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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 听见 附番外 BY 战靖 (点击:200次)

听见 附番外 BY 战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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属性分类:现代/都市生活/美强/甜蜜
关键字:听障攻  双性受  互宠
文案:
攻靠助听器学会说话,平时不轻易出声,
关键时刻就靠艰涩难辨的只字片语当绳子,
把受反覆困绑,困在身边陪自己一辈子。
楔子(听障攻VS双性受)
本文攻视角,第一人称
我的失聪是天生的,基因来自我母亲,她也是聋哑人士。
常看书上写上帝关上一扇门,必会再开一扇窗。大抵是因为这原因,父亲看中母亲那时她风华正茂,长相清秀,气质出尘,笑容也可人。我虽不幸继承母亲的残疾,却也有幸承得她出众的容貌,就算木著脸,旁人看起来还是似笑非笑的。
我是父亲的小儿子,上头的一兄一姊听力都很正常,可因我的残疾与倔强,老跟街坊邻居一个年龄群的孩子们争抢打架,连累他俩常常被嘲笑被欺负,也没有一个快乐的童年。
还不大懂事的时候,祖父母总喜欢抱我在膝上长吁短叹,摸脸揉头的,趁兄姐不注意或不在场偷偷塞好吃的好玩的给我。等我大了些,上学了,看懂了他们眼底的怜悯,便再也不让他们这样可怜我,每回跟兄姐有了争执,他们越要兄姐让著我,我便会莫名的更加生气更想赌气,并且一气就会气很久,那阵子每每看见他们招手要我过去,我就装做视而不见,转身走开。
我家本来是坡上薄田不足两分,还得向地主租沃田来耕作的清寒佃农,国民政府接收台湾後的三七五减租、土地放领像是从天掉下来的好运,家境也就由此扭转。去米店当小学徒,学成後还顺带娶了师傅小女儿的祖父拿著向老丈人求来的资助,风光回乡开了家米搅阿(碾米厂),以较农会每公斤高上两毛钱的价格收购乡亲们没有上缴农会想留著自家吃的那份收成,碾出来往都会区送去的虽然是白米,不是金沙,还是在短短不到几年的时间就将我家的名声拉拔长高,往来的客友越来越复杂,家里的吃穿用度也越来越高级。
到我父亲这一辈掌权那当下,三个兄弟由身体不佳的父亲接下祖父的棒子,管理规模已有位在相邻三县市的三家碾米厂以及一家加盟连锁超市的家业,大伯则是师专毕业再进修,一路从老师当到小学校长才退休。不爱念书也静不下心来算帐的三叔像极皮相高帅的祖父,一退伍就娶了个精明的土地代书当大老婆,跟外边养的细姨(小老婆)一家子一道搞砂石场搞得风生水起,近年还插手地方派系参政去,先干过两任镇民代表现在正坐在县议员的任上,刘家三兄弟俨然已是故乡这儿最成功最有知名度的土豪仕绅,只要有点关系的谁家婚丧喜庆不往我家发帖子以期沾光的?几乎没有。
所以,就算我身有残疾,家里也没有耽误了我的学习;在1980年代,乡下出来的哑巴能考上台北的国立大学还读到毕业,整个台湾岛倒过来筛一筛算一算没几个,可就算我就是那万中挑一的存在,也不代表我就能靠自己的学历与能力,找到一个相衬我那纸毕业证书的好工作。
於是,就因为我的残疾,让我有机会认识他,进而发现我的另一项残疾。
是的。
同性恋。
在我确定自己的心意,想跟他携手共度馀生的年代,同性恋还被世人,当成一种可以治疗的精神疾病。
第一回(听障攻VS双性受)
(一)
坐在餐桌上垂头细嚼慢咽,助听器放在房里的桌上。可就算我听不见,不去读家人们的唇语,也能感受到气氛的不对劲。
我知道我辞了法律事务所的工作,从此回来长住,家里人谁都高兴,除了大哥大嫂。
要是我能长长的,完整的说好一句话,我也想告诉兄嫂:你们以为我乐意回来,接阿爸彰化那间米搅阿的经营权?我如果能上庭为人出声辩护,除了帮忙准备上庭资料、拟状纸、还能当上真正的主辩律师,我根本不屑接管家业 ...
................

金钱不能解决一切问题,但能解决我;暴力不能解决一切问题,但能解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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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二:归宿(刘尚诚视角)
(一)
我总算能回老家过年了,让爸消气的大功臣,是爱人上个周末在医院为我诞下的长子。
乾爹在FaceBook看见我爱人po上的婴儿照,马上打我手机要我带她回爸家坐月子,顺便探看我的长女淳若。
当初闹离婚,是因为前妻很强势,很自我,跟我家人始终不合拍,越处越煎熬。协商一开,她就先要走了淳若的监护权;临了要再婚了,没有通知我又把乾爹约在外头,将淳若塞回来托他养育。
这辈子除了乾爹,我谁都不欠,他开口要我办的事就算要我半条命,我也会听从。我不怨我的命,我只感谢上天给我一个养我丶爱我丶疼我丶护我,远胜给我生命那两人的乾爹。
所以,一办好出院手续,将车驶离医院,我没有先回我俩的小爱巢的打算,车头一调直直往近百里外的老家的方向赶回去,就为了乾爹说他炖了好一大锅香菇鸡汤,用电锅温着端出厅堂,还准备了两副碗筷,正等着我俩回去喝。
随後,当我跪在爸面前,不闪不避的任他使家法挥向我肩背,我的眼睛还在留意着我爱人的反应,就怕她跟上回一样挣开乾爹的怀抱,跑过来抱住我替我挨棍子。
「爸爸,别打了,别打了,求求你别打了……」爱人哭得肝肠寸断,这对刚生育过的妇人家是大忌。
【敏敏,会没事的,让爸打几下消消火,一切都会过去,会好的。】她大概太久没再见爸修理我的惨况了,忘了爸有多吓人,一慌就将我刚在车上交待过她的事情全都给忘啦。
爸打人的动作一向夸张,模样也很唬人,面目狰狞若罗刹,手上青筋毕露,藤条与皮肉激荡出的声响通常也比较响亮,其实对生命绝无危害,就是皮肉受疼,忍一忍也就过去了,真没什麽好担心的。
「志彦,适可而止!」乾爹大吼一声,对孩子们的管教扮演慈父角色的他通常不会中途干预严父角色的爸,除非他觉得太过了。
他出声这时,我心里已经数到了四十几,等会儿我爱人要给我上药,衣服一撩起来,肯定整个背会布满横错交纵的红紫淤痕。
一想到敏敏又要次次帮我上药丶次次为我哭,一如我从小到大丶领过无数次原因记不得的大小处罚後,她千篇一律的反应,我的眼睛忍不住开始微微胀热,发起酸意。
爸手上不见停,力气下得更大,捱到第五十下,粗如儿臂的老藤条总算不再落在身上。
一张写满字的纸落到我眼前来,就着双手撑地丶俯首立跪的姿势,我默默地逐字细读。
才读了个开头,一个阴影遮住我的光线,慈祥的乾爹跟我面对面的跪着,将他抢来的老藤条另一端,挥向自己的背。
「爹地!」我意会过来他在想什麽,心里狠狠一恸,连忙倾身去抢藤条。
「这两个孩子,都是我做主抱回来养的。如果他们有错,那就是我的错,是我将阿诚跟敏敏拉在一起过日子,是我帮他们办离婚住到一起,是我要他们回来坐月子的。如果你非要罚谁,才能让你心里觉得痛快,那麽,最应该领你这顿打的不是阿诚,而是我!」
乾爹用仅剩的那手先後推开爸跟我,敏敏一手压在受到惊吓的淳若背上,一手抱着我的长子,母子三个搂成一团,正在嘤嘤哭泣。
番外二之(二)
从年轻拼到老,从祖上的米搅阿到自己的米厂,久居高位的爸懂说话,却连自家人都罕闻他出声,顾盼之间丶威严自生,深具领袖风范,就连这时也不例外。
只见他站到乾爹肩後,凌空抓住老藤条,乾爹抽不出便侧过脸跟他对瞪,以眼神要他走开,他瞪回去,不出十秒,乾爹果然瞪不赢他的先松手。
没跟乾爹继续瞪来瞪去,爸又朝我走近了两步,以藤条点点我面前的纸,示意我继续读。
「阿诚,不能答应。」乾爹的眼若能喷火,我膝前这张纸恐怕已经烧成灰烬了:「你爸写的这些,都是气话。」
我没回话,只是点头,因为我不想伤乾爹的心。
我不能在这个时候说出我的真心话,说我根本不想姓刘,宁愿姓范,甚至跟敏敏姓高,都不想跟姓刘的这一家子再有干系。
虽然这些话,我之前就曾说过许多回。
男人都是当了父亲之後,才开始学着怎样当人爸爸的。不能回家的这两年,敏敏多次引导我站在为人父的角度去思考,重新检视自己是否尽全了为人子的本份。我越是想,越後悔,悔恨之前顶过乾爹的每句话。
有一次,夜深了,敏敏避开我一个人躲在阳台边晾衣服边哭,就因为乾爹快生日了,爸还生我俩的气,她不能回去给他祝寿。我单膝跪在蹲着的她跟前,当她的面发誓,如果能够再回家我绝对会好好孝顺乾爹,不再让他气鲁。
查埔仔说话算话。就算敏敏现在不在这间屋子里,我也一样会说到做到,绝不食言。
「你,出-去。」看我应和乾爹的话,爸终於被激得忍不住,开口说话了,「麦丶搁丶返丶来!」(别再回来)
「嗯系拢讲啊吗?哩幼搁底累番癫啥?」(不是都说了吗?你又在无理取闹些什麽?)
乾爹又吼爸了,一天里连续两次,都比得上月全蚀的罕见了。
我瞄了眼敏敏,看她肿着眼抽咽着,一手给淳若揩眼泪丶一手摇着儿子轻声哄,自己鼻水双管流都没手去擦。我忍住喊她去一旁坐着的冲动,垂下眼继续看爸给我的绝情书,心想高敏敏就算再狼狈,她在我心中永远都是这世上最美丽丶最让我心动的女性。
爸也是觉得委屈的吧?被乾爸爹连两吼,他气得扔开藤条,转身往屋外疾行,重重甩上厅门,一下子就走得不见人影了。
「爹地!爸他丶他就这样出去了,不知道……」有没有带钱?敏敏的未竟之语,我跟乾爹都明白。
「你们别管,都去吃饭。」乾爹撑住地面,变换姿势站起来的速度有些迟缓,我蹲起来想扶他一把丶却被他婉拒。
「爹地,我跟你去找爸吧?」我也站起来,随手将那张纸折起来放牛仔裤的後袋,看乾爹揉了好几下膝盖才能打直腿,我再次意识到当年那个又抱又背丶能把三个孩子都揽在身上的强壮老爹真的老了,膝关节受不住猛然一跪带来的伤害了。
乾爹先是摆摆手,看着我这张据说跟爸年轻时颇为相似的脸看了好一会儿,才又点点头。
「好,你跟我去找。敏敏给淳若喂完饭,不要忘记给她吃感冒药,药袋就摆在左边的玻璃橱里,上面有服药说明。」
敏敏应了好,乾爹便领我出了家门,不做迟疑地往海边的方向速速行进,下颔绷紧的面容,有着七丶八分的笃定。
番外二之(三)
老家离最近的海滩约是四丶五公里远,农历年近,寒流频频,海风自然潮得冻骨。我把敏敏叮咛我穿上的羽绒外套拉上拉炼丶扣起领扣,默默走在乾爹的身後。
「你,很久没去这边的海边了吧?」走了一阵子,乾爹似乎平静多了,注意力也能分给我一些。
我点点头,又想起他走我前头,这才出声:「嗯,有几年了。」
「你爸没有我,走不远。敏敏还小的时候,常常头烧耳热,他要独自带你跟你哥出门走走,十有□□都是来这。」
虽然乾爹说的不是问句,我倒是知道他的意思,接他话尾的又嗯了声。
「你爸有时想起你,就会一个人走到海边,沿着防波堤走到溪口(大型溪流入海处,堤防会断开),再走回来。」
溪口到家里,来回有将近十五公里的距离。我忍住回家骑车或开车来追的提议,随乾爹的视线抬眼四顾,整条路触目所及处除了稻田与几户零星的住家,只有我跟乾爹两个行人。
爸喜欢这样健行,溪口往返,小时候的我可没少走过。大哥跟我有回新年收到的礼物,就是计步器,是乾爹初二带全家回南投阿婆家,小阿姨连着压岁钱一起给的(范源进的小妹)。
还记得那年的第一次健行是周日,好像刚好是元宵节当天,那天下午我们兄弟俩特意把计步器绑上腿,一路上留意着自己的步距。回来後我俩各以自己平时的步距下去算,得出的距离相差不多,所以我不仅记得单程的距离,还记得那晚我特别特别的饿,乾爹煮的咸汤圆特别特别的好吃。
读大学时离开家,在外四年,除了回家,我再没吃过能比得上乾爹煮的家常料理。跟敏敏出去共筑爱巢,吃到敏敏那肖似乾爹的厨艺,我才体会到菜要好吃不是只要料好实在汤头好就好,掌厨的人佐出的爱心,也会让吃菜的人感受到里蕴的用心……
「……你的奖状,奖牌,奖杯。每一张,每一面,每一座,你爸都收得好好的。」越近海边,风就越大,乾爹的头发被拂得乱七八糟,没有补染的银白发根,根根毕现。
爸虽然比乾爹小几岁,可也快六十了。他的白发,说不定也有乾爹这麽多了。
「我知道,你不喜欢听我罗嗦。可是我不说,你爸也不懂得说,你们父子俩的误会,只会越来越深。」乾爹应该是叹气了,只是呼得短,吁得浅,一出口就被风给卷走了。
「……爹地,我知道你的苦心;不过,就算我,真的跟刘家断绝关系,我也还是你的儿子。」
我还是没能管住自己的嘴。乾爹听我这麽一说,不走了,转过身来站在原处,绷起脸来定定望着我。
「我不是一时冲动,相信爸也不是。」还是惹乾爹伤心了,我黯然的低下头,手伸出来想学敏敏双手握着爸还是爹地的手掌丶左右来回摇晃的那副撒娇样,却又不知该从哪个角度下手去牵。
「我要是不姓刘,很多问题,就不再是问题了。这个,爹地应该也清楚……」它妈的我是真想说得委婉一点的,偏偏我跟许多学理工的男人一样,拙於言词。
「你不姓刘,想姓什麽?」乾爹的声音有怒气,是从牙缝挤出来的。
「我丶我想跟丶跟你姓。」乾爹为了领养敏敏,官方性别变更为第三性,已经与爸共结连理,我改跟他,问题不大。
我不敢提我改姓高,对爸对我来说才是最有利的,一是我非境外人士,随妻姓本就有困难,一是担心两老不懂我的顾忌,听不进我的解说,就这麽被我给活活气死了。
「我有你大哥了,你再来跟我,你爸怎麽办?」乾爹一向能忍,尽管他脖子上的筋都被我气浮了,还是试图跟我说理,要是爸,早一巴掌轰过来了。
「我会奉养你们终老的。」我举起手,做发誓状:「不管是养子,还是女婿,我都会尽我所能的,尽到我的责任。」
(四)
风声呼呼,刮过一旁枯竹甚多的防风林,发出的声音有些刺耳,好像有人一边嗤笑丶一边在说<奇怪>……<奇怪>(注)……质疑我对乾爹说出的誓言。
(注:<奇怪>这两字是闽南语发音,音似gi guai。)
「阿诚。」乾爹抬起手,我下意识的僵直身躯,却没有迎来另一位父亲的体罚。
「你这样,不能解决问题,只会让你爸更痛苦。」手落在我肩上,收紧的力道,有些嫌重:「有的事情是不能绕过去的。你已经成年了,你要学会为自己说过的话丶做过的事,负起全责。」
「……」乾爹这一堵,将我堵得无话可说。
确实,生的请一边,养的恩情大过天。我被刘家人设计的事,再怎麽说,被我伤的最重的都是这边的家人。乾爹没有跟着爸一起打我丶责怪我,只是要我扛起全责,已算非常厚待我了。
「找到你爸以後,你跟你爸好好沟通一下,话要出口前,一定要多想想,不要总是这麽冲动。」乾爹捏了捏我的肩骨,放开手转身继续走。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乾爹的精神似乎一下子萎顿很多,尽管身子板还挺得直直的,步伐仍然急又大,却给我撑得很勉强的感觉。
越是靠近海滨,柏油路的路况就越差,浅坑小洞不断,乾爹几次都差点被绊倒,我伸手过去,他却连搭一下我手肘都不肯。
乾爹显然生我的气了。於是,还想边走边解释的我只能把嘴闭得像受到惊扰的蚌壳,完全不敢与他攀谈。
走到溪口,没看见爸的身影,我跟乾爹下到满是石砾的海滩绕了一圈,把消波块下的洞隙都看了一遍,两人找得满身大汗的,才先後爬回堤防上。
「爹地……」不在这里,会在哪里?冬天的海边风沙大,我喊爸喊得嘴通喉咙,既乾又苦。
乾爹没有看我,绷紧下巴缓缓旋身,专注的视线又在四周搜了一大圈,然後微垂着脸,思索了好一会儿,拿出手机开始找电话,拨号。
「喂?我是306床,刘宋月妹的家属。请问刘宋月妹的小儿子有没有过去?……好。」用手指捏捏眉间,这是乾爹心烦时最常出现的动作。
「有?好的,谢谢谢谢,嗯,我马上就过去……是,他的心情不太好,请你帮我留住他……对,不要让他独自离开……有劳你们了,感恩。」
乾爹结束通话,没有招呼我就下了堤防,半走半跑的奔向来时路,大拇指还在按着手机的按键,按好放在耳边继续讲手机。
但凭乾爹第一通的说话内容,我已大概猜到爸在哪里了。我追上乾爹,问他需不需要叫车,他用没拿手机的那手对我比出不需要的手势,足下一刻未停。
就在他往地上栽的当下,我及时搂住他的腰,他的双手反射性的撑在路面上,手机的塑胶背壳不禁磕,才这麽一下就裂出一长缝。
没有抓手机的那手,掌根蹭掉了一块皮,汨汨流出混着透明组织液的血丝。
「爹地,停一下,我给你擦……」我掏出外套口袋里的面纸,乾爹却攘开我,站直身躯,继续大步疾行。
「爹地!」我侧着跨步追,想拉住那只手,擦掉那些血。
「不用。」乾爹一再推开我,萧索的双眼,只望向前方。
我没辙了,直觉告诉我这种时候只有道歉,才能起效用。
「对不起,爹地对不起。我真的,真的,非常对不起。」
乾爹似乎关闭了听觉,我的一再道歉,他全然充耳不闻。
乾爹这样的反应,我并不是第一次看见。我知道他这样对我不完全是因为生气,更大的成份,是担心。
他现在,整副心思都牵挂在爸的身上。没让他看见爸毫发无伤的出现在他面前,他的心,得不到平静。
乾爹叫的车来得还算快,驾车的是老家邻居中丶与乾爹交情算数一数二的一位阿叔。乾爹对外人,应对上一切正常,就是一路上鲜少回应我的话,连阿叔都嗅得出不对劲,一双眼除了看路况,还会时不时地在坐在副驾的乾爹与後座的我身上瞄过一眼。
车开过跨溪的省道大桥,开上不停上坡的乡间小路,大概开了十几分钟,就在一家老人护理之家的门前停了下来。
「你们进去找人,我去停车。」看警卫走过来,阿叔连忙要我们下车。
乾爹朝阿叔点点头,打开车门一下子就窜进大厅去,动作俐落迅速得不像一个六十开外的老人家。
(五)上半
我赶紧跟了过去,乾爹正在大厅里的访客签到簿签名。警卫显然认识乾爹,将询问的眼神定在我身上:「这位是?」
「……刘老太太的孙子。」乾爹签好名,在亲属关系那写了<子>,手顿了下又接着写我的名字,备注上<孙>。
「是你跟刘先生的儿子?」
「……是。」乾爹应得很沉,没有丝毫骄傲,我是他跟爸的累赘,不值得炫耀。
「跟刘先生长得一样一样的,都是大帅哥喔。」警卫朝我点点头,我也颔首回礼。
上一回来这看奶奶是两年多前的事,那阵子她中风刚住进来,我陪家人来的频率不算低。眼前这位守门人不是之前那几个其中之一,就算是,我也隔这麽久没来了,记性再好也不见得还能记得住我。
跟在乾爹三四步之後爬阶上到三楼,走到3之3的房门前,乾爹转身对我比出停止的手势。
「你先别进去。」吩咐完没等我回应,他便推门而入,将门当我的面再阖上。
自鼻长吐一息,我以左肩顶在门边的墙上,脑海里不由自主的回放这个下午丶自我踏入家门後发生过的每个环节,心里牵挂着我那还在月子中的爱人。
还好敏敏一向细心又能干,应该能安顿好她自己跟两个孩子吧?想着想着,我将口袋里的那张纸掏出来,摊开,将爸写出的丶大气且不潦草的每个字,细细地从头到尾看完一遍。
人说知子莫若父,爸虽然疼爱大哥小妹多过於我,看完後我还是得承认他确实是懂我的,没有十足十,也抓着了我七分的心思。
垂着眼,我又将爸给我的处分看了一遍。门这时开了,乾爹在我身後唤了声:「阿诚。」
我站直身躯,转头,望着一脸严肃的乾爹。
「你爸说,你要是还想当他的儿子,就进去。想认那边的刘家,或是改跟我,就不用了。」
「……」
「敏敏跟孩子留着,等满月後,你再来接回去。」
乾爹说的内容,跟爸给我的处分不同。我对着乾爹深吸一口气,张嘴欲言,又想到这也许是他老人家同父亲费心斡旋出来的结果,於是,我又什麽都说不出口了。
敏敏在成为我的爱人之前,本来就是这个家的一员,这个家不愿接受的,是我。无论如何,我已经害双父的掌上明珠随我蒙尘,再连累她失去回家的立场,失去属於她的那份继承权,我还有什麽资格,说我爱她?
「你可以考虑半小时,我们,在里面等你。」不知是看我迟迟做不了决定,还是挂心爸,乾爹等不了两分钟,便打算将门再度阖上。
「我丶我有话跟爸说。」我其实还没想好怎麽说,但我直觉,绝不能让这扇门连着两次隔开我。
乾爹的视线定在我推阻门板的那只手掌上,没看我的脸:「奶奶正在午睡,随时可能会醒来,你不要当她的面,跟你爸起冲突。」
我点头。
乾爹手一松,门上的压力不再。我等他走了两步才进到门里,顺手将门带上。
「……阿爸。」奶奶睡得很安详,爸就坐在她的床边,闭着眼,垂着头,颓着肩,看起来很消沉。
我只犹豫两秒钟,就在爸的跟前跪下来。
「阿爸。」我抬起手,手指隔着袖子,轻轻搭在爸的右前肘。
爸睁开眼,一双瞳孔外围那圈带褐的墨绿,感觉萧瑟且寡欢。
「阿爸,我知影,你无法度原谅我。」我将话说得很慢,好让爸能一次就看清。
「不过,我欠你丶欠爹地的养育之恩,不会因为我姓什麽而改变。我同款会跟阿兄,做夥奉养你们终老,请你嗯通拒绝我……我们,还做一家人,好不好?」
爸伸出左掌,一把捏住我搭在他肘上的那几根手指,力道之大,疼得我不能保持面部的平静。
「振-,你,敏-敏-。」食指,中指,小指,爸一根,一根,伸直他右手的手指。
「长丶度。功丶能。都丶不丶一样。可-是,三个,都会丶让丶我痛。都-是,我丶的丶骨-肉!」许是声带不常用的关系,爸说话咬字还算清楚,但嗓音就过於低哑丶声线过平且破碎。
「阿爸……」我没想到爸还肯对我说软话,安抚我,自体带出的温热水气一下子就蒙上了我的眼球。
「既然,你,选丶择-跟我。这件丶官司,我,来解-决。」爸摸了下我的头顶,嘴唇微抿,眼神看来很有决心,不容我辩驳。
「但是……」被半哄半骗写下的自白书,附有手印与签名。我不变更我跟爸的亲属关系,那边就会来争这边的财产,我只恨我醒悟得慢,如今就算一先五厘,我也不愿让那边拿到手。
爸摇头,又点头,我明白他的意思,心里同时涌现了好多话想对他说,却不知该如何开始。
(五)下半
祖父过世不到两年,染上赌博恶习的大伯就把祖产败光了。他看爸这边生意做得很不错,便拉着有心机的大哥偷偷来认我,在我念那所私立但还算知名的大学期间,这对父子三天两头的买饭买水果丶用柔情攻势到我住处特意拢络我,说话上总是有意无意的挑拨我跟两位父亲的感情,日子一久,我便难免被他俩洗了脑,开始忤逆我的一双养父。
三个孩子里,总被我被爸管得最严,年少轻狂的我不懂爸的用心,不懂他管我是希望我能克绍其裘,反而是三个里顶撞两老最多的,叛逆期最长的,确实也让他们有隙可乘。
从大一开始偶尔的翘课,到大二当舞棍,在舞厅丶街头勾搭不良份子四处厮混,混得差点毕不了业……我在大四便瞒着两老,与同系同班的前妻到法院公证结婚,结婚证书上找大伯父子俩与酒肉朋友签名盖印章,毕业证书一到手我马上把前妻领回家,进爸的公司,从业务干起。
我做的一堆糊涂事,最让爸跟乾爹最痛心的,还是我与前妻的那一段婚姻。刚开始前妻对我是有几分爱意的,这我相信,可是我试了又试,就是无法爱上她,会娶她除了她有些角度看来格外像敏敏,再有就是她根本不避孕,不禁碰,才同床几次就找上我,说肚子里有了我的孩子。
我虽然一直都知道,我与敏敏之间不是单相思,但我坏归坏,却不是没有良心的,我是真心不想让敏敏与我的关系变质,害她去承受舆论与道德双方面的压力,只是,该我的就是我的,不是存心想避开,就能完全避得开的。
一得知我与前妻搬出去住没多久就离了婚,敏敏马上抛下大二的繁重学业,从台北夜奔到我住处表白心迹。我将她赶出去,她却是怎麽撵都不走,守在大门外一守就是三天,不吃饭不洗澡不离开。我本来就不是铁石心肠的雕塑,是有着七情六欲的凡夫俗子,当我放敏敏再进我的住处,自然就跟她再也当不了纯粹的兄妹。
「阿爸,我……」我试着想以简短的言词,把忏悔的话说全,床上有只戴着玉镯子的手腕抬起来。
爸马上放开我那几根手指,去接祖母的手。
祖母却转动手腕,示意爸放开。
【你,注意看。】她用食指点点我,然後抬起另一手,有些吃力地比划手语。
「阿嬷。」我看了眼爸,他也一比,要我站起来聆训。
【是我一直要求你爸爸,必须要有後代,死了好帮他捧斗,你才会被保护住,被生下来,被你爸接回去养。】
祖母起码小中风了三次,两只手腕没有蜷缩起来,但都抖得很厉害,手语不是很好读懂,不过我从有记忆就学手语学到现在,看带猜,还是猜得到的。
【我要是知道,你是生来气他的,会这麽不孝,我甘愿你小的那个爸不要去保护你,让你被那个来路不明的女人生下来!】
小的爸就是乾爹,祖母虽然没有与我们这家同住过,但年年节节在亲戚家遇到了,她会当所有人的面塞红包给我,大哥跟敏敏都没有,所以她其实算满疼我,对我满友善的。看她这样指责我,我心里五味杂陈,缺乏水分的嘴里,苦涩更甚。
【你要是有良心,就要听你爸的话。不可以,做背叛他的事!】
比完这些,不算多,但祖母已经很喘了。乾爹站在床的另一侧拿附吸管的水杯给她吸,她抖着嘴唇,泰半的水滴从她下颔滴下,乾爹及时将毛巾垫上去,解救了她的衣襟。
「……阿嬷,我知影我不对置叼位,我会改的,请妳放心。」
这是我的真心话。刚刚爸摸我的头,比当头棒喝还有用,祖母这些话就像一桶冰水,比醍醐灌顶更见效。
因为我一直以为,爸要跟我解除父子关系,是因为我这儿子不得他欢心,可有可无。他既然想把主要的财产都留给大哥,我这不孝子还有什麽好说的?自然是成全他。
可祖母说的,却跟大伯不同。我想,我这条命应该真是她要爸丶要乾爹留下来的,并不是大伯说的生下来就要抱回去认祖归宗,却被爸报复性的抢走,刻意养我给他看,让他看来糟心用的。
【你,现在,当我的面,给你爸,两个,都磕头!】祖母比得太用力,自己忍不住呛咳起来,乾爹连忙扶起她上身,给她拍背。
我点头,跪下来,给我爸丶我乾爹,都磕了三个响头。
「也要给阿嬷磕。」乾爹口吻淡淡的,说的,却是他从不曾让我知道的身世细节。
「如果没有你阿嬷,我不会知道你的存在。第一时间,第一个庇护你的生母的,是她。」
我点头,唤了声阿嬷谢谢妳,头马上磕到地面去。
乾爹对我微微一笑,笑得眼弯唇翘,他真的很有儿量,不管他的孩子怎样忤逆它,只要让他觉得这孩子是真心悔过了,再大的怒气都能立刻就消。
「阿嬷想知道,你给你的儿子取什麽名字。」
回答乾爹的问题前,我望向阿爸,沉默的父亲跟我一样,眼中有水光。
「给阿爸取就好。看要叫流鼻水还是流鼻涕,我都没意见。」
我边说边比,三位长者都被我逗笑了,只有我的眼泪不受控制的淌出了眼眶。
原来,爸不是不爱我。所以,我可以回家了。
我总算,不用再漂泊了。
悬空多时的根,被实实在在按进泥土里的感觉,真的很好。
真的很好。
我会好好经营这段父子缘,一辈子珍惜。
要是我的错误让爸跟乾爹受到损失,我也不会让他们白白为我牺牲的。
因为,养育我丶栽培我的,都是这个刘家。
我也会努力,把我这一生所能做出的成绩,获得的成果,留在这个刘家。
有爸有乾爹的这个家,才是我血缘的归宿。
我的本家。
---番外二·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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