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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 不要说话 BY 苏芸 (点击:735次)

不要说话 BY 苏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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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说话 BY 苏芸

写在前面的话:此文不V,不坑,日更。
但更新的字数可能比较短,因为章节也比较短。
而且就现在的构想来看,文本身也比较短,可能几天完结,可能几周完结。
然后上正文。
1
他背对我站着,弯下腰给平卧的病人查体,白衣一如既往的整洁干净,我站在门口,静默地看了他许久,终于还是开了口。
“老师,我要走了。”
语焉不详的一句话,换了别人是一定听不懂的,然而我知道他听的明白。通知书就摆在他的桌子上,档案也从他手中调走了——他昨天就应该知道了。
我摒住呼吸,等着他的回答,然而他却像没听到一样,继续有条不紊的进行着叩诊。他的右手弯曲成十分美丽的形状,如同一朵半开的兰花,修长的叩指动作优雅地敲击在扳指上,整个病房里都听得到清晰响亮的胸腔清音——然后是浊音,实音,中间夹杂着隆隆的鼓音,他用单调的叩击动作,在人体上演绎出一场精彩的交响乐。
病人翻身坐起来,披上衣服遮挡住枯萎黄瘦的身体,他慢慢转过身来,我紧张地看着他。
他却不看我,径直向门口走过来,在路过我身边的时候,他短暂地看我一眼,眼神里的冰冷让我不寒而栗。
他说:“你让我很失望。”
他走远了,空荡的足音在走廊里回荡,我看着他的背影,没办法不感到惊愕。
他说,对我感到失望。然而在今天以前,我从来不知道,他竟然对我还抱有期望。

2
最近是呼吸道疾病的高发期,病人比以往略多,走廊里密密麻麻加着病床,我在病床的缝隙里艰难地走着,中途不小心撞到一个护士,道歉后仍引来她一阵怒视。
科室里最没有地位的是住院医师,然而比住院医师更没有权威的就是实习生,我笑笑,戴上听诊器走进了病房。
37床是个肺癌晚期的老人,消瘦,淋巴结肿大连结成块,癌症侵犯肩胛骨,在背后突出一团血肉,一碰就剧烈的疼痛。病房里很热,他敞开的衣服露出一大片红黑色的胸口,上面密密地长着糖霜一样的带状疱疹,一直蔓延到腹部。看到我来,他支撑着坐起来,兴致勃勃地样子,“小叶!”
他一直不肯叫我医生,然而我也确实不是医生,我走过去对他笑笑,“今天怎么样?”
他的普通话不大好,说着说着就牵扯起方言来,我模糊地听了个大概,知道他是在抱怨胸痛。癌症晚期的剧痛不是一般人可以承受的,他每天都要吃大量的吗啡止痛,不限数量。
他肺部的杂音越来越重,干湿罗音混杂在一起,他的肺就像一个自处漏风的风箱。然而他的精神却很好,在我听诊完毕以后,一直在念叨着,等过两天好一些之后要带我去看他们家新种的一亩桑树。
他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永远可能好起来了。
“过两天我就走了,”我在他气喘的间隙里说,“阿伯,这两天可能不来看你了。”
“哦吁,”老头子叫起来,“去哪里?”
“去读书。”我把听诊器折好,“上海。”
“上海好地方唷,”他想笑,却引起一阵咳嗽,咳嗽又引起了气促,只能端端正正地坐着喘气,“俞医散肯让你走伐?侬是他亲徒弟。”
他一直把医生照方言唤作医散,我扶着他躺下,耐心地对他解释,“俞医生不是我师傅,只有研究生才能叫他师傅。我是他的学生。”
老人显然没听明白,我走出门去,不再解释。
徒弟和学生,当然是不一样的。
他有无数的学生,我不过是其中的一个。或许稍显的特别,但归根结底,仍然只是其中的一个。
3
星期四下午是医院最忙碌的日子,因为大三的学生会来见习诊断学。二十几个精力旺盛的小孩拥挤在呼吸内科,全都谨小慎微偏偏又求知欲旺盛——常常你会一转身就发现一个学生正无声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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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天看的都是医生文,话说,以前很讨厌看的。不过看了第十年就觉得医生文也不是太雷,也有好看的。但最近风弄的《堕落白袍》倒是有失水准啊。
这世上终究还是我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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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钟刚才看完,写的挺好,一个作者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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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错,挺清水的文

温馨,感人的淡雅文,倒是补充了一些相关的医学知识,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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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水文,不过挺现实滴,不错哈。苏芸大人可能是医生吧,写起来医用名词很专业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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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要说话番外:渺小的疼痛
  夏远认识叶岩,要比叶岩以为的早得多。
  那时周凯刚刚荣升副主任,对学生工作还有那麽点残存的热情,一见面就喋喋不休地说著自己的学生多麽聪明活络,又搞了哪些声势浩大的活动,尽管那些在夏远听来,全都是小儿科又无聊的把戏。
  他从上学的时候就讨厌这些唱唱跳跳的活动,但最终还是避之不及,被周凯强拉著去看医学院的新年晚会。中途他几次想走,都被周凯软磨硬泡地按住了,所有节目都质量奇烂,吵嚷无比,夏远开始觉得有些头痛。
  有一个节目开始,周凯突然很兴奋地推了推他,「快看快看。」
  夏远一抬头就看见了一群妖怪,舞台灯打得诡异,一群男生女生脸全部涂成了调色盘,打扮得夸张无比,群魔乱舞里,一个男生窜到台前,开唱。
  夏远始终觉得自己不太容易受惊吓,但看清那男生装扮的一刻,他还是狠狠地震惊了一下。那男生涂著两块红而圆的腮红,长成什麽样已经不可考,身上挂著七八张报纸当是外套,头上戴了个很夸张的头饰,定睛一看才发现那是一个拖把。
  那首歌唱了五分钟,极尽搞怪之能事,於是台下也就狂笑了五分钟,周凯也在他身边笑得前仰後合,毫无上级的形象。
  等到唱完之後,众妖怪集体谢幕,一片雷鸣似的掌声,然後那群学生不知道从哪里变出一大把玫瑰花来,人手一枝,跑下台来分别送给上级和来宾,台下的口哨声立即此起彼伏。
  明显是计画好的桥段,刚好每一个女生对应一个邀请的来宾,嘉宾席里每个人都收到了花,站起来致意,只剩下被拖来的夏远孤零零地坐著,在掌声里显得非常尴尬。
  他刚觉得有点不自在,那个领唱的男生突然跑到他面前摘下头上的拖把,做个献花的姿势递了过来,台下一片善意的哄笑,算是替他解了围。
  那场晚会之後的时间里,周凯就一直在和夏远唠叨那男生的机灵懂事,夏远几乎是被迫记住了叶岩的名字,事实上,想忘也不那麽容易。
  他总能看到他,不管是在教学楼、实验室、食堂还是学校的某条路上,只要夏远来学校上课,就总能遇见叶岩。次数实在是嫌太多了,夏远有时候也在想,怎麽会这麽巧,几乎每一次都遇得上。
  其实大学的校园不算大,两个人的活动范围又都有限,遇得到也算正常,难得的是竟然每一次他都认得出他,有时甚至是隔了一条马路或者整条走廊,远远的就能辨认出叶岩的轮廓。
  大约和他实在太过显眼也有关系。
  打扮正常的叶岩算得上好看,扯不上英俊,因为就算他很高,看起来也还是个孩子,举止行为和稳重毫不挂钩,但那种骨子里散发出来的神采飞扬,总让人忍不住感慨青春的可贵。
  不管在什麽时候看到他,叶岩总是精力充沛、神色明快,身边围绕著一群朋友,颇有点一呼百应的架势。
  因为周凯的关系,夏远又被拖著看了不少晚会和比赛,开始的时候很不情愿,渐渐的也就没那麽不情愿。
  不管去哪里,依旧总能在台上看到叶岩,或者主持,或者参赛,或者唱歌朗诵演话剧,总是抢眼高调,但又不至於让人觉得讨厌。
  周凯显然十分喜欢叶岩,一提起他就格外唠叨,於是夏远知道了叶岩的许多事──比如他是内定了的下一届学生会主席,比如他替学院得来了大大小小的许多奖项……
  比如他成绩很烂。
  这样学生夏远见过一些,知道这一类人往往浮躁且不肯守纪,跷课更是家常便饭。这原本都是和他无关的事,然而叶岩竟然敢明目张胆地教唆别人跷他的课,这就不能不让他恼火了。
  那一年,他照例给大三上诊断学,那一届学生也仍旧是老样子,既不刻苦也不怠惰,马马虎虎地读书过日子。那一天课前五分钟,叶岩却突然推门进来,嬉皮笑脸地递给他一张请假条,试图领走班上某个据说是文艺部长的女生。
  请假的理由是排练,夏远当然不可能给假,言语上很刻薄地点了他几句,叶岩居然没有任何不悦,仍旧笑嘻嘻地对他道了声歉,走出门去了。
  他心里很诧异,但还是照常开始上课,大约五六分钟以後,他转过身在黑板上写字,然後就听见桌椅碰撞的响声,接著是门响,他敏锐地转过身来,刚好看见一个人影奔逃而去。
  这才是开学的第一周,他手头没有点名册,於是他不动声色地上完了课,在下课的时候守住了门口,拿出一张白纸让众人写下学号,写一个走一个。
  两周以後他拿到了点名册,也证明了逃课的就是那个女生没错,於是夏远把她的平时分扣掉了两分。又隔了两周,他想起这件事来,觉得事态比较严重,於是又扣掉了两分。
  他骨子里是个小气而记仇的人,这件事被他念念不忘地想了许久,总惦记著要在教叶岩的时候狠狠地报复他一下。
  说到底,有时候他也觉得和一个学生这样呕气,实在显得可笑,然而他就是忍不住想要给叶岩一点教训──但说起来,他好像也并没有多麽的讨厌他。
  在後来的一年里,内科学教室换了,他在二楼上课,叶岩恰巧在一楼做解剖,於是他更加频繁地看见他。二楼和一楼之间的天花板有一块巨大的缺口,整齐地被铁栏杆围起来,站在二楼的栏杆旁,就能清楚地看到一楼走廊里的所有事物。
  课间閒暇的时候夏远偶尔从栏杆向下看,就能看见叶岩时不时地从解剖教室里跑出来,有时候和同学打闹,明明是二十多岁的人了还会在桌子底下钻来钻去;有时候脱了手套翻著局解课本,神色又迷茫又浮躁;还有的时候他什麽都不干,悠閒地晃到巨大的玻璃门旁边,晒著太阳,懒洋洋地像一只动物。
  更多的时候,夏远看到他接了一个电话,就脱掉白衣朝外跑去,总是急匆匆地,又有种不自觉的踌躇满志。
  他开始越来越频繁地站到栏杆边了。
  五月的某一天里,夏远在课间到一楼的贩卖机去想买一瓶水。贩卖机不知出了什麽问题,吞了他四五个硬币还是不肯吐一瓶水出来,解剖教室的一群学生跑过他身边,似乎其中还有叶岩,夏远专注地和贩卖机搏斗著,也没有在意。
  隔了一会,机器还是只会发出嘈杂的咯咯声,他叹口气刚准备回教室去,叶岩却推开门从外面进来,递给他一瓶水。
  夏远条件反射地接了,叶岩笑得有点幸灾乐祸,「老师,这个坏了半年了。」
  夏远几乎要以为他是要为那次的事向他赔罪了,然而叶岩却连脚步都没停,全然一副不认识他的样子,行色匆匆地又跑进教室里去了,边跑边把一颗包子塞进嘴里。
  他大约是看到了夏远和贩卖机搏斗,於是在买早餐的时候顺带帮他买了瓶水,不带什麽讨好的意思,也就是举手之劳,恐怕也没指望夏远的感谢。他总是匆忙地向前走,步伐大而急促,路上却总有这样善意的停留。
  夏远开始有一点明白,为什麽他总是跷课,却还是能博得所有老师的好感了。
  又过了四个月,终於轮到叶岩的年级上诊断课,夏远头一次在课前带了点期待,至於期待什麽他也不清楚,但无论如何这期待落了空──叶岩连续跷了三节课。
  他一反常态,开始节节课点名,但就算这样叶岩还是不来上课,他带著一肚子火气去了周凯那抱怨,周凯居然二话不说替叶岩补了一叠假条。
  夏远接过来揉成一团,「逃课扣五分,请假扣四分。」
  周凯看出他是真的生气了,赶紧赔著笑给他解释叶岩最近在忙一个大型的活动,对学院学校都很重要,夏远听得心烦,铁青著脸走出门去。
  他给叶岩下了最後通牒,扬言要扣掉他全部的平时分,叶岩这才跑到医院来承认错误。态度算不上诚恳,但在他的捉弄之下,狠狠让叶岩窘迫了一回,夏远满意地看到,叶岩再也没有跷他的课了。
  他的课堂上一向不许人聊天睡觉,於是叶岩也很努力的没有睡觉,可显然也不是在听课。无论夏远讲什麽笑话,多麽妙语连珠,他也总是眼神涣散,目光游移,俨然一副快过劳死的样子。
  夏远为此恼火的很,於是只要有机会,必然把他叫起来,不是回答问题就是做人体模型。对於夏远的刁难,叶岩也不甘示弱,硬是发动同学让他的考核成绩几乎不及格。
  几番折腾下来,两个人一对视就剑拔弩张杀气腾腾,閒暇的时候,夏远也偶尔会想,自己这又是为什麽呢。
  好在他閒暇的时候并不多。
  大概过了一个月左右,夏远和一个同事一起,在N大唯一像样的店里吃午餐,隔壁的房间喝酒喝得热闹,尽管房间隔音不错,夏远还是听出那个频频敬酒,十分活跃的声音,就是叶岩。
  似乎是许多学校的学生干部在吃饭,还夹杂了几个老师,饭局显然很愉快,夏远隐约听见许多人纷纷答应来N大参加某个论坛活动。
  那边比他们先结束,夏远撩开窗帘,看见叶岩风度翩翩地把客人送上了车,等全部人都走光了,他立刻蹲在路边,捂著胃狂吐起来。
  再抬起头来的时候,似乎是连走路都不稳了,夏远隔著老远都能看到他通红的眼睛和发青的脸色。
  毫无联系地,夏远想到了叶岩前两天交上来的糟糕病历,还有他对那作业的嘲讽和批评。他突然觉得有点後悔──其实宽容一点想,那作业也不算特别的差。
  让他没想到的是,隔了三天,叶岩居然带著重写的病历来找他了,他忽略了那挑衅的神色,破天荒地和蔼批改了──其实也没什麽好改的地方,这一次的病历,写的真的不错。
  後来叶岩差不多是活活累出了肺炎,迫不得已地住了院,而且就住在他的科室里。
  大三的课程很紧,而且门门重要,夏远藉著查房的机会逼著他看书,自觉惹人讨厌的本事又上一层楼,然而叶岩却好像突然转了性似的,突然收敛了锋芒和敌意,对他的话言听计从了。
  夏远有些诧异於他的改变,却很少注意到自己无意中流露出的关切温柔,等他意识到的时候,叶岩已经成了众多学生里和他最亲近的一个,一有机会就待在他的病区里,俨然一副入室弟子的模样了。
  他总是有意无意地教给叶岩更多的东西,每教一点就更发现这个人的聪明,许多人勤奋一辈子却仍然平庸,但叶岩聪敏却又偏偏不肯用功。他还是活跃在各式各样的舞台上,奔忙在各个部门和机关里,越来越金光闪闪,也越来越心浮气躁。
  夏远找周凯谈过一次,周凯明确地表示想要叶岩留校,夏远冷冷说道,「你这就叫误人子弟。」
  周凯摇头笑了,「你又不是他爸妈,这麽操心干什麽。」
  如果这只是一个普通学生,夏远的确不必太过费心,但叶岩对於他的感情显然和其他的人不一样。日子一天天过去,叶岩对他的尊敬和依赖也日渐增长,逐渐变得沈重,压得夏远心脏都开始沈甸甸的。
  他开始觉得对叶岩负有责任──当你能够影响另一个人的时候,就不可避免地要负起责任了。於是他为叶岩指出了一条路,那是一条他一直想走,却自觉走不通的路。
  夏远在三十年的人生里,始终理智精明,从不做飞蛾扑火的蠢事,但这不代表他没有过崇高的理想。
  在叶岩的身上,他依稀找到了理想的影子。
  崇高,纯粹,正直……他把这一切都不遗馀力地灌输到叶岩身上去,都是他既推崇又蔑视的品质,这个成年了却还是孩子的学生,这张他心爱的白纸,渐渐地呈现出一种美丽的色彩来,让他在满足的同时又有一点点的心虚。
  他享受著叶岩崇拜的眼神,但也清楚这眼神并不是奉献给真正的自己,他知道自己在叶岩心目中的样子,像飘在云里似的超脱崇高。然而除了叶岩,谁都清楚,他既不超脱也不崇高──这世界上,也不会有绝对超脱和崇高的人。
  他对於自己做过的一切都没有负罪感,也不觉得後悔,他始终按照自己的原则行事,没有顾虑地为自己做过的一切辩解开脱。
  但这一切是叶岩所不能理解的──他幼稚,理想主义的有些偏激,可夏远并不希望他改变──事实上,也正是夏远在极力将他变成这样的人。
  渐渐地,他感觉到叶岩在两个人相处时微妙的变化──那种在空气里火花一样被触发的暧昧,言语里若有若无的挣扎,眼神接触时奇妙的慌张……
  他不得不考虑另一种可能性了,这想法一开始有些让他震惊,但随即又变得合情合理起来。他觉得一切都是顺理成章的,水到渠成一般,他活了三十岁头一次感觉到这样的爱情──不激烈,不起眼,那麽的日常化。
  但让人觉得内心宁静。
  叶岩几乎就要向他告白了,但他及时阻止了他,有什麽好说的?他要说的他已经知道了。人各有自己的底线,他的底线里有一条就是不能和学生谈恋爱,况且叶岩还那麽年轻,他不能在他身上打下那麽一个烙印,让叶岩做一个可能後悔终生的决定。
  他想至少要等到叶岩毕业,在这段感情里,两个人都不该彷徨,也不能急躁。他想起很多年前,他的老师曾经告诉他,爱情有好坏之分,就如同人有优劣之分,那时他听不进去,现在却有些明白了。
  好的爱情是锦上添花,而并非毁灭一切。可他也清楚地明白,如果回到过去,他还是会做一样的选择,还是会跟陈扬去香港,还是会义无反顾地回来。
  他从不後悔,尽管有时也觉得疼痛,但一点点疼痛击不倒他,没什麽能阻止他向前行进。
  这是他的骄傲。
  然而他最终没能等到叶岩毕业。
  误打误撞地,他和叶岩在一起了,突然的转变让他也觉得有些无措,那种甜蜜的感觉陌生又新奇,但不会让他觉得不安。
  很久以前他以为爱情就是坐立不安、混乱波折,但这一种爱,是那麽的不一样。
  水一样安静,烟一样淡,阳光一样暖。
  可水要流逝,烟要散去,太阳总要落山。他也曾经想过应该逐渐让叶岩了解他一些──了解真正的他,但那件事发生的那麽突然,毫无缓冲地打击了叶岩,也打击了他。
  内科的灰色收入比外科少很多,除掉医药代表的一份,也偶尔有病人送给他财物,他的宗旨是不主动索取,但送了就收下。
  他不觉得这有什麽不对,他对自己所做的一切都不觉得有什麽不对,但叶岩不这样想。
  他头一次见识到了叶岩的不可理喻和歇斯底里,他理解他的幻灭,但也恨他的幼稚。但一想到长期以来,自己一直在纵容著这种幼稚,他就无法再生气,只是觉得有些悲哀。
  他去找叶岩和好,但叶岩用最激烈的态度回应他,像个小孩子似的任性起来,毫无沟通的可能性。离开的时候夏远极愤怒,然而等回到医院他却平静下来了,他在下班後仍然留在办公室,专心致志地思考著这件事,冷静地,客观地。
  十分钟之後,他得出了答案。
  这并不是谁的过错,唯一的问题就在於他们可悲地无法互相理解,这是无可改变的事实,也封死了以後所有可能的出路,还有本来应该有的所有可能。
  和从前发生的一些事相比,他不觉得这一次叶岩发现的是多大的问题,就算这样,叶岩都无法接受,夏远更加无法想像让他知道从前的一切。
  他知道,叶岩早晚会後悔,会来找他和好,但同样的问题也会一再重复出现,除非夏远对他隐藏过去的一切──一直地隐藏下去。
  但他不愿意。
  後来叶岩真的来请他原谅,他拒绝了,并带著一点恶意,把上一次所受的伤害送还回去──他就是这样锱铢必较的人。
  再後来叶岩毕业了,毕业生晚会那一晚他偷偷地去了,叶岩又一次站在舞台上,安静地唱了一首歌,仍就像两年前那麽金光闪闪。
  夏远知道,那是他想要对自己说的话。而他听到了。
  他转身走出剧场,走得稳健笔直,但每走一步胸口都跳跃著疼痛一次,彷佛有一根弦系在他和叶岩的心脏中间,越是远离,就越是疼痛。
  但这一点痛,真的不算什麽。
  那天晚上,在铺天盖地的烟火里,他接到叶岩的电话。孩子一样局促不安的声音,忐忑著,每一个字都敲打著那根弦,发出低沈的哀鸣。
  他说他会改变,竭尽全力地请求他原谅。他听见他有些任性的请求。
  「如果再过两年,或者三年,等你觉得我们合适的时候,你再原谅我,好麽?」
  他是从来不抱幻想的人,然而叶岩那种固执的希望似乎遥遥地感染了他,让他忍不住开始遐想──如果是两年三年,或者更久之後,可不可以呢?
  那是很长的一段时间了,不管对於人生,还是对於爱情。
  但他愿意存留一点希望,即使微不足道。
  叶岩离开後,夏远开始频繁地感觉到那根弦的振动──它不放松,不缩紧,永远那样轻轻地系著,那疼痛也就一直淡淡地存在著。
  一点点痛真的不算什麽,他习惯於把疼痛看得渺小,就像他乐於把一切可以逾越的困难都看得渺小一样。
  然而一个月过去,两个月过去,他开始渐渐感觉到那渺小的疼痛里所蕴含的力量,无所不在的,无孔不入的。
  他开始忍不住打听叶岩的消息,知道了他执意报考X大,知道了他总是挑灯夜读,也知道了他还是那麽聪明,讨人喜欢。
  但夏远不知道他是不是总在想著自己,就像自己时常想起他一样。不太刻骨也不觉痛苦的思念,但绵绵不断地延续著,彷佛要陪伴著自己一直走到生命尽头。
  在入学考试的前一个晚上,他接到一个电话,明明有人却一语不发,他立即猜到了是叶岩。自始至终,叶岩都没有说一句话,夏远放下听筒後想,这是对的。
  事到如今,又有些什麽好说的呢。
  夏远打电话给自己在X医大的学长,平生第一次求了别人。在得知叶岩被录取的时候他松了一口气,又有种轻微的不适感──如果叶岩知道了,大概会很受打击吧。
  说到底,看起来他一直在帮助他,指引他,却不大懂得为叶岩著想,归根结柢,他还是在帮助自己──他就是这样自私的一个人。
  他的办公室的窗台上还摆著叶岩带来的花,半死不活地萎黄,但其实一直活得顽强。自从叶岩不在了,他的办公桌开始有些混乱,再没人帮他把各种表格分门别类放好,也再没有人能在他想起前就填好所有的文件,及时放到该放的地方去。
  他每天一个人吃饭,值夜班时也总是一个人,有时候他习惯地回头,然後就想起那张床上,曾经总是睡著一个人。
  两年的时间弹指而过了,疼痛成为一种习惯,变成了微不足道的背景音,夏远仍然频繁地,几乎是不间断地想起叶岩,却越来越想不起当初的冲突和失望。
  他经常满怀希望地想,叶岩究竟变成什麽样子了呢?
  他回过一次T大医学院,去看自己的老师,老师真的变成了一个老人,背都佝偻了,精神却还矍铄。
  离开的时候,老师对他说,「夏远,你这个人太高傲,太苛刻,但没有一件事是禁得起挑剔的。」
  在那个时候,他和叶岩,全都太过苛刻了,爱情这种东西,其实就该带有包容。
  对於不完美的包容。他终究还是懂的太晚了。
  胸口那根弦再一次地响起来,他在那渺小的疼痛里,渐渐窒息。
  ──番外《渺小的疼痛》 完
  虽说出书版应该全部V掉的,不过我想既然番外是附赠的,就……好了。XD编辑一定没有看到,看到了也不会注意,握拳!
  不要说话番外:匆匆(上)
  最近真的是太忙了……元旦礼物,在线码的,趁著没断电把打好的一段贴上来。断电以後我会继续写,希望明早能把全文贴上来……祝大家新年快乐!期末考试都能拿高分!!!!(其实我是极度希望有人祝我能顺利通过考试的,泪奔……)
  燕子去了,有再来的时候;杨柳枯了,有再青的时候;桃花谢了,有再开的时候。但是,聪明的,你告诉我,我们的日子为什麽一去不复返呢?
  ──《匆匆》
  俞夏远从浴室走出来时,叶岩还在睡。昨晚心内科的聚会劝酒劝得太凶,直到半夜他才跌跌撞撞地跑回家来,一进门就吐了满地的狼藉。
  夏远走到床边去,毫不温柔地推了推被子睡成一团烂泥的人,“起来了。”
  叶岩发出了一声微弱的哀嚎。“你还想赶上早会的话,就在十分锺之内起床。”夏远皱著眉穿好外套,“我要走了。”
  叶岩裹著被子滚动了一下,把半个顶著鸡窝般乱发的头露了出来,哀痛地说道,“我要请病假。”“你要死了?没死的话就给我上班去。”
  叶岩提起被子蒙住头,显然是没有全然睡醒,感冒加上宿醉,头痛折磨得他有些神志不清,“把电话给我……我去跟主任请假。”
  夏远叹了口气,抓住被角试图把被子掀开,却因为叶岩紧紧地抓著而没有成功。“今天开始你就是主任了!”“啊?”叶岩总算睁开了眼睛,露出一副茫然的神情,似乎终於理出了一点头绪,“哦……是的。那就更没关系了,今天是周一,院长不查岗。”
  他翻了个身打算继续睡,夏远终於忍无可忍,一把从他的脖子下面抽走了枕头。“从今天开始,我就是医疗院长。”他冷冰冰地说道,“现在你马上给我起床。”
  半个小时以後,两个人到达了医院门口,在等电梯的当口,叶岩不住地打著呵欠,一副随时要过劳死的模样。或许是最近格外忙碌的关系,他又瘦了一点,那轮廓就更加地明显,透出一股成熟的魅力来。
  夏远看著他,心里不禁有点惊讶,这麽多年来 ,他还是第一次真切地意识到,叶岩已经这样成熟了。
  而他那种孩子一样天真的神色,也早已在不知不觉中消失无踪。
  电梯到达,等待著上班的人们蜂拥而上,夏远皱著眉头挤在人群里,叶岩则避嫌地站在离他极远的另一侧,仿佛两个人并不认识。不知从什麽时候起,他变得这样谨慎,决不肯在人前作出一点亲密的姿态──那个总是缠著他、亲近他,费尽心机地找借口,只为和他多相处一会的年轻人,倒好像只是个遥远的回忆了。
  电梯走走停停,到了十二楼时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电梯门叮地一声打开,夏远却没有动。
  叶岩诧异地看著他,“你怎麽不走?”
  夏远顿了顿,才答道,“新办公室在十四楼。”
  叶岩的神色一瞬间有些茫然,随後他笑道,“哦,是的。恭喜你了,俞院长。”
  夏远敷衍地说道,“也恭喜你。”随後伸手按下了按钮。电梯缓缓上行,而後又在十四楼停住,惯性的作用让两个人的心都猛地一震。“我走了。”他说。
  叶岩对他点点头,微微地笑了笑。电梯门再次合拢,那个笑容被阴影分割成了两半,如果一幅荒诞的油画。夏远转过身,径直向副院长办公室走去──檀木色的大门後,一间明亮、宽敞的大屋子,气派得有些不真实。
  夏远叹了一口气,在舒适的真皮椅子上坐了下来,眼睛看著面前光滑的红木桌面。竞选成功後那点有限的喜悦,早就在昨晚的庆祝之後消失殆尽了,一股奇怪的情绪悄然盘踞在他的心头,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疲惫和茫然。
  他知道,叶岩也有同样的感受。
  敲门声怯怯地响了起来,夏远抬起头,迅速地调整好自己的状态,“进来。”
  总值班走了进来,一脸沈重和担忧的神色,“俞院长,昨天晚上出事情了。”
  夏远反射性地皱起了眉。
  听完她的汇报,那两道眉皱得更深了,夏远思索了片刻,“我知道了。”“那麽处理……”“就按照程序走吧。叫她来找我。你去告诉告诉死者的家属,等一下我会和他们谈,让他们不要在心内科闹事。”夏远想了想,又加上一句,“先不要告诉叶岩。”
  总值班面有难色,“但是叶主任……他已经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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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门发出砰地一声巨响,几乎是被踢开的。夏远不用抬头,只听足音就认出了气势汹汹的来人。“死者的家属回去了?”“俞夏远,你不能这样!”叶岩的声音满是愤怒,却还勉强保存著几分克制,“你这样等於是毁了她的前途!”
  夏远搁下手中的笔,抬起头来看著眼前的人。“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家属已经答应不予起诉,而她也保住了执照。误诊是确凿的事实,患者死亡她必须要负责任──开除已经是很轻的处罚了。”“但患者的直接死因不是她的失误!就因为一个误诊,你打算让她离开医院?医疗系统只有这麽大,你要知道她以後找工作会有多难。”叶岩深吸了一口气,像是极力在控制住语气,“夏远,什麽时候开始误诊是不能原谅的了?冯依是我带出来的,她有多尽责我很清楚,你凭良心说,如果那个人是你的患者,你能保证初步诊断就是正确的麽?”“叶岩,有些事必须要讲原则。”“你开除冯依,到底是因为要坚持原则,还是想要息事宁人?”叶岩尖锐地看著夏远,“为什麽不申请医疗事故鉴定?”
  他语气里的责问格外地刺耳,夏远竭力不去回忆他上一次这样对自己说话时的场景,沈声说道,“我必须对这家医院负责。叶岩,为了它的声誉,我必须开除冯依,不管她是不是你的学生。”“我必须对我的科室负责。”叶岩针锋相对地说道,“俞夏远,为了我的医生,我绝不同意你开除冯依。如果你一定要,那我保证,明天在心内科你看不到一个来工作的人。”
  他语气决绝,气势强硬,倒真的颇有主任该有的风范。夏远盯著叶岩紧绷的脸,与其说是气愤,倒不如说是对这样的叶岩感到惊讶──那个在愤怒和失望时只会对著他语无伦次地怒吼、口不择言的人,究竟是什麽时候变成这个样子了?“叶岩,”他放软了语气,“你不能这样徇私。”
  不再年少的人铿锵地说道,“我就是要徇私。”
  两个人的目光相触,像是两支军队的对峙,瞳孔都如枪口一样瞄准著对方。半晌,夏远冷冷地说道:“叶岩,你怎麽变成这个样子。”
  而叶岩说:“我才想说,俞夏远,打死我也想不到,你居然会变成现在这样。”
  说完他转身走了出去,关门的力道控制得恰到好处,既表达了自己的愤怒,又不至於发出太大的声响。在他走以後,夏远有一刹那的失神──片刻前在这里上演的,到底是什麽该死的戏码?
  他和叶岩,竟然进行了那样针锋相对的对话,以至於脱口而出的都是伤人的真相。他们彼此都清楚,那个问题盘旋在他们的上空,一日日逼近,越来越无法回避──现在的他们,究竟变成了什麽样子?
  时光如刀,磨去所有青涩尖锐的棱角,打磨出圆滑光鲜的弧度。人在生活里奔波劳碌,来来往往间,便已经面目全非。
  他到底还是去找了叶岩。
  叶岩穿著隔离服,口罩盖住了大半张脸,正准备上台去做他的介入手术。更衣室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光线黯淡,犹如两个人沈默的脸。“叶岩,你要为医院的大局著想。我们不能冒著这个风险──”
  叶岩笑了笑,那笑容里居然有几分让他心寒的轻蔑,“是‘我们’,还是‘你’?”
  夏远淡漠地看著他,甚至懒於辩解。叶岩抬起手来,指了指门外的介入手术室,“如果你开除了冯依,我保证这件手术室从此闲置,不会再有一个心内科医生走进来。”“绩效工资呢?”夏远冷笑,“还是你准备让全科室的人和你一起领基本工资?”“说真的,”叶岩嘲讽地说道,“你那点绩效工资,我们还真的看不上。”
  两个人剑拔弩张地对视著,都感觉到什麽东西在摇摇欲坠,似乎随时都可能掉落到地上,啪地一声摔个粉碎。在久久地沈默里,夏远突然叹了口气:“叶岩,我们一定要这样说话麽?”
  紧绷的弦猛地一震,随後慢慢松弛下去。叶岩转开目光,半靠在更衣室的柜子上,低声说,“我是非这样不可的。这不仅仅是冯依的问题,这涉及到整个心内科。全科上上下下都在看著我,我不能让他们失望──他们要的不是一个在出了问题时把他们往外推的主任。现在的世道这麽艰难,我如果不能维护他们,那他们每天想的就只能是如何自保。那会变成什麽样子?拒收危重患者,哪怕肯定要死在路上也会叫他们转院;团队之间互相不信任,在出了问题时彼此推卸责任……你想要这样?”“我不想。但是你知不知道,这个死者的哥哥是现任的市委秘书长,今天他向我暗示过,如果不开除冯依,我们就不再是下级县市的医保定点单位了。”
  叶岩惊愕地睁大了眼睛。“算一算,叶岩,你的患者里有多少是市区外的。一旦没有了下级县市的患者,你们科室的收入会下降多少?医院在负债,而且不是小数目,如果不能扭亏为盈,不要说发展,连生存都是问题。今年全省要重新进行规划,拟将两所医院从三甲降为三乙──在这个时候,你要我怎麽和市委对立?”
  许久的沈默。“好吧。”叶岩艰涩地说道,“我去告诉冯依。”
  他推开更衣室的门走了出去,夏远站了一会,也换上隔离服推开了门。走过一段走廊,然後就是缓冲带……在手术室浅灰色的大门前,夏远停下了脚步。
  透过门上那块小小的玻璃,他看得到里面的场景。他看到冯依那著消毒盘,正专心地为术区消毒。他看到叶岩站在她身边,一脸不忍和犹豫,最终还是像下了狠心一般,在离她很近的地方说了句什麽。
  然後冯依停止了动作,抬起头来看著叶岩,整个身体都是僵直的。她脸上带著口罩,唯一露在外面的就是一双眼睛,那对眼睛睁得大大的,流露出绝望和惊惧,就像是濒死的鸟。
  消毒盘从她颤抖的手里掉落到地上,夏远转过身去,不再窥视。他觉得在方才的一瞬间,那个二十五岁的女孩某一个部分被永久的杀死了──而充当刽子手角色的,正是他和叶岩。在劝说叶岩的时候,他甚至抱过一点诡异的希望,希望叶岩能更反过来说服自己──然而他没有想到,叶岩竟然这样快地妥协了。
  乱世求生时必要的柔软身段。
  他对这样的两个人,竟有了些微的厌恶。
  ──TBC
  今天无论如何要看书了>_<等过一阵子考完试,我再回来填坑……
  匆匆(中)
  那天晚上又是觥筹交错。
  一桌子的人,不分主宾不辨亲疏,都漂漂亮亮地讲著场面话,阿谀奉承巧妙地点缀其中,句句暗藏玄机满含深意。
  夏远一向厌烦於此:满桌子的菜只是酒的辅料,不管吃进什麽最後都会变成一滩呕吐的狼藉。而且就算是不喝酒,光是听多了几句话,也足够他痛痛快快地吐上几次。
  然而就是这样,自从五年前他当上主任起,每周里倒有四、五个夜晚是在酒桌上度过的。每当他头痛欲裂地回家,把熟睡的叶岩叫起来给他煮醒酒汤时,他总要疑惑地想,他所在的,到底还是不是他所知道的那个世界?
  条理分明,立场明确的世界。他站在他自己的阵营里,就如果树扎根於大地。
  十年前他追求卓越,如今卓越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他退而求其次,允许自己满足於成就。
  然而成就是否等同於权力,他却越来越感到茫然。和十年前的自己相比,他或许更加成熟圆滑、更加游刃有余,然而在沿著某条固有的路径向上攀爬时,他却越来越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
  有人过来敬酒,他按照套路微笑,干杯,甚至按照套路亲昵地拦住了那人的肩膀,尽管他身上有一股难闻的体臭味。然後他被人推搡著,簇拥著,到了另一个什麽人的面前──什麽人呢?醉酒的眼睛里,人的脸孔看起来都支离破碎,模糊不清。“肖局长刚才还说要提拔你呢。”有人说。“敬肖局长一杯!”有人提高了声音。
  酒精让意识都涣散了,唯有一根弦还紧绷著,提醒著他什麽该说,什麽不该说。像是印第安人驾驶著激流上的独木舟,他凭著直觉端起别人塞到他手里的酒杯,谨慎地说了席模棱两可的话。“您随意。”
  干杯之後他说,对方笑得深不可测。夏远在心里计算著,侧头看见院长的眼色,他心里顿时明晰起来。“说起来,我和局长还是同门师兄弟呢。”夏远说,“您早我三届,对吧?”“没错。”肖局长仍然是笑,“段老师最喜欢你,特意叫我关照你好几次,我一直想找你,结果你我都是公务在身,忙得很。”
  夏远有些刺心──这种场合提起老师的名字,倒像是有些亵渎的意味。“再怎麽忙,师兄弟总得叙叙旧。这周末师兄要是有空,一起打高尔夫球?”
  肖局长沈吟了一下,夏远在心里冷笑。要是在光天化日之下,他少不了还要装模作样推脱几轮,然而醉了个七七八八,倒让两个人都少费了些周旋。“总要跟小师弟聚聚的嘛,就这周末。”
  又喝了一杯,夏远照过杯退了出来。院长急急地把他拉到一边,低声问,“能行麽?”
  夏远同样低声说,“别直接用钱,别自己出面。我也不能出面。”
  院长点头,“我懂。”
  打球自然不能只是单纯的打球,社交的意义常远胜於它的载体,而行贿自然也不能以其本来的面目出现,需得在光天化日之下巧妙地文饰成无害的模样。
  酒杯碰撞声此起彼伏。
  夏远靠著墙,眯著眼睛打量著混乱的房间。白天时他们都风度翩翩,真挚和善,一个比一个纯粹地道;而到了晚上,在酒精和朦胧的灯光里,什麽东西就被脱去了,只剩一张张肉色的面具──说是赤裸的,却又不全是,他们这群人早就被套上了固有的模子,全都无法挣脱。
  夏远静静地看著,看著人群中被拥簇的院长和肖局长,大抵那就是自己五年、十年後的模样。然而他想著自己二十年、三十年後的模样,想著自己的死亡,叶岩学生时说过的傻话蓦地浮现在脑海里:“从来没有恰当地活过,好像比从来没有活过还要惨吧?”
  他突然有点想笑,然而又觉得无趣。他推开门去了洗手间,在明亮的灯光下抬头看到了镜子,一根白发突兀地出现在他的左鬓。
  而後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已然老了。
  回家的时候是凌晨两点,叶岩竟然没有睡,一个人坐在客厅里看书。
  客厅很大,连灯光都装不满它。
  他仍然带著点醉意走过去,在叶岩身边坐下,叶岩没看他,而是专心致志地翻著书页。“叶岩。”
  叶岩没有动。
  他又叫了一声,却有点心虚,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叫什麽。过去叶岩是个傻孩子,他为此常常不满,然而等到叶岩真的变精明了,他倒又有些担忧。
  叶岩啪地合上了书。“我今天很不顺利。”他用一种硬梆梆地语气说道,“科室里天翻地覆,两个患者死在我手里,然後抢救的时候我最喜欢的助手不在我旁边。所以起码今天,别烦我了,行麽?”
  然後他低下头继续看书,夏远转身走出去,轻轻帮他带上了门。
  那天夜里夏远睡得很不安稳,翻来覆去地难以成眠,好不容易合眼又做了个极其诡异的噩梦。从梦里醒过来时他口里沙沙地发干,空落落地睁著眼对著墨一样黑的夜。
  他摸索著穿上鞋,推门走到客厅。叶岩不知什麽时候已经放下了书,正朝窗外看著沈沈的夜色。“叶岩。”他叫道。
  叶岩转过头来,漫不经心地看了他一眼。他的脸色发青,下巴上也冒出了青青的胡茬。两个人静默了一会,然後叶岩关上灯,一语不发地跟在他身後,又在他旁边安静地躺下。
  床很大,两个人隔得很远。空旷里夏远感觉不到他的体温,也听不到他的呼吸声,然而他还是知道,叶岩就在那里。
  他盯著黑暗里的某一处看了三秒,然後闭上眼睛。
  这次一夜无梦。
  匆匆(下)
  第二天夏远起床的时候,叶岩已经走了──今天是星期二,大早会的日子。
  他慢慢地洗漱、吃早餐,算著时间赶到了医院。叶岩正在主持早会,隔著玻璃门,夏远对他远远地做了个手势。
  叶岩愣了愣,随後就中断了早会推门走出来,而办公室里的人却还全都紧绷著脸,神色严肃。
  夏远的视线短暂地掠过叶岩的脸。“有你的信。”他把一个信封递给叶岩,“早上我看过信箱。”
  叶岩默默地接了过去,什麽也没说。并不是什麽要紧的信,等到晚上叶岩自己去拿也无所谓,总之绝没有特地送过来的必要。“叶岩。”“嗯。”“要是很难解释的话,可以都推在我身上。”
  叶岩皱著眉看了他一眼。“我知道你还在生气。”
  叶岩似乎是想否定,然而迟疑了一秒,他终於没说话。
  夏远在心里轻微地叹了口气。
  叶岩很少生气 ,随著年龄的增长,他每次生气的表现也不尽相同。然而不管相处了多久,只有一件事是不变的:对於他的怒气,夏远从来无可奈何。“这件事情本来就是我的决定,你不必觉得内疚,如果──”“我知道。”叶岩不甚温和地打断了他,“我能处理好。”“好。”
  又站了三秒锺,终於没什麽话可说,夏远转身准备走开。在他走到电梯口时,叶岩出声叫他。“夏远。”
  电梯停靠,叮咚一声打开了,夏远一只脚踏在电梯里,回过头看著他,“什麽?”
  叶岩摇摇头,“没事了,你走吧。”
  於是他走了。
  那天夏远忙得不可开交──这阵子他总是忙得不可开交。傍晚下班的时候他换好了衣服,却没立刻离开,而是站在床边,看了看楼下的停车场。
  叶岩擦碰得很厉害得车仍然触目地停在那里。
  今天晚上没有应酬,干干净净的一个晚上。夏远靠著门想了想,又想起还有几件小事没有做,但也不是非做不可。在走与不走之间挣扎了一会,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从前是很少这样犹豫不决的。
  进入老年期的前兆。他尖刻地讽刺自己说。
  踟躇了一会,他终於还是拿起电话,拨了心内科值班室的号码。
  铃响了一会才有人接,他听出是叶岩的声音,才说了半句话,叶岩就认出了他。“哦,是你。”他语气里倒有种微妙的解脱感,“我本来也要找你的。”
  不知为什麽,在电话的那头,夏远竟然微微地松了口气。“现在忙麽?我这边有个患者。”“我现在过去。”“好,我在病房等你。”
  大部分人都已经下班,值夜班的医生也不见影踪,大抵是去会诊了。夏远沿著走廊,一间间病房地找过去,终於在最里面的房间找到了叶岩。“叶岩?”
  叶岩从病床边转过身,对著他点了点头。床上躺著的是个小女孩──或许已经可以称作少女,然而她脸上那种茫然的神色就像个胆怯的幼童。“先去看病历吧。”
  两个人默默地走到了办公室,叶岩抽出一本病历递给他,他快速地浏览了一遍。
  11岁的女孩──福利院的孩子。因为活动後心悸、气促7年,加重半年入院。左腿有残疾,口吃,并且有轻微的智障。
  叶岩递给他一张片子,却没有给他打开读片灯的意思。於是他抬起手来,就对著日光灯仔仔细细地看了看。“你觉得像什麽?”放下片子,他反而转过去问叶岩。“我觉得像结核。”
  一问一答得工整极了,他想。“再去看看患者吧。”
  於是两个人又一语不发地回了病房,夏远简单地问了女孩几句话,又给她做了体检。整个过程里她一直瞪大眼睛看著他,怯怯的模样,冰冷的听诊器一碰到她,就受惊吓似地猛地躲开。
  夏远只得用手心温了温,又安抚地摸摸她的头,“不痛的,听话。”
  女孩子点点头,大眼睛不错眼珠地盯著他。她的头发和她的人一样,又黄又软,毛蓬蓬乱糟糟的。
  结束之後,夏远把听诊器放在床边的小桌上,转头对叶岩说:“我想也是结核。”“嗯。”叶岩说。
  天已经完全黑了,屋子里的灯坏了一盏,就只剩下女孩床头的一摸光,莹莹融融地照在房间里。不知为什麽,夏远突然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仿佛一直压在他胸口的什麽东西,在那灯光里已经慢慢慢慢地溶解了。“先观察吧,主要对症。”他又说,“其余的检查明天再说。”“好。”“会诊记录需要我记一笔麽?”“不用了,太麻烦。”“补充诊断不要确诊。”“嗯。”叶岩点点头,走到女孩的床边坐下,“护工要去福利院帮她拿东西,我留下陪她一会。你先回去吧。”“好。”
  然而他毕竟没有迈开步。一只瘦瘦软软的小手拉住了他的衣服,女孩看著他,用智障儿那种特有的,平板而无忧无虑的语调说道,“陪我玩。”
  叶岩拍拍她的头,“我陪你玩不好麽?”
  女孩点点头表示好,却并不松开夏远,於是夏远顺理成章地在另一侧坐了下来。女孩伸出一只小手在他面前挥舞,试图抓住他的眼镜。“冉冉,这个不是玩具。叔叔给你讲故事好麽?”叶岩温和地说,轻轻地把她的手拉开。在丝绸般流淌的灯光里,他的表情显得很温柔,於是夏远突然想到,叶岩肯定想要孩子,男孩或女孩。
  而他是永远都不会有的了。“没关系。”夏远说,然後他摘下眼镜放到了女孩的手里,“给你,冉冉。叫冉冉对吧?”
  冉冉握住眼镜,胡乱地摆弄著,却转过头对叶岩说到,“故事。”“嗯,故事。冉冉想听什麽故事?”“眼镜,眼镜。”
  叶岩只停顿了很短的一个片刻。“很早、很早、很早以前,在一个很远很远的小岛上,有一只带著眼镜的大黑熊……”
  於是夏远知道,这个故事一定是他编的。他轻轻地咳嗽了一声,叶岩就抬起头来,而後在短暂地几秒里,与他四目相接。
  那个的眼神非常、非常的温柔,不是对著冉冉,而是对著他。就像所有旧日岁月里,数不清的目光相触一样,他看他的样子,始终是惊人的相似。
  十一年。
  光阴在他的目光里,那样地匆匆。
  夏远几乎是突然地明白了,明白了一件他早该明白的事:他和叶岩之间所拥有的,远比他本以为的要多得多。时光如粗糙的锉刀打磨著他们两个,一刻不停地让他们变成连自己都始料未及的模样,然而即使这样,某种存在於他们之间的东西,虽然时时变幻著形态,却始终存在於那里。他们不是在某个时候头脑发热相爱的两个人,不是风花雪月海誓山盟的两个人,他们甚至不是彼此相爱了多年的两个人。
  他们不过是彼此的旅伴──在生命这场孤独而华丽的旅程里的,艰难跋涉、彼此依偎的旅伴。
  “故事,故事。”冉冉挥舞著眼镜,含糊不清地说。“故事讲完了。”“不完!”冉冉似乎是恼火了,大声驳斥道,“故事不完!”“好的好的,故事不完。”叶岩无可奈何地笑了笑,“故事没有完,永远都不会完。”
  生命的故事多数短暂,唯有时光的故事无穷无尽。夏远这样想。
  **************************************************************************
  七点半的时候护工回来了,略带不安地对他们表示感谢,夏远礼貌而疏离地点了点头,叶岩亲切地对她道了别。
  临走的时候冉冉对夏远说,“等我长大了,我要嫁给你。”
  叶岩张大了眼睛等他的回答。
  他想了想,对冉冉说,“嫁给我的话,每天都要打针。”
  冉冉侧过头,认真地想了想,“那我不嫁给你。”
  然後她指指叶岩,“我要嫁给他。”
  叶岩终於忍不住,大声笑了出来,他揉揉冉冉的头发说,“好,等你长大了,就嫁给我。”
  而她是永远都长不大的。
  两个人并排默默地走出病房,穿过长长的走廊,一起去坐空无一人的电梯。在电梯下落的时间里,谁都没有说话,只是在电梯门快开的时候,叶岩突然握住了他的手──很短暂的一握,几乎立即就松开了,仿佛一次不经意的碰触。
  电梯门开了,门外空空荡荡,两个人继续走,一直走到洒满星光的院子里,足音敲击在地面上。他们从来不曾公开地手挽手,十年里从未有过──但至少在某个地方,他们仍然可以自由地拥抱。“叶岩。”他停下来,突兀地说道,“我想要你。”
  叶岩也停住脚步,微微一笑,“可以呀。”
  然後他们没有开车,在夜幕里,慢慢地走回了家。──────────────END────────────────
  写了这麽多东西,这是打END打得最艰难的一次。最後一部分甚至还把自己写哭了,囧。表问我在哭啥,我真的不知道TA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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