆大欢喜,万一太子最后换成别人,那……”他嘿嘿一笑,反而让人听起来满含担忧,“你要知道,登上皇位后,选的妃子可就不止一人了,他完全可以从每个家族都选择一名妃子达到势力平衡。现在抢着做燕王妃,得罪的就是其他两位。”
他又喝一杯酒,脸色红润起来,手脚并用,游到靠窗的一面,把手肘搁在窗边:“唉,不趁现在及时行乐,腥风血雨一来,再美的杨花都要委地烂成泥喽!”
我皱眉:“你看得这样清楚,却只是玩乐买醉,预备永远做个局外人?”
江容笑嘻嘻地把手一摊:“表兄,你我都是一样的,没份去争,至少留个喝酒寻欢的权利。劝你及早放下燕王,做谁的臣子不是臣子呢?”
第七十二章 人在局中(中)
我犀利地看他:“你不要聪明反被聪明误,真的出了事情,谁都别想置身事外。你梁王世子本身便是个惹火上身的角色,你不招惹人,自有人找上你。这般放浪形骸又怎样,除非你精尽人亡,大概才能真正撇得干净。”
江容吓了一跳,窜起来向地上连“呸”几声:“呸呸!你这话太狠了罢!我承认前些日子是被狐狸精们采补得过分,可也不至于就尽了!”
我冷冷看着他:“你也清楚我不是虚言。”
江容闷头推开酒壶,自己倒了一碗浓茶漱口,见我表情凝重,眨眼又换口风道:“实话说吧,晋王其实什么都好,就是为人太假,一开口便让人浑身不自在;韩王也不错,可惜跟我同道中人,爱在风月场上寻乐,结果现在还没儿子。其实说来说去,最有资格的就是燕王,你支持他也是个不错的选择。江麟那小子我还是喜欢的,只要他别被人半路坑害了……咦?说到麟儿,他也快从幽州回来了罢,唉唉唉,这个乱劲!”
我再次听得心惊,江容的言语看似混乱,其实句句在理。也许支持江德立江原为太子的另一重大理由,并不在于他娶不娶正妃,而在于江麟这个更遥远未来的可能继任者。
江氏皇族第三代直系子孙中,江成虽有两个儿子,却还未知人事,唯有江麟渐成雏形。这小鬼虽然骄傲倔强,但德行尚佳,好处在从小没有得到娇纵,也非愚鲁之子。对这样一个天资可塑的孙儿,江德是没有理由不加关注的,相较之下,别人自然更有理由加以关注。万一有人从此处下手……不论是江原还是江德,大概都无法承受这种结果。
我转眼看看江容,这个浪荡子总不肯将自己卷入任何是非,可他毕竟是逃不掉了。他的好恶使他对诸人有了不同的评价,这评价已决定了他的选择,只是不容许旁人点透罢了。
我打开雅间的门向外看了看,见梁王府的护卫还扮成客人在外面走动,便又走到窗边。倚在旁边的江容忍不住问:“你做什么?”
我朝楼下的裴潜做个手势,对江容道:“我今日还要去见几个朋友,这就告辞了。”
江容大叫:“你进门的时候还说要陪我回府下棋!”
不多时,裴潜带了护卫来到门口,我回头笑道:“改日吧。”
江容发怒:“我还有话还没说完!”
“可是我要知道的已经都知道了。”
他踢倒一张木椅,恨恨地道:“凌悦,你这只白眼狼!”
我笑:“我是有恩必报,梁王府资助天御府大批粮草的事,为兄一定上奏皇上,给你重赏。”
江容针扎屁股似地尖叫:“你敢!”我含笑出门,却听江容怪声怪气道,“越王殿下,别忘了韩王府之约,小弟盼着再见你。”
我朝他拱手,带着裴潜出了酒楼,拐进一条幽闭的巷子。巷子很深,深得仿佛没有尽头,裴潜带刀紧跟我,悄声道:“不会错么?”我示意他住口,却见巷子某处的墙壁上开了一道门,几个身穿灰衣的人走了出来。
我笑起来,快步朝着他们走去,屈涛已经大步迎上来,狠狠搂住我:“兄弟!你回来了!”他连连拍打我后背,接着大笑,“你怎么样?身体全好了?可把你七哥给想死了!”
我笑道:“全好了!七哥和众位兄弟近来好么?”
“哈哈,好得上天了!”屈涛放开我,指指自己的衣服,“看这布料,看这针脚!兄弟们可是赚了不少钱!”我大笑。
四当家梁昆从后面笑着走上来:“老七,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咱们都进去罢!再说凌九弟如今身份不同以往,怎么还能没上没下的搂抱?”
屈涛朝他瞪眼:“丑人多作怪,凌九弟还没跟我亮身份摆谱,你倒先来泼凉水!”
我问梁四:“四嫂可好么?”
梁四把我们引进门,喜道:“你四嫂刚给我生了个胖小子。”
屈涛已经把他挤走:“哎哎,先来后到!凌九弟,你去了燕王府后,不是兄弟们不想去探你,只因跟燕王有约在先,再说咱们干的都是不见光的生意,实在不好抛头露面。”
我歉意道:“也怪小弟当初寄人篱下,帮不到兄弟们什么,又听说你们混得不错,便也没有特意寻你们。”
屈涛拍我道:“都别提了,过去了!好在咱们兄弟都混得不错,最近你的事全城都知道啊!”他说着又大笑,“没想到我屈涛撞了大运,捡回公主的儿子!听说你已经是王爷了,什么日王还是月王?”
我笑:“七哥,是越王。”
“差不多嘛!这后面的都是你的随从了?”
“是我的贴身护卫。”我拉来裴潜,“这是我的小兄弟,屈七哥还记得当初在洛阳监狱事么,我们那个时侯认识的。”
屈涛看了看裴潜,突然郁闷:“这小子我不喜欢,太俊了。”
梁四凑过来挑拨:“你是说凌九弟不俊?当初你欢喜得藏了那么久,难道在你眼里凌九弟不是最俊的?”
屈涛把他骂走:“去你娘的!凌九弟是俊,可他现在是王爷了,一般姑娘们不敢高攀,这小兄弟年龄又小,还长得好,又不是王爷……”
梁四冷笑:“你啰嗦什么!直说你怕小鱼被抢了去得了!”众人一阵哄笑。
我也笑道:“小鱼是个好姑娘,跟七哥很般配,小弟看得出她喜欢你。”
“真的?”屈涛兴奋得搓手,“她前几日还给我绣了个荷包呢!”
我转向梁四:“我走后,海门帮是怎么安排的?请四哥据实告知,让小弟心中有个数。”
梁四立刻肃然道:“不瞒九弟,公孙老大遵照与燕王约定,带着帮内大多数弟兄重返东海。燕王也依约给予了大量资助,这一年帮内十分兴旺,只靠着往来贸易,生意就翻了几倍。新招募了三千名兄弟,由陆十弟,也就是燕王指派的扬尘负责训练,实力已经渐渐能与淮水帮抗衡了。”
“洛阳留了多少人?”
梁四不好意思地笑,表情看上去更加可怖:“我舍不得老婆孩子,七弟舍不得小鱼姑娘,我们就留下来继续这边的生意,同时也帮那边运运物资,打探消息。”
我挥手让裴潜带人出门把守,道:“四哥想办法帮我跟公孙老大联系罢。我从现在起负责东海水军,你问他有没有兴趣跟水军做生意,小弟绝不会让他吃亏。”
梁四想了一下:“自家兄弟好说话,只是不知燕王——”
我笑道:“我为皇上办事,燕王也是,他不会反对。再说他的辖区内又没有水军,不会有什么冲突。”
梁四拍板:“好,我马上给老大传消息。”
屈涛插嘴道:“现在九弟也是王爷,跟燕王平起平坐了,公孙老大就算不看兄弟情谊,也不能不买月王的帐吧?”
梁四谨慎道:“我们只负责传话,这个还要看大哥的考量,那边的生意我们并不清楚,具体的事还是九弟跟他谈比较妥当。”
屈涛道:“大哥要不答应,我们替九弟求情!”
我向他们分别抱拳道:“小弟先谢过四哥和七哥了。”
跟我回到王府,裴潜很兴奋,他道:“凌悦,原来你连江湖上的人也认识!其实我过去很羡慕那些仗剑江湖的侠客。”
我瞥他一眼,小畜生兴趣还真多。于是跟他解说:“江湖人也分很多种,我认识的那几位不是侠客,是专做特殊生意的帮派。”
“什么生意?那大个子说不见光是什么意思?”
“赚钱的生意。”
小畜生一脸不满:“又应付我。”
我摸摸他的头:“倒卖不被官府允许的东西,懂了?以后再细说。”
果然江容消息灵通,韩王府的王管家已经在偏殿等侯多时,他亲手向我递上一张请帖,恭恭敬敬道:“我家韩王殿下请越王殿下务必赏光。”
我打开请帖问:“还有谁?”
“这是家宴,除了皇上和皇后、贵妃会来露一面之外,只请了几位王爷和他们的亲近家臣,还有江小侯爷,南越特使韩大人。”
“韩梦征?”我挑眉笑道,“既然是家宴,为何还有外人?”
“韩大人是贵宾,因此被特许列席。”
“还不知是不是自己要求呢。”我嘀咕一句,对王管家道,“请转告韩王,本王承蒙厚爱,一定准时赴宴。”
四月正是牡丹香满洛阳的时节,因此韩王举行的这次宴会便叫“赏花会”。
初听到此名我很是恶寒了一阵,不想来到韩王府后,却被震撼了。韩王府的牡丹不是种在盆中,也不是三五一簇,而是洋洋洒洒栽满了整个花园,此时红、白、紫、绿各色花朵齐齐开遍视野,望去仿佛落了一地的五彩祥云,娇艳夺目、姹紫嫣红,竟令人不禁生出山河大好的感慨,就连跟来的裴潜也看得不住咋舌。
我站在花园中一处凉亭里,放眼极望:“想不到韩王还有如此雅兴,更想不到北地竟有如此风光。”
江进在我身边得意地笑道:“洛阳人极爱牡丹,以养花赏花为乐,所以凡言语中独称‘花’,必指牡丹。你看我园中牡丹如何?”
“洛阳牡丹甲天下,果然不负盛名!”
我还没有张口,便听见身后一声十分耳熟的赞叹,江进早已迎上去:“韩大人到来,小王寒舍蓬荜生辉啊!”
韩梦征仍是穿着清凉雅淡的纱衣,微风吹拂下,衣摆缓缓浮动,仿佛行走在云雾里。然而他在一片绚烂的花丛中经过,倒显得他更像一抹清淡的浮云。他微微地笑:“多谢韩王相邀,不知道燕王到了没有。”
江进眼睛盯在韩梦征若隐若现的胸口,似已对他的态度有所习惯,颇自然地笑道:“既然韩大人来了,皇兄应该很快就到。韩大人不妨在这凉亭中等候,小王去去就来。”他说着向前殿方向走去。
韩梦征又笑了笑,走进凉亭朝我拱手:“越王殿下也来了。” 说罢站在凉亭一侧,漫无目的地负手远望,仿佛满园牡丹尽在他的眼底,却入不了他的眼中。
我努力在脑中搜寻他的面孔,仍是一无所获。
韩梦征忽然一笑:“凌王殿下真的记不起下官了么?”
我并不意外他会开口,直视他道:“你在南越曾见过我?”
韩梦征转身朝向我,那种睨视的眼光不知何时收敛,变得温润起来:“殿下不记得了么?很多年前,你刚刚封王不久,有一群新科进士前去拜访,你设宴款待,席间与我们纵论天下大势。我们之中很多人比你年长,却都被你的远见卓识所折服。彼情彼景,梦征至今牢记在心。”
作者有话要说:今日两更~~
第七十三章 人在局中(下)
我缓缓转动眼眸,视线扫过茫茫花海:“你虽记得,我却忘了。如今的越王已经与南越凌王不再是同一个人,韩大人,你也忘记罢。”
韩梦征微微叹了口气:“既已不是同一人,越王又何须在意梦征记得。”
我淡淡一笑:“那你也该记住,你应称呼我越王,不是凌王。”
“下官明白。”韩梦征怅然道,“恭喜越王殿下亲人团聚,在魏国大展鸿图。”
“多谢。”
韩梦征良久不语。一只彩色的蝴蝶从花丛中飞来,落在凉亭的栏杆上,他伸出手指,捏住了蝴蝶斑斓的翅膀:“殿下,您觉不觉得江南的景色与这只蝴蝶很像?笙歌、流水、才子、佳人,一切都是那么繁华绚丽,可是禁不住严寒的摧残。”
我眯起眼,看着他手中的蝴蝶,没有答话。
“下官来到洛阳后,这样的感触更深。魏国就像刺骨的寒风,嗜血的野兽,没人能阻止它侵袭一切的强大意念,而南越却在歌舞升平中逐渐沉溺。如果殿下还在,朝廷重臣中也许还能留有一丝血性,可惜……”他停了停,又黯然道,“虽然殿下如今决定身事北魏,毕竟还是南越嫡系皇子,难道忍心江南的锦绣春色被北地寒流践踏殆尽?”
他的睫毛低垂,好像蝴蝶的触须一般轻颤,衬在他白净的脸上,有种令人不忍加以拒绝的脆弱之感。我心里不由轻叹,不知道这样的神情江原有没有见过。如果文弱也算一种魅力,那这魅力已在他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我走近韩梦征身边,微微低头,在他耳边道:“你是太子的人,你来魏国,难道只是为了劝说我这些么?”
韩梦征答得十分平静:“太子的人为何不能是朝廷的人?下官来魏国,是代表南越朝廷。”
我点点头,笑道:“也许。不过,南越不是柔弱的蝴蝶,只是外表美得像蝴蝶而已。韩大人,有时候柔弱也是一种武器,不是么?”
韩梦征抬起眼眸道:“殿下恨太子,还是也恨皇上和整个南越?”
我嘲弄地笑:“难道不是整个南越都更加恨我?恨不得我死了罢!”
韩梦征不语,他把蝴蝶弹走,看上去有些伤感。
我口气软下来,尽量真诚地劝了一句:“洛阳虎狼之地,不适合久留,奉劝韩大人还是早些离开的好。”
韩梦征悠悠道:“殿下,恕梦征不能听从。于公于私,下官暂时不想离开。”
我面色一变:“你明知道晋王与太子交好,却又当场给他难堪,如此明目张胆纠缠在燕王身边,难道不怕太子和晋王追究?你不会天真地以为,这样就可以挑起燕王和晋王的冲突罢?”
韩梦征笑了笑:“下官不只要效忠太子,也要效忠朝廷。太子与谁交好,不代表下官就必须奉承谁。燕王殿下是梦征仰慕的人,仰慕之情不亚于对当年的凌王殿下。于公,我必须留在这里等待称帝大典结束;于私,能这样时常与他相对,或可了去梦征心中遗憾之情。”
我记起他当日第一次见到江原的失态,不由惊诧:“你真的对燕王……”
韩梦征看向远处,眼神忽然又飘忽起来,声音梦呓般低下去:“过去我以为凌王殿下已是男子中的极品,可是那日见到燕王,才明白世上还有另一种全然不同的极致。那样冷酷、那样刚强,眼中透出的睿智,让人感觉深不见底。越是深不见底,越是无法抗拒地想要接近……”
我顺着他目光望去,居然真的见到江原从远处走来,身边跟着程雍和李恭时。看着他们走近,韩梦征脸上不由自主地微笑,又似乎带了一点忧伤,那种如痴如醉的神情完全不像在作伪。
我纳闷,怀疑韩梦征中了某种咒语,或者被谁下了毒。为什么我第一次看到江原,没看出什么睿智刚强,只觉得那张臭脸可厌。而且江原的心思明明已经写在脸上,整天带着“野心”二字满世界招摇,难道韩梦征竟然看不出来么?
江原似乎是听从了韩王府侍从的指引,也向这边走来。原本在亭外四处乱走的裴潜见是他们,立刻紧张地跑到凉亭台阶下,规规矩矩地站好。程雍和李恭时都在亭外站住,江原则很快走进亭中,打量我一下,笑道:“越王殿下来得这样早。”
我道:“比你早到一步。”
他走到我近前,歪头跟我咬耳朵:“宇文阿干给你唱了多少首歌,让你陶醉到让他抱上床。”
这混账到底派了眼线!我恨得差点当场发作,咬牙低声道:“不及你听人弹曲听得陶醉!”
江原轻笑:“许你被人爱慕,不许我受人爱慕?”
我牙齿咬得格格响:“你选妃子还忙得不够?有空沾花惹草,到处管别人闲事!”
江原假装惊讶:“原来越王不知道么,我的王妃已经选好了。”
我有些狰狞地笑:“何时让我见见?”
江原已经转向韩梦征:“韩大人也早来了。”
韩梦征原本在凉亭另一边盯着他发呆,听到他问候,猛然回神,神色异常谦逊:“殿下只叫下官梦征就好。”
江原笑:“好,梦征。你第一次观赏牡丹,要不要本王为你解说一二。”
韩梦征眼睛里雾气蒙蒙,温润得像要滴出水来:“下官求之不得。”
江原对我一笑:“越王殿下,等宴会上见罢。”
他说着带了韩梦征扬长离去,程雍也紧跟他而去,只剩李恭时匆匆对我施了一礼,小跑着跟上。我气极,不由得向前迈了一步,却被裴潜跑上来紧紧拉住。
我恨得回头就骂:“小崽子,你吃里扒外?让我去看看这混账在耍什么花招!”我正想摆开他跟过去探究竟,却见小畜生神情与平时大异,一副又恨又怕又吃惊的样子,立刻问,“你怎么了?”
裴潜脸色发青,似乎不能置信,他缓缓伸出一只手指向前方,气息却十分急乱:“他!他不是死了么?你说的!”
“谁?”
裴潜嘴唇颤抖,满脸的厌恶仇恨之情,似乎再多说一字也是耻辱。
我抬头,看到江进正领着江成一行人走进园中。江成身边带了五六个亲近的家臣,其中一个面色阴郁,竟然是孙膺!我全身也不由一僵,他没死,他怎么还没死?
江进爽朗的笑声传来:“二哥姗姗来迟,我还以为你要与父皇一同来呢!”
江成微笑着答了一句话,江进哈哈大笑。我眼睛望着他们,然后拍了拍裴潜的背,示意他镇定下来。
江进走进凉亭笑道:“人呢,怎么只剩表弟一人了?刚才大哥不是到了么?”
我先叫了江成一声“二哥”,才漫不经心地回江进道:“他带韩特使逛园子去了。”
江进顿足道:“大哥好不厚道,牡丹花下还要独享美人,置我这主人于何地!”
江成微笑:“韩特使自己要去,你又管得了么?”
江进眼珠一动,亲热地搂住我:“有表弟在此相陪,我知足得很!那韩特使算什么,只会卖弄风骚。”
我卸掉江进的胳膊,眼睛盯在孙膺阴沉的脸上:“二皇兄,小弟对你身边这些得力干将还不甚熟悉呢。”
江成笑起来,亲切地拉着我的手:“王弟,我来为你介绍。”他说罢一一为我介绍这些人的姓名职务,介绍到孙膺时道,“他虽从我府中提拔,但现在为兵部侍郎,严格来说已不算为兄家臣。只因父皇今日要驾临宴会,为兄特意请他参加,却委屈他身份了。”
我感到身后裴潜的焦躁,冷冷抬起头,扫过台阶下的孙膺,朝他勾起嘴角:“孙大人,幸会了。”
孙膺眸子轻跳,阴冷的视线飞快从我脸上掠过,弯腰见礼:“有幸一睹越王风采,下官之幸。”
我哼笑,转眼又对江成微笑道:“二皇兄身边诸位一望既知是栋梁之才,比较起来,小弟身边的人就差得远了。”我把裴潜拉到身边,“这是小弟身边贴身第一干将裴潜,虽然能力不错,却是年轻莽撞了些。”
江成拍掌笑道:“原来是燕骑营选拔第五名,真是英雄出少年,王弟的眼光很高啊。”
孙膺沉沉地随之笑起来,眼睛似在裴潜的下身游动。裴潜咬住唇,努力按捺住情绪,将脊梁挺得笔直。
江进插进来高笑:“好了好了,既然人都到齐,咱们边走边赏花,到那边的倾城殿中坐吧!”我不觉又被这名字恶心了一下,无奈他推着我和江成朝前走,没有注意到我的情绪。
来到倾城殿外,江进朝一边高叫:“容表弟,滚过来!”
江容在一处花丛里露头,原来他竟然早到了。此时听到江进叫唤,他拍拍屁股上的花叶站起身,踱着步子摇过来,口中抱怨道:“牡丹花下一场风流梦,两个美人都被三哥吵走了。”
江进不屑地啐他:“你梦见的是鬼吧!”
江容不言不语地转头,给他看一张丧门脸。
江进厌恶地道:“算了,不跟你计较。”转头吩咐侍从为我们安排坐席,又命人去找江原和韩梦征。
大殿两旁的坐席上早已摆满各色瓜果,皇室成员位置在上座,家臣们都在下座。入席后裴潜脸色更加不正常,他与孙膺中间只隔着两个人。我有些担心地注意着他,谁知这时一群舞女进来挡在眼前,彩衣乱挥。
江容一屁股坐到我身边,剥了颗瓜子含在嘴里,欣赏着舞女的细腰替我抱不平:“皇兄真狠心哪,怎么舍得把你冷落在一边去陪那姓韩的?”
我冷冷道:“那边空位很多。”
江容撇嘴道:“我怎么说也是侯爷,挤到家将们中间算什么?”
我瞧他:“你不是消息灵通么,怎么不告诉我燕王已经选定了王妃?”
江容含着的瓜子掉落在地:“啊?”他赶紧追问,“哪家的女儿?我真不知道!”
“我怎知道,他亲口说的。”
江容失魂:“遭了遭了,难道皇兄真的要始乱终弃?那你怎么办?”
我气不打一处来:“你那是什么反应?他娶妻碍我何事?”
江容匆匆站起:“我去问问皇兄!”
他一溜烟跑出殿外,引得末席韩王府的家将们连连翘首。没等我有何反应,他已经回来,身子往席上一摊:“凌悦,你完了!你猜皇上要带谁来?张妃!她的妹妹可是就是孔颐的正室夫人,燕王妃定然是孔家的女儿无疑了。”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需要存大量文,可能更的不够快,大家见谅
第七十四章 小人之心(上)
听到江容的话,我并不怎样吃惊,只是警告地看了他一眼道:“诸事未定,你瞎嚷什么?”
江容自己琢磨一阵,拍桌恍然:“我知道为何偏是孔家了!”
他说着凑过来替我分析,我推开他:“我明白。”
北魏立国之初,曾得到不少世家大族的鼎力支持,上官家、萧家、梁家等几大家族的祖辈都曾立下汗马功劳,为了平衡利益,这些家族大多都与皇室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当年江德为了巩固皇位,让江原娶了梁寇钧的长女梁兰溪;江成长大后,又为江成娶了王家的小姐。上官皇后虽为江德正妻,却没有生子,长子江原和二子江成同为萧贵妃所生,而萧贵妃的堂妹又嫁进了杨家。只有韩王江进的亲生母亲窦氏,出身于普通的官宦人家,家中势力远远不及以上诸家。为了弥补这个缺憾,三皇子江进娶了崔家的女儿为妻。
数来数去,有影响的士族中,只有孔家与皇族关系稍远,倾向性最不明显,因此江原选定孔家确有十分的理由。
孔颐我是见过的,此人现任工部尚书,因家中世代有人为官,不论在地方上还是京都地带,都有相当的人脉和势力。
江容闭了一阵嘴,又悄悄道:“你知道么?其实这次选妃最积极的是崔家,他家未嫁的女儿最多,况且一个早已嫁给了韩王,一个再嫁给燕王——梁家已经完了,他从此就可以压倒王氏,这两个万一不成……还可以再把女儿嫁给晋王。”
我笑:“好个如意算盘,可惜只能空响了。”
“是啊是啊!所以你家负心又精明的燕王没选,但是这样一来,崔家说不定跟着韩王向晋王靠拢啊。”
我点头道:“对啊,怎么办哪?燕王妃只有一个。还是让燕王登基后一网打尽这个主意好啊!”
江容本来悠哉的面孔充满恐惧,他咳了一声,又咳了几声,堆起笑道:“这个,我真不是这意思。”
我冷哼一声:“现在我才知道,你原来是向着燕王。”
江容叫道:“冤枉!我对表兄的心天地可鉴。”
我笑:“冤枉?你实话告诉我,那个孙膺怎么没死?”
江容问:“孙膺是谁?”我把脸一拉,他赶紧会意,“就是对面那个死人样的?”
“你跟我出来说!”我拖着江容来到牡丹园中一处假山后,“去年冬至的事,只有你最清楚,他现在活着,不是你的原因?”
江容满面愁容:“我能怎么办?你们出征的时候,二皇兄找到我,说他有个幕僚昏在妓院里,问有没有办法救过来。我一听便知他是有备而来,果然我一推辞,他便问我宫宴那次离席后都跟谁接触过。我自然不能说出你,只得跟着去看了那个幕僚,悄悄告诉了一旁的太医他伤在哪里,看样子他伤得不够深,救回来了。”
我不解道:“这人到底有何底细,能让晋王亲自过问?”
江容悄声道:“这个人,听说过去专在狱中替晋王搜集情报,不论是下狱的官员、奸细、还是普通犯人,只要与晋王的利益沾边,必然想尽各种方法从他们嘴中掏出有用的消息。晋王有时拉拢势力,就靠手中握有某些人的把柄。一旦他有麻烦上身,晋王自然不会坐视不理。”
我皱眉:“晋王能找到你,定然早已知道下手的是我。孙膺这种人怕是身体尤其敏感,竟然还未至膏肓,反应便如此强烈。”说着拍他一把,“罢了,这种事也是瞒不过的,暂且饶过一个走狗也没什么大不了,只不知燕王听说了没有。”
江容笑道:“怕也不知。皇兄不是也在外么?军务如此繁忙,还顾得了这点小事。”他搂着我肩膀走出假山,“皇上就要到了,你我还是回宴席上说吧。”
我惦记着裴潜,于是跟他并肩往回走,快到大殿时,发现对面花丛里一群十分扎眼的人正缓缓向这边走来。江德身边跟着皇后,后面还跟着两名妃子和一群内侍。
等他们转过弯,我定睛发现江原等人也跟在后面,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正笑容满面地牵住他的手。他们经过一丛粉色的牡丹,小女孩立刻奔到花丛前,江原便微笑着摘下一朵插在她发间。
江容猛地扯住我,眼睛瞪得比贼大:“不会吧!”
我道:“什么不会?”
“那个小姑娘,”江容咽了口唾沫,“就是孔家的三女儿,怕是还不满十五!天啊天啊,我还以为皇兄会娶他家的次女,至少满十八岁了。”
被他一说,我也吃惊,半信半疑道:“她是张妃的甥女,也许是因为贪玩跟来呢?”
“不可能!”江容几乎跳起来,“张妃不算受宠,这种宴会本就轮不到她参与,她若不是带未来的燕王妃给皇兄看,凭什么这个时候掺合?”
“也许……”
江容已经奔过去,严肃地整理了自己的衣衫,高声道:“侄儿江容拜见皇上,拜见皇后,拜见两位娘娘。”
我无奈也跟上去,江德便对两个妃子道:“这便是稚儿。”
窦妃和张妃都笑道:“这孩子长得英俊讨喜,果然尽得皇妹和妹夫真传。”
皇后关切地问江容:“容儿,听说你在家休养多日,脸色怎么还是如此不好?”
江容笑:“侄儿这是天生的病症,怕是治不好了。”
江德斥他道:“哪有这样说自己的?”立刻回身叫过一个内侍,“吩咐太常寺,从今日起,专派一名太医为临淄侯调养身体。”
江容忙谢恩,然后与我随在后面。江成和江进也赶出来迎接,江德笑道:“进儿的园子好,朕正要慢慢欣赏,你们只管去喝你们的酒。”
两人都笑,并不离开,江进道:“父皇好容易来一次,儿臣种了这满园牡丹,正想多听父皇几句赞赏,哪舍得离开!”江德大笑,春风满面,于是又折到另一条路,果真与江进谈论起他的牡丹。
江容弯腰逗那小姑娘:“告诉哥哥你几岁?”
小女孩放开江原的手,矜持地答:“回世子殿下,小女子到六月就满十五了。”
江容愁闷地叹了口气:“这么小。”
小女孩张大了眼睛:“世子殿下,十五岁还小么?燕王殿下第一次成亲时,也只有十五岁。”
江容偷眼看看我,再看看江原,忽道:“皇兄,借一步说话。”
他拉着江原退到另一条花间小道上,韩梦征的眼睛也跟着转了过去。我留在原地,随意拨弄着面前的几朵花,忽然听到有人对我说话。
我低头,那孔家小姑娘正仰脸看着我,她的眼神里充满好奇,发间灼灼的牡丹将她衬得娇艳欲滴:“您就是越王殿下吧?”
我回看她:“孔小姐有事?”
她的脸微微红了,目光垂下,却仍是勇敢地挺起刚刚发育的胸脯:“我听阿宛说,外面有些不好的传闻,有关越王殿下。”
我瞧着她稚气尚存的脸庞,猜想这个阿宛大概是她身边的侍女,于是道:“既是传闻,孔小姐理应知道并不可信。”
小女孩脸色更红,点了点头:“我想也是,原本……嗯,我今日才知,越王殿下这么……”她停住,重新鼓起勇气看我,认真道,“将来一定会有很多女子抢着嫁你。”
我看着她娇小的身影飞快地跑回张妃身边,紧张地踮起脚跟张妃耳语,又不时偷眼望我,有些啼笑皆非。这样一个小小女孩,几乎与江原的儿子一样大,甚至比江麟还要孩子气些,怎么能做得了燕王妃?
过了一会,江容脸色沉沉地走回我身边,推我道:“走!”
我瞧一眼站在原地的江原:“你们谈了什么?”
江容哼道:“他真要娶那小女孩。”
“然后?”
“什么然后?我把他骂了一顿,他还笑着让我恭喜他!”
我眼睛仍是盯住江原,总想从他那脸上看出点什么。江原平静地回看我,向这边跨了一步,可是韩梦征走上去,他便对韩梦征笑笑,与他一同走来。
我再次气愤,这混账葫芦里要卖什么药?
江容拖着我走:“人家要娶妻了,轮不到你看!”他又回头安慰我,“别伤心,我会对你比他好一千倍。”
我脸上不觉抽搐一下,将他踹到一边:“离我远点!你们姓江的没一个好东西。”
我抛下江容,独自返回宴席。还未进倾城殿,便听见里面传出一浪浪夹杂讥讽的议论声,心中顿觉不妙。快步走上台阶,见许多人都把目光聚集在一处,像在看一场好戏。视线的中央,是裴潜苍白的脸,他正握紧了双拳,咬牙切齿地死盯住面前的人。
孙膺阴冷地笑:“不过做了越王走狗,以为自己便是个人物了么?无论你爬多高,在本官眼里也是个忘恩负义杀人越货的死囚!”
裴潜眼中有怒火,更有慌乱和恐惧,他身形微动,孙膺已经在笑:“怎么,想当众杀人灭口么?杀了本官也抹不去身上的印记!你在洛阳狱中浪叫,对着本官求欢时……”
作者有话要说:欢迎新来的读者大大们,谢谢喜爱。
在此说明一下,以前看起来更新的章节字数多,其实不是一次更完的,也是如现在这样分几次,为了视觉上好看,于是更在同一个章节里,因此以前只写了五百字,就乐颠颠地更上去的情况也是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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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令你们疑惑,抱歉了~
ps。仍旧要存文准备申请榜单,速度见谅
第七十四章 小人之心(中)
“住口!”
我迈进殿中,议论声顿止,多数人的视线却转向了我。孙膺眯起阴鹜的眸子:“越王殿下,下官说的是不是事实,您比谁都清楚。”
我冷冷道:“孙大人,自古冤狱不能昭雪者无数,裴潜得以脱出牢笼乃是万幸,何以反被低看?我也曾被投入狱中,差点丢了性命,难道本王也该被当众嘲弄一番?”
孙膺目光微收:“下官不敢,越王言重了。”
我把裴潜拉到身边,沉声道“孙大人,人尽皆知,你乃晋王一手栽培,为人处事还应多为晋王着想,少为他招惹是非。”
孙膺言语恭敬,眼底一丝贪婪狠毒却滑到我的领口:“越王的教诲,下官谨记。”
我强按住怒意:“裴潜是我的亲将,他做的任何事,有本王替他担着,既然孙大人已不在刑部,不劳你从旁指摘!孙大人在洛阳狱中所为,也非是光彩之事,最好不要逼我据此追究!”孙膺再次连称不敢。
我视线扫过众人,直到他们都尴尬地收回目光,才把裴潜带到李恭时身边坐下,低声叮嘱他道:“你忍耐一会,皇上很快驾到,宴会结束我们就走,孙膺的事,以后再解决。”
裴潜还是惨白着脸,他的身体微微颤抖,似乎还未从众人的议论声中缓过神来出来。李恭时同情地看着他,给他一杯酒压惊。程雍刻意不去看裴潜,转头看向别处。
不久,江德与诸皇子走进大殿,江原没再牵小姑娘的手,韩王妃在后殿设宴,女眷们自然都去了那里。倒是韩梦征紧跟在江原身边,寸步不离,如同梦游一般。
江德兴致很高,欣慰地看着身边的儿子和他们的部下,说了许多勉励的话,要他们兄弟继续互帮互信,共同为魏国的强盛出力。他与众人同饮了几巡酒,便站起来离开,笑道:“朝中事多,朕不能久留。今日你们难得相聚,不要拘谨,朕特准你们不醉无归!”
众人纷纷起立相送,江进忙陪父亲走出大殿。眼看江德的身影消失,殿中严肃的气氛渐渐消散,觥筹交错地热闹起来。我应付过几个前来敬酒的将领,看到裴潜还是面色苍白地坐在那里,便悄悄起身,想带他一同退席。
忽听一阵清雅的吟诵声传来,我忍不住回头,却是韩梦征握了一个青瓷小杯,垂眼看着杯中剩酒,正为江原念诗。对面的晋王脸色不善,有些冷冷地看着两人。
我擎杯走到他们跟前,笑道:“燕王殿下与韩大人好不风雅,吟诗应在花前月下,寂寂无人处,闹席上不开怀痛饮,倒要引人猜疑了。”
江原一伸手拉我坐下,笑道:“越王如何忘了,南越国风如此,每至酒宴若不吟诗,反倒不合时宜了。梦征文采了得,本王为之倾倒,难怪本国翰林学士纷纷弃甲而归。”
韩梦征轻轻一笑:“燕王殿下过奖了。”
江原便道:“既然越王来到,梦征何妨再作一首,以助酒兴?”
韩梦征微笑将酒杯举起,酒未沾唇,已是轻吟道:“拂衣剑如水,欲留鼙鼓催,自言身不惩,何当心似灰?酒入离肠醉,愁作江南春,借问风前柳,君子归不归?”
我默然,江原在一旁悄悄紧握我的手,朗声笑道:“梦征才思敏捷,只是此诗不大应景。”
韩梦征笑了笑:“我只是想起凌王当日拂衣而去,难免伤感。有二位殿下在此,人既沉醉,诗也歪了,看来梦征今日才力已尽。”
我不动声色地从江原身边抽离,举杯饮尽,看着韩梦征淡淡道:“归去何为,英雄气短。”说罢站起来,“二位慢饮。”
江原也随我站起,笑道:“一句诗而已,越王不要就走了。”
我斜他一眼:“我怕有碍燕王与韩大人诗情。”
江原低笑:“多日不见,如此想我么?不如今晚……”
“想?你?”我简直对他的厚颜无语,不知他从哪里得出这个结论,让人连表示鄙视都觉得荒谬,“想你的是韩大人和孔家千金!尽管玩你的阴谋诡计去,本王恕不奉陪!”
江原不觉回望了韩梦征一眼,韩梦征似乎已喝了不少酒,腮边嫣红,好像思春的少女般看他。江原嘴角翘了一下,放弃跟我继续走:“今晚我去你府上。”
“本府不欢迎!”我扔下几个字,扭头便走。
没走几步,韩王府王管家不知何处冒出来,及时走到我面前:“越王殿下,我家殿下有要事相商,请您去见他。”
“要事?”我停住脚步环顾宴席,“他在哪里?”
“殿下不在倾城殿中,越王殿下请让小人带路。”
我正想对裴潜示意,王管家已经笑道:“殿下说此事不愿让旁人知晓,时间也不会很久,就让那位小爷在宴席上热闹一阵罢。”
我皱眉:“好吧。”
在王管家引领下,我顺着倾城殿外的一条回廊离开花园,向西进了另一座园子。这座园中的花草树木更加浓密,也幽静得多,诡异的气氛使我不由想起南越太子府的后花园。
只不过这花园正中不是湖,而是一块空旷的场地,江进早已换了一身紧袖猎装等在那里。见我来到,他负手朝向我,身后两排木架上陈列了许多件精良兵器,散发着淡淡杀气。
我停住脚步:“韩王殿下,这是做什么?”
江进眼中精光闪动,笑道:“表弟,为兄一直想找机会与你切磋武艺,无奈你我各有公务,难得相聚。今日趁此良辰,还请表弟帮我一尝夙愿,万不可推辞。”
我有些意外:“比武?”
他已经回身,将手按在一柄锻造细致的环刀上:“你使刀、使剑,还是枪、矟?随便挑一件,我都奉陪。”
我站在原地:“可是小弟此时并不想比。”
“为何?”江进诧异,然后笑起来,“表弟难道怕伤了和气?无妨无妨,只是兄弟间切磋而已。”
我再次道:“表兄见谅,我从不轻易与人切磋武艺,今日也确实不想动手。”
江进走过来,亲热地拍打我,大笑道:“这么推辞是看不起为兄不成?你不答应,我今日说什么也不让你走!”
我转头注视他:“除非韩王有让我不能推辞的理由。”
江进嘴角微微露出一丝挑衅,笑道:“素闻越凌王赵彦好斗,我想与他一较高下!这个理由如何?”
我眼皮不抬,转身道:“那韩王该去南越,此地没有越凌王。”
江进一伸手扯住我衣领,恼怒道:“回来!跟我装什么糊涂?我江进自认才能不差,却在荆襄屡遭挫败,败也罢了,居然连对方主帅都未曾照面,就因丢失城池被父皇召回臭骂一顿!你说我窝不窝火!今日不与你较量一番,我江进难平心头之意!”
我瞧着他,淡淡道:“韩王此言差矣,我既已归北魏,便与往昔一刀两断,你怎能再以昔日争斗加诸我身?就如我今日站在此地,面前多得是过去曾针锋相对的敌人,其中也有人害我不浅,难道一个个报复过去?”
江进愣了愣,复又大笑,朝我挤眼道:“十分有理,不过不跟你比出高下来,实在心痒难耐,你就成全我如何?”
我不客气道:“我没习惯做滥好人。”
江进倒没生气,半推半抱地拦住我:“比武不肯,做交易总肯?”
我警惕道:“什么交易?”
江进不肯放我,得意笑着,好像我是个千载难逢的稀罕物:“如果你一直病歪歪地由皇兄护着,我虽不甘心,也只有作罢。所幸你现在身体复原,这笔交易……嘿嘿,你不做不成了!”
他回身响亮地拍了几下手,便见场地边多出几名身强力壮的家将,一匹紫色的骏马被牵到武场中央。
“燕骝!”
我脱口叫了一声,燕骝耳朵立刻支起,仰首将头一摆,嘶鸣着想要挣脱马缰控制,被两个武将用力坠住。江进抢先一步挡在燕骝身前,拍着它颈上整齐的鬃毛,笑道:“这马果然除了你谁都不认,还是烈性得很。”
我踏前一步:“我的坐骑,自然不认别人。”
江进命家将把燕骝牵出场地,眸子微沉:“选一样兵器,你若赢了,紫云便归你。”
我哼道:“自己的东西还要别人决定归属,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江进转转眼睛又补充:“输了也没关系,只要紫云愿意随你走。”
我犀利地看他一眼,一甩衣摆,大步走到兵器架前,伸手,缓缓握住一杆长矛。
江进也拿下一杆长矛,笑道:“我陪你。”
我将矛尖指地,后退几步,摆开架势,忽然腾空直刺江进前额。江进迅速避开,挺矛上前。我却趁他躲避之际提矛而走,奔向燕骝。
几个武将急忙拔刀相拦,我长矛轻挑,几柄斫刀“哗啦”落地。忽听风声劲响,江进长矛直刺我后心,我侧身躲开,回转横劈,内力灌注于矛杆。两矛交错,断折的矛头被齐齐抛向天空。
江进霍然甩掉断矛,喝道:“凌悦,你若执意先抢紫云,不出五十步,我立刻命弓箭手将它射杀!”他话音刚落,便从密荫处站起十几名弓箭手。
我冷笑着丢掉手中矛柄:“韩王,你这是要射我,还是要射燕骝!”
第七十四章 小人之心(下)
江进连忙挥挥手,让弓箭手们隐去,笑道:“表弟不要误会,为兄开个玩笑,咱们继续切磋武艺。”他重新拿来那柄金环刀,兴致高涨,“长矛适宜马战,徒步难以比出高下,我们还是用短兵器。”
我冷冷拿起一柄长剑:“如此强人所难的切磋,也亏韩王殿下比得下去!”
江进拍拍刀背,声音忽然充满了感情:“凌悦,不管你身份如何变化,我看到的都是你这个人。能与你交手,是身为武将的夙愿。” 他抬起头,“跟我认真比一次,好么?比完了,过去的事一笔勾销,我不愿日后对你存有心结。”
我心里微叹一声,某些时候,江进确实跟江原很像,让我忍不住相信他此时的话出自真心。沉默一会,我盯住他的眼睛:“韩王殿下,你要说话算数,比过之后,不论输赢,我都要把燕骝带走。”
江进笑道:“一言为定!”
他说着挥刀而起,身形似如雷电,我凝神看他招式,居然极为精纯,挥剑一挡,化去刀锋劲力。江进身形移开,招式忽变,刀尖如万点星芒,一股刚猛的内力将我笼罩。我挥洒长剑,一一拆他攻势,伺机反制。
刀如坚石,剑若流水。
我与江进你来我往,不觉已经过了百招。江进也不愧为北魏一流猛将,加之求胜心切,并不落我下风。有时候战场之上,并非武艺高者定可得胜,只凭一股气势,照样能有万夫不当之勇。
酣战良久,我好胜之心被彻底激起,渐渐放下杂念,开始全神贯注地与他对招。
刺!削!劈!挑!毫不手软。
江进动作里渐渐露出乱相,金刀发出一阵阵叮当脆响。
最后一次,他拼力刺来一刀,角度刁钻无比,我将剑刃一偏,剑尖直压着刀背顺势划过,内力所及,刀上金环呛啷啷断为两半,纷纷散落一地。
江进面色微变,转腕撤肘,借着翻身之势削我腰间。我一跃腾身,半空里剑尖轻抖,挑落他头顶金冠。江进一惊,我已抬脚踏上刀身,再一挥剑,江进手腕被剑脊打中,环刀立时脱手。他一咬牙,朝着兵器架飞速后移数步,手臂伸长,抓起一柄重剑。
我紧随而至,哪容他出招,凝剑沉肘,堪堪压在他剑身不能吃力处。江进立刻运起内力相抗,奈何失了先机,难挽颓势,手中剑刃慢慢被我逼至身前。江进目中急怒,面色因猛运全力而透出紫涨,却仍不肯丢剑认输。
我嘴角微弯,伸出左手在他剑刃上轻轻一弹,江进虎口剧震,终于拿捏不住,重剑沉沉落在他脚下。我顺手将长剑平平一推,补了重剑空档,横在他颈前:“韩王殿下,还要拿什么比?
江进脸色瞬间转为灰白。
我瞧他一眼,将长剑收起,再拾起那柄重剑,一同放回兵器架上。江进神色终于恢复正常,他长叹一声,意兴阑珊道:“越凌王的名声毕竟不是虚传,我……不如你。紫云……燕骝还给你。”
见他如此,我倒有些过意不去,便道:“我的师父是不世出的武学高手,也许小弟因此占了点便宜,战场上果真相逢,未必真可以赢你。表兄已是北魏武将中的一流高手,实在不用在意一时胜败。”
江进自己静默一会,又搂住我肩头,朗声笑起来:“好一朵艳丽的毒花,真是又扎人又让人喜欢。你也不用安慰我了,终究是我天赋不够,也许皇兄或者周大将军才算你的对手罢!”
我看看江进,觉得他刚缓过神,便没跟他计较。
江进拍拍手,命家将牵来燕骝,亲自把缰绳送到我手里:“你这匹马不留也罢,虽然让人爱不释手,可是脾气太差了,简直就跟你身边那小崽子一模一样!我这么好吃好喝地精心照料,它居然还是对我爱搭不理。”
我笑起来,见燕骝果然皮毛光滑,比上次相见时健壮了些,对江进道:“我替燕骝多谢表兄。说起那小畜生,我在这里耽搁太久,怕他已等急了,现在时候不早,小弟要回去了。”
江进笑道:“好吧,你先走,我换件衣服再去,主人不在宴席上最后露一面,成何体统?”
燕骝似已等不及离开,不住用它的马脸蹭我,我爱惜地抚摸它脑门:“总算天不薄待,我们又能重逢了。”燕骝甩甩耳朵,温顺地看我,我惊讶:“你也能听懂不成!”燕骝摇头晃脑地喷了我一脸口气,气息中还带着潮湿的青草味。
我心情十分愉快,笑着踏上马蹬。
正要翻身骑上马背之时,一声利响忽然传来,心内一惊,本能地回手挡格;一支利箭擦着手掌向前飞出,“咄”地一声,斜射入武场外的树干上。我又惊又怒,猛地拨转马缰:“韩王!”
“王真!”江进却似乎比我更加吃惊,厉声向密林深处道,“谁放的箭!”
一名头戴皮冠、身背弓囊的将领跑上前来,匆匆跪下:“殿下,小将不知!小将猜想可能是有人脱了弦。”
江进面色发沉:“你身为统领,竟敢不知?把弓箭手都召集起来,一个个查过去,查不出,一同领罪!”
王真慌忙跑去召集弓箭手,江进这才转身向我,匆忙辩白道:“表弟千万不要误会,绝不是我暗箭伤人!我江进不会这样卑鄙。”
我在马上冷冷看他:“韩王不用着急辩解,是不是你手下所为,可以等查证后再说。可话又说回,就算是你的吩咐,只要你不肯承认,我又能从何指摘?”
江进扯住燕骝的辔头,沉声道:“凌悦,我若真要害你,此时大可命所有弓箭手一起放箭!”
  我哼笑一声:“你敢么?”
江进的傲气消了大半,焦急道:“我当然不敢!再说,我怎会蠢到在自己府中下手?你若在韩王府遇害,不说皇兄,父皇怪罪起来,我也脱不了干系!从此在朝中抬不起头!凌悦,你先下马,让我给你治伤敷药。今日查遍韩王府,我江进定要给你一个交代!”
我看了看已流了满手的鲜血,冷冰冰地昂首:“不用了,我没这个耐心,韩王何时有了结果,可以到我府上来交代!”说罢足尖轻触,燕骝会意,顷刻已驰到武场尽头。
不巧王管家正抄着小步赶来,骤见燕骝大吃了一惊,脚下一歪,险些被马蹄踏中。他惊叫:“越王殿下。”
我喝了声“吁!”,王管家朝我一揖,向江进道:“殿下,晋王府中有事,须提前离开,特让小人向您转告。”
江进急忙奔过来,口中道:“什么,晋王府的人都走了?我还要请二哥帮忙呢,怎么已经走了?”
王管家道:“还有兵部孙侍郎未走,他中途跟越王府那位小爷一起离席,还没回来。晋王殿下临走时寻他不到,还托小人向他带话。”
我震惊,厉声问:“你说裴潜跟着孙膺走了?去了哪里?多久了?”
王管家不意我反应如此激烈,小心看了江进一眼,话也迟疑起来:“小人也不清楚,只听说向牡丹园中去了。不过牡丹园方圆十几里,其中亭台无数,,一时难以找寻,小人想只有等他们自己回来了。”
我二话不说,便要冲去寻找,江进用力拉住燕骝,急道:“且等一等!”转而问王管家,“大哥呢?你去叫一下燕王!”
“燕王与韩特使早就离了席,不知去处。”
江进狠狠一跺脚,再对我道:“你别急,既然还在园中,我让侍卫们去找!”
我瞥他一眼,没有说什么,纵马奔出了园门。
江容说过,不愿看到江原娶妃的,或许便是背后主使。今日的事故,会不会也来自同一人的操纵?此时最有嫌疑的江进,态度却又表现得如此真切,似乎对发生的一切毫不知情。他和江成到底是暗中联合,还是各自为政?这些疑问都让我不能轻易作出结论。
更何况,自从荆襄遭到挫败后,江进一直不服气,不择手段地想找我比武也在情理之中,就算这一箭真的只是意外,也完全说得过去。孙膺为人阴毒,在狱中时便肆无忌惮,虐待致死的犯人不计其数。他与裴潜素有旧怨,更恨我曾对他痛下杀手,如今借着裴潜来报复,同样有不需要旁人指使的理由。
然而不论事实如何,刚被暗箭所伤,接着便听说孙膺带走了裴潜,让我不能不怀疑有人在一步步针对我。这个人,也许眼看我封王心内不甘,又无可奈何,于是想出这样的诡计。他暂时动不了我,只有对裴潜下手,除掉裴潜,就等于打击了我!
想起孙膺阴郁的眼睛,我越来越觉得心中发冷。裴潜过去也曾几次问起孙膺,已经存了报仇雪恨的心思,都被我的回答安抚下来。今日乍见孙膺未死,又受到公然侮辱,心神蒙受的打击早令他报仇之心复燃,哪会理智地想到自己不是对手?
我更加担忧地想到,以他激烈的性子,就算明知不敌,大概也会不知退让地冲上去,把平日的聪明丢得干干净净。此次他能在宴会上忍耐已经不易,若是单独面对孙膺,如何撑得长久?一旦被孙膺制服,后果不堪设想。
此时宴会临近尾声,天色渐渐暗下去,原本色彩绚丽的牡丹园,更像一只随时能将人吞噬的怪兽。我沿着园中小径纵马疾奔,顾不上飞扬的马蹄踏落了路边盛放的牡丹,只想着快一些找到裴潜,阻止最坏的情况发生。
第七十五章 权宜之计(上)
韩王府的侍卫门已经进入牡丹园中,我不能拒绝江进帮助,却也不想让侍卫们先行找到裴潜。
极力沉静下来后,我仔细观察园中地形,突然想起花园西南有座假山,周围花枝茂密,显得异常阴森。按照孙膺阴暗的个性,或许……我骑着燕骝奔至假山附近的角亭,脱开马镫,纵身跃上角亭尖顶。
周围已经被暮色笼罩,倾城殿那边的宴会开始散了,宾客们都从直通前殿的大道离开,没人再进入牡丹园中。我焦急地搜寻着那座黑黝黝的假山附近,侧耳聆听着园中每一个细微响动,却听见自己如鼓撞的心跳声。
忽然,我听见一声轻微的响动,很像什么衣料撕裂的声音,心中一凛,飞身落回燕骝背上,冲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穿过嶙峋怪石,我在一丛浓密的花荫间,看到了触目惊心的一幕。
裴潜的身子赤着,衣物凌乱了一地,只剩几缕布条还缠在臂上,全身上下都是血迹和伤口,已经变形的佩刀被扔在旁边。他两腿被强迫着大张,孙膺好象一只巨大的水蛭,正爬在他身上蠕动。
我顿时感觉一股浊气充塞胸间,浑身的热血都涌向头顶,足下生风,双掌凝聚了十成内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劈向孙膺后脑。
尚有十步之差时,阴恻恻的笑声响起:“不怕这小鬼丧命,尽管动手。”孙膺肮脏的手摸在裴潜的喉间,冷笑着转头看我。
我硬生生收住掌力,待看清楚眼前景况,不由目眦欲裂。
只见裴潜的眼睛半张着,嘴里塞满了青硬的牡丹花苞,口角鲜血直流,似乎已经失去意识。他说不出话,只发出哀哀的声音,大腿根部剧烈地抽搐着,沾满了白浊的液体。
我不忍再看,紧紧地握拳,直握得掌心剧痛,脑中怒火难抑:“放开他!”
孙膺将手指收得更紧,看着我,阴暗的眼珠子里浸透着下流:“放了他,殿下可愿代替?”
“放肆!”我厉声道,“你现在不放,本王教你死无葬身之地!”
孙膺笑起来:“殿下过去就不断想杀了下官,可我还不是在这里?遇到殿下,下官不知是倒霉还是幸运。虽然你几次险些害我死于非命,又夺走我身边的玩物,下官却仍对您白嫩的身子念念不忘,你看我有多痴情。” 他当着我的面抬起裴潜一只脚踝,挑衅般在他下身猛撞一下,又慢慢抽离。裴潜无意识地闷叫一声,身下涌出一摊鲜血。
看到孙膺享受的表情,我一阵恶心,冷冷道:“你如此胆大妄为,就算有晋王撑腰,也休想脱身!”
“晋王?”孙膺沉沉一笑,满意地蹭在裴潜身上,擦掉自己的污浊痕迹,然后边穿衣服边肆无忌惮地道,“本官爱好风流,晋王也干涉不得。请问越王要治我什么罪?下官在刑部多年,实在不记得自己犯了哪条罪状。”
我盯住他的每一个动作:“本王要除你,不需要定罪。”
孙膺掐着裴潜的脖子,从地上站起,嘲弄且露骨地看我:“即使下官有罪,也需等御史台和刑部纠察审理,殿下虽是亲王,却也无权过问。而越王在此地杀我,却犯了擅杀朝廷命官之罪。”
我冷笑:“什么罪不罪?你看会有几人敢治我的罪!被你虐待致死的囚犯也不计其数了,如果刑律如此有用,为何容你这等糟粕活在世上?”我说罢一声清啸,燕骝从身后狂风般掠过,瞬息间冲到孙膺面前。
孙膺一惊,本能地躲开马蹄,我已经欺身上前,一掌拍向他胸口,伸手把裴潜抢入怀中,再飞起一脚,又将他踢出一丈开外。孙膺后心撞上山石,哇啦啦吐出一口夹杂着秽物的黑血。他已经动弹不得,却并不着慌,低声不绝地哼笑。
我脱下外衣,裹住裴潜的身体,又一下下地抠掉他口中的花苞和梗叶。裴潜终于撑了一下眼皮,又缓缓闭上。我心中一痛,听到孙膺的笑声,怒气再度上涌,沉声道:“我越王府的人岂容你轻侮!”
踏前一步,正要结果这人肮脏的性命,江进大喊着冲来:“手下留情!他是朝廷官员!”他身后人声嘈杂,是府中护卫渐渐向这边聚拢。
我感到怀中的裴潜剧烈地颤抖起来,知道不能再久留,此时他敏感得近乎脆弱,万一被护卫们看到这最不堪的一幕,也许会被彻底推入毁灭的深渊。一转念间,江进已经挡在面前,焦急道:“凌悦,这是我的园子,杀了他,教我如何交待?”
我只得放弃,厌恶地看了孙膺一眼,抱着裴潜飞身上了燕骝,朝江进道:“韩王,今日之事,若从你府中声张出去,休怪小弟翻脸!”两腿一夹马腹,燕骝会意,以最快的速度出了牡丹园,将韩王府的一切远远抛在身后。
裴潜还在我怀中颤抖不止,我心疼地抱紧他,温声道:“小潜,是我,咱们回家了。”
裴潜微微地睁开眼睛,有些呆滞地看我。我伸手帮他拨开腮边凌乱的发丝,他忽然歪头,一口咬住了我的手指。
我心里更痛,他咬得一点都不疼,也没有更多的力气做别的事,只是小兽一般轻轻地将我手指含在齿间不肯放。我鼻间一酸:“都怪我,是我太没用,没有保护好你。”
裴潜茫然地看着我,过了一会,他喉头颤动,发出一声低低的呜咽,仿佛忍了许久的泪水流出来,浸湿了我的衣服。
回到府中,我一路把裴潜抱到自己房里,只命燕七准备好一桶热水,然后屏退所有的人,为他清洗身体。他轻轻睁着眼,全身每一寸肌肤都在表示抗拒,可他已经虚脱得没有气力反抗。
洗好后,我抱他上床躺着,他原本闭上的眼睛又睁开,呆呆看着屋顶。我难过得不知怎么办才好,只有坐在一旁陪伴,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疲倦地合眼,又过了不知多久,才听到他入睡的细碎呼吸声。
我记起江原要来,便轻轻走出房门,叫来燕七,让他准备一下。燕七却道:“燕王殿下已经来了,属下说您在忙,他便没让禀告您,自己去后院了。”
我瞧着燕七充满无辜的表情,也没心情责备他自作主张,只叮嘱他看好裴潜,如有异常立刻叫人通知我,然后匆忙赶到后院。
却见江原穿着便服独自站在墙边,似乎在对什么人说话。我心里疑惑,走近了才发现他正对拴在一旁的燕骝示好,可惜燕骝只顾吃草,对他爱搭不理。我问道:“你自己来的?”
江原回头理所当然地对我一笑,手指我对燕骝道:“上次在晋王那里,要不是我,你的主人早要遭殃了,你哪里还能被他接回来舒舒服服地吃草?”
我绷着脸道:“还有脸说,那时若确定是你动的手脚,我早带着燕骝远走高飞了,也不用在你面前假装无事,直装得脱不了身。”
江原笑道:“你走去哪里,飞去哪里?我跟着。”
我道:“即将娶妻的人,这种信口开河的话还是免了罢。”
江原装没听见,微笑着走近燕骝身边,将手放在它的鼻子下方,燕骝试着嗅了嗅,大概觉得他没有敌意,在他手心里蹭一下,继续低头吃草,显得十分悠闲。我皱了皱眉,心想燕骝何时变得这样不分好坏。
江原摸着燕骝的鬃毛道:“若知道你如此爱惜它,我早该帮你从韩王那里要回来。”
我低头为燕骝添了几束草料:“过去我没能力照料他,也不想因此暴露身份,现在被封了越王,又怕表现得太过重视,被人利用。我想韩王是爱马之人,燕骝这样的良马至少在他那里不会太受委屈,大概跟你对麟儿的态度类似罢。”
江原不置可否地笑:“麟儿自己爱亲近谁是他的选择,做父亲的怎么干涉?”他抓起燕骝的辔头,看了看它的牙齿,“有十岁了吧,交-配过么?”
“交-配?”
江原在燕骝骨骼上捏来捏去:“它没有骟过,难怪如此性烈。像燕骝这样,一般五六岁就该配种了,难道他从未因发情在战场上给你带来麻烦?”
“没有。”
江原失笑:“主人迟钝,连马都迟钝晚熟。”
我瞪着他:“你说谁迟钝?”
江原笑而不答,想了一下:“我记得父皇那里有匹刚换齿的小母马,品种跟燕骝一样,连毛色都差不多,改日帮你要来,配给燕骝吧。”
“刚换齿?你让燕骝像你一样拐带幼女?”
江原看上去有点无奈:“凌悦,何必这样嘴毒?你知道我是迫不得已。”
我冷淡道:“我向来如此,你不是第一天知道。就算你不得不选一个跟儿子一般大的幼女,那韩梦征怎么说?”
江原似乎松了口气,眨眼道:“韩特使这样全心全意倾慕于我,不回应实在感觉对不起他。”
我转身就走:“那你可以把他争取过来,说不定有利你大业成功。”
江原把我拖回来,笑道:“正在争取,不过你不会不高兴?我看你情绪不怎么好。说实话,他弹琴的技艺虽高,可是比起你当日江边军营弹琴,勾人心魄的程度差远了。”
我冷哼道:“燕王殿下,没人比你喜欢吃飞醋试探人,这么玩来玩去不觉乏味么?幼稚不堪!没有正经事要说,现在请回,我没兴趣跟有妇之夫拉拉扯扯。”
作者有话要说:10.2号上榜,下章就等到2号一起更了= =++届时至少双日一更
抱歉最近频率慢,可怜的江同学也从主角沦落成了龙套>_<~~
等月底参加完国庆大合唱比赛,小赵的独角戏也快结束了~速度会快起来的
第七十五章 权宜之计(中)
江原笑道:“你不肯主动问,我只好登门相告,哪知还未开口提起,已经被人嫌弃了。”他把我揽到跟前,紧紧握起我的手,低声道,“谁是有妇之夫?我曾说过这是权宜之计,你不会真的当真罢?”我手心伤口被他触动,又痛起来,皱眉抽回手,江原已经飞快地拉起我的手看,笑容消失得无影无踪,“怎么回事?我还以为只是手冷而已。这是新受的箭伤?谁敢对你动手?”
我拿袖子遮起伤口,淡淡道:“当然冷,气血都涌到头顶了,一时回不来。今天我自作自受,这种丑事本来也不想告诉你。”
江原沉声道:“一定是江进!我早该想到他不肯轻易交还燕骝,居然还敢对你动手。”他拉起我,“我现在带你进宫见父皇!”
我不动,盯着他道:“你先告诉我,与韩梦征离席后做了什么?”
江原明显地一滞,道:“自然是谈论两国事务。”
我笑一声:“还嫌我不问你,现在问了,你又肯说实话?韩梦征只顾对你着迷,还有心思谈论这个?”
江原认真起来:“那是一回事,两国事务又是另一回事。韩梦征是南越特使,我借此探听一下南越朝廷内部动向,并没有对你说谎。”
我犀利地看他:“但你却对我隐瞒了什么。南越朝中动向,你没有自己的情报来源么?居然问一个南越的使者?”
江原的目光躲闪了一下:“当然有来源,不过南越的谍报网一直由晋王把持,我无法掌握太多,只有靠试探韩梦征,然后两相对照。不想最后发现他告诉我的都是实情。”
我沉思:“如此说来,韩梦征确实对你另眼相看,没有几分真情,也做不出那样的神态。只是身为南越官员,他的表现太外露了,难道没有什么目的?”
江原叹口气:“你应该看得出来,韩梦征的目的是你,出使魏国以来,他时而到处结交、时而招惹麻烦,只是为了乱人耳目而已。他亲口告诉我,一直冒充你的那名替身卧病多时,现在快不行了。南越太子早有意将他害死,是仪真保护了他,长久以来也一直是仪真在独自支撑王府里外的事务。不过大概用不了多久,越凌王的死讯就要传来。为了南越将来的稳定,真正的越凌王自然也需要一同消失。”
我听罢不觉黯然:“我对不起的人太多了。”
江原摇摇头:“许多事不容人独自掌控,怎能怪你?先留意自己的安危罢。我当时用言语暗示韩梦征,你现在是魏国亲王,不管我还是父皇,绝不允许南越人对你采取任何行动,他若铤而走险,将面临覆国之难,韩梦征却只是冲着我笑。大概他明白留你才于国无利,所以并不在乎我的威胁。”
我默然片刻,拉住江原:“你跟我来!”
我拉江原来到附近一处无人的大殿,把牡丹园中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他。说到为了燕骝与江进比武,以至后来险被冷箭射中时,尚能不带偏见地描述。可是一说起裴潜,我却按捺不住心中的愤怒和悔恨,紧紧地咬住牙,一拳砸在桌上,震碎了面前的白瓷茶盘。
江原迅速拉开我的手,我笑笑:“又让你看到了,我就是这样,过去保护不了自己,现在也保护不了别人,想守住的都会丢掉。早知道如此,真该让裴潜一直呆在燕骑营,就算从此埋没,也强过受这样的折磨。”
江原皱眉:“你想为裴潜制造机会,并没有错。只是谁也不会想到,皇上刚走就发生这种事。”
我摇头,酸楚道:“没有用了,都发生了。我……现在只想怎样弥补。不然,你再将他接回燕骑营罢,我去把孙膺杀了。若不是韩王拦在前面,又顾虑裴潜被更多人刺激,我当时就把他杀了!”
江原静静地看我:“凌悦,你不要因为自责就感情用事。不管整件事有没有韩王参与,至少这件事他做对了。孙膺不能杀,至少现在不能动手,否则正中某人下怀。”
我只觉五内纠结得难受,可是又知道江原的话是对的。停了一会,终于道:“你认为此事与晋王关系重大?”
江原垂目把碎裂的瓷盘移到远离我的一边:“凌悦,其实今晚我有很多事想跟你说,关于孙膺的底细就是其中一件。”
“你查到了孙膺底细?”
江原点点头:“我见到孙膺随晋王赴宴,心中也有些疑惑,于是派人查他过去的出身。韩梦征听到后说他有办法,居然通过南越探子得到了消息,我知道真相后也十分惊讶。”
我无心深究他如何与韩梦征打探消息,只缓缓道:“江容曾告诉我,他在狱中帮晋王收集情报,手中握有不少官员的把柄。”
江原冷冷一笑:“他不只是探子,还曾是一个杀手。不然以他的武艺,恐怕许多武将都不是对手,怎会甘心多年做一个八品狱吏?孙膺表面上职位不高,实际作用重大,不但为晋王收集官员把柄,还会从狱中挑选资质好的死囚,秘密培养更多杀手。但是归根结底,孙膺只是一条仰人鼻息的走狗,他虽离开原来的位置,却永远不能脱离晋王控制,连生和死都不容自己决定。你想,一只狗竟敢对你如此嚣张,难道不是在自寻死路?所以真正胆大妄为的是晋王。”
我顿觉齿冷:“如此说来,孙膺只是一个诱饵,故意令我在愤怒难当之下动手杀人,然后落入圈套,四面受敌。”
“你果真当众杀人,必然会受到刑部和御史台发难,一旦陷入其中,众口铄金之下,也许父皇不得不收回给你的一项特权,那时晋王就能初步压制你的力量。”
我心里震惊:“开府之后,我与晋王之间往来还算客气,没想到他动手这么快!我以为他就算针对我,至少会事先确定没有合作的希望;如果他哪天忍不住亮出矛头,必然会指向太子之位。”
  “我本来也这样认为,事实证明晋王有自己的想法。”
我拧眉:“韩王的立场一直有些奇怪,传闻他一直与晋王走得很近,这次却等于帮了我。”
江原离我近些,看着我的眼睛,抬了抬手又放下:“我想韩王事先可能并不知情,或者猜到是晋王所为,虽不说破,却也不愿被牵连。”
我又问江原:“园中的冷箭难道也是晋王暗中布置?他若在园中暗杀我,根本不用大费周章布置下面的事。韩梦征不可能与晋王毫无联系,你没发现他的可疑之处么?”
他想了想道:“你在园中遇害,祸及的是韩王,晋王还不至于要除掉韩王。所以即使是他布置,也并非想置你死地。如果有人真要杀你,那一定与南越有关。韩梦征一直跟在我附近,没有什么特别举动,但不排除早有安排。我倒觉得那名叫王直的侍卫长大有问题,难道韩王府出了内奸?”
我回想王直的外貌:“从外表和口音,倒不能确定他是南越人,我先派人暗中查探一下。”
江原点点头,又离我近了些,两手按在我肩头:“凌悦,我不知道该怎么说。自从把你从洛阳狱中救出来,引出孙膺;再后来我发现朝中阻力重重,官员包庇,居然不能为你除去一个小人物;到现在他重新出现,赌上自己性命完成最后的任务。回想由此引出的一连串事件,把许多人联系在了一起,也让我更加看清了晋王和他身后的势力。现在晋王已经行动,不彻底削弱他们,就不会风平浪静。”
我思索片刻,默默点头。
江原低低道:“凌悦,你要忍耐,我也要忍耐。不管我现在做什么,将要做什么,都是为了最后……”他忽然住口,怔怔盯住我的脸。
我抬眼看他,也有些发愣。
江原飞快地捧住我的脸,轻吻一下我的唇,又很快地离开,笑道:“很久没有这样看你,实在忍不住了。”
我心里一颤,看着他没说话。
江原也看着我,我的影子印在他眼眸深处。
过了一会,他忽然问道:“凌悦,你知道我为什么选孔家的小女儿?”说到这里笑了,好像能看到我的心思,“别犯傻,不是你想的原因。”
我怔愣:“什么不是?”
江原悠悠道:“如果我真的娶妻,你会离开,我也不会留你。”
我有些惊讶,还是道:“我不会忍心伤害你的妻子,即使是一个懵懂的小姑娘。”
江原手指用力了些:“我也不忍心伤害你。”
我皱起眉:“那你?——”
他微微地一叹:“我暂且选这小丫头,只是因为她最无辜,也许可以借着未来燕王妃的身份躲过一劫。”
“孔家有什么问题?”
江原道:“他的父亲孔颐——”
我忽然惊觉:“工部尚书!”
第七十五章 权宜之计(下)
江原肯定地道:“孔颐看上去立场不明,其实与晋王关系暧昧,孙膺便是一个例子。他事发后脱罪,被举荐入工部,又将工部作为进入兵部的跳板,全由孔颐暗中促成。他有重要把柄握在晋王手中,既不敢得罪,又不愿过分亲近,所以想借我选妃增加实力。我选定孔家,也是为了进一步疏远孔家与晋王的联系。”
我不由怀疑他的策略:“你觉得许下的婚约可以轻易摆脱?就算孔家出问题,与皇上命你娶一名王妃的旨意也毫不冲突,有女儿的又不止孔颐一人。”
江原不看我:“我不必想那么远。自先皇起,就一直为这些世家大族的势力不断膨胀而苦恼,直到父皇斩断了梁家枝脉,通过限制外戚任职,逐步削弱了上官家、萧家的实权,皇权已经比以往牢固。如果父皇得知真相,一定会坚决地打击孔家。”
“那不会牵涉太广么?就连张妃也会受影响。”
“所以你可以想象接下来是怎样的局面。” 他顿了一下,“晋王今次只是给你一个下马威,如果你冲动行事,事情就会演绎得比预想中更为猛烈。凌悦,我们不能再自欺欺人了,从一开始就没人相信你行事可以不考虑与我的关系——也许父皇相信罢,可是现在的事已经不是他能左右的了。你必须与我联合,或者牺牲裴潜去跟晋王联合,否则只有死路。”
我不可思议地看他:“我怎么可能还与晋王联合?这样狠毒的作为……”
江原看着我轻叹:“凌悦,你总是这样天真,执着一些无谓的东西。对晋王来说,不论谁,都只是手中的棋子,作用有大小,但是在心里的位置无足轻重。也许他的认知里,裴潜于你也不过是一个比较重要的下属而已。晋王已经决定不放过你,可能想压制你,但也可能想要你彻底为他所用,只看你的反应而定。”
我愕然:“难道他做出这种事,能逼我与他联合不成!”
“如果是我,明白自己暂时无法与他抗衡,也许会转而表示合作。”
“可是裂痕终究无法弥补,就算现在妥协,以后呢?不怕我背后插一刀?”
江原淡淡道:“没有一场殊死争斗不需要赌注。如果他的手腕高明,便能让你永远没有机会,反过来,你自然也可以随时准备反戈一击。”
我抿住唇:“我不是你,恐怕做不到。”
江原眸子坚定:“那就彻底与我站在一起,不要再考虑父皇或者天下了,这个世间没有人允许你高尚。”
我怅然,喃喃道:“兄弟阋墙,又是兄弟阋墙,为何在哪里都避免不了?”
“生在皇家,这种争斗不可避免。”江原说了一句,又看看我,发愁道,“算了,你这个性子,也许再过一万年也改不了。头脑单纯,又懒惰,聪明都用在别处。只要不是存了阵前对敌的心思,我看你都能跟人称兄道弟,哪还记得耍心机?上次喝酒的对象如果不是司马景,我看你早被人毒死了。”
我心里触动,又一阵难受:“你说得很对,战场上我能做到知己知彼,却总是对身边人缺少防范的心思。如果我时刻设防,就不会犯这样的错误。至少应该将裴潜带在身边,也许就不会……”
江原扳过我的肩头,正色道:“凌悦,你听好了:今日把裴潜带在身边,也许真可以护他一时,可你难道能时时刻刻与他寸步不离?不把裴潜从燕骑营接出来,你身边难道就永远没有贴身的下属?只要你不与晋王站在一起,他就会想方设法对你下手!你一个人有几只眼睛几双手?可以把每一个想保护的人放在身边?”
我再度沉默:“看来我真的需要与你站在一起,虽然我不能完全相信你。”
江原放开我,笑道:“最好不要相信我,任何人都不要相信,因为我也会骗你。”他在我复杂的目光中站起来,“带我去看看裴潜吧。”
我忧虑道:“过一段时间罢,他现在……”
江原满不在乎:“他多大了,你还当他小孩般什么都不懂?他自己做出选择,后果就该自己承担。你我这个年纪的时候,经过多少生死,从多少肮脏里滚打出来,又被谁安慰过?我看你是对他宠溺太过,换作我,先一顿抽打让他认清自己的错处。”
我拦住他,心疼地道:“裴潜不一样,他自幼少人教导关爱,后来几年里被人囚禁,从没见过世面,谈什么成长?他心思或许都不如麟儿成熟,又屡受创伤,只有慢慢地治愈。我真怕他从此消沉,没了那股天真的冲劲。总之这件事全是我的错,他好不容易抛掉过去,自信满怀地开始,不能再……”
江原把手指放在我唇上,用低低的嗓音打断了我的话:“你不觉得你担心的事,正是我所担心的么?你费了多大的力决心抛掉过去,又何尝不是信心百倍地重新开始?现在遇到这种事,我看着你痛苦愤怒,黯然自责,一样怕你消沉,一样觉得自己没能护你周全。可我还是放开你,让你选择自己的路,并不后悔。”
他看着我,眸子深沉,“凌悦,我不是总对你好,我会利用你,也不期望让你完全相信我。你的感情太纯粹,投入了就收不回,身处朝堂之上,这点是十分危险的。可是只要你还对我有一点警惕,就不会忘记自保,哪一天有了变故,就能安然脱身。”
我失神:“你……”
江原异常邪气地一笑,甩步出门:“你要做好准备,也许有一天我会变心。”
我一闪念,夺门而出,急促道:“你是说,以后不能让裴潜对我太信任?他无依无靠,不信任我,还能相信谁?”
江原看我一会,不知第多少次叹气:“我知道,裴潜无父无母,屡次被信任的人所害。你自己也受了很多苦,感同身受,总想把这孩子缺少的关爱补偿给他。但是裴潜有狼的性子,应该放归山野,周围越是危险,越能加以历练。”
我不大信任地望着江原:“你的目的达到了,第一我非常不信任你的主张;第二我认为自己有能力辨别一个人是否真心,是否隐瞒什么;第三你利用我是真的,别说得那么冠冕堂皇。”
江原眨着眼睛笑:“那很好。”他问也不问便向我寝殿方向走去。
我瞪眼:“谁告诉你走那边?”
江原回头,表情很讨打:“我进府时随口问燕七你在何处,他便说了。似乎你只下令不得外传裴潜的事,并没有不准他透露行踪。”
我哼一声,江原笑着等我走到他前面,来到寝殿的回廊下,燕七连忙迎上来,我轻声问:“他醒了么?”
燕七点点头,神色担忧:“可他……”
我急忙推门跑进寑殿,一眼却见床上空空如也,大急:“人呢?”
江原按住我,向床边示意:“不是在那里么?”
我这才发现裴潜靠在墙角的帷帐后,缩成小小的一团,有些茫然地盯着脚下。我轻轻走过去,他微微抬了一下眼睑,肩头却缩得更紧,本来便发育迟缓的身形显得更加瘦弱。我开口叫他一声:“小潜?”
裴潜抬起头来,眸子看上去有些灰暗,没有了以前那种热切和向往。
我眼角酸涩,这个我一心救助和保护的少年,这个曾经受尽非人对待,还能对所有人露出獠牙,从不服输的野蛮少年,在他刚刚开始接受教导,想成为一个真正意义的人时,却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打击。面对他眼中熄灭的某种光亮,我一下子觉得自己说任何话都于事无补。
江原默默地走上前去,沉声开口:“裴潜,你过来,我有话对你说。”
裴潜看看江原,他的眼中还是没有任何色彩,但是却慢慢移了过来。
江原猛地拉掉他身上的棉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动作令裴潜全身明显颤抖一下,表情一瞬间惊恐无助。
我也吃了一惊,正要拉住他,江原却平静地脱下自己的外衣罩在裴潜身上,缓缓把手放在他头顶,意味深长道:“裴潜,你是个男子汉,你有勇气对抗比自己强大的人,更应该有勇气承受失败的痛苦。”
裴潜的身体再度颤抖,目光渐渐有了聚点。
江原低头看着他:“你有能力,我和越王都看重你,但是这远远不够。明明越王已助你摆脱了过去,你自己却不能摆脱过去的阴影;你知道孙膺比你强,却还是不顾一切与他对抗,这是谁之过?越王自顾不暇之时,不忘教你读书明理,为你争取施展才能的机会;现在他身处激流,期望你成大器,成为他有力的臂膀,而不是他羽翼下的雏鸟。”
裴潜慢慢抬头,眼中颤动着一丝水光。
“你能从军队最普通的士兵做起,一步步升至统领,再被选入燕骑营,没有人提起你的过去,也没有人质疑过你的能力,这难道不值得自傲?现在你只是遇到了更强大的对手,考验的不仅是你的武艺智慧,还有你的意志,你想就此退缩,还是迎难而上?”
裴潜身体晃动一下,微张了张口,颤声说出了第一个字:“我……”他的泪水滚下来,他不再克制到抽搐,他痛哭出声。
江原微微点头:“裴潜,你记住,能不能手刃仇人并不重要,只要你足够强大,没有人敢取笑你,没有人敢侵犯你。我给你四天的时间,你要用这时间思考你自己、越王、整个朝廷、乃至天下,那个时侯你用行动给越王一个答复,告诉他你值不值得他苦心教导!”
第七十六章 反戈一击(上)
我看着在尽情宣泄痛苦的裴潜,心里感慨万千,也许江原的方式确是最有效的。
这是裴潜的教训,在他踏上成功的道路之前,现实用最残酷的一面告诉他真正的生存之道。
也是我的教训,它提醒我在这样的环境里,真正关爱一个人,并不一定是倾其所有地加以保护,也不一定要使他全身心地信赖。
从寝殿出来,江原牢牢握住我的手,边走边道:“凌悦,你不要怕裴潜受伤。一个人只有承受得了深切的痛苦,才能真正强大起来。比起你背负了一个国家的责难,他这点伤痛算得了什么呢?”
“我?”我淡然一笑,微微抬头,目光落在苍穹深处,“他们的责难,我又能听到多少?说到底,还是受自己良心的谴责罢。这是我自己的选择,与裴潜遭受的截然不同。我赞成你激起他斗志的方式,却不赞同你的指责,他还是个孩子,自尊骤然遭到重击,难免承受不了。”
江原笑:“真是关心则乱。我十七岁的时候,已经独立开府封王,你十七岁的时候,已是统率千军万马的将军。你为什么不觉得裴潜已经可以为自己做主?”
我一时语塞,他却微笑着拉我在园中漫步,直至走上一条伸入水中的长廊。
这条水廊横跨越王府内的一池湖水,直通我日常处理公事的东院,平日无人行走。江原忽然站住:“裴潜的事还是先放一放,等他自己告诉你罢。我现在想听听你下一步打算怎么做?”
  我略略思索道:“我预备连夜上书,向皇上尽述我在韩王府中遭遇的一切,要求彻查韩王府,交出罪魁。”
江原听罢慢慢点头:“嗯。”
我继续道:“明日恰逢百官集会的大朝,我要当面上奏,请皇上重赏伐赵战役中不遗余力保证大军供给的功臣,包括晋王、梁王。”
江原眼睛亮了亮:“好。”
我冷声道:“两日后,我预备上书告发兵部侍郎孙膺私扣兵器甲胄,犯有谋逆之罪!”
江原嘴角一弯,眯着眼睛看我:“凌悦,如果你总是这么勤于筹谋,事情就好办得多。”
我挑眼回看他:“礼尚往来么,谁对我耍心眼,我只有给他回报。”
江原及时把视线转到一边,拍掌笑道:“这几道上书各不相干,打击的却都是同一目标,很好。对孙膺不提私怨,避轻就重,也十分狠辣干脆。不过后一状是诬告,你预备怎么达成?”
我反问:“谁说是诬告?早听说不久前晋王府刚从兵部调出一批兵甲运往太原,既然孙膺身为兵部郎中,这件事自然由他经手。”
江原狡黠地一笑:“不过晋王事先已经取得了朝廷的调令,他要增强北疆防御,合理合法。”
我冷哼:“假若他借此名义,私藏了一部分呢?”
江原再认真想了想:“谋逆是大罪,如果深究起来,必然会牵扯到晋王。我看孙膺的事你不要亲自来办,免得被晋王反击,抖出裴潜的事,令你动机受疑。我另安排一名御史台官员上书弹劾,再快一些,就在明日下朝之后罢。”
我沉思道:“这样更好,只是兵器的事恐怕来不及……”
江原沉沉道:“先揭发,再准备!”
我一凛:“好!我先写奏章。”
不知何时,已走到了水廊尽头,江原转身笑道:“凌悦,这件事不必大也不必小,让晋王再无立场保住孙膺就够了。你去安排你的事,我也该去岳父大人那里走一趟了。”
我会意,正预备送他出门,却见他挪动脚步,继续向东院走,不由生疑:“你还有事?”
江原略显诧异:“没有了,你还有什么需要我做么?”视线却暗示明显地向我身下扫了扫,颇有几分挑弄的意味。
我知道他是故意,顿时沉下脸,压住声音道:“府门在南,你却向东。燕王殿下真的是要回府?”
江原笑道:“我知道,自然要回府的。”
“知道最好。”我伸手向南一摆,咬着字道,“燕王殿下,恕不远送。”
江原笑得比方才暧昧:“果真不远,越王殿下可以送送我。”他俯身贴近我,低声道,“我真的要回府,你在想什么?”
“与你无关。”话音刚落,我只觉身体一颤,耳梢像被什么烫了一下。
江原将一个滚烫的吻印在我的耳后,轻声道:“算了,今日不合时宜,改日罢。”
我明白过来,脱口道:“谁跟你改日!”
江原一笑:“等不及?今日确实……”
我正为情急口误而懊恼,听到他的话几乎跳起来:“闭嘴闭嘴!”
刚抬脚想把他踹进水里,忽听见东院门外一溜侍卫齐向我行礼,只得慢慢放下,气冲冲穿过院子,直奔大殿。
江原追上来笑:“我是说,东院与天御府间只有一堵墙,今日来不及走正门,还是翻过去省事。”
“翻过去?”我眉毛倒竖,“你出了天御府的门,又大摇大摆从我正门进来,最后却翻墙回去,存心让惹人误会你留宿在了越王府?”
江原扯自己的衣领给我看:“不然如何?外服已经给了裴潜。我穿戴整齐进来,只穿中衣回去,不是更惹人误会?”
我气急败坏:“先穿我的回去!”
“嗯?”江原微笑。
我大窘:“总……总之……”
江原怡然绕过大殿,一本正经地欣赏漆黑一片的院子:“夜深人静,谁留心我何时回去?越王还是带我四处走走,欣赏一下你府中美景罢。”
我黑着脸道:“你对府中各处比我还熟悉!”
他冲我一笑:“现在你是地主,以客人的角度来欣赏,感觉自然不同。”
我白他一眼:“这里迟早要还给太子。”
“我准你永久占有。”
我哼道:“还不知你有没有这个权利。”
江原的口气笃定得好像明天就要被册为太子:“迟早要有。”
我撇撇嘴,送他走到王府高耸的院墙下。江原飞身跃上墙头,墙那面的灯光照亮了他的脸,他回头笑道:“凌悦,上来看看。”
我道:“太晚了,你下去罢。”
他在墙头坐下,拍拍自己旁边,笑道:“你不想知道我能看见什么?”
我嗤道:“不过是许多屋顶。”
“上来。”
我无奈,也只好跃上去。还未站稳,江原伸手拉我一把,不觉双腿一弯,已经与他并肩坐在墙头。静谧的夜里,有微风吹来,连宫殿里透出的灯光也在缓缓晃动,两边王府中的亭台楼阁赫然同时展现在眼底,黑暗中望去,仿佛已经融为一体。
过了一会,我记起来提醒他:“我已经看过了,你还不回去?”
江原却指着下面越王府中的一个房间:“凌悦,我偶尔坐在这里,总是能看见你在里面,有时处理公文,有时打瞌睡。”
“什么!”我猛地转头,看看他,讥道,“堂堂燕王殿下,做事不登大雅之堂,居然喜欢爬墙偷窥?”
江原嘴角有些朦胧的笑意,让我极度怀疑他被韩梦征附身了:“我在自己家看风景,是你自己跑到我视线里。”
我挑眉:“难道过去你也喜欢爬墙看风景?”
“当然不,过去这是我自己的院子,想看走进来就是。”
“你!”我跳下墙头,冷冷道,“本王忙得很,恕不奉陪了。燕王殿下既然喜欢看我院中景致,麻烦你今夜别走了,就在那里看个够罢。”
江原看上去一点不介意,厚颜道:“既然被你知道了,那我时时过来看你可好?”
我已经不想跟他纠缠,负手转身:“我明天就把书房搬到西院去,燕王殿下想来拜访,请走正门。”
江原在我身后不坏好意地笑起来,我皱眉快走几步,想要快些甩开他的笑声。他却忽然收住笑,叫住我:“凌悦!”
我慢慢站住,回头等他开口:“还有事?”
江原微微有些犹豫:“你……想不想去看看姑母?” 我一愣,他又补充,“虽然近来朝中事务纷乱,按父皇的意思,要等到称帝大典之后才让你正式认母,不过去见一面父皇应该不会反对。”
我沉默片刻:“我总觉得有些怕见母亲,单单回想起那次毫无准备的相见,就……”
江原低声问:“觉得无法面对么?”
我苦笑道:“这感觉很难形容。很难过,又觉得痛苦无力,还有些悔恨自己。现在对母亲来说,我不是我,只是一个陌生人罢了。她连认都认不出,我拿什么抚平她心里的伤痛?我见她,会不会反而令她再受刺激?而且我现在是越王,会不会将她无辜推向这场争斗?”
江原低头想了一会:“我明白你的顾虑,现在越王府已经步入正轨,进宫见自己亲生母亲也是人之常情,应不至带来太多关注。明日,我去求皇后,让她劝父皇答应你探视罢。我陪你去,如果姑母再度狂性发作,你就躲开吧。”
第七十六章 反戈一击(中)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尽管江原对母亲的确比我熟悉得多,听到他最后一句话,还是难免尴尬。
江原捕捉到我的心思,安慰般笑道:“总会好转的,说不定因为你的出现,有一天姑母能恢复神智。那个时侯她看到自己儿子如此神气地站在面前,定会高兴得合不拢嘴。”
我抬头回他:“那是自然的,有我这样英俊神武的儿子,以后母亲一定只认我,再不认识你了。”
江原笑:“这个我信,每次见到你,我也几乎不认识别人了。”
我拾起脚边的石子朝他扔过去:“滚!”
江原急忙躲开,笑眯眯道:“我走了,越王殿下,早朝再见。”
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墙那边,我站在黑沉沉的院子里,心情有些惆怅。又想起了自幼教养我长大的母后。
尽管母后从不与我过分亲昵,可是对我真心关切,在得知自己身世有疑之前,她从来都是我的亲生母亲。幼时的记忆里,有遭遇挫折时母后的软语抚慰,也有骄傲自满时母后的严厉斥责。现在我却要背叛她了,我就要去找自己的生母,用与故国为敌的行为,去加深她的痛苦。
如果母后得知这一切,不知会是怎样的心情?
想到这里,我猛地惊觉,毅然转身,走进对面的大殿。书房里,执起案前的笔,我写下呈交魏国君主的奏章,我知道,不能再想下去,南越的一切一切早已经不容我忆起。
天快放亮的时候,迷迷糊糊地醒来,发现自己正和衣睡在书房的竹塌上。书房的侍从立刻走近道:“殿下,要到上朝时辰了,您的奏章薛司马已经修饰过,请殿下过目。”
我扫一眼,果然发现修改之后,许多句子都冠冕堂皇起来,比我原本的措辞动听许多,心想果然是做过御史的人。收起来道:“文采飞扬,很好,谁听到都会心花怒放的。”
匆匆洗漱完毕,我回寝殿换上朝服,见裴潜在床上睡得安稳,便悄悄退出来。燕七走过来道:“殿下要上朝么?属下护送你去吧。”
我见燕七神色疲倦,显然一夜没睡,歉疚道:“昨晚辛苦了。今天我不在府中,只有再麻烦你一次,代我看好裴潜,凌悦感激不尽。”
燕七有些动容:“殿下见外了,裴潜也是我的兄弟,属下看顾他份所应当。您放心,我一定不会让他出事。”
我笑笑:“说得好,我们都是兄弟,你也不要对我见外,以后相互照应的日子很长。”
燕七眼眶微微发红:“是!”
我叹了口气,低声道:“咱们越王府处境不妙,除了你和裴潜,我能信任的人不多。裴潜又出这种事,你好好开解他吧。”
“属下遵命!”
我拍拍燕七的肩膀,来到后院,饲马的仆役们已经为燕骝佩戴好马具。燕骝正在饮水,察觉我来到,抬头灵敏地转了转耳朵,看上去精神焕发。我笑着将手指插入它鬃毛,梳理了一阵,见它喝得饱了,解开缰绳握在手里,轻轻跃上马背。燕骝兴奋地嘶叫一声,不等我示意已经冲出院门,害得随从的护卫们措手不及。
我忙拉住燕骝的缰绳,令它小跑着前进。大概因为许久没有这样水足饭饱地跟我出门,燕骝在我身下激动得轻微抖动,似乎恨不得撒蹄飞奔。
“燕骝,急不得。”我微笑抚它头顶,更像是对我自己说话,“那里不是战场,却胜似战场。”
来到宫门前,我将燕骝交给随从的护卫,独自走进大门,却见一个挺拔的身影正走在前面不远处。我叫道:“阿干!”
宇文灵殊回过头,一瞬间眼睛明亮得晃眼,他道:“子悦,你也来了。”
我跟他并肩同行:“阿干最近有没有北疆的消息?”
宇文灵殊疑惑地望我:“怎么?”
我向他略略侧身,举例道:“比如你们北面,幽州和山西并州一带,有没有游牧部族出没挑衅军队,或者经常抢掠百姓,需要增加防御?”
宇文灵殊奇道:“没有听说,倒是父王近来信中提到,边境的许多百姓都悄悄拿布匹铁器向一些零散部落换取牛羊马匹。我猜想因为生意不错,所以大家相互间还算和睦。”
我微微笑道:“原来如此。”
宇文灵殊似乎对我的话题并不感兴趣,突然问我:“子悦,听说你昨日参加了韩王府的家宴,没有出事么?”
我有些意外:“阿干听说了什么?”
宇文灵殊点头:“嗯,我是听说,你从韩王府骑马狂奔出来,还打伤了一名官员,有些担心。”
我一笑:“不瞒阿干,确实有些小摩擦,我正想奏请皇上解决此事。”
宇文灵殊又道:“还听说燕王昨日与南越特使出没在四方馆附近,两人举止密切,似有不可告人之事,你知道真假么?”
“有这个可能。”
“子悦,”宇文灵殊十分认真地道,“我预感近来会出大事,如果需要我的帮助,随时告诉我。”
我不由感动:“好,阿干。”
宇文灵殊还要说什么,大概觉得不方便,于是闭了嘴。
走进太极殿,我看见江进和江成,江进的笑容微微有些讨好,还询问起我的伤。我对他有些冷淡,反而对江成十分客气周到。江成对我一如既往地温和谦恭,甚至还有些热情,反倒一旁江进的笑脸渐渐僵化,看着我和江成的眼神也微妙起来。
我环顾大殿,注意到人群里没有江原,江容倒是不知从何处窜出来,走到我身边道:“咦?皇兄怎么‘又’不在?”他压低声音凑近我,“听说昨日皇兄‘又’跟韩梦征……不妙哇!”
我面无表情地道:“我看很妙,总比跟个丑胖子混在一起名声要好吧?”
江容眼睛一下瞪得滚圆:“你,你……”他无趣地摇头,“原来你已经对皇兄这样死心了,唉……其实也没必要,皇兄再不好,也只是偶尔受不了诱惑尝尝鲜。你若真跟着我,怕是一天要灰心那么三五次……”
我凝起内力按在江容穴位上,狠狠地道:“江侯爷,你不胡说会死么?”
江容受疼,“呀”地一跳,离我远了些,口风不改:“你看你与那位特使,完全代表了灵秀江南的两种风致。一个俊逸刚强,一个清秀文弱,纯情与风骚——”
“江容!”我忍无可忍,一把捏住他的手臂,咬牙道,“我念你不会武,时时忍让,不过现在我明白了,你是很不喜欢别人忽视你。”
江容大叫:“皇帝陛下!”
我眯起眼:“世子殿下,本王恼了,所以什么招式都不灵了。”
“皇兄你来得太晚了!”江容又朝我身后大叫,“小弟有话说!”
我当他又是乱说,不想果真听到江原的声音传来:“陛下马上驾临,有话散朝后说罢。”我不觉回头望了一眼,江容乘机溜走。
接着江德走进大殿,百官朝拜,我无暇问及江原是否一切按计划进行,只能从江德严肃的脸色上猜想,也许他已决定追究此事。
这次朝会明显是为了即将举行的称帝做准备,丞相温继一一宣读了大典的暂定程序与各部职责,要求百官对此加以讨论。偶尔有几分奏章,内容也都是锦上添花。我的奏章递上以后,江德立刻赏赐江成和江容各一处庄园,又承诺为他们加奉一等,但他的神色始终十分严肃。
果然散朝后,江德进入后殿,张余儿道:“陛下宣燕王、越王见驾。”
我奇怪地望向江原,他平静地点头,我们一先一后地随张余儿绕到后殿。只见江德已经除了冠带,换上一件半旧常服,歪在屏风前的软榻上闭目养神。
我们二人放轻了脚步走进门,刚刚站定,江德已经微微张眼。我施了一礼,江原却笑着坐到江德脚边的小凳上:“父皇,您答应了?”
江德眼神犀利地望他:“燕王,你昨晚去越王府上,都说了什么?”
江原收起笑容:“父皇的意思,儿臣不明白。”
江德沉沉道:“有人听见你亲口对越王说,太子之位迟早是你的,到时你要永久赐给谁土地,不用再征得朕的同意!”我吃了一惊,江原也明显一愣, 江德猛地坐起身,喝道:“跪下!”
江原慢慢退后几步,与我一同跪在地上,反问道:“这是谁传给父皇的话?”
江德冷冷道:“你还想杀人灭口么?”
江原沉声道:“父皇!越王也在这里,您尽可以将他叫来,儿臣可以当面与他对质!”
江德眼睛慢慢转向我:“越王,燕王当时怎么对你说?”
我望着他的眼睛:“回陛下,因为越王府所占土地毕竟是预备给东宫的府址,臣当时有感而发,这院子迟早要还给太子。燕王便说,如果他被封为太子,一定要把那里永久让给臣居住,并没有冒犯陛下之意。”
江德看我片刻,疑心稍减:“那燕王当晚有没有回府?”
我如实道:“陛下,当时夜深,燕王为了节省时间,便从臣家里翻墙而过了。”
江德冷然追问:“为何非待到深夜,不走正门反而翻墙?”
江原道:“回父皇,儿臣本来只是寻常探访,不想越王却在韩王府中受伤,正值六神无主之时,儿臣为之忧心,于是留下劝慰。后来他又提到想念姑母,儿臣便与他谈论了姑母的事。”
江德对我道:“越王,让朕看看你的伤。”
我跪到他面前,给他看手心的箭伤。江德一见之下,面色微沉:“果然是被利箭所伤!朕的眼皮底下,居然敢如此明目张胆!张余儿,宣韩王、晋王来见朕!”他接着命人拿给我一瓶金疮药,又放缓了语气对江原道,“原儿,你对稚儿兄弟情深,朕能理解,你姑母也会十分欣慰。只是你既要娶妻,还须注意自己言行,不要轻易授人以柄。像这样疏忽大意的言行,不可再犯。”
江原拜谢道:“是!父皇。孩儿谨记。”
“还有人告诉朕,你近日与那位南越特使来往甚密?”
江原承认得毫不犹豫,甚至带点故意:“回父皇,儿臣与他一见投缘,十分想亲近。”
江德道:“他始终是南越特使,还是保持距离得好。你有时间,还不如多在自己兄弟们之间走动,也可互相联络感情。”
江原看上去感激得就快喜极而泣,可是偏偏十分克制:“儿臣遵命。”
江德看他如此,微微地笑了笑,接着又重重地叹气。他转向我,温言道:“稚儿,你想念母亲,朕也不愿一直狠心将你母子隔离,过一会让燕王带你去罢,皇后也会陪你们去。”我忙称谢。
不多时,人报韩王求见,江德脸色重新严肃起来:“宣。”
江进大概已猜到事情原委,一进门便扑倒跪地:“儿臣见过父皇!”
江德厉声道:“韩王,听说你为了一匹马将越王射伤,你姑母只有这么一点血脉留存,亏你狠得下心!”
江进急道:“儿臣冤枉!我再糊涂,怎会对表弟下手?儿臣只是一时玩心重些,拉着表弟比武打赌,怎知有人暗算!儿臣也为此连夜审问,只是尚无结果。我已经命人将当日弓箭手统领绑来,只等父皇和表弟发落。”
江德冷然道:“你审不出结果,抓个人给朕有什么用!”
“儿臣亲自去大理寺报案!”
尚未发话,内侍又报晋王江成求见,江德颇有些无奈地扫了扫江原和江进二人,叹口气:“宣!”
与别人相比,江成是最平静的一个,他十分从容地迈进门槛,走到不远不近的地方下拜:“儿臣晋王江成拜见父皇。”直到江德说一句“平身”,他才站起来,谦恭有礼道,“不知父皇宣儿臣前来有何吩咐?”
江德看他一眼,似乎也没了脾气,只是一挥手,张余儿立刻递给江成一道奏本。
江成仔细看罢,十分镇静地道:“这是诬告。”
江德深沉的目光落在他脸上:“你从何得知?”
江成微笑:“父皇,并州边防吃紧,兵部特批一千副甲胄,每一件都记录在案,运到太原后,也同样一一记录,并无数目不符之处。若是孙膺胆敢私藏,动机是什么?若说一个小小的兵部侍郎妄图谋反,岂不荒谬。儿臣以为此事根本是无稽之谈。”
江原冷冷看着他:“晋王,孙膺过去是你府中官员,后来在朝中为官,听说与你联系甚密。你这样断然否认,不觉得有包庇之嫌么?”
江成笑道:“皇兄错了,只要问心无愧,何惧人言?我只是以我的了解发表见解,并不影响父皇的判断。”
江原哼笑:“只怕私藏甲胄的主谋,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江成面色遽变:“皇兄!在父皇面前,你也要毁谤小弟?”
江原眼中有毒色:“父皇面前如此多人,二弟怎么知道我说的是你?”
江成一甩衣摆跪地,求助地望向江德:“父皇,儿臣……”
江德不耐烦,怒道:“都住口!韩王,说说你的看法。”
江进思索片刻道:“父皇,这件事一定与二哥无关,但我认为孙膺此人不无嫌疑!首先,儿臣听说他在刑部之时为人阴狠,时常违反刑律折磨犯人,被他虐待致死的不计其数。就连……就连凌悦表弟当初都……其次,此人生性贪婪,很有可能被人买通……”
“等等!”江德打断他,“你说越王也曾险被此人所害?”
“父皇不信可以问表弟,大哥当日亲自救他出来,也能作证!”江成有些不悦地给江进递眼色,屡屡被江进忽视。
江德看看江原,得到肯定的眼神,再看向我:“稚儿,你从未说起。”
我淡淡笑道:“过去一场误会而已,臣不能因私废公。而且我也猜想孙膺并无胆量私扣甲胄,也许外间有些风传,误会到他身上而已。臣倒是听说近来边境实际上十分稳定,并无增加防御的必要,会不会是并州有人图谋不轨?”
江成神色再次变了变:“父皇!请父皇明察!”
江德的面孔瞬间冷若冰霜,他豁然站起身:“燕王!你即刻派得力干将前往并州彻查此事!谁胆敢谋反,杀无赦!”
江原肃然道:“臣领旨!”疾步退出门外。
“韩王,你现在前往大理寺报案,彻查越王遇刺一事,找不到凶手,朕不饶你!”江进也匆忙领旨而去。
江德又看一眼江成,叹道:“晋王,你回去罢,这几日就不要出门了。”
江成暗中咬咬牙:“儿臣遵旨。”
我冷冷看着他离开,便也对江德道:“陛下,臣也告退了。”
江德温和道:“你不要走,等燕王回来,去见你母亲罢。”他摔下手中的奏本,“这个孙膺当初是怎么对你,你不妨对朕言明,朕一定为你主持公道!”
我听到江德询问,垂目不语。
江德便重新坐回榻上,又命我坐到他身边,再问道:“有什么难言之隐么?”
我缓缓摇头,恳切道:“陛下,臣不想再忆起往事,尤其是这种事,如果孙膺没有别的错处,也不愿再深究下去。只是听说此人确实平日品行不端,既然连韩王也知道,可见并不是谣传,臣请陛下据实查办,不用为臣一人而惩处他。”
江德微微颔首,略一思索:“张余儿,命中书省即刻传朕敕令,免去兵部侍郎孙膺官职,家中待罪。着刑部与御史台共同查实,确有渎职败坏朝纲之嫌,依律定罪。”
我不动声色地坐在原地,心中却在冷笑,不知道是不是该轮到晋王向我示好了呢?孙膺保不住了,他现在想的倒应该是如何才能保住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
这次榜单结束了,下次这个月中旬上榜,请大家等我一周吧>_
第七十六章 反戈一击(下)
江德并没看我,他似乎心思重重,又沉默良久才叹道:“原儿和成儿两兄弟,在朕的面前都开始互相攻击了。”
我听了没有作声。
江德的眼睛变得很锐利:“越王,朕知道你与燕王关系非比寻常,会倾向他也是自然的,何况朕已决意立他为太子。不过若是燕王有什么伤及晋王的举动,你会怎么做?”
我不觉心中一凛:“臣……”
“回答朕!”
我在江德注视下,咬唇道:“臣一切遵从陛下旨意!”
江德看我好一会,这才放缓语气道:“很好,朕对你寄予厚望,不要辜负朕的期望。”
我抬头,欲言又止。
江德立刻问:“还有什么话?”
我低声道:“臣有一事请教陛下,假若是晋王欲对燕王不利,该当如何?”
江德的眼神倏然深不见底:“越王,朕不会轻易改变主意,只要燕王不做出令朕失望的事。”
我立时明白这是江德不可触及的底线,不可再深谈下去,只是道:“臣明白。”
过了不久,张余儿回来复命。江德大概觉得方才的话重了,重新对我亲切起来:“稚儿,先去宣光殿见见皇后罢,让燕王去那里找你。”
我忙道声“是”,站起来退后几步,正要转身出门,江德又道:“南越特使动机不纯,平日更要多加注意,以免遭遇意外。”
“臣谨记陛下之言。”
我慢慢地离开太极殿,边走边思索。
江原故意摆出一副与江德赌气的样子,公然与韩梦征表示亲昵,怕是又引起了不少流言。江德为了安抚他,似乎在江原许诺娶妻的前提下,对我与他的关系有了一丝默许的意味。虽则如此,江德毕竟还对我存有一丝疑虑。
他向来不愿看到江原兄弟不睦,如果我与晋王敌对,定犯了他的忌讳,日后行事必会受制。可是眼前的情势,我不犯人,照样有尖刀落在头上,不由我不采取行动。看来唯今之计,只有想办法令江德消除庇护晋王的理由了。
举目望时,已经走过了上次举行冬至岁宴的式乾殿,再往前便是以宣光殿为首的宫殿群。我想起当初江原别有居心地领我进宫,转眼间他的猜测竟都成了事实。
上官皇后已经在等我,她穿了一件素净的浅兰色宫装,长裙曳地,有一种别样的华贵。只是不知为何,每次见她,我都能感到淡淡的悲伤。她优雅的举止,每一个细微的举动,好像都渲染了忧伤的气息,深入骨髓,挥之不去。
我告诉她燕王还要过一会再来,她点点头:“那便不等他了。”说着领我走向殿外的一座阶梯。
我迟疑:“皇后娘娘,这是……”
她回头:“稚儿,你不肯叫我舅母么?”
我施礼道:“是,舅母。”
她微笑,然后轻柔地拉起我的手:“你不用疑惑,宣光殿、嘉福殿与西园的九龙殿、灵芝台是连在一起的,我们从飞阁上走,比下面要近得多。”
我不由恍惚,也许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她神态真的很像母后,所以每次见到她我才会难过。
上官皇后微微起蹙眉:“稚儿,你这样看本宫……”
我垂目:“其实臣一直想问,您和臣的父亲是不是熟识?”
上官皇后身子明显一颤,似乎被人触及了心中封藏久远的记忆,她命身后宫女远远回避,与我走上高耸的阁道。许久,她轻声开口道:“本宫认识周大哥的时候,还未出嫁。当时父亲在荥阳负责为北疆征兵,我也随家人到了那里。一次与女伴外出野游,遇到了匪贼,性命攸关之际,被赶来投军的周大哥所救,从此结下深缘。”
我悠悠道:“原来先父从军前已经与您熟识。”
上官皇后将目光遥遥投向北邙山,眼角闪烁着泪光:“本来父亲曾为他南越人的身份而犹豫,是本宫极力劝说父亲让他留下,如今想来,这是错误的开始。”
我也朝父亲安葬的地方望了一眼,低低道:“父亲属于战场的,即使没有您,他也会想方设法加入其他军队。”
上官皇后眼角的泪滑落:“几年后南越与北魏矛盾彻底激化,父亲被派去了南疆,周大哥作为下属,自然也必须跟去。在那里,他的才能受到了先皇青睐,还遇见了你的母亲。一年后,他成了大将军,平遥公主的驸马。那个时侯谁都想不到,他居然是南越皇室的继承人,无数人在期待他回去,也有无数人想让他毁灭。”她轻轻捂住嘴,空中的风吹乱了她的鬓角,“从很久之前,我就知道周大哥有那块玉佩,却不知有那样重要的涵义。如果我能知道,一定不会让父亲留他,更不会迷了心窍,去相信那个人的话……”
我心里一沉,说不清的滋味梗在喉头:“娘娘,发生的事不要再提了。”
上官皇后手指颤抖着去抚平鬓边乱发:“周大哥死后,本宫嫁给了皇上,可是我不能原谅自己,若不是皇上处处包容……”她仰起脸,抬手抚上我的面颊,流泪道,“稚儿,你肯让舅母补偿你吗?本宫将所有的错误都说给你知道,你还肯认我么?”
我轻轻叹息,终于知道她为何一直如此,握住她的手道:“您是我的舅母,这一点总不会变的。我想,父亲在天有灵,不会因为娘娘的无心之失而责怪您。”
上官皇后微微摇头:“他不会怪我,可是我怎能因此为自己开脱。”她擦了擦眼泪,“走吧,你母亲还在等你。”
我怅然,随上官皇后走过长廊般的阁楼。快到西园时,透过飞阁敞开的窗子,我忽然看见江原的身影正从嘉福殿方向走来。江原也看见我,等到我们走到通向灵芝台的露天复道,他已经站在那里。见到上官皇后,快步上前来见礼。
上官皇后道:“你母妃近来好么?本宫很久没见她了。”
江原笑道:“看上去还好,儿臣也很久没见她了。”
上官皇后慢慢走下阶梯:“燕王虽然繁忙,也该常去探望。”
江原无奈道:“娘娘知道母妃的脾气,无论多久没见,她见到我总是一句话:‘你怎么又来了?’”
上官皇后微微一笑:“虽说如此,萧贵妃有你和晋王承欢膝下,该是十分欣慰。”
江原对皇后说话,眼睛却在看我:“母后不知,如果我和江成一同去,她会说:‘你们怎么又来了?’”
上官皇后诧异道:“哪会次次如此?”
江原笑:“母后忘了,我母妃最不耐烦我们。小时候过去还赏两块糕点,现在连杯茶都不给了,害得我常常跑到您那里讨茶喝。”
上官皇后终于忍俊不禁,脸上的忧郁淡去许多:“听说前日成儿进宫来,不知为何,你母妃还将他骂了出去。”
江原狡黠道:“儿臣也没好到哪里去,不过略站了站,母妃便赶我道‘怎么还不走?’”
上官皇后笑一下,又道:“本宫若是有你这样的骨肉,高兴还来不及。”
江原把我推到她身前:“母后,这个孩子比儿臣好多了,您今后好好疼他罢。”
上官皇后看着我,眼神异样温柔,又轻叹低头,沿着碧海池边缓缓行走:“原儿,你姑母好些了么?”
江原走慢一步,看看我:“姑母……不能说好,也不能说坏罢。”
临近宣清殿,上官皇后低声道:“本宫,还是照旧在殿外看看,你们只管进去就好。”
江原口里道:“是。”回头悄声命宫女们跟过去,“那母后慢走,我与稚儿先去看看姑母情况。”
他拉我踏上殿前的石桥,潺潺流水在脚下淌过,周围还是那样幽静,殿后的竹林依旧,仿佛时光在此处停留了一般。我情不自禁握紧了江原的手,他用力回握,然后轻轻叩门。
一个小太监开门:“殿下。”
江原问:“姑母在休息么?”
“回殿下,长公主去竹林中散步了。”
“几个人跟着?”
“五人。”
江原道:“我们就在书房里等等,你不用在旁侍候。”
小太监将我们引到后殿一间房中,奉上一壶茶,便告退离去。我环视房间,只见一面墙的木架上摆满了各类书籍,另一边则摆满了兵器,中间桌上堆着许多碎布。我拿起来看,既像幼童的衣服又像一只口袋。
江原看见道:“姑母想着你呢。”
我点点头,将那件衣服握在手心:“江原。”
“嗯?”
“你知道我父皇……赵焕,他曾经潜入魏国军营,骗取了父亲信任吧?”
“嗯。”
我叹口气:“上官皇后告诉我,是她不小心将父皇有玉佩的消息透露给了赵焕。我原本不明白她怎么见到我反应如此激烈,现在才知道她一直在为此自责。”
江原扶额想了一会,回头别上门闩:“其实我听到一些大逆不道的传闻,好像我父皇当年十分迷恋上官皇后,虽然身边早有我母妃,却不肯立她为正妃。可是上官皇后钟情于姑父,直到姑父去世之后,她才死心嫁给父皇。听说她婚后整日以泪洗面,好不容易怀了一个女儿,没出生就夭折了,从此便不能生育。你没见她看你的神情有多奇怪?可见对姑父也是……所以不排除当年她为了阻止姑父姑母的婚事,昏了头,引狼入室。”
我不可思议地瞪眼看他:“这……你竟敢这么说?”
江原摊手:“所以才从没告诉你。这还是温丞相一次醉酒后对父皇乱说,被我不小心听到的。上一辈的恩怨情仇,只能靠我们乱猜罢了。”
我皱眉,江原神秘地笑:“这些陈年旧事多半有假,不用当真放在心上。我还听说当年周玄大将军迷恋姑母,听到她成亲的消息后,差一点与姑父断交。”
我一怔:“怪不得他对我十分不客气。”
江原在书架前东看西看:“胡说,周大将军不是心胸狭窄的人,如今有妻有子,更不至于因此迁怒你。”他对我勾手指,“快过来,这些都是姑父姑母当年看过的书籍,有些书里还有姑父的批注,你不想看看?”
我哼一声走过去,眼睛扫到一本有关南越的书,顺手拿起来翻看:“你今天表现得太露骨了,皇上疑心你会对晋王不利,还逼问我站在哪一边。”
“你怎么说?”
“我说我只遵从皇上旨意。”
江原一手捏住我的脸:“你真狡猾。”
我扯开他的手,低头翻看书页,低声且匆促道:“这几日我要去见那些南越密谍,找到晋王与南越太子串通的证据。”
“不许。”
我抬头:“终于顾念亲情了?”
江原沉沉看我:“如果能轻易抓住把柄,我早就这么做了。何况就算有证据,父皇也不会忍心。那些南越密谍不动也罢,你已经够危险了,居然还想着利用他们,当心引火烧身!”
我挑衅地看着他:“你自己做不到,当我也做不成?本就是要让他们的火烧过来,然后……”
江原一伸臂将我罩住,手掌重重拍在木架上:“你敢!”
我着恼,反手把书拍在他前臂:“你看我敢不敢!我的决定何时需要你首肯?”
江原钳住我的手,狠狠一推,我毫无防备,背脊猛地靠上木架,震落了几本旧书。心头一急,正要运劲把他推走,江原歪头吻在我喉间。
我倒吸了一口气,酥酥痒痒的感觉顿时传遍全身。江原的手已经从我颈后滑进去,轻轻按上我的背脊。我身子一抖,衣领滑落肩头,情不自禁地抱住他。江原吻住我的唇,手指又在腿间慢慢移动。
我忽地回神,挣扎道:“不可……”
江原黑沉的眸子深处,仿佛跳动着一头饥渴的野兽,手指忽然用力。我不觉闷哼一声,将他抱得更紧。
江原还是那般狠狠看我,他的吻带着湿热的温度,一个个落在肌肤之上,露水般无声,可是却能沁入心底。衣带随着他的亲吻缓缓散开,露出无所遮拦的身体。我半张着眼睛看他,觉得双腿有些发颤,几乎站立不稳。他揽住我的腰,然后把我抱起来,轻轻放在桌上,抬起我的腿。
不能这样!我想。可是我在他的眼睛里沉没,转不开视线。
我仰头,紧紧抱住他的脖颈,闭上眼,再度睁开,视线里落入一张残破的纸,上面墨迹犹存:“遥妹如晤,兄自南归,一别数月矣,思心切切,不能久寐。惟揽衣徘徊,对月长叹……”
天哪!天哪!我大叫一声,顿觉五雷轰顶。
作者有话要说:= =++郁闷~~
刚刚得知,因为一些预料之外的原因,
可能大家接下来还是要耐心一点,下次应该不超过一周的。
第七十七章 箭在弦上(上)
江原立刻停住动作:“疼?”
我很想发怒,可是已经晚了,只能颤抖着从齿间挤出一点凌乱的声音:“你……你……乘人……”
江原将我拥进他怀里,埋头低声道:“乘人之危?是你穿得这样单薄,一直在引诱我。”
我咬牙道:“若论单薄,韩……韩梦……更……更……”我的声音戛然而止,剧烈喘息起来,脑中一瞬间眩晕。我反射地收紧双腿,觉得整个屋子都在晃动。
江原将我抱得很用力,沉沉道:“难道你希望我去找他?”
我切齿:“你……敢说你没——”
他哼一声,不客气地分开我的腿。
我不觉“啊”了一声,粗声呼吸,已经停不下来,于是狠狠地抓紧他的肩膀,沉声怒吼道:“你给小爷快点!”
江原轻笑起来,放柔了动作,声音很悦耳:“凌悦,难得如此主动。”
我双腿猛地环住他,没头没脑地贴在他身上乱摸乱啃:“少……少废话!快!”
可是我又错了。等我绝望地发现,时间分明过得更慢了,自己已经从桌上来到地上,再没有机会将他踹走。
不知在起起伏伏中过了多久,江原才托住我的腰,轻轻按在胸前。我顿时失力,面朝下地趴在他身上,迷离地看了看周围,怒火重新燃起:“江原!居然在这种地方……你这个卑鄙下流的混……”
江原眼睛闪烁了一下,低头重新封住我的唇,直到我再度喘息得说不清话:“有什么不妥?”
我厉声道:“你说呢!谁说要保持距离?何况这里……这里是我母亲的……”
江原无耻地一笑:“正是这里常年无人,才更不易被人察觉。父皇今日已经明说了,与其去找人替代,不如常常与你联络感情。”
“胡扯!皇上并没——”
“你再反驳,我就这样抱着你,也不叫你穿衣,直到姑母来到为止。”
我怒视他:“滚开!”
江原笑着放开我:“越王殿下,刚才还叫人快一些,转眼就这样无情。”
我怒极,瞪着他反问:“叫你快些!你快了吗?”
江原无语地回瞪我,然后掐住我的下巴:“不解风情。”
我打开他的手:“我看你是自作多情!”忍痛慢慢爬起来,边穿衣服边走到书架前,缓缓拿下那张残破得几乎要碎裂的纸页。
心情忽然变得很奇异,回头迈步时被脚下的狼藉绊了一下。没有看错,我一个字都没有看错。
江原一把托住我,笑道:“你急什么,现在不会有人来的。”
我把那些字举到他面前:“你看看这个!”
江原伸手一碰,薄脆的纸上落下几块碎片,他仔细地读了,不在意道:“有什么奇怪?姑母当年是众多青年才俊爱慕的对象,这类信件多不胜数,你不能因为她是你的母亲就不能接受。再找找,说不定连周大将军的信件都有。”
我静静道:“如果我告诉你,这是南越皇帝赵焕的笔迹呢?”
江原一愣,想拿过那张纸再看,我却将手缩回,将那信件缓缓揉成碎屑。江原看着那碎屑半晌不语,好一会道:“你真的确定?”
我冷淡地一笑:“我做了他二十几年的儿子,怎么会不认得?”
江原看着我道:“赵焕当年曾隐藏身份潜入我国,既然他与姑父熟识,自然也会认识姑母。”
我拾起地上一本本书册:“是啊,并且关系非同寻常,回了南越还念念不忘。” 我起身看他,“记得你说过么?我被掳走之后,母亲曾只身去过南越军营。如果赵焕没有留下什么暗示,她就算再伤心糊涂,也不至于不带一兵一卒而独身前去!她是魏国公主,越军如果那么想要扬州城,完全可以扣留她增加筹码,可是却没有这么做。”
江原从我手里拿过书本,放回原处:“姑母以故人的立场去找他,本是情有可原的。她能回来,也许因为赵焕真的钟情姑母,才没有忍心杀她。”
“那赵焕又为什么引诱她去?难道他只是因为太过痴情,想最后见母亲一面而已?这种事连我都不信。”
江原皱眉看我:“那你怎么想?”
我咬唇:“我在想,赵焕肯放母亲回来,是不是因为答应了什么条件?而这条件是父亲绝不会答应的,或者根本不可原谅——”
江原冷静地打断我:“你想的太多了。赵焕当初的目的,就是用你来逼迫姑父交出扬州城,也许姑母悲痛欲绝之下答应了,而姑父不肯献城受辱,所以才有了后来的血战。”
我冷笑:“你难道不知道?赵焕为了登上皇位,必须挟持我,同时杀了父亲!父亲若肯交出扬州城,他只有死得更快!如果母亲知道父亲的真实身份,她还会劝父亲献城么?父亲是曾祖父指定的储君,大难将至,即使丢了玉佩,他也可以站出来鼓动部分南越士兵和将领,令赵焕措手不及。可是父亲选择了血战到底,没有给自己半点机会。因为他不肯再与南越有一丝联系,更不肯用自己过去的身份求得一线生机。”
我握紧拳头,渐渐有些不平静,“赵焕欺骗了父亲的信任,母亲呢?父亲为母亲甘愿做一个普通的魏人,如果最后知道母亲私自去与赵焕做交易,他会怎么想?已经被至亲兄弟这样利用,如果还被真心交付的妻子背叛,换作我,也不觉得还有别的路可走。”
江原用力扳过我的肩膀:“你乱想之前要记得一个事实,不论姑母做过什么,她是你的亲生母亲,她真心疼你爱你,最后为想你发了疯!”
我痛极,朝他一笑:“是为我,还是为对不起父亲?”
“凌悦!”江原有些怒意,“你不觉得自己疑心太重了么?居然这样想自己的母亲!我真恨不得揍你两拳!”
我其实也觉得自己十分该揍,却仍是挑衅地看着他:“我倒奇怪,一向喜欢疑神疑鬼的燕王殿下,为什么突然这样忠厚?”
江原冷冷回看我:“有意义么?姑母天天想你,难道是假的?就算你不是她亲手养大,身上还是流着她的血!当年的事究竟如何,只有他们自己清楚。你如果一味深究,我会怀疑你在为留恋南越找借口。”
我愣了一下,背过身:“我留恋南越有什么不对?你在南越没有亲人朋友,不会理解我的感受。因为北魏是你们理所当然要捍卫的土地,才会误以为父亲当年对南越的决绝理所当然,而不去深究背后的因果。”
江原尖刻地道:“凌悦,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对赵焕还存有感情,就连对宋然,也要求他不要伤了赵焕的性命。今天你发现他远比你想象的卑鄙,甚至牵连到姑母,所以这样痛苦。可他明明是亲手害死你父亲的人,这也是改变不了的事实。就算姑母当年真的做了对不起姑父的事,也全是为了你!她已经疯了,你难道还要怪她么?”
沉默片刻,我伸手扶住书架,几乎要将唇角咬出血来。为什么爱和恨都这样难舍难分,最终却变成令人难以下咽的苦涩?好一会,我平静道:“你说得对,我不再猜测下去了,我会亲口问他。”
江原凛然:“凌悦——”
房门突然被敲响,方才那个太监的声音传来:“燕王殿下,长公主殿下回来了。”
江原快步走过去开门,我却没有动。可是过了不久,却听见一个悠悠的声音:“夫君?”
我缓缓回头,看到平遥公主立在门口。她神情专注地望着我,一步步走来。我看着她走近,内心五味杂陈,不知不觉地想伸手抱住她,可是却无法行动。
她走近我,微微地笑了:“夫君,你在看什么?”
我忽然又觉得心酸,自责自己方才的猜忌。这是我的母亲,可是她不肯从自己的世界里走出来。若不是受了莫大的创伤,怎会如此?
平遥公主自然地从书架上拿下一本书,放在我手里:“在找这本书么?”
我握紧了那本书,轻声道:“母亲。”
平遥公主专注的神情一变,她惊异地抬起头,忽然充满戒备:“谁在说话?”
江原小心地走过来,笑道:“姑母,这是凌悦,父皇的甥儿。”
平遥公主茫然地顺着他指引看向我,又茫然地四处看:“原儿,我刚才好像在跟你姑父说话。”
  江原立刻笑着道:“姑母,姑父不在这里。”
平遥公主的眼神有些忙乱:“我明明看见他!他回来了!”她转身冲出门去,江原急忙跟着跑去。
我怔怔地尾随慌张的侍从们来到一个房间,那里看上去是一间卧室,只见平遥公主正坐在铜镜前匆忙地翻着东西,口中喃喃道:“玉佩呢,玉佩……”
江原蹲在她身边,温言道:“姑母,不用重新梳妆,你这样很美了。”
平遥公主猛地抓住他的手腕,厉声道:“玉佩不见了!你把玉佩藏到哪里了!”
江原忙拿来一只玉佩,笑道:“不是在这里么?”
平遥公主一掌拍掉玉佩,站起来:“不是这个!”说着又慌乱地寻找,口中念念有词。
江原慢慢站起来,无奈地叹了口气。我看到他手腕上有血痕,走过去把江原推到一边,慢慢从怀里拿出一块碧青的玉佩,温声道:“是要找这个么?”
平遥公主猛地抓紧了那块玉佩,喜极而泣:“我找到了!夫君,我找到了……”
我替她挽起凌乱的发丝,然后道:“我替你挂在身上好不好?”
平遥公主点点头,听话地把玉佩交到我手里,我弯腰,正要把玉佩挂在她腰间的带钩上,她却忽然站起来,惊恐道:“不!没有用了!开始攻城了!”
作者有话要说:下次周一更新
第七十七章 箭在弦上(中)
她一把推开我,擦着我身边疾步走出卧室。不多久到几个内侍的声音尖叫:“公主殿下!别伤了皇后娘娘!”
江原一惊,飞身抢出门去,大叫道,“姑母!”
我走到大殿门外,只见平遥公主手中已经多了一把长剑,江原正护在上官皇后身前左躲右闪:“姑母住手!”又对小太监们道,“快护送皇后离开!”
上官皇后满面泪痕地跪在地上:“姐姐,您杀了我罢!云儿对不起您和周大哥!”
平遥公主似是被这个名字刺激,神情越发凄厉,她冲开了内侍们的阻拦,一剑挥向江原手臂。我不觉叫道:“小心!”
江原拉着上官皇后躲开:“凌悦,快抢下姑母的剑!快!”
我走到平遥公主身后,她忽然回头,恨然道:“连你也要帮她!”
我微怔,她已经挥剑向我劈来。我心中伤感,并没有躲。江原怒喝道:“凌悦!躲开!”
我侧了侧身子,抱住她的手臂,手指弹向剑身,长剑向后飞出,落在地上。平遥公主飞快转身,反应敏捷地撤了一步,然后双掌拍向我胸前。我只觉全身一震,胸口接住了她的掌力。
平遥公主收住了招式,她吃惊又迷茫地看着我,直到看见我嘴角的一丝血迹,她狂燥的神情渐渐消退,迷惑地歪起头问:“你,为什么不躲呢?”
我走上前去,低头紧紧抱住她,觉得泪水充满了眼眶。
她没有推开我,安静地被我抱着,最后痴痴地道:“你到底是谁呢?”
我轻轻道:“母亲,我是你一直想念的稚儿。”
她抬头,似乎听不懂我的话:“我也有一个稚儿,今年十岁,大概这么高了。”她放开我,用手在空中比划。
我点点头,泪水差点流下来:“我见过,他很讨人喜欢。”
“真的?”她惊喜道,“他在哪里?我要去找他!”说着茫茫然回头,“原儿!”
江原已经派人将上官皇后送走,走过来勉强笑道:“姑母,我都听到了。”
“你去跟你父皇说,带我去找稚儿罢!”
江原看向我:“这个……姑母应该先问问别人能不能带路。”
平遥公主热切地望向我:“这位将军,你可以带我们去么?”
我低声道:“他在山里拜师学艺,不能受人打扰,等到学成才能回来见你。”
江原亲热地扶住她,带她走进大殿:“姑母,你不能着急。稚儿的师父很严厉,你如果去见他,师父发了怒,将他逐出师门,那时稚儿定会怪你。”
平遥公主似懂非懂地点头,急忙道:“我不去,我等他。”
江原示意我等在殿外,亲自将平遥公主送到后殿,许久才一个人出来,舒了一口气:“姑母服了药,已经睡下了。” 说着责怪地看我一眼,“叫我怎么说你?就算姑母功力散了大半,掌力也不可小看,万一……”
他转身,用力抹掉我嘴角的血:“下次不准这样,否则你别再见她了。你和姑父太像,我早料到姑母见到你容易情绪失常,不想这次还多了上官皇后。”
我默然片刻,缓缓道:“难道母亲早就知道,是上官皇后当年把父亲有玉佩的事告诉了赵焕?”
  “也许吧,其实姑母过去上官皇后还好,对梁王才是极度厌恶。”
“有什么缘故?”
江原负手道:“梁王当初与父皇处处作对,似乎因此耽误了援救扬州,结果被南越抢得先机,父皇的援军被半路拦截,苦战几日后才得以到达。那时姑父已经殉国,姑母也抱了必死的信念,后来被父皇硬生生救回。得知这件事后,自然不能原谅梁王。”
我吐一口气:“先不想这些,来日方长,母亲也许会慢慢认出我的。即使认不出,让她觉得稚儿没死也好。你还去皇后那里么?我要先回府了。”
江原微笑道:“这么想最好。我也回府,时辰还早,何不去我府上坐坐?”
“不去。”
“去吧,长龄他们都念着你,中午一起聚聚不好么?”
我横他一眼:“念我?杜司马巴不得把我念去东海,程雍则巴不得我回南越罢?”
江原笑:“你对他们有偏见。”
我哼道:“本王很忙,无暇应酬。”
江原瞧瞧我的步子,转头看天:“越王殿下,其实我想说,你总不能这样去见那些南越密谍,还是乖乖在家养到称帝大典罢。”
“混账!”我不顾身下一阵刺痛,脸色阴沉地追上他,“原来你是早有预谋!”
江原无辜道:“冤枉,越王殿下怎能将我想得如此阴险,我只是临时起意而已。”
我恨得想吐血,抓住他厉声道:“你……你……”
江原见到我脸色,神情有些担忧:“你不会真的被姑母伤了罢?还是跟我回府,让凭潮看看,别又旧伤复发。”他不由分说,半扶半抱起我,“你不能骑马了,我们从西园后门走,直接出宫,回去后再派人知会你的护卫。”
我挣开他,冷冷道:“少装好人,我自己能走。”
江原笑道:“我是真的担心,不想让你冒险,又觉得我们很久没在一起,于是按捺不住了。这样一举两得,不是很好么?”
我唾弃:“去你的一举两得!”
好不容易挨到西园外的甬道上,我终究还是听从了江原的建议,坐上他要来的马车,一路拐进天御府的偏门。车上,江原趁我不注意,不怀好意地撩起我衣摆:“越王殿下,我家澡盆很大,很适合两个人沐浴。”
我急忙揪住自己衣服:“去你的!”
他转过身去笑:“越王殿下,你衣服脏了,这样很容易被看穿,沐浴完换上我的衣服翻墙回去罢。”
我瞪他:“不需要!”
夜幕降临,我一脸阴霾地穿着江原的黑衣跃上院墙,然后小心跃回院子。江原蹲在墙头,笑眯眯地道:“越王殿下,早点睡。明日我还要来看好戏。”
我停住脚步,警惕道:“什么好戏?”
“我打赌明天晋王定会有所表示。”
我哼一声:“这个我也料到了。不过你来做什么?此时李恭时和乔云将军已经上路,你出现在我府里,不会更加刺激晋王?”
江原满脸阴险的笑容:“你府中有探子,我不放心你一人对付他。”
我转身道:“谢了!我暂时不想打草惊蛇。如果燕王殿下是想为自己下一步行动打底,也许本王还能同意你来旁观。”
江原一笑:“就这么定了。”
我看也不看他,迅速离开他的视线,来到自己的寝殿。
只见房中已点起了蜡烛,燕七靠在椅上打盹,却不见裴潜。我不好意思再打扰燕七,便问门外的侍从。原来裴潜早上醒来后一直闷在房里看书,晚饭后说要自己走走,燕七见他只是去寝殿旁的花园,便没有跟去。
我从寝殿外的月门穿过去,走进那座极小的园子。此时月亮已经斜斜升起,照在园子中央的水塘里,映出粼粼的微光。裴潜正背着对我,静静坐在水边的一块岩石上,身体缩得很紧,好像包裹在他周围的,不是暮春的暖风,而是一片冰天雪地。
我朝他走过去,他恰在此时回头,对我脆弱地一笑:“回来了?”
我点头,又小心看着他道:“皇上已经免去了孙膺的官职,我想不久就可以制裁他了。”
裴潜脸上没有什么起伏,又重新望着水面,淡淡道:“哦。”
我走到他旁边坐下:“你觉得怎么样?有哪里不舒服么?”
过了一会他道:“没有,我觉得跟平时一样好了,还看了很多书。”
“什么书?”
他将下巴抵在膝盖上,想是在回忆:“战国时有个范雎,受到常人难以忍受的侮辱,最后成了秦国的丞相,远交近攻,助秦国震慑天下;汉朝时还有韩信,甘愿忍受□之辱,后来成为战无不胜的大将军。”
我摸摸他的头,涩然道:“对,真正有志气的人,不会因为一时之辱而放弃,会用自己的成就反击所有曾轻视他的人。”
裴潜眼中亮了亮,反射进淡淡的月光:“我也能做到吧?我也能像他们一样。”
我肯定道:“能,你会比任何人都出色!”
裴潜忽然转身抱住我:“凌悦!”他的声音有些哽咽,“你以前说过把我当兄弟吧?可是我过过总不愿这么叫你。现在……我还配做你的兄弟么?”
我责备道:“什么话?不管你当不当我是兄长,我总会把你当弟弟的。”
裴潜的身体颤抖起来,他呜咽着抱紧我,轻声道:“哥……大哥!”
我也抱紧他,动容道:“小潜,大哥最大的错误,就是没能保护好你,以后我不会再犯了。”裴潜猛摇头,我替他擦掉泪水,认真想了想道:“小潜,称帝大典过后,我可能去东海一趟,你想不想去那里帮我训练军队?”
裴潜有些疑惑:“我可以么?我水性不好,也不了解水军作战,我……”他低头看自己的身体,咬紧牙关。
我让他抬起头看我,断然道:“我说可以!你已经有了带兵经验,去训练一群新兵应该没有问题。水军作战并不难,我会教你。”
裴潜眼中燃起微弱的希望,他淡淡地笑:“好。”我鼓励地拍拍他。
那晚我与裴潜睡在一起,为他讲了许多朝中的事,包括孙膺与晋王的关系。裴潜无声地听着,不久翻身睡了。我看着他瘦削的脊背,总觉得裴潜哪里变得不一样了,可是又难以说清。直到晋王府不出所料地派司马杨治和前来拜访,才证实我的感觉没有错。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重阳节,木有山的地方,河坝又远点,只有登上楼顶望远了>_<~
大家登高了没~
第七十七章 箭在弦上(下)
第二日,江原十分守诺地一大早过来,我跟裴潜匆匆用过早饭赶到东院,正见到他坐在大殿饮茶,取用物品及其顺手,俨然像在自己家里。我黑着脸走到他面前:“燕王殿下,刚接到晋王府名帖,请你回避一下,别这么招摇地坐在主位上,让客人以为走错了门。”
江原故作迟钝地拍头:“我忘记了,恍然还觉得这里仍是天御府。”他笑着端茶走开,“我到侧殿回避。”
我狠狠地盯着他背影,对裴潜道:“你看好这道门,别让燕王又忘了这是越王府,随便走出来对人指手划脚。”
不多时,晋王府司马杨治和登门求见,身边还跟着一个手中托了礼物的灰衣仆从。杨治和看上去面目温和,与江成给人的感觉很像,走进门便躬身对我行礼:“晋王殿下感激您昨日朝上为他请功,特命下官为您献上一份礼物,聊表谢意。”
我随意靠在椅中,笑道:“哪里,晋王本就劳苦功高,即使没有本王上表,皇上一样会给予嘉奖。请杨司马回禀晋王,就说他的心意我领了。”
杨治和微笑:“皇上赏赐是皇上的嘉许,越王肯上表,却让晋王受宠若惊。此礼只为结谊之情,非关其他。”说着从袖中捧出一封信件,“这是城东一处田园的地契,土地肥沃,乃是晋王精心为殿下挑选。”
裴潜走过去接过信件,放在我手边。我并不看那地契,只是垂目吹去茶碗中的浮沫:“惭愧,晋王的礼太重了。”
杨治和仿佛想从我脸上看出什么,口中道:“区区一处田地,只怕殿下不放在眼里。下官还有另一份礼物,要当面送给殿下身边这位裴小爷。”
裴潜眼中惊奇,但是没有说话。
杨治和命身后的仆从将手里的东西放在桌上,亲自揭开上面的绸缎,一只异常华美的木匣展现在眼前。他笑对裴潜道:“裴小爷,请您过目。”
我笑笑:“晋王如此客气,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说着看一眼裴潜。
裴潜表情疑惑地走过去,慢慢移开盒盖。一股刺鼻的血腥味立刻四散开来,裴潜瞪大眼睛僵了片刻,突然扔掉盒盖退后几步,连连作呕。我心中生疑,上前看去,只见孙膺血淋淋的头颅赫然躺在木匣的锦缎里,表情异常狰狞,也不由一阵恶心。抬头喝道:“杨治和,你这是何意!”
早料到这次发难,一定会促使晋王彻底抛掉孙膺,没想到他还能超乎我的预料。非但自己将昔日属下以残忍手段赐死,还能若无其事地拿到我面前表示诚意。
杨治和对我的态度并不惊讶,温和地看看匣中人头,微笑道:“此人竟敢冒犯越王爱将,晋王殿下得知后十分气愤,立即命人将他押送刑部。孙膺心中惧怕,于是自行在家中认罪伏法。下官特将他的人头送与裴小爷,以泄心头之愤。”
我看到杨治和无害的笑容,愈加觉得恶心,冷冷道:“杨司马,没有施以酷刑,会有这种死相?你将一个受刑至死的人头送到我这里,岂不是令本王为难?”
杨治和笑起来:“殿下多虑了,晋王殿下怎会让您为难?话又说回,难道殿下心里就不想将此人千刀万剐?晋王殿下只是代您做了,一切善后全由他处理。”
我哼一声,正要吩咐护卫送客,听到侧殿里有人大声咳嗽,这才勉强压住心头的烦恶,转身道:“如此,多谢晋王做得周到,本王感激不尽。”
杨治和谦辞几句,放低声音:“听说您有意扩充治下水军,军饷方面,我们可以帮忙筹集。”
我挑眉道:“我还怕会遭到各方反对,不想晋王如此大度,本王该怎样回谢呢?”
杨治和见我表情轻松,便也坦然道:“既然孙膺已死,晋王殿下希望您对过去的事既往不咎。”
我冷淡地一笑:“这种事,本王犯不着计较。可是晋王的狗冒犯了本王的兄弟,杨司马应该去问我兄弟,愿不愿意就此了结?”
杨治和眼睛深处藏着一线阴影,他转向裴潜:“裴小爷,越王殿下已经开口,你的意思——”
裴潜脸色有些苍白,他慢慢抽出一把短剑,重新走向那只木匣,猛然用力扎进孙膺的人头。那一瞬间,裴潜的表情有些抽搐,我以为他会悲愤不能自已,或者像往常一样冲动起来,可他已经放开剑柄退到我身边,静静道:“反正人也死了,请杨大人带回去埋了罢。”
杨治和笑道:“裴小爷果然有气量,本官一定据实禀报晋王殿下。”
我把目光投向他:“杨司马,晋王的意向我已明了,你带来的礼物血腥气过重,本王就不留你久坐了。”
杨治和向我深揖:“下官告辞。”他吩咐仆从收起木匣,脸上仍然保持着怡人的谦和,临行前看了裴潜一眼,眼角又扫到偏殿,含笑告退。
我看到他的笑,不禁寒意阵阵,直看着他走出院子,才道:“小潜。”叫了一声,我转头,却见他已经从大殿侧门走到回廊下,神情沉静得简直不像话。
江原端茶走出来,把手里的茶盏放回桌上,那茶显然根本没动过,已经变成冷茶。看到裴潜离开,他微微地一笑:“他这次表现很克制,你教的?”
我看向窗外,有些担忧:“没有,不过我感觉他心思深了许多。”
江原道:“也许用不了太久,他就能摆脱这些事件的影响。”
我不太肯定地道:“是么?”
见过许多初上战场的士兵,起初因为亲眼见到死伤而痛苦震惊,后来见得多了,便渐渐麻木,再多的伤亡也熟视无睹,甚至喜欢上挥刀杀人。就如裴潜,能挺过最惨痛的经历,自然以后不容易再被伤害,可是若因此变得麻木不仁,绝不是我希望的结果。
江原似乎知道我在想什么,又戏谑地补充:“我看有你这样热血的上司,下属能保持冷静已是难得了。”
我丝毫不计较他的调侃,只道:“但愿罢。”坐回椅中,仍能闻到空气中淡淡的血腥,不由皱眉,“今天总算相信杜长龄的话了,外表温和,实则阴毒,这个杨治和令人浑身不自在。晋王府的官员都是这样么?”
江原悠悠道:“不能这么说,正直又有才干的还是不少。不过晋王今天这一举动,多少让我有些意外。”
我命侍从换上新茶,然后屏退左右:“晋王这次算是壮士断腕,知道孙膺会牵连自己,干脆将他杀死,最后还能卖个人情给我。这样残酷对待自己手下,利用得命也不剩,恐怕连你也做不出来。
江原看我一眼,不满道:“乱讲,我绝没有这样该死的下属。”
我撇嘴:“这么说,你觉得你未来的岳丈却是……前景堪忧了?”说到半路,我饮一口茶,将溜到嘴边的“比较该死”咽了下去。
江原漫不经心:“的确,并州增加武备,他怎么也要被牵连进去。而且时至今日,孔颐已经没有条件靠拢晋王,晋王也不会再相信他,最后留给孔家的选择余地已经不大了。”
我提醒道:“但你要娶他的女儿,虽然离间了他和晋王,不是也造成孔家与你捆绑在一起?我看他的选择,就是一心搭上你的船。”
江原一笑:“那也得看我同不同意,有天御府、有你,孔家的势力对我来说本就可有可无。现在我和晋王的利益暂时一致,具体是谁毁了孔家,有什么关系?我不会给孔颐攀附的希望,倒是十分乐见他抓紧晋王,迫使晋王再次断腕。”
我有点惊讶,不想他居然早就在挖坑预备陷阱,连一点与孔家结亲的诚意也没有:“皇上呢?孔家在朝中各处的势力呢?”
江原悠闲地将一杯热茶举到唇边:“最后只要能削弱士族,父皇都愿意看到,我的目的当然与父皇保持一致。至于孔家宗亲的势力,只须父皇下旨安抚,明确不株连九族,只判定孔颐一人有罪,那就很容易解决。”
我往椅背上靠了靠,由衷道:“真是阴险!可怜孔家的小姑娘还对你一派天真幻想。”
江原转头拨我的下巴,十分厚颜:“还敢说风凉话,不都是为你?否则你我魂飞魄散还不知道怎么死的!”我冷哼,手臂刚一动,他立刻缩回去,神情忽转严肃,“凌悦,小心,晋王已经对你不抱希望了。”
我一凛,手臂顿住:“我也这么认为,可是他却还要承诺支持我扩军,你怎么看?”
“我的看法是,他在麻痹你。”江原轻笑,“其实这样也好,只要你表现出一副相信的样子,他至少不会马上对付你。”
我看他:“稳住我,然后专心对付你?”
江原垂目饮茶:“我从来都是他的目标。不过这次并州的事,不久就该有消息了。”
“说并州谋反,这个明明是查无实据的。即使北疆真无战事,要在那里临时挑起是非,也很难说得清楚。晋王万一赶在你之前有所准备,或者直接拿出证据说是冤案,如何收场?”
“谁在乎真假?引起父皇猜忌就够了。他不会赶在前面,这个时候,晋王聪明的话最好不要轻举妄动,否则只会加重嫌疑。”
我思索着:“孙膺已死,想要获取晋王府杀手情报的线索就断了。接下来是直接批准兵甲运往并州的孔颐……只要把所有罪名都指向孔颐,将他逼至绝境,倒非常有可能迫使晋王出手推波助澜。”
江原肃然道:“所以现在朝中表面平静,实际暗流汹涌。攻打北赵之时,晋王已经做了不少手脚,所以我才屡屡受父皇掣肘。若不是最后陈兵洛郊,孤注一掷扳回局面,今日被动的就是我们。现在晋王一定知道我纳妃之后,距成为太子只是咫尺之遥,所以不会放过孔颐。孔颐若得知今天的事,一定有所警觉,绝不甘心任人宰割。我现在看似胜券在握,实际也被逼上风口,所谓箭在弦上,已是势在必行。并州是晋王的大本营,一定要乘机打击他的得力干将,削弱他的实力。”
我冷冷看他:“你还忘了,称帝大典近在眼前,南越方面不会无动于衷,如果我不去探听消息,谁可以去?还有,韩王虽然已对晋王生出不满,却不足以动摇他们长久以来的关系,他最后关头会不会与晋王联手,或者已经联手?”
江原沉静地看着我,突然笑了一下,站起来:“别怪我阻止你,称帝大典之前我们尽量不挑事为妙。父皇眼前也是十分敏感,一动不如一静,不论是韩王还是南越,都要等他们自己显露,我们才能理直气壮。”
我抬头对他道:“我明白,大典过后,你娶妻之前,要利用并州谋反一事迫使晋王与孔颐相斗,集中力量令晋王无法翻身。为了避免腹背受敌,对其他势力自然要后发制人。”
江原点点头:“父皇称帝,一定会大赦天下,如果太早行动,反而会令此事不了了之。”
我沉默一会:“此事要周密安排,起码先确定那些亲近晋王府的人不会提早介入,还要保证自身……”我停住,脑中忽然闪过江容的话,于是问道,“麟儿是不是要回来参加典礼?如果晋王运送甲胄别有用心,也许会私下对他不利。”
江原微笑:“这小子自从得知自己成为秦王就吵着要去关中,好容易拦下来。我倒是警告他尽量不要回洛阳,但他现在与我平起平坐,领受皇上的旨意不经过我,谁知听不听?为防万一,我让李恭时分一部分兵力去冀州,顺路带他回来,如果赶不上称帝大典,就参加父亲的婚礼罢。”
我不由翻个白眼,嗤道:“看着父亲娶跟自己一样大的妻子,换作我,这样丢人的事,躲还来不及。”
江原走到我面前,不知廉耻地笑道:“有什么丢人,连凌王殿下我都要得起,难道还不配一个小姑娘么?”
我二话不说跳起来,狠狠一脚踢去。江原躲闪不及,连连惨叫,口中道:“越王殿下,好狠!”待我不屑地坐回椅中,他却立刻若无其事地凑过来,认真道:“越王殿下,我需要你控制禁军的权力。”
我讶异:“我治下禁军只负责巡守云龙门,难道你要带人入宫?”
江原生气地弹我额头:“噤声!我会做这种不着调的事?”他压低声音,“洛阳城内不得驻军,没有皇上钦赐兵符,任何人的军队都不能擅自调动。我担心晋王会趁我不备动用他的杀手,如果麟儿回来,只有你能调人保护他。”
“这违反律令,怕会惹皇上猜疑,你府中的人呢?”
江原看上去有点不耐烦:“越王殿下,这时候还管什么律令?禁军轮替值守,暂时少几十人谁会知道?上次父皇不得已答应立我为太子,作为交换,天御府有一大半将领都被留在军队里,我府中的贴身护卫只剩了三百人,根本不够用。”他看到我的眼神,放缓了口气,又叮嘱道,“在这之前,你乖乖待在家里,过后,你就可以上表要求离开洛阳,去东海郡训练水军了。”
我狐疑地看他:“紧要关头,你要我调动禁军帮你,又要我尽早离开洛阳,什么意思?”
“只有你获准离开,才能得到父皇交予的兵权,事后才有理由为自己辩解!”他忽然弯下腰来,两手按住我的椅子扶手,注视着我的眼睛,低声道,“凌悦,决战要来临了。”
作者有话要说:现在开始加速,撒花~~
第七十八章 辗转相逐(上)
我疑心江原有点过于自信,因为他的准备太简单,漏洞很多。转念一想,或者江原还有什么信息没有向我透露,才导致我对他行事能否成功生出怀疑。既然他不愿讲,我也不用犯傻到白费力气去打问,便将时间都用来探听各方的风吹草动,或者进宫拜见江德,听听宫内动静。
因为大典将近,几乎每次我去拜见,总是遇见江德在兴致盎然地与丞相温继讨论礼仪细节,以及对南越的下一步主张。既然提到南越,便免不了问我意见,进而提起两国的水军实力,以及魏军如何越过长江天险,以致击败南越。
眼下两国还在交好,魏国甚至都找不出出兵的正当理由,可是在江德眼里,似乎将来荆麾南指已是天经地义。对这样露骨的商讨,我虽感觉有些别扭,仍是据实道:“陛下,训练水军固然重要,但魏国最大的问题就是还造不出可以与南越抗衡的战船。”
江德颇为意外:“朕已派人到处搜罗造船工匠,已造出近千艘战船,眼下只缺水军而已,你以为还不够么?”
“臣向东海水军了解过,魏国战船体积虽已接近南越,但是在坚固与灵活程度上尚有差距,多数船靠风力推动,受天气影响很大。不说水军质素,哪怕与南越战船正面相撞,粉碎的恐怕是魏国船只。”
江德默然抚须,温继向我道:“众所周知,越军水军凶猛,我国铁骑强悍,本来各有所长。若攻南越,首要渡过长江,把战线向前推进,才能展现我骑兵优势。依越王之见,我国该如何作为?”
我肃然道:“南越地广物博,又有长江天险屏障,两岸要塞如江都、江夏、江陵等地历来防守严密,自成体系。即使占领某一城池,甚至国都建康,其余地区仍可凭借地利之便割据抵抗。以魏军水军实力,攻占十分困难,稍有差池,就会被拖入泥潭,空耗兵力。”
江德明显扫兴,犀利地看我:“照越王的意思,我魏国若要一统华夏岂不是毫无希望了?”
温继为江德倒一杯茶,笑道:“陛下,越王熟知南越实力,更熟悉水战,正可敦促我军改进不足,岂不是很好?老臣想,越王既然明白艰难所在,一定也有解决之道。”
江德这才对我道:“你说下去。”
我淡淡道:“臣觉得现在的船工技巧还不够,应该寻找更加精通造船的工匠,主持打造可比肩南越的战船,这是第一要务。”
温继追问道:“到哪里去找这样的工匠?”
我笑笑:“这个温相比我更精通。”
江德在一旁自思片刻:“温卿,这件事交给你去办了。”
温继称“是”,我则抬眼直视江德:“陛下,臣有一言,不得不讲。”
“你讲。”
我直起身道:“魏国打下北赵,军中普遍存在轻敌思想,总觉得可以一夜横跨长江。臣以为,这种想法非常危险,若不及时清除,失败的将不是越军,而是魏军!”
江德听了面色微沉,陷入沉默。温继有些紧张,警告地看我一眼,好像要再次开口劝说,忽听江德大笑:“好!这才是朕的越王!朕听说你想要朕的那匹紫骝马?”
我一愣,温继已经惊讶道:“听说陛下御马监中俱是难得的良驹,居然连越王也眼馋了?陛下您要懂得藏宝啊?”
江德笑道:“朕岂会在乎一匹马?越王,朕赐你!喜欢尽管牵去。”
告退时,温继也向江德告辞,与我一同走出殿门。我看出他有话要说,果然行不多久,温继看似随意地开口:“皇上已经十分信任殿下,何必多此一举?殿下要物色高明工匠,只须一道教令,本不需要强调魏军与南越水军的差距,令皇上在大典将行前不痛快。虽然殿下所言句句属实,但……”
我负手回头,微笑道:“温相多虑了,皇上睿智过人,如何会看不分明?既然温相都知道我所说属实,皇上自然更加清楚。他若疑心我暗中偏向南越,绝不会委我重任。”
温继欲言又止,终是点头:“自然,皇上一向对殿下寄予重望。”与我并行一会,他仍然不甘地转过话头,“殿下,您与燕王交往还需要慎重。”
我停住脚步:“怎么,难道温相听到什么不利谣言?”
“不不,这倒没有。”温继笑着否认,接着神秘道,“只是殿下知道么?皇上对让燕王主持查证并州兵甲一事,颇有后悔之意。”
“为何?”
温继摇摇头:“结果不是很难说么?”他伸出两只手掌,让左手先压住右手,接着又反过来,语重心长地叹道,“左手右手,不管哪个压倒哪个,皇上都不会开心!”
我盯着他:“温相,晚辈粗鲁惯了,听不懂拐弯抹角的话。”
温继无奈,只好放弃暗示,干脆道:“他们兄弟之争,皇上已经非常头疼。若然越王也要参与进去,不但辜负了陛下期望,而且寒了陛下之心啊。”
我笑起来:“原来是为这个。晚辈可以保证,我一直是站在有利国家的立场上,绝不会因为私利而偏向谁。”不等温继开口,我挨近他,低声却有力地道,“可是温相你也清楚,他们兄弟争位,这是迟早的事,就连皇上不也一样束手无策?除非一方彻底丧失资格,否则也不过压制一时。有外敌在前,或可一致对外,过后难说不会争个你死我活。尤其双方手中都有军队,弄不好就是倾国之难!”
温继神情一震,缓缓道:“殿下说得不错,这种情势下,要您旁观也许很难。可是你若倾向明显,最终卷入其中,岂不是令这场争斗更加扩大?那时社稷动荡,您置皇上的信任于何地?”
我昂首,傲然道:“从皇上接见我的那个晚上,晚辈就对皇上表明过,我只忠于天下人。是皇上的壮志打动了我,也令我相信在魏国可以施展抱负,既然如此,我怎会坐看朝廷陷入混乱?温相,您这样疑心实在小瞧了晚辈。”
温继半晌无言,走到宫门时,他突然又问:“殿下可需要老朽尽绵薄之力?”
听他如此说,我恭敬地向他施了一礼,坦然道:“不瞒温相,晚辈在陛下面前多言,实际是在为自己将来所为作下铺垫。对如何越江作战,晚辈有一整套设想,都需要朝廷大力支持。我不但要技艺高超的匠人,还要精通水性的舵手、桨手作为辅助,才可以专心操练能够登船作战的精锐水军。”
温继似乎惊讶于我离题万里的回答,但他随之道:“越王精通水事,设想必然非一般大将可企及,但有所需,老朽一定全力满足。”
我微微一笑:“多谢温相。只要温相与老臣们忠于皇上和社稷,始终保持中立,不参与诸王争斗,我想朝中就不会有太多动荡。魏军横渡长江的时刻,也会指日可待。不是晚辈胆敢夸口,如果没有了晚辈相助,魏国劣势明显。其一南越富庶,不比北赵贫瘠;其二人心所向,无非安居乐业,试问越人有什么理由甘心受魏军践踏?北魏若要彻底实现一统天下的雄心,嘿嘿,您知道难度之大,非数十年之功可以达成。”
温继目光慑然,拱手道:“越王的话,老臣深以为然。”
我再一笑,从护卫手中牵过燕骝的缰绳,拍拍它光滑如缎的皮毛,跃上马鞍,居高临下道:“温相慢走,晚辈要先走一步,去为我的爱马选择佳偶了。”说罢扬尘而去。
转眼几日,已是初夏,江德终于在洛阳南郊的圜丘举行称帝大典,文武官员、皇室宗亲,以及外国使节都依次列位。其实江德的冠冕服饰从来都比照帝王规格,魏国的一切机构与官员设置也完全未因称臣而降级,只是在面对南越皇帝时才勉强自称为王罢了。因此江德这大典的仪式,只是例行加冕,然后率群臣祭告天地社稷宗庙,宣布改换年号。
饶是如此,仪式仍然繁琐冗长,群臣在礼官的要求下不停重复跪、拜、起的动作,看上去蔚为壮观。
我排在亲王最末,正与江容相邻。他照旧心不在焉,跪拜起来散散漫漫,惹得礼官在台上频频侧目。又一次跪拜之后,百官肃立听旨,他蹭蹭我,阴阳怪气道:“如此盛典,你家燕王那撞了大运的宝贝儿子怎么没回来?”
我不客气道:“你怎么不去问燕王?”
江容别有深意地笑,转而又庆幸道:“不来更好,不然他就要站我上首了,这让做叔叔的情何以堪?”见我不搭理,他又悄声透露,“韩王麻烦了,你知道么?”
我瞥他一眼,再看看站在前面一排的韩王:“怎么?”
江容神秘道:“韩王府那个侍卫长,据查与南越奸细有染。”
“我知道,这不是正可令韩王摆脱干系么?”
江容眯眼一笑:“可是那个侍卫长,是韩王府王大管家的亲戚。”
我表现出一点惊讶:“这我倒不知道。王管家侍奉韩王府多年,难道竟是南越奸细?”
江容得意地摆出鄙视我的神态:“你那点消息来路,差得太远。据说大理寺立案不久,王管家便神秘失踪,韩王自己正为此焦头烂额,当然不肯走露风声,可是已经有御史密劾他里通外国了。”
我半信半疑:“既然是密劾,你如何知道?”
江容轻咳一声,严肃道:“告诉你不许说出去,那位御史碰巧与我是挚友,我们经常在秋意阁……”
我嘴角抽搐:“别说了,我明白。不过你那位朋友身为御史,担负纠察百官之责,劝他还是检点些好。”
江容笑道:“偶尔为之,偶尔为之……”
我俩随着礼官的声音又拜几拜,却见南越特使韩梦征率领两名副使,手捧一卷文书顺着中间夹道一直走上台去。待礼官从他手中接过,韩梦征面含微笑地走下来,站在贵宾列里。
江容惊讶道:“你看他居然穿得如此厚重!平日的风骚劲哪里去了?啧啧,还敢这么露骨地盯着皇兄看,难道他发现皇兄其实更爱含蓄?”
我嘴角继续抽搐,解释道:“听说韩特使不禁北方寒意侵袭,近日一直在使馆卧病,今天算是抱病出席大典。”
江容一歪鼻子,解恨地道:“就凭他整天恨不得撩起衣服那劲头,不病死倒奇怪了,真是报应不爽啊!”
我把视线投向韩梦征,又低头沉思。如果王管家真是奸细,那他离奇失踪,是抽身自保还是使命完成?韩王府内的袭击到底是源于南越巧合的决定,还是与晋王府的合谋?南越境内密谍的行动,又与韩梦征有没有关系?这些谜团也许只有亲身探听才能知道。
我又想到眼前江原与江成的角逐迫在眉睫,温继已经承诺与一些老臣保持中立,即使江进加入争斗,范围也缩小许多。突然,我想起周玄,他统管京城禁军,他会不会动?
终于,礼官宣布礼成,江德当即颁布大赦敕令,百官齐呼“万岁”,声音震耳,在旷野与山谷间回荡,仿佛能直达天际。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不要偷懒,俺很期望能看到大家一如既往的留言评论,这也是对俺的鼓励和动力,
是不是最近惹人讨论的话题太少鸟……海带泪~T_T~虽然没有时间一一回复,但大家的想法也随时能给我启发,我真的是很看重。
俺承认权利角逐是沉闷了些,不如军事灵动,可是没有这一部分,整个故事就不完整,也同样就不会有以后的激荡了。看到每况愈下的留言数量,想要撞墙啊>_
第七十八章 辗转相逐(中)
称帝大典过后,大概为避免夜长梦多,江德迅速宣布五日之后便为燕王举行纳妃仪式,朝中开始准备燕王的婚礼,忙得不可开交。相比之下,我认亲的仪式简单而冷清,除了朝中掌管礼仪的官员外,只有代表江德的丞相温继而已。
当天我穿一身白衣在太庙祭拜,听礼官念罢祷词,在他指引下依礼叩拜、焚香。温继在旁微笑道:“越王殿下,恭喜。”
我笑了笑,随礼官离开大殿,前往邙山拜祭父亲的陵墓。按照惯例,我必须一路步行,然后在陵前守孝一日,以补偿过去未尽的孝道。
此时天还没有大亮,官道上夜色尚存,除了几队去城门换守的卫兵,几乎看不见行人通过。脚步踏在石板之上,能听见清脆的回响。
快到城门的时候,忽听一阵马蹄声由远而近,我刚奇怪怎么如此熟悉,一名护卫已经在后面轻叫:“那不是燕王殿下么?”
我回首望去,果然看见江原骑马奔来,片刻已经来到跟前。他下马道:“我有急事,请越王借一步说话。”
我扫一眼周围:“好。”说着离开官道,与他拐入坊间一条小巷。
江原低声又迅速地道:“急报传来,李恭时和乔云到达并州后,与太原守军激战数日,斩杀郡守赵伏桐,生擒边将曹扬、李叡,不日就要到达洛阳。”
我微怔:“如此后果,接下来你预备怎样?”
“二人已经答应作证,交待全是因为听令于晋王,意欲图谋不轨。”
我思忖道:“晋王定会抵死不认,单凭一面之辞,皇上会相信么?”
江原冷冷道:“若无谋反之心,怎会反抗?事实摆在眼前,他辩解也没用。”
我长长叹一口气:“就要到最后了么?看来孔家的运势也要走到尽头了。”
江原沉默点头,顿了一会道:“听说你亲口要求温相与那些老臣不参与储位之争?”
我靠在旁边的墙壁上,向远处的礼官望了一眼,又转头道:“看得出温继等人忠心的对象是皇上,我这样说只是想从他那里得到一个明确答复。”
“可是你不该在温继面前表现得立场太明确,父皇会不放心。”
我一笑:“他都要立你为太子了,支持未来太子,总比支持别人要令人放心吧?更重要的是,我要让皇上形成这样的印象:魏国要攻取南越,必须依靠我才能顺利实现。”
江原又点一下头:“也算一个办法,这样你要求离京带兵会更顺利些。”
我问道:“既然李将军他们要回来,麟儿也要到了,你是要我先下令调一部分禁军保护他么?”
“不是,恭时派人去接时,他突然改口说不回来了。”
“也许不愿见你重新娶妻?”
江原皱眉: “其实他不回来添乱最好,不过我却总有些不好的预感……”他收住话头,接着又道,“我去拜访过周玄大将军,他虽然不肯表态,但我猜想他至少不会让手中军权为晋王所用。”
“那就好。”
江原低下头,在我耳边道:“你也知道韩王府牵涉到南越奸细的事罢?”
“听说是韩王多年的管家?”
“嗯。”他的气息不经意从我颈间划过,“父皇已经命人严密监视韩王府,江进即使有心,暂时也没有多少余力帮助晋王了。”
我瑟缩一下,坚定道:“速战速决,就可以不牵涉到太多人。”
江原微笑:“你开窍了,只是比你的宋大哥晚些。”
我脸色一变:“你说什么?”
“你以为韩梦征真的因为受了风寒,才要求多滞留几日?”
“难道他装病?”
江原放低声音:“他受风寒不假,可是他滞留是因为暂时回不去,因为南越兵变了。”
我脑中一片震惊:“什么时候的事?”
“你问这一次,还是上一次?”
我更加震惊:“难道有两次?”
江原按住我的肩,沉声道:“我们也是刚刚得到确切情报,不过别担心,赵焕没事,只是已经大权旁落。”
我平静下来,问道:“难道也发生在大军班师回朝的时候?”
“正是!”江原哼笑一声,“自从你离开南越,赵焕身体每况愈下,与此同时,太子赵誊的势力却渐渐扩张。宋然率南越军队凯旋回京,是由赵誊代表皇帝在郊外迎接。只不过,他干脆把军队迎到了城内,并且立刻封锁全城,将所有大权控制在了手中。”
我忧心忡忡:“仅仅是控制?难道官员们统统默认了么?首先宋师承一向终于父皇,绝对不会坐以待毙。”
“当然不会,赵誊还未来得及处理那些反对他的人,三皇子赵葑已经联系部分地方将领发动了第二次兵变。因为双方还在对峙,建康城中封锁有所松懈,我们的人才把消息传了过来。”
我直直盯着江原,觉得手足发凉,说什么也想不到事情来得如此突然。过了好一会,我抓住江原的衣袖:“难道……皇上早已经知道此事?”
江原低下头,用力握住我的手:“我不能肯定,天御府对南越的消息一向滞后,刚增加的眼线还不能发挥作用,大概不及父皇与晋王来得灵通罢。”
我咬牙:“但愿……”
江原看着我:“凌悦,从我的立场看,这是好事。意味着南越太子不会在这时与晋王勾结。”
我缓缓道:“很对。”
他的唇在我额上一碰,低低道:“凌悦,千万别忘了,要寻找恰当时机,从父皇那里要到兵符。胜负就在一线之间。”
我抬头,他眼睛里捕捉不到往常的自信,却带有一抹沉重的色彩。
他也牢牢地看着我,又道:“别忘了。”
我突然有一种冲动,想紧紧地抱他,狠狠地吻他,只是不让他离开。然而直到他踏着黎明骑马离开,我不过是简单地望了一眼,快步走出城门。
父亲的陵墓与皇陵相邻,还没有完全封住,墓前的石碑上尚有一半留白。礼官对我解说,这是当年母亲为日后合葬而留。我接过他燃起的三炷香,虔诚地插入陵前的鼎炉里。礼官又一次念起辞藻华丽的祷文,可是我觉得父亲并不需要这些。父亲要什么呢?他沉默在这里,难道等待的只是母亲的陪伴?如果看到南越的乱象,父亲可会像我一样的矛盾?
礼毕,官员向我告辞下山,我继续守在陵前。夜晚,护卫点起火把,对我道:“殿下,时间到了。”
我站起来,对其中一个护卫道:“脱下你的衣服。”我跟他互换了服饰,然后上马,与他们一同返回洛阳城。
进城后,我对他们:“我去去就来,你们回府就是。”
护卫长追上来:“殿下!您去哪?”
“别跟来!”我轻触一下燕骝,奔向洛阳城南。
等来到一处僻静的角落,下马从怀中掏出备好的蒙面系在头上,在一座院落的门前敲了几下。门内有同样几声回应,我闪身进去,只见院落正中的房内一片漆黑。
我走到房前:“范大人,卑职来了。”
房内一个沙哑的声音问:“凌九?”
“是。”
那声音笑道:“你的情报有时很有用,有时却是废物,比程休差得还远。”
我平静道:“卑职只是尽我所能。”
房内哼一声,不以为然:“幸好不全指望你,否则你去北赵之时,岂不是要断了消息。”
我微笑:“范大人,卑职有要事告知,需要当面向您谈起。”
过了一会,房内发出几声敲击,点起了微弱的烛光。我推门进去,桌旁坐着一个全身罩在帏帽中的男子,他冷冷道:“说罢。”
我向他走近:“范大人可知,燕王派去并州的人就要回来了。”
“结果如何?”
“军队冲突,并州郡守被杀,两名将领被生擒。”
男子笑起来:“鹬蚌相争,终会是我们得利。”
我试探道:“晋王处境不妙,范大人要不要尽快上报太子殿下,请他出力支援?”
男子迟疑一下:“不用,此事禀报韩特使便可。”
我不屑道:“就是那个整日无所事事的韩梦征么?”
男子声音肃然:“他是太子亲信,不可妄评!”
我唯唯道:“是……”又犹疑一下,“难道韩王府暗杀越凌王的事,就是韩特使的谋划?”
男子冷哼一声:“他虽是太子亲信,我们却不用处处听命于他。你身为密谍,此后不可乱加猜测!”
我微微一笑:“范大人,确定了这件事,我也不用乱猜了!”
男子突然抽剑指向我,冷冷道:“你到底是谁!”
我拉下面罩,悠然道:“王管家,找到你真是不易啊。”
第七十八章 辗转相逐(下)
男子似乎怔了一下,摘下帏帽,露出那张熟悉的面孔:“越王,果然是你!”他嘴角接着一动,“不,对我来说,还是叫凌王殿下更亲切一些。”
我也微微意外:“你何时猜到是我?”
“第一次去越王府中,我面对越王,有一种说不出的熟悉感,虽然您的相貌与我某次见过的凌九不同。不过直到今夜,我才真正确信无疑。”
我笑道:“如此说来,我还要晚一步了。自始至终,你不但从未以真面目示人,就连声音也经过伪装。即使我曾怀疑所谓范大人的存在,却不曾想到王管家居然就是范大人!”
王管家警惕注意着我的动作:“范大人自然存在,只不过他在使馆中的位置无足轻重,随便什么人都可以扮演他的角色。”
我一笑:“的确,你以范大人身份来收集消息,平日又以王管家的身份出现,几乎令人无从。若非王直伏击不成,你可能还要瞒得更久。”
他目中一闪:“王直怎样了?”
“还被关押在牢里。”
“难道你是从王直口中猜到了我身份?”
“王直什么都不肯说,但是在他身上找到了南越的令牌。”我静静看他,“我猜他什么都不知道,否则伏击失败的当日就会被灭口。”
王管家嘿然道:“殿下十分了解赤冲的规矩。”
我按住剑柄,逼近一步:“我还知道赤冲以绝对服从命令为己任,可是你却自作主张,在不恰当的时机派人暗杀我。难道赤冲没有下令除掉你么?”
王管家冷笑一声:“要除去我,赤冲自己恐怕也要付出代价。再说如果我今日成功,等于帮助了太子殿下完成心愿,又有什么理由被清理?”
我淡淡点头:“所以你密令我来到此地,同样为了确认我的身份——可是你只有一个人。”
“殿下也只有一个人。”
我笑,慢慢抽出腰间长剑,手指在剑刃上轻弹,发出嗡嗡的声响:“那不妨来试试,是我凌九再次为赤冲清理了门户,还是你为赤冲立了大功!”
王管家面色凝重地把剑横在身前,他看我一眼,似乎微微有些忌惮,只是维持着防御的姿势,并不急于进攻。
等了一阵,他还是没有动,只是能感到真气在四周渐渐凝集。我嘴角微翘,仍然弹拨着剑刃:“王管家,既然你我都不想进攻,倒不如坐下来喝喝茶,顺便聊聊天。我或许还可以向你请教一下,你手下还有多少赤冲的密谍,是我不知道的。”
王管家一凛:“你是何意?”
“难道你不是在等手下人到齐,以保证能万无一失地除掉我么?”见到对面的面孔颜色大变,我不在意地笑笑,“我也在等人,不过你可以把心放回肚里,我只告诉了一个人。”
黑暗里忽有寒光一闪,灭掉了仅存的烛火,将我们二人笼罩在漆黑之中。顷刻间,破空声劈面袭来,我顺手将长剑向前一送,却听一声钝响,只击中了桌上烛台。
我暗惊,飞快靠到墙边,待眼睛适应了黑暗,屏息向房门轻移。一条黑影挡住去路,我辨认出是王管家的身形,闪电般地挥剑刺出。趁黑影后挫,我凝起一掌拍飞房门,“哗”地一声,门板落地的。同时,耳边风声缭乱,院中已经多了数人。
王管家站在门前道:“殿下,似乎我的人也比你的人早了一步。在您闭目之前,可以亲眼见见口中的赤冲密谍。”
这些人大约有二十几个,有的我见过,也有的十分陌生。他们齐齐望着我,手中的兵器在夜幕下闪着冰冷的光,目光中有悲悯也有憎恨。他们都未用黑布蒙面,似乎我已经是个死人。
我微微挪动了一步,心想这王管家果然还算个中枢人物,即使被严密搜寻的情况下,仍能召集下属来到此地。他为了挽回行动失败的损失,免被赤冲惩罚,想必已经动用了手中能掌握的所有力量。
还未容我多想,对方刀剑已经出手!锋利的尖刃下,又一次,我想起去年此时的那个夜晚,改变了我命运的夜晚。
只是如今,我的剑、我的人,都不再是同一个下场!
我毫不犹豫对准其中一人刺去,接着从他身上拔出,剑尖瞬间被血流蒙盖。周围的人有一刹那被震慑,鲜血唤回了他们的谨慎。我冷冷一笑,身形展动,飘向战圈之外,口中叫道:“韩王!还不出来见你的好管家!”
王管家神情一变,命一人道:“去看看有无埋伏!”
他话音刚落,江进已经在墙头上出现。他穿着黑衣,身形看去消瘦了一些,面色阴沉地低头向院内道:“不用看了,只有我一个。王管家,本王府中离了你,现在家务事一团乱麻,你于心何忍?”
王管家向方才吩咐的那人看了一眼,见他摇头,才回道:“韩王殿下,小人欺骗您的信任,心中一直惶恐不安。”
江进冷笑道:“我韩王被你戏耍多年,已经成了笑柄,不杀你,实在难泄心头之忿。”
王管家表情异常平静:“可惜了,韩王的愿望有些遥远。小人今日原本不想取殿下性命。”
我厉声道:“王管家,你还想一错再错么!韩王与晋王向来同一阵营,晋王与你家太子彼此结盟,此刻你除去韩王,还指望赤冲能够原谅你?”
话音未落,江进已经大惊:“凌悦,你胡说什么!谁跟晋王同一阵营?什么晋王与太子结盟?哪里来的太子?”
王管家沉静道:“殿下的话迷惑不了我。太子殿下与晋王的盟约不会永远持续下去,最终的目的还会是击败魏人!现在能多除一人,那是再好不过。要怪只能怪殿下将韩王叫来,他的委屈也只能去地府与你清算了。”
江进扫了一眼院中场景,埋怨道:“凌悦,你传消息叫我来的时候,可没说王管家还带着这么多杀手。”
我冷冷看他一眼:“韩王殿下,我以为你至少懂得把亲卫带在身边。”
江进冒火道:“还带什么亲卫!我一个人能骑匹马就不错了,你不知道父皇连府门都不让我出么?”
我也怒道:“你是榆木脑袋?难道以为王管家还是那个惟你命令是从的下属?”
江进冷笑一声:“反正他们要杀的是你不是我,王管家的事我也不打算追究,恕不相陪,告辞了。”
他说着身影跃起,转眼已经消失在墙那边,好像压根没出现过。所有人都有些反应不过来,不知追还是不追。
王管家见状喝道:“眼前要紧!”展开轻功带头向我击来,又道,“一人院外警戒!”
刚才的黑暗里使不出完整的剑招,这是我第一次与他正面相对。他的剑法很强,我能感到他手中的剑芒正无比锋利地刺向我的胸口,那种仿佛要被刺透的感觉,是真气充盈强劲的表现。剑锋将至,我猛地翻身,流采剑随之翻转,“叮叮”数声,金星四溢,在暗夜里划出一道长虹。
我高声道:“好剑法!”脚下不停,却转到另外几人身旁,数剑刺出,一片血花。我不肯恋战,直冲向方才江进消失的地方,眼看将要跃上院中墙头,忽觉背后发凉,剑尖如附骨之蛆尾随而至。我在空中飞起一脚,踏中那人剑脊,眼看自己也要跌落。江进忽然从墙外跃进来,拉着我跃出院墙。
只见院外墙角卧着那名负责警戒的南越奸细,燕骝与韩王的坐骑等在树下。我们跃上马背,当即策马狂奔,王管家率人追出来,眼看我们奔向皇宫,立刻停止了追击。
江进转头看向我的后背,惊道:“凌悦,你受伤了?”
我回手一摸,果然摸回一手鲜血。当即唾了一口:“伤不重,血倒流的多!你娘的,怎么这么多年愣是没发现他剑法这么高超?”
江进嚷道:“高手都会隐藏功夫,怪得了我?是你计划不周密,多带两个人就好了。”
“多带几个人,王管家还肯出现?他那些属下也一定不会尽数暴露。”
江进继续嚷:“我被你害惨了,违反父皇命令偷偷出府,以为能捉到奸细有个交代,结果差点被奸细捉!现在你说吧,人没捉到,怎么交代?”
我三下两下脱去身上的护卫服,藏在马鞍旁的皮囊里,只着中衣俯身往燕骝身上一趴,做出有气无力的样子,指自己道:“怎么交代?你还不赶快背我进宫面圣,先不提王管家那笔烂帐,只说我被南越刺客重伤,叫皇上以此为名下旨搜捕刺客!皇上情急之下,一定把任务交给你,一旦抓到了这些人,你不是爱怎样邀功、洗脱猜疑都可以?”
“那父皇问起我擅自出府,或者问我们怎么碰到一起,该怎么说?”
我把脸蹭在燕骝的鬃毛里:“随便你,难道这种瞎话也用我帮你编?”
江进眼睛一转,笑起来:“下来,我背你!”
我冷淡地指指前面:“现在还在城南,你如果觉得可以徒步背到宫门前,那也可以。”
我与江进骑马来到宫门前,不想正门守卫不肯破例放行,只肯先行通报,气得江进破口大骂。我在他背上向东一指,示意他走云龙门,他瞪我一眼,只得照做。
当江进上气不接下气地把我背进宫,果然大大震动了江德,他急切地派人去传御医,然后详细询问事情经过。我假装体力不支,只道从邙山回城遇到了刺客,余下的便交给江进解释。果然江进胡编乱造面不改色的功力直逼江原,江德听得怒不可遏,立刻下令江进全城搜捕刺客。
我这时才完全清醒过来,恳切道:“皇上,臣记得刺客长相!请让臣与韩王一起搜捕。”
江德问过御医,得知我并无大碍,当即给我一只可同时调动四千禁军兵符,命韩王协同。但他有一个要求,必须赶在江原的婚礼举行之前抓住全部刺客。我心道,之后也不需要了。
出宫时,我身上披着江德赐给的一件外衣,江进想想不甘,终于一把揪住我,切齿道:“原来忙来忙去,我是为他人做嫁衣裳?”
我瞧瞧他:“主意我出,风险我担,伤由我受,连禁军都是我的。韩王殿下不过露个面、说几句话,就摆脱尴尬,变被动为主动,这个便宜占得还不够大?”
江进想了想,放开我:“凌悦,你在帮燕王,一直在帮他!牡丹园中的事算意外,二皇兄也在无意中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但现在有人借机压制我,你敢说不是他暗中指使?”
我笑:“韩王府中出了奸细,本身易招人非议,不用谁特意指使罢?撇开这些毫无根据的猜忌,你看小弟却是实实帮了你。”
江进狠狠道:“说到底,还不是为了燕王?被别人知道与你一同抓刺客,我岂不成了偏向皇兄?”
我嗤道:“谁不知你与晋王那点关系,现在倒想保持中立了?”
江进辩白:“兄弟间关系好一点就该惹人猜忌?”
“这话我也想说。”
江进张了张嘴,总算挤出一句话:“我是两不相帮,你爱信不信。”
我用目光逼视他,轻声道:“我这次就是要帮燕王,韩王殿下最好说话算数。”
江进眼底有精光闪过:“不劳越王操心。”
来到云龙门禁军驻扎处,我将调出的四千人分成八营,每一营又分五队。我与韩王亲自带领其中两营,连夜对刺客进行搜捕。为了不扰乱百姓,禁军的行动隐秘进行,并不公开目的。到天明时,搜索范围已经隐隐布满全城。
江进早已经磨得没了脾气,打着呵欠跟我坐在一间酒楼里:“回去睡觉吧?这么大的洛阳城,就算日夜搜查也不可能在四天内全都抓住,不如随便抓些回去凑数。”
我砰地放下酒杯,站起来:“我知道其中不少人的底细,昨晚新出现的面孔也大体记得。你先在这里坐镇指挥,等我回府把那些人的脸画出来!”江进一脸苦色,刚要说话,我已经飞快下楼,把他的叫苦声甩在身后。
我必须赶去与江原会合,商讨下一步的行动。
江进不知道江原就要在纳妃之时行动,我却很清楚,现在尽量在洛阳各处安插人马,不但为控制南越密谍的手足,还在于万一遇到晋王反扑就不会被动。毕竟晋王在并州的势力虽被暂时打击,留在洛阳的亲信力量仍旧不可小觑,再加上极力想要模糊立场的韩王,结果真是难说得很。
直奔到越王府门前,我下马进了大门,燕七和裴潜满脸担忧地跑过来。燕七急道:“殿下为什么丢开护卫们单独行动?结果宫里传来消息说……”
我挥手止住他:“你们二人随我去书房。”
我在书房里简短地叙说了发生的事,低声道:“你们要随时做好准备,也许是对付南越奸细,也许是其他人,只要我一声令下,就要拿出战场上杀敌的魄力!”
燕七吃惊:“难道……难道已经……”
裴潜却只是沉静地点点头表示明白。
“还有,从现在开始,以我遇刺为由,全府搜查!你们必须找出府内的奸细,然后带到我面前!我猜想他就在各殿仆从或杂役里,注意仔细翻看他们的物品!”
燕七肃然,立刻出门布置。
我来到桌前,提笔开始绘制刺客的头像,裴潜静静道:“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你不去燕王那里商议么?”
我微笑:“你怎么知道我要去?现在他大概进宫早朝了,画完再去不迟。”
裴潜闭了嘴,看着我下笔:“我今早出门,恍惚听换值的门卫说,并州有人来了。”
我笔下一顿,抬起头来,房门此时突然被急促敲响。我惊了一跳,喝道:“谁?”
“是我,燕飞!”
裴潜跑过去将门打开,燕飞面色惨白地冲进来:“殿下!燕王殿下被皇上囚禁在皇宫了!”
第七十九章 千钧一发(上)
我一惊,手中的笔抖出几点污迹。我低头看看毁掉的画像,慢慢揪起来揉成一团,对燕飞道:别急着大声嚷,皇上与燕王之间可能有所误会。你先跟我说清楚,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燕飞抡起拳头,狠狠锤了几下胸口,勉强镇定下来:“具体情形不清楚,今早殿下进宫后,我与燕九照例在外等候,突然有个太监过来悄悄对我们道:‘快回去报信,燕王被皇上囚禁了!’我们一时都懵了,结果没来得及多问,那人已经离开。我和燕九商议后,决定无论真假先回来报信,燕九去天御府,我来这里!”
我在房中匆匆踱了几步,忽问:“燕飞,没有通传,你怎么进来的?”
燕飞迟疑地指指东面院墙:“事情紧急,我就……”
我道:“你再原路回去,告诉陆长史和杜司马,我进宫探听消息,天御府没得到我的传话之前,不要轻举妄动。”
燕飞呆了一下,疑心道:“殿下这么说,岂不是等于让天御府听你指挥?万一这期间燕王殿下出什么意外,谁能担当得起?”
“我担着!”我断然道,“你告诉天御府的人,若是燕王有不测,我凌悦这条命等他们来取!”
  燕飞却仍然不动,把头转到一边,不服道:“我们殿下关系魏国江山社稷,他真有事了,到时您十条命也不够赔……”
我冷冷指着门口,喝道:“不相信我,还来报什么信!不如立刻滚出去!”
燕飞毫没防备,被我粗暴的态度惊退一步,面孔立时紫涨,呐呐道:“谁……谁说过不信你?”
我冷漠地看着他:“我知道燕王帐下多得是能人猛将,除了燕王的谁都不服。因此还有一句话,麻烦同样替我一字不差地转达:如果燕王事先有所安排便罢,如果谁都预先不知情,你们天御府哪个因为擅自行动坏事,不妨自毁面容,准备好棺材给自己收尸。因为你们没脸再见燕王!”
燕飞的眼神好象第一次认识我一般,他迅速低下头,声音仿佛被什么压迫着,出奇地拘谨:“谨遵殿下教令,燕飞告退。”
他出门后,我回头对裴潜道:“小潜,暂时不要告诉燕七,一切等我回来再说。”
裴潜立刻道:“我知道。”又抬头看看我,“你没事么?进宫的时候可不能这样,你这副杀气腾腾的样子,皇上见了也会心惊吧?”
我微微笑了笑,揉一把他的顶发:“放心!你也小心,这个奸细可能武功不底,别让他伤了你们,不过也别让他跑了。”
裴潜若无其事地躲开我的手,转身出门。我的手有些尴尬地停在半空,想起裴潜的话,于是改揉自己的眉梢,自觉与平时没什么不同,厉声道:“来人!本王要更衣入宫!”
我穿着朝服从正门进宫,不想早朝已经开始散了,官员们陆续从大殿退出,面色都较为凝重,显然意味着发生了什么大事。
我看见周玄第一个走下台阶,于是上前拱手道:“周大将军。”
周玄冷淡地回礼:“越王殿下,来得晚了。夜半求见皇上,理应先行通传,若是人人利用私权入宫,禁军岂不成了摆设?皇宫的安全谁来保证?”
我本想解释几句,又觉得没有必要,只道:“晚辈受教。”
周玄看我一眼:“殿下的伤不重吧?”
我微愣:“没有大碍。”正在回味他话里的意思,周玄已经走得远了。有人在身后拍了拍我背,我回过身,脱口道,“阿干!”
宇文灵殊似乎很为见到我高兴,可是马上又严肃起来,朝我摆了摆手:“这边。”
我跟他来到太极殿旁的一间朝房里,宇文灵殊悄悄道:“子悦,你想知道今天早朝的事吧?”
我不觉拉住他:“果然是在朝堂上发生的?阿干不妨详细说给我听。”
宇文灵殊看看自己的衣袖,眼神复杂地笑了一下:“别急,我马上说给你听。”
原来今早从并州赶来的人有两路,一路自然是李恭时与乔云,另一路却是逃过李、乔二人视线,冒死从太原赶回的一名守将。等到李、乔二人发现后急行军赶回洛阳,仍是慢了一步。那名守将被带到江德面前,极力控诉两军争斗的惨烈,坚决否认并州有谋反之心,说太原的冲突全由江原军队挑起,他们是不得已应战。太原郡守因为不肯屈服而被杀,被捕的两名将领也都是因为被逼承认是受晋王指使而谋反,才保住性命。
江德听后立刻传江原进宫问话,恰在此时李、乔二人也押送两名将领赶到洛阳,不知情的情况下详述了事情经过,并让曹扬、李叡为此作证。可是江德已然起了疑心,在他的一再逼问下,曹扬、李叡推翻先前口供,转而将矛头指向江原,为那逃回的那名守将辩护。
江德问清一切后再次勃然大怒,指责江原手段卑鄙狠毒,对亲生兄弟下此狠手,当场命人将他关入宫中一座无人的宫殿,并严加看守,不得让他与外界接触。
我听了宇文灵殊的叙述,问道:“燕王现在被关在哪儿?”
宇文灵殊想了想:“好像是永福殿?”
我稍稍放心,那是江原过去在宫中的住所,看来江德只是发怒而已,实际并没有打算怎样处罚江原,于是又问:“这些都是在早朝之前发生的事,阿干怎么知道得这样清楚?”
宇文灵殊低声道:“实际上今日早朝,尚书以下人员都不得参与。一些消息灵通的老臣早已从皇上贴身内侍口中听说了此事,我从他们商议的只言片语,又结合皇上在殿上所露的口风,大体猜到是这么一回事。因为燕王没出现在早朝上,皇上言语间又有安抚晋王之意,最后还澄清了运送兵甲一事皆出于误会,决定不再追究。”
我叹道:“大概皇上他太急于让晋王消除谋反嫌疑,以致于有些偏听偏信了。”
宇文灵殊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忽然反握住我的手腕:“子悦,你要插手么?我劝你不要去,皇上此事怒意当头,只怕会迁怒你。”
我奇道:“阿干何必如此紧张?我没去过并州,如何插手?我只是想去见见皇上,顺便问他有无其他安排,毕竟燕王大婚在即,这是牵动朝廷的要事,我不能不过问。”
宇文灵殊不自然地放开我:“你要小心。”
我对他报以一笑,离开朝房,急急去找上官皇后。上官皇后听说后十分震惊,忙道:“本宫马上去换朝服,求皇上宽恕燕王。”
我谢过她,又匆忙来到江德所在的显阳殿。片刻后内侍引我进门,结果还未到书房门口,已经听到江德怒气冲冲的声音:“温继你说!朕该如何做?”
温继小心翼翼的声音传来:“不然,臣安排大理寺与御史台……”
江德更怒:“大理寺御史台!朕不要再听到这两个地方!上次是韩王,这次是燕王晋王!朕的儿子难道一个个都要交给他们去清查?”
温继为难道:“臣知道这次事件太过棘手,晋王无罪,燕王就要获罪;若是燕王无罪,晋王就脱不了嫌疑……皇上,这要彻底查清来龙去脉……”
江德猛地将什么从桌上拨到地下:“谁告诉你朕要查清楚?朕宁愿永不清楚!”
我走进去,江德脸色可怕:“越王,你是来给燕王求情么?朕不会答应,你趁早死心!”
我连忙跪地,双手捧上一道奏章:“不是,臣只是来问,何时可以去东海训练水军。”
江德略略意外,他接过奏章,并不打开,只问:“你想什么时候去?”
我低声道:“不知皇上预备怎样处置燕王,还会不会为他纳妃?”
江德眼中充满警惕,冷冷道:“朕只是将他禁足,何时说过要取消婚礼?”
我俯身一拜,道:“那臣想越快越好,最好在燕王的婚礼第二日就动身。”
江德审视地看着我的眼睛:“越王,这是你的真心话?”
我沉默半晌,最后道:“臣觉得,以后还是将心思都用在军务上比较好。”
江德仍是那般看着我:“好,男儿当以事业为重,这是朕今天唯一感到高兴的事。刺客的事如何了?”
“正在全力搜捕。”
江德微微点头:“很好,朕会准你的奏。你去先处理刺客的事,接下来朕再与你详谈水军的事。”
  我谢过恩,又小心道:“不知臣能不能去见见燕王,这次搜捕刺客,也许会涉及天御府。”
江德冷冷道:“不必问他,朕准你进入搜查。燕王在成婚之前,任何人都不必见!”我只得遵旨退到一边。
不多时,人传上官皇后到,她穿着正装朝服对江德庄重下拜:“陛下,大婚前作此举动不吉,臣妾求陛下宽恕燕王,放他回天御府,一切等纳妃仪式之后从长计议罢。”
江德扶起她,温言道:“皇后误会了,朕也是迫不得已,这是在保护燕王!不如此,事情会越发不可收拾!”
“臣妾想去永福殿看看,是否需要添置用品。”
“朕会叫人添置,皇后现在不适合见他。不过几天时间,很快就过去了。”江德说着道,“来人,送皇后回宫歇息。”
上官皇后无奈地低头,江德又温柔地与她耳语几句,忽听内侍又传:“贵妃娘娘求见。”江德听了面色微沉,“皇后,是你告诉了贵妃?”
上官皇后道:“萧贵妃是燕王生母,臣妾自然要告诉她。”
江德叹一口气,转眼间萧贵妃已经进门,走到他面前道:“陛下,不知道燕王犯了什么罪?”
  这是个眼神坚定的女子,看上去不苟言笑,她未穿宫装,只着了一件寻常深衣,可是干净整洁,自有一股凛然的气势。
江德肃然道:“燕王陷害亲弟,挑起军队内斗,朕已经将他禁足。”
“臣妾要去见他,问问他是怎样谋害兄弟。”
“燕王不能见任何人。”
萧贵妃静静道:“既然皇上未定他的罪,为何臣妾见不得自己儿子?”
江德一怒:“朕不准!”
萧贵妃不为所动,跪地道:“请皇上准许。” 上官皇后见状也跪下一同求情。
温继劝道:“皇上,母子天性,您就让他们见一面罢。”
江德哼一声,只得挥手默许,又道:“不能太久!”
萧贵妃平静站起来,看向我:“你是越王么?随我一同去吧。”
第七十九章 千钧一发(中)
江德看上去并不赞同,但终是没有出言阻止。我随着萧贵妃来到永福殿,那里经年无人居住,房屋外表早已有些陈旧。院中还遗留着一些箭靶和用坏的兵器,处处都带着江原的痕迹。
萧贵妃看也不看周围的侍卫,径自迈上台阶,想了想才转身道:“皇上准我来探视燕王,你们都离得远些。”
房中十分昏暗,除了朝南的一面,门窗全都被封死。我的眼睛适应了好一会,才发现江原正盘膝坐在墙边,埋头翻看着一些旧书本。他看见我们进来,拍拍手站起来,然后正式下拜,对萧贵妃道:“母妃,您怎么来了?”
萧贵妃反问:“你说呢?”
江原看上去有些歉意:“令母亲费心了,儿臣在此处清净几天也好,等到父皇消气,再去向他解释清楚。”
萧贵妃冷淡道:“你还有脸解释?先问问自己,皇上有没有冤枉了你?”
江原十分坦然:“儿臣的确觉得冤枉。就算我几个属下做法有所不妥,可是晋王谎报边境军情,欺骗父皇的手敕,借机额外运兵甲去并州,论罪当按算谋反。”
萧贵妃上前一步,冷冷道:“一定要将自己的亲兄弟置于死地才肯罢休么?我看你父皇将你禁足的决定很对。你和成儿两人私下都做了什么,你们自己心里有数,你们父皇心里也有数,追究起来,哪个也别指望脱罪!”
江原神色警惕,低声问道:“父皇……他说过什么?册立太子的事……”
萧贵妃语气微微缓和:“这件事,你父皇已经不打算追究,册立太子的事,他应该没有改变主意。但前提是不能再做出这样令你父皇失望的事,否则结果对谁都不好。。”
江原苦笑:“母妃,儿臣也是不得已。难道您看不出,父皇其实更想让晋王做太子么?”
萧贵妃皱起眉,沉思片刻,叹道:“这是皇上的问题。他自己以武功立国,继位以来不遗余力地增强国力,开拓疆土,期望能在自己在位时一统天下。事实上,他的设想正在逐步成为现实。所以他认为魏国将来的继承人应以文治立国,而不是以武力见长。”她转眼看着江原,“皇子中,你军功最高,是帮助你父皇实现大业最得力的臂膀。可是四处征战也令你无暇他顾,论起学识与网罗文人的能力,终是比成儿略输一筹。”
江原目光幽深,站起来,慢慢道:“多谢母亲为儿臣解惑,我一直以为父皇偏爱成儿,从不知道他是因此对我存有偏见。父皇自己也是征战出身,不一样治国有道?”
“也许正因如此,他更了解文武失衡的弊端。”萧贵妃淡淡道,“现在你们兄弟各自手握重兵,虽是形势需要,也会令朝廷的决策出现偏差。”
江原道:“这些儿臣都看到了,但战时所需,非如此不可,现在谈文武失衡,实在为时过早。母亲,您一定要替儿臣在父皇面前说话。书读得少些,难道就不会治国?只要让那些饱读诗书的人为我所用,不是一样?”
萧贵妃转过身去:“我无力改变你父皇的想法,如果可以改变,许多事情便不会是现在这般。会不会治国,这只有你自己证明给他看了。你若真想得到证明的机会,现在更不能妄动!”
江原似乎心有感触,低声道:“母亲,其实儿臣每次看见您,心里总会埋怨父皇。您在父皇还是亲王的时候就嫁给他为妃,与他患难与共、为他生儿育女,您才应该是他的结发妻子,为什么——”他忽然收住话头,转而道,“如果母亲是皇后,许多事会变得理所应当,儿臣就不会因为庶出……”
萧贵妃的背影凝滞了许久,仍是用淡然的语气道:“当年你父皇力排众议立上官云为后,朝中多数人都认为这是他最错误的决定,可是你父皇未必如此以为。过去他迟迟不立太子,其实是在盼望上官云可以为他生下嫡子,这个念头,直到多年后才彻底放下。”她微微仰头,“你不用怪你父亲,认为得不到的总是最好,是世上多数人的通病。”
她说罢,推门走出大殿。江原关切道:“母亲?”
萧贵妃并不转身:“我在外面,你有什么话,可以与越王商议。”
大殿门轻轻合上,萧贵妃的脚步声渐渐远离。我不由与江原对视一眼,一时倒不知道该说什么。江原不声不响地拉着我走到墙角的书架下,重新坐回那堆旧书上,默然好一会才道:“我第一次听到母亲谈起对朝政的看法,并且如此明确地支持我。”
我看看他:“原来皇上希望将来偏重文治,这样说来,你麾下的人才的确武将偏多,包括你自己。”
江原从书堆里拿起一张破损的手绘地图,续道:“其实母亲是最了解父皇的人,可是与人谈话时却很少肯触及父皇的心思。若不是方才她一席话,我的确没想到父皇的偏见来源于此。也许他是真的想等到天下大局平定后,才对我们兄弟进行考量,依照治国需要选择最适当的人选。”
我向他手里看去,发现那张图绘的是洛阳城的全貌,标注齐全,可是字迹拙劣,显然是江原幼时的手笔,不由撇撇嘴:“以我的观察,皇上感情上倾向还是于你,但他又怕你与他太过相像,使魏国文武继续失衡,为了防止国家偏离正道,可能又觉得晋王更合适。按道理说,皇上谋虑深远,设想不错,可是局势往往不由人。局势不定,储君的选择本来就是难题,我想皇上过去高估了自己控制全局的力量,同时也低估了你们的野心和能力。”
江原小心把地图摊在地上,赞同道:“的确世事不由人。父亲多年不领兵,军队早已不是当年他控制下的军队了,我们也都已不是对父亲羽翼下的雏鸟。成儿小时候温和礼让,现在不一样对皇位虎视眈眈?形势如此,想不争都难。”
我问:“贵妃娘娘建议你不要主动寻衅,以守为攻,你的打算呢?我看你没有停手的意思。”
  江原微微一笑,摸我的脸道:“知我者莫过越王。幸好我没有母亲口中的世人通病,越看越觉得眼前人最好。”
我听得反胃,打掉他的手,冷眼道:“燕王殿下,不要让我把隔夜饭吐出来。”
江原笑:“据我所知,你昨晚忙得很,哪里顾得吃饭?”
我不由瞪他:“你何时知道的?”
江原表情怡然,似乎对掌握了我的行踪颇为得意:“想从宫里得到一点消息还是很容易。”他忽然想起什么,马上换了一副关心的嘴脸,“对了,听说你被伤了,让我看看。”说着伸手扯开我的衣服。
我一急,将他推开:“滚!贵妃还在门外,你少乘机乱来!”
江原愣了一瞬,接着坏笑:“越王殿下,怎么突然脸红了?你以为我……”
我的脸不由一热,知道这次是自己想多了,恨恨道:“闭嘴!这种时候,谁有空与你说笑!”
江原微微地笑:“多陪我说几句话罢,还要在这里待三天,我的空闲很多。”
我吃惊:“你不打算出去?”
“要出去简单,可是我好不容易进来,怎么能轻易出去?”
我抬眼凝视他,低低道:“我本来在奇怪,你怎么会给晋王留下把柄?这件事主动权完全在你一边,若想解决得干净彻底,灭口是最好的选择。可是让一个武将逃跑不算,还要活捉两个回来,好像只怕他们不能翻供。”
江原这才严肃起来,同样压低声音道:“我不示弱,如何引出所有的对手?母亲见识卓然,嘱咐我不要轻举妄动,可是晋王也是她的儿子,母子天性,总不会将自己的儿子往坏处想,因此她还是低估了眼前的凶险。所以我以退为进,越是显得无力招架,就越能引晋王尽早露出獠牙。”
我听得起疑:“你拿自己当诱饵,不觉得太危险?陆长史和杜司马知道么?其他人知道么?”
“子庭知道一些,长龄……”江原叹口气,“唉,他近来忙于布置天御府针对南越的渗透,我不想让他多操心。军队方面,我虽然秘密命令冀州方面悄悄向这边集结,以备万一,但怕引起晋王注意,没有让他们动得幅度太大。”
我冷冷盯住他:“我看这就是你武将性格的缺陷,事事身先士卒,喜欢冲锋陷阵,怎么冒险怎么做。如果是晋王,他绝对不会将自己置于险地,即使会,也要先与身边谋士反复讨论几天几夜。”
“彼此彼此。”江原敲敲地上的地图,“这种事,你的经验不比我少。你死我活的时候,机会稍纵即逝,讨论得再细致也没用。你看,这是我当日娶妻时要走的路线,晋王不会坐看我将王妃娶回家里,一定会选择在这天动手。我已有所准备,等到他将全部力量集结起来对付我的时侯,就是反攻的最好时机。”
“你怎么肯定?也许前一天,也许后一天呢?”
江原笑笑:“前一天是不可能,因为我被囚禁了;后一天也不太可能,因为我的婚事已成定局,父皇会立刻宣布我为太子,他会失掉先机。”
我反驳:“我不觉得,即使你先成为太子,以晋王的力量,也完全可以继续争取。”
江原有些无奈:“你知道往往征战时,本来一个对双方并不重要的城镇,如果一方死守,另一方誓要夺下,双方不断加派兵力,以致倾尽所有,最终这个城镇,就会成为双方都不可失去的关键。对这太子之位,我和晋王同样倾注了太多,结果使太子位成为不能失去的据点,想撤掉力量早已力不从心,所以胜负全在这一日之间。”
我思索片刻:“你还需要我做什么?如果这是决定胜负的关键,我就负责继续增兵罢。”
江原的眼神里有说种不出的情绪在闪烁,他忽然起身紧紧搂住我,低声道:“凌悦,不用特意说,按你自己的想法去做。”
我眉头一皱:“你这么相信我?”
他笑起来:“要我重复多少次,你才相信‘我相信你’?还是……你根本想让我对你重复这句话?”
我哼一声,站起来:“没事我走了,你这里又脏又破灰尘太多。”
江原嘴唇弯起:“是么?这是我幼时居所,本以为你会对此十分好奇。”
我不客气地回敬他:“你想多了。”
“哦?”江原笑眯眯道,“想多了是好事。”
我知道他又在暗示方才的事,脸色一沉,摔门出去,听见江原在房中道:“越王慢走,我不方便出门。”
萧贵妃还站在廊下,见我出来,她没有说什么便转身离开。我追过去,萧贵妃看我一眼:“越王还有事?”
“娘娘,您支持燕王,有无考虑过如何回应晋王?”
萧贵妃淡淡道:“本宫并非偏向谁。但燕王是长子,历朝以来,立长比立次更能稳定朝纲。燕王并非十全十美,然而晋王若为太子,又能做得更好么?”
我低声道:“这些话,您不想对皇上说么?”
萧贵妃一笑:“稚儿,你是个单纯的孩子,比本宫自己的孩子惹人喜爱。燕王与你交好,也许会改掉一些坏毛病。方才这些话,皇上现在听与不听都没有区别,他已经对燕王妥协过一次,日后的事,他又能掌控得了么?你们的事,还是由你们来决定罢。”
我目送她离去,有些出神,不知道母亲若没有失常,会不会也这样令人起敬?看着她背影消失,我忽然想起还要去天御府报信,于是立刻出宫。
作者有话要说:不好意思,周末有点忙~~今天晚点还有一更
第七十九章 千钧一发(下)
既然陆子庭知道内情,我登门时不算太过焦急,却没想到杜长龄还是得知了江原被软禁的事。杜长龄脸色不算好,看上去有点操劳过度,见到我来热情了一些,详细询问过江原的情况,便陷入沉思。
我与陆子庭开始就两府中现有兵力进行布置,推演各种遭到伏击的可能,直到午时才商议完毕。正要起身告辞,杜长龄忽然轻声开口:“越王殿下,你猜想殿下可能会引出的对手还有谁?”
“我想韩王府的可能大一些。”
他道:“此举还是凶险,只怕敌人太多,毕竟我们兵力太少,难以防范周密。”
陆子庭点头赞同:“长龄的顾虑也是在下的顾虑,我们虽然借用越王殿下府中护卫,可仍觉得力不从心。”
我望向他:“不知杜司马有何计策?”
杜长龄摇摇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些兵力保护殿下不成问题,若说到反击,恐怕……”
我站起来,低声道:“没有别的办法,我调用禁军罢。好在我手中有皇上的兵符,拿到离京调令之前,只能延迟交还了。”
陆子庭吃惊道:“越王殿下,这是大罪!”
我道:“我们商议的这些事,哪一件不是大罪?不在乎多这一件,就这么定了。”
陆子庭有些迟疑:“可是,我们是燕王殿下的幕僚,只有与殿下同舟共济,您……”
我淡淡一笑:“就算为了我的抱负罢。陆长史,你方才的话,记得用来鼓舞天御府的官员们。”
告辞时,陆子庭将我送到门口,杜长龄看上去仍旧表情凝重。
我回府查探进展,燕七沮丧地告诉我,奸细已经找出,是晋王府的人,扮作洒扫的仆役,可是他却趁人不备咬破牙齿里的毒药自尽了,翻看他的物品,什么蛛丝马迹都没有找到。我听说急忙走到仆役们居住的院子,只见所有仆役都被集中在院子一角,那名已死的奸细被横放一块木板上,裴潜还低头在那人身边仔细翻看。
我对身边护卫道:“命他们重新去管家那里登记,有嫌疑的立即报我。”等人散后,也走过去查看。
裴潜小声对我道:“我怀疑这个人不是晋王府的。”
“你怎么知道?”
裴潜将那人的臂弯翻开:“你看。”一个小小的赤色篆体“火”字烙在那人皮肤上,不仔细看,很像几道细小的伤口。
我一眼认出来,顿觉脊背有凉意升起:“赤冲!”
“赤冲?”燕七跑过来,也看着那人身体上的小字,“就是那个南越密谍组织?殿下,赤冲的人混进王府,是不是表示他们要针对你?”
我回身道:“赤冲的人,居然可以把我和燕王做了什么传进皇上耳中,那一定与晋王府有所联系。既然如此,他们很可能会在燕王娶妻那天对他不利!”
燕七惊道:“殿下,如何是好?”
我按住他,示意他和裴潜跟我来到书房,将与陆子庭商定的布置一一为他们解说,又补充道:“这些安排你两个放在心里,不要对下属们透露,到时只管让他们听令行事。我这些天很忙,很难抽出时间亲自安排,就交给你们了。”
燕七郑重道:“属下一定不辱使命!”
裴潜问道:“任长史和薛司马……”
“一样不能对他们透露!只让他们管理日常公文,其他事务一律不可涉及。”
我叮嘱完,又匆匆骑马赶到与韩王江进歇脚的酒楼。却只见江进的贴身护卫,不见他本人,问过才知道,江进独自要了一间包厢,在里面休息,至今不见出来。
刚靠近进包厢,就听见里面鼾声大作,我闯进去将他踢醒。江进睡眼惺忪地坐起来,看清是我,伸手道:“画像呢?”
我一愣:“画像?”
江进立刻埋怨:“去了这么久,原来什么都没做成?你不知道我一人在这里多辛苦,所有的事都要向我汇报,哪里应付得来?”
我笑道:“韩王是真在这里帮小弟捉刺客,还是趁机派人去某处传话了?”
江进怒道:“这是谁含血喷人!我去哪里传话?难道去刺客那里?”
我大笑:“小弟开个玩笑,皇兄真的相信?”
江进冷哼一声:“这种玩笑,为兄开不起。”
我面色严肃起来:“今早朝中发生了大事,皇兄知道么?”
“什么大事?”
我把江原的事简要告诉他,仔细观察江进的神色,却发现他确实一无所知,不由猜想他确实没有参与晋王府太多私密的事。
江进听说后,神色也渐渐严肃起来:“的确不是小事,大哥和二哥到底谁是冤枉的?我都不敢说了。纳妃的事没有影响么?”
“没有。”
江进点点头:“也许父皇并不想将此事闹大,也许大哥娶妻之后,这件事就过去了罢。”
“我也这么想。”
江进笑道:“那就好。”
“嗯。”
江进狐疑起来:“你为什么总用这种眼神看我?我脸上有东西?”
我对他咧嘴一笑:“没有。我眼神哪里不对么?”
江进想想道:“我看,我还是进宫去为大哥求求情罢,去探望他一下也好。”
我按住他:“皇兄还是等两天罢,皇上不允许任何人为他求情,也不许任何人见他。”
江进终于有些难以忍受:“凌悦!你阴阳怪气的什么意思?”
我眼睑微抬:“其实小弟觉得皇兄表现得过于激动了。你与燕王关系一直不好,听说他被囚禁,你应该很高兴。至少不会这样关心,甚至关心到为他求情。”
江进面色变了变:“你的意思是,我在见风使舵?因为皇兄快要成为太子,然后赶紧巴结?”
我慢慢道:“小弟可没这么说。”
江进微怒道:“我与皇兄关系固然冷淡了些,可是还不至于差到恨不得对方倒霉的地步。难道眼看兄弟被囚禁,甚至可能因为父皇迁怒而受到惩处,我就会幸灾乐祸?如果我真的如此小肚鸡肠,你凌悦与皇兄关系密切,我还不是照样与你来往?”
我看着他,抓起桌上的酒坛:“抱歉,我并非此意。误会了皇兄,小弟自罚三杯。”
江进伸手封住酒坛,叹道:“算了,又不是大事。我现在进宫去探听一下消息,就算为了麟儿,尽尽心意罢。”
我看着他下楼,叫过两名武功高强的禁军统领:“跟着韩王,随时向我报告他的行踪。”
不知不觉,四天的期限将要过去,搜捕刺客的事却始终没有太大进展。
我怀疑赤冲密谍被藏在南越使馆内,以巡视为借口进入搜查,却是一无所获,只得下令严加监守。韩梦征的风寒似乎没有好转的迹象,一直潮红着双颊跟在我身后,轻声耳语地关切询问燕王殿下的近况,只恨与他相见太匆匆。
江进大多数时间与我在一起,最后一日,有意当着他的面下令撤掉所有布防。禁军在这天夜里需要悄悄完成重新部署,不能让江进对埋伏的位置太过清楚。当夜我以旧伤复发无法进宫为由,暂且拖延了交还兵符的期限。
第二日,燕王纳妃的日子。天御府中张灯结彩,一派喜气洋洋,可是在我看来却是杀机四伏。江原并不在府中,江德命他直接从皇宫出发,到孔府迎娶王妃。这一路间到底会发生怎样的变故,谁都无法预料。
就在黄昏时分,负责跟踪韩王的禁军与监视晋王府的护卫们匆匆来报:韩王不见了!晋王也不在府内!
第八十章 变生不测(上)
听到报来的消息,我没有太意外,晋王会有所行动是意料之中的事。只不过江进至今还是令人摸不清头脑,因为并没有迹像表明他动用了府兵,除非他与晋王一样,还有隐藏在暗处的力量。
我问那名禁军:“你们怎么会跟丢?难道韩王进了内廷?”
那名禁军躬身道:“回殿下,今日午后,韩王确实进了后宫,属下等无法跟进,只得在外等候,可是直到现在都不见人影,问过所有门卫,都说没有见。”
我思索道:“皇宫各处出口太多,一时找不到也正常。我想韩王也许发现了你们,很可能故意让门卫掩盖行踪。”
我挥手叫过待命的禁军统领:“时间紧迫,先不管韩王,至多兵来将挡。你们仍按原计划监视各个路段,不得松懈。燕王应已动身前往迎亲,一旦有意外发生,你各路立刻集结保护燕王安全,击退刺客袭击。”
等他们离开,我又召来另几名统领,吩咐他们负责外围接应,防止刺客趁乱逃走,更要阻止不相干者进入,以防争斗范围扩大。
最后才叫过裴潜,低声道:“禁军只能用来壮大声势,毕竟不够可靠,真要克敌制胜,还要靠我们和天御府自己的府兵。现在燕七已经带人守候在御街与永和街交错处,那里距离皇宫与孔府都有一段距离,街道相对狭窄,却房屋众多,易于伏击,我担心对方在那里出手。你跟着我,慢慢向那边逼近,一旦收到信号,立刻前去驰援。”
裴潜神情肃然地点头,我带着他来到后院,府中余下的几十名贴身护卫已经全部等候在那里。我没有用太严厉的声音,只是异常诚恳地看着他们:“事到如今,越王府已到生死关头,胜了大家共享荣华,败了只有一起死!你们的妻女,我已派人好好安置,只要大家义无反顾,最后赢的一定是我们!”
护卫们的目光凝重地看向我,没有人出声,却也没有人表示异议。
我扫视着他们,拔出剑插入脚下,缓缓道:“谁不愿跟随,可以现在退出,我不会追究。”
静默片刻,一人忽然带头跪下,大声道:“愿誓死效忠殿下!共享荣华!”
他话一出口,其余护卫也被感染,坚决道:“愿誓死效忠殿下!”
我微微点头:“生死荣辱,就在今日分晓。”手一挥,“上马!”
与往常没什么不同,我率护卫从正门旁的驰道骑马出门,在路上按辔缓行。只是没有向西走宫前御道,而是选择向东行走。经过天御府门口时,还专程下马让门口迎宾转达恭贺之意。
在与永和街相隔里许的东阳门附近,裴潜忽然骑马走在我身边,低声道:“我刚刚想到,谋反的事就这么过去了,牵连孔颐的目的没有达到,于是燕王仍要娶妻。你这样沿途布置,一心保护燕王安全,岂不等于是要保证他顺利迎亲?你真的想看他纳妃?”
我眼睛盯着前方,随口道:“为什么不,他纳妃之后,马上可以被立为太子。”
裴潜瞪大了眼睛看着我,好像在看一个傻子:“你自己呢?你明明对燕王已经——”
我笑:“他娶妻之后,我就要离开了。他专心做他的太子,我继续做我的将军,有哪里不好么?那样我们二人都能实现自己的抱负了。”
“可是!”裴潜有些着急起来,“可是你会不好!你心里就不难过么?燕王当初怎么对你纠缠不休,现在却说娶妻就娶妻,从此跟一个……一个——”
我拉拉燕骝的缰绳,淡淡道:“眼不见心不烦,从此他跟我没关系。咦?”我突然意识到什么,惊奇地转头看裴潜,“我的事你这么着急做什么?小冰山终于要融化了?”
“没有,我才没有!”裴潜立刻把脸转到一边,努力平淡语气,“随口问问,你都不乎,我为什么着急。”
“嗯嗯。”我探过身去,捏着他的脸硬扭过来,“那你就继续给我装深沉,我看你能吓住多少人。”
裴潜脸蛋涨红,拉我的手:“都被你捏疼了。”
“是吗?”我使劲,“这样疼不疼?”
裴潜的眼泪都挤在眼眶里打转:“疼!别捏了!”
我放开手,诧异道:“怎么哭了?这么怕疼,你还算男子汉?”
裴潜几乎哭出来:“大哥!好不容易才竖起威信,我的脸都被你丢光了!” 他捂着脸回头,朝护卫们怒吼,“别笑!谁笑回去抽谁!”
我愣了一会,忍不住大笑起来,心里又感慨又动容。
裴潜居然在这个时候恢复原状了,在我如此焦虑又需要帮手的时候,真觉得自己也想大哭一场。
再走一段路,忽听一阵鼓乐声遥遥从城那边传来,一名探路的护卫骑马前来禀道:“殿下,燕王的迎亲队伍已经到达太社附近,尚未发现异常。”
“再探。”
“是!”
我对裴潜道:“我们从天御府前一路向南走来,在这条路口正可以与迎亲的队伍迎头相遇,索性就在此地停下等候罢。”
裴潜立刻拨转马头低声下令,命护卫们依次没入附近的小巷。
黄昏的暮色悄然笼罩了天地,我下马拉着裴潜跃上屋顶。却见不远处有明亮的烛光缓缓向这边移动,使者、礼官居于前方引路,江原乘坐的金辂居后,被簇拥在仪仗之中。
我看见陆子庭一身公服,被远远隔离在辂车之后,除他之外,随行都是朝中官员,并不见天御府官员。
眼看仪仗就要进入永和街,裴潜紧张道:“会动手么?不知晋王的人埋伏在何处?”
我没有说话,只是看着那辆辂车驶入,由远而近。其实我也在紧张,这条路的距离并不算短,队伍的行进又如此缓慢,也许一个突袭就可以让所有准备化为泡影。
暗处有无数的眼睛将焦灼的目光向这辆车投注,可是车外车内的人仿佛对这些毫无知觉。
漫长的行进中,江原迎亲的队伍通过街口,通过无数人的目光,又平安地从我脚下通过,缓缓朝向孔家府邸而去。
裴潜惊讶地悄声道:“怎么回事?居然什么都没发生!”
我皱眉跃回地上:“传令燕七等人,收缩包围。我到前方探一下情况,你们还是原地等候,免得暴露。”此时,我无法获知江原的心思,也不知道他对自己的计划有几分把握,只有选择等待。
迎亲队伍还是毫无异样,我暗暗尾随在后,直到辂车停在孔府大门外。孔府司仪迎出门来,陆子庭这时走到车前,跪拜,似乎在禀告燕王降辂下车。
辂车果然倾斜了一下,江原将出未出之时,忽有几道黑影从暗处飞来。我一惊,心念电闪:竟在此时动手了!
人群立刻骚乱起来,利剑寒光,在红烛下闪耀着异样的残酷。
陆子庭大喊一声,整个人扑到车门前遮挡。幸好早有防备在侧的护卫同时冲来,阻住了黑影的突袭。我脚下一蹬,越过几座高墙,拔剑冲向辂车。焰火信号升起,孔府门前已经大乱,埋伏此处的一队禁军封锁了两侧道路。
两个人影迅速拦在身前,是两双似曾熟悉的眼睛,我一剑斜挑,两人面罩齐齐落地。我冷笑道:“赤冲的密谍!还有什么好隐瞒?”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向我挥剑击来。我把剑一横,将他们逼退几步,喝道:“晋王府的人呢?难道没与你们联合?”
两人不答,只是一味向我进攻。另一边却有个粗哑的声音笑道:“越王殿下,我们更乐意要你的命!”
我嘴角一弯:“王管家,幸会!这次看你还能躲到何处?”
王管家笑答:“南越!”他不再向辂车逼近,竟然脱开战圈向我而来。剑气罡硬,竟有破空之声。
我急忙凝结真气于剑尖,“锵”然与他剑脊相抵。一道刚猛真气直冲胸口,我后退一步,只觉虎口与指尖剧烈酸麻,长剑险些被震飞。
王管家也后退一步,冷冷道:“好眼力!居然可以破我剑势。”
我故意长笑一声,疾步后退道:“承让!阁下真气刚猛过人,若非凝于一点,我不能正面抵挡。”
王管家追上前来,我方向一转,跳入围攻辂车的战圈,喝道:“小潜,交给你了!”
裴潜见到信号后已经匆忙赶到,听到我的话,立刻率领护卫将王管家等人包围。
我边向中央的辂车逼近,边指挥不断赶到的禁军:“包围孔府,封锁周围巷道!不得使一人离开此地!”说着手中长剑不停,刺伤眼前几名赤冲密谍,跃到辂车跟前。
我焦急地跳上车辕,掀开帘门大吼:“江原!晋王没来,刺客竟是赤冲!你这混账究竟想干什么!”我一把拽住车里人的手臂,抬眼再看时,呆住,只觉全身冰冻般凝滞,“江进!”
作者有话要说:我很勤劳~
改错字~
第八十章 变生不测(中)
江进端坐在车里,平静地看着我:“是我。”
我沉声问:“怎么是你!燕王呢?你把他怎样了?”
江进笑了一声:“我能把他怎样?他是大哥,我是幼弟,就连在引以为傲的战场上,从来都只有听命于他的份。”
我不信任地盯住他:“你是说,燕王自己要求你冒充他前来娶妻?”
江进向身后的锦垫靠了靠,微微闭目,有些陶醉地听着车外的打斗声:“搜捕了这么多天的赤冲刺客,今日终于悉数露面了。凌悦,这不是你求之不得的事么?还是快去对付他们吧,平息混乱以后,我还要去迎娶我的王妃,不然就要错过吉时了。”
我冷冷打断他的冥想:“你在做什么梦?王妃是燕王的王妃,吉时也是他的吉时,跟你江进没有半点关系!你告诉我,江原哪里去了?”
江进一点也不介意我的讽刺,悠悠道:“皇兄?也许现在已经出城了罢。向父皇拜别之后,我们互换了衣服,然后他出宫,我来迎亲。我和皇兄长相相似,外人如果事先不知,是不会立刻发现的。我想他如果能摆脱晋王府埋伏的杀手,很快就能与在城外二哥碰面了,那里有无数惊喜在等着他。”
我揪起江进的前襟,急切追问:“他为什么出城?晋王布置了什么?”
江进眼神奇特地看着我:“凌悦,原来你还真是操心。你为了帮皇兄顺利纳妃,不惜冒欺君之罪动用禁军,我看做到这个地步也算仁至义尽了。其他的事,就不要再插手了吧?”
我狠狠道:“已到了这个地步,我更不能罢手!”
江进笑笑道:“你可以不用担心,今日行刺的乃是南越奸细,你动用禁军围杀他们,无论怎样都算是一件功劳。而且我已事先向父皇求情,他决定不追究你迟交兵符的罪责了。”
我惊道:“你什么意思!难道皇上已经知道今天赤冲的行动?你知道!晋王也知道!”话音刚落,一枚断刀的碎片横飞而来。
“殿下小心!”远处几名护卫同时大喊。我挥剑将碎刀挡落在地,揪住江进的手指不觉一松,转眼已被江进拉进车里,他对我道:“外面不安全,还是先进来罢。”
我继续瞪视着他:“这是不是你们的共同安排?”
江进淡淡地道:“这是二哥的安排,我只是瞒着他告诉了父皇而已。”
“晋王也知道你代替江原迎亲的事?”
“他不知道。可是他知道车里的不是大哥,所以不会让赤冲杀掉车内的人。”
我迷惑起来:“你知道我会保护迎亲队伍,那么晋王安排赤冲来刺杀一个假燕王,实际上是为吸引我的注意,然后杀我?可是你却告诉了皇上,还乘机帮我脱了罪,为什么?”
江进微微一笑,眼睛却盯着某处出神:“我为什么要杀你?你又不会跟我争夺皇位。”
我极度震惊地看着江进波澜不兴的面孔:“你!”我冷声道,“原来你一直都有争夺皇位的野心!”
“我当然有。”江进的眼睛深处中闪着莫名的光,“打仗时,大哥取得总是首功;回到朝中,我为了能与大哥抗衡,又不得不依靠二哥。整天被他们压得透不过气来,在父皇面前,我永远是受忽略的角色,你以为我很甘心?”
我冷然凝视着他:“你打算利用燕王与晋王相争的机会,自己得利?你是怎么引得燕王迫不及待地出城?”
江进看我一眼:“告诉你也无妨,我写密信给麟儿,让他赶在这一日回到洛阳,晋王在他回来的路上埋伏兵力,然后今日进宫时将这个消息告诉了皇兄。”
我鄙视地道:“你在迎亲的最后一刻告诉江原:晋王设下埋伏劫持江麟,要挟他及时赶去,否则江麟性命不保?你自己引诱江麟回来,还有脸亲自去送信!如果是我,首先不饶的就是你!”
江进不自然地转头道:“皇兄不会知道,麟儿一向与他疏远,有什么事都不肯告诉他,却与我无话不谈。而且他早就有瞒过所有人独自出走的经历,这次得知大哥娶妻,赌气任性是很自然的。我猜皇兄也是故意,他就是要二哥露出把柄,好及时抓住进行反击。所以将计就计,而没有告诉父皇,否则以父皇的偏袒,还是不能彻底击败二哥。”
“然后你就利用了这一点,恰好提出代替他迎亲!不惜以江麟的性命为赌注!”
江进笑了一下,只是笑容里没有得意:“对,为了皇位,什么都可以赌上。他们都不会想到,这一次获利的会是我。大哥死后,二哥脱不了干系,他回城后,我会立刻上奏父皇,揭发他与南越太子暗中结盟,为了扩张权势用本国军事机密的作交换的事。证据确凿,父皇只有将他治罪,而我娶回父亲指定的王妃,成为父皇唯一的继承者。”
我猛然将剑横在他颈上,不客气地:“你不会得逞!”
江进伸指慢慢推开剑刃:“你杀了我也没有用,我什么也没做,只是在此等候胜利而已。父皇也害怕大哥二哥在今日出手,为了防止动乱发生,已经命禁军封锁了全城,就算你可以冲出城去,也带不出足够的援军。可惜父皇他不知道,争斗发生在城外。”
“我可以去求皇上干涉!”
江进淡淡道:“晋王已经阻住了所有向皇宫传递消息的通道,就算皇上立刻下令也来不及了,禁军中所有能调动的兵力都已分散到全城。除了父皇,谁都没有调禁军出城的权利。”
我咬牙道:“江原如果没有必胜的把握,不会贸然应战!”
“那是因为他漏算了许多事。”
我用可怕的眼神看着他,厉声道:“告诉我,城外的力量都有哪些?否则休怪我动手!”
江进的心情仿佛与我完全不在同一个世界,好像为我的徒劳努力而怜悯,直到我的剑尖在他颈上压出血痕,他简短道:“晋王府,宇文家,韩梦征。”
我为江进鬼迷心窍般的想法怒不可遏,突然,几柄利剑同时穿过车壁,刺入车内。江进这才清醒:“他们居然连我都杀?”
我鄙薄道:“你以为你已经是太子了么?”出手如电,点住江进身上几处大穴,将他拉出车外。
却见赤冲密谍只剩了一半,剩下的几乎悉数受伤,方才掷来的长剑已是几人的强弩之末,只有那名王管家不在其内。我大声命道:“将这些南越奸细全都捆起来,继续严密封锁街道。工部尚书孔颐勾结刺客嫌疑重大,没有皇上命令,不得放孔府一人出行!”接着我在人群里找到陆子庭,“陆长史!燕王在城外通向冀州的方向遭到伏击!立刻集结所有天御府的伏兵和将领出城救援!”
“裴潜燕七,清点人数!”
燕七道:“四十人!”
裴潜一身是血地报:“还有二十三人可以行走!”
我道:“燕七,带二十人去梁王府,告诉江容,借他的贴身护卫出城救援!他若不答应,用剑逼他答应!裴潜,带余下人出城援救!”
说罢把江进掷上马背,他大嚷:“凌悦,你要干什么!”
我冷冷道:“让你清醒过来!”说着策马奔向城西。
江进低声道:“你不会想去幽州王府罢?”我没有吭声,他又道,“宇文灵殊不会答应你的,他一直迷恋你,巴不得大哥消失,这次答应出兵伏击,也是因为二哥用这个说动了他。”
我沉默地握住缰绳:“江进,你对麟儿好全是为了利用他么?”这次轮到江进不肯吭声,我续道,“他从小没有母亲,又一直认为是父亲害死母亲,刻意与父亲疏远。在他心里最亲近的人只有对他好的王叔,我想他到死都想不到,是这个王叔为了一己私利将他陷入死地。”
江进好一会道:“他不用死,我告诉二哥让他放过麟儿。”
“父亲都死了,他不用死么?韩王殿下,你不知道这件事的残酷性?”
江进又是沉默。
我冷笑:“一个连起码的后果都没想好的胜利者?你觉得自己可以服众么?如果燕王和晋王都消失了,我看你也未必做得成太子!”
江进一惊:“为什么?”
我低低道:“我会杀了你。如果江原不在了,我不用在乎魏国有没有继承人。”
江进面色微变,突然挣扎起来:“凌悦!”
我沉沉道:“现在还有补救的机会。”我将马缰一收,停在一座大门外,拖着江进越过门口的守卫,直奔正殿。
宇文灵殊微微惊讶地站起来:“子悦,你……你来了。”
我丢下江进,一直望着宇文灵殊的眼睛,缓缓迈进门槛:“阿干,我要怎样做,你才肯下令撤兵?”
作者有话要说:继续勤劳~
第八十章 变生不测(下)
宇文灵殊先是怔了一下,接着不解道:“什么撤兵?”
我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的眼睛:“阿干,你不是已经被晋王说动,答应他在今日一起围击燕王么?如果你竟没有照办,那可算背信弃义了。”
宇文灵殊琥珀色近乎透明的眼眸蓦然收紧,好一会,他低声道:“子悦,其实我早猜到你会为此来找我。”
我挑起眉:“于是阿干在等我?”
“不。”宇文灵殊急忙道,“我知道你以为是我,可这是父亲的决定,我做不了主。”
“真的么?”我笑,“伯父远在幽州,晋王有什么话,不需要先由你来转述么?否则,即使他答应了什么,身在洛阳的你若不能配合,这行动如何进行?”
“子悦,别这么看我。”宇文灵殊微微躲开我的视线,就好像我的笑容刺痛了他。最后深吸一口气道,“我承认,晋王确实先来找过我,我不能贸然决断,于是将他的话传给了父亲。父亲最终觉得只有与晋王合作,才能保住我们宇文氏族的利益不受侵害。”
我并不放过他的眼睛,又向他面前走近几步:“什么条件?晋王许给了宇文氏什么条件?”
宇文灵殊仍不看我,眼神却充满向往:“他答应夺位之后,重用父亲为上将军,领兵征讨南越,并承诺让我们重新回到河西故土。”
我淡淡道:“条件确实诱人,可是你们没想过万一失败的后果么?”
宇文灵殊摇摇头:“失败了也不会比现在更糟,宇文家百年中曾为多少君王效力,可地位从未像今日这般尴尬。子悦,你没有感觉到么?不管皇上还是燕王,对宇文家采取的都是严密防范的手段。让我们从经营数代的河西迁往幽州,就是断去宇文氏根基的杀手锏。而幽州本是燕王封地,燕王的影响早已在那里根深蒂固,父亲很难短期内取得幽州民心,发展起来难免处处受制。现在天下未定,皇上需要稳住我们。可是等到天下归一,燕王继位,以他卓越的军事才能,根本不需要我们的存在,甚至会将我们视为威胁。如果有一天,他想让我们从幽州土地上消失,那会是易如反掌的事。”
我听了他的话,突然一把扶在殿中朱红色的木柱上,不停地笑起来。
宇文灵殊皱眉道:“子悦,你笑什么?”
“我笑阿干被晋王彻底欺骗了,却还不自知。”
宇文灵殊一惊,立刻又平静下来,不无遗憾地看我:“子悦,我明白你的心情,可是无论怎样,我不能答应你。燕王今日,非死不可。”
我一笑,让他看我身后:“阿干没注意到我还带了一个人么?”
宇文灵殊看看江进,坚决道:“你就算叫韩王一起来,也是一样。”
我冷冷地笑,回身把江进拖进门里:“你告诉我阿干,今日晋王能不能成功!”
江进认真看着宇文灵殊:“他的结局不会比死更好,不过只要宇文家肯与韩……”
我一指点中江进的哑穴,阻止他再说下去。江进怒目瞪视着我,忽然将身体向我撞来,我稍退一步,他立刻夺门奔向门外。我哼一声,伸手拉住他衣领将他拖倒在地,顺手又点住他腿上穴道。江进更加狠狠地看我,用口型无声地对我破口大骂。
宇文灵殊看得目瞪口呆。我冷冷地重新面对他:“阿干,没有一个强盛国家的君主,会甘愿让自己的势力被权臣分割。宇文氏族一直受君主重用,是因为那些国家偏安一方,地贫民弱!试问百年中,宇文家侍奉过的君王,哪一个得以长久维持,哪一个不是迅速覆灭,否则,你宇文氏何以背上朝秦暮楚、反复无常的骂名?”
宇文灵殊说不出话来,脸上表情有些动摇。
“魏国与你们过去投奔的国家都不同,不但兵强马壮,而且君主英明,这就注定任何人都不可能在这样的国家里长久保存割据势力。燕王能力强,可以控制你们,或许还能让宇文家保存势力;但晋王生性阴狠,又不擅兵事,绝不会允许你们壮大。你听信晋王一面之词,只会让宇文家彻底覆灭。”
我看着江进续道,“韩王现在已经掌握了晋王足够的罪证,准备向皇上揭发,所以即使晋王侥幸得胜,他也不可能得到继承权!晋王失败,宇文家只有跟着一同覆灭,连偏安幽州的权利也丢失掉。”
宇文灵殊有些惊疑,又有些犹豫,他看看江进,又看向我:“子悦,你在迷惑我么?你这么说,只是为了救回燕王?”
我淡淡一笑,低声道:“阿干,记得我们结拜的时候,你说要与我肝胆相照,将我视若亲弟,我……也是从心里想将你视为亲人。现在亲人与我背道而驰,我不想失去他,于是来做最后一次努力。”
宇文灵殊怔愣地看着我,目光在我脸上飘摇,猛然间,他用力咬牙侧过头:“既然不能听信晋王的一面之词,你的话也不能全部听信。我不能违背父亲的命令,至少现在宇文家还握有主动,我不能用整个家族的命运作赌注。”
我的目光变得有些冷:“你已经在做赌注了。”
宇文灵殊眼中闪过野兽般的嗜血光芒:“那我宁愿一赌!韩王已经在这里,只要我将韩王杀死!”
地上的江进浑身一震,急切地运动内息,想要把穴道冲开,可惜无济于事。
我垂目,沉默良久:“阿干,你要与我生死相决了?”
宇文灵殊眸中杀气收敛,有些微微的痛苦:“不!我愿意为你死,可是在这之前,燕王必须死。”
我忽然抬起头,用我认为最炙热的目光望向他:“你是真心对我,甚至愿意为我死?”
宇文灵殊认真道:“从很久以前,我就这么想,只是从不敢说。我并不期盼你能同样对我,能与你结拜,我已经觉得满足了。”
我点点头:“如果我今天死了,阿干会为我收殓尸首罢?”
宇文灵殊猛地抓住我的肩头:“子悦!”
我看一眼他身后的贴身家将们,微笑着推开他,将手指伸到腰间,解开衣带:“反正要死了,不如死前免去不能回应阿干一片真情的遗憾,无牵无挂的去罢。”
宇文灵殊僵住,吃惊地看着我:“子悦,你……”
我已经将衣服褪到肩头,淡淡问:“阿干不愿意?”
“我……”宇文灵殊眼神迷离,全身剧烈地震颤起来,他突然用力将我抱住,喃喃地说了一句鲜卑语。
我收住袖里的短刀,两手垂在身侧,平淡道:“阿干的话,我听不懂。”
几个家将却已经跪下,语调急促,好像在劝阻什么。宇文灵殊平静地看着他们:“也许这样做,才能是宇文家最好的退路,如果父亲因此蒙受损失,就让他惩罚我吧。”
他回身,轻轻替我拉起衣襟,又重新抱了我,声音充满伤感:“子悦,我不想失去你,我也不想在你面前变得卑鄙。”他用鲜卑语严厉对家将说了什么,接着走过去替我拖起江进,“我跟你出城,制止宇文家的士兵与燕王为敌。”说着牵来自己的坐骑,与我一同打马出门。
他这样改变主意,反而让我心情又复杂又愧疚,只有轻声问:“阿干,你想清楚了?”
他点头,又自语般道:“我大概也有些鬼迷心窍了,即使明白你的话有理,有一刻出于私心,居然只想置燕王于死地。直到你方才……我才发现自己内心有多卑鄙。”
我无语良久,也许我只有更卑鄙,为了及时退兵,甚至想过在乘他不备时割下他的头颅。即使我过后以死赎罪,也难掩罪欺骗他感情的恶罢。
临近西城门,果然有禁军阻拦,我没有与他们多作纠缠,策马直冲而过。对守城的卫兵扔下令牌,喝道:“紧急军情,奉旨出城!”
守兵依然不动,怀疑地看一眼被在宇文灵殊横搭在马背上的江进,肃然道:“请殿下出示圣旨!”
我冲过去一剑砍上他的臂膀,怒喝道:“开门!再敢延误军机,阻拦者就地斩决!”说着挥剑乱砍,守卫们不能抵挡,四散去搬救兵,我将剑逼到一个带头守卫颈上:“快开城门!”
那守卫一脸恐怖地指挥余下几个小兵卸下门闩,我将剑收起,却见身后已有几十名禁军包抄过来,我重新挥剑将他们逼退,对宇文灵殊道:“阿干,你前面带路!”等到他带着江进顺利出城,我策马跟上。
夜幕已渐渐黑沉,天际的星光好像埋伏暗处的犀利眼眸,嘲笑着我们在旷野里狂奔的身影。
江进不知何时哑穴解开,忽然在马背上大笑起来:“凌悦,你跟了我大哥以后,真是越来越风骚啊。怪不得都说胡人蠢笨,宇文灵殊,你不知道他在骗你?好一场主动献身的好戏!要是我,一定将计就计,吃干抹净,然后照样我行我素,看他会不会后悔得哭出来!”
宇文灵殊冷冷道:“我知道,但是不用你来多嘴。韩王殿下,你最好小心我手中的弯刀。”
我看着宇文灵殊平静的神色,不由道:“阿干,万一……你父亲那里打算怎么交代?”
宇文灵殊一笑:“如果我因此得不到谅解,也许父亲会舍弃我这个儿子,让二弟摩罗继承他罢。”
我低声道:“抱歉。”
他的眼睛里像有星光在闪动:“不用抱歉,我已经认定这样是对的。”他不断挥动马鞭,驱马向东北驰骋,“子悦,我仿佛听到了兵器相撞的声音。”
“我也听到了。”
江进也努力抬头,侧耳听了一会,嘴角露出一丝令人琢磨不透的情绪:“大哥和二哥打起来了,他们也有今天!从小,因为家中势单力薄,我的母亲不如他们的母亲高贵强势,只能带着我小心翼翼地在宫中生存,从不敢争取什么,更不敢说错一句话。我恨透了这种生活,发誓一定要让母亲为儿子扬眉吐气,远离这种委曲求全的日子。”
我冷酷地提醒他:“你用这种不正当的手段,永远也不可能实现。”
“是啊!”他想了想,复又大哭,“凌悦,我没想到你也是个傻瓜!我最后的机会被你们这样的蠢人破坏了!”
我看着他想笑,可是又觉得笑不出,到最后,谁又真正了解谁呢?江进这样胆大妄为,可怕又可恨的野心,与平日的爽朗洒脱,此时流露的些许伤感自卑交织在一起,令人觉得这场争斗是这样绝望。无论输赢,带给人的都将是痛苦,区别只在谁承受的痛苦更深一些。
渐渐地接近了,那是靠近邙山的一片丘陵地带。我们放慢了速度,在树木掩藏下悄然前进。战斗并不像想象的那样激烈,走了一段路上,只遇到了几具分不清面目的尸体。
宇文灵殊拿出怀里的牛角,正要吹响,我按住他:“万一你的部下不在附近,而是晋王的人在前方,我们就会被立刻包围,等见到他们,我掩护,你冲出去指挥部下倒戈!”
宇文灵殊点点头:“就这样。”
沿着丘谷间散落的兵器尸首向前,我忽然看见一个天御府的府兵倒在旁边,急忙下马询问:“燕王在哪里?他怎样了?”
士兵喉头沙哑地响着,手指前方,却说不出话来。宇文灵殊拉我一把,我忽然听见前方传来清晰的刀剑声,接着又戛然而止。我急忙将那名士兵放下,跨上燕骝,飞速跃上对面的山丘。
看到脚下情形的一瞬间,我掩不住震惊之情。下面是一个浅浅的天灶地形,被三面丘陵环抱。大概有几千人正手持兵器包围了中间的几百人,双方剑拔弩张地对峙着,只是没有人动手。最中间有十几匹马在焦躁地走动,它们的主人都下了马,肃穆地围在什么人身边。
对面丘陵上站着七八个骑马的人,我认出最前面的是晋王,另一个则是韩梦征。他们都专注地看着下面的人群,并不急着下令。
有人发现了我站在对面,似乎想向晋王报告,韩梦征则只是抬头看了看我,摆了摆手。
我被这诡异的气氛弄得莫名紧张起来,抓住燕骝的缰绳越勒越紧。终于,燕骝忍不住前腿微扬,迅速摆了摆头。我全身的血仿佛凝固一般,手僵硬得抓不住缰绳,忽然随着燕骝掀动,滑下马来。
与此同时,一个刺耳的声音划破耳膜般喊道:“燕王死了!”
作者有话要说:不是我昨天不勤劳,忙了一天,累的不行了~~
补上补上~
第八十一章 绝地争锋(上)
我摔坐在地上,一刹那失去了任何思考能力,全身的气力仿佛被那一句高喊而击散,再也没有聚拢的理由。
许久许久,人群中间响起一个少年撕心裂肺的痛哭声,那是江麟的声音,又不久,传来一些人压抑后的悲声。
我突然觉得很厌恶,从心底里厌恶这哭声,还没有等我援救,他凭什么要死?
“禀殿下,燕王已死!”一名黑衣人拨马冲向晋王所在的丘陵脚下,高声汇报。
晋王没有说话,旁边的韩梦征背转过身去,似乎不忍再看。
下面形成包围的士兵和杀手在不安分地挪动,包围圈内的几百人却还是恶狠狠地与他们对峙,好像他们的信念不曾因任何外力而动摇。
宇文灵殊拖着江进慢慢走到我身边,沉默地看着下面,过了一会才担忧道:“燕王真的就这么死了?子悦你……”
“大哥死了?”江进瞪着下面的人群,莫名其妙地笑起来,“居然与我的设想一样,可是我为什么不觉得高兴?”他说着又哭,拼命朝着下面喊,“大哥!”
我缓慢地站起来,回头凉凉看他一眼:“疯子。”
江进抬头看着我,灰心道:“你杀了我吧,反正大哥死了,你不是想要我们都陪葬么?”
我冷冷拿剑在他喉头指点,轻声道:“说对了,你们都要陪他死。”说罢剑尖朝下,在他两腿上用力各刺一剑,看着他腿弯里有血涌出,我道,“不要想着跑,等我收拾过晋王,再来收拾你!”说到这里,又微微一笑,“不对,应该是让江麟来收拾他最亲爱的三王叔!”
江进疼得大叫:“凌悦,你才是疯子!”
我狠狠捏住他的下巴:“我疯给你看!”
宇文灵殊有些迟疑:“现在怎么办?晋王已经赢了,我们……”
我异常凌厉地盯住他:“阿干,谁说燕王死了?你亲眼见了么?我还在这里!说胜负,还早得很!”
宇文灵殊看着下面人群中悲戚的面孔,小声劝道:“子悦,你不要太固执,他们……”
我挥剑直指他的咽喉:“阿干,你要食言么?传令你的部下,立刻包围晋王的人!”
宇文灵殊皱眉,眼神像在看一个病入膏肓的人,他无奈地拿出号角:“好吧,我舍命陪君子!”他把号角放在嘴边,“呜呜”的号角声吹动,惊动了山下的人群,惊起了山间树丛里的一群乌鸦。
宇文家的鲜卑士兵迅速集结,转而将矛头对准晋王的人马。晋王在那边说了什么,一个黑衣人冲到丘陵这边:“宇文灵殊!晋王问你!背信弃义,可是宇文家要与朝廷决裂!”
宇文灵殊眯起眼道:“告诉晋王,他还没有成为皇帝!我们宇文家不需要任他摆布!”
我觉得黑衣人手中的火把,像是坟地里飘荡的鬼火,刺目得令人生厌,不觉握起剑,策马冲下坡去,一剑砍掉了那堆燃烧的东西。
只听宇文灵殊惊呼:“子悦!”接着响起一声惨叫,什么温热的东西溅上我的脸颊。火把的余光里,我看见一条人的臂膀横在地下。那人强按住伤口,依旧转身回去传信。宇文灵殊骑马奔到我面前,心有余悸道:“你没事罢?”
我舔了舔唇边,抬头看对面的晋王:“还好。”
山丘上响起尖锐的哨声,晋王的人马终于发起进攻,力量对比虽然发生了变化,但对方的兵力还占多数,一经对抗,便稍占下风。我砍落一名晋王府士兵,抢下他的长戟,开始在战圈中不住冲杀,宇文灵殊也指挥部下向晋王的府兵进攻,。
不知道过了多久,双方的人马死伤无数,包围圈也在渐渐缩小,山丘上又响起一阵哨音。晋王的人开始稍稍向外扩散,避开与中央的燕王人马短兵相接。宇文灵殊见状也指挥部下退开,与晋王府兵重新对峙。
我怒极,抹一把腮边的血迹,向宇文灵殊吼道:“为什么停下!”
宇文灵殊低声叹道:“子悦,他们身怀武艺,都不是普通士兵。我们毕竟人少,如果硬拼,耗不过他们的。既然他们已经停下,先拖延一段时间罢。”
我望着远远隔在谷地中间的燕王府兵,似乎看见浑身是血的江原躺在冰冷的地上。咬住嘴唇,颤声道:“难道冲不过去么?我只是想亲自看一眼他是不是活着,然后再决定要不要……”
宇文灵殊神色痛苦,一把拉住我的马缰:“你冷静!燕王或许,或许还没……晋王已经向这边过来了!”
我扣住缰绳,冷冷朝向山丘那边,江成与韩梦征在几个高手护持下来到我和宇文灵殊面前。江成的脸上带着踌躇满志的神情,韩梦征则目中含泪,看上去神色悲伤。我轻蔑地看着二人:“手段使尽,现在来收获战果么?”
江成诚挚地对我道:“越王,燕王已死,何必再做无谓争斗?本王已派人向宫中送信,皇上很快就会有圣旨传来。只要你肯继续为朝廷效力,本王不会追究你与燕王过去的关系,还是会一如既往地重用你。”
我听到他的话大笑,肩头因为用力抖动得厉害:“晋王!你做起事来真是又狠又绝,我能不能问你,究竟带了多少人去宫中‘请’旨?”
江成微微笑道:“请不请的,皇上近臣都已被本王控制,只要及时见到皇上,宫中禁军不足为惧。皇兄既死,父皇别无选择,你们也别无选择。”
我冷然道:“如果皇上得知你的行径,宁愿选择韩王,也不会立你为太子!”
江成的笑意更加浓郁:“我命人找韩王时扑了空,还得多谢越王将他送来。”手一挥,几个部下把江进推到跟前。
江进铁青着脸,沉声道:“二哥,你也做得太绝了罢?”
江成悠然道:“如果父皇立我为太子,为兄或可考虑饶过你。”他又转向宇文灵殊,“宇文将军,中途变卦虽然令本王不快,但本王目的已达到,现在仍可以承诺遵守先前的约定。”
宇文灵殊坦然道:“这是我自己的决定,与父亲无关,晋王的承诺可以向他兑现。而我——”他看向我,义无反顾道,“我会追随越王的脚步。”
江成摇头:“宇文将军,此举何其糊涂?”
我已经不在乎他能不能劝动宇文灵殊,只将目光投向一旁的韩梦征,面无表情道:“韩大人,开心否?可笑我被你迷惑,还曾以为你对燕王存过真心,否则怎么也该在搜捕刺客时,将你一并收押。”
韩梦征一脸病容地裹在斗篷里,轻轻地叹气,伤感道:“殿下何出此言,梦征是真的仰慕燕王。如果不是生为越人,恨不能追随燕王左右。”
我冷笑起来,心中却有说不出的后悔:“好一副仰慕痴迷弱不禁风的模样,再加上赤冲不断针对我的行动,我真以为你们一心要杀的是我。”
韩梦征轻声道:“针对殿下的是赤冲,我对此事并不赞成。我一直主张除去燕王,因为他才是威胁南越的根本所在。从见到燕王的第一眼起,我就知道,自己不得不这么做。他的风度,他的才能,无一不在南越太子之上,令人沉醉到不能自拔。”他抬起细弱的睫毛,眼中似有盈盈水意,“我恣意放纵对他的爱慕之情,并非作假,乃是因为想到相聚苦短,今生怕再无机会这样与他接近。”
我看着他:“佩服,佩服!如此深情,如此冷酷。不知道你回国之后,会得到朝廷多大的奖赏?”
韩梦征嘴唇微微发白:“多谢殿下,梦征不求功名,只求为国效力,虽九死不悔。”
我一挥剑指向他,韩梦征身旁的护卫立刻横剑相向,阻止我再靠近。我后退几步,苦涩地一笑:“好,你为全报国之心,我不能多加指摘。可是如果燕王真被你所害,你的性命,我总会来取。”
韩梦征低声道:“梦征预祝殿下成功。”他拨转马头,深深向谷地中央忘了一眼,对江成道,“既然事情了结,梦征这就告辞了。晋王殿下,他日君临之时,别忘了与我家太子殿下之约。”
江成拦住他道:“还未见过燕王尸首,特使如何匆匆离去?”
韩梦征惨然一笑,仿佛就要滚下泪来:“不了,我必须连夜赶回南越,晋王殿下自己享受战果罢。下官所能做的也仅止于此,实在多留无益。”说罢毅然回身,打马向南方奔去,数名南越护卫紧跟在他身侧。南越的杀手们也向晋王微微施礼道别,陆续散入丘陵之中。
江成不在乎地哼一声,向燕王府兵道:“你们也不必抵抗了,除秦王外,其余人只要离开燕王的尸体,让出道路,本王对你们不予追究!”
他说着驱马向前,在黑衣人的护持下缓缓向战阵走近,他手下的兵士已经自动让出道路。
我悲愤交加,跃马拦在前面,厉声道:“你要靠近他,除非跨过我的尸体!”
江成停住,温和地笑道:“越王,你要与秦王作伴么?”
宇文灵殊走过来,再次扯住我手里的缰绳:“子悦!”他的目光落在我身后,低声道,“那是秦王罢?”
我猛地回头,却见天御府的兵士们自动让开了一条狭窄的通道,尽头孤零零地站着一个持剑的少年,目光坚定地看向这里。火光里剑芒微闪,我看清他手中拿着的是江原的佩剑,顿时心如刀绞。
江进见了,忍不住大叫:“二哥,放过麟儿!”
江成一笑:“会不会放过你,为兄还没有决定呢。”目光一沉,喝道,“所有人退开,让出道路!”
江麟的声音从那边传来:“二王叔,你答应侄儿一个条件,侄儿立刻下令天御府的人不再反抗!”
江成微微地不耐烦:“说。”
“让越王过来见父王最后一面,这是父亲的遗愿。”
我全身一震,江成身边已经有人道:“殿下,当心有诈。我们亲眼看到燕王被刺穿胸腹,已无生还可能。江麟迟早要死,燕王的尸体,等圣旨到后确认不迟。”
江成表示赞成,却又笑道:“越王,你可以走过去,若想投靠本王,随时欢迎。如若不然,就去与燕王死在一起吧。现在拼死一战,或者看过尸体后再战,由你决定。”
我用冰冷的眼神望着他,翻身下马。宇文灵殊急忙叫住我:“我陪你去!”
我对他笑笑:“阿干,我去去就来。”走上那条狭窄的通道。
江麟似乎松了一口气,低头抹去眼角的泪,哭道:“凌悦,我和父王一直在等你。”
他向一边闪开,我不由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远远地,乌玄半跪在地上,江原的身体静静地靠在乌玄身上。他嘴角有未干的血迹,手指无力地垂在身侧,胸口和腹部都被已血流浸湿,染红了身下的黄土。他双目没有完全合上,微微地睁着,好像在不甘心地责问着我。
我忽觉一阵眩晕,剑尖用力撑在地上,紧紧闭上眼,不忍再看他眼里的空洞。
就在这时,忽听一阵骤雨般的马蹄声远远传来,有人尖声道:“陛下诏令,晋王接旨!”
  过了一会,有人警惕地问:“来者何人?所传何旨?”
另一人沉着的声音道:“臣温继,奉皇上旨意,宣读册立晋王为太子的诏令。”
第八十一章 绝地争锋(中)
我猛然回头,双目充血,直直地瞪视着那个终于达到目的,跪地接旨的身影。忘了怎样凝聚内力,忘了如何控制身法,只是用尽我毕生的力量向他冲去。剑如雷霆,在我手中悲鸣,风声在耳,挟裹着我宣泄而出的绝望。
一声震耳的巨响,仿佛半空里的惊雷,几个黑衣人硬生生挡住我的剑势,被巨大的冲力齐齐掀在地。我口中一阵腥咸,踉跄后退几步,正要举剑再冲,一阵沁入经脉的凉意传遍全身。我又惊又悲,手中的剑落地,软软滑倒。宇文灵殊冲过来,抱住我急道:“子悦!子悦!”
我说不出话,恶狠狠地看着晋王走近,他弯腰收走了我的长剑,轻笑:“越王,结束了,你杀的人已经够多了,就放过孤家罢。”我喷他一口血水,他轻轻抹去,转头命道,“我要回宫沐浴换装,接着拜见父皇。派人包围天御府、越王府、韩王府,反抗者杀!”
温继在一旁沉沉道:“殿下,陛下的旨意中并未下令包围其他亲王府。”
江成微笑,语气却开始有些不恭敬:“温相,陛下敕令中没有,东宫的教令中却有。”
“殿下如此态度,真枉费了陛下的谆谆教导之心。”
江成叹道:“父皇若早一些立孤家为太子,何至于今日遭此逼迫?”
温继双手微拱,静静道:“好吧,老臣已将旨意传到,就请殿下早些进宫面圣罢。”他恭敬地后退几步,然后迅速上马。
江成盯住站在人群中央的江麟:“传太子令,手刃秦王者,加封一等公爵!”
他话音刚落,蓦然间山谷四周鼓角齐鸣,数万只火把从山丘上出现,映照得谷底空地如同白昼。十几支全副武装的军队从丘陵顶部向下逼近,黑压压几乎覆满沾满了山岗,绣着龙形的旗帜在山顶招摇。
江成身边许多人大惊失色:“殿下,是皇上!皇上的军队!”
江成面色阴沉,迅速喝道:“看紧韩王和越王,活捉江麟!割下燕王的头颅举给前面的军队!”接着又指另一人,“你迅速带领余下人马向并州方向突围,快!”
在江成下令的同时,我转头对宇文灵殊道:“阿干!先不要管我,组织你的部下拦截晋王的府兵!”
宇文灵殊叫过几个人,护持在我周围,转身命令手下重新向晋王进攻。
就在这时,四周黑沉沉的军队移动了,他们甚至没有动手,只是无声地逼近,狭小的山间谷地已不能承受这样的威压。不论是晋王府的人还是其他人,都渐渐发现被这种透不过气的力量包围,渐渐停止了厮杀。
军队闪开一条整齐宽阔的夹道,江德威严地走到前方,他身边跟着周玄与温继,无数弓箭手正对着江成。江德冷冷地看着他,沉声道:“晋王,你知罪么?”
江成后退几步,面色复杂,似乎不愿相信眼前的事实。
江德依旧看着他,沉沉续道:“你弑兄杀弟,逼迫父亲,狼子野心!居然假扮温和持重,骗过朕如许多年!朕悔不该误信了你,却将燕王当作危险!”
江成微微垂头,极力轻笑道:“父皇,不管怎么说,皇兄已经死了,您已立我为太子。儿臣保证,依然会如过去那般温顺平和,将魏国治理得井井有条。”
江德厉声道:“朕决不会立你为太子!来人!将晋王拿下!”
江成抢先跃到江进身侧,剑指他咽喉,表情异常阴狠:“谁若敢动,韩王性命不保!”
温继沉声道:“晋王,你已无退路,此时放下屠刀,还能求陛下饶你一命。”
江成冷笑:“饶我一命?到了这一步,与死无异!”他突然回手,横剑削向自己咽喉。
惊呼声四起,江德也不觉大惊,急速向前,似乎想要夺下晋王手中长剑。
只听“铮”然脆响,江成手中长剑飞出。他身边的黑衣护卫抢先一步,制住了江成周身大穴。江成倒地,脖颈间仍有鲜血汩汩流出。温继急忙道:“快为晋王包扎伤口!”
谁也料不到,一场绝望至极的夺位之战突然间至此结束,江成的胜利与失败,只在瞬息之间变换。
江德的眼睛看也没看江成,只是颤抖着声音问:“燕王呢?”
人群自动让开,江德看见躺在地下的江原,没有表现出特别震惊的样子,只是步履特别缓慢,所有的人无声地注视着他走近江原。突然间,江德在江原脚边绊了一下,温继抢过去扶,他却坐了下来,缓缓地伸手,拂过江原微张的双眼。
接着,他抱住江原的上身,像个孩子一样呜咽起来,灰色的须发颤动着,夜空里只剩了他苍老的哭声。
我呆呆地坐着,身体麻木的感觉渐渐消退,却仍然不知道该怎样站起来。并不觉得悲伤,只是感觉心里空空荡荡,好像要抓住什么,却又无力捕捉。就这样结束了么?
有人轻轻将我从地上扶起,又拾过晋王抢去的流采长剑,在脚底抹去血迹,放回我腰间的剑鞘里。我猛然记起什么,于是重新拔剑出鞘,砍向近旁的江进。
江进正在落泪,忽见长剑砍下,大叫着滚到一边:“救命!”
我瞪着他,再度挥剑,一个黑衣人挡在面前,握住我的手腕,轻轻皱眉:“凌悦,放过他。”
我的剑再度脱手,呆滞地抬头,黑色的蒙面之后,有一双我不认识的沉静眼眸。我胸中一股怒意腾起,挥掌击向那人胸口。那人侧身闪过,我双掌落空,身体猛然前冲,哇地吐出一口鲜血,向地上扑倒。
那人满脸惊慌地扶住我:“凌悦!”
我牙关紧闭,几乎将唇角咬碎,听到宇文灵殊也在同时呼喊。我推开他,抓住宇文灵殊的衣角:“阿干,这里太乱,你带我到旁边去坐。”
宇文灵殊疑心地看了看那人,立刻道:“好。”
“原儿!”江德沉重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作者有话要说:勤劳的蜗牛友情提醒:这一更字少点,下更补上~
第八十一章 绝地争锋(下)
黑衣人回过头,镇定道:“是,父皇。”
“原儿?”江德没有动,他又问了一声,似乎怕搅乱了自己的听觉。
“是我,父亲。”江原说着缓缓迈步,走到江德跟前,
江德终于放开手中冰凉的尸体,颤巍巍地站起来,看到面前站立的江原,老泪纵横:“这么说,朕最心爱的儿子还活着?”
江原轻轻跪下,动容道:“父亲!”
“好,好……”江德闭目仰首,好像要努力抑住眼中的泪水,哽咽道,“朕……历经半生风雨,垂坐朝堂数十载,自以为大权在握,不想最终却连你们兄弟相争都不能阻止。难道朕,真的老了么?”
江原不敢回话。
江德猛然睁开眼睛,左右开弓,狠狠打了江原几个耳光,怒道:“燕王,若不是越王冲动,你准备几时出来!看着老父在这里为你伤心欲绝,发现一切尽在掌握之中,对也不对!”
江原被打得身体前后摇晃了几下,却仍不敢躲闪,低声回道:“儿臣实在迫不得已,并非有意欺瞒父皇。二弟以麟儿的性命相胁,我情急之中只有出此下策,当时宫中宫外都有晋王府的耳目,以致儿臣不能及时脱身向父皇求救。”他顿了一顿,又道,“就连父皇,从得到确切消息到最终出城,想必也不算顺利。”
江德转身看看站在一旁的江麟:“麟儿,你知道这人不是你父亲,为什么不肯对朕实说?”
江麟立刻挨着江原跪下,颤声道:“回皇祖父,孙儿实在是怕!父王好容易死里逃生,然而却犯了欺君之罪,我怕皇祖父一怒之下……”
江德已经转向这边,厉声道:“韩王!越王!宇文灵殊!”
江进挣扎着想要站起,急道:“父皇,儿臣在!”
我摸一把嘴边的血,站起来,想要拖起江进,哪知已使不出力气。宇文灵殊走过去扶住江进,与我一起来到江德面前。
江德冷冷看着江进:“你告诉朕南越奸细将要突袭迎亲队伍,却又假扮燕王迎娶王妃,意欲何为?晋王谋反,有没有你一份?”
江进捂住腿上伤口,艰难地跪下,含泪道:“父皇,儿臣受二哥迷惑,一时糊涂!求您宽恕儿臣罢!”
江德厉声转向我:“越王!你联合宇文灵殊,又有何目的?”
我淡淡道:“臣也是受人欺瞒,一时情急,作此无妄之举。”
江原不由向我看了一眼,又迅速转开目光。
温继走过来劝道:“陛下,保重龙体,还是回宫再问罢!”
江德长叹一声:“将晋王押入宫中,其余人也不得擅自离开,朕要连夜审问!”说着对温继摆摆手。
温继与周玄低声交换了一下意见,传令军队押送参与争斗的所有人返回城中,又分出一支队伍清理战场,收敛尸首。
江德正要摆驾离开,江原低声奏道:“父皇,这位扮作我的模样,替我挡住致命刀剑的,是我手下一名燕骑士,恳请父皇允许儿臣将他厚葬。”
江德冷冷道:“除了他,你周围这些人也都是燕骑士罢!他们骗得晋王误以为得手,极力拖延住时间,难道不是在等朕?燕王,你这所有的安排,全都将朕计算在内!”
江原紧抿唇线,垂目不语。
江德异常严厉地看了江原一眼:“此事以后再议!燕王,你随朕过来,朕要问你的话还有很多!”他迅速拂袖转身,朝自己乘坐的车辇走去。
我和宇文灵殊都站起来准备离开,江进心有余悸地朝我道:“凌悦,拉我一把,我站不起来了!”
我不愿回头看,宇文灵殊把他拉起来,交给几个士兵,江进一边疼得吸气,一边爬上马背。
宇文灵殊快步赶上来,真诚地握住我的手,低声道:“子悦,多亏了你,宇文家躲过一劫。”
我对宇文灵殊笑了笑:“阿干,这么说真令我无地自容了。其实一开始我并未为你着想,只想着怎样说动你。”
宇文灵殊把手指放在我的唇边,眼睛的闪光像映了两弯月亮:“不要说了,我心里感激你,这就够了。”
我叹口气,正要出声召唤燕骝,却听身后江麟惊慌的叫声:“父王!父王!你怎么了?”
我脚步微顿,接着平静道:“走吧。”
宇文灵殊却站住,犹豫道:“子悦,燕王好像……”
我仍不回头,口里唿哨一声,看着燕骝奔来,拉起它的缰绳:“阿干,燕王的事,他自己自有办法应付,其实从不用别人费心。”
这时,人群嘈杂起来,江麟带着哭腔喊:“皇祖父!快去禀报皇祖父!父王流了很多血!”
我一惊,霍然回头。却见江原屈膝跪在地上,正按住江麟的肩膀试图站起。他神情依旧沉静,只是右手牢牢捂在胸腹之间,极力按住不断从指缝渗出的血流,不多时,鲜血便滴满了脚边的土地。
我不及多想,冲过去将他扶住,冷冷问:“你好好的,为什么会受伤?”
江原抬起一瞬间惨白得可怕的脸,微微笑了笑:“出城的时候,与晋王府的刺客遭遇,好容易尽数杀掉……换了他们的衣服。”他艰难地凑靠到我耳边,低低道,“本来想将你牵制在城内,对不起……”他忽然昏迷过去,身体重重撞在我身上。
我愣愣地抱住他,感到他温热的血流淌过我的手心。江德大惊失色地赶过来,急促命人把江原抬进他的车辇,温继高叫御医。我的手臂间忽然填满,又一下子空空如也,只剩了方才拥抱的姿势。
“大哥!”遥遥地传来裴潜的喊声,我环顾四周,江德的军队已经陆续离开,不知何时身边只剩了宇文灵殊一人。他听到裴潜的喊声,似乎也刚刚回过神来,匆忙把目光从我身上移开:“子悦,燕王已经被皇上护送回城了,你的人来了,我……我也需要跟自己的部下一起。”
我看着他在一队禁军的监视下,驱马追上自己的队伍,不觉脱口叫道:“阿干!”宇文灵殊回头,我把手放在心口,无声地表示感谢。
宇文灵殊微笑,同样把手放在心口:“阿弟,宫里再见!”
裴潜下马走到我身边:“阿弟?难道今后我也要叫他大哥?我可不想。”
我转过身,一把搂过他,用力在他身上捶击:“小畜生!不说一声自己去哪了!”
裴潜挣扎道:“疼!我那里有伤!”
我怒道:“我还以为你被晋王杀了!”
“差一点!陆长史出不了城,我领着少数府兵冲出城外,不久遇到燕王正率燕骑士击杀了晋王沿路埋伏的眼线。燕王殿下命我绕到前面,破坏晋王退往并州方向的通道。”
我停住手:“你见到燕王时,他是什么打扮?”
裴潜诧异:“穿着平日的亲王服饰啊!”
我皱眉:“那个不是燕王。”
“不是!怎会不是?”
我走过去跨到燕骝背上,再抬手,看见刚才扶住江原时沾到的血迹,自嘲地笑笑:“我被他骗了,我真是个傻瓜!”
裴潜急道:“发生什么了?我们不是胜了么?燕王殿下去哪啦?”
我不想理会裴潜的询问,用力在燕骝身上一点,没入回城的人流中。
不知道心里该是什么滋味。当看见他毫无生机地躺在地上,我为他悲伤到了极点;可是如今,又愤怒到了极点。原来自始至终,他的计划里根本没有我,甚至不指望我去救他。于是他如此冒险地从刀下脱身,到头来只有一句抱歉,一句没有说完的抱歉。他是真的为此感到歉疚么?他知不知道,我曾为他谁也不顾,怀了必死的决心?
这一夜洛阳城中大乱,几乎所有的禁军都被调动,所有大臣府邸都被控制,江德连夜召集群臣升殿议事,宣布了晋王企图篡位的事实。不及群臣有所回应,江德已经抛出圣旨,命丞相温继与大将军周玄共同住持,联合大理寺、御史台、刑部、吏部共同对此案进行清查,不放过一名参与者。他还当场宣布取消燕王婚礼,等待燕王身体复原后另行定夺。
宣旨完毕,群臣进入太极殿东堂待命,温继和周玄带领大理寺卿等长官留下,协助审问当夜参与争斗的主要人等。江德沉沉命道:“带晋王上殿!”
眼前的江成已经与方才的踌躇满志判若两人,他衣饰散乱,脖颈上包裹着的伤口令他显得更加狼狈。然而他的神情却一反平日的温文,带着一股凌厉倔强之气。
江德严厉地看着江成:“晋王,你意欲杀死亲生兄长,逼朕退位,都曾与谁合谋?”
江进因为双腿受伤,被特准列坐在下首,此时见到江成,又听到江德询问,表情紧张万分。
江成却讥讽地哼笑一声:“儿臣无话可说,只求一死。但愿来世生为长子,受尽父皇宠爱,不用行此下下之策。”
江德用力拍着身下龙座,痛心道:“逆子犯下滔天罪行,仍旧执迷不悟!难道父子至亲,兄弟至爱,比不上你心中权欲!”
江成笑了笑:“生为江氏皇子,却不能为社稷之主,成就千秋功业,虽生无趣。”
江德面色铁青:“不忠不孝不臣,何以谈功业!温继,晋王之罪,依律何名?”
温继低声道:“干纪犯顺,违道悖德,逆莫大焉。”
江德追问:“当判何刑?”
温继跪地,小心翼翼道:“主谋者斩,余者削功名,没家产,流千里。”
江德神色痛楚,他看看江成,长久地沉默。
温继再拜,更加放低声调:“臣斗胆,如果皇上心有不舍,其实可以……”
江德恸然道:“朕怎能因私情再次留下祸根?”
温继不敢再劝。
江德又焦虑地问身旁的张余儿:“燕王醒了么?”
张余儿退入后殿,不久回报道:“燕王殿下仍在昏迷之中,贵妃娘娘正在探视。”
他担忧地站起身:“朕去看看,你们可继续审问。”刚刚走下台阶,却听内侍禀报:“萧贵妃求见陛下。”
作者有话要说:勤劳的蜗牛爬过~~泪流,你们对江原的态度反差也太大了吧
第八十二章 何如归去(上)
看着迈进大殿的萧贵妃,江德目中似多了几分歉疚。然而等到萧贵妃跪拜后起身,他的神色已经收敛,只问道:“贵妃已经探望过燕王了?”
萧贵妃一改往日的淡然,显得十分忧虑,轻声回道:“陛下,原儿的情况很不好。伤口很深,却因没有及时医治,一直反复出血。”
江德听了,伤感重新被勾起,重重地叹息一声,接着用安慰的语气道:“朕已命太医院全力为他疗伤,明日即前往太庙告祭。你放心,朕绝不允许他有事。”
萧贵妃重新跪地:“陛下垂怜,臣妾还有一事相求。”
江德扫向跪在一旁的江成,目光微沉:“贵妃可以多去陪伴燕王,如果还想为晋王求情,就免了罢。晋王犯上作乱,罪无可恕,任何为他求情者都要作同谋论处。”
萧贵妃并不畏惧,抬眼看向江德,徐徐道:“陛下明鉴,入宫多年来,臣妾何曾干预过陛下决断?只是臣妾与陛下结为夫妻三十载,止与你育有这两个不成器的皇儿。如今看他们手足相残,再回想起两人幼年膝下欢闹之时,臣妾觉得,陛下心中的痛楚必不会少于臣妾。”
江德靠坐于龙椅之中,不觉以手覆面,片刻道:“贵妃有何请求,不妨直言。”
萧贵妃深深下拜:“今日,本是燕王成婚吉日。不料一夜未过,臣妾连身上吉服都来不及更换,仅有的两个儿子,一个犯下死罪,另一个重伤不醒,性命俱在旦夕之间!臣妾实在无力承受同丧两子之痛,故而恳请陛下暂缓对晋王的惩处,至少能等到燕王生命无虞,那时再作宣判,臣妾绝不敢多言半句!”
萧贵妃的请求并不过分,江德听了她的话也显然心中戚戚然,渐渐消去戒心,用征询的目光地看向温继。
温继忙道:“臣以为,骨肉亲情乃是天伦,陛下若能答应贵妃所奏,既不算有所袒护,也全了陛下爱子之心。而且燕王伤重,养伤期间减少洛阳城中杀戮之气,也算是为之祈福了。”
江德沉沉叹道:“好吧,朕准奏。你负责继续审讯,命人控制晋王府,暂且收押所有直接参与反逆者,最后的判决,都等燕王伤好后再议。”他说罢匆匆离开宝座,不再在殿中停留。
温继与周玄等人交头商议,最后决定将晋王监禁宫中,先行在大理寺会审其他人犯。
萧贵妃却径自走到江成面前,静静地看他,接着取出丝帕,一点点为他擦拭脸上的污迹,温柔道:“皇儿受苦了。”
江成偏头冷笑:“母妃不应该去守住燕王么?那才是你的好儿子。”
萧贵妃继续掸去他衣上灰尘:“母亲一直记得那个温和可亲的孩子,那才是真正的成儿。”
江成嘴角微微一动,语气依旧冰冷:“母妃错了,我不是。为了赢过皇兄,我早就不是了。”他狠狠咬牙,阴沉道,“可惜还是败了,我只是不甘!”
萧贵妃动作顿住,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般淡淡道:“既然败了,就要接受。”
江成哼笑一声,流露出些许苦涩:“换个位置,未必会败,只是现在说什么都无所谓了。”
萧贵妃平淡道:“那也未必会赢。”江成一愣,她却专心地为江成理好衣襟,“我不能阻止你的行为,事到如今也不想去管你的对错。但你是我的儿子,母亲会与你一起承担罪责。”
江成终于动容,惊道:“母亲!”他跪倒在地,“这是孩儿一意孤行,与母亲无关!”
萧贵妃低头看着他:“你贪恋权欲,不顾律法,无视至亲之情。非但令自己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还致使唯一的同胞兄长性命垂危,母亲能怎么做?是我管教不当,只有自领刑罚。”
江成闭口不语,好一会道:“如果将死的是皇兄,母亲又当如何?”
“你说呢?”
江成垂目,终于郑重将额头叩向地面:“母亲,儿臣认输。”
萧贵妃点点头:“拿得起放得下,才不失江氏男儿的气概。”
温继听到萧贵妃对江成的话,忧心忡忡,终于走过来道:“贵妃娘娘,您如此说,若是陛下得知……”
“无妨。”萧贵妃平静地答了一句,又轻声道,“温相,可以让本宫陪着晋王,一直到他囚禁的地点么?”
温继略略迟疑,终是道:“贵妃娘娘请便。”
禁军押送着江成走出大殿,萧贵妃举步之前,又转向我:“稚儿,去陪陪原儿好么?”
我一呆,立刻推辞:“娘娘,我还要与韩王等人前去接受问讯。”
萧贵妃恳切地看着我,语气却不容我拒绝:“去罢,燕王毕竟是你的表兄,素日与你最亲近。如果他醒来能看到你,一定觉得安慰。”说着叫过身边一个内侍,叮嘱道,“送越王到含章殿,如果陛下问起,就说是我的请求。”
我无奈,只得跟着那名内侍离开大殿,一路上有些心神不宁。等到内侍小声提醒,才恍然已经到了含章殿阶前。拾级而上,宫女和内侍自动引我到了内殿,轻声向卧房内禀报:“陛下,越王殿下到了。”
江德低沉的声音传来:“让他进来罢。”
两名宫女急忙在前打开房门,我迈进门槛,却见卧室床前挡了一架屏风,屏风后面隐约可见几名御医匆忙小心的身影。江德面色凝重地站在屏风一旁,眼圈微红,张余儿在他身边小心规劝:“陛下,小人扶您去外面坐罢。”
我走过去见礼,萧贵妃的侍从也跟过来,转述了萧贵妃的话后便告退。
江德盯住我,语调冷冷:“越王,擅自调用禁军,你可知罪?”
“臣知罪。”
江德威严道:“朕将禁军交予你,对你无比信任。而你却明知故犯,欲置朕于何地?”
我跪在地上,并不辩解,只是将兵符举起:“臣自知犯下大罪,只待陛下惩处。”
江德语气更加严厉:“当日你怎样对朕慷慨承诺,难道已经忘记?滥用职权,辜负朕的信任,参与亲王间争斗,这就是你效忠天下的方式?”
“是。”
“放肆!”江德怒喝一声,“你胆敢这般揶揄朕!”
我抿紧了唇,仍是坚定道:“臣认为,阻止魏国内乱,保住燕王,就是为天下,为社稷。臣可以不要性命,只是不能袖手旁观。”
江德神情一震,转头望向屏风那边,缓缓道:“燕王在朕的车中时,曾有片刻清醒,他拼力求朕派你去东海赴职。朕若答应,就意味着饶过你所有罪名。”江德目光复杂地看我,“越王,朕……最终不能不答应。朕也不得不承认,你的存在改变了许多事件的走向。”
我没有作声,既不为江原的要求而觉得感动,也没有为江德话中的深义所震慑。
江德命张余儿将盛放水军兵符的木匣放到我面前,再向屏风内看了一眼,紧锁眉头,冷冷道:“既然是贵妃的请求,你就呆在这里,直到燕王醒来。”
我双手木然接过兵符,直到江德离开许久,才从地上站起,慢慢转到屏风之后。
作者有话要说:抱歉,蜗牛不是故意慢爬,实在事情比较多~~
字数少了点,周一绝对补上补上
第八十二章 何如归去(中)
本以为自己足够冷静,可是从看到江原的第一眼,我的心就被再次狠狠揪起,终于知道为何江德的表情如此悲凉。
御医们还在忙碌。江原双目紧闭,全身的衣物已被除去,胸腹间的伤口仍然不断有鲜血流出,一遍遍冲开敷在伤口中的止血药物。他躺在江德的龙床上,污迹染脏了身下富丽堂皇的锦缎被褥,缭乱的色彩映衬下,他的身体苍白得触目惊心。
一名须发全白的医官正在针刺他身上穴位,银针刺入很深,江原却似乎毫无知觉,只有指尖因为过度失血而微微地抽搐。
我快步走过去,想要张口询问。那名年长医官表情凝重地抬起头,声音沙哑:“殿下,请您站远一些。”
我看着江原,低低道:“不知燕王……”
医官额上布满汗水,他肃然打断我:“臣愿以身家性命担保,臣等穷尽毕生所学,一定会医好燕王殿下!”
我只得退到屏风旁,徒劳看着御医们换下一块块浸血的绢布,又重新换上包满药粉的白绢。
原本并不以为江原的伤有多重,相反觉得他此时伤了,恰好能够达到许多不可告人的目的。比如消除过去日益加深的父子嫌隙,重新获得江德宠爱,令人无暇计较他为得到皇位而使下的手段;又比如促使江德不再姑息江成,下决心追究晋王府罪责,借此一举清除反对势力;再比如对江麟、对江进,都可以变被动为主动。
可是此时面对着江原全无生气的苍白面孔,我发觉这些根本微不足道。就算躺在这样富丽堂皇的宫殿里,就算能立刻成为皇位的继承者,如果他不能醒来,所有为之倾注的心机与筹谋,又有什么意义?
他不会知道,当我以为他真的死去,那一瞬间天地崩裂般的混沌感觉,以至随之而来的绝望,连自己事后都为之震惊。从最初与他遭遇,到后来无数纠葛,他或沉冷或轻佻的表情,已不知不觉深刻在脑海,只要略一回想,就能异常清晰地显现。突然意识到,我居然就这么习惯了他的存在,无法忍受他的突然离开。
想到这里我不觉重新愤怒。我已经如此为他失控,他若竟敢不醒来,这一切岂不成了一场笑话?他江原费尽心机,难道只为在皇位前做一个匆匆过客?
“越王殿下。”
我的思绪猛然被一个声音拉回现实,转身却见江麟小鬼就在一旁。他微微仰头,皱起眉头的样子特别像江原:“越王殿下,你为什么在我父王床前又咬牙又切齿?”
我极力稳住心神,瞥他一眼道:“我在遗憾,你父王怎么没死在郊外。”
江麟立刻不可思议地瞪着我,声音发颤:“凌悦,你还敢这么说?你忘了自己误会死的是父王后,立刻变成了什么样子?父王现在还未醒来,如果……如果……你哭都来不及!”
我冷哼:“他死不了。这种祸害若是死了,全天下好人都有好报了。”
江麟面色因急怒而微微涨红:“你真是一点没变!我以为你与父王相处这么久,至少……”
我冷冷道:“我也以为秦王殿下至少能变得懂事一点,就算不在乎与父亲的感情,起码不会给人添乱。你已经明确告诉父王不回洛阳,结果韩王一句话,就能令你瞒着所有人偷偷回来。现在造成如此局面,该哭着后悔不该是你么?”
江麟神色一震,扭头不语。
我拽过他的衣襟,一直将他拉到无人处,视线恨不能穿透到他心里,语气却异常沉静:“你看着我,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这个孩子不信赖父亲,却要去信别人,以致于打乱全盘计划?”
江麟对上我的视线,不自觉地退缩了一下,立刻摆出倔强的表情:“我没有盲目轻信,包括三王叔的话。我瞒着父王回来,只是因为……”
“因为?”
“因为你。”江麟下决心般直面我,“接到三王叔的信,我才明白父王根本没打算真的娶妻,他要破坏自己的婚礼!就算王叔不提我也知道,他是为了你,自从遇到你,父王做过许多不计后果的事。但违抗圣命非同小可,也许会令父王就此失去机会,我不能眼看错误发生,所以临时决定回来阻止父王。你与父王之间这种不可告人……我怎么可能与身边人商量,自然不能与父王商量!”他想了想,又低落道,“我却没想到晋王早已行动,结果连累父王落到了他的圈套中。”
我苦笑一下,放开他慢慢坐到地上:“韩王句句实言,他自始至终谁都没骗,只是不肯和盘托出。事情演变成这样,我看他再怎么拼命装可怜也难逃干系!”
江麟眼睛发红:“早知事情并非如此简单,我说什么也不会回来。三王叔……他原来有自己的心思,父王却是真的舍命护我,可惜我过去一直不能原谅他害死母亲,总是故意疏远他。”
我看着他:“据我所知,你母亲并不是他害死的。你父王任凭你误解而从不肯解释,其实也是保护你的一种方式。”
江麟看上去已有七八分相信,但还是质疑了一句:“是么?”
“你已经封王,有参与政事的权利,这种事眼见为实,不如以后去查阅秘阁的档案罢。
江麟点点头,又道:“就算是父王做的,我现在也相信他有自己道理。”他忧心地向江原的房间望去,“不过,只要父王能醒来,我真想拿任何东西交换,就算不知道真相也无所谓,只要他在。”
我默然握紧了拳头,江麟的话又何尝不是我心中所想。
江麟停了一会,忽道:“凌悦,你心里还责怪父王么?”
我冷下脸:“不是责怪,是痛恨。如果这次他不能醒来,我想我会更加痛恨他,像你当初痛恨他杀了你母亲那样。”我说着沉沉转向江麟,“还有你,小鬼。何时跟你父王一样学会说谎面不改色的?把我骗了,你瞧着心里很得意罢?”
江麟再次被我的眼神吓住,底气不足道:“谁骗你,我起初也不知道!后来虽觉得疑心,却还是不能肯定,直到父王趁混战接近我时才明白过来。当时叫你过去,就是为了在不引起晋王疑心的情况下悄悄告诉你,谁知道你只向我这边看了一眼已经发狂了。”
我冷冷道:“自己找替身易容成他的模样,还要怪我认不出么?”
“我问过凭潮,这不是父王事前的计划!”
我一愣:“你见过凭潮了?他在哪?”
“当时就跟随在皇上的仪仗里,他也易了容。”
“你可以自由行动?立刻把他叫来这里!”
江麟犹豫一下:“我不能,只是被皇祖父允许进来探视,出去就不能再进来了。你现在找凭潮算账,报复心也太重了罢?”
我怒道:“你是笨蛋么?凭潮是神医弟子,不叫他来救你父王还能叫谁!你去求皇上准许他进来!”
江麟如梦初醒,急匆匆跑出门去。
凭潮终于被江德特许进殿,他小心翼翼地查探了江原的伤势,接着迅速与领头的医官交换意见,连续尝试了几种针法。许久,江原的伤口总算止血,被布条紧紧缚住。
那名老医官令掌药官端过煎好的一碗汤药,徐徐为江原灌下。江原不醒人事,多数药汤都流到枕上,医官却似乎视而不见,只是例行公事般将碗中的药倒入,终于站起来,朝凭潮微一拱手,带领御医们退出卧室。我有些不悦地目送他们,命宫女拿来一方软巾,皱眉拭掉江原嘴角的药污。
凭潮在旁边收起银针,低声道:“殿下此次内伤很重,大概会昏迷很久,越王殿下要在这里等么?”
“这是皇上的旨意。”
凭潮了然地点头:“殿下病情尚不稳定,只有让你多操劳了。我与御医们就在外殿,也会定时进来查探情况。”
我见他要走,一把拉住他,肃然道:“凭潮——”
凭潮顿住:“你要问当时的事么?其实没什么瞒着你。我奉命联络城外仅有的两百名燕骑军,准备城中信号一起便进城支援。可是还没来得及出发,殿下却赶到了我们隐藏的地点。他当时已经受伤了,身后还跟着几名穷追不舍的黑衣杀手。”
我拧眉:“他果真一出皇宫就被追杀了?”
凭潮横我一眼:“至少在我看来,当时的情况就是如此。我们杀了那些黑衣人,才知道晋王的陷阱居然设在城外。殿下命我想尽一切办法把消息传递进宫,他自己则换上杀手的衣服,伺机接近晋王,以期将他控制。最后为了彻底麻痹晋王,一名燕骑士自愿易容代替殿下踏入陷阱,负责保护秦王安全,并且尽力拖延时间,直到皇上驾临。”
我从牙缝里狠狠道:“这个时候,为什么不再派出一个人通知我?”
凭潮叹口气:“我不知道,等殿下醒来,你自己问罢。”他说着收起药箱出门,将我一个人留在房里。
我低头看到江原的脸色,对他的怒意不觉又消去大半,犹豫片刻,悄悄将手指放在他颈侧。直到真切感觉出那里脉搏的跳动,才舒了一口气坐下来,静静在旁边发呆。
接近黎明时,御医们进来,查看了江原的伤口,再次为他灌药。我立刻道:“我来。”
医官迟疑道:“殿下,稍候还要为燕王殿下更换被褥,您……”
我冷冷道:“我来换。”说罢几乎是从他手中抢过药碗,仰头喝了一大口,药汁浓烈苦涩的味道立时充塞口间。我皱紧了眉,小心对江原俯下身子,撬开他紧闭的唇齿,将药汁一点一点推入。
连送几次,汤药终于尽数送入,我直起身子,淡淡注视着呆若木鸡的医官们:“要换的被褥呢?”
门外宫女们受命捧进崭新的缎被,我轻轻掀开江原身上锦被,揪过一条新被盖住,然后小心将他横抱起来,等宫女重新铺好,才慢慢将他放下。
包括为首医官在内,御医们都直直盯盯往我的动作,震惊得不知所措。那名老医官强作镇定地为江原把了脉,禀告道:“殿下,燕王殿下……脉像平和,暂,暂无大碍。”我道声“有劳”,他似乎连头都不敢抬,急匆匆带领御医们退出。
我命宫女关上房门,看看窗外朦胧透进的光亮,重新靠在江原床边,见他呼吸平稳,这才感到一丝倦意。不知不觉坠入梦乡,却梦见江原混身鲜血躺在血泊里,立刻惊醒过来,颤抖着去摸自己身边,直摸到他温暧的肌肤,才又放下心来。
整整两天两夜,我就这样不由自主地反复试探。白天吃饭时,会因为一点细微的响动冲进去看他是不是醒来。夜里则突然从睡梦中惊醒,急切地试探他的气息。
御医们也已习惯我对江原的态度,只是投射来的眼神里总夹杂了些许怪异。然而我根本不在乎,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我连江德的惩戒都抛诸脑后,还需要在乎别人眼光么?
又一次夜幕降临,我把江原要喝的汤药放在桌上,药汁还烫,我用汤匙不耐烦地搅动。忽然听见身后有个微弱的声音道:“凌悦?”
作者有话要说:实在对不起大家= =++婚宴丧礼都挤一块了,然后情绪不大能连贯,改了好多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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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二章 何如归去(下)
我的手猛然颤抖起来,药汁溅得满身都是。好一会,我端着药碗转身,冷淡道:“醒了?”
江原的视线飘忽,还不能准确捕捉到我,听见我的回答,他微微地笑:“原来是真的……”
我端着药碗走近他,面无表情道:“什么真的?”
江原动了动手指,碰到我的衣摆,轻声笑道:“你。”
我哼一声:“没办法,皇上忙着帮你善后去了,只有命我留下来看住你,免得你使诈。”
江原慢慢眨了下眼,用几乎令人听不见的声音道:“你要将功赎罪么,看得也太紧了点……几天了?”
我讥道:“不多,整整两天而已。本还以为你没脸醒来,打算继续昏下去,没想到这么快就醒了,脸皮真厚得可以。”
江原牵了牵嘴角:“我怕再不醒来,你会砍死所有人,最后连自己都不放过。”
“胡扯,谁会为你……”我突然住口,皱了皱眉头,总觉得再说下去,只会显得欲盖弥彰。
江原苍白的脸仿佛被笑容照亮:“你手里的药快凉了,不打算给我喝么?”
我把药碗伸手一送:“起来喝。”
江原为难道:“我起不来,稍一动就会牵动伤口。”
我冷笑:“那日郊外,你不是若无其事得很么?在晋王身边充当杀手,不但骗过所有人,还能动刀将我拦下。”
江原叹道:“我哪里敢多动?若不是躲开你那要命的一拳,怕是撑不到听完父皇的训斥。”
我冷冷看他:“你为了令皇上下定决心罚处晋王,故意不肯早露面。我却以为你真的死了,傻乎乎地拼尽全力要为你报仇,你当时看在眼里是感觉很自得,还是很好笑?”
江原听了,脸上的笑意倏然消失,声音低哑:“我怎么可能这样想?看到你为我如此,我……”他欲言又止。
我扭过头,替他继道:“看到我如此横生枝节、坏你好事,更加后悔没将我牵制在城内?”
“凌悦!”江原忍不住怒喝一声,却立刻牵动伤口,痛苦地拧起眉头。
我在床边坐下,淡淡看着他:“抱歉,我忘记了,你还有伤,跟一个伤重的人计较,岂不显得太卑鄙?”说着用汤匙舀了药汁放在他唇边,“燕王殿下,请用药。”
江原并不张口,只是一直怒视我。
我收回手臂,冷淡道:“既然你醒了,我叫宫女来侍候汤药罢。”
正要离开,江原却猛然拉住我的衣角,沉声道:“不许走!”他的手指因贸然用力而不住抖动,“叫什么宫女。反正我也动不了,你就当我没醒来。”
我回头掰开他的手,江原已经闭上眼睛,摆出一副死气沉沉的模样。我顿觉满腔努火无处发泄:“你到底要怎么样?”
江原不语,脸色越来越惨淡。我一把抓住他手腕,感觉到脉博里内力急速流窜,厉声喝道:“停下!你想死么?”江原仍旧不说话,只是专心运力,似乎急于想摆脱身体虚弱的状况。
  我紧紧抓住他,心知不能强行压制,一时竟无计可施。眼看他额头已有汗珠滚落,最后咬咬牙,仰头将碗中汤药含进嘴里,弯腰覆上他的嘴唇。
苦涩的药汁从唇齿间流过,江原身体一震,内力松泄,我趁机将他脉门扣住。药汁已经被喝下,可是江原的却舌尖不知何时滑进来,紧紧与我纠缠。浓烈的药香溢满口中,他微微抬起头,双手用力捧住我的脸,贪婪地亲吻,好像要将我整个吞噬。
药碗掉在地上,摔得粉碎。难耐的苦涩渐渐竟泛出些甘醇的味道,我被他吻得全身僵硬,一把将他按回枕上,狠狠在他胸口和颈间咬过。江原粗声喘息了一下,低低笑道:“凌悦,忍忍罢。再这么下去,我会没命的。”
我一呆,立刻放开他,抬袖用力擦了擦口角,冷冷道:“这不正是你的目的么?我不过在满足你。”
江原淡淡地笑:“我只要见了你,就不知道满足是什么滋味。”
我脸颊不觉一热,横眉道:“不要总这么无耻!”
江原转动眼珠,收起玩笑的神态:“我如果不活过来,还有谁能对你无耻?说到底,你只是怪我不将变故及时告诉你,结果让你做了不知情的旁观者。”
我咬住唇:“对,我是怪你。怪你让我蒙在鼓里,将我排除在外,独自涉险。难道我如此不值得你依靠?”
江原听了又笑:“怎么会?正因为知道你在,我才放心让韩王代为迎娶,万一他有不轨举动,不用我说你就会制住他。赤冲代表了南越在魏国的最中坚力量,也只有你以身作饵才能将他们连根拔起,否则后患无穷。”
我沉声道:“这些算什么?如果你稍有不测,我就算杀了韩王,灭掉赤冲又有何用?”
江原一愣,接着道:“其实我没想到宇文氏竟敢冒险参与,若不是你及时说动宇文灵殊,很难保证晋王不会迅速冲开燕骑防线,识破我的计策。”
我怒道:“那是侥幸!我侥幸得知宇文氏参与,侥幸说动宇文灵殊!如果我不知道这些,你还是冒险!再假如我游说不成,真的用卑鄙手段杀死宇文灵殊,从此不但与宇文念结下深仇,我自己也无法原谅自己!”
江原仰面看着头顶上方,好一会,缓缓道:“杀了宇文灵殊又怎样,如果他不听劝告,宇文家不会得到朝廷宽恕,那不是一样该杀。”
“不一样,他是跟我结拜过的兄弟!”
江原的眼睛危险地眯起来:“生死关头与你站在对立面的兄弟,不要也罢。”
“那你呢?” 我与他对视,“生死关头,瞒着我独自行动的人,是不是同样不要也罢?”
江原冷哼,用暗哑的声音不屑道:“他怎么配跟我比?”
我更加恼怒:“江原,你知道我宁愿血战而死,也不愿做出这种选择,可是你却逼迫我走到这一步。对!现在你是胜了,你死里逃生地回到我的视线,没有造成太多不可挽回的错误。于是所有的失策甚至都可以不计较,一句对不起似乎就能盖过一切。就连皇上也只关心你是否平安,不打算追究你的那一连串的图谋!”我深吸一口气,按住自己有些失控的情绪,“可是你知道我经过怎样的挣扎,又抛掉了一些什么?就此原谅你,我不甘心,所以我不会原谅你。”
江原沉默许久:“凌悦,我最内疚的事,就是没能及时告诉你我还活着,结果让你无端遭受痛苦。要说错误,大概就是没能料到你的行动之快,远超我的想像。”
我冷声道:“总而言之,你从没为瞒住我觉得后悔。万一晋王的行动也远超想像,最终你真的死于他手中,又当如何?”
江原笑了笑:“那我更不用后悔了。”
“你!”
“我知道你宁愿与我一起死,可惜我不愿意。我宁愿你活着恨我,也不能忍受你为我而死。”
我握紧了拳头:“你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
江原转脸面向墙壁,不再看我:“明知九死一生,还要让你作陪,除非我是傻瓜。何时换作你凌悦遇到这种事,还想与我生死相随,那时我一定感激涕零地向你认错。”
我半晌无语:“这么说,我做的所有事在你眼里都是犯傻?”
“嗯,所以以后别犯了。”
“放心,燕王殿下。”我冷笑一声,摔门出去,无视外间御医们的探头探脑,走向门外。
凭潮叫住我问道:“殿下喝过药了?”
“喝了。”
“碗呢?”
“碎了。”
“那,”他询问地看向一旁的医官,“我看是不是先让殿下休息片刻再去探视?”
医官忙表示赞同:“也好也好。”
我随口道:“燕王已经醒来,我看他生龙活虎,可能不劳诸位探视。”
御医们面面相觑,表情都很奇特,还是那名老医官陪笑道:“不枉殿下多日辛劳,请殿下放心,我等只看伤口。”
我淡淡笑道:“辛苦的是诸位医官,本王何劳之有,燕王殿下既醒,我应立刻向皇上禀报了。”
江德正面色凝重地审阅温继送来的晋王卷宗,得知江原醒来,大喜,立刻抛下手边事务匆匆离开。我乘机向温继询问案情进展,温继长叹一声,把桌上卷宗递给我。
不觉吃了一惊,牵涉案中的官员竟达数百名之多,不但包括中央官员,地方官吏也为数不少。温继在旁忧虑道:“如果算上他们的家人、亲友,以及参与其中的府兵,人数也许会上万,不少机构都要重新任职了。”
我看到有的人名已被江德用红笔划去:“这……都要处死么?”
温继点点头:“皇上这次下了决心,一律从严,也许留下的不会多。”
我呆了呆:“孔家难道也参与了谋反?”
“孔颐曾多此提拔包庇晋王府的人,他在地方任职的宗亲几乎年年进京向晋王行贿,现已被押进京了,即使不获死罪,恐怕活罪难逃。”温继想了想又道,“不过险些成为燕王妃的孔家三小姐应该没事,她待嫁前一直与张妃住在一起,但孔家已失势,要成为王妃基本不可能了。”
我默默放下卷宗:“晋王呢?萧贵妃难道真要与他一同领罪?”
温继对内侍道:“你们下去。”然后才肃然转向我,近乎耳语道,“越王殿下,老朽这么认为。萧贵妃并非真要领罪,其实就算是真心,皇上也未必答应,所以她的真正目的,恐怕是借此为晋王求情。皇上正在气头上时,曾说凡为晋王者开口者同罪,谁还敢来求情?可是无人求情,就算皇上心有不舍,也只好狠下心肠。放眼朝中,能为晋王求情者非燕王莫属,萧贵妃才会拼命求皇上答应,等燕王醒来再为晋王定罪。”
我低声道:“温相的话不错,而且我看皇上其实也盼着燕王能说几句话,好让他为晋王开恩。但不知燕王肯不肯领会其中含义,为晋王开口?”
温继诚恳地着看我:“难得越王看透皇上的心思,老朽觉得,越王若能说动燕王,成全皇上一片爱子之心,是再好不过了。”
“……”我盯住温继,他凭什么认为我可以影响江原?那个混帐从不肯考虑别人感受,我又何必自找憋气。
温继却充满期盼:“殿下何妨一试?”
我无奈:“好吧,我尽力而为。”
离开御书房,终究是不愿再见江原。我思索片刻,叫过一个小太监:“哪里有纸笔?”我把要说的话都写下来,然后交给那名小太监,又顺手给他一锭银子,“去含章殿,交给一个叫凭潮的人,切不可有失。”
小太监十分高兴,撒腿就向含章殿跑,片刻已经没影。我见他跑远,动身向皇宫外走去。
江原已醒,江德的命令便不用遵守,我赶回越王府,开始忙于处理善后。由于江德不追究,越王府、天御府以及不名就里参与混战的禁军都免于罪责。宇文灵殊因临阵倒戈,且一口咬定是自己糊涂,幽州王宇文念并未被牵连其中。
江原到底为晋王求了情,算是慰藉了江德与萧贵妃的爱子之心。江德最终判定将晋王废为平民,流刑两千里。他一度还曾想留下晋王未成年的子女在身边抚养,被温继婉言拦住。江德看一眼身边虚弱得只能勉强坐起身的江原,只得作罢。
十天之后,江德圣旨下。晋王府长史贾复、司马杨治和因参与谋划而处极刑,其余幕僚均被收入刑部以观后效。韩王统军权与封地均被削去一半。宇文灵殊则被降职三级,免去一年俸禄其余涉案官员尤以与士族有牵连者处罚最重,重者斩首,轻者流刑、抄没家产,连累者岂止万人。
给江成的圣旨是由我前往宣读的。江成一直被单独软禁,并未受皮肉之苦,可是已经瘦得厉害。他听我读完圣旨,立刻站起来,嘴角露出一丝讥诮:“只是流刑么?”
我卷起圣旨:“燕王向皇上求了情,你的妻子也都没事。府里的官员,除了长史司马斩首之外,都被关押在刑部。”
江成冷笑:“他们死活与我何干,如果换作我,一定不会如此容情。不过皇兄不同,他会在你毫无反击之力时假装仁慈。那些官员,相信不久也会被他收入帐下。只是可叹贾、杨二位,没能跟我享受富贵,却弄得……”他说到此处,眼角微微湿润,眼神却异常凌厉,“凌悦,你的选择没错。我输了,这里终于是皇兄的天下了。”
我皱眉看着他:“晋王,何必如此。虽然多说无益,但小弟还是劝你看明白,燕王能有今天的地位,不是只靠长子的身份换来的。你若能像韩王一样知难而退,何至于落得今天的地步。”
江成大笑起来:“韩王,他算什么,他那点斤两,也只配当个富贵亲王!我和皇兄一母所生,只恨自己做什么都比他晚了一步。”
我摇摇头,命身边内侍为他倒满一杯酒:“这是萧贵妃特意为你准备的饯行酒,她说相见徒增伤感,只命我为你带来一封信,大概要说的都在上面。”
江成神色一变,急忙接过信件。读着读着,他的手指轻轻颤抖,等到仔仔细细看完,忽然伏地痛哭:“不如归去,不如归去!母亲,儿子记下了,山野乡间,只当大梦一场,养育之恩,儿子只有来生相报!”
我看着他痛哭,心里叹息。
日暮时分,我亲自护送江成出洛阳城,一路向西北,一直送到黄河渡口。那里有一艘早已准备好的木船,负责押解江成去边疆的官兵们上岸与我交接。
我为江成的手脚戴上索链,郑重道:“皇兄,就此别过,一路保重!”
江成略向我抬手,转身踏上甲板。
我带领禁军驱马回城,再回首时,船已扬帆,缓缓驶向河心。江成静静站在船头,好象尚在沉思,身边有人轻轻走来,为他披上一件外衣。
有个禁军突然惊讶地指着船头:“殿下您看!晋王旁边好像有个女人!”
“没看到,你大概眼花了。”我转过身,淡淡回答。
足尖轻点,燕骝加快了速度。争斗已经结束,或许,我也该离开了。
——第四部完——
金钱不能解决一切问题,但能解决我;暴力不能解决一切问题,但能解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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