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 末裔之血
关夜北逃进了森林里。
他伤得很重。那个小镇上的神父貌不惊人,实力却不容小觑。他有一把填充了银弹的枪,子弹有五发,三发打偏了,一发穿透了关夜北的肩膀,子弹没有留在身体里,还有一发伤在腰部,银弹深陷在血肉中,像一枚滚烫的火球,不断烧灼着他的身躯。
血族的自愈能力很强,现在肩上的伤口已基本愈合了,腹部的弹孔却依然在流血。倘若再这么下去,银弹会一直烧到内脏,那可就真没救了。
包围小镇的森林北面是一条公路。关夜北同“血族之父”约定好在路边的加油站里见面。“血族之父”到附近“办事”去了,车就停在加油站的停车场里。他“办事”的时候从来不带关夜北,神神秘秘的,好像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或是关夜北可能会妨碍他一样。于是关夜北来到小镇上消磨时光,没料想到差点把命送在这里。要是“血族之父”见到他这副样子,肯定会毫不留情地嘲笑他。但关夜北觉得能被嘲笑反而是件好事,他或许再也见不到“血族之父”了呢。
打伤他的那个神父现在半死不活的,构不成威胁。但镇上又来了个猎人,是个棘手的角色。关夜北必须逃得远远的,以他现在的状况,根本不是那猎人的对手。
这么想着,关夜北加快了脚步,但灼痛的伤口蚕食着他的体力,让他的步伐再一次慢了下来。
──要死在这儿了吗?关夜北绝望地想。
前方的密林中涌出了一片黑雾。黑雾仿佛有生命一般,在暗夜中流动着。关夜北认得这股黑雾,他再熟悉不过了。
黑雾缓缓聚合成一个人形,然后烟气散去,站在面前的是一位外表二十岁后半的男子。男子身着妥帖的黑色西装,双手都戴着手套,似乎要去参加一场宴会,而不是在午夜荒郊野外的森林里瞎转悠。
关夜北吃了一惊,同时又松了口气。至少他不会不明不白地死在这儿了。
黑雾中走出的男子有一头漆黑的长发,令人艳羡的柔顺和乌亮,星光落在发梢上,如同点缀在他发间的钻石。与黑发相对的是他苍白的皮肤,以及暗红色的、仿若血迹的眸子。男子看起来年轻英俊,不论走到哪儿都会让大部分女人和小部分男人为之神魂颠倒,但他的双眸却是如此苍老,比一个阅尽沧桑的老者还有疲倦。
男子盯着关夜北衣服上的血迹。“这算什么?给我的惊喜吗?”他嗓音低沈,声色优美,如同乐曲,能让听者陶醉。但关夜北却一点儿也没被打动。事实上,他还有些害怕。
“我在镇上遇到了点儿麻烦。”他羞惭地说,“被一名神父识破了身份,怀利亚。”然后他压低声音,舌尖上跳出另一个称呼,只用于那些最严肃的场合,“我父。”
黑发男子的表情越发不悦了。“一个小小的教区神父,竟像痛打落水狗一样把你撵了出来。还有比这更丢脸的事吗?”
有的。关夜北心想。要是我死了,可就是奇耻大辱了。罗斯托克家族怀利亚的子嗣,死在一名名不见经传的神父手上,这事要是传出去,足够让血族们笑话半个世纪甚至更久。
这名黑发红眸的男子正是罗斯托克家的怀利亚,将关夜北转变为血族的“父亲”。罗斯托克家自称咒印血系最古老的家族,血脉承袭自始祖该隐,拥有最纯正的血统。(当然,还有不少家族也这么宣称,并且彼此之间为了谁的血统更纯正而喋喋不休了几千年。)怀利亚如今是代理族长。关夜北觉得以他的实力,完全可以胜任族长一职,但怀利亚一直没这么做,而是天涯海角地旅行,似乎在寻找什么似的。或许他不愿担任族长就和他一直在寻找的事物有关吧。
“你能替我省省心吗?明明人类的年龄和血族的年龄加起来都能被称为‘大叔’了。”怀利亚皱着眉,拽下左手的手套,露出皮肤苍白、五指修长的手。他单手扯开关夜北的衣服,血液让衣服和血肉粘在了一起,所以撕开布料的时候也顺带撕下了一些皮肉,让关夜北疼得倒抽了一口冷气。
怀利亚可没空管他是不是感到疼痛。血族之父看也没看那泛着焦黑的弹孔,径直将两个手指塞进了伤口里。关夜北疼得惨叫了一声,在静谧的夜晚就如同鬼哭一样骇人。他只好咬住自己的手腕,抑制住尖叫的冲动。
血族之父冰冷的手指穿透了他腹部的弹孔,进入他的身体里。那感觉就像有条蛇一边在体内游走,一边撕咬着他的血肉。血族之父不断屈伸手指,将原本就惨不忍睹的伤口变得更加触目惊心。就在关夜北以为怀利亚要在自己腹部开个洞的时候,血族之父灵巧的手指拈住了深陷在他体内的那枚银弹。他用两指夹着子弹,将它从关夜北的血肉里挖了出来。当银弹终于离开身体的时候,关夜北几乎要昏过去了。他放下一直咬着的那只手,这才发觉嘴里全部都是自己的鲜血的味道,手腕上躺着血淋淋的牙印。
怀利亚把银弹仍在地上,嫌弃地在关夜北的衣服上擦净手上的血迹。关夜北看到怀利亚的指尖泛着烧灼的红色。在碰触到银弹的时候,血族之父也无可避免地被烧伤了。
怀利亚举起左手,将手腕内侧凑到关夜北面前。“喝。”他简短地命令道。
关夜北感激地捧着血族之父的手臂,小心翼翼地咬穿他手腕上的血管。如甘泉般甜美的血液流进了喉咙,带来不可思议的奇妙魔力,治愈了关夜北周身的伤口。同一血系的血族可以通过鲜血交换彼此的力量,“父亲”的血液对于“子嗣”来说就是疗伤的圣药。
不过怀利亚显然没打算让关夜北痛饮,当他的“子嗣”恢复到不至于立刻死掉的程度时,他就撤回了手臂。
“走。我把车停在路边了。”
下命令的时候,血族之父总是这么简洁明了。
关夜北跟着怀利亚走出黑黔黔的森林,月光洒在森林外围的公路上,一辆不起眼的福特就停在路边。血族之父向关夜北努了努嘴,示意他去开车。关夜北举起手抗议:“我失血过多,头昏眼花,说不定会搞出什么事故……”
怀利亚没答话,径直走向副驾驶座那边。关夜北只好认命地当起司机。其实怀利亚会开车,但是他不喜欢这样。
“我们上哪儿去,怀利亚?”关夜北坐上驾驶座,给自己系好安全带。
“一直往前,上州级公路。”
“然后呢?目的地是哪儿?”
“波士顿。”
“哇哦!那可远了!”关夜北迅速在脑海里调出美国地图,“我们就不能开到附近的城市,然后坐飞机去吗?”
“不。”血族之父再一次简洁明了地拒绝。怀利亚对一切机械交通工具都没有好感,在他出生的年代,最快速的交通工具是马。若不是马的速度太慢,也无法游过大洋,更无法上高速,而且身上喷出的公害会引来一群警察,怀利亚恐怕会恨不得骑马环游世界。关夜北猜测他一直把自己留在身边,并不是为了教导什么血族的生活方式,只是单纯想找个不领薪水的司机而已。
关夜北发动引擎,福特汽车沿着洒满月光的公路缓缓行驶起来。
怀利亚靠在车窗上,远眺窗外飞逝而过的景物。路灯在它们身上投下黑漆漆的影子,而在拥有夜视力的血族眼中,它们就像在白昼里一样清晰。
“等到了波士顿,”怀利亚忽然说,“我们就分道扬镳吧。”
关夜北身体一震,险些把车开进路边的田里。“您说什么?”他惊奇地问。
“孩子长大后理应离开父母。”血族之父闭上眼睛,似乎对这个话题很不耐烦。
关夜北跟在怀利亚身边二十年,见过许多“兄弟姐妹”,他们中一些年龄和怀利亚差不多,有些则比关夜北还要年轻。怀利亚的“子嗣”数量众多,他并不吝啬于赐予他人血族的身份。按照他自己的说法:“谁让我的心肠这么软,看见陷于危难中的人就忍不住去帮一帮。”他讨厌那些依仗自己血统而为非作歹的人,讨厌招摇过市,将血族身份暴露给大众的人。去年在加尔各答,他就杀了一帮胡乱扩散血统的小混混。“这种人的存在就是在玷污血族的高贵。”他这样说。
怀利亚对自己的子女非常严格,他鄙视那些随意将血分给人类,然后不管不顾的同族。他会把每一个“新生”的孩子带在身边,教导他血族优雅而神秘的生活方式。有些人几个月就能从怀利亚那儿毕业,也有像关夜北这样寸步不离地跟随在他身边几十年的例子。
“我有重要的事要去做,不适合带上你。”怀利亚又说。
“我能斗胆问问是什么事吗?”
“上一代的恩怨,与你无关。”
关夜北啧了啧舌:“您这时候倒是守口如瓶。”
怀利亚轻笑一声:“离开我之后,你就自由了。想去哪儿、想做什么都行。唯一不允许的就是去见你从前的家人。你已不再是人类了,应当和从前划清界限。”
“是。”
“这不是我束缚你的‘制约’,它没有任何强制效力,但我希望你能自觉。”
“……是。”
怀利亚睁开眼睛,深红的眼眸中光芒流转:“还记得我给你的制约是什么吗?”
怎么可能忘记呢?“我一生只能拥有唯一一个血裔。”
“你只能将一个人变成你的血裔,而你的血裔将不再拥有后代。觉得不公平吗?”
关夜北摇摇头:“这样已经很好了。我本来是注定要死的人,现在承蒙您的恩赐,获得了全新的生命。我已经很满足了。”
“我把你变成血族,不是为了延续我和我家族的血脉,仅仅是为了救你而已。对于那些为了生存下去而不得不变成血族的后代,我都会下这样的制约,并不单单限制了你一个人。我希望你能明白。”
“我明白。”关夜北说,“可您为什么不把制约的内容变成‘不准拥有任何血裔’呢?这样不是更方便?”
怀利亚疑惑地看了他一眼:“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吗?我还以为你能体会我的良苦用心呢。”
“恕我愚钝。”
血族之父又望向窗外:“说不定你将来会喜欢上一个人类。而异族之间的恋爱往往会以悲剧收场。所以我给你这个机会,让你能够把所爱之人变成血族。省得你将来哭着跑来找我:‘我父啊,请把她也一并变成血族把!’”
“您总是思虑得这样周全。”关夜北低声咕哝了一句,“不过为什么是‘她’?明明也有可能是‘他’的说……”
“嗯?”虽然声音很小,但血族之父还是敏锐地听见了,“原来你是同性恋吗?我一直不知道。”
关夜北耸耸肩:“我也不清楚。我还没恋爱经验呢。”
“什么?!”血族之父的语调近乎惊恐,“我遇见你的时候你已经二十五岁了!二十五岁还没谈过恋爱!你二十五年来都在做些什么啊!”
“呃,您不要这么大声好吗……”关夜北尴尬地说。
不过他现在似乎已经开始恋爱了。跟一个他甚至不知道名字的吸血鬼猎人。要是血族之父知道这事,肯定会气得发疯。不过无所谓了,反正他说过关夜北离开之后想做什么都行,总不至于刚许下承诺就食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