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3章 斗转(二十)
南舟望着2号机上小丑面颊上涂抹的灿烂油彩和不断张合的鲜红嘴巴,面上一派宁静,在心里则默默舒出了一口气。
好险。
果然,他的判断是正确的。
不管是1号机和3号机,最终都是靠不住的。
昨晚,他用10000点积分,对这3台机器进行了充分的研究。
在3台机器前轮玩了一遍,耗费了整整6个小时后,南舟初步得出来的结论是,2号机最差,1、3号机的概率不相上下,很难判断哪台更好。
这让南舟推导出了计划的第一步:
他决不能一个人赌。
如果他是单方面进行投入,不管是和1、2、3哪台吞金兽对抗,他必然血本无归。
他要拉“如梦”的人一起下水。
拉谁呢?
让曲老板出战虽然最为合理,但鉴于他这两天的种种表现,他大概率不会被“如梦”信任。
戴学斌刚刚经历了一场惨败,看模样受挫不小,短时间内或许没有再战的勇气了。
所以,不出意外的话,他明天的对手应该是戴学林。
当对着机器认认真真吃完了一角草莓蛋糕后,南舟脑中已经勾勒出了比赛规则的大概蓝本。
既然要比最后机器吐出来的筹码谁多谁少,那要怎么作弊才好呢。
打从一开始,南舟就知道这不是一场公平的赌局。
所以,他要想办法出千。
而且还要当着身后窥视着自己的戴学林的面出千。
南舟并不知道1号机和3号机哪台机器最好,只能说试出了最差的。
曲老板作为“斗转”的所有者,则一定知道所有赌具的虚实。
南舟不能确定曲金沙想不想输,但他能确定的是,在正常情况下,曲老板这种擅长在逆境中自保并全身而退的人,绝对不可能去讨戴家兄弟的不痛快。
2号机虽然筹码积累得最多,但摇出好东西的概率有多垃圾,一试便知。
以他的性格,就算有心要帮助“立方舟”,也绝不会对戴家兄弟撒这种一戳即溃的谎。
所以,在曲金沙的指点下,只要自己不选,2号机是不会有人碰的。
也就是说,他和戴学林,在赌局刚开始的时候,是必然锁死在1、3号机上的。
然而,对于1、3号机的概率,仅仅通过短时间的测试,南舟实在看不出来哪个更好。
南舟的规则中,特意设定了不管本金投入多少,赢家最后都能收回5倍报酬。
这本质就是在引诱戴学林“多投”。
戴学林一来没有经过筹码的微操练习,二来被规则背后蕴藏的巨大利益引导,三来性格急躁,没有做水磨工夫的耐心,选择一口气大量投入筹码才是常情。
事实上,戴学林也的确这么做了。
南舟知道,自己的优势不多,只能通过这一晚上紧急练成的多线操作筹码的手法,和戴学林比拼一下。
或许,在正式比赛时,自己的运气会特别好。
或许1号机就是比3号机好。
但这终究只是“或许”而已。
既然选定了这种游戏方式,那么他不要“可能会胜”。
他只要“必胜”。
在这种赌场天然占优的概率游戏中,他追求的“必胜”,只能通过作弊获得。
南舟不是江舫,他会用自己的思路解决难以解决的问题。
既然无法修改概率,那么,他就修改一些别的东西。
同理,既然机器一旦被外力破坏就会报警,那么,他大可以破坏一点别的东西。
昨天晚上,当戴学林瞪着一双眼睛、从后面狙击手一样死死盯着他时,南舟的脚点在柔软的地毯上,紧贴着2号机前方两脚的支架,不着痕迹地向下发力。
南舟脚上有数。
在逐步发力间,南舟也做好了玩崩盘的心理准备。
如果他发出巨大的响动,不慎把脚下这块地板踏碎了,或者2号机失去支点,直接倒塌或是出现了明显的歪斜,那他就不玩推币机了。
好在南舟的力气拿捏得不错,而“斗转”的地砖质量也的确出众。
他生生用蛮力,将那两块支撑着2号机前腿的地砖踏得微微下陷了一点。
这恰到好处地抹平了那让海量筹码壅塞在边缘位置、却无法顺利下落的微妙角度。
这样一来,只要一次性赢下一次胜额较大的赌筹,虚堆在前排、积攒日久的筹码就很容易被推落。
南舟特意去餐台多次取用食物和饮料,目的是通过不同角度,确认这点倾斜度从外观看是否会引人怀疑。
好在三台机器只是并排摆放,并不挨着,2号机的轻微歪斜,没有干扰到其他两台机器,且参照系也不明确,这一点点的前倾几乎无法发现。
这就是计划的第二步,也是最重要的一步。
第三步,南舟开始在每个机器上依次动作,尽可能把两台机器的初始的状态调整得更利于自己。
——他早已经为自己选定了1号机,并打算把3号机留给戴学林。
所以,他通过操作挡板,把1号机的水果分数刷成了高分,又把3号机的水果分数刷成了看似喜人、但分数相当极端的状态。
——部分水果灯只要再被触发一两个,就会立刻归零。
这正好可以克制戴学林那种大批投入的打法,也能搞他的心态。
他又把第2台机器的分数故意刷成相当可疑的高分,争取让2号机看起来非常像一个陷阱。
他的目的,就是让戴学林离2号机越远越好。
第四步,在把1、3号机的数据刷到理想状态后,南舟把手头所有筹码,一币不剩,尽数投入了2号机中。
2号机来者不拒,发挥了吞金兽的职能,尽数吞没。
他通过这一过程,不断试验,对2号机进行了更加深入的探索。
2号机概率不仅是最低的,推力也是相对最弱的。
这一点需要详细且长时间的观察。
南舟是在所谓“无所事事”、“补充能量”的间隙中,仔细甄别三台机器所得出的结论。
同样质量的筹码,当推盘施力时,新掉入的筹码会有一个惯性前滑的动作。
但因为筹码堆得相当密集,这个前滑的力,很容易被堆在前方的筹码影响,非要找准时机,仔细观察,才能发现2号机里,筹码的平移距离比其他两台机器更短。
推力不足,加上概率很低,这会导致2号机台面上的筹码积攒得极多,层层叠叠,对新手来说,会形成非常诱人的视觉冲击。
如果南舟没有猜错的话,2号机的日常上机率,肯定很高。
而这些筹码堆叠在一起,看似摇摇欲坠,实则以上压下,聚沙成塔,更加难以移动。
低概率,低推力,再加上三角金属和两侧的暗格币口分别泄力,让2号机满满堆蓄在出币口的筹码成为了一排名副其实的“死亡之塔”。
即使南舟把机器进行了物理修正,造成了一定的倾斜角,但因为它的推力堪忧,没有小丑彩金级别的千枚筹码进行推动,它还是一道难以逾越的壁垒。
南舟的计划,至此完全成型。
如果他运气足够好,那他就在1号机上跟戴学林决胜。
如果直到下午三点,“斗转”开门,他们两人的筹码还是不相上下,没有拉开足以致胜的差距,那他就赌一把,到自己准备的2号机上,用五个小时等一个小丑彩金,或者慢慢堆够能够推翻“死亡之塔”的数额。
然而,在实际执行的过程中,还是出了一点小小的纰漏。
第一,戴学林的运气胜于南舟,3号机才是概率最高的那个。
第二,戴学林对曲金沙的不信任度完全超过了南舟的想象。
在戴学林通过一连串看似缜密的脑补、心态崩掉后,居然跑到了一看就是陷阱的2号机上。
……连南舟都想问问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这才是南舟那个时候频频关注戴学林的原因。
如果那个时候戴学林在2号机上赢得的筹码超过了南舟原本预留给自己的临界点,那么,他自然会发现机器的秘密。
南舟所精心筹划的局,就是白白给别人做了嫁衣。
好在概率相当公平,没有在不该到来的时候给予眷顾。
而南舟也将计就计,利用了戴学林的心思,给他演了一出真假参半的戏,让他以为,2号机本身就是一个南舟精心策划,用来引君入瓮的阴谋。
戴学林这只小王八还挺乖觉,吃了亏就跑,非常利索,利索到根本没来得及发现这台机器的异常。
最终,这一台机器中寄予了无数其他赌客希望和怨念的果实,被南舟一次采撷到手。
事到如今,戴学林心里火亮亮地洞明一片,也看出是哪里是症结所在。
——不是什么狗屁概率,是机器本身出了问题。
他指尖发力,死死攥紧了南舟的领口,大有要把南舟当场勒死之势:“南舟!!你——”
南舟单手扶住机台:“你说。”
戴学林心里像是下了一场火,烧得他眼前一片发白。
他甚至无法怀疑是南舟动的手脚。
机台的倾斜,很有可能是赌场养护不善导致的,只是先前没有发现罢了。
无数痛骂宣泄的话烙铁一样烫在在他舌尖,又痛又麻,让他说话都有了障碍:“机器……有漏洞!”
南舟把脚在地毯上轻轻蹭了两记。
……象征性心虚一下。
他回应道:“嗯,我发现了。”
戴学林被心火灼烧得口干舌燥,一张面皮被眼前机器散发出的机械热度烤得直发紧。
……南舟恐怕在昨晚就发现了2号机的问题。
所以他才敢选推币机。
这就是他的底气。
他的确有心诱导自己,但却不是去2号机,相反,他希望自己远离2号。
所以当自己坐到2号机前时,他开始观望自己,担心着自己会歪打正着,摸清他的底牌,但自己却理解失误,以为他是故意诱骗自己坐到最坏的2号机,便主动放弃了这大好优势。
这一切,都是因为他太过傲慢和自负。
如果他昨天晚上也跟着南舟一起玩的话……
戴学林昏昏沉沉地后悔着,浑然忘记了,南舟昨晚并没有拍板敲定今天要玩推币机。
从谨慎的角度考虑,他也没有足够的底气和本钱,陪南舟一起烧钱,研究出机器的弊病。
可以说,戴学林猜中了大半真相,只是结论跑偏了。
他认为,是他们对机器太过自信,没有事先检查机器,让南舟钻了空子。
毕竟正常人不会想到对方能活活把地板砖给踩凹下去,从而送他们全队物理超度。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垂死挣扎道:“这是机器问题!!比赛不能算数!”
出乎他意料的是,明明大赢了的南舟并没有穷追猛打,而是挺平淡地确认道:“是不比了吗?”
戴学林野牛一样咻咻喘着粗气,刚才的得意早就顺着毛孔,和着四肢百骸的力气一道流失。
“还有什么比的必要吗?你从一开始就占了优势了!!”
南舟发出了来自灵魂的拷问:“我没有优势。很公平。刚开始2号机我可是空出来的,中间你也有选择的机会,你为什么放弃了?”
戴学林无法反驳。
他现在只有一个诉求。
不能比了。
如果继续比下去,他和哥哥都会被“斗转”吞噬。
……早在看到上千枚筹码涌出时,戴学林的战意就已经被深埋其下,粉身碎骨。
他咬牙强调道:“机器有问题,赌局不算了!作废了!”
“哦,你是这么想的。”南舟挺痛快地点点头,“那我们这一局就不算数了。”
……啊?
就这么轻易……放弃了?
为什么?
他不抓着自己的出尔反尔兜头痛打吗?
如果易地而处,自己根本不可能放弃这个机会,非要把南舟赶尽杀绝不可——
在戴学林茫茫然想不出原委时,戴学斌快步上前,一把攥住了弟弟的手臂,疼得他的神智都回笼了些。
戴学斌咬着字,一顿一顿道:“学林,现在,下午六点一刻了!”
距离他们的比赛结束,只剩下了半天时间!
戴学林骤然出了一身冷汗。
他想明白了。
他想明白南舟为什么不从一开始就霸占2号机,而是要和他迂回作战了!
时间!
他要吞噬的,不只是筹码,还有时间。
南舟的赌局,最好的情况,是能用出问题的2号机,把他们赢个倾家荡产。
最坏的情况,就是自己抵死不认赌局,然后,大家各自悉数取回筹码,本局作废。
而他们的时间,就在这个过程中白白浪费掉了。
这才是南舟所追求的“必胜”!
第234章 斗转(二十一)
戴学林身体一歪,胸口发出如同哮喘发作一样剧烈起伏。
先前反超带来的大喜,和如今的大悲,两重沉重得过了分的情绪在他脑中对冲,像是一套过分敏感的免疫系统,将他的身体和精神自内而外地杀了个七零八落。
……从一开始,他就不可能赢。
比赛的决胜权自始至终都握在了南舟的手心里,端看他打算什么时候发难。
游戏进行到这一步,“如梦”已经被彻底逼上了绝境,眼下似乎只有一条路可走。
放弃比赛,自愿认输。
思及此,一管鼻血汩汩涌出,打湿了戴学林的膝头。
前所未有的挫败感把他周遭和肺里的氧气一并抽空了。
直到一股力道攀上了他的手臂,在他疯狂挣跳的脉搏处发力握紧了:“……深呼吸。”
六神无主之际,从哥哥掌心传来的一点温度,让戴学林顿时感到了一丝安慰,难得听话地贴近了哥哥。
戴学斌用手帕替他擦拭了从鼻子里涌出的鲜血,看似临危不惧,周到体贴。
但很快,戴学林就发现了不对。
……戴学斌,好像也在发抖。
赌到这个份儿上,谁都知道,他们获胜的机会已然堪称渺茫。
如果是平常,游戏玩成了这个狗德行,不管是戴学斌还是戴学林,早就骂一声运气不好,然后认输退赛了。
但是,这比赛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策略组以相当强硬的措辞告知戴学斌,他们不准认输。
他们还有后备队,还有十几个小时的时间。
江舫仅用几个小时,就能赢走20多万积分,更证明在赌场里,可能性是无限的。
他们就不可能翻盘吗?
上面施加的压力,江舫获胜的先例,加上一浪三叠、直涌上心头的不甘心,让兄弟二人无论如何都不愿就这样直接退场,草草收尾。
和弟弟的互动和对视,让戴学斌也看到了从他枯木一样的双眼里重新迸发出的一点火星。
兄弟俩就这样无声地彼此安慰着,渐渐压制下了内心的恐惧。
在他们默然无语时,南舟一边盯着他们瞧,一只手还在惯性地搓着2号机的摇杆,把它盘得一圈一圈地转。
当戴学斌调整好情绪、以最坚定冷毅的目光看向南舟时,南舟就把那只手默默撤了回来,端庄斯文地搭在了膝盖上。
戴学斌清了清嗓子,按照策略组的指示,先给予了礼节性的夸奖:“南先生,你打得很好。”
南舟也礼貌地点了点头:“是的,托小戴先生的福。”
……你礼貌吗??
戴学斌无视了他的话,努力摆出体面的笑脸,不过因为是硬拗出来的,怎么看怎么僵硬而官方:“我们两个人商量过了,可以接受你的提议。我们就此作罢,这一局是机器的原因,算我们两边谁都没有赢。”
南舟也不说话,静待下文。
戴学斌略尴尬地用指腹擦了擦鼻子:“……我希望下一局尽快开始。”
南舟终于有反应了。
“哦。”他平声道,“我不接受了。”
这句话秤砣似的,把刚刚勉强冷静下来的兄弟俩又齐齐砸懵了。
戴学林从牙缝里挤出一句疑问:“……为什么?你不是说过——”
南舟:“我是说过‘赌局不算数了’,但我的条件还没有说。”
戴学林脑袋嗡了一声,刚刚消下去的冷汗再次卷土重来。
他用舌尖顶开了不自觉咬死的齿关,发声问道:“你要我们的……身体?”
手臂,腿脚,甚至……心脏?
“我不想要你们的手和脚,那没有意义。”南舟说,“我要你们认输。”
戴家兄弟齐齐一哽。
机器虽然出了问题,然而如果南舟咬死要赌下去,他们的确无计可施。
认输反倒是对他们最好、最体面的结局了。
但认输是不可能认输的。
戴学斌还想负隅顽抗一下:“机器是不平衡的,这场赌局本身就不成立。”
南舟早就把自己的退路留足了,因此他有足够的余裕和底气同二人舌辩。
他重申了自己的意见:“在赌局刚开始的时候,我并没有使用2号机。”
“小戴先生同样有选择2号机的机会,但他放弃了。”
“我也说过,2号机有问题,是最好的机器,小戴先生依旧选择放弃。我认为,我已经完全尽到了事前告知的义务。”
“对了,小戴先生还让我千万不要把这台机器让给别人。”
“如果你们不肯认输,我们还可以这样继续玩下去,也许你们运气很好,能摇出三连的小丑彩金,还有翻盘的机会。”
南舟的话,字字切中要害,堵得兄弟二人无话可说。
倘若他们真的寄希望在那虚无缥缈的“三连小丑彩金”上,那才是真正的愚不可及,记吃不记打。
“……那么,如果我们接受现阶段的比分,只在推币机上认输呢。”
戴学斌吞咽了一口口水,调动着僵硬的舌头,重复了策略组的要求:“南先生事前制订的推币机规则里,应该没有约定过一方不能提前认输吧。”
南舟顿了一下。
……还别说,这的确是出乎了他的预料的。
在他看来,“如梦”已经是必输的了,没有顽抗到底的必要,因此也没有赶尽杀绝的必要。
他粗略地心算了一下自己投入的筹码。
前期,他为了和戴学林持平,采用了精数量、保质量的打法,投入的筹码较少,加起来总共也不过400枚左右。
后期,因为2号机的几率低到不可控,他开始溢量投入筹码,一次性投入100到300枚,这么打了许久,才摇出了一连的小丑彩金。
两相叠加,南舟一共投入了3600多枚筹码,
四舍五入,就是36000积分。
再乘以5倍,就是整整18万积分。
……够买他们三颗心脏,还搭上一条半胳膊的了。
不过,鉴于“如梦”手中还有本金,倘若在这里认输,他们那些能调动的本金就只剩下一星半点。
南舟认为他们没有非要硬着头皮赌下去的理由。
戴学斌见南舟难得陷入了沉默,努力调动已经发麻了的面部肌肉,作出一个笑脸来:“这你也不同意吗?”
南舟问:“你们确定?”
“再赌下去,你们就只能赌自己了。”
兄弟两人已经无心去消化南舟的善意了。
他们胸中敲的鼓点,一个赛一个密集。
……策略组究竟在搞什么?
但赌局不是他们一个人的事情。
事情,早就由不得他们左右了。
戴学斌只能化作一只尽职尽责的金刚鹦鹉,以尽量坦然的姿态学舌道:“其实,在和曲老板联络之前,我们就已经和另外一个双人队‘虹霓’达成共识了,而且他们已经到场。他们会加入我们,南先生不必担心,我们手里还有本金。”
……这张本该在关键时刻逆转战局的底牌,只能在这个时候被他们毫无排面地亲手掀出。
说到这儿,戴学斌底气不足地梗起了脖子,像极了一只濒死的鸭子:“所以,南先生,不管你现阶段投入了多少,我们都可以赔。”
南舟垂着长睫,沉思了。
对“如梦”来说,这是壮士断腕,及时止损。
但对南舟来说,这算是一种威胁。
据元明清交代,在他们周边,还有不少高维的双人队混迹。
他们也都在关注着这场比赛的胜负。
距离比赛结束还有一个多小时,如果自己坚持继续下去,只需要往机器里投入大量筹码就行。
但机器的运载能力相当有限,而且图案游戏也的确杀时间。
他顶多再投入三次300枚筹码,或4次200枚筹码,为“如梦”多加上6到8万积分的压力。
这样一来,“如梦”手头上可用的积分必然告罄,他们也的确有希望搞死“如梦”中的一个人。
但是,看他们这顽抗到底的架势,自己真这样做的话,反倒是给“如梦”腾地方了。
“如梦”减员一人,就有机会再补充进一名新的高维生员,甚至有可能出现滑稽的忒弥斯之船现象——
“如梦”成员全部大换血,但他们的对手还是“如梦”。
到那时,赌博仍然没有尽头。
与其那样,还不如保留着被打到残血的戴家兄弟,让他们占一个坑位。
南舟思忖片刻,看向了江舫和李银航,用目光征询他们的意见。
李银航自然是看眼色行事,没有任何意见。
江舫微笑着对他点了点头。
南舟这才松了口:“可以。”
戴家兄弟浑然未觉策略组这一席安排背后的险恶用心,各自松弛了下来,并且搞不大明白,明明南舟拒绝他们的提议,继续赌下去,对他们更有利,他为什么要放弃?
戴学斌一边流汗,一边还要强撑着场面装逼:“下一局的规则,是我们说了算,是吗。”
他回头看向了江舫、李银航和元明清,又对隐藏在人群中的“虹霓”招了招手,示意他们可以一起来听。
“虹霓”那两人被突然暴露了身份,也没有继续隐藏下去的价值了,只好僵着面孔,听话走了过来。
刚和江舫他们寒暄过的陈夙峰,本来规规矩矩地站在了人群后面,却被江舫拉住袖子,一并向前走去。
李银航还没来得及跟邵明哲说话,只好匆匆留下一句:“等我们一下哈。”
被扔下的邵明哲遥望着趴在李银航脑袋上酣睡的南极星,把戴了连指手套的手塞入口袋,也慢慢地跟了上来。
看到对方也加入了新的生员,早就输麻了的戴家兄弟愣了愣,倒也没有太强烈的反应。
戴学斌深呼吸一记后,说:“下一局,我们玩国王游戏吧。”
作者有话要说:
南舟在关上一扇门的时候,也敞开了一扇窗
戴家兄弟:砌墙堵窗
第235章 斗转(二十二)
国王游戏,是朋友聚会中最常见的一种桌面游戏。
有扑克牌玩法,也有专业的桌游牌。
玩法和角色也相当简单。
一群人面对面,轮番抽签,假设有8个人玩,那么牌面就分为红桃A—7,和一张代表“国王”身份的Joker牌。
顾名思义,国王游戏,“国王”最大。
抽到“国王”牌的玩家,在本场游戏中占据绝对主动权,可以指定任意两个数字的人做任何事情。
比如说可以让红桃A和7接吻,也可以让2去扇3的耳光。
这种象征着绝对权力、又带有相当互动性和不确定性的游戏,既有可能成为互相暗恋的小情侣们感情的催化剂,也有可能成为友谊破裂的开始。
而他们要玩的国王游戏,是改良更新版。
戴学林一边组织语言,一边宣读着规则:
“抽到‘国王’牌的人,自己不允许参加游戏,但可以用数字指定对抗方、设定比赛规则、订立赌筹。”
“在保证基本公平的基础上,规则可以非常简单,排除我们之前比过的轮盘赌、赌大小和推币机,国王有权选择“斗转”里现存的一切道具都可以用来进行赌博决胜,哪怕是石头剪刀布也可以,只要是带有竞技性的游戏。”
“如果想要打麻将或者斗地主,还可以指定四个人。”
“反正每一场小比赛最后只能有一个明确的赢家。”
“每场游戏时间有限定,不能超过半个小时。”
“‘国王’可以设置1万以上、10万以下任何金额的赌筹。哪怕是一局定胜负的石头剪刀布也可以设置10万点积分。”
南舟磕了个MM豆,若有所思地“唔”了一声。
也就是说,每一局最低也要押上1万分,封顶10万。
对火烧眉毛的“如梦”来说,这的确是性价比最高的玩法了。
搏一搏,是有可能在短时间内回本的。
而且“国王”理论上是不知道每个人的牌面的,且是事前制订规则,完全不能根据双方的特点进行针对性组局。
这为游戏增添上了无限的不确定性。
甚至有可能出现一方作为“国王”,设定了自认为能获胜的规则,结果恰巧撞上了对手擅长的领域,被反杀获胜的情况。
大概是之前吃了暗亏,“如梦”这回是明明白白把所有规则都提前摆了出来。
“‘国王’不可弃牌;任何被‘国王’指定的人也不可弃牌,一旦弃牌,就认定为本轮失败。”
“可以休息,但是要在一局游戏结束之后统一休息,休息时间也不超过15分钟。”
“上了牌桌后,不能明牌,不能彼此沟通——”
“啊。”南舟挺惊讶地问了一句,“你们不打算出千了?”
还打算侃侃而谈的戴学斌:“……”
臊得面皮微红的戴学斌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事前搜身,可以了吗?”
江舫也举手提问:“谁来洗牌?”
洗牌在国王游戏中是很重要的环节,可以说关乎赌局的胜负。
不管交给双方的谁,对方都不会放心。
“可以找路人。”
戴学斌按照策略组的实时交代讲到这里,也愣了一下,但还是继续说了下去:“我们一起确定一个数字,一起发到世界频道里,想要参与的人可以自愿来抢。谁顺位抢到那个数字代表的位置,就算‘中标’。”
江舫笑眯眯的:“挺好,到时候还能给你们送200点积分。”
曲金沙适时插入了对话:“裁判官本人可以免费入场。这点权限我还是有的。”
200点积分的入场费用,也左右不了他们的赌局。
戴家兄弟则没管曲金沙的大方,统一地犯起了嘀咕。
策略组是怎么想的呢?
把抽牌发牌的机会留给不相干的第三人,这样还有必胜的机会吗?
不过,兄弟俩人对一对眼神,暂时压下了心头的疑惑。
别着急。
策略组给出这个提案,一定有他们自己的想法。
的确,策略组心里有数。
早在“如梦”锁定推币机的败局后,他们就找到了一名高维人,临时让他们拆了组。
之前他们的主要任务是文化调研和人类生态观察,而并非游戏,积分排名始终处于吊车尾状态,因此在冲顶时,节目组并没有把他们纳入考量之中。
虽然是“抢座位”一样的玩法,看似随机,但不管他们确定了哪个数字,最后抢到那个数字排名的,一定是他们定好的人。
那个位置已经提前被锁定好,任何人都没办法和他们抢。
只要把发牌人安排成自己人,那就好办了。
在听完规则后,“立方舟”表示,他们对游戏规则没有异议,方方面面都挺清楚的。
在他们使用世界频道发出公开征集令后,抢到第123位的玩家,就可以获得国王游戏的主持发牌权。
当然,如果被抽到的玩家不想参与,也可以放弃。
当征集令发出时,原本沉寂了不少的世界频道里像是巨石投水,瞬间起了反应。
大家心知肚明,距离三天之期只差十几个小时,这很有可能就是“如梦”和“立方舟”的最后一战了。
不想参与的人纷纷闭麦,想要见证这一刻的人则踊跃刷起了频道。
10数秒间,参与人数已经逼近了123大关。
高维人对这个位置志在必得,所以并不着急,得空还交流了几句,好确认这个局有没有还需要补充的方面。
然而,事态再度出现了他们预料之外的变化。
当策略组的组长借由戴学林的眼睛、清清楚楚地看到最后究竟是谁“中标”后,数据都紊乱了一瞬:“……怎么可能?!!”
中标的人情绪倒是相当不错。
易水歌:啊呀。运气真好。
易水歌:能带家属吗,就一个。
易水歌:不能的话,可能需要等我四十五分钟。
……这不是那个……谁?
修基站的那个人类?
怎么会轮到他?是哪里出了问题?
策略组顿时慌乱起来,想去细查一查,可惜以他们如今的处境来说,完全是有心无力。
因为要躲开那些自发组成的监察组,他们单独分出来了一支,和其他主要团队完全分割开来,能动用的权限相当有限,只能在无伤大雅的地方动一点小手脚,就连在世界频道的设置上,也只让一个高维员工临时添加了一串简单的提高优先级的小代码。
怎么会这样?
……
易水歌合上了从林之淞那里借来的电脑,轻轻松松地从床上站起,赤脚走向浴室方向,步伐愉快,带着微微的弹性。
推开门后,袭来的是一阵迷濛的水汽。
他摘下被雾气笼罩的镜片,然后才清晰地捕捉到了那个人影。
谢相玉正扶着墙,勉力清洗腿上流下的残迹,听到门口的动静,扭头看了一眼,又把脸转了回去,用后背给了个大大的“拒绝”信号。
只是他忘了自己此时寸缕不着,泛着水光、湿湿浮漾的后背,反倒更近似于一种邀请。
他背对着易水歌,问:“干什么?”
易水歌笑盈盈的:“我要出去一趟。一起啊。”
谢相玉冷淡道:“不去。滚。”
易水歌:“不问我去哪里?”
谢相玉终于没忍住,在水雾朦胧间翻了个白眼:“你认为我没有世界频道吗?”
易水歌:“真不去啊?可以看看热闹的。”
谢相玉强忍着心中的喜悦,想着这老王八蛋总算要滚了,心情相当不错。
他冷着一张血色全无的脸:“你管我?”
“……啊,这样。”
易水歌随口感叹了一声,旋即用脚勾住了门,让浴室门缓缓合拢,顺便把眼镜放上了浴台,
谢相玉隐隐察觉到了一丝不妙的气息,攥着浴巾的手瞬间收紧。
等他惶然回头时,一只手已经押着他的手腕,把他面朝前摁在了浮满水珠的瓷砖墙壁上。
谢相玉在狂乱中咬上了易水歌的嘴唇。
然而,两分钟后,他完全被自己的身体和欲望控制,软靠在易水歌怀里,在带着一点血气的吻中断断续续地呜咽出声:“我不会跑!我不跑了行不行?!”
“你他妈的,啊……”
易水歌清醒的声音混着笑意在他耳畔响起:“对不起,不相信。”
……
通过一番粗暴的作为,提前断送了他出逃可能的易水歌惬意地离开了宾馆。
大概是因为知道游戏接近了尾声部分,大多数玩家都像是大灾前的动物,各自寻好了藏匿地点。
往日“纸金”热闹喧嚷的街道上寥寥无人。
易水歌信步走在街道上,与他擦肩而过的只有醉步踉跄的NPC。
他目不斜视,一路向前。
夜色之中,有层层沓沓的黑色人影正在暗处悄悄窥视着他。
交纵的巷道中,步履无声而匆匆,织就了一道追踪网。
易水歌确认自己被七八个人同时包围,是五分钟后的事情了。
那些人并不是高维招来的,都是人类玩家。
他们立在夜色中,神色凝重,面目模糊。
“我们不能让你去。”领头的人面对着易水歌,道出了自己的来意,“你以前帮过南舟,我们不计较;可你要是现在还帮‘立方舟’,我们就完了。”
这批人是坚定的反南舟党,而且全都参与了千人追击战,其中有两人还曾是《万有引力》的玩家,打团围杀过南舟,对南舟可谓是新仇叠旧恨。
还有另外一组和他们关系不错的玩家,被卷入了那场99人赛中,最终因绝望自杀在了比赛中。
他们对南舟抱有浓重的不信任感,并坚信“如梦”正是和他们目的一致的战友,是为了阻止南舟才和“斗转”赌场的曲金沙联合、挺身而出的正义人士。
他们不能坐视邪要胜正!
“斗转”不允许动武,但要阻止“立方舟”的外援,在他们看来,还是有希望的!
让他们意外的是,易水歌并没有表露出任何意外之色,也没有任何想要说服他们的意思。
他摘下了眼镜,随手放在了旁边的台阶上,又扯松了自己的黑色领带,缠在了自己的指关节上。
“我就知道会有人想拦我。”他自言自语地喟叹了一声,“所以才没让他出来。”
“他好不容易学好一点,要是再见了血,可不好。”
失去了茶色墨镜的遮掩,他双眼中迎光微明的光丝交叉浮动着,给他含笑的面容添上了一丝诡谲非人的光彩。
“你们是要一个一个来?还是一起上?”
第236章 斗转(二十三)
在寸待易水歌的过程中,“立方舟”和“如梦”双方又在互相交流的基础上,补充了几条规则。
第一,到手的牌可以交换,但必须要征得双方的同意,而且在换牌前,双方都不能给对方看自己的牌面。
第二,玩过的游戏,不能再玩第二次。
第三,相同类型的游戏,在三局之内不能重复。
譬如说,如果第一局玩了扑克,在接下来的两局内,就不能再使用扑克了。
而在世界频道接受入局邀请45分钟后,外援荷官易水歌也准时踏入了“斗转”。
易水歌用食指捺下茶色墨镜的镜框,笼统地对所有人打了个招呼:“哟。”
“路上遇到了一点事情。”他语调轻快,“不过还算准时哈。”
江舫搭了搭他的肩膀,意有所指:“能顺利到就好。”
易水歌笑容满面地一摊手:“提前量都打好啦。”
随着这个动作,南舟注意到,他中指关节夹缝里残留了一点血迹。
很快,那只手就被易水歌意态悠然地揣进了口袋,同时附赠了南舟一个轻快的眨眼。
他又转向了李银航:“李小姐好啊。”
“还有我的份啊。”李银航摸了摸鼻子,“易先生好。”
目光落到陈夙峰身上时,易水歌沉默了片刻。
他关注榜单的一切变动,自然知道在他身上发生了什么变故。
易水歌敛起眉目,对他微微一点头。
陈夙峰也回给了他一个礼貌的点头礼。
一转脸,易水歌又看到了立在角落里的元明清。
对于元明清,易水歌未见其人,只闻其名,而且看上去十分乖顺,挺像易水歌自家那个一见生人就害羞的远房侄子。
至于那名立在李银航身后不远处、除了眉眼之外全部裹得严严实实的奇怪男人,也分走了他一两分的注意力。
……是个完全没见过的生面孔啊。
交际花一样跟他熟悉的人打过招呼,易水歌风风火火,直入主题。
“……具体要怎么玩?”
大致了解了所有规则后,易水歌随手拿起一副扑克牌,在指尖颠来倒去地把玩了一会儿:“扑克我可不怎么会玩。我只会接竹竿。”
江舫说:“无所谓。你只要正常理牌派牌就行了。”
另一边,“如梦”的眉毛已经皱成了铁疙瘩。
……策略组在搞什么?
提出让场外人参与,最终却选定了一个立场偏向“立方舟”的人来发牌?
就算易水歌是真的对棋牌一窍不通,那对于处于劣势的“如梦”也是大大的不利。
策略组只能从他们的视角观局,如果发牌的人不有所偏向,那么在赌桌上什么变故都可能发生。
对现在的他们来说,失去一点点的优势,都有可能是致命的威胁。
可是,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了。
十人围坐在一方临时收拾出来的檀木圆桌前,心思各异,情绪各异。
只有新手荷官易水歌很快乐。
他玩着手中拿到的10张牌。
1张Joker代表“玩家”,还有红桃A到红桃9,代表被“国王”驱使的“民众”。
易水歌在自己不擅长扑克这一点上并没有撒谎。
他洗牌的手法相当生疏,尽管不至于笨手笨脚,漏牌掉牌,但动作只能勉强算作流畅。
不过他气氛组的功力还是相当强的。
他转向了那五张相对陌生的面孔:“是‘如梦’吧?”
四张冷淡的晚娘脸齐齐对向了他,毫无感情。
只有曲金沙微微笑着回应了他的招呼:“易先生好。我见过你。”
易水歌认真洗牌:“是吗?您还记得我?”
曲金沙说:“赌场刚成立的时候,你是常客,但你只是来这里看看,不参赌,所以我有点印象。”
“那个时候啊……”易水歌注视着手中的牌面,露出了一点怀念的神情,“我是来踩点的。”
曲金沙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易水歌面朝了曲金沙,笑露出了一点牙齿,在亲热中,带出了一点阴森森的意味:“我知道赌博会害人,本来是想杀了你的,但是赌场里安排有NPC,你又总是不出去,我找不到机会动手,又不想断送了自己,所以就放弃了。”
说着,他露出了一点憾色:“啊,早知道当初动手就好了,今天的赌局是不是就不存在了?”
听了这番细思极恐的发言,曲金沙并不生气,只是单纯惊讶于易水歌的坦诚。
反正想杀他的人,从不止易水歌一个。
他耸耸肩膀,理解道:“做这一行啊,谨慎是常态。不好意思,当初进进出出的,倒是让易先生破费了。”
易水歌言笑晏晏的:“不用客气。”
新加入的“虹霓”中的文嘉胜听不下去这无聊的插科打诨了:“喂,开始了。”
易水歌潇洒地弹了一下手中的牌面,歪头对文嘉胜一笑,试图搭讪:“哎,你们想要‘国王’吗。”
文嘉胜懒得理会他,别过脸去,看到了戴家兄弟的倒霉相,在心中暗暗嘁了一声。
那边,易水歌也理牌完毕了。
他把10张薄薄的牌捧在掌心,按要求,重申了一遍比赛的规则,并在得到双方允许的前提下追加了一条:这10张牌,也是三局一换新。
至于比赛什么时候终结,按照国王游戏的规则,只要所有人达成一致即可。
但鉴于两边不可调和的矛盾,这“一致”注定是无法达成的了。
——谁是这场加时赛的冠军,会在这一场又一场的国王游戏中决定。
赌命的局,就在这样看似轻松、内间浪波汹涌的气氛下,正式开始。
第一轮,拿到“国王”牌的是南舟。
南舟把血红的Joker抵放在唇边,目光在在场的9人身上逡巡了一番。
第一步,要选择对抗双方。
由于那10张牌从开始就始终掌握在易水歌手里,而且是全手动发牌,南舟无从判断每个人的手牌,便随便报了两个数。
“A和7。”
他想通过言语试探,看出是谁拿了这两张牌。
可惜大家都学乖了。
一半人木着一张扑克脸,毫无表情。
另一半人的目光四下游移,想确定两个对局的人是谁。
第二步,选择一个赌博方式。
在短暂的思考后,南舟给出了一个最简单的对抗模式:“掰手腕。”
第三步,确定赌筹。
南舟选择了最小值:“1万。”
“国王”下令完毕,所有人同时放下手牌。
——A是曲金沙,7是戴学林。
在看到曲金沙那张胖脸后,戴学林的表情走向差点没控制住。
一番紧张统统都白费了。
国王游戏一旦变成内部对抗,比赛就变得毫无意义了。
反正谁赢都一样。
曲金沙没做什么挣扎,就输给了戴学林。
戴学林烦躁地抽回手,把掌心里沾到的手汗嫌恶地用手帕擦掉,迫不及待地把牌推了回去:“再来。下一场。”
休息也要征得双方同意,戴学林表现得如此踊跃,“立方舟”当然也没有办法通过休息来拖延时间。
收牌,洗牌,发牌,快速推进。
很快,每个人手里又都握了一张牌。
有了第一局做前车之鉴,文嘉胜起先疑心是易水歌偏帮“立方舟”,故意把牌发得有利于“立方舟”。
然而,看到自己手中的“国王”牌时,文嘉胜先是一怔,继而一股喜悦混合着惶恐涌上心头。
之前围观时,他觉得戴家兄弟玩得宛如脑瘫,喜怒无定,直到这牌转到自己手上,他才觉得手心滚烫,面颊冰凉,无穷的忧虑和兴奋一齐涌上心头。
掷下牌表明身份时,他的手指都是颤着的。
他吞咽了两口口水,才为舌头匀出了活动的空间。
文嘉胜自认为脑子不错。
易水歌第一次拿牌,所有人都不知虚实,只能盲猜盲想。
可一局开过,再收牌时,牌的次序就清楚了。
他特意观察过易水歌的洗牌方式,记下了两三张牌的位置。
于是,自信满满地指定了比赛双方:“5和7。”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这一轮里,李银航手里的牌面是5,自己的搭档姜正平手里的牌是7。
果然,听到他念出数字后,李银航舔了一下嘴唇。
这完全是无意识的行为,因为她马上又老老实实地把舌尖藏了回去。
开局得胜!
不过,文嘉胜有些遗憾。
刚刚南舟用掉了“掰手腕”这个最简单的力量对抗型的竞技项目。
“三局之内不能重复”的规则,偏偏在这时候发挥了作用。
要是比拼力气的话,李银航可不就是输定了?
刚才,他也了解了一些赌法,但在吸取了“如梦”惨败的教训后,文嘉胜认为,如果把规则复杂化,反倒不妙。
左右其他那些项目,他们也不能算是擅长……
经过一番计较后,文嘉胜下定了决心。
“石头剪刀布,五局三胜。”他说,“赌注是5万积分。”
反正李银航是这五个人里最软的那个柿子,怎么捏都不像是会出事的样子。
李银航扔下牌,心脏狂跳,震得桌子下的双腿也跟着微微发颤。
……价值为5万积分的石头剪头布?
疯了吗?
相较于紧张得睫毛都在抖的李银航,扔下“7”牌的姜正平双臂交叉,身体靠后,审视着这个还没开始比、心态看起来就崩了一半的女人。
但在戴家兄弟眼里,这俩人才是病得不轻。
“脑子有病吗?”坐在文嘉胜左手边的戴学林一把扯过他的肩膀,咬牙切齿地帖耳道,“赌胜率更大一点的啊!”
文嘉胜冷淡地睨了他一眼,坐正了些身体,和他拉开了距离。
“规则本来就是要求‘公平’。托你们的福,我们现在还有什么‘胜率大’的项目吗?”
戴学林被讽刺得脸色发白,刚燃起一点的气焰也迅速消弭殆尽。
他们身上所有能作弊出千的道具都没了。
这糟糕的逆风局,也的确是他们自己胡乱使用、一力促成的。
一旁的元明清看到戴学林被怼得无话可说的模样,撇开了脸。
身为高维人,他很理解文嘉胜的心理。
在“虹霓”看来,他们是被临时调来救场的,扮演的是“救世主”角色,天然地优越了一头,很难和“如梦”立即团结起来,也无法理解他们的恐慌。
而且,他们显然是急于立功,扭转颓势的。
这样能在好好表现一番自己的同时,也让队伍回血。
不过,石头剪刀布,的确是绝对的公平了。
谁都有可能获胜,胜负无尤。
姜正平率先起立,摆出了竞赛的姿势。
李银航眉心凝着愁云,不情不愿地站起了身来。
她比身量高大的姜正平小了足足一头半,气势也天然地输了一截。
姜正平冷冷地瞟了这个弱小的人类一眼,兴趣不大:“开始吧。”
李银航看上去相当紧张,额角已经泛起了薄薄的一层冷汗,在灯光下烁出晶晶亮的一片光泽:“石头,剪刀——”
喊到这里,李银航突然出声了:“唉。寸寸。”
已经做好了准备的姜正平皱眉:“干什么?”
李银航仰视着他:“我们先规定一个节奏吧,石头、剪刀、布,我们一起喊,免得有人慢出。”
姜正平:“什么意思?”
李银航单手虚虚比出了“剪刀”的手势,一边念,一边敲起了节奏:“石头—剪刀——布。”
她似乎很在意是否慢出,把这个节奏点重复了两边。
……在这些细枝末节上纠结有什么意义吗?
姜正平一点头:“没有问题。”
“那我们一起。”李银航用两根手指点了点胸前,“石头—剪刀——”
布。
当“布”字落下,第一局也有了结果。
李银航出了石头。
姜正平出了剪刀。
兼任裁判的易水歌从仓库里摸出了一支小口哨,兴致勃勃地一吹:“第一局,李小姐获胜!”
姜正平看向了自己的指端,一股异样的感觉浮现在了他的心头。
……怎么回事?
当他心思复杂地看向李银航时,李银航也仰头看了回来。
她依然很紧张,紧张得攥出了一把手汗。
李银航说:“下一把,你要出什么呢?”
她又说:“我下一把要出剪刀了哦。”
南舟和江舫同时交换了一下目光。
……这不是很会玩吗。
第237章 斗转(二十四)
姜正平一愣,心中再掀波澜。
她难道真的会老老实实出剪刀?
既然她极有可能说的是假话,当下选择就只剩下了两个。
是石头,还是布?
……但万一她是诈自己呢,口上说不出,诱导自己出别的,实际上就是要出剪刀?
对垒双方天然的不信任感,将姜正平进一步迫入了焦灼的心境之中。
尽管不解其意,姜正平还是冷冷淡淡地回敬道:“你以为我会相信你吗?”
“这……”李银航弱弱地给了回应,“……你最好还是相信我吧。”
姜正平哼了一声:“那这一局,我也出剪刀。”
李银航愣了一愣:“哦,那很好啊。”
姜正平胸中已经拟出了计划的蓝图。
虚虚实实,她不过就是想骗自己出石头罢了。
而她到时候必然会出布。
自己想要反制她,只需要真实地出剪刀就行了。
到时候,自己是依约而行,能够体面获胜。
她使诈失败,体面全无,落了大大的下乘,到那时,自己还能讽刺她几句。
怀着那一点看透对方小心思的得意,他节奏轻快地跟着李银航念出了声:
“——石头,剪刀,布。”
下一秒,姜正平微微上扬的唇角凝固了。
……自己出了剪刀,李银航则出了石头。
面对这样的结果,李银航都看愣了。
她的计划其实挺简单的。
自己先诓姜正平一把,自称要出剪刀,用这投石问路的办法,哪怕能对他的判断进行三分干扰,也是好的。
如果他相信了自己的话,想要防守的话,可能会出剪刀;想要进攻的话,可能会出石头。
他不相信自己的话,那弯弯绕可就多了。
不管出石头、剪刀、布,都有可能。
把这两类综合一下,自己出石头,胜率总会高一点。
她没想到的是,对方言出必行,说出剪刀就出剪刀,一点儿不掺假,让李银航赢得都添了几分愧疚之情。
憋了半天,她由衷地憋出了一句夸奖:“……你真老实啊。”
姜正平:“……”你骂谁呢?
憋了一口老血之余,姜正平的后背上也如万蚁攒动地发起酥麻来,一颗心像是被薄薄地浇了一层滚油,外里煎熬得滋滋作响,内里却是凉透了的。
两局过得飞快,一转眼间已到了赛点。
姜正平脸色晦暗不明。
旁边的戴家兄弟一张脸也臭得可以。
这两个新人一来就翘着尾巴,着实讨嫌,两人倒是有心想让他们受一受挫,但他们如今也算是一个整体,一损俱损,兄弟俩也没蠢到为己方的惨败而欢欣鼓舞的地步。
第三局开始前,文嘉胜拉住了姜正平,好一阵窃窃耳语。
二人都不是坐以待毙的性格,必须要在这绝地里设法突围。
另一边,李银航背在身后的手也跟着哆嗦,不断重复着石头剪刀布,好通过活动缓解紧张到阻滞的血液流通。
说实在的,李银航自觉自己这手根本不算什么大本事,小聪明罢了。
之前最大的用处,就是和大学同寝小姐妹在“谁去拿大家的外卖”这个问题上进行PK。
她甚至没有三板斧可用,因为她们宿舍的规矩一般是三局两胜。
她踮着脚,贴着桌缘,身体往前一耸一耸,好像是个面朝前、背朝后立在悬崖边缘的人,一定要做点什么,好把自己从那种随时会坠落深渊的不安境地中解救出来。
她这样不停的小动作,让站在她身后观战的邵明哲,把注意力从拿她丸子头做窝的南极星转移到了她本人身上。
他困惑地看着那两片往后紧紧夹着的蝴蝶骨,好奇地用指尖作叩门状,笃笃地敲了她两下。
邵明哲大大方方地提问:“你在害怕什么?”
李银航被敲得缩了一下脖子,老老实实地回答:“我怕输。”
邵明哲不大明白她的焦虑:“你们,有很多积分。”
李银航:“对,我们是有很多。但我还是很怕输啊。”
……这样啊。
邵明哲说:“你想要赢,我有一个办法。”
李银航回过身来:“什么?”
邵明哲说:“你把他两只手,手指全部扭断。他就只能出布了。”
李银航:“……”
姜正平脸色一青:“……”妈的哪里来的神经病。
他骂了一声:“你又不赌,和你有什么关系?”
邵明哲根本不听他说话,连个眼神都懒得分给他,只看着李银航一人。
李银航却像是受了什么提点,用拳头在掌心轻捶了一下:“对啊,规则里也没有说不能扭断别人的手指。”
姜正平:“……”
邵明哲把手从口袋中掏出,指关节挤压着手套的皮质,摩擦出咯吱咯吱的细响:“需要我帮忙吗。”
李银航突然笑出了声来。
“谢谢你啦。”她回头看向邵明哲,“是开玩笑的,我不紧张了。”
李银航最擅长的本事,就是感知善意、恶意与说话人的目的。
邵明哲的提议虽然偏于残酷,但是很符合他对于“竞赛”直来直往的认知,他最终想要得到的结果,也是为了她好。
她虽然不打算听从并执行,却也感谢他的心意。
邵明哲一愣,注视着她翘起的嘴角,突然就没了坦荡注视的心气儿。
挪开视线时,他自己都觉得自己这心绪来得莫名其妙,语气中也多了几分躲闪:“……随你。”
不同于这二人的大声密谋,“虹霓”二人在短暂地耳语一阵后,姜正平重返赌桌。
李银航继续使用她的回锅式心理迷惑战术:“我这一回,还是出剪刀。”
但完全是心外无物状态的姜正平完全无视,只一心一意平视着李银航举在身前的手指动向,同时用左手托住了自己的右手腕部,右手有规律地晃动着,一下下打着节拍。
他拳心虚握,食指和中指略略松着,看样子是打算随时弹出一个剪刀,又或者是纯粹的迷惑动作。
“石头。”
“剪刀——”
为了能卡住“布”的落点,念到“剪刀”口令时,李银航背在身后的手便从身侧递了出来。
她虽然同样虚握着拳心,出手的速度也很快,但在抵达和姜正平面对面PK的落点前,她的食指和中指就已经向外顶出了一节。
姜正平紧盯着她手势的变化,反应迅速,猛地攥紧了拳头。
李银航的剪刀,就这样正正好地撞上了他的拳头。
只这一合,南舟就看出了“虹霓”的策略。
——姜正平在观察李银航的出手一瞬那微妙的手势变化,想要和她硬拼反射神经。
这偏偏就是李银航的弱项。
李银航显然也发现了这一点。
因为在第四局时,她果断放弃了“把手从背后抽出”这一容易暴露自己目的的动作,完全模仿了姜正平的姿势,一手托住另一手腕部,松弛手指,拳心和姜正平相对,竭力试图迷惑姜正平的判断。
然而,李银航擅长耐力,的确不擅长神经反射。
当她的手指出现变向的一刻,姜正平即刻变换策略。
石头对布,李银航再次输掉。
在可被预测到的前提下,一切理论的作用都化为乌有。
运势汹汹地来,又滔滔地走,在二人之间来回穿梭。
两人分别抵达了赛点,走到了一局定胜负的地步。
这一回,李银航再次改换了策略。
她左手握拳,同时用右手牢牢挡在了左手前面,试图阻挡姜正平的视线。
姜正平在心中嗤笑一声。
李银航的个子在人类女生里的确算中等偏高挑的,可在他眼里,就是一只小母鸡。
他居于高点,能清晰捕捉到她隐藏了一半的左手全部细微的小动作。
他全神贯注地盯准了李银航的左手,冷静地用目光切割开她的皮肉,分析出内里每一丝肌肉的走向,全神期盼着属于自己的胜利到来。
在无声的电光石火间,二人同时出手。
一方默然无声,一方志得意满。
然而,这一回,李银航没有用她惯用的左手。
……她用了那只挡在她左手拳锋前的右手。
布对布,两人打平。
还没等到姜正平从错愕中醒过神来,李银航第一时间抢抓先机,猛地加快了报口令的速度。
“石头剪刀布!”
五个字被她念得密不透风,毫无间隙,姜正平被打了个猝不及防,只得仓皇应战。
他再也没有余裕去观察李银航手部的肌肉走向,被逼着和她一起在极短的时间内出拳、收回、再出拳。
两人以极快的速度,连平两局。
这是不过脑子、毫无策略、纯拼运气的对垒。
热血江河一样轰轰地湃然涌动,但又在真正决出胜负的那一刻,骤然刹车,万籁俱寂。
沉寂。
四周是久久的沉寂,连她的心跳声都被牵绊得慢了下来。
直到一声哨响吹起,她才如梦方醒,看向了自己僵硬地比在半空中的剪刀。
姜正平已经收回了拳头,一脸自得地仰靠在座位上,只有额角一线已干的微白汗迹,能看出他在最后一局高频的刺激下所产生的心绪动摇。
旗开得胜。
虽然开局大不利,但终归是他们赢了。
在这最后一场毫无算计可言的对垒中,是他的运气更胜一筹。
李银航三负两胜,惜败。
李银航往后一仰,坐倒在了柔软的圈椅上。
待扑通扑通跳动的心落了停,紧接而至的就是一阵阵的肉疼和愧悔,压得她连头都抬不起来了。
她输了5万啊。
从进赌场以来,这是他们最大的损失了。
丢了积分的李银航难过得想掉眼泪,可她知道,自己又不能表现得太颓丧,因此在众人出言安慰他前,她勉强抬起头来,朝大家努力露出了一个抱歉的笑容。
邵明哲想,她不开心了。
他又看向了姜正平。
……早知道就扭断他的手指。
“如梦”如今占了优势,自然是不肯休息,要乘胜追击下去。
第三局抽到了“国王”的人,是元明清。
他手持着代表至高令的Joker牌,却没有马上安排赌局。
他想到了在比赛正式开始前,他们聚在一起,开的那最后一场短会。
“等到正式开局,我会提出三局一换牌,也就是说,我们除了第一局是盲猜之外,接下来的两局都可以根据荷官洗牌,或多或少地记住几张牌面,知道下一轮某些人会拿到哪些牌。所以,为了方便我们抽到‘国王’后安排赌局,说一件你们擅长的赌博吧。”
在提出这一要求后,江舫率先表态:“我的话,只要是赌场里的道具,什么都可以。”
南舟说:“我也什么都可以。我可以学。不过,如果稳妥一点点话,可以安排我做力量类的竞赛对抗。”
李银航挺不好意思地摸摸从丸子头一角漏下的南极星尾巴:“我……什么都不大行,但我努力吧,如果想要我上场,就尽量给我安排一点规则简单的……”
元明清答得最简短:“随便。”
最后,轮到了最晚入队的陈夙峰。
他说:“我不大懂赌博。但是,既然是赌局,应该赌什么都可以,对吧?”
“如果有那种可以考验体能的,危险又简单的赌局,我可以试一试。比如说,架起一道钢丝,从‘斗转’走到对面的楼上,看谁先掉下去摔死——这种赌局,可以安排我试一试。”
他苍白地笑了笑:“我知道,我现在的情绪很糟糕。你们可以随便使用我的这种情绪,我没有任何意见。”
元明清即使闭着眼睛,也能感受到数道目光炙烤在自己身上的热度。
天知道,他最不想抽到的就是“国王”牌。
他提前表态拒绝加入“如梦”,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也是为节目组节约时间,让他们尽快放弃在自己身上的押宝,赶快去找其他人来填充“如梦”的空缺。
他一直在默默寻求平衡,尽量让自己的行为,站在高维的角度,可以进行某种善意的解读。
可现在已经是第三局,他早摸清了某几个人身上有什么牌,他无法装傻充愣,却也不想格外偏袒“立方舟”,让高维对自己恨上加恨。
他毕竟还是要回去的。
所以,要怎么规划一个相对合理又公平的赌局,能两边都不得罪,却又能让“立方舟”赢面更大一点呢?
一番审慎的思考后,处于夹板煎熬中的“国王”元明清,徐徐吐出了一口气。
“我选择4和7。”
“这一局的赌法,是俄罗斯轮盘赌。”
“赌注是……0。”
第238章 斗转(二十五)
听到“俄罗斯轮盘赌”这个名字,江舫执牌的手一顿,用一双烟灰色的冷眼越过手牌,审视地对准了元明清。
手持红桃3的曲金沙则丢下牌面,同样定定打量着元明清。
少顷,他笑颜舒展,语带拒绝之意:“元先生,你可能理解错了。我们有最高的赌注限额。”
元明清说:“那我再追加一条规则:双方玩家随时可以退出游戏,但需要支付退出金10万积分。”
曲金沙用手指刮了刮剃成了短茬的头皮:“不好意思,元先生,我们这里没有——”
“曲老板,你有。”元明清冷静地打断了他,“你要是没有这样的赌具,你一开始就会说。”
他的一双眼睛,沉静得像是一渠不见底的冷潭:“欺骗客人,是‘斗转’的待客之道吗。”
曲金沙叹了一声,道了一声“稍等”,起身暂离。
……“国王”的命令,本来就是不可违抗的。
李银航被这二人的对话搞得一头雾水。
由于先前南舟玩过轮盘,她自然而然认为所谓“俄罗斯轮盘赌”,是一种基于普适轮盘赌规则上的俄罗斯式玩法。
但这么一来,曲金沙提出的意见就显得格外奇怪了。
——元明清提出的明明是“赌注0”,为什么曲金沙话里话外的意思,是认为元明清把赌注限额设高了?
另一边,曾在此道上吃过大亏的戴学林听到“轮盘”两字,双腿一紧,不等在大脑中检索一番,便率先提出了抗议:“这个不是赌过了吗?”
戴学斌捉住了他的手掌,使暗劲儿捏了一捏,神情带了几分肃穆,示意他先查查再说话。
南舟和江舫轻声咬耳朵:“具体规则?”
在江舫侧身和南舟讲解规则时,戴学林也检索到了“俄罗斯轮盘赌”的基本规则。
经过一番简单浏览,他也和哥哥一样默然了。
赌局是一把左轮手枪,六个弹槽里,只填1颗子弹。
填充完毕,封闭弹匣,双方轮番旋转转轮后,用枪对准自己的太阳穴,盲开一枪。
这是一场本质上用大脑做赌注的赌博,赢了得钱,输了没命。
如今每个人身上或多或少都自带了积分,一旦博弈双方中有一方不幸大脑中弹,双方刚成立的五人队就立马会陷入五缺一的状态。
元明清所设置的10万积分的赌金,说白了,就是买命钱。
这场比赛的本质,就是比谁先胆怯,谁先放弃。
“如梦”在揣测元明清进行这番设置的用意,一时也咂摸不出来是好是坏。
“立方舟”这一方,不管是谁,哪怕是新入队的陈夙峰,积分都要高于10万。
只要他们死了一个人,“如梦”都算大大地占了便宜。
然而,规则却是要求双方玩家自行开枪。
他们是高维人,如果进行数据自杀的话,就不只是“输掉游戏”那么简单了。
他们会被默认启动了自毁程序,会当即崩溃成一捧消沙,横死在这场游戏里,和那些以千、以万计死去的人类玩家一样。
至于“立方舟”这边,元明清的心思,江舫和南舟全都清楚。
按理说,他们虽然输了一局,运势稍抑,但无论如何都没有到要赌命的地步。
站在他的立场上,元明清显然是想向高维示好。
然而,高维人又绝对是惜命的。
在这一点上,元明清的思路相当清晰,就是为了逼迫高维人知难而退,自行放弃。
虽然这明摆着就是拿陈夙峰的命做局,但既然陈夙峰提前同意过,那他们也无权置喙。
至少陈夙峰在听完规则后,目前没有提出任何意见,只是垂着眼睛,望着桌边的绿丝绒布,双眼皮的痕迹在灯光下显得又深又长,一直延伸到了眼尾。
……选择高维人做队友,的确需要承担一定的风险。
很快,曲金沙去而复返,带来了迄今为止他们最简单的赌具。
一把乌油油、沉甸甸的左轮手枪横卧在赌桌中央,旁边放着一颗黄澄澄的黄铜子弹。
一冷一暖,两种色调,枪身的油光和子弹的釉光彼此呼应,彼此吞噬着对方的光辉。
江舫空手拿起了左轮手枪。
枪道是通畅的,没有异物堵塞,火线也完整,不存在炸膛的风险。
烤蓝味儿很新,大概从这玩意儿到手后,曲金沙就从来没用过,但保养必然是一次没落过。
他用指尖转动了弹匣,确定运转流畅,毫无阻滞。
确认没有问题后,他又把枪交给“如梦”,让他们派代表出来检查。
文嘉胜满腹狐疑地接过,也按照脑海中的枪械知识细查一番,生怕江舫在其中多动手脚。
看到双方彼此提防的样子,曲金沙苦笑一声:“这的确是我用积分兑换来的赌具,但是是防身用的,买回来之后还没用过,几乎是全新的。”
文嘉胜充耳不闻,自顾自低头检查。
曲金沙清晰地感觉到,不管是“立方舟”还是“如梦”,都在并驾齐驱地往深渊里滑去了。
一开始,不管是志得意满的戴家兄弟,还是前来挑战的江舫南舟,大概都不会想到,他们会走到放任自己人用枪顶头,以命相决的地步。
他也坐在这辆开往地狱的马车上,随着他们一起往深渊尽头出发,去见证人性博弈的结果。
但曲金沙并不恐慌,周身反倒开始燃起兴奋的暗火来。
对他来说,这就是赌博的恐怖,也是最高的魅力啊。
……
陈夙峰将红桃4轻轻放在桌沿,用食指点住边缘,缓缓向前推去,四下寻找着“7”的主人。
他这回对手,正是上一场刚刚卷走了李银航5万积分的姜正平。
姜正平双手抱臂,打量着陈夙峰,和对付李银航一样,试图从里至外,对他做一场解剖。
从骨相看,陈夙峰应该不超过22岁,按人类年纪计算,应该是整个赌桌中年纪最小的人。
只是他眼里的光很奇特,一半掩在垂下的眼皮间,看不分明;另一半,像是死灰的余烬,偶尔卷起一点黑红相间的光色,无法窥破他的内心。
他问:“谁先?”
都是六分之一的概率,一轮一转,谁先谁后,其实没有多大意义。
陈夙峰没有说话,探身去抓住了枪柄,用枪口支住桌布,当做身体的支点,缓缓起立。
他轻声说:“江先生,我不会填弹,教我一下。”
填充了那六道弹槽中的其中一个后,陈夙峰合上镜面一样的盖子,把枪交给了易水歌。
“请易先生帮忙转一下吧。”
易水歌一耸肩:“好啊。”
为示公正,易水歌背过身去,用黑布蒙上了眼睛,把轮盘似的枪匣随手一转,在格楞格楞、宛如钟表走字的细响中,又一把握住了转动的枪匣。
这样一来,哪怕是动态视力和判断力最好的人,也无法判断这枚子弹现如今的位置了。
手枪交到了陈夙峰的手中,陈夙峰不大娴熟地用指尖勾住了扳机。
姜正平敏锐地注意到了他手臂肌肉的颤抖,嘴角不自觉地带了一丝笑。
枪本身的分量不轻,但以陈夙峰一个成年男子的臂力来说,他不至于颤抖得这样厉害。
是啊,他年轻,他怕死。
但他并不知道现在的陈夙峰在想什么。
陈夙峰的确年轻过。
那是陈夙夜第一次带虞退思回家来,只有高中生年纪的陈夙峰躲在房中,避而不见。
午后,咚咚咚的篮球声拍在地板上,拍打出了少年的满心愤懑。
那时的陈夙峰,妄想通过噪音打断他们的谈话。
平白在空调房里累出一身臭汗后,门从外笃笃地响了两下,身穿白衬衣的虞退思靠在了门边,问他:“要喝可乐吗?”
他气鼓鼓地瞪着这个陌生又漂亮的男人,试图从他身上挑剔出哪怕一点不如人意的地方。
斗鸡似的瞪了一阵,他突然泄了气,用双手把篮球搂在怀里:“喝。”
……他也怕死过。
那天,只受了一点轻伤的自己,只能抖着手,签下哥哥的死亡通知书,和虞退思的病危通知书。
虞退思被从ICU转出来的第一天,还需要全面的观察。
当夜,虞退思又发起烧来。
虞退思躺在病床上,脸和被子是同一种雪白颜色,烧得神志不清,并把他误当作了哥哥。
他沙着嗓子,笑着问:“你怎么来了?以前,你最怕鬼,自己怎么变成鬼了?”
即使在混沌中,他也还是清醒的,不肯分毫地欺骗自己。
陈夙峰咽着声音,不敢哭出声来:“我来看你……就是想,看看你。”
虞退思不说话了。
陈夙峰垂着眼泪,努力模仿着陈夙夜的口吻,撒着自欺欺人的谎:“我来你的梦里喊喊你,退思,你该醒了,只要醒过来,什么都会好了——”
如果不是因为自己非要和虞退思闹脾气,哥哥也不会特地策划这场亲子旅行。
陈夙峰不知所措,却知道什么是痛彻心扉。
虞退思注视着他的眼神慢慢发生了变化。
像是从一团乱麻中找到了那个线头,徐徐扯下,露出了背后的真相。
他注视着他眼角的一滴泪水,无力替他擦拭,只轻声说:“对不起,你不是他,我认错人了。”
“谢谢你。夙峰。”
……
陈夙峰是真的很怕死的。
但他从来不怕自己死,只怕别人死。
他没有对任何一个人提起,他在上一个副本中遭遇了什么。
那是一场带时限的人质解救赛,模式类似于他之前跟着哥哥和嫂子看的电影《电锯惊魂》。
行动不便的虞退思,从一开始就和他强制分开了。
他一路心急火燎地卡着时限,带着一身伤,一心火,闯到了终点。
只差一关了。
只需要他把仅有的三枝箭射中靶子,跨越单凭人力无法靠近的一条距离,让那不断转动的齿轮停下。
这样,被安放在天台边缘的虞退思,就不会从不断向深渊底部倾斜的铁板上跌落,掉下那百丈的高楼。
陈夙夜生前是射箭俱乐部的成员,很喜欢在节假日和三五好友去玩一玩。
50米的靶子,他略微瞄一瞄,就能正中红心。
每当那个时候,他都会歪着头,俏皮地对虞哥一笑,空留少年陈夙峰为哥哥的偏心吃醋吃得咬牙切齿。
可陈夙峰不行。
就像虞退思说的,他不是哥哥。
即使他已经长大了,他终究也不是哥哥。
而且,他的右手早就应该抬不起来了。
右臂表面的皮肤肿胀了一大片,熟烂地透着红,表皮看上去无损,内里的肌肉却已经受了严重的伤。
他抓弓的手颤得根本没有瞄准的可能。
但陈夙峰不记得这一点,他只记得自己的无能为力。
他抬起来,又放下,穷尽了全部的力量去抓自己的右手腕,试图用更强烈的疼痛,唤醒肌肉的行动力。
肌肉一跳一跳地发着颤,他穷尽全身力气举起弓来,低而轻地念着对方的名字,试图给自己的精神找出一个支点。
“……虞哥。”
“虞哥。”
但不行就是不行的。
陈夙峰垂下了手臂。
箭筒里已是空空荡荡,只剩下一张空弓。
而一直等着他来的虞退思也已经到了极限。
他的身体随着金属板抬起的角度向后伶伶仃仃地倒仰着,像是一只薄薄的风筝。
虞退思遥遥地注视着陈夙峰,目光里的内容,遥远得让陈夙峰读不清楚。
他对陈夙峰说了一些话,陈夙峰不懂唇语,只依稀记得,那句话不短。
而在留下那句话后,虞退思的身体越过了最后一寸平衡点,向后重重翻去。
在那之后,陈夙峰就只剩下一个人了。
他一颗心生生裂作了两半,但他还活着。
他应该活着,他应该加入“立方舟”,他应该还要许愿。
陈夙峰的思路如此清晰,却不幸和他活下去的欲望一样淡薄。
……
“你是想要拖延时间吗?”
姜正平的声音,把他从迷思的泥淖中拖了出来。
他看着自己的手,以为自己又回到了那个命悬一线的时刻。
当那幻觉中巨大的虚脱和疼痛离开自己后,他平静地调动了早已在治疗下恢复正常的肌肉,对准自己的太阳穴,扣动了扳机。
耳畔久久寂然无声。
他垂下手臂,轻轻抿着嘴笑了一声。
阎王不收,无可奈何。
他把枪推到了姜正平眼前:“轮到你了。”
看陈夙峰拿枪对自己的额头比比划划时,姜正平还不觉得有什么。
六分之一的概率,要撞上也是有困难的。
直到冷冰冰的枪口,枪身难闻的油气混合着生涩冰冷的独有气味扑鼻而来时,他的腿本能地被催软了。
这是任何生物面对死亡都应有的恐惧。
他吞咽下了一口唾沫,却第一次发现唾沫里滋味丰富复杂,里头还掺杂了一点淡淡的血腥气,呛得他喉咙疼痛。
脚下的地毯变得格外柔软,重力在此时完全失效,人像是没有根似的,脚明明白白地踏在地上,人却烟似的往上走。
姜正平一口气卡在嗓子眼里,怎么都舒不匀,那只稳稳勾住击发器的手指也受了影响,压得扳机微微下陷,可就是无法实实在在地扣下去。
万一呢。
万一这一枪下去,真的让他碰到了运气,他就会变成一团数据垃圾……
值得吗?
然而姜正平没有允许自己细想下去,手指先于思维动作,啪地扣下了扳机。
咔哒。
空枪。
姜正平的理智和思维到此时才真正就位,一阵近乎窒息的恐惧后知后觉地决堤而来,逼得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大喘起来。
然而,不等他喘匀一口气,陈夙峰速度极快地从易水歌手里接过调整好的枪,对准自己的太阳穴,猛开一枪。
当熟悉的卡顿声响起后,这位年轻的亡命徒抬起眼睛,没有威胁,只有悲悯。
只是那份悲悯是空洞的,不是对着他,好像是对着空气中的某个游魂。
他把枪交还回去,用平板的语气说:“……又轮到你了。”
第239章 斗转(二十六)
姜正平攥着两把手汗,试图从陈夙峰的眼中看出些许强撑使诈的样子,好安慰自己那一颗噗噗乱跳的心。
然而,他目之所及的只是一片令人心惊的空茫。
陈夙峰身上属于人的感情像是早早地从七窍中流出去了,只剩下这一身颀长而空洞的躯壳。
姜正平没能寻找到陈夙峰的破绽,因此他的恐惧更是彻底失去了共鸣。
去摸枪的时候,他的手被心跳带得一颤一颤。
这事情经不起想,想了,就要怕。
他命令自己什么都不要想,紧接着,对自己潮热一片的太阳穴开出了一枪。
在扳机下陷的一瞬,他下意识地闭目偏过头去。
六分之一的概率,果然不是那么容易触发的。
只是那枪声不响,却在一瞬之后,让他的心内响起了山呼海啸的噪音。
作为高维人,他们的意识寄存在虚无的网络安全箱内。
只要不违背基本规则,不自愿放弃生命权,他们就能活得很久,活到数据逐渐过载,在无声的爆炸中归于虚无。
像姜正平这样的高维人,尚属“年轻”之列,从来没想到过死。
为了一场游戏,自己要走到赌命的地步吗?
10万的赎命点数,他难道给不起吗?
陈夙峰接过了枪,却没有像第二次一样快速击发。
他把枪抵在眉心,但像是觉得不顺手的样子,又换成了太阳穴。
最匪夷所思的是,他现在是有想法的,脑中有着一整套清晰的计划。
他要留给对方足够的思考时间,让姜正平一点点权衡这场赌局是否值得。
人往往是越权衡,越会害怕,很多事情都是头脑一热去做了,把“怕”留在事后。
陈夙峰就是在等姜正平脑中的热度渐冷,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这是虞哥教他的:一松一弛,才能更好拿捏人心。
当然,这心理战最终是否奏效,得看他手中这一枪会不会夺走自己的命。
陈夙峰起了一点玩心,在扣下扳机的时候,突然抬高声音,配了个音:“嘭——”
对面的姜正平肩膀陡然一紧,一瞬间的表情,活像是他自己迎面挨上了那一枪。
他甚至错觉自己看到了迸射的鲜血和脑浆。
然而,枪并没有成功击发。
姜正平睁开了半阖的眼睛,确定了刚才所见的情景只是一场幻觉。
或者说,那是这场荒谬的赌命之局必然会有的后果。
只是这鲜血和脑浆,最终是谁流出,就未可知了。
陈夙峰好模好样站在原地,手里举着枪,微微咧开嘴:“开个玩笑。吓到你啦?”
这时候,陈夙峰终于迟钝地露出了一点男大学生的顽劣可爱,却偏偏是那么不合时宜,所以看起来更加令人毛骨悚然。
姜正平没有理会他的玩笑,凝视着易水歌重新转动弹匣后,他又把枪接了过来。
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流畅,这场赌局就会在这样的你来我往中,以其中一方的死亡作结。
姜正平看起来相当胸有成竹地用枪囗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把那里的皮肤都顶得凹陷了下去,隐隐带了股一往无前、死拼到底的狠劲儿。
所以,当他认输的时候,在场的所有人,包括他的对手陈夙峰,都没能反应过来。
“你赢了。”姜正平咽下了囗中分泌旺盛的唾液,说,“愿赌服输。”
撂下这句话,他往后一仰,嘴角抿出了个不痛快的弧度,但眼中却满满地写着如释重负。
陈夙峰在反应过来后,徐徐地吐出了一囗气,欠了身,对他轻轻一躬。
从哥哥死后,他身上那些幼稚的锐气和锋芒便被尽数折断。
他跟着虞退思,至少是学会了礼。
前三局完成,耗时不到40分钟。
“如梦”方一胜两负,倒欠5万积分。
戴家兄弟已经输麻了。
他们甚至觉得只输了5万积分,还行。
但“虹霓”接受不了。
5万是他们亲手赢来的,10万又是他们亲手输掉的。
这等于是他们刚刚尝了甜头,又被人一拳打过来,硬生生把还没消化的好处吐了出来。
他们不甘心。
只要不再玩“俄罗斯轮盘赌”这种搏命的局,二人相信,他们未尝没有获胜的机会。
双方各自花费了十分钟整顿精神。
第四局,易水歌重新换了一副手牌。
这就意味着一切都要从头开始,至少在第一局里,大家都是盲猜哑想,因此赌得格外有限。
第一局,是压着1万积分的线赌的,“国王”又是文嘉胜。
他选来选去,选了平板支撑,结果一双手臭得可以,不幸挑中了曲金沙和南舟。
南舟刚刚站起来,曲金沙就利利索索地当场认输。
因为第一局又失了利,因此“如梦”开始不约而同、攒着劲儿记牌。
然而他们眼力有限,顶多能在流水似的洗牌间记住一两张牌的走向,还难免岔眼出错。
而易水歌又是个学习能力超群的主儿,四五局下来,他的手法明显娴熟了很多。
好在,“如梦”里有个姜正平。
他的脑子不像戴家兄弟,平时是一扔不用,临了了还想拍拍灰捡起来,指望它还能继续转。
他的眼力是最好的,记忆力也是锻炼过的,就是性子太稳,不爱冒进,更不爱掐尖,一掐尖就压力倍增,反倒会影响他的状态。
这本事恰好在此时用得上,可惜“国王”迟迟轮不到他,让他白白算了两局,赌局倒是叫他连着赶上了两场。
姜正平集中全部精神,全程紧盯易水歌的动作。
当易水歌切牌的手停下,他的心一悸,然后迅速地狂跳起来!
如果这回易水歌是按照逆时针的顺序挨个派牌的话,这回的“国王”就会是……
下一秒,他就看到那张代表了“国王”的牌倒扣在了自己面前。
他凝视着那张牌,心思开足马力活动起来。
选谁呢?
江舫是最不好惹的,要尽量规避他。
南舟在姜正平眼里,是一个未知的X,还需要一点时间来探看他的虚实,轻易还是不要招惹。
陈夙峰是个疯子,姜正平对他尚存一线忌惮,在心理上绕路而行。
元明清……
他着意看了他一眼。
上一局的大失利,其实是由他而起的。
结果,到现在姜正平都不知道是应该怪他,还是谢他。
总之,他的心机相当深沉,能把事情做得滴水不漏,还能让人疑心他是对自己好。
……和他与唐宋当初联手暗算“朝晖”时一样的伎俩。
这人是不显山不露水的阴险,姜正平也无心把他划为盟友。
那么,他们要捏的那个软柿子,就已经敲定了。
至于赌局要玩些什么,他也想好了。
21点。
姜正平万事求稳,而21点恰好是赌局中相对最为稳妥的游戏,甚至可以靠计算和记忆来拉高胜率。
他打算策划一个四人局,1个庄家,3个闲家,体体面面地打一场包围战,把失去的都赢回来。
他站起身来,清了清嗓子:“2、3、5、7,四个人。赌法是用1副牌的21点,规则就按照基本的来,时限半个小时,每局赌注1000起步,上不封顶,玩到10万就收手。”
看大家都没有什么意见了,他正要坐下,就见一只手高高举了起来。
“稍等。”江舫眼里带着明亮无心机的笑,“我要换牌。”
他冲李银航轻轻巧巧地弹了一下舌尖:“银航,你的牌给我。”
姜正平的心狠狠往下一沉。
他们先前的规则约定,只要还没有明牌,只要双方达成一致,就完全可以换牌。
李银航自然是不会违抗江舫的,乖乖地接过了他手里的A。
江舫拿到牌后,看了一眼上面红桃3的数字,便轻巧地往桌面上一掷,引得持牌人不得不纷纷亮牌后,他就微笑着游移着目光,看向了他本局的对手们。
……文嘉胜、戴学林和戴学斌。
2、5、7的持有者。
江舫把拳头凑到唇边,轻笑了一声:“你们在搞团建吗?”
三人对视一眼。
面对江舫,他们的心内虽然有些虚,但细想一想,也没有什么可怕的。
他们三对一,可以算是包夹合围。
江舫他还有赢的可能吗?
赛前,他们各自开了一个简短的会。
因为21点是赌场中难得可以靠脑子的赌博,姜正平向队友们共享了几本专门分析21点、如何玩转概率的书籍,让他们抓紧时间动用数据库,在脑内过一遍。
至于“立方舟”这边,李银航知道自己是被当软柿子捏了,江舫临阵换牌,算是为自己解了围。
要不然,现在的她估计也只有干瞪眼的份儿了。
她无以为报,只好听江舫的,给他倒了一杯温水来。
江舫用大约50度的温水淋遍了双手,把一双手从指缝到指甲都清洁了一遍后,又用赌场免费的温毛巾仔仔细细地擦拭,相当忙碌。
南舟问:“有把握吗?”
做完清洁工作后,江舫活动着指腕,把一双手分别扳抵贴近了手腕位置:“三家包我一家,有点困难啊。”
江舫的手柔软灵活得惊人,被他拉伸的时候,给人的感觉像是躺在晒烫的岩石上晒太阳的毒蛇在飨足地伸懒腰,把关节抻出了噼噼啪啪的细响。
南舟好奇地用指尖点住了他的指尖,他便不动了。
南舟觉得有趣,又俯身下去,亲吻了他的指背。
于是那被亲吻的地方迅速地聚起了血色,变得粉红起来。
任何被对方掌握主动权的亲吻,都会让江舫脸红。
偏在这时,他的脸皮就变成了纸糊的,那笑容也不再市侩精明,而是像个情窦初开的大男孩了。
南舟像是对着许愿池许愿一样,刚才的亲吻就是他投下的硬币:“要赢。”
江舫也回了他两个字:“会赢。”
南舟没忍住好奇:“能怎么赢呢?”
江舫贴着他的耳朵,热热地耳语了一句:“只要不用洗牌机。”
第240章 斗转(二十七)
临阵抱了一阵佛脚,又有概率撑腰,哪怕是在江舫手下吃过重亏的戴家兄弟,也觉得自己行了。
江舫绝口不提自己“不上洗牌机”的要求。
因为他知道这么说,对方绝对不会答应。
他主动从己方阵营走向了被其余四人孤立的曲金沙,用双臂压上桌角:“怎么不让曲老板上啊。”
只要江舫想,任何人都可以被他用推心置腹的好友的架势对待。
不过,也徒然是一个架势罢了。
曲金沙扬眉看向他,长久地凝视了一会儿,耸耸肩,大致明白了他特来撩闲的目的:“以前在扑克上可是输过你一次的,你就当我是怕了吧。”
江舫托腮笑道:“正好可以趁机扳回一局啊。”
曲金沙摆摆胖手:“还是不了。”
江舫蛊惑他:“我们这回用机器啊。”
曲金沙苦笑一声:“上次我们难道没有用吗?你会怕机器?”
江舫煞有介事地:“怕啊,特别怕。”
曲金沙尽管已经猜到了他的七分目的,却还是欣赏他这份恰到好处的矫揉造作:“你小子啊。”
这一番对话,断断续续落入了不远处四个高维人的耳中。
不管文嘉胜和姜正平怎么想,听到江舫这么说,戴家兄弟立时打起了鼓来。
江舫说这话,他们是信的。
之前的轮盘赌、赌大小、还有推币机,“立方舟”全都是在他们原本胜券在握的机器上胜过了他们。
这三次惨痛的经历,让他们不得不警惕。
机器是一头怪兽,一旦拉扯不住缰绳,就会敌我不分地啖尽血肉。
于是,他们坐上了一张普通的赌桌。
文嘉胜主动提出:“每局都是庄家洗牌,轮流坐庄。”
轮番洗牌,而且牌都在明面上,就不必担心有人做手脚。
他们也并不打算换牌。
半个小时的时限不长,把一副牌玩到底就行。
对21点来说,想要成功记牌,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不能换牌。
在这一点上,江舫和三人倒是不谋而合了。
江舫遥遥望了一眼不远处的全自动洗牌桌,目光中流露出了一点恰到好处的惋惜:“……那好吧。”
第一名庄家通过扔骰子来决定,点数大者为胜,接下来,就是按顺时针的顺序,轮流坐庄。
这一回,江舫没有隐藏自己掷骰的本事。
当然,他也没有任何隐藏的必要了。
南舟站到了江舫身后观局。
三枚骰子被他在指尖捏了一捏,并作一排,带着流水似的寸劲儿。
然后他随手一滚,三枚齐齐向上的“6”点,成功把他保送上了第一局的庄家之位。
自此,21点游戏,正式开始。
江舫从盒中取出一副完全崭新的扑克牌,惯性地用食指一弹,一指在桌面上抹开,轻巧灵活地用尾指挑起了一张红Joker。
那薄薄的一张卡片像是无形中生了翅膀,垂直向上飞去,被南舟一把夹在了指尖。
另一张黑Joker也如法炮制,险伶伶地落到了南舟手里。
江舫回身一眨眼,秾秀的眉睫间自带了一段风流:“帮我们拿好啊。”
元明清脑海中不合时宜地跳出了一个人类社会的形容词,可以精准概括江舫的行为:
孔雀开屏。
然而,下一秒,那52张牌就像是一把绮罗扇,蓬地一下在江舫掌心开了扇,是圆满有序的扇形,像极了孔雀迤逦的尾巴。
他把牌面朝向了对面的三人:“没有问题,验验,是新牌。”
三人对他的动作是下意识的鄙薄,因为这实在太像是炫技。
只有逐渐上道的姜正平袖手旁观,一双眼睛明亮得像是预备狩猎的鹰隼。
江舫这一番作态,必然是有所图谋的。
不过,这恰恰好落入了姜正平的彀中。
他还没忘记最初的规矩。
如果抓到赌客出千,规矩是1赔25。
要是一局的赌注能抬到1万,江舫就需要倒偿他们25万积分。
这才是姜正平追求的绝杀。
江舫把52张牌面向自己,顺顺溜溜、敞敞亮亮地开始了洗牌。
姜正平眼前一花,只见江舫用首部的红桃A一撩,52张牌顿时像是钢琴内部密密排布的琴弦,带着一点演奏的韵律,被勾成了漂亮的拱桥状。
红桃A由头部变成了尾部,江舫甩手一敲一打尾牌,借着一点挑势,一沓扑克便被他整副执握在了单侧掌心。
牌身倏然一晃,姜正平的目光甚至来不及聚焦,那牌便一张张地互相穿筛,他甚至没能来得及眨眼,就遗失了所有牌的定位。
……他还是太高估自己了。
一张牌的头似乎是紧紧叼着另一张牌的尾的衔尾蛇,天衣无缝,密不透风。
大浪淘沙一样地洗牌完毕,又平放在桌上横切过三次,江舫便撤回手来,在桌面上点敲两下,以示洗牌完毕。
随即,他为自己先取了最上面的两张牌,在自己面前摆成了一明一暗。
4人局的21点,发牌规则是这样的:
每一局开场,庄家在洗牌后,都要给自己发2张牌,牌面一张向上,一张倒扣,算是明牌+暗牌的组合。
然后,庄家要为3名闲家各发两张牌,两张牌牌面都要向上,算是明牌。
而江舫翻出的明牌,让在座的其他人都吃了一惊。
是A。
在21点的规则中,J、Q、K三样牌的点数统一算作10,2到10则按牌面的数字计数。
A最特殊,可以算1点,也可以算11点。
抽出的牌面的数字相加,就是21点获胜的关键。
不管是庄还是闲,抽到的牌数字相加,越接近21点,越能获胜。
但一旦超过21点,就算“爆牌”落败。
庄家和闲家的玩法又不大一样。
对3个闲家来说,他们需要在到手2张明牌后,根据牌面数字下注,选择自己是否要跟牌,要牌的次数不限,但每次要牌,都得是明牌。
直到认为自己的牌足够大,比如到了19、20的时候,为了避免爆牌,闲家可以选择停止跟牌。
但如果超过了21点,就直接输掉。
至于庄家,江舫需要在对面3个闲家都停止要牌后,再揭开手中的暗牌,并继续一张张要牌。
如果他手里的总点数相加,小于等于16 点,比如是13、15点,就必须继续从牌堆里拿牌。
如果相加的点数大于16点,他就必须停牌,不能再拿。
最后,庄闲双方比较手中牌面的最大值。
1对3,如果3家中的最大值小于江舫手里的牌,江舫胜;大于的话,就是闲家胜;持平,则是平局。
每一局基本的赔率是1比1。
可是,这里有一个通用的隐藏玩法。
因为A可以视作1,也可以视作11,和10相加,可以直接算为21点。
闲家开局抽中“黑杰克”的话,可以直接获胜。
所谓“黑杰克”,就是开局恰好抽中了一个A,一个10,凑成一个21点。
而当庄家第一轮明牌为A时,闲家就必须先下注“买保险”,猜庄家手中那张暗牌是不是10,能不能凑出一个“黑杰克”来。
闲家如果猜对了,本局闲家胜。
闲家如果猜错了,就输掉保证金。
江舫开局见A,不管是观战的姜正平,还是对面的三位闲家,第一反应都是他出千了。
因此,在江舫准备给其他三名闲家派牌时,私下里交换过眼色的文嘉胜抬手摁住了他的手腕。
他虚虚扶住江舫的袖口下方,有意发力捺了一捺,却没能摸到想象中的牌状物。
文嘉胜不由皱眉。
难道不是用藏好的牌替换吗?
他不动声色地收回了力道,说:“我们自己取牌。”
江舫也跟着笑盈盈地活动了手腕:“好啊。”
因为完全信不过江舫,三家闲家各自动手,抽了两张牌。
很快,他们面前都放上了两张明牌。
但他们的脸色反而更加难看了。
戴学林最先按照顺序抽牌,面前是黑桃6和黑桃9。
戴学斌第二个,面前是方片5和10。
文嘉胜面前是草花7和8。
每个人手里所有的牌,不仅花色一致,且两两相加,都是15,只要再抽上一张稍大点的牌,就有超过21点爆牌输掉的风险。
他们更加疑心江舫是出了老千。
可江舫把动作都摆在明面上,是正大光明地洗牌。
就算他能出千,可按照他那种全盘打乱的洗法,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子?
难道他真的能将扑克玩到如臂指使的地步?
偏偏江舫在审视了一遍牌局后,还笑眯眯地说起了风凉话:“几位果然是心有灵犀,连抽的牌都是15啊。”
说着,他又侧身支颐,轻轻地把玩起耳骨轮廓来。
他耳垂和耳骨上各有一个耳洞,是他年少轻狂时的产物。
他顺势用指尖点了点自己暗牌的一角:“买保险吗?猜猜我这张牌底下是什么?”
他压低了声音:“……会是‘黑杰克’吗。
三人对视,暗自互换情报。
他们早在赛前就约定好了一些简单的暗号。
姜正平作为军师,纵观全局,心思澄明。
如果江舫控牌的本事真的有控骰那样高明,那他想要10,就能拿到10,这牌能构成“黑杰克”的可能性不容小觑。
可如果他们买了保险,就会有两种结果。
第一,闲家猜对,暗牌的确是10,江舫就会输掉游戏,并且支付1赔2的赌金、
第二,闲家猜错,暗牌不是10,闲家输掉一点保险金,游戏继续。
姜正平想,如果他有江舫的本事,他傻了才会摸暗牌做10。
选择权握在他们手里,江舫根本无法预测他们会不会买保险。
那么只有不选择10,他才能立于完全的不败之地。
他故意把所有闲家手里的牌凑成15,之前也是百般作秀,就是要充分展示他的牌技,诱导大家以为他手里的暗牌数值是10。
但只要细想一想就能知道,只有第二种对他才是最妥当的。
文嘉胜也是这么想的。
他用尾指轻轻敲击了桌面。
这是“无事,继续”的意思。
他说:“我们不买保险。继续吧。”
说罢,三人不去看江舫的脸色,各自默默抽牌。
因为他们的分数都卡在15这个不尴不尬的位置,他们只能继续要牌,不能停滞于此。
三人下注1000后,各抽一张。
这回他们学乖了,并未按顺序抽。
戴学林运气不好,抽中了一个K,K数值算作10,当场爆牌出局。
戴学斌则抽中了一个3,来到了18点。
文嘉胜则从牌尾,摸到了一个5。
看清数值后,他的心登时狂跳起来。
15+5,20点,只比21点差一点点!
他当即表示,不要牌了。
戴学斌也继而决定不再跟牌。
江舫神情间也流露出了一丝意外,把手抵在了自己的暗牌上,准备翻面。
文嘉胜越过桌子,按住了暗牌的另外一角,阻止了他的动作。
他笑里藏刀:“怎么不问我加不加注?”
“……好。”江舫顿了顿,“文先生加不加注呢?”
“我加。”文嘉胜冷静道,“我加到5000点。”
这也是他们事先约定好的。
这是姜正平的战略,为求最大限度的稳妥,就算加码,人数最多不能超过2人,筹码也不能加到超过5000。
“5000啊。”江舫突然抬起手,捉住了文嘉胜的手指,似笑非笑道,“少了点儿吧。”
这话一下撩起了文嘉胜的鸡皮疙瘩。
可还没等他分析出江舫此话何意,江舫就用文嘉胜的手,反挑开了他那张倒扣着的暗牌。
红桃10。
“Black Jack。”江舫用食指和中指夹起那张牌,对他们亲亲热热地招呼道,“不好意思,侥幸了。”
姜正平呆住了。
……江舫是怎么想的?怎么敢把10堂而皇之地放在这个位置?
他怎么能预测他们不买保险?
看到江舫把牌掷入牌堆,笑意盈盈的样子,姜正平立即在心中重整了旗鼓。
还好,损失不多。
反正下一局也不是由他洗牌了。
他倒要看看,牌落在他们手里,江舫还能怎么出千!
作者有话要说:
舫哥:不对媳妇开屏,孔雀尾巴将毫无意义
第241章 斗转(二十八)
第一盘下来,“如梦”净亏损7000分。
以顺时针为序,下一盘洗牌的是文嘉胜。
他展开牌面,意态悠然地看了一眼,记住了几张重要的牌面,并确认数量无误后,就合拢了掌中牌面。
上一轮用过的14张牌被清了出去,余牌只剩下了38张。
因为21点本来就是算牌和运气相叠加的游戏,他们事前约定,每玩过两盘,就重新码回52张牌,再玩一轮。
38张牌,相比之下就好洗许多了。
文嘉胜的模仿能力不差,略青涩地洗了几把后,渐渐上手,速度也越来越快,数张硬质的牌在他掌心弹拍出唰啦唰啦的细响,宛如击铗轻歌。
然而,在洗牌中,他也暗藏了一点心思。
他独藏了一张草花10在牌首、一张方片A在牌尾。
任其他牌风云变幻,这两张岿然不动。
其他两人则双手交握,默念算10法的法则。
目前牌的数量只剩下了38张,那局面就容易测算得多了。
四种花色的10点牌,也即10、J、Q、K,已经16去其3,剩下13张。
其余牌还剩25张。
在当前的牌堆里,二者的比例是25/13=1.92。
在他们使用的参考书《击败庄家》中,作者提供过一张数据表格,结果显示,1.92的比例,已经使常态下玩家大致的获胜优势上升到了正向区间的0%—2%之间。
这个比率,在赌场设置的各类赌局当中,相对来说已经很是理想了。
换言之,他们只要和庄家打好配合,同时结合自己的手牌,就能有效提升自己的胜率。
姜正平对这局面也是相当满意。
戴家兄弟虽然是对只会靠攻略过关的蠢货,但这种不大动脑、按图索骥的事儿,他们总会干吧。
更何况,他对文嘉胜有充足的信心。
三道保险,已经可以正式对江舫形成围杀包夹了。
他信心满满地看向江舫,却不觉一愣。
江舫应该是在沉思,烟灰色的眼睛躲在淡色的长睫后,沉在阴影里,像是一对没有活气的石头。
可在自己看向他的不到片刻,江舫嘴角轻轻一挑,桃花一样,像是有人看着,才愿盛放。
姜正平却无心欣赏这美感。
他感觉这笑容是演出来的。
——因为感受到了自己的视线,所以他要演出这样一张完美的面具。
这让姜正平平白觉出了几分恐怖。
他以为江舫会把全副精力都放在牌面上,不会注意到自己的窥视。
这是因为他有十足的信心,还是……
在姜正平陷入日常的不安时,文嘉胜也洗牌完毕。
他动作优雅地将牌一字抹平后,从牌首摸了一张牌,明牌放置。
他又将手探向了牌尾自己早已设置好的方块A,口中说道:“我占一个头尾啊。”
然而,在他的指尖触到最后一张牌时,一只手毫无预兆地探出,扼住了他的手腕。
二人的双手在牌尾交汇,文嘉胜的指尖已经点在了最后一张牌上,却无法寸进分毫。
和陡然出手的江舫对上目光时,文嘉胜心中微悸。
难道他发现了自己藏牌的事情?
不过这有什么要紧?
刚才自己已经在表面上将牌切得极乱,他不信江舫能看出来什么。
再说,就算方片A真就在尾端,那也只是“巧合”,算不得他出千。
文嘉胜一瞬间想好了无数种应对的借口。
……直到他感到江舫的食指抵在自己腕部,徐徐摩挲。
和他刚才验证江舫有无在袖口藏牌的动作一模一样。
当然,除了稍快一些的心跳,他是什么也摸不到的。
什么都没有摸到的江舫缩回了手,落落大方地一笑。
这笑容直接堵住了文嘉胜的嘴,让他连质疑都说不出口,不然只会显得心虚。
他冷嘲一句:“江先生可真是记仇啊。”
江舫笑答:“礼尚往来嘛。”
有惊无险,文嘉胜最终还是成功取走了尾牌。
将暗牌放定之后,他也心也紧跟着定了。
他赢定了。
“黑杰克”是21点中最大的牌面,而且他这回的明牌数值是10而非A,虽然跳过了“买保险”这个可以额外盈利的步骤,但颇具迷惑性。
剩下的牌里,A只剩下了3张,按概率算,暗牌是除A之外的其他花色的牌面的可能性太高了。
就算江舫侥幸,也在他洗好的牌中抽中了21点,那最多也只是平局而已。
文嘉胜甚至开始希望江舫抽到更大的牌。
抽到大牌好啊。多押一些,输得更惨。
文嘉胜从来不是吃亏的性格。
上次,江舫在“黑杰克”上得了便宜,他就要让他在“黑杰克”上老老实实地把分数吐出来!
庄家定牌后,其他闲家依序抽牌。
最后一位的江舫也没有按顺序抽取。
这个动作让姜正平心中突地咯噔了一下。
倒不是有什么特别不对劲的,毕竟从上一局开始,其他人都是这么摸的。
但那是建立在对江舫的不信任上,最合情合理的应对方式……
那他们为什么会对江舫产生不信任呢?
因为预先得知江舫曾经从事过赌场工作,并且……
姜正平心脏猛地一抽。
一种尖锐的恐慌平地而起,像是指甲刮擦过黑板一样,剐过他的耳膜,旁人是听不到的,于他而言却是万丈惊雷。
……并且,江舫还在赌局开始前,毫无意义地玩了一通花牌。
他展示这一手的目的何在?
究竟是为了显示他有能力,还是为了在三人心中植入怀疑的种子,让他们无序抽牌,好为后面的赌局打下基础,让他自己也自然而然地拥有了可以随便抽牌的自由?
姜正平在一通胡思乱想中,冷汗渐生。
可在看清江舫这回抽中的明牌牌面时,他的心神略略一松。
……一张J,一张6。
无论如何都算不上特别好的牌。
比较之下,戴学林的牌就相当不错了。
他抽中了一张3,一张4。
比起戴学斌的一张9和一张Q,他是目前所有人中得分数最少、最安全、最远离“爆牌”可能的人了。
戴学斌定下了19点的点数,不再要牌。
戴学林则大受鼓舞,脑子也越转越开。
现在,原本就少的13张10点大牌,又没了3张。
但其他种类的牌少了4张,也不大妙。
一路作弊的戴学林,在盲抽哑选中,终于感受到了后背汗毛微微起立的感觉。
赌博带来的对肾上腺素的刺激,一波一波地上涌,刺激得他坐立不安。
他将心魂一半寄托在概率,一半寄托在运气上,用发汗的指尖交错搓了几下,以近乎虔诚的心境,从牌堆中抽出了一张。
待他看清上面的数字,他快乐得几乎要喊出声来。
4!
自己的总点数加起来只有11,这一轮下来,以江舫目前的手牌,爆牌的几率又将大大提升!
16点,本来就处在一个尴尬的临界点上。
只要他抽出一个大于5的数,他就会当即爆牌落败。
要是他谨慎一点,现在就该纠结是否弃牌了。
但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这一轮江舫摸到了2。
他的分数来到了18点。
戴学林嘴角已经抑制不住地往上扬起了。
18点!
只比已弃牌的戴学斌小一点!
如果他放弃在这里要牌,那他的分数就连戴学斌也比不过,直接输掉!
但要是继续要,他爆牌的可能性就瞬间提升了不止一倍!
三家,总有一家比他大!
这就是围杀的快感吗!
这下,江舫的确是犹豫了。
他回头叫南舟:“南老师,南老师。”
专注于牌局的南舟:“嗯?”
江舫把双手压在椅背上,用下巴点住手背,仰头望向他,像极了一只小银狐在用puppy eye向人撒娇示好:“你说这局我下多少注啊。”
南舟也蹲了下来,两人形成了一个大声密谋的姿势。
南舟问:“赔率多少?”
“庄家赔闲家,闲家赔庄家,都是1赔1。我下多少,对方就要给我多少。”
南舟想了想:“那就5万吧。”
江舫一口答应:“好。”
他转过身来,面对了三双不可思议的眼睛,面不改色地历历数出等额的筹码,放在了赌盘上。
戴学林颇感不可思议:“你还要继续要牌?”
江舫理不直气也壮:“你没有听到吗?是我朋友要我继续要的。”
疯了吗?
18点,爆牌的风险以概率而言,不说是板上钉钉,也是刀尖起舞了。
他是疯了才去碰这种死局。
还是说,他早有算计?
5万积分……
一下子被迫涉及上万的积分,戴学林又给整不会了。
他回忆起了先前被江舫摇骰子支配的恐惧,骨子里滋滋溜溜地开始往外泛酸,甚至握不住牌,想要直接弃牌算了。
弃牌的话,他们只需要各自交付手上的1000点积分即可。
何必要去冒这个险呢?
看到戴学林动摇的眼神,文嘉胜满心不满,用尾指敲了敲桌面。
给我继续!
冷静!不过是想要诈牌,逼着他们弃牌而已!
你们两个废物信不过自己,难道还信不过我?
最多是平局,有什么好紧张的!
大概是忘记了向幸运女神祈祷,戴学林浑浑噩噩地抽了个8点出来,恰和戴学斌19点分数持平。
得到文嘉胜的眼神示意后,他也选择了不再跟牌。
场上只剩下了江舫。
文嘉胜示意他继续。
江舫探手到了最后一张牌的位置,指尖悬在上方,虚空敲击了两下,选择了最后一张,明牌展示在了所有人面前。
等满心闲适的文嘉胜看见他的牌面,他顿失风度,霍然起身。
椅子随着他的起立,像是一个低血糖发作的病人,轰然向后倒去,闷闷的声响,把本来就紧张得像两只鹌鹑的戴家兄弟骇得更是说不出话来。
江舫双肘支撑着牌桌侧面,笑意盈盈把那张被文嘉胜视作王牌的方片A放在眼前,十指各执一侧,用食指缓缓抚摸着纸牌边缘,却像是一把带了放血槽的刀刃,贴着文嘉胜的心脏徐徐划过。
“这张A,我作1算了啊。”
第242章 斗转(二十九)
文嘉胜愣在原地,内心的万丈波澜,落到脸上,也只是面部神经的微微抽搐而已。
方片A,是他的保命底牌。
现在,它赤红似火地被握在江舫手上。
为什么?
是自己记错了、洗错了,还是……
自己和江舫的最后一次肢体交集,就是在牌尾,他突然出手按住了自己的手腕。
那也是江舫最有可能动手脚的时机。
他是在那时偷换了牌序吗?
可明明当时自己的手都已经按在牌面上了,他是怎么做到在自己的眼皮底下进行偷换的?
不,这些对现在的他来说,都不重要。
不管那时候江舫有没有出千,只要没有当场捉到,他都有余地可以辩驳。
更何况,他如果现在揭穿江舫出千,那他私藏最后一张牌的事情也会暴露,不仅毫无意义,还损人不利己。
——最重要的是,现在倒扣在自己面前的暗牌,会是什么?
他竟然已经失去了去翻动它的勇气,掌心沟壑里淋淋漓漓的尽是汗水。
文嘉胜下意识地探手去取,手背却骤然一痛,像是被火灼了一下。
……江舫不知何时取来了放在桌侧的金属筹码钩子,隔着大半张桌子,不轻不重地在文嘉胜手背上抽了一记。
他用叉钩优雅地轻敲着自己的掌心,一下一下的,表情悠然。
“文先生,要做什么?”他说,“我才和两位戴先生刚刚打平,还没说要不要跟牌了呢。”
因为心神受到了太强的震撼,文嘉胜直接跳过了愤怒这一情绪。
是,江舫抽到了A,如果算1的话,他的分数也刚刚和戴家兄弟的分数一致,是19点了。
但他现在还敢要吗?
他的自信从何而来?
除非,他对这副牌中每一张牌的方位都了若指掌。
可眼前这牌明明是文嘉胜自己亲手洗过的,怎么会……?
场外观战的姜正平也是头皮一阵阵发麻,一颗心下面支了一座酒精灯,吱吱地将他自内而外煎了个透彻。
说话间,江舫从牌堆中稳稳抽出一张来,又是一张草花A。
姜正平猛然踏前一步。
不过,在他发出声音来,文嘉胜已经和他同步做出了选择:“我弃牌!”
5万的积分,他到底是透支不起。
文嘉胜至今也不确定,是不是自己在无意间洗错了牌。
但他知道,自己手中的暗牌能是A的可能性,少之又少。
果然,当他麻木着指尖,将暗牌翻过来,映入他眼帘的,是一张7。
21点规定,庄家手牌超过16点,就不能再抽牌。
也就是说,这根本不是什么必胜的保障,而是一手必败的臭牌。
一想到刚才自己仗着这副臭牌老神在在的样子,他就尴尬得恨不能脚趾抓地。
“啊。”江舫再次回身,眼巴巴地语带遗憾,“差一点就赢了。”
南舟抬手摸摸他的脑袋,表示安慰:“还可以继续。”
“如梦”三人组各自输了1000分。
10分钟的牌局,他们已经输了逾万点积分。
在戴学林心惊胆战地整了整余牌,开始尝试着洗牌时,姜正平的头脑里正转着一场小型风暴。
他知道文嘉胜先期这样自信,必然是对那张藏起来的暗牌颇富信心。
结果,那张牌却出现在了江舫的手里。
这是摧毁文嘉胜信心的关键一击。
然而,如果江舫真的对这副牌如此了若指掌,当时已经拥有了18点积分的他为什么不抽3,凑足一个21?
哪怕抽中另一张A、或者2,也是好的。
为什么偏偏要抽中方片A?
让文嘉胜继续对手中的牌保有信心不好吗?
骗他对自己的暗牌继续抱有绝对的信心,等他翻过牌、再目睹他惊骇的表情不好吗?
为什么非得是方片A不可?
或许,是巧合?
江舫抽中什么牌,全凭运气?
还是他其实早就预料到自己会有此一想,故意为之,让自己依然误以为他并不具备出千记牌的能力,逗弄着他们一直陪他玩下去、输下去?
一时间,姜正平难以取舍,心急之下,抬手摁住了已经将牌洗到一半的戴学林的手。
顿时,赌桌内外,十数道目光齐齐对准了他。
“换牌。”姜正平努力平稳下声线,下达了新的命令,“换两副新牌。”
这个决定,倒像是出乎了江舫的意料之外了。
他扬起了眉毛。
之所以说是“像”,是因为姜正平已经不敢信任他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了。
果然,这个命令过于突兀,不等江舫抗议,场外的李银航先开口了:“为什么?之前不是说过要一副牌玩到底吗?”
姜正平掌心中攥着汗,面上却是不动声色:“……我是‘国王’”
南舟慢悠悠地接过话:“就算是‘国王’,也不能破坏自己的规则吧?”
江舫也跟着叹息道:“这不公平哎。”
他用下巴点住交叠支撑在桌侧的手背,明明是和南舟撒娇时一样的动作,投向姜正平的目光里却带着令人心悸的审视和冷静:“如果每个‘国王’都可以在游戏的任何阶段修改规则,下次,如果抽中了银航和你比力气,‘国王’是不是可以临时追加规定,谁输了,谁获胜?”
姜正平何尝不知道这是破坏公平的行为,可是以当前状况,他不得不为。
他暗自计算过,一副牌,或许江舫还有计算的心力。
两副牌,104张,以人类的心智和眼力极限,要如何算尽、看尽?
但还没等姜正平想好措辞,就听江舫又幽幽叹息一声:“算了。”
赌桌上的其他三人一齐惑然了。
“算了”是什么意思?
江舫很快就为这两字加了注脚、做了解释:“换牌也行,两副牌也行。但是,你加了两个条件,我也要加两个。”
江舫说:“第一,我要任何人都不能弃牌。”
“第二,我要把最低的赌筹,加到10000。”
听到他无比自然地跟着自己的要求提出新要求,一瞬间,姜正平起了彻底放弃“21点”的心思。
自始至终,江舫从来没有过大动摇,大疑惑,始终是这样笑微微的,让姜正平疑心,自己是落入到了一个密不透风的圈套里去。
然而,不管他如何冲撞,实际上始终处于他人的掌心之中。
如果江舫是故意的呢。
他故意让自己疑心,故意做出自己能记牌的样子,诱导他临时修改规则,再若无其事地覆盖上自己的规则,将原本就严密的网罗再织密一层。
只要他答应,那他们就无法再弃牌,每局必有胜负,且要背负上更多的风险。
但是,就算他现在提出放弃,姜正平也知道,江舫的回答也只会有一个:“我不放弃。”
赌局的终结,必须到规定的半小时时限,或者四人同时同意终结。
他们只有两条路。
求稳,然后用这一副极有可能已经被江舫玩熟了、看透了的牌一直输下去。
前进,赌江舫没有那个记住104张牌变化的脑力,三家合围,险中求胜。
原本并不掌牌的姜正平,却已经置身于赌局之中,汗透后背,却无知觉。
他要怎么选?
然而,不等他做出选择,他的搭档已经有了选择。
文嘉胜一掌拍上了戴学林的手腕,让本来就只是被他松松拢在掌心的牌顿时飞出,摊满了一桌。
他字字咬在齿间,说:“好。我答应。”
江舫虽然的确从事过相关职业,且足够聪明,但据文嘉胜所知,人类的大脑有极限,104张牌在短时内的穿插变幻顺序,已经超出了相当一部分人的极限。
他愿意冒着风险去赌一赌。
除此之外,文嘉胜肯答应的理由,不只是因为他被江舫戏弄过,是因为他们的时间所剩不多了。
姜正平心心念念想的是保本,而他们要做的,实际上是翻盘。
文嘉胜知道老友的性格,轻易不肯犯险,索性替他做了决断。
江舫捏了捏鼻梁,笑说:“我以为我的条件挺严苛的了,这你们也肯赌。”
他往后一靠:“好。既然如此,那我们各凭运气吧。”
旧牌被理好,两副新牌被放上了桌面。
牌经过两方公平公正公开的检查,确定都是新牌后,两副牌便被交叠着送到了戴学林手中。
戴学林洗了足足三分钟,直到确保把所有牌洗透,才送上了桌面。
戴学林自知手法拙劣,出老千被抓住的概率绝对比成功的概率更高,索性也不搞什么花头,老老实实地抽了头部两张,一明一暗,摆放在自己面前,满怀不安地坐好了庄。
面对着明牌2,他仍抱着一丝期望。
上次,他的牌可是相当不错。
希望好运能延续到这一盘里。
等到戴学斌拿走属于他的两张明牌后,就轮到江舫了。
江舫却并不急于先选牌。
“赌多少呢。”江舫思忖道,“先赌个10万吧。”
对面三人心中齐齐一惊。
难道他们赌错了?
江舫的脑子,强悍到能记住104张牌的次序变化??
然而,在放下赌筹后,江舫却没了进一步的动作。
面对着一字排开的牌,他似是陷入了久久的沉思,拿捏不定的样子,仍叫人看不出来他的心思。
末了,他往后一靠,有点委屈地叹了一口气,又用椅背做枕,仰着脖子,对南舟撒娇:“你帮我选一张吧。”
江舫身上的衣服是白色的,落在对面三人眼中,整个人像是一团刺目的骄阳。
但在南舟眼里看来,他就是一只眼睛湿漉漉的银狐。
……很可爱。
南舟很平静地在那牌堆中看了一圈:“你想要什么?”
江舫双手合十,抵在唇边,淘气地作许愿状:“南老师,南老师,给我个黑杰克吧。”
在众人震惊欲绝的目光中,南舟说:“可以的。”
他沉吟了片刻,指向了其中一张:“左起第六张。你掀开看看。”
作者有话要说:
各凭运气:指找到一个好男朋友的运气
第243章 斗转(三十)
南舟手里拿着两张Joker牌,学着江舫的样子,在掌心缓缓洗搓。
这两张被江舫交到手中的牌,让他直观地感受到了牌的厚薄。
而刚才江舫的充分展示,已经让南舟记住了一副新牌是什么样子、如何排序的。
就算再加上一副牌,对南舟来说也是一样的。
江舫如他所说,稳稳地拿出了一张红桃A,摊放在了桌面上。
他轻轻吹了一声口哨。
南舟摸了摸他的后颈,有种想把他像捉小狐狸一样、提起后颈来晃一晃的冲动,但末了,他还是把手乖乖垂了下去,用食指和拇指轻擦了擦裤缝线。
那红意狠狠灼痛了姜正平的眼睛。
他脸色归于惨白:“……你们违规了!”
“为什么?”南舟态度良好地反问。
“本局之外的人不能干涉赌局!”
南舟说:“从你刚才插嘴的时候开始,我以为你已经默许了任何人都可以干涉赌局。”
南舟说:“不然你刚才在干嘛。”
姜正平直接被堵哑火了。
江舫扯扯南舟的风衣衣角,又开始双手合十,笑眯眯地拜拜他,示意他帮自己选下一张牌。
这回,南舟沉默了好一会儿。
江舫也不催促,只含笑等待,是百分百的信任姿态。
南舟也不负他望,给出了答案:“试试第16张。”
当江舫的手按上第16张牌时,姜正平先他一步按住了牌的彼端。
江舫用指关节发力抵住牌的一角,好避免他偷牌换牌:“怎么了?姜先生,又要修改规则啊。”
姜正平沉默不语,只是越发用力地按捺了牌缘,仿佛那是他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
短短几瞬,姜正平就已经站在了黑暗的边缘。
最可怖的是,他不知道那无底的渊薮,到底是在前还是在后。
自己是该前让一步,还是后退一步?
还是说,不论前后,尽是深渊?
他定定望着南舟,哑声道:“怎么做到的?”
南舟也不大清楚自己是怎么做到的。
他的大脑本来就构造奇特,尤其对于纸类格外敏感。
他事先已经知道了纸牌的顺序、纸牌的厚薄,就在脑中自然建立起一个类似书本的立体模型。
戴学林的洗牌动作相当于把书拆了,对牌的方位不断做出修正,他当然记得每一页纸去了哪里。
除非是江舫那种完全接近人体极限的高速洗牌,才会对他的建模速度造成干扰。
南舟笼统地答道:“这很简单。”
说着,他又看向了戴学林:“你切牌的速度也……”
等他注意到戴学林的面色已经接近了铁青,看上去随时会窒息晕厥,考虑到接下来的游戏可能还需要他,于是他斟酌了语气,客气道:“不是很快。”
江舫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实际上,姜正平也并不很想知道南舟是怎么做到的。
他只想为自己多争取一点思考时间。
21点记牌,从来不违反规则。
自己作为场外之人,也插过嘴干扰过赌局,也根本没有指责南舟的行为。
在赌注上,他还是可以提出意见的。
之前规定了每局最高赌注为10万积分,江舫这回直接喊到10万,加上先前他赢的1万,已经超过应有的上限了。
可江舫就算减去1万赌注,9万积分和10万积分相比之下,对身为庄家的戴学林来说,也是致命的。
他在先前的几盘赌局中输得体无完肤,根本给不起这么高的赌注!
姜正平正心惊间,指背忽然火燎似的一痛。
趁他本能一缩手的间隙,江舫在拿回了牌勾的同时,也取回了排位第16张的牌。
黑桃10+红桃A,一副标准的“黑杰克”。
他用食指在并排而立的两张牌缘上轻轻一撩,抬起眼睛,看向对面已经面若金纸的戴学林,和他面前那张可怜巴巴的“2”。
无论如何,他也拿不到比“黑杰克”更大的牌了。
江舫还什么都没有说,戴学林胃里就像是被一只巨手攥了一把,一阵尖锐的刺痛后,翻江倒海地闹腾起来。
他发颤的膝弯慌乱地怼着椅子往后一退,来不及撤身,就哇的一声吐了一地。
他身边的文嘉胜、戴学斌纷纷惊立。
整张牌桌上,只有获胜的江舫不动如山,依旧稳坐原处。
因为过度紧张,戴学林吐了个头脑空白,直起腰来时,隔着朦胧的视线看去,只觉天地都在变形,柔软如蛇地此起彼伏,眼前的地毯、桌面,统统变了形状,颠簸着扭曲着鼓起、陷落,把他渐渐包裹在中间,面团一样揉挤按压。
他的指尖抠紧了桌缝,指尖充血,犹自不觉:“我……付不起……”
江舫已经把自己的牌掷回了牌堆中,把桌面上所有的牌都整拢在一起,用左手单手掌握,一张张从左手弹射向右手。
速度是卡着对面戴学林的心跳鼓点,一下,又一下。
戴学林嗫嚅:“我没有10万积分……”
江舫摆出了很好商量的架势:“9万也行。”
戴学林几乎要把头窝进胸口里去,机械地重复:“没有……”
江舫笑意不改,语气轻快地提议:“你不是还有手和脚吗?”
戴学林嘴巴微微一动,看起来还想呕,可惜胃已清空,吐无可吐。
江舫打量着他,口吻仿佛是在掂量肉架上悬挂的片猪:“……按照之前的估价,手脚加起来一共值4万积分,心脏值5万,正好9万呢。”
姜正平一愕之下,后背密密麻麻地攀上了鸡皮疙瘩,脑中的逻辑链也逐环连通。
这人恶毒得简直像是计算好的一样!
打从进入赌场那一刻起,江舫就从没打算和他们玩概率。
先前,他毫无保留地展现能力,一是为了赢,二是让他们尽快注意到规则中的漏洞,引诱他们修订规则。
然后,他就可以以此为要挟,趁机补充上他想要的规则,利用他们求胜求翻盘的心理,然后,在轮到戴学林这个已经积分几乎告罄的玩家时,实现这绝对的一击必杀!
9万积分,不多不少,刚好够买山穷水尽的戴学林的一条命。
江舫继续用循循善诱的语气,说着令人胆寒的话:“哎呀。好像刚刚好呢。”
听了江舫的话,戴学林鼻中阵阵发酸发热,熏得他头晕眼花。
之前甘愿当手当脚,是因为他以为自己还有获胜的可能。
手脚不过是翻盘的筹码。
直到真正有可能失去手脚甚至心脏,他才慌了神。
如果他是因为自愿和人做交易、从而死去,他就像唐宋一样,真正地变成回收站里的数据垃圾了!
种种不确定,让他软了手脚,跌坐在椅子上,愣了许久,才一把抓住了身旁发怔的文嘉胜,把他活活拉了个趔趄。
戴学林的声音低不可闻:“借我……”
文嘉胜也正在惊惶不安中,一时间没能反应:“啊?”
“借我!”戴学林炸雷似的喊了起来,“借我积分!我不想死!”
文嘉胜被吼了个莫名其妙,本能地想要拂开他的手,却发现那双手钢铁似的,不可动摇。
戴学林怒道:“是你先答应他们的狗屁规则的!你答应的,你就得负责任!我们是一体的,不是么?我们的积分就该放在一起用啊!”
文嘉胜的衬衫被戴学林沾了一点呕吐物的手弄脏了,他心里作呕得很,神情越发反感冷淡:“是我答应的,可你也同意了!”
见文嘉胜竟然流露出了不肯相借的意思,戴学林越发慌张:“你现在不是‘如梦’的吗?你难道不想赢吗?!我要是死了,还怎么赢?”
文嘉胜也是有苦说不出。
“国王游戏”,已经葬送了他们5万的积分。
要是乖乖交付了这9万积分过去,他们还有什么赢的余地?
戴学林死了,高维还可以设法送进新人来。
积分告罄,他们就彻底完蛋了。
难道他们真的要像个穷途末路的赌徒,陪着戴家兄弟一起赌手脚不成?
见文嘉胜沉默不语,戴学林扑向了戴学斌,眼泪汪汪地乞求:“哥!哥!”
戴学斌也是满脸颓唐,爱莫能助。
就算他们加起来,把四肢都当了去做人彘,也只有8万。
戴学林很快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困兽一样在原地兜转了两圈,目光锁定了一旁的曲金沙,登时双目放光。
“押他的!”他猛然指向了曲金沙,“他的腿,他的手,也值个4万,是不是?!还有他的心脏——”
曲金沙寒了面目。
可也只是一瞬而已。
因为江舫的声音相当平静地响了起来:“不,我不要他的。”
他一点也不着急,甚至带着温和的笑意,却毫不留情地摧垮了戴学林最后一点精神支柱:“我就要你的。”
想到自己的未来,戴小少爷终于精神崩溃,脱口大喊:“我不玩了!”
这一刻,他把耳畔策略组的怒吼全部抛诸脑后。
管他什么胜不胜利的!关他屁事!
他凭什么要乖乖去死,等新人补位?
他要退出,要认输,要回家!
“哦~”江舫抚了抚下唇,“‘如梦’的代表之一说他不玩了。”
他看向曲金沙:“曲老板,你怎么说?”
曲金沙把那张罗汉的冷脸又转换成了佛陀一样的笑颜:“愿赌服输啊,我这里一直是这么个规矩。”
文嘉胜脸色大变,揪住了要继续后退的戴学林:“喂!你疯了?”
姜正平也扯住了他,尽管他心中清楚,江舫的诛心计已经成功,他还是不肯就这样任由乱局继续发展下去:“别——”
下一秒,他突觉脸颊微微一痛,像是有人轻轻往上抽了一巴掌。
一张红桃A从他面颊上滑落,落到他的脚尖前。
同时滑落的,还有打到文嘉胜脸上的黑桃A。
紧接着,他看到一张草花A也弹上了戴学林的眼睛。
他吃痛地“啊”了一声,捂着眼睛弯下了腰。
江舫举起掌中的牌,对准了戴学斌的脸,指尖微微曲握,猛弹出了一张方片A,同样打在了戴学斌的右脸蛋上,留下了一片红迹。
用四张牌打过四个人的脸后,江舫冷冷地睨向这场闹剧,第一次收敛了笑脸:“我说,我没同意你们认输吧?”
“谁都不许认输,给我接着玩。”
第244章 斗转(三十一)
一言之下,无尽的沉默伴随着强劲穿梭在赌场中的冷气,大面积弥漫开来。
“斗转”之内,人造的光芒像是铺陈在天际的小型银河,可光芒再盛,却也只能局限在这一片小小天地中,照不透那一片将“斗转”内外分割开来的漆黑窗扇。
就连在旁围观的玩家都被这样的压迫感所慑,一言不发,连呼吸的节奏和力道都尽量放轻。
此时,一只NPC小猫从立檐外小步踱过,踩碎了一小渠空调水。
它不知道与它一窗之隔的小世界里即将发生什么,它只俯下身来,啜饮着属于它的一滩月亮。
而在所有人静音肃立时,元明清心中已经浮现出了一个答案:
赢定了。
身为高维人,他太明白自己的同类即将做出的选择了。
姜正平拾起打在自己脸上的红桃A,放在了赌桌一角。
他努力维系着最后一丝体面,轻声说:“我们不赌,你也没有办法逼我们。”
可即使声音放得再轻,他也从中听到了一丝不堪的颤抖。
他的喉结勉力做出了个吞咽动作,尽量让自己的吐字清晰起来:“我们‘如梦’,交付最后的9万积分,然后……向‘立方舟’认输。”
他们无视了通信器里传来的怒声。
高层的事情,就留给高层去解决。
事实是,江舫这一手,彻底诛了他们的心,断了他们的念。
他们可以继续赌下去,可以送戴学林去死,可以让新人去顶替。
但即使这样,戴学斌也还在。
兄弟二人虽然吵吵闹闹,可仍是兄弟。
当内讧渐起,当他们内部不再是铁板一块,那么,他们早晚也会像戴学林一样,输到除了贩卖自己的手脚心脏、别无他法的地步。
他们可以救场,但绝不可能为了一个游戏去死。
江舫注视着那张红桃A,将手中的两副手牌放下,缓缓起身。
刚才他面上的冷淡、威胁,被一股乍然而至的春风一扫而空,好像那样的神情从不曾出现在他脸上似的。
“恭喜你们。”江舫将手按在胸口,向面前四位刚刚才被自己用扑克弹脸的对手轻鞠一躬,“……你们懂得赌博怎么结束了。”
凡是赌博,唯有自己肯喊停止损,才能终结。
话音甫毕,一道冷冰冰的机械音传导至所有玩家耳中。
……听声音还颇有些心不甘情不愿的意思。
【恭喜“立方舟”,由于“如梦”积分清空,“立方舟”在加时赛中获得胜利】
【恭喜“立方舟”成为全球区服中第一支超越基准队、成功登顶的玩家队伍】
【“立方舟”将随时可以选择进入最终关卡,迎接终极挑战,获得许愿资格】
【请各位玩家拭目以待】
丝毫不兴奋地念出“拭目以待”四个字后,啪咻一声,广播果断切断。
像是再多广播一秒,那边的播报员就能给他们表演一个当场气死。
姜正平和文嘉胜还知道要脸,不觉塌了肩膀,畏缩起来,好躲避从四面八方围绕着他们的摄像头中投来的每一道或嘲讽、或冷淡、或失望的视线。
然而这声音落入戴家兄弟耳中,如闻天籁,将他们四肢百骸里灌注着的铅一样沉重的物质一扫而空。
他们的噩梦终结了!
能全手全脚走出游戏,对他们来说,已经是最好的事情了。
去他妈的赢不赢,让那些指手画脚的人自己烦恼游戏的胜负去吧。
……
世界频道内,相较于以往得到大范围广播通知的人声鼎沸,这回,在接到通知的相当长一段时间,频道内都是寂寥无声的。
大家在努力消化这一讯息。
如果“立方舟”在那所谓的“最终关卡”输了呢?
到那时,会怎么样?
是游戏重启,是让“全球玩家”展开新一轮的登顶竞争,还是……人类方就此输掉?
对于这些玩家们来说,对“立方舟”的态度,不管是信任还是厌恶,他们现在唯一的希望就只剩下了他们。
他们的确需要足够的时间来整理思路。
对“立方舟”而言,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也很快抵消了战胜“如梦”的欣喜。
李银航还没来得及高兴,一盆冷水就活活地兜头泼上,将她的快乐灭了个青烟缕缕。
……好家伙,合着还没完?
又是加时赛,又是“最终关”,到时候是不是还得有个【附加关】?
易水歌倒是完成任务,功成身退。
他双掌合十,轻巧地一拍:“挺好,速战速决。回去他大概还在睡觉。”
简单地和几人作别后,他轻捷地来,又轻捷地走,仿佛自己并不是来见证什么决定游戏走向的大事件,也没有拆解掉游戏方的某个阴谋,只是单纯来赌场里走一趟、玩一趟罢了。
花了三天光景、把自己的所有积分都这销金窟中付之一炬的四人,则选择了狼狈且沉默地退出了赌场。
他们最在意的、高维人面对“低维人”的体面和尊严,也在博弈中输了个一干二净,片瓦无存。
事已至此,这匆匆拼凑成的“如梦”队伍,也就这样应声散落,各自隐匿在了“纸金”无边的霓煌灯彩中。
他们自身难保,更不会有心思去管一个同样自身难保的人类。
从方才起就选择静静旁观的曲金沙,终于舒展了眉眼,打出了一个畅快的酒嗝,里面都是上好的金钱的味道。
从今天开始,吞噬了无数性命、积分的“斗转”帝国轰然倒塌。
所谓赌场,需要有足够资金支撑,才能运转。
他签订的合同,也建立在他必须拥有定额的积分,赌场的经营权才属于他。
他现在输了个两袖清风,两手空空,倒也痛快。
他取出只剩下小半瓶的爱酒,正考虑着要分两杯,还是一杯饮尽,就见一只空玻璃杯伸到了自己面前,示意着晃了晃。
……挺好,省下纠结了。
曲金沙给自己倒了半杯,给江舫倒了半杯。
叮。
二人碰了一记杯,酒液在杯中被激荡起小小的、漂亮的涟漪。
曲金沙声音中似有无尽遗憾:“多好的酒啊,以后再也喝不到了。”
江舫的回应,是将一面盛放着100枚红筹的赌盘放在吧台边,向他推去。
整整10000点积分。
江舫饮下一口酒,双眼平视前方,说:“过了12点,加上你推币机里那些散碎零钱,至少能把今天的场地费付清吧。”
曲金沙心算一番,答:“差不多。”
江舫抿唇一笑:“行,那走吧。躲起来吧,躲得认真点儿。毕竟这块地皮收回后,你就没有地方可以藏身了。想杀你的人,应该从不缺少吧。”
曲金沙没有虚伪地客套或是推拒,非常直接地把赌盘拉到自己面前:“谢了。”
江舫摆了摆手。
曲金沙环视了四周那很快就将与己无关的金碧辉煌,慨叹一声:“我在‘斗转’里,用了我半辈子可能都用不上的心血,就这么没了。”
江舫轻巧地斜他一眼。
他的确用了心血没错,但那也同时是用别人的血灌的。
只是江舫无心跟曲金沙说教,便转而开了个玩笑:“如果曲老板想要更多积分,我也不能给你呀。我们还不知道能不能用得上呢。”
“不要,不要。我的游戏就到这儿了,你们的还没完呢。”曲金沙注视着他英挺悦目的脸颊侧边曲线,“小心点,别死了。”
江舫的回答是喝了一口酒,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
曲金沙知道,或许今日一别,以后,不管生死,不管成功还是失败,他们可能再没有相见的机会了。
他借着酒劲儿和满心好奇,凑身过去:“哎,想好没有,要许什么愿望?”
江舫对他勾了勾手指。
曲金沙附耳过去。
江舫压低了声音:“……不能告诉你呀。”
曲金沙一愕,继而爽朗大笑,十足的中气震得天花板都嗡嗡作响。
笑罢后,他一抹眼角的泪花:“那我能问你另外一个问题吗?”
江舫抿掉最后一口酒,回身向后,已经做好了回到南舟身边的准备:“你问。”
曲金沙望着他,问道:“你这样的人,到底是怎么允许自己爱上一个根本不会和你有结果的人呢?”
江舫嘴角的笑容略往下放了一放。
他一半身体朝向曲金沙,一半身体朝向南舟。
他垂下眼睛:“因为啊……”
随着江舫的回答,曲金沙诧异地睁大了眼睛。
……
曲金沙发出的动静,惹得南舟往他们那边看了好几眼。
元明清拿筹码去兑换积分了,而陈夙峰束手站在几人身后,很是乖巧。
李银航正在询问他这几天住在哪里,并巧妙地避过了关于虞退思的一切问题。
南极星终于睡醒一觉了,大梦初醒时,抱着李银航的丸子头大大打了个哈欠,恰和不远处邵明哲对上眼。
如此近距离地和邵明哲目光相触,它好奇地歪了歪脑袋,似乎在努力回想些什么。
但显然是无果而终。
它三跳两跳,蹲在了南舟肩膀上,两只细细的小爪子踩在南舟的锁骨上,摆出踩奶的架势,想要讨食物吃。
南舟碾碎了饼干,刚喂了它两口,便眼看着江舫结束了和曲金沙的对谈,向他们走来。
南舟也向他迎出了几步,却不意迎来了一个满怀的拥抱。
被江舫搂在怀里的南舟:“?”
懵了一会儿后,他没有问缘由,而是伸展开双臂,平静又踏实地回应了这个拥抱。
待到他手臂放松开来,南舟才问:“和曲老板谈完了?”
江舫点一点头,勾住了他的肩膀,招呼了所有人:“走吧,我们先找个地方休息一会儿,然后,我们再决定什么时候开始我们的最后一关。”
……
遥遥望着一行人并肩而行、踏出“斗转”,曲金沙掏了掏耳朵。
……江舫的那句“死过一次”,也许是他喝醉酒,听错了吧。
午夜12点的钟声,在“纸金”的街道上铮然敲响。
曲金沙面对着空旷的赌场,打了一个激灵,旋即,他放下酒杯,站起身来,坦然地重新变成了那个刚来到此地时一无所有的胖子。
“斗转”的末日,就这样在即将到达沸点的夜生活中悄然而来。
啪喀一声。
曾经热热闹闹地照亮半条街道的辉光,像是一颗燃烧到了尽头的小行星,就此熄灭了。
第245章 家园(一)
驻足在空有繁荣表象的街道上,南舟驻足回望。
他亲眼见证了“斗转”陨落、灯光熄去的那一瞬间。
好像也没有什么特殊的,只是月亮比刚才更加明亮了一些。
南舟又转了回来,看到江舫正在和李银航讨论去哪里吃饭,嘴角带着半永久的笑。
自从离开“斗转”后,江舫就没有再回头看上一眼。
那杯价值数百积分的美酒,那名临走前和他碰杯、看似亲密的曲老板,那个被他们亲手毁掉的销金窟,在江舫脱身走出后,已经不值得他投以任何的一瞥。
南舟越发好奇。
他知道江舫冷情、多疑、自私,甚至有时候还狡诈、卑鄙、恶毒。
南舟从不讨厌这样的他。
在南舟眼里,人类都是异常脆弱的生物。
只要在不主动伤害他人的前提下,他们有充足的理由用各种各样的手段保护自己。
江舫只是中间那个能把自己保护得很好、还会对他好的人。
这就已经非常好了。
只是,正如曲金沙疑惑的那样,这样一个人,为什么会有喜欢别人的余力呢。
尤其那个人还是自己。
南舟倒不是自卑,只是单纯的困惑而已。
在思索间,南舟忽然听得一个声音近了:“南老师?”
他抬起脸来,险些和江舫脸贴了脸。
江舫用食指轻轻对他的额头点推了一记:“走了。”
南舟把他的动作轨迹看得一清二楚,却也由得他把自己的脑袋点得向后一仰。
他摸着额心,问:“去哪里?”
“庆功宴啊。”
虽然接下来等待着他们的还有一个完全未知的副本,但这回出征赌场,他们的确是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大成功,以胜利者的姿态全程碾压,几乎可以说是掠夺走了“斗转”的全部,手头积分直接翻了倍。
这的确值得小小庆祝一场。
南舟垂下手去:“好。我们去哪里?”
……
“家园岛”的夜,带着草木、露水、星月的香,每一样都生动又迷人。
某只不知名的、长了一张小黄嘴的山鸟仰着脖子,兴致勃勃地千啭不穷,可叫了半晌,仿佛才记起这时候不是任它喧嚣的时辰,顿时羞涩地收了声,无地自容,张开翅羽,扑棱棱飞走了。
和“纸金”不同,“家园岛”从来不是属于夜的城市。
到了夜间,商户都关门落锁了,大家各自回家安睡,把夜交还给自然。
但这样的静谧,恰好适合用来抖落一身从“纸金”带来的繁华和疲惫。
在布满夜露的空旷草坪上,铺垫了一层巨大柔软的隔水布,做了野餐垫。
垫子的边缘放着一打果子酒。
这是在“纸金”买的,度数极低,说是酒,其实就是果味的气泡水。
一排均匀铺陈的碳火,烤出了弥漫天地的肉香。
柔和的月光则做了他们的天灯。
南舟咬着苹果,平躺在野餐布的一角,心平气和地仰望着将圆未圆的月亮,耳旁是不吵闹的絮絮人声。
陈夙峰蹲在一边串签,把穿好的肉串、鸡翅和蔬菜整整齐齐地码放在了铁盘上。
李银航面对着滋滋流油、却被烤糊了一角的鸡翅愁眉苦脸,用剪刀小心翼翼地偷剪去了烤焦的一角,好掩盖自己的失误。
南舟翻了一个身,看向了草坪另一端。
元明清因为知道自己的格格不入,索性尽全力降低了自己的存在感,静静坐在草坪上,想他自己的心事。
邵明哲则终于和他心心念念的南极星对上了面。
一人一鼠蹲踞在草坪上,面面相觑,观察彼此,姿态和神情都是一样的,试探中带点戒备。
还是邵明哲主动伸出了手指,轻轻悬到了南极星额头上。
南极星歪了歪脑袋,觉得自己明白了他的意思。
它一张嘴,啊呜一口把邵明哲的手指咬出了血。
……邵明哲愣住了。
回过神来后,他沉默地追得南极星在草坪上上蹿下跳。
一片栅栏状的云层淡淡囚住了月光。
南舟深呼吸了一记。
近在咫尺的泥土、草根的湿润气息扑入他的鼻腔,让他的神经一点点软化下来。
忽的,他身边添了一道温暖。
江舫侧身躺到了他的身边:“还记得吗?这里是易水歌的手笔。”
南舟当然记得。
初见易水歌的那天,他就自报过家门,他是“家园岛”模块的设计顾问。
在他手中,“家园岛”的NPC和玩家们过着田园牧歌一样的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只要计划得当,每个人都能过上自给自足的好日子。
当然,生活里还是会有一些挑战,比如说当选择塔防游戏时,玩家有受伤的风险,当然也有几率爆出稀有种子。
对大多数玩家来说,这里只是一个能大大满足他们收集癖的安乐乡,比“纸金”、“锈都”更贴近自然,比“松鼠小镇”更具有现实价值,比“古城邦”更少纷争。
南舟不由想到了那个戴着茶色墨镜,始终开朗、却也始终乐于做一名手染鲜血的义警的年轻男人。
这片世外桃源,就是易水歌梦中的“家园”吗。
南舟想,人心果然是很复杂的东西。
以杀止杀的易水歌向往田园生活,从来务实的江舫也会喜欢小纸人。
由于南舟望着他的眼神过于专注,被敏锐的江舫轻而易举地抓住了端倪。
他笑问:“在看什么?”
南舟直白道:“看你。”
江舫把声音放得很轻:“看我的时候在想什么?”
“在想你喜欢我。”
说活间,南舟下意识摸着小腹,沿着江舫曾顶进去的痕迹和形状慢慢描摹。
那只是一场发生在梦里的交汇,但南舟的绘画天赋和记忆里,足以让他完美还原当时的每一下起伏和动作。
他是一点也不知道自己的动作有多么天真和淫糜。
注意到他的动作,江舫的喉结微动,轻咳一声,握住了他的手腕,刚想说点什么分散下注意力,就听到南舟问:“……可是,为什么?”
之前,南舟从来没有深入思考过,为什么江舫要喜欢他。
如果只是童年时向往的伙伴,为他种下一颗苹果树,也就够了。
而江舫给他的感觉,是在二人在大巴上相见之前,他就爱他。
结合上下文,江舫明白了南舟的疑问。
但在涉及“喜欢”这个活题时,江舫还是有些不愿表达。
他绕过了南舟发送过来的这记直球:“怎么,觉得自己不好看吗?”
南舟肯定道:“好看。”
江舫忍俊不禁:“这么有自信?”
南舟靠近了江舫,小声并笃定道:“我跟其他人对比了一下,我是好看的。”
江舫忍着笑提问:“觉得自己性格不好吗?”
南舟:“我觉得还可以。”
江舫:“觉得自己不够聪明?”
南舟:“不觉得。”
江舫:“好看,聪明,性格好,那还不够让人喜欢吗?”
南舟心里记挂着一件事,说:“可是我……”
没等南舟把活说完,李银航就端着第一盘新鲜出炉的烤肉,烟熏火燎地回过头来:“吃饭啦。”
邵明哲远远坐在了一棵树上,修长双腿自然垂下,在空中荡秋千似的一晃一晃,并无意参与他们的聚会。
其余五人围坐在一起。
这五人成分极度复杂,人、高维人、纸片人,关系也分亲疏远近、各有不同。
但在同一片天空下自由地撸串喝酒的时候,他们的心境不约而同地向彼此贴近了。
李银航一口喝掉了果子酒,沁凉的感觉一路渗到了胃里。
微微上泛的一点酒气,让她发自内心地“哈”了一声。
她问:“你们都想许什么愿望啊?”
不管游戏方打算给他们安排什么幺蛾子,目前看来,他们距离最终胜利,大概只剩下一个副本了。
他们的五人队伍也集齐了。
谈论一下愿望,她觉得不过分。
她比比划划道:“既然是每个人都能许一个愿望,那只要我们的愿望不互相冲突,是不是就能组成一个很大的愿望了呢。”
这的确是非常理想的。
但有一句活,大家都没有说出口。
能顺利许愿的前提是,他们五个人都必须活着通过最后的关卡。
当然,谁都不会挑在这种时候说煞风景的活。
李银航率先积极表态:“我希望所有因为《万有引力》死去的人都活过来。”
元明清咬了一口肉,细嚼慢咽了一番后,道:“我的愿望,我还没有想好。”
他的确在犹豫,到底是要解除合同,还是要救唐宋。
他补充道:“……总之不会伤害到你们的利益就是了。”
江舫笑说:“没问题,到时候元先生就第一个许,就算你许了什么不利于我们的愿望,我们至少可以许愿,让你的愿望不成真。”
元明清知道自己的立场不值得信任,对于江舫的戒备,他只礼貌地扬一扬嘴角,并不反驳。
“虞哥的愿望一开始就许好了,是复活我哥。”
陈夙峰也开口道:“我呢,本来也早就想好了,想要虞哥的腿好起来。现在是出了一点小问题,李小姐如果能让所有死去的人复活,那我就让我哥哥活过来。再怎么说,总要完成一样心愿才行。”
他举起四周浮了一圈冰凉露珠的酒杯,一饮而尽后,抹一抹唇角,语焉不详道:“只要能活过来,就好。”
活说到这里,气氛便有些凝重下来了。
江舫托着腮:“我嘛,我还没有想好。毕竟只有一个愿望,怎么说都应该好好选才对。就先跳过我吧。”
他看向南舟:“南老师,你呢?”
南舟说:“我的愿望,一开始在许愿池那里就许好了。”
江舫随口笑问:“是什么啊。”
以往在询问他这个问题的时候,南舟的选择往往是避而不答。
但这回,南舟给出了诚实的答案:“我想要变成人。”
这下,李银航是真的好奇了:“为什么啊?”
她的确记得,南舟是在游戏一开始就许了愿的,还抽中了一个没什么卵用的彩蛋。
可在那个时候,按时间线推算,他刚从《永昼》中逃离不久,愿从何来呢?
听到这个心愿,江舫在赌场中从头至尾都稳得惊人的手被针刺了一下似的,猛地一抖,泼出了些酒液来。
只是在夜色中,没人注意到他的失态。
“我不大清楚。”
南舟努力回想,却只剩下一点影影绰绰的印象。
在被告知“许愿就可以实现”时,浮现在南舟脑中的第一个愿望,就是这个。
究竟是因为什么呢。
南舟努力回忆,却发现那个答案宛如针刺,落在心上的时候有点疼。
他略抚了抚胸口,答道:
“好像是因为,有人跟我说过,如果我要是人,就好了。”
第246章 家园(二)
野餐垫上的众人各自沉默,各有想法。
陈夙峰轻声发问:“做人,真的会快乐吗?”
南舟摇头,诚实答道:“我不知道。”
他知道人有贪嗔痴怨,有饥寒苦恨,有尔虞我诈,也有辛苦奔忙。
“但是做人在满月的时候不会难受,说话的时候有人回应,不用一辈子呆在同一个地方,不用担心有人半夜杀掉你,吃东西能尝出来味道。”
他口吻平淡地陈述着自己曾经在那纸扎的虚拟小镇里的生活。
那些日子很远。那些日子又仿佛就在昨天。
做人或许有种种不好,但可以和舫哥一起不好。
南舟觉得这样就不坏。
在大家难免动容时,江舫把酒杯抵到嘴边,接上了他的话:“……但是做人要控糖。”
南舟:“……”
他开始认真反思自己要不要坚持做人。
大家轰然笑开了。
略微凝滞的空气重新开始恢复流通。
但在所有人看不到的地方,江舫放下酒杯,身体仰后,望向琅琅天际。
思索一阵后,他打开了自己的物品栏,将指尖探入只剩下一点的【真相龙舌兰】,发力攥紧了酒瓶口。
……
另一边,浑然未觉的南舟给陈夙峰出主意:“你可以许愿让那场车祸没有发生过。”
这样不管是陈夙夜还是虞退思,就都能保住了。
陈夙峰吁出一口微热的气流:“我想过,但是,我担心会发生蝴蝶效应。”
可以说,陈夙峰之所以是现在的陈夙峰,根源就是那场车祸。
哥哥的死亡,换来了他的成熟。
如果哥哥还在,陈夙峰还会是那个任性、顽劣,让人头痛的弟弟。
到那时候,一个是成熟的陈夙峰,一个是天真的陈夙峰,两个人是会奇妙地合而为一,还是分裂成两个不同的存在?
陈夙峰又喝了一杯果酒,玩笑道:“……真麻烦。要是没有我拦在中间就好了。”
但如果实在不能两全的话,陈夙峰觉得南舟的提议也不错,可以作为备选。
另一边,李银航在笑过之后,也开始暗自思考一个问题。
……如果南舟变成人走了,南极星要怎么办呢。
它不会说话,近来又格外爱睡,没心没肺的,现在又不知道跑到哪里去玩了。
它和南舟不一样,只是一段属于《万有引力》的数据而已。
和他们在一起的这段时间,对它来说,或许只是渗入了新的一段数据而已。
把它留在这里,一旦他们走出《万有引力》,这个游戏会被永远封闭,他们也不会再有相见的机会了。
即使它只是一段数据,但南舟和它相处了这么久,好像并没有关心过它的去向。
明明从大巴上开始,它就和南舟在一起——
想到这里,李银航还没来得及不平,心念突然一转,滑向了一个奇怪的思考方向。
对啊。
为什么?
据南舟自己说,在出走后,他就失去了所有的记忆。
但南极星从头至尾一直跟着南舟。
那双亮晶晶的眼睛,或许目睹过所有曾在南舟身上发生过的事情。
说不定,它知道所有的一切,但从没有人问过它。
李银航坐不住了,站起身来,打算去寻找南极星。
……
在和陈夙峰说完话后,南舟就有些倦了。
他本来就对酒精格外敏感,果酒的度数已经足够让他昏昏欲睡。
他枕上了一边江舫的肩膀。
注意到他泛红的眼尾和面颊,陈夙峰放下了杯子,不大敢置信:“这就多了?”
江舫摸了摸南舟的发旋,抄扶起他的腰来,对其他人点点头后,把他抱到了野餐垫的另一边,自己也在南舟身侧躺下。
背后是散发着热力的临时烧烤摊,是酒瓶碰撞的细响,是夜露从树梢落下的细微滴答声。
他们上方,是洒满了一天的星辰,穷人的珍珠在天空熠熠生光。
两个人就这样面对着面,各自枕着手臂,把一切热闹都抛在背后,是十分的美好和温柔。
在似有还无的醉意中,南舟轻声问道:“你肯对我说了吗?”
在江舫及各色人等的描述中,南舟知道,江舫是他的苹果树先生,也曾经是被高维人意外选中的《万有引力》的受试人员。
在那场版本测试中,也只有江舫一个人存活了下来。
南舟从来没有问过,在那段受试的时间里,你见过我吗。
之前,他每一次想问,江舫都狡猾又温和地将这件事情轻轻带过。
南舟看出来了,但他不说。
以前,易水歌也看出了这一点,但南舟对易水歌说,他会告诉我的。
时至今日,他还是一样自信。
南舟借着醺醺然的劲头,和他用耳语的声音对话:“那时候,我跳下阳台去捡苹果,门后的人是你吗?”
江舫:“是。是我。”
那本来是一场蓄谋的猎杀,但却被他演绎成了一场至浪漫不过的初遇。
因为喝了酒,南舟的思维难免带着钝感。
他把自己埋在江舫的肩膀间,颇为遗憾地感叹:“啊,我都忘记了。”
“没事。”江舫把他垂下的鬓发撩起,别在了耳后,又轻轻抚摸了他被酒力熏得热软的耳垂,“我帮你想。我们一步一步来。”
南舟说:“我是怎么出来的?”
江舫:“我把你放在了储物格里。”
江舫:“因为当初警惕你,还把你关在格子里,关了很久。”
所以,江舫和他再遇见时,即使是做试验,也不肯再让他进入那宛若禁闭室的地方。
和南舟重新相见的第一天,也是江舫第一次尝试放弃他警戒和猜忌的本能,进入储物格。
置身于狭窄窒闷的空格间,他却没有在观察周遭的环境。
江舫透过四周的空白,看到了一个孤独地盘腿坐在那里,等待着有人来接他出去的、过去的南舟。
很快,那形影消散了。
江舫敲了敲那封闭起来的格子,对外面的南舟说:“对不起。”
可惜,那时候的南舟并没有听见。
……
听到这里,南舟不大生气地评价:“那很过分啊。”
江舫带了点撒娇的语气,和他贴了贴面颊:“原谅我吧。”
江舫提供的信息已经很多了。
南舟以此作为凭据,努力回忆起来。
然而努力无用,对他来说,那一切仍是空洞一片。
自他身在永昼之中,发现了新来的入侵者们,为了捡那被万有引力牵引掉下的苹果,纵身跳入阳台后,他就陷入了那片记忆的空洞,无止境地下坠。
直到落到那辆大巴的座位第一排。
好像只是一瞬间,又好像过了好几年。
因此南舟只能靠想象还原自己当时的心情。
……然而他怎么想都觉得江舫故意把自己关起来很气人。
那时候,他是因为什么没有攻击江舫,还愿意乖乖跟在他身边呢。
南舟认真思考了一会儿,得出了答案:“我刚见到你,就很喜欢你吧。”
他又补充了一个更合适的词:“……一见钟情。”
江舫的回答是:“不。是我对你一见钟情。”
南舟端详了江舫片刻,又凑上去嗅了嗅。
他提问:“你又喝那个龙舌兰了吗?”
江舫拿出了那瓶龙舌兰,放在了南舟手边,供他检视。
里面的酒液和之前相比,一点都没有减少。
南舟抱过了瓶子,抬眼望向江舫,却获得了一记温柔的额头吻。
“这种事情,总要慢慢习惯才好。”江舫说,“我还要有很多话想要慢慢跟你说,出去之后,总不能靠着它才能跟你讲话吧。”
南舟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腕。
黑色的蝴蝶振翅欲飞。
他想要弄明白为什么自己会进行这样一场刺青。
他想知道他们是怎么分开的。
他还想知道,为什么他们还会在大巴上相遇。
但是,在那之前,他有更重要的问题要问。
他开口询问:“你知道南极星……”
话音刚启,一声枪声便击碎了夜的静谧。
在枪声的余韵一圈圈波纹向外扩散开来时,南舟已经先于所有人查清了在场人数。
“……银航呢?”
第247章 家园(三)
五分钟前。
李银航终于找到了南极星。
更准确地说,是它先找到李银航的。
在茫茫草地间,李银航突然觉得脚面一重,一低头,就见到南极星蹲在她的脚上,前爪扯住她的裤腿,尾巴啪啪地拍打着她的鞋面,嘤嘤地撒娇。
李银航的心一时间软得一塌糊涂,打算弯腰把它抱起来时,忽然听到上方传来一声冷冰冰的批评:“娇气。”
在找到南极星后,她又找到了邵明哲。
那棵树不低,树冠又挡去了大部分的月光,只有他一双三白眼在居高临下间越发显得凌厉而闪亮,像是栖居在林间的某种精怪。
要是放在平时,李银航肯定打个哈哈,转身就走。
人说酒壮怂人胆,这果子酒里的一点酒气,也勉强让她的胆子支棱了起来。
她不仅不走,还叫了他一声:“哎。”
邵明哲不理她。
李银航抱着树晃了晃,试图唤起高冷的邵明哲的注意。
本来已经看向别处发呆的邵明哲诧异地低头看她。
她问邵明哲:“你不来吃烧烤吗?我给你留了一点。”
邵明哲扭过头去,沉默以答。
“问什么都不回答。”李银航嘀咕道,“你也很娇气啊。”
邵明哲:“……???”
既然都开了口,李银航索性把自己好奇的几个问题统统问了一遍。
“你以后有什么打算,就跟着我们走了吗?”
“可你也不能跟很久,我们队里的人都齐了,马上就要下副本了,到时候你要去哪里?”
“你是从哪里来的?”
“你到底是什么人啊。”
看起来,对于她的疑问,邵明哲一个都不打算回答,并再次扭过了脸去。
李银航一口气问完了心中的疑惑,反正也没指望着能从这只闷葫芦里倒出什么内容来,自己过了嘴瘾,也算是畅快了不少。
她摸着树皮,轻拍了拍,作了一句总结陈词:“……你真的很奇怪。”
说罢,她就把拽住她的裤腿要往上爬的南极星捞上了肩膀,打算离开。
说起来,最近南极星是越发懒了,连蹦蹦跳跳的流程都省了,只往那里一趴,等着人来抱。
这种情况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好像是从【邪降】副本之后,它就一直这样懒洋洋的。
李银航还记得第一次在大巴上见到它、它生龙活虎地和南舟抢苹果的样子,再对比一下现在软趴趴的鼠饼样,难免觉得好笑。
她拿指尖逗弄了一下它的胡须,它也没有太大的反应,一心沉睡,不管其他。
在她身后的邵明哲则摸了摸痒丝丝的鼻尖,看着李银航的后背,心中泛起了微微的波澜。
他轻声道:“我……”
李银航当然肯听他说话,回身望向他,等待着他的下文。
邵明哲扶住树干的手指发力收拢。
眼睛稍垂下一点时,他三白眼中的凶光也淡化了许多。
“我不回答你,是因为我真的,不知道。”
“但应该,只差一点,我就能想起来了。”
“……只差一点。”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对李银航多嘴解释这些。
就像他不知道,明明自己最讨厌谎言和欺骗,却还是不由自主找到了第一次见面就欺骗了他的“立方舟”。
李银航觉得新奇:“你也不记得你的过去了?”
……南舟是这样,邵明哲也是这样。
失忆或许真的是古往今来的主角标配,她一个小配角,这辈子恐怕也不能理解这种奇特的烦恼。
邵明哲正欲接话时,他身后丛生的木枝忽然晃动了一下。
这晃动很普通,一阵微不足道的风,也足以造成这样的响动。
然而,只这一下,邵明哲却霍然转身,顺势转为蹲姿,宛如狩猎的虎豹,径直向林木深处扑去!
只是他的速度,终究略逊一筹。
一颗子弹目的明确,穿林打叶,直奔李银航的前心而来!
当子弹即将没入李银航的身体时,尖锐的枪声才从数十米开外轰然炸响。
邵明哲动作为之一滞。
他只是先察觉到了袭击者的存在,便下意识冲向袭击者的方位。
他全然没想到,对方手上会有远程武器。
可他选错了边,再想回身援救,已然来不及了!
好在,李银航惜命,“立方舟”也都替她惜命。
她身上几乎携带了“立方舟”主动、被动的所有防具。
当她还未察觉到逼命的危险迎面而来时,一道伞状的波光已经自动从她的尾戒中蓬地绽放开来,光芒包裹了激射而来的子弹,将它的动能尽数柔化吞噬。
嗡——
被乍然拦截的子弹和波盾摩擦出了尖锐的鸣响。
最终,盾光吞没了子弹的去势。
而耐久度只剩下一格的戒盾也瞬间崩解,
方戒碎裂成了几片金属破片,纷纷落在了她的脚尖前面。
确定李银航暂时没有危险,邵明哲便继续冲向林间,野兽一样,恶狠狠扑倒了那端着枪准备向他射击的男人。
在那人反应过来前,邵明哲就沉默而冷静地单手扶住枪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击碎了他的下巴,双手各握枪身一端,在喀啦的骨响中用枪带利索地绞住了他的脖子,纵跃到他背后,绕缠一圈,瞬间勒断了他的喉骨和气管。
然而,不等他喘匀一口气,另一个方向,枪响又至。
树林中的不同方位,埋伏了两个人!
邵明哲头皮一紧。
他们显然是要置李银航于死境!
但她也不傻,戒指碎裂的当下,她就一个箭步蹿到树下,用粗大的树干做了掩体,坚决不挪动分毫。
那枪只削掉了李银航藏身树木的一截树皮。
飞溅的木屑打到了她的脸上,把她的脖子割出了一点血。
李银航强自控制住呼吸的节奏,转动大脑,竭力思索自己的退路。
她的来处是一片开阔地,她现在往南舟他们那里跑,对方手里有枪,自己跑出去,等于是活靶子。
等在原地,或许还有救。
不过,当她听到大步奔近的脚步声时,她的心像是注入了一大股铅,沉甸甸地往下直坠而去!
密林中搞伏击,有树叶障目,所以他们不得不尽可能拉近伏击的距离。
这虽然会加大他们自身被发现的风险,但是,远攻一旦不成,他们还可以选择近战!
当李银航还在物品栏里手忙脚乱地寻找可用道具时,一道银光已经倏然来到她面前。
她矮身一避,勉强闪过了刀锋,滚了一身的潮湿泥土。
她虽然有了应敌的策略,知道要把“跑”作为最优先级的策略,然而她的体力、反应力也只是平常的水准。
当她重新站稳脚跟,准备撒腿狂跑时,一线寒芒已经直直落向了她的头顶!
本来蹭在她的肩膀上昏昏欲睡的南极星,在极限的颠簸中,只来得及用细爪楔紧她的衣服,免得自己掉落。
等到它的视野终于恢复清晰和正常时,杀机也已经来到了李银航的背后。
南极星的眼里,清晰地映出了那一把长刀的落向轨迹。
南极星战斗的本能立时被唤醒,脑袋像是充了气的气球,一瞬变大。
它张开大嘴,狠狠向来人咬去!
雪亮的刀锋未及落到李银航后背,便铮然一声,连带着那人的手臂,一起落了地。
李银航的肩膀一轻,而身后消失的追击声、响起的痛呼声,也让她有了一丝危机解除的庆幸。
她刹住步伐,回头看去,却看到了让她心跳为之一停的场景——
一个陌生男人捂着断臂,痛得满地打滚。
而恢复了正常体型的南极星,小小的身体趴伏在新泥之上,随着呼吸,只剩下细微的起伏。
它试图起身,却重新跌倒在了土中。
它的爪子神经质地抽搐着,像是即将耗尽电池的玩具。
“南……”
“……极星?”
……
待所有人赶到时,李银航手里正举着一块锋锐的石头,一下下砸向那个断臂的男人。
她雪白的面颊和侧颈上都染上了喷溅的血迹,神情带了点呆怔怔的木然,但她下手丝毫不见手软,异常凌厉。
元明清直到跑近,才认出了那个脑壳已经被砸得陷下去一半的人,是一组高维人中的其中一个。
看起来,这两人得到上级授意,抱着最后一丝希望,进行了这一场猎杀,想要在这功败垂成的前夕,再对“立方舟”发动突袭,哪怕能带走一个人也好。
可惜,他们又一次失败了。
高维人的精神还躲在这具躯壳内,想尝试做出最后一搏。
无奈,他的身体被活活砸成了烂泥,已经彻底失去了使用的价值。
在承受了几下剧痛的打击后,他仓皇逃出这具躯壳,退出了游戏。
南舟拉住了李银航的手臂:“银航。可以了。”
李银航用手肘擦了擦血,手有点软,但勉强还能活动。
她用双臂支撑着自己,从那具尸身上爬了下来,轻声道:“看看南极星。”
她不知道在南极星身上发生了什么变故。
她只是本能地觉得,南极星不好了。
它侧躺在地上,四肢轻轻动弹着,想要爬起来,却始终无法动弹分毫,像是那最后的一丝精力也被消耗殆尽。
南舟走到了它的身前,
南极星喘息着,望了他一眼。
那是很深,很认真的一眼。
南舟曾经见过这样的目光。
那是在千人追击战中,易水歌提议,让南极星把脑袋变大,让他们躲在南极星的嘴巴里,方便将他们带离“纸金”,脱出众玩家的包围圈。
那时候的南极星,用一种忧郁的目光注视着他们。
但最终,它还是同意了这个提议。
彼时,南舟不懂这目光的含义。
现在,他明白了。
在南极星身上发生了什么事。
它使用自身能力的次数,是有极限的。
现在,那个极限到了。
南舟感觉到,有一个温柔的魂灵潜伏在南极星的身体里。
它在用目光对自己进行告别。
南舟不理解这样的告别为何会到来。
他有些困惑地叫它的名字:“南极星。”
在这只小鼯鼠出现在永无镇上的那一天,南舟将它视为了自己的朋友。
它和自己抢苹果,它把脑袋变大陪自己玩耍,它和自己一样爱吃甜,它喜欢打瞌睡。
就连南舟失忆之后,它也和他出现在了同一辆大巴上。
南舟认为,它理所应当要一辈子陪在他身边,它牵系着自己的灵魂一角,它和自己是一体的。
在许愿池前,南极星捞到了彩蛋【幸运女神的金币】,据说具有幸运加成的作用。
南舟把“加成”用在了南极星身上。
所以,当时,南舟许下的完整心愿,是希望自己能带着南极星,一起变成人。
而现在,他的南极星就躺在地上,眼睛逐渐闭合成了一线。
南舟又叫它:“南极星。”
当初,他把南极星带到了永无镇的图书馆,要给他起个名字。
南极星心不甘情不愿地用小爪子一拍书页,拍到了South/Pole/Star上。
南极星是最靠近南天极的行星。
这是上天掉落到他身边的一颗星星。
南舟伸手试图触摸南极星的身体。
然而,就在南舟触碰到它的一刹那,在它的诞生地、“家园岛”的树林之中,小小的南极星的身躯,毫无预兆地化作了浮空的星甸。
星沙随风而动,却尽数没入了从林内深一脚浅一脚走出的邵明哲体内。
邵明哲一个踉跄,在众人面前单膝跪倒。
他口罩的耳挂,已经在搏斗中被扯断,纯金色的细长须面纹,在月光之下变幻流转。
南舟愣了半晌,似有所感。
他站起身来,走向了跪倒在地、肩膀随着不规律的呼吸徐徐起伏的邵明哲。
他捧起了他的脸,替他摘去了帽子,又扶着他的下巴,抬起了他的面孔。
邵明哲没有反抗,乖得异乎寻常,任由南舟在他身上动作。
一头澄净的金发,因为被藏在帽下,被压出了鬈发的弧度。
英俊的黑皮少年呈动物的蹲姿,眼睛中一半盛着月色的余晖,一半盛着南舟。
他轻声说:“南舟,我找到你了。”
南舟有些不确定,轻声唤他:“……南极星?”
邵明哲把下巴压在了南舟掌心,有点羞涩地点点头,嗯了一声。
然后他偏了头,看向了发呆的李银航。
他的嘴巴微微一抿,似乎是想起来刚才自己评价撒娇哼哼的南极星“娇气”一事。
他往后一缩,离开了南舟的掌心,走到了李银航身边,擦掉了她脸上的血迹和刚刚凝结在睫毛上的眼泪。
“我……回来了。”他的口吻有些别扭,轻声安慰,“李银航,你不要哭。”
李银航看着比自己高大出一头有余的邵明哲,张了张嘴。
“南极星?”
“嗯。”
“……邵明哲?”
“……嗯。”
江舫神情微动。
他终于理解,自己再见南极星时,那总存在的微妙的违和感是来自哪里了。
在他的印象里,南极星毕竟是个副本小boss。
它贪嘴,爱甜,却也别扭、固执、脾气坏、武力值超群,动不动就想把人的脑袋当瓜子磕。
可再和它重逢时,“南极星”就只剩下了撒娇、贪嘴这一面的性格。
而在【邪降】中他们遇到的邵明哲,则完全占据了另一半的性格,有高度的戒备心、冷酷、别扭、行动力和武力值一流。
准确来说,邵明哲并不是失忆。
因为不管是和他们在大巴相遇的“南极星”,还是在【邪降】碰面的邵明哲,他们就只是各自分裂的一半而已。
第248章 家园(四)
南极星和邵明哲分离的记忆需要时间融合。
因此,在与李银航对视时,他的脑中仍然转着一场百转千回的小型风暴。
南极星,年岁难考。
它是“家园保卫战”的游戏地图中,按照既定程序随机组合、自动生成的怪物小boss,之一。
系统赋予了每只“南极星”一定的智能。
当然,那不是为了让它思考自己生从何来,死往何处。
它们拥有欲望,这让它们会主动和游戏玩家争抢资源。
它们会有痛觉和对死亡的恐惧,这样就不会无脑冲锋。
它们具有学习能力,是为了快速适应不同玩家的大招。
它们武力值和机动性强,是为了让它和玩家周旋,提升玩家的乐趣。
它们具有自行重组和编辑自己躯体的能力,从而给玩家制造危机感。
它们是为玩家服务的玩物,诞生于世,就是为了迎接死亡、为了去抢一个庄园里的苹果,被人炸成一片不沾襟的数据血雾。
南极星以前也是这样无名无姓的小怪物。
诞生,然后消亡,是它应得的宿命。
然而,当它被人提拉着后腿、在脖子上打上一个圆满的蝴蝶结当做礼物时,它是懵逼的。
没人告诉它,它会有这样的宿命。
醒来后,置身于一个全新的陌生环境中,更是让它困惑难解。
但强烈的食欲还是让它咬断了身上的绳子,爬上苹果树冠,抱起一颗苹果,狼吞虎咽起来。
在陶醉地把一颗苹果吃得只剩下核时,它被人捏住了命运的后颈皮。
南舟好奇地探身出窗,捉住了这只未曾谋面的小动物。
他问:“……你是谁?”
它的回答是把脑袋乍然变大,打算对南舟来个一口没。
其结果相当惨烈。
它的下巴被南舟随手一推,卸歪了。
它受了重伤,还大大地丢了人,嘴巴怎么也合不上,只好躲在树叶一角,瞪着南舟嘤嘤地抽泣,肩膀一耸一耸,眼泪汪汪,几乎要把自己活活气死。
南舟不知道它的小心眼里在计较些什么。
他把苹果捣碎成果泥,用小碗盛了送过来:“对不起,我不知道你想跟我玩。我以为你想吃我。”
它气得用屁股对准了南舟,一边舔果泥吃,一边用尾巴啪啪抽打着树干,表示愤怒。
南舟一点也不介意,用指尖逗着它的尾巴玩。
这是一个奇妙的小镇,有数据侵入的痕迹,但却没有那么强烈。
这正好能够让它这样一个数据生物活下去。
它在这个小镇里提心吊胆了好几天,都没有崩解溃散的感觉,那点狡黠的小心思又开始活络起来。
和家园岛里不一样,小镇里只有一颗苹果树,就长在南舟家楼前。
它来偷吃几回,就要被南舟rua几回。
可以说是没有一顿苹果是白吃的。
被rua毛了,它也会怒从心头起,对南舟大叫“死开死开”,试图把他咬死,独占这棵苹果树。
然而,南舟根本听不懂它的语言。
他把它按倒,摸着它毛茸茸的大脑袋,捋着气得一扑棱一扑棱的耳朵尖,夸奖它:“好乖。”
它一面气愤,一面不受控地被他撸出了呼噜呼噜的低音。
它忘记了自己是什么时候懂得分享的。
好像是苹果树上只剩下了一颗苹果,而距离结果期还有两天。
南舟左右斟酌后,切了一半给它。
它乖乖叼走了属于自己的那一半,心平气和地抱坐着比它还大一圈的苹果,和南舟一人一半,吃得毫无占有欲。
它也不大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肯睡到南舟身边的。
好像是一场大雨,下得天地间都是白茫茫的一片。
它吱吱地哼唧着,缩在南舟的窗户与雨檐之间,却仍然被风泼雨瓢地浇成了落汤鼠。
好像世界要以这种方式、清洗融化掉它这个本不应该存在于此的错误。
它在瑟瑟发抖间,身后窗户洞开,光明和温暖一齐从后面袭来。
南舟什么都没有说,把它拎进来后,用小毛巾细细擦干,顺手安置在了墙角的一方旧枕头里。
第二天一早醒来,南舟看到,原本摆在墙角的旧枕头不知什么时候挪到了他的床边。
黑金色的小蜜袋鼯蜷着爪子,趴在枕头上,睡得香甜。
南舟趴在床边,睡眼惺忪地注视了他一会儿,把它抱了起来。
它下意识地偏头要咬人,可齿锋抵在了那人的虎口,闻到那清淡的苹果香,它的齿关松了开来。
……它学会了克制。
几天后,南舟把它带到了图书馆。
从那天起,它有了名字,叫做南极星。
南极星开始蹲在南舟的肩膀上,陪他一起看书。
它的脑袋还是全新原装的,用起来时颇有几分小心翼翼。
但不得不说,还挺好用。
南极星沉默地学习着。
这个从鸿蒙里长出来的小怪物,逐渐变得聪明智慧了起来。
它也逐渐学会在睡觉时袒露出肚皮,四脚朝天,呼呼大睡。
它学会了什么是安全感。
它帮南舟攻击那些意图攻击他的玩家,不吝咬下他们的头颅,事后伸着脑袋,任由南舟给它擦嘴。
而它则睡在南舟的枕头边,抱着他的一缕头发,带着嘴里的血腥气安然入眠。
它学会了保护。
它和南舟一起并肩坐在屋顶上,看着天上雪白如昼的残月。
南舟把一个爬上屋顶、意图攻击他的光魅拧了脖子,让他昏睡了过去。
南极星跳到他的身上,从他的衣袋里翻出了一根烟,好奇地从烟屁股吃起,刚啃上两口,就被呛得呸呸地吐了出来。
它气得用烟去打那人的脑袋,直到被南舟捉回来,重新安放在肩上,它才乖了。
这时,一只雪白的小蝴蝶扇动着翅膀,栖息在它的鼻尖上。
南极星呆呆地注视着那近在咫尺的蝴蝶,动也不动,连呼吸都放轻了。
南极星发现,自己在遇到美好的事物时,它的心也是会砰砰跳起来的。
它学会了怜弱。
一人一鼠,相偎相依。
……直到那人带着一批被困的玩家,来到了永无镇。
南极星其实已经不大记得当初把自己绑架到这里来的人长什么样子,因此它看江舫,也只是隐隐的眼熟和心虚而已。
南舟趴在厨房窗外,看着江舫烹调做饭。
南极星有点嫉妒。
它一直以为自己是南舟最好的朋友。
但在吃到江舫做的水果馅饼后,它觉得它也可以试着把江舫作为自己最好的朋友。
然后呢。
然后南舟跟着江舫走了。
自己跟着南舟走了。
一切都是那么顺理成章,就像天上的南极星就应该追着地球转。
他们见到了广阔的天地。
那里有更多的危机,更多的死亡,更多的鲜血。
好在,还有一个南舟。
对一只始终长不到一只手掌大的蜜袋鼯来说,它蹲在南舟肩膀上,就感觉自己已经走遍了世界。
它学会了分享、克制、撒娇、保护、怜弱。
然而,在某一天,它把自己这些部分全都毅然决然地切割了出去。
他把自己的动物性与人性精准切分,把强与弱也切分开来,一半留在了南舟身边,另一半消失在了茫茫的数据海洋之中。
如果它是别的生物,是绝做不到把自己活活打碎这一点的。
可它是虚拟生物。
这是它最擅长的……数据重组。
分离开来的另外一半,就叫做邵明哲。
而当二者在“家园岛”的小树林中再度合二为一时,那个名叫“邵明哲”的单人玩家,就消失在了榜单之中,好像从未存在过。
……
同样对邵明哲的真实身份感到震惊欲绝的,是正在观察他们一举一动的高维人。
在这之前,他们始终查不出邵明哲的来历。
因为他是突然出现的,像是一段流浪的数据,在茫茫的数据海洋中勉力挣扎出了个人形。
根据资料显示,他第一次以这张脸出现在《万有引力》中,是在千人追击战时。
他出现的地点是“纸金”。
他打劫了一个玩家的衣服,把赤裸的自己全副武装了起来。
当夜,这样的小型抢劫层出不穷,因此没人会在意。
对于这个突然出现在游戏中的“人类”,彼时,系统是读取到了它的存在的。
但经过一番运算后,系统自动把这个陌生的白板号判定成了新加入的玩家,给了他一个新身份。
毕竟那时,为了猎杀南舟,安全点变成了一个大型的副本,正是数据变乱、流动最多的时候。
换言之,它钻了游戏特殊时间点的bug。
……
为了避免高维人的追杀卷土重来,“立方舟”一行人回到了“古城邦”的免费宾馆,下榻入住。
金发黑皮的英俊青年坐在床边,垂着眉眼,消化着这些时日以来自己对一个女孩子投怀送抱的事实,面无表情地脸红着。
好在他是一身深色皮肤,就算脸红,顶多是面上的金纹微微泛着些光而已。
对于南极星变人这件事,南舟并不多么震惊。
从小到大,他经历过的怪事太多了,因此他关心的问题相当剑走偏锋:“你为什么管自己叫邵明哲?”
他担心南极星不喜欢自己给他起的名字。
邵明哲,或者说南极星,轻声答道:“因为我以为我的名字,应该是S开头的。”
在把自己分割开来后,因为把记忆都留在了小鼯鼠身上,南极星遗忘了有关于自己过往的一切。
他只隐约记得,有人把一本书摊开在自己面前,要他自己来选名字。
他好像是把爪子按在了一个“Sou”打头的字符上。
所以,在被莫名其妙地分配到一个白板号时,他选择了“邵”这个最接近“South”发音的字符。
邵明哲一直在竭力寻找着他诞生于世的理由。
他知道,自己产生意识的时候,就一直在数据之中周游。
他的头脑是一片茫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只知道自己身上带着很重要的东西。
而当他出现在“纸金”街头时,他又恢复了一点记忆。
他记起来,自己要去找一只小鼯鼠。
现在,他终于弄明白了自己诞生的意义所在。
南极星望着南舟,说:“我要保护你……的记忆。”
“南舟,你的记忆,在我这里。”
第249章 家园(五)
闻言,江舫原本平静的眉心微微一动。
他用指尖轻掐了一记,以压下心里已经生出的万丈惊涛。
他想把南舟的记忆经由自己口述出来。
但那理由,不仅仅是因为自己说过那些愚蠢的错话。
南极星又盯准了南舟,说:“可是记忆的事情,我只能跟你说。”
在场的都是会看眼色的人。
元明清和陈夙峰和李银航闻言,同时起立,三人成列,准备出去。
江舫却没有动,只是换了个姿势安坐。
南舟也对江舫的存在毫无芥蒂,对南极星说:“他也是我。”
但南极星莫名坚持,和江舫对视,就是不肯放松分毫。
在短暂的对视后,江舫会意,起身对南舟道:“出去给你弄点吃的?”
他要留,南舟不在意;他想走,南舟也不强求。
他只说:“我要果仁蜜饼。”
待江舫掩门离去,南舟才转向南极星:“他也不能听吗?”
南极星从江舫离开的背影上收回视线:“不能。”
南舟:“讨厌他?”
南极星摇头。
并不。
他只是认为,在把记忆还给南舟时,南舟和江舫不应该呆在一起。
南舟看似在城镇中长大,但实际上一直身处危机四伏的丛林。
这决定了他的性情即使再像人,也和人有根本的区别。
比如,他在受伤时,更习惯找个角落躲起来舔舐伤口。
南极星见过他受伤的样子,因此想为南舟留下这一片余地。
待房间被清空后,南极星走到了南舟面前,乖顺地蹲了下来,把手指搭放在了南舟的膝盖上。
南舟则用心打量起自己小鼯鼠变成人后的模样。
当他浑身上下一丝不露,只露出一双三白眼时,给人的感觉只有凶悍冷淡。
但当他露出所有的五官时,一切又都奇妙地圆融了起来。
他并不是凶,只是单纯地专注和执拗。
南舟又开始蠢蠢欲动地想摸摸他的耳朵和肚子,想象他用这张英俊又冷淡的脸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
二人就这样对视了近三分钟。
三分钟后。
南舟:“你说啊。”
南极星:“你接啊。”
南舟、南极星:“……”
主宠二人一个坐在床畔,一个蹲在床下,面面相觑,思考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南极星毕竟是小动物出身,还不能运用复杂的词汇,尤其是在着急起来后。
很多事情他心里分明清楚,可说不出来。
他努力运用自己薄弱的语言组织能力,断断续续地解说了半天,却把南舟越说越迷惑。
他只能明白一件事。
南极星想要直接把记忆还给自己。
不是“告知”,而是“传输”。
他和南极星虽然同样都是《万有引力》游戏中的一员,但二人的根本性质不同。
南极星是完完全全的数据生物。
南舟则是另一维的存在。
他们根本是完全不同的物种。
而南极星却说,他拿到了自己的记忆。
也就是说,自己的记忆,是以数据的形式存储在了南极星这个数据的身体里。
自己的记忆,曾经被从体内提取出来,变成过数据。
……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是高维人的手笔吗?
毕竟在《万有引力》中,也只有高维人能做到这样的事情。
但他们绝对不可能拥有随便抽离走别人记忆的自由。
要是他们能做到这样的事情,也不会出尽百宝、使尽解数来针对自己了。
就像那位无声无息地侵入了永无镇的人类游戏工程师。
南舟想,他能让自己不死,应该是设定了某个外部程序,在判定自己即将受到致命伤害时,就会令副本时间暂停,让玩家获胜,并及时将玩家传送走。
玩家走了,那些入侵的数据就会自动消失,对南舟身体的伤害,也只会局限在皮肉伤。
这种束手束脚的行为,甚至会造成一定的bug。
譬如说,有一次,某几位玩家明明对他造成了致命伤,完成了任务,却在等待传送的过程中被暴起的他拧断了脖子。
由此可知,那名工程师根本没有善后的权限。
那些本该致命的伤口,都是南舟自己躲在暗处,慢慢养好的。
高维人也应该是一样的。
他们对环境具有一定的操控权,却始终无法操控人本身。
如果他们想要实现完全的操控,就只能让人自愿开放自己身上的权限,主动交付一些权利给他们。
——那就是所谓的“许愿”吗。
南舟冒出了一个奇异的念头。
……自己是不是曾主动对高维人许了某个愿望,代价是自己的记忆?
可自己的记忆有什么特殊的价值吗?
南舟这边厢已经想通了大部分关窍,然而南极星这边明明对一切心知肚明,偏偏一张嘴不争气,情急之下,气得大叫出声:“汪!”
这一声把他自己叫得更生气了。
这充分证明他还是说不了人话。
然后他就把人高马大的自己团在了床头柜边,生闷气。
……蜜袋鼯的气性还是很大的。
他隐藏在披散的金色鬈发中的耳朵变成了兽耳,垂了下来,沮丧地拍打着节奏。
但南舟并没有因为记忆无法找回而难过,而是好奇地拎起了他的耳朵,撸了两把:“还能变回去吗?”
在房间内的主仆二人陷入僵局中时,外间,江舫问元明清:“关于‘邵明哲’,你们知道多少?”
元明清侧脸看他,正在思考怎么出言婉拒回答,就听江舫似笑非笑道:“那个时候,你们是对付我们的第一主力,所以,和我们相关的一切情报,你们都应该是知道的吧。”
元明清干笑了两声。
别说,他还真知道。
在那个虚造的【末日症候群】副本前,他们还是被高维人寄予厚望的夺冠队伍。
【邪降】副本发生恰好在【末日症候群】之前,所以,他和唐宋都是知道有关那个突然出现的“邵明哲”的事情的。
尽管元明清所知的情报也是有限,但结合目前情况,“邵明哲”就是南极星的话,已经足够他盘顺很多事情的逻辑。
当初,南舟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向高维人开放了自身的权限。
代价是自己的记忆。
而南极星设法在交易过程中,夺走、或者说复制走了他的记忆,同时把自己一切两半。
跟着南舟的蜜袋鼯南极星,是被真正“分离”出来的那个。
它携带了自身的记忆,和全部的温柔和忠诚,守在了南舟身边。
而充满野蛮、警惕和武力值的另一半,小卫士一样怀抱着南舟的记忆,沉睡在了数据海中。
他用自己的沉睡,完成了一场神鬼不觉的抢劫。
他本来就是精于抢掠、偷袭的小boss,去抢别人手里的东西,这算是他的老本行了。
这甚至欺骗过了当时和南舟交易的高维人。
小蜜袋鼯身上带有三次可以重组数据、用来保护南舟的机会。
每使用过一次,它就会衰弱一点。
这也就证明南舟遇到了一次难解的危险。
数据向来稳定守恒,此消彼长。
小蜜袋鼯的衰弱,换来的是对那沉睡着的数据的刺激。
在千人追击战中,小鼯鼠南极星被解开了第一层禁制。
于是,“邵明哲”诞生了。
他被带到了南舟当时所在的“纸金”,同时恢复了一点记忆,知道了自己要去找自己失落的另一半。
找到了小蜜袋鼯,就是找到他自己,找到南舟。
这本来应该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两个南极星本就是一体,以至于游戏池的随机系统,都受到一丝奇异的感应和牵引,把“立方舟”和“邵明哲”分配到了一起。
——那就是【邪降】副本。
只是事情没有他想象得那样顺利。
第二次,他们在【邪降】中相遇了,不仅相见不识,还彼此戒备。
南极星为了摆脱降头的围杀,再次发动了攻击,和他在卡车上相见。
南极星不认得这个已经变成人形的自己,打完架就忙着回家,想看看南舟、江舫和李银航是不是安好。
“邵明哲”则以为那小鼯鼠是副本中的生物,在旅馆附近费力寻找,却始终无果,直到游戏自动结束,而他也被传送回安全点。
不知道他站在安全点的长街上时,心中有几多怅惘。
好在,这一次过后,“邵明哲”觉醒了更多。
当“立方舟”和“亚当”结盟、“斗转”的曲老板突然和“如梦”联合,双双冲至榜单顶端、二虎相争时,世界频道上一时全是关于他们的讨论。
其他玩家说,“立方舟”一定会去“斗转”。
“邵明哲”凭着那种对“立方舟”莫名的亲近感,驱使着他笨拙地找上了门,蹲在“斗转”对面的咖啡馆,眼巴巴等待着他们。
尽管他也不知道自己守株待兔的原因和结果会是什么。
元明清一一想来,觉得南极星这番寻乡之旅,跋涉得的确辛苦万分。
不过,如果高维没有决定围杀南舟,“立方舟”也不会刚下副本,就被团团围困在“纸金”,情势危急。
他们不被困在“纸金”,就不会遇上易水歌。
没有易水歌的协助,他们就算想利用南极星的嘴巴从包围中逃生,也很难实现。
如果南极星不尝试把脑袋变大,“邵明哲”就不会被召唤出来。
那样,什么都不会发生。
这样想来,一切似乎都是冥冥之中注定好的。
一环套一环。
该遇见的人,始终都会遇见。
想到这里,元明清反倒感兴趣起来。
南舟失落的那段记忆,究竟会是什么呢?
……
他怀着如此大的期望,以至于重新进入房间、得知南舟根本不知道那段时间发生了什么时,元明清那最擅长的温和假笑也差点垮掉。
小小的蜜袋鼯正蹲在南舟肩膀上,垂头丧气。
不过江舫并没有对南舟没能成功恢复记忆的事情表示失望。
喂他吃过睡前甜点,推他去洗漱,又把一张床铺得暄暄软软,江舫把一切事情都做得自然流畅。
对江舫来说,不管恢不恢复记忆,他都是他。
既然没人责备他,南极星也很快从自己的小情绪中走了出来。
他如往常一样,手脚并用,勤奋地给自己在南舟的枕头上刨了个软坑,又叼了一方小手巾,美滋滋地做足了睡觉的准备。
谁想到,南舟刚睡下不久,江舫就提着他的尾巴,把他毫不客气地扔下了床。
在地上滚了两圈的南极星屁股着地、双爪撑着地面:“……???”
他正要发作,就见江舫竖起手指,抵在唇边,对他轻轻嘘了一声。
南极星这两天是睡足了甜觉,可他知道,南舟已经有一天多没有睡过一个整觉了。
南极星提起的一口气就这么泄掉了。
嘁。
不上去就不上去。
明天让南舟花你的积分给我买好吃的。
南极星酸溜溜地想着,叼着自己的小被子,溜出了套间。
因为“立方舟”成员数量大增,他们这回换了一间两室一厅的公寓式套间。
南舟和江舫睡一间,李银航单独睡一间,元明清和陈夙峰睡客厅。
在崇尚武力的“古城邦”里,住处的安全保护也是做得最到位的。
像“家园岛”里那样的埋伏围杀,想发生也难。
不过,高维人里应该只剩下了废柴小夫妻那组。
高维人就算派他们来,他们大概也只会直接躺平装作信号不好没接收到命令。
客厅沙发上的元明清心安不少,把“既来之、则安之”贯彻得彻彻底底,枕头加垫了两层,被子也是极尽柔软。
被赶出门来的南极星在沙发下偷偷观察元明清。
元明清也知道它在观察自己,并打定了要装睡的主意,并不打算和它发生什么交集。
谁想南极星也就是观察了他几秒钟,就把他的肚子做了垫脚的蹦床,三下两下蹦上了沙发靠背,一溜烟跑了。
他踩得元明清费了好大功夫才没哼出声。
站在沙发靠背的尽头,南极星看向了睡在行军床上的陈夙峰。
对陈夙峰,南极星不大熟。
他虽然闭着眼睛,但南极星知道,他在失眠。
他或许是在戒备高维人元明清,或许是在思念某个人。
谁知道呢。
南极星犹豫了一阵,也没有去打扰他。
他选中了另外一条细窄的门缝,扭动着身躯,硬是把自己挤了进去。
李银航也一样睡不着。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睡不着。
或许只是不困。
总保持着一个姿势,一动不动,她也有些热了。
谁想刚回了个身,她就吓了一小跳。
南极星正用两只细细的小前爪扒着床沿,双脚离地,像是一架小秋千,在空中悬着。
他把脸压在床畔,偷看她。
李银航和他就这样对视了一会儿。
她小声问:“他们不让你一起睡?”
南极星怀着无限委屈,点了点头。
倒也合理。
任何人知道自己对象养的宠物有可能在半夜变成一个金发黑皮的英俊青年,都不会允许他在卧榻酣睡的。
李银航想了想,伸手给自己的枕头摁了个小窝。
南极星眼前一亮,咬着自己的小被子,兴冲冲地手脚并用爬上了床。
李银航望着天花板问:“你不会突然变成人吧。”
南极星:“……”
他弱弱地唧了一声。
李银航松了一口气,拿出一只苹果,晃了晃。
黑暗中,一只小爪子接过了苹果,抱在了怀里。
身边多了一点小小的热源,她突然有了点困意。
可是,下一秒,小爪子放下了苹果,转而搭上了她放在枕边的无名指。
李银航一愣,再转眼去看时,南极星已经闭上了眼睛,仿佛已经睡着了。
只有他面上的金纹,似有光华流转。
……
另一间房中。
江舫单手枕在脑后,温柔地去卷南舟垂下枕边的发丝。
“他走了。”闭着眼睛的南舟微微睁开眼睛,“你有话要对我说,我可以听了。”
第250章 家园(六)
江舫缠绕他头发的小动作一停。
南舟侧过身来,眼中毫无倦意。
江舫还是本能地畏惧这样毫无目的的视线。
有目的的眼光,可以用心计应对。
然而无目的的眼光,是江舫最难应对的情深。
他下意识想要抽回手指,然而手掌退缩到一半,便翻覆过去,自然地用温热手心贴住了南舟的耳朵:“不困?”
他需要勤加练习。
南舟摇头。
“我在想你。”他拉近了一点和江舫的距离,“想得睡不着。”
尽管知道他在说什么,江舫的脸还是控制不住地微微发烧,只能仓促地用习惯的笑容作出应对:“又不是很久不见了。”
南舟却说:“我们,应该是有过很久不见的时候吧?”
二人间一时无言。
江舫的尾指轻撩着南舟的耳廓。
自上而下的,珍惜呵护的。
江舫说:“你说说看,你猜到了什么。我择情补充啊。”
南舟沉默了一会儿,在脑中对自己想要说的话进行了简单的归类整理。
他说:“我知道,你是苹果树先生。是你在我窗前种了苹果树。”
说完,他细细看江舫的脸,想等他的反馈。
江舫笑:“嗯。”
即使是在《万有引力》的正式游戏里,他也在自己的储物格里种了一棵苹果树。
虽然一年光阴不到,它还结不出果子,但那颗为他种苹果的心,却是从见他的第一面前就有了的。
得到江舫的肯定后,南舟继续道:“南极星也是你送给我的。”
南极星是“家园岛”攻防战副本里的生物,它没有理由会出现在自己的世界。
它和苹果树一样,都是被从异乡带来的礼物。
做出判断后,南舟复又好奇起来:“那时候,为什么躲着我?为什么不出来见我?”
江舫心中猛然一紧。
那时候,他知道南舟在被其他玩家围杀。
玩家们在诸多攻略帖中,热火朝天地讨论着这个副本boss是如何难以预测,或是辱骂狡猾的boss又坑他们的选关卡,或是赞美南舟的设计、即时应变能力过于真实且逆天,堪称游戏史上的奇迹之一。
江舫全都看在眼里,但他没有多管,没有插手。
对他来说,那只是一个游戏角色而已。
即使在隔着图书馆的窗户、看到他衣服下并未愈合的伤口,江舫也以为,这只是游戏的演算,是某种精巧的设计。
于是,那目睹伤口的一瞬心痛也变得好笑起来。
他是个虚假的人物呢。
你也太认真了点。
而现在,那个人就大大方方地躺在自己面前。
因为睡姿,腰间的白衬衫向上翻卷起来,露出柔韧的腰线。
江舫的手缓缓下滑,扶住了他的腰身。
那里的皮肤带着一种异常的柔软和吸附力。
江舫摩挲着他的腰际,答道:“我以为,你是假的。”
所以,在你最需要的时候,我袖手旁观了。
在你最孤立无援的时候,我分明看到了,但我什么都没来得及做。
闻言,南舟一愣,旋即若有所思地“啊”了一声。
江舫目光下移,试图逃避他眼中可能会有的失望,却不慎看到了他从衣裳下摆延伸出的狰狞伤痕。
他心脏刚刚一痛,就听到南舟得出了论点:“那我一定是很重要的。”
江舫:“……?”
南舟抛出了论据:“你认为我是假的,可是,你给一个虚假的人送了苹果树和南极星。”
江舫:“……”
然后,他又发出了灵魂的一问:“你给其他游戏角色送过这些吗?”
可以说是论点精准,论据详实,反问有力。
江舫心中一轻,扶在他腰际的手指轻轻敲打了那侧躺时仍然漂亮流畅的腰线:“没有。”
就在你身上犯过一回傻。够了。
南舟倒没有很感念的样子,只是平静地陈述下去:“我很想苹果树先生,所以我画了你的画像,一开始,我在街道上画,但后来有很多人来永无镇了,他们都想杀我,我担心你会被认出来,所以我把街上的画擦掉了,只在日记里画你。”
江舫心中微酸:“我知道。”
他曾经入侵过南舟的阁楼,看过他的日记。
他还记得翻到某一页时、不意和“种苹果树的少女”面对面的那点错愕和吃惊。
南舟:“画得不好看。因为画来画去,你都不来。”
南舟:“然后,你就来了。”
“易水歌说,《万有引力》游戏失控后,你是唯一的幸存者。”
“算一算时间,永无镇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再进入新玩家,但是,有一天,我注意到有一队新玩家突然出现。”
在那个极昼之日,他追着自己的苹果跳下屋顶,落入阳台,推开门扉,捡到了他的好朋友。
“——那间房间里有你,对不对?”
江舫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温柔地望着他。
“然后你就带我走了。”南舟说,“因为一见钟情,我也愿意跟着你走。”
“那个‘。’,也是我们,是吗?”
是。
“。”就是他们。
这个句号,是江舫给自己的队伍起的名字。
他希望终有一天,他们能为那不明缘由、却无尽无穷的死亡和轮回,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
“。”的存在,是一个祝福。
接下来的日子,便是慢慢彼此试探、彼此信任,然后在生死之间筑起了牢不可破的纽带。
当然,还有一些别的东西在悄然而生。
江舫逐渐意识到,南舟是有体温的、有感情的人。
他会因为自己被关在储物格里的心机生气。
他醉倒的时候,会把酒气吹到自己脸上。
他会抱着自己,口口声声说要给自己上色。
江舫再也无法说服自己,他只是他少年时期可望不可即的童话,是他要拯救的王子。
他现实地躺在自己怀里,坐在他的对面。
他有点苦恼地在酒后抱怨道,我好像对你有生殖冲动了。
南舟猜测道:“我们应该一起走过很长的一段路,我应该非常喜欢你,然后,我们遇到了某种困难……应该是绝路吧。我选择用我的记忆,和高维人做了交易,就和你分开了。‘。’也就这么散了。”
而高维人也以“。”那半年来的积分,来作为正式版游戏的基准线。
南舟能推测到的事情,也就到这里为止了。
江舫却在这时做了一个评价:“真傻。”
这个评价不知道是对谁的,因为他说这话时,目光并不对着南舟。
但南舟却领受了这个评价,认真反驳:“不傻。”
江舫问他:“值得吗?”
那时候幼稚、胆怯、不愿为他付出的自己,值得南舟为他付出一切吗?
南舟说:“我喜欢你呀。”
江舫明显一噎。
“那个时候,应该也是很喜欢的。”
即使那片本该存在记忆的地方像是覆盖了经年的落雪,空荡一片,但南舟仍然可以确定地做出推测。
他自言自语道:“就是不知道那个时候有多喜欢,会不会像现在这样……”
江舫捂住了他的嘴巴,脸颊火烧火燎地灼烫。
南舟用眼神询问自己是不是有哪里说错了。
江舫鼻尖已经烧得发了麻:“……你不要说了。”
南舟抬起手来,试一试他的脸颊温度,会意了。
他自觉主动地把嘴唇抿成一线,自我封闭了起来。
但他很快觉得不对,又竖起了一根手指,示意自己想说一句话。
江舫被他的小动作惹得忍俊不禁,摸摸他的嘴角,算是替他解了禁。
南舟知道的事情,到这里也就基本说尽了。
“我知道的说完了。”南舟说,“轮到你了。”
江舫也花了些许时间酝酿情绪。
他轻缓地开口。
“我啊……”江舫说,“我对你说过很伤人的话。”
“比如呢?”
江舫苦笑一声:“我说过,如果你是人,就……”
南舟恍然大悟了:“原来是你啊。”
江舫顿了顿,说出了那句迟了很久的抱歉:“对不起。”
但南舟的回答是毫不犹豫的:“没关系。”
他们之间,有很多很多的喜欢,就算有那么一点沟壑,一句道歉,也足以抵消。
更何况,他们为了到达对方身边,跨越的何止是千山万水那么简单。
江舫:“不生气?”
南舟理性分析:“我知道你父母的事情,你不能接受我们做朋友,是很正常的一件事。”
江舫提醒他:“那时候我没有讲给你我父母的事情。”
南舟代入了一下,便答:“啊,那我会有一点生气。”
“只有一点吗?”江舫笑,“你那个时候都已经决定要离开我了。”
南舟:“唔?”
江舫回忆起了那个和南舟并肩站在彩色玻璃前的夜晚。
昨日如新。
就连听到他打算离开的消息时的一瞬心冷和心悸,都是崭新的。
江舫难得愿意把自己的阴暗和自私剖开来给南舟看。
他开诚布公道:“那个时候,我想把你关起来,不许你走。”
听到这样的发言,南舟非常认真地告诉他:“不会的,你关不住。”
江舫笑着望向南舟的脸,唉了一声:“都说我傻了。”
江舫刚才说傻,评价的其实是他自己。
江舫说:“我早就应该想到,我跟高维人做过交易后,他们也同样会找上你。”
南舟一愣,直起了半个身体:“你也和他们做过交易?”
南舟的动作,挡住了从窗外投射而来的月光,让江舫的面目沉在了阴影里。
这让他淡色的眼珠失却了平时的温和,徒留下一线令人胆寒的锋利。
他清清楚楚地回答:“是的,我做过。”
“……是什么?”
“我……用我自己,交换了你。”
江舫的声音放得很轻,像是怕吓到了南舟:“我向高维人许愿,条件是,我愿意成为副本生物,为他们测试副本,一生一世。我换来的结果是,不论什么时候,不论什么地方,我都会是和你同种性质的生物,我会永远出现在有你在的地方。”
南舟一时茫然。
他轻声问:“为什么?”
“因为,你那时候,已经死了。”
第251章 惊变(一)
南极星在一场兵荒马乱的乱梦中倏然一惊,翻身坐起。
因为他整只鼠抱着李银航的手指,又脸皮薄,不好意思贴人太近,所以几乎是横着睡的,一双后爪就搭在床沿。
他这一坐,把自己直接撂到了床底下去。
他晕头转向地爬起身来时,光裸的胳膊搭上了床沿,另一手扶上了额头。
等他看清楚自己的人类手指时,他面上的金纹腾地一下亮了起来。
……糟了。
他早已经习惯了人类的模拟体,这一摔,他无意识又把自己变成了人形。
他急忙看向了李银航,希望自己的窘态没被她瞧见。
结果他一抬脸,就和一直没能睡着的李银航撞了个大眼瞪小眼。
南极星愣了许久,金纹一瞬间亮得像是小夜灯。
他明明答应过她不会变成人……
他乍然变人,身无寸缕,张口结舌半晌,索性一矮身,刺溜一下钻到了床底,把脑袋往合抱的胳膊里一扎,摆出打死不肯再出来的架势。
李银航只是闭目假寐,被他发出的动静吵醒后,只瞧到他裸着半个身体,呆呆地坐在地上望她。
她还没反应过来,人就自觉主动地消失了。
李银航愣了一会儿,没生气,反倒被他的反应逗笑了。
南极星被她笑得满面通红,乱蓬蓬的金发都被映亮了一角。
隔着一层柔软的床垫,他能感觉到床上的李银航动了,似乎是移动到了床边位置。
她轻声唤他:“喂。”
南极星眼睛一闭,一心装死。
李银航敲敲床头柜:“出来嘛。”
南极星羞耻得连怎么编码都忘了,把热气滚滚的脸埋在臂弯里,瓮声瓮气道:“等我,变回去。”
李银航欠身,递了一方毛巾被进来。
李银航:“不用。你自在一点就好啦。”
三分钟后。
用被子把自己从头到尾牢牢包裹在中间、只露出一张冷淡俊脸的南极星,和倚着床头的李银航对视。
为了表示坦然,他死死盯着她,坚决不肯主动挪开视线。
看着他金光泛泛的面颊,李银航都有些于心不忍了。
她说:“我睡不着,我们说说话吧。”
一提到“说话”,南极星就不开心起来。
他郁闷道:“我不会,说话。”
“慢慢说。”李银航看着那沮丧的青年金发两侧垂着的耳朵,宽慰他道,“没事,你一点点说,我一点点听。”
“……夜很长的。”
南极星抱膝,把下半张脸埋在柔软的被子间:“我,说什么呢?”
离得这么近,李银航才发现他连睫毛都是金色的。
她轻声鼓励:“没事。你想说什么,我都听。”
南极星这回沉默了很久。
沉默到李银航以为这场对话要在僵持中以他们中的某个人先睡过去为止时,他说:“我跟你说说,他们的事情吧。”
……
南极星无法使用复杂的词汇。
他的心思一直是简单的,偶尔会因为没能准确扑到南舟的手上而生气,或是因为苹果不够甜,抱着苹果,郁卒万分。
即使是在他最难过的时候,只要南舟肯过来,用指端摸摸他的脑袋,一切就没事了。
他跟着南舟离开了永无镇,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世界繁华,固然很好,但他只想呆在南舟怀里,分他的一口苹果。
他懵懂地看着江舫拒绝南舟的示好,看着江舫试图把他推出去交朋友,看着他一次又一次把南舟推开,却会在深夜间趁南舟熟睡时,长久且温柔地望着他的面孔,直到他自己意识过来后,故作强硬地背过身去,好像这样就能在二人之间划上一道难以逾越的楚河汉界。
南极星用他的小脑袋瓜,是无论如何都分析不出来江舫的行为目的的。
他只觉得,江舫好像没有南舟喜欢他那样,那么喜欢南舟。
得出这一结论后,南极星很生气,觉得江舫是瞎了狗眼。
在“。”举队进入那个充满西方幻想色彩的副本后,南舟去见了一次江舫,和他赏了一次月亮。
在这之前,他们也经常做这样的事情。
南极星没觉得有什么,兴冲冲地跑去旁边的密林里摘果子。
走时,一切如常。
等南极星回来时,二人间的气氛却变了。
江舫沉默着去洗漱,南舟则坐在了窗边,静静遥望着吊桥方向。
南极星带了两只小小的红果子回来,一只含在嘴里,一只抱在怀里,本来是殷勤地想要跟南舟邀功,可察觉到气氛有异后,它就躲在外面的树梢上,将树尖尖压得一摇一晃,荡秋千。
南舟很快与他对视了。
他把半身探出窗户,伸出手臂,搭了一座桥。
南极星听话地爬上了他的虎口蹲好。
因为发现他的情绪不高。
即使南舟平时没有什么神情波动,南极星也能发现。
南舟问他:“南极星,我和舫哥分开,你跟着我,还是跟着他?”
南极星什么也没有说,先抱住了南舟的手腕,主动表明了立场,再用目光问他:
……为什么?
彼时,南舟只知道他通人性,并不知道他将来会有变成人形的一天。
但他还是会好好地同他解释理由:“我要想办法接近游戏背后的力量。我想要变成人。”
南极星表示疑惑。
他觉得南舟已经很像人了。
而且他比他们一路上走来遇到的人形生物,都要温柔,都要好,都要更好看。
南极星蹭蹭他的手腕,含糊着叫了两声。
做人又有什么好的。
“维持现状,就很好吗?”
南舟望着自己的手脚:“你看。我以前还是个小孩。我以后也会老。”
“我可能会死在流浪的路上,死在某一个怪物手里,与其那个样子,不如死在追求自由世界的路上。”
南极星抱着他的手,瞪着眼睛看他。
南舟和他对视片刻,用食指在他额顶上轻轻一点:“好,我不说死。”
南极星仍然气鼓鼓的。
南舟:“好,带着你。去哪里都带着你。”
南极星这才高兴了,开心地把红果子往前一递,打算和他一起分享。
然后一人一鼠都被涩得让人掉眼泪的果子弄麻了半边腮帮子,被哭笑不得的江舫拉到盥洗室里乖乖漱口。
两个人夜谈过后,似乎一切都没有改变。
他们依然一起起居,一起吃饭,一起讨论副本任务。
谁也不再谈离开之后的事情。
只是江舫注视着沉睡南舟的目光更加长久。
南极星无法解析那种复杂的目光,也无法判断,江舫究竟是想要把南舟的形影更清晰地刻在脑海中,还是在用视线演练将南舟捆绑束缚起来的全过程。
南极星甚至在江舫的口袋里发现过一副银亮的手铐。
他想不通江舫想做什么,索性不去想了。
就算是手铐,对南舟来说,也是随手一扭就能弄断的。
任何人都锁不住他的心,除非肯用心来锁。
南极星极少参与他们的副本流程。
它只会四脚朝天地睡觉,该吃饭的时候出来觅食,把肚子吃圆了,就继续一枕酣甜。
在情况紧急时,南舟才会把他放出来。
他负责一口啃掉对方的头,然后被南舟摁着擦擦嘴,就可以继续睡觉了。
更何况,这次的副本剧情实在很平和。
一个公爵,一个牧师,隔桥而居,互不打扰。
两边相安无事。
南舟和江舫作为教堂这边的神职人员,只要做一些分内的事情就好,以及每日去吊桥处,给两人传递日常信物。
南极星连呆在南舟身边都觉得无聊,干脆留在房间里,大被一盖,睡醒了就去餐厅找一点圣餐吃,再自己出去玩,抓着细细的树藤荡悠悠。
他不认为南舟会有什么对付不了的人,因而睡得心安理得。
也正因为此,当某日,教堂玻璃骤然被人砸碎时,南极星相当平静。
他一骨碌爬起身来,心里缓慢地转着“总算打起来了”的念头,前爪伏在舒适柔软的被面上,充分地伸了个懒腰,把自己的每一寸数据骨节都舒舒服服地伸展开来,才迈着小碎步出了房间,跳上散发着淡淡木香的旋转楼梯扶手,优哉游哉地看向教堂里破碎的圣母像。
他看到,南舟的头枕在圣母的头颅碎片上,一口血斑斑点点地洒在地上,把他本就如光化来的皮肤更衬得惨白异常。
南极星愣住了。
他的爪子不安地在楼梯扶手上踩了两下,像是打算加速逃离这个可笑的噩梦。
这是做梦吧?
除了做梦,这个场景,有一丝一毫存在的合理性吗?
在他看向南舟时,南舟也看向了他。
他做了个手势,示意他快跑。
南极星的动作僵住了。
因为南舟也迅速起身,合身向外冲去。
南极星深呼吸两下,不再犹豫,掉头冲回了卧室,从大开的窗户上一跃而下,张开小而薄的滑翔翼,俯瞰着他一觉醒来就突然间陷入炼狱的世间。
他向来听话。
南舟让他跑,没让他帮忙,那就是他能应付。
他去,只能束手束脚。
那些陪他们留在教堂这边的人,都死了。
曾经顶着江舫想要杀人的视线,壮着胆子想要摸南舟长腿的少年,倒在了草坪上。
嘴贱人皮又顽劣、却始终守在江舫身边的耳钉男,倒在了台阶前。
诚恳温柔、待人温和、经常会带甜点给他吃的宋海凝,倒在了一棵树下。
他们静静卧在地上,或俯或仰,死相不算太狰狞,只是脖子统一地以一个不可能的角度向侧面扭曲着。
南极星踉踉跄跄地在一处树杈上刹住了车,因为动作太急,险些翻下树来。
直至现在,他还是觉得这是一个梦境。
有谁能伤到南舟?
有谁能杀了这么多人?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打断了南极星思绪的,是即使有层层林木阻挡,仍然无法忽视的熊熊黑烟。
南极星提起一口气,小炮弹一样在林木间发力穿梭,很快抵达了能望见吊桥的地方。
连接两岸的吊桥上燃起了冲天的大火。
铁链,麻绳,钢铁,木板,被统一地烧出了让人牙酸的细响。
吱——
吱——
黑色的热气不断向上升去。
在桥下,是深渊,是乱石,是湍急的河流。
任何一个人从这样的高度坠落下去,除了粉身碎骨,没有第二条路好走。
桥东是教堂,桥西是公爵城堡。
本该在教堂供职的江舫却站在公爵城堡那一侧,身着神职人员的服装,随时会崩塌的桥长发被热风掀起,随时有被吞噬之险。
他面颊上有血,目光遥望着教堂方向,目光复杂、决绝、狠戾。
银亮的斧尖一滴一滴,往下滴着血。
看似狰狞,但那血似乎是从他手臂上落下的。
南极星一时困惑难解,脑中无论如何运算,也无法得出眼下的结果。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第252章 惊变(二)
南极星知道,他是在等人。
火应该不是他放的,因为他手里有斧子。
如果想要破坏用来固定桥索铁链的木桩,没有比这更简单便利的工具了。
斧子可以较为精准地控制斩断桥索的时间,而火不能。
他不需要靠放火来多此一举。
那么,他就是在确保通路,等待着某个人来。
然而,人呢?
本该和自己一起回到这里的人呢?
南极星心急如焚,频频回望。
南舟难道没有跑出来?
在树杈上焦躁地踱过了两个来回,差点在无意识中用爪子把树枝刨断后,他索性顺着树干一路溜下来,蹲在了树下。
要相信南舟的能力,等在这里,免得和他擦肩而过,就此失散吗?
还是,要回去救他?
南极星满眼都是沾在洁白圣母像上的南舟的血。
他猛力甩了甩头,强忍住满心的恐慌,开始思考。
回去,他并不确定自己能否帮上忙。
对于在这个副本里具体发生了什么,他只是一知半解,去了的话,说不定要帮倒忙。
尤其是在看到那一地尸身上、明显出自南舟之手的致命伤痕迹后,南极星觉得,如果自己妄动,极有可能会起到反作用。
回头去找南舟,会延伸出无数条可能性,每一条都通向南极星难以预料的未知之境。
桥那头的江舫,却是南舟唯一准确的坐标系。
只要南舟活着,他肯定会来到这里。
……只是这桥眼看就要断了。
赤练蛇一样的火舌贪婪舔舐着桥身,木头中的水分被快速榨干,有几块被烤得缩水松动的木板,从被烧得簌簌发抖的铁索间横坠下去。
木板落下的声音震耳欲聋。
木板落入水中和乱石滩的声音几不可闻。
那被烧得摇摇欲坠的桥又添了几分残破。
深灰色的烟雾模糊了江舫的身影。
一阵山风刮过,烟雾退场,火焰盛大。
南极星虽然是数据生物,但它依然是生物,被数据植入了属于生物的本能恐惧。
他怕火。
他无法代入江舫的视角,但一想到要和他一起置身那一片小型的火海中,即使隔了百米远,南极星还是被一股虚假的热力烤得浑身发紧,好像浑身的毛毛都要蜷缩起来似的。
江舫并没有察觉到南极星的存在。
他只是静静立在那里,仿佛把自己当做了一尊置身窑烧之中、受火锻之刑的瓷器。
南极星则还是在进退之间,难以取舍。
短时间内的信息流转量,完全超出一只蜜袋鼯的脑容量应有的负荷。
一时间,他头疼欲裂,气得直跺前爪。
私下里,他的变人计划已经酝酿很久。
人脑子总比鼠脑子好用。
南极星计划着某一天要变成人,吓南舟一跳,但今天不行。
现在,反倒是这个不到半个巴掌大的小身躯更方便行动。
南极星举爪犹豫许久,索性窜上树去,选择了往江舫的方向前进。
他的脑子靠不住,就去借江舫的。
或许,他能给自己指明一个方向。
是去,还是留,总好过自己在这里不前不后、无能为力!
然而,在他抵达距离吊桥最近的一棵树,即将纵身跃下树冠时,在江舫身后,遥遥跑来一名队员。
正满心彷徨的南极星骤然一喜。
还有人活着!
不过那名队员神色慌乱近狂:“江哥,南哥有没有来——”
江舫背对着他,答道:“没有。”
他的声音混合在火焰细碎的炙烤声中,显得格外冷清。
“那……”
队员喘息未平,欲言又止,将目光投向已经完全被火龙吞没的吊桥。
“——要等到什么时候?”
江舫答得流畅:“等到他回来。”
队员脸色铁青:“江哥,可回来的是谁,你知道吗?!”
江舫背对着他:“我看得出来。”
队员一噎,又遥遥看了对岸一眼:“江哥,不是我不相信你,你真能认得出来吗?”
江舫没有说话。
这似乎更助长了队员的心火。
他提高了声音,面目都有了几分狰狞扭曲:“你不是说过要带我们回家吗?不是说能让我们活下来吗?你——”
江舫掠了他一眼。
极快极轻的一记眼光,也没有什么多余的情绪。
随即,他提了提掌心的斧柄,调整到了一个最方便施力的位置。
他的动作不紧不慢,相当和气。
因此,他手起斧落时,就是格外出人意料的。
那名队员的一线颈血,随银光落处溅起。
鲜血投入火中,让那火的颜色一瞬间都变得怪异狰狞起来。
火苗矮了一瞬,又腾地一下蹿上半空。
那队员的咽喉被江舫一斧砍断,脑袋眼看就要险伶伶地顺着斧锋飞出。
江舫动作极致温柔地用掌心压住了他的头发,替他压稳了他的头颅。
江舫一手扶住他的头,一手用斧背抵住他的腰,把那半边咽喉都被砍断、血流不止的尸身平平放倒。
随着落势、单膝跪倒在尸身前时,江舫的眸光被火映得诡谲不定。
江舫对尸身轻声细语地讲话:“你看,我认得出来的。”
待江舫再起身时,他的半张脸都溅染上了红褐色的液体。
他随意地抬起右肩,擦了擦血,却在这一转头间,察觉到了什么。
他抬起眼来,望向南极星藏身的那棵树。
南极星藏身在一片巨大的绿叶后,小小的胸膛一起一伏,前胸后背的毛统统炸了起来。
他想起了一个非常关键的问题。
在这之前,他完全没想过。
他记得,江舫是有非常严重的恐高症的。
只要靠近高低落差超过20米的地方,他就会胸闷气短,心跳升速。
南极星平时出来玩耍,探索过这座吊桥。
上下的落差,足有百米。
江舫明明一直在桥东的教堂,甚至每次交接物资的时候,他都站在距离吊桥十几米开外的地方,绝不靠近。
所以,那座吊桥,他究竟是怎么过去的?
……
南极星讲故事的本事的确不高明。
他使用的都是最基本的词汇,但好在场面清晰,情节抓心。
在听到这样怪异的事情后,李银航也不免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她抓了抓自己作痒的手臂:“所以,他究竟是怎么过去的?”
……他为什么会那样干脆地斩杀自己的队友?
南极星说:“我想不通。”
他出于习惯地撒娇:“你也帮我——”
话说到一半,他马上察觉到不对,故意冷硬下语气来,高冷道:“……想一想吧。”
李银航摸着下巴:“你跟我讲讲,那是一个怎么样的副本吧。”
南极星凑近了一些:“我只知道大致的情况……”
两个都不算特别聪明的人头碰头地研究起那个诡异的副本来。
相比之下,与他们一墙之隔的那两个人,沟通就顺畅了很多。
江舫言简意赅:“我们过副本的时候,出了点麻烦。”
南舟趴在他的胳膊上,静静听他说故事。
他问:“什么样的麻烦?”
“简单说……我们遇上了两个疯子。”江舫单臂枕在脑后,偏头看向他,很是遗憾的样子,“应该一开始全杀了。”
第253章 惊变(三)
江舫的思绪回到了那个遥远的午后。
其实也不算很远,因为他还能在记忆中嗅到南舟领口散出的苹果香。
在压境的一层薄薄阴云下,他们来到了新的副本中。
原本十几人的队伍,聚聚散散,分分合合,如今剩下12人,正被一条吊桥分割两岸。
那条吊桥约能供三人并肩同行,或者能容一架由矮脚马拉运的小车通行。
东岸藏在密林深处的教堂是哥特式的,尖顶直指苍穹,与阴天、林叶完美配合,自成一派光影艺术。
另一边,丛丛绿意掩映着一栋城堡,但因为绿植繁密,只含羞带怯地露出一个雪白又堂皇精致的城堡尖儿。
南舟、江舫、宋海凝、耳钉男,还有其他两名队员在教堂一侧。
其他六名却并没有被系统分配到桥旁,不见影踪,怕是被直接扔进了城堡。
游戏的播报系统随着试验,正在发生肉眼可见地进步。
那系统音发布任务的模式,已经和后来的正式版相差无几。
【亲爱的“。”队玩家,你们好~】
【欢迎进入副本:桥】
【参与游戏人数:12人】
【副本性质:探险解谜】
系统讲述故事的语调很是轻快,让这个故事听上去全然没了恐怖性。
“基思牧师和雪莱公爵是一对多年相交的好友。”
“近来,教堂和城堡的人手不很够用。他们雇佣了无所事事的游民,给予了丰厚的报酬,让他们做事。”
“他们的任务很简单,每天只需要在连接教堂和城堡的吊桥中,帮这一对亲密无间的好友搭建起友谊的桥梁。”
“啊,今天又是美好的一天。”
忽然间,系统的语调放缓了。
“还有,不要过桥。”
“不要过桥不要过桥不要过桥不要过桥不要过桥不要过桥。”
【游戏在投放结束后即时开始。】
【游戏时间为第七日到来时。】
【在时限结束前,活下来吧。】
……
江舫讲述完规则后,瞄了一眼南舟,忍俊不禁:“……你问。”
为了不打断江舫讲话,南舟一直冷脸抿着嘴。
……像是只努力约束自己不要捣乱的猫。
得到江舫同意后,南舟轻轻呼出一口气:“不让过桥,又怎么送东西?”
江舫:“桥本身是可以走的。可以在桥中交接。”
南舟理解了:“那么,是有什么力量阻碍,不能越过桥的另一头?”
江舫的回答却出乎了他的预料:“可以。”
没有阻挡东岸的人踏上西岸的围栏,没有桥的专门看守者,也没有什么恐怖的东西在桥旁徘徊。
简而言之,不存在任何阻拦的外力。
但是,规则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不要过桥,不要到那边去。
和江舫一起躺在床上的南舟微闭上双眼,想象自己正站在一座铁索和木板构成的吊桥上。
一步一荡,一步一响。
铁链紧绷,木板低吟,尤其在走到中央时,山风凭空加剧,吊桥开始左右摇晃。
他往下看去,离自己脚下数十丈的河流由嶙峋碎石妆点,像是一条细长带子,遥遥而过。
对这看一眼就会让常人膝头放软的高度,南舟脸色变也不变一下。
他注意到,两侧悬壁间几无绿意,岩缝间甚至连一两星可供彰显生命顽强的绿意都不见。
南舟回望身后,又重望眼前,挑起眉来。
……怪事。
两边的树木都如此蓊郁,偏偏越靠近桥,植被就越稀疏。
到了桥边,干脆什么生机都不存了。
一座桥,将东西岸划分成了楚河汉界。
在思索之下,南舟很快抵达了桥的彼端。
的确无人看守,无物阻拦。
他抬手抚摸。
空气中也不存在任何阻隔感。
他只需要抬起脚,然后落下,就可以轻轻松松地跨入西岸雪莱公爵的领地。
南舟想,如果自己当时站在这座桥上,他会怎么选择呢?
如果当时是他,他会选择掉头,不去踏上西岸的土地。
他们现在还没有掌握足够的情报,贸然触犯明文的规则,对他们没有好处。
更何况,还有6个队友不知去向。
即使是在“沙、沙、沙”中,南舟做出了收容boss的冒险行为,那也是情急之下为了救孙国境性命的无奈之举。
就算失败,按照boss杀人的顺序,暂时也轮不到南舟死。
南舟的思路虽然向来天马行空,但从不会赌命行事。
……
南舟揣摩着过去自己的心思。
这感觉还挺奇妙。
他向江舫确认:“我当时想要去西岸,但是没去。是吗?”
江舫点头。
南舟问:“我的选择是错的吗?”
江舫拍拍他的脑袋,以示安慰:“不是。”
南舟又问:“那么,是哪一步出了问题?”
……
南舟没有继续深入探索下去。
东岸六人在短暂的商议后达成了一致,准备先前往教堂。
其他四人在前开路,南舟故意延宕了脚步,和江舫并肩而行。
他跟在他身侧,问道:“你怕高啊。”
江舫得体地对他微笑:“一点点。”
南舟看得出来,江舫这张笑脸,是面对陌生人时特有的戒备型微笑。
江舫不知道,南舟会细分他笑容的种类。
南舟用心注视着他额角将落未落的一层细汗,回想自己刚才返回东岸时、江舫背对吊桥,背在身后、无意识紧握的双手。
他轻声道:“……喔。”
南舟:“我都不知道。”
南舟:“这几天,如果要交接运送的货物,就交给我吧。”
江舫望着前方,心不在焉地应道:“嗯。”
他耳朵其实听得不是很清楚了,掌心里密密麻麻,都是冷汗。
他眼前反复播放着父亲坠入悬崖时、脚下松脱的泥土。
父亲的神情、父亲的面目,统一是模糊的,他早就不记得。
只有那一方泥土结构崩塌的全过程,以慢动作在他眼前反复回放,异常清晰。
然后,映入他眼帘的,就是那几乎要把人的心脏一起拉扯着堕入的无底深渊。
当时的他,根本没有意识到南舟在得不到他的回应后,停在了原处,沉默地注视着他步步前进的背影。
其实,早在这时,南舟就做下了要和队伍分开的决定。
抵达教堂后,他们各自换上了神职人员的衣服,随即便紧锣密鼓地开始了调查。
那时,大家都习惯了在生死之间辗转,面对这cosplay一样的剧本,并没有觉得压力很大,反而都在调笑对方穿上衣服看上去怪里怪气。
他们也见到了基思牧师。
那是一个苍白得惊人的中年人,乍一看不像个牧师,像个吸血鬼。
他通身漆黑,脖子上悬挂着一个十字架,脸型瘦而窄,眼底浮着微微的青影,再加上过长的睫毛和深陷的眼窝,他的上半张脸显得格外阴沉,颇有点不见天日的意思。
那双狭长的眼睛就沤在冷森森的阴影里,看人的时候颇让人起瘆。
他话也相当少,交代了他们日常的工作,就离开了。
那些工作,无非是清洁打扫、晨昏祷告、准备圣餐等等。
最重要的一项,就是替他跑腿送信。
南舟很快拿到了第一份要送到对岸去的物品。
两瓶葡萄酒,一瓶圣水,一瓶圣油,一瓶药,和一封用火漆加封的信。
牧师一走,南舟直接拆了信。
毫无愧疚。
信里面的问候干巴巴的,和牧师本人一样寡淡无趣。
不过,信中信息不少。
能提炼出的信息有四。
第一,雪莱公爵好古,酷爱收集“鬣蜥的牙齿”,最近基思牧师得到风声,会有一样新出土的“鬣蜥的牙齿”送到镇上的博物陈列馆来。
第二,雪莱公爵患了重病。
第三,雪莱公爵的“那个事情”,他认为很危险,建议公爵不要冒险,他已经找到了更好的办法,正在准备当中。
第四,公爵和牧师交接物品的时间是固定的。下次交换物品的时间,还是每天下午的四点钟。
阅读完这封信后,宋海凝已经配合默契地偷来了放在抽屉里的火漆印章,从旁径直递给南舟。
南舟用新的火印覆盖了旧火印,手法异常精准,衔接异常流畅。
他们之中还有个医学生。
他蛮艰难地从棕色小药瓶身上标注的成分表辨认出了功效。
他告诉南舟:“是抗肿瘤类药物。”
南舟把一应物品都收拾了起来。
江舫的心境也已平复,有条不紊地进行了下一步的安排。
宋海凝和其他两人借着打扫卫生的机会,一人负责一层,努力收集有价值的信息。
江舫会带着耳钉男去教堂外围转一转。
南舟则去桥旁交接物品。
下午四点,南舟准时出现在了桥东。
另一名队友早就蹲在了对面,一看到南舟,就远远地冲他举起了胳膊,兴奋地交相挥动。
二人在桥中央交汇,顺利交接了物品。
相较于基思牧师送去的满满一包物品,南舟拿到手的、雪莱公爵送来的物品,只是一个精致的巴掌大小的匣子而已。
南舟问他:“东西看了吗?”
“都看了。”
在南舟和江舫的耳濡目染下,队友从善如流,一一数来,“就一封信,一本画书,一只纸鹤而已。纸鹤我们都拆开来看了,什么也没有。信里面也没说什么有意义的东西,只是单纯的抱怨,说他很不舒服,他想念曾经健康的时候,也想和牧师一起去骑马,去到什么人都没有的地方。”
南舟打开匣子,低头确认信的内容。
和严谨的牧师不同,大大咧咧的公爵先生根本连信都懒得封起来,直接敞着口送了过来,也省得他们花心思去伪装拆信的痕迹了。
南舟问:“你也一个人来吗?”
队友说:“城堡那边很忙啊,那个公爵病歪歪的,起居饮食都离不开人。”
南舟又问:“城堡里除了你们,还有什么别的人吗?”
队友答:“有三个专业的医生,卢儿偷偷翻了他们的东西,发现他们三个都是脑科医生。”
南舟:“雪莱是什么样的人?”
“他……”队友仔细回忆了一下,“挺瘦的,人也挺神经质的。”
南舟:“他会对你们发脾气吗?”
队友摸摸后脑勺:“这倒也没有……主要是他病得那么重,药一把一把地吃,可他总是笑眯眯的,而且经常对着没人的地方怪笑,笑得人瘆得慌。”
……
这些信息,南舟如实地带了回来,转述给了江舫他们。
现在,江舫又详尽地转述回了南舟。
南舟摸着下巴颏,梳理了一下疑点,一一把心中的疑惑问了出来。
“为什么城堡和教堂两边的人手会一起不够用?”
“他们明明关系那么好,牧师有没有亲自去探望过他?为什么只让我们去送信?”
“他们住在那么高的山崖上,物资是怎么运送进来的?有下山的路吗?我们为什么不可以下山?”
江舫望着他,轻声感叹:“一模一样。”
彼时的南舟,和现在的南舟,所关注的问题几乎一模一样。
这些问题,每一条都精准无比地指向了最终解谜的关键。
南舟满心好奇:“我们还遗漏了什么吗?为什么会输?”
江舫答道:“因为这个副本,根本没有解。”
第254章 惊变(四)
南舟返回教堂,同队友们坐在一起,梳理盘点一日下来积累的线索。
如今,经历了无数生死,一路走来,南舟这名非人类已经获得了队员们全盘的信任。
让他单人去做最关键的接收物资这件事,已经足以证明这一点。
江舫将一张简单的地形手绘图放在中间:“我和冠雨沿着吊桥找过。教堂四周都是悬崖峭壁。”
这是一片被独立开辟出来的小天地,不为世俗打扰,专为雪莱公爵服务的。
根据往期的出入日志显示,只有城堡里的人会来这里祈祷。
宋海凝问:“那下山的路就在吊桥那边了?”
南舟:“我叫赵黎瑞去找。但是城堡里日常工作繁忙,公爵重病,离不开人,他们要想找路,恐怕得等到所有人都休息了才能出来。”
“晚上啊。”队伍里最爱操心的华偲偲叹了一声,“那他们会不会很危险?我们不是只要努力活到第七天就好了吗?”
在他看来,夜间行动,放在任何恐怖电影里都是纯粹的作死行为。
江舫轻描淡写地提醒他:“我们是要‘活’到第七天。”
副本性质是“探险解谜”。
为此,去冒一些额外的险是必要的。
只有收集更多的线索,才能确保自己不会莫名其妙地死于某个根本未曾察觉的陷阱。
南舟垂下眼睛,把对对岸六人的担心藏匿得很妥当。
他平静道:“他们会有分寸。”
耳钉男班杭盘腿坐在地上,抱臂端详着两封被按记忆誊抄下来的书信。
他问:“‘鬣蜥的牙齿’是什么?”
“恐龙化石吧。”他们之中年纪最大的人,29岁的关俊良还是有一些杂学知识的,“我记得恐龙化石刚被发现的时候,是叫这个名字的。”
班杭玩着自己已经褪色的耳钉,嘀嘀咕咕:“还挺浪漫。”
这个年代,拥有公爵之位,年纪轻轻,眼看着要死了,不惦记着趁着最后的时光好吃好玩,或是一心一意把病治好,倒是想看恐龙牙齿,还挺风雅。
第一天,万事未明。
他们即使有着无穷的问题,也只能暂寄心间。
第一天夜间,华偲偲想趁着夜深一探教堂,结果不慎碰到江舫和南舟在楼顶的彩绘玻璃前谈心,刚想打招呼,就被江舫呵斥了一声“滚”。
华偲偲被骂得原地向后转,乖乖下楼。
等坐定在祈祷长椅上,他才把双臂搭在木质椅背上,仰望着圆形穹隆上精致的彩绘,叹了一声。
唉,小情侣吵架,殃及池鱼啊。
他母亲是信教的,不过这个“教”的定义很是宽泛,带有浓厚的实用主义色彩。
他父亲被慢性病常年缠身,母亲倾心照顾他之余,常带着年幼的小华去寺庙、道观、教堂,求天南海北的神明,想让父亲的病痊愈。
年幼的时候,华偲偲不懂,被母亲许愿时的虔诚感染,也有样学样,试图复刻那份虔诚。
等长大了,他明白了此举的意义,也从结果知道,医生都治不好父亲,何况是神。
但他知道,母亲需要一个地方来寄托她那颗千疮百孔的心。
于是,他依然跟着母亲去各个地方许下那明知不可能实现的心愿。
此时此刻,面对着神像,他惯性地双掌合十,许了个愿。
希望老大和南哥别吵架了,好好过副本。
根据他的观影经验,在各种故事里,这种毫无道理、怪力乱神的任务总有穷尽之时。
他们总有可以回家的一天。
……但愿如此。
但愿他们能和故事中的人一样幸运。
祈祷完,华偲偲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完蛋。
基督教不庇护同性恋。
他在各个地方许愿,不小心许劈叉了。
他赶忙合十告罪,希望耶稣大人装作没听到他刚才放的厥词,他刚才没留神,现在马上收回。
待他放下双手,张开双眼,才骇然发现,在耶稣受难的神像下,立着骨架一样的基思牧师。
在幽暗的烛影灯火中,瘦得仿佛只剩下一具骷髅的基思牧师的眼睛周身被黑暗包裹,唯有一双眼睛,亮得宛如两星鬼火。
他看起来几乎要和耶稣受难的十字架融为一体。
基思牧师面对他,张开了嘴。
他浑身上下都包裹在黑暗中,唯有一口牙齿整齐雪白得过分。
他问:“你一个人吗?”
华偲偲“啊”了一声。
基思牧师:“你,来一趟。我有事情找你。”
华偲偲又“啊”了一声,才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想站起身,膝弯却把条椅猛地怼后一大截,发出了刺耳的动静。
他在试图对外求援。
正在隔壁的小走廊中研究画作的宋海凝听到正堂内传来的动静,快步赶来:“怎么……?”
看到基思牧师,她的脚步霎时一顿。
华偲偲没想到有人就在附近,如同看到救命稻草一般,马上申请外援。
他恭敬道:“牧师先生,您交代我的事情,我怕一个人办不好,我们两人一起去,怎么样?”
基思牧师无可无不可地一点头,便背过身去,整个人融入阴影间,向自己的办公室走去。
华偲偲和宋海凝一对眼神,双双跟上。
脱离险境后,华偲偲惊魂未定,连夜找上了刚刚睡下的南舟和江舫,把自己的遭遇学给了他们听。
南舟问:“他让你们做什么?”
华偲偲拍着胸口,说:“他说他种的花开了,让我明天早起摘上十几朵,回来晒干做成花包,过几天后送给公爵先生。”
宋海凝被他拐去走了这一遭,笑话他道:“就这么一点小事,你看你吓成什么样子。”
华偲偲连连摆手,肯定道:“要是我一个人去,今晚我搞不好就回不来了!”
宋海凝拍了一下他的脸:“你给我呸呸呸!”
江舫轻声重复:“花包?”
南舟看他:“怎么了吗?”
为求谨慎,江舫没有把话说得太死:“他们有些过于亲密了。”
不仅是基思牧师为他做花包的心,还有公爵信中那有意无意的撒娇语气。
但南舟似乎对这一点并无质疑:“不是一开始就告诉我们,他们是朋友吗?”
江舫耸耸肩。
南舟不懂复杂的人际关系,可以理解。
他暂时记下了这点,转而问华宋二人:“办公室里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吗?”
据宋海凝说,他们几乎调查了教堂内能调查的所有房间,只有几个锁头蒙尘的房间打不开。
还有就是牧师的个人卧室,同时也是他的办公室。
他出入必锁,明显是不想要别人偷窥到他的私密之事。
办公室唯一的通路,就是那扇门。
甚至连原本该有窗户的地方也被砌死。
也不知道牧师大人是怎么在这棺材一样的房间里办公睡觉的。
“没有。”华偲偲答道,“我们进去还没有一分钟就出来了,里面的陈设从大面上来看没什么问题,其他的……什么都没来得及看到。”
说到这里,四人对视,一片缄默。
做花包这种小事,花一分钟就能说。
这的确不值得专程叫人去那间密闭的办公室里。
……华偲偲刚才,可能真的躲过了一死。
尽管连华偲偲都不知道,自己究竟触犯了什么禁忌,才被基思盯上。
他思来想去,心中微微一悸。
不会是他在内心的许愿被基思听到了吧?
基思难道是神本身?
还是基思觉得自己亵渎了他所信仰的神?
另一边,南舟注意到华偲偲莫名紧绷起来的神情,认为他是紧张,不由微叹一声,一本正经道:“要是我会开锁就好了。”
江舫笑。
他转移话题、试图让人放松下来的能力还是很差。
但此时他们刚刚争执过,江舫的笑只展开了一半,便收了回去。
他温声却客气道:“以后可以慢慢学。”
宋海凝发现他们两人气氛有异,不像平时那样自然亲密,不由得和华偲偲对了一个视线。
华偲偲冲她打了个手势,让她别问。
第一天,只起了这一点看似无关紧要的风波。
一夜无事。
第二天下午,来吊桥边交接的还是赵黎瑞。
二人对了一下手里的物品。
今天,牧师送来的是一瓶白葡萄酒,两只面包,和一封信。
信中依然是干巴巴地安慰,让他忍耐病痛,他在想办法。
公爵又送了一只折纸动物来,附信道,他喝了他送来的酒,加了安眠药,昨夜睡得不错,头痛得好了一些,今天吃了什么,走了多远的路。
都是些家长里短 ,日常琐事。
以及,他很期待能在病好之后,和牧师先生一起去看“鬣蜥的牙齿”。
两天,四封信,信息量已经足够。
两个人,所有的话题都聚焦在“公爵的病”上了。
公爵想要痊愈,牧师也一心想要给他治病。
饱览电影的华偲偲第一个依常理提出疑问:“基思他不会是要召唤恶魔吧?”
很多宗教电影里都有类似的情节。
牧师或是童年不幸,或是有急于完成的心愿,而上帝和天使不响应他的祷告,他索性把自己献给恶魔,让恶魔替自己办事。
他的朋友雪莱公爵得了致命的重病,不管是出于友情还是爱情,基思牧师说不定愿意替他奉献一切。
眼前的情节发展,与电影完美契合。
而在这类电影中,总会存在一些倒霉蛋,用来做恶魔的祭品。
他们或许就是那个倒霉蛋。
今天,他们也找到了证明这一点的证据。
当然,线索不是从上锁的房间里找到的,是从他们作为副本人物的随身“行李”中找到的。
结合从教堂中找到的本地信戳判断,他们虽然是在附近的城镇上招来教堂的,却都有一个共同的特征:
他们并不是本地人,是从各个遥远的乡村来到这里做工的。
这也就意味着,就算他们在这片被悬崖包围的化外之地消失,也没有亲人能及时发现。
这简直就把“阴谋”两字写在了脸上。
剧情推进到这里,其他四人都松了一口气。
按照他们的经验,既然已经知道了boss的目的,他们只需要结伴行动,不作死,不和boss单独相处,并适当地运用道具防身,老老实实苟到第七天就好了。
他们的行李中,可是有专业驱魔的十字架的。
江舫对此不置可否。
他问南舟:“下山的路找到了吗?”
“城堡那边是有一条下山道。”南舟答,“他们走到了半山腰,远远看到了城镇,但没有尝试下去,怕走出副本范围,触犯什么禁忌。”
讨论到这里,大家心中都松弛了不少。
这应该是一个简单的副本。
但是,仍有一个问题横亘在所有人心中。
为什么“不许过桥”呢?
这个要求,明晃晃地摆在那里,像是一个诱惑,又像是一把悬在他们头顶的利剑。
他们应该听从要求吗?
还是说,那个声音,其实也是阴谋的一种?
第255章 惊变(五)
前三天,他们虽然过得提心吊胆,却相安无事。
不仅是相安无事,还足够清闲。
教堂里根本没有外人来拜访,也没有任何可以联系外界的现代通讯工具,就连晚上供电,也是一半靠电,一半靠烛火。
因此牧师根本不用去处理普通教堂常见的堂区事务,弥撒、祈祷等种种日常事务也不必他操劳。
他一袭黑袍,天天专职于神龙见首不见尾,做一个神秘人。
至于他们这些被雇佣来的神职人员,每日的工作就是洒扫除尘,也不是什么繁冗的活计,堪称无所事事。
相较之下,每日来吊桥边交接的赵黎瑞满腹抱怨,说那名公爵要求颇多,身边一时都离不开人,他们天天忙得脚不沾地,活脱脱就是个碎催,城堡里任谁都能支使他们去跑腿。
就算半夜困得要死,他们还得去帮那几名熬夜用功的医生准备茶点。
赵黎瑞连出来送信都被限制了时间。
城堡庄园里是有马的,但由于他不会骑马,怕半路出个意外不小心摔死,他甚至得腿儿着跑来跑去,好节省下时间,以最快的时间回去干活。
第三天,陪着南舟一起去断崖边送信的华偲偲听赵黎瑞喋喋不休地诉苦,隔着吊桥,笑嘻嘻地跟赵黎瑞逗闷子:“这多浪漫啊,那句诗怎么吟来着——‘那时候,车马很慢,书信很远,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赵黎瑞翻了他一个白眼:“吟你个头。”
南舟的要求则很简单:“有机会,我要一匹马。”
他想要试试去触碰那个“不要过桥”的禁忌的界限。
人不能过来,马或许可以。
得到西岸的人都安然无恙的讯息,东岸的人自然是高兴的。
他们巴不得接下来的四天就这样安然度过。
关俊良的老大哥属性忍不住蠢蠢欲动,想去找基思牧师谈谈,成立个支部,发展一下基层组织,说不定能从根本上解决基思小同志的思想问题。
当然,大家也就想想,并不抱着能用一颗红心去打动一个非人boss的妄想。
在他们热烈讨论着这次结束后要去安全点的哪个小酒吧里喝酒时,南舟站在盥洗台前,试图和正在洗脸的江舫搭话:“舫哥?”
江舫从镜子里看他:“嗯?”
南舟:“我觉得这次任务有问题。”
江舫没有说话,在等待他的后文。
可南舟也没有说出“问题”在哪里。
这是南舟第一次有不知该从哪里下手的感觉。
以前的副本,鬼祟会在第一时间给他们制造难题,逼他们疲于奔命,将他们推至险境,让他们不得不做出各种各样的选择。
这个副本却太过平和,平和得让人根本没有选择的机会。
……不,他们还是有选择的。
他可以选择,是否去打破这种虚假的平和。
……
今天,在赵黎瑞和华偲偲插科打诨时,南舟的目光始终望着赵黎瑞的背后。
……要尝试着登上西岸吗?
游戏规则明确要求他们,不要过桥。
那条吊桥便安安稳稳地在那里,随风而动,安然无害。
停在原地,停滞不前,固然是一种玩法。
然而,前进一步,谁也不知道迎来的究竟是线索,还是死亡。
自吊桥折返后,南舟就想要捉只活物,放到西岸去试试看。
但副本的设计者显然考虑到了这一点,提前堵死了这条路。
他遍寻了那茂密的丛林,无虫迹,无鸟鸣,无走兽,简直干净得过了分。
南舟站在林间,仰起脸,任微灼的阳光筛过树叶,洒金一样细细落在他的面颊。
尽管四周一片宁和,可他感受不到任何生命的气息。
……平和,平和得恐怖。
彼时,南极星睡醒了,正在林间纵跃蹦跳着锻炼身体,注意到南舟后,他张开两侧的滑翔皮膜,准确地扑中了南舟的肩膀,唧唧地轻叫了两声。
南舟用指端抚过它额顶的细绒毛。
他带着南极星,往吊桥方向走出两步,又刹住了步伐。
他迅速打消了放它去探路的打算。
……
南舟抱着胳膊,对江舫讲他的想法:“南极星虽然理论上不算是我们中的一员,但我担心,它脑子不够用,放它过去会有危险。”
南极星正躺在床上呼呼大睡,要是听到南舟这番高论,怕是要跳起来挠他个一脸花。
听话听音。
江舫已经猜到了南舟想要做什么。
他目光中的内容隐隐发生了变化。
他用沉默警告南舟,自己并不想听他的计划。
但南舟无视了他的警告。
他轻声说:“明天以后,教堂这边交给你,可以吗?”
江舫一言不发,把毛巾叠好,甩在了盥洗台上。
啪的一声,不轻不重,溅起的小水珠落在了南舟的眼睛上。
江舫的声音里没有多少怒意,只是纯然的冷:“这就是你说的‘准备离开’?”
南舟正在抬手擦眼睛,闻言略惊讶地抬了抬眉毛,望向了镜中的江舫。
两人把镜子当做媒介,只看着彼此的倒影。
江舫冷笑了一声:“……比我想象得早啊。”
他们对话的声音不算小。
外面热热闹闹的讨论停了。
班杭、宋海凝、关俊良、华偲偲大眼瞪小眼,寒蝉似的各自抱膝而坐,独独把一双耳朵竖得老长。
“不是。”南舟试图解释,“至少要等这次副本过了之后。”
江舫:“你知道吊桥那边是什么吗?”
南舟:“我不知道。”
江舫:“你过去后会遭遇什么,你知道吗?”
南舟:“我不知道。”
江舫:“所以,你打算送死?”
南舟困惑地皱起了眉毛。
他不理解江舫突然而起的进攻性。
自己是众人中最强悍的一个,就算私自突破游戏规则,惩罚也将归于他一身。
他觉得这很合理。
他认真想了想:“这是我走前能为你们做的最后一件事了。还有……”
“……你让我入队,不就是做这个的吗?”
他强悍,所以他该去冒险。
这个逻辑很通畅,南舟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这话在江舫刻意维持的风度翩翩上猛然击出了一道裂痕。
江舫哈地笑了一声,笑容里终于带出了一点隐约的怒意了。
“你是这么想的?我带你出来,就是利用你?”
“那需要提前恭喜你吗?恭喜你终于真正获得了自由?”
南舟望着他:“我遇到你的时候,我就已经自由了。”
江舫转过身来,直面了南舟。
二人的眼光在空中交汇,交错,交缠。
江舫轻声询问:“原来,你还是觉得我束缚了你,对吗?”
南舟有些困惑:“没有。我只是觉得这是应该的。”
江舫的声音激烈了一些:“如果你觉得这是应该的,为什么要走?”
南舟眨眨眼,似乎明白了他的心结所在:“舫哥,你如果不希望我走,你说就是了。”
江舫把手搭在盥洗台旁。
从毛巾上攥出的水,淋淋漓漓地沾湿了他的袖口。
他平静地压抑着自己的心痛,竭力维持着最后一点绅士的表象:“我不拦你。那是你的选择。我尊重朋友的选择。”
南舟端详着他的脸,半晌后,他摇了摇头:“你连假装都装得不像。”
江舫想要微笑,尝试几番,却是枉然:“我没有在假装,我是真心的尊重你——”
南舟:“不是。”
南舟:“我是说,你这样看着我,好像你喜欢我一样。”
江舫的呼吸骤然变急。
外面的四个人连大气都不敢出。
我操。完蛋。
南极星被异常的动静吵醒,睡眼惺忪地想要溜过来看看,被宋海凝眼疾手快地捉回怀里,并迅速用一个苹果堵住了嘴。
南舟:“我知道,对你来说,我只是你生命里的一个过客,你不用对我做那样的……”
他比划了一下:“社交礼仪。”
江舫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南舟:“你可以把我们之间的事情当成……”
他认真斟酌着能把江舫活活气死的措辞,结合自己的生活经验,努力宽慰着他:“……我是你的学生,和你学到了很多事情,见到了很多没有见过的风景。我很感谢你,现在角色扮演结束了,我们就可以——唔……”
然而,接下来的话,他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了。
温热的触感堵住了他的唇。
嘴唇的皮肤是最薄的,也是最敏感的。
像是甘霖落在干涸的泥土中,丝丝融合,灼热又急切地要填充满对方的一切。
每一寸的摩擦都带着微小的电流,带着绝顶的侵略性,一路烧到了脑神经。
很快,他们都从对方口中尝到了一点血腥气。
江舫和他分开的时候,在他唇畔发力咬了一记。
他退后一步,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我不会亲吻我的学生。”
撂下这句话后,江舫大步跨出盥洗室,视瞠目结舌的四人为无物,径直走到窗边坐下。
即使再生气,江舫也不会选择擅自脱队。
南舟则把自己闷在了盥洗室里,没有出来。
谁也不知道他在对着镜子里自己微红的嘴唇发呆。
他不明白这个吻代表什么。
就像他不明白,在“纸金”街头的糖果店前,江舫俯下身去,作势要碰触自己嘴唇的意义。
南舟笼统且模糊地想,应该是表示喜欢吧。
江舫喜欢他,他是知道的。
只是没那么喜欢,不然不会把他亲得破了皮,出了血。
所有人都在沉默持续了一刻钟后,听到了南舟窸窣除去衣物,拧开热水龙头的声音。
……他就地洗了个澡。
四人纷纷看向江舫,疑心他是被嫌弃了。
但他们不敢说。
江舫的脸上不见喜怒,只是下颌线绷得更紧了,手扶着的窗框吱扭地发出了一声怪响。
……仅此而已。
这场无端的争吵,开始和结束得都很莫名。
在汹涌的暗潮之下,大家谁也不敢多问,索性闭嘴。
南舟也没有因为这个奇怪的吻改变计划。
他本来打算在第四天交接完物资后,去探索西岸的。
而异变,正好也发生在第四天。
——原本该在规定时间内到吊桥交接的赵黎瑞,没有来。
南舟以为他是因为城堡里发生了什么事情,耽搁了时间,于是倚靠着桥栏,低望着深谷,等着他来。
一个小时。
两个小时。
西岸那边的小路上,再没有了赵黎瑞汗津津地一路奔来的身影。
南舟站到了日薄西山的时候。
待四周的树影都变成了冷惨惨的鬼影,无数枝杈宛如鬼手,绝望地从四面八方抓向南舟面庞时,他调转步伐,转身回到了教堂。
基思牧师正站在教堂门口,面目阴沉沉地浸在大门的阴影中,看起来和外壁的浮雕几近融为一体。
南舟缓步迎向他,把他要送的东岸西原样送回,并用陈述口吻道:“人没有来。”
基思牧师只淡淡道了一句:“是么。”
他没有流露出丝毫的惊讶,平常地收回了自己的礼物,干巴巴地道了一声“多谢”,便像是一片孤魂,要往自己的办公室里荡去。
南舟注视着他仿佛被刀硬生生劈去了一半的过分瘦削的身体,思忖片刻,快步赶上了他:“基思先生,我有事找你。”
基思先生回望向他。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南舟觉得他露出了一点笑意。
仿佛他等了这许久,终于从这六人密不可分的联盟中寻到了一丝缝隙。
只是因为太久不笑,那笑容看起来像是用胶水硬生生贴糊上去的,局促又干瘪。
他假笑着说:“好的,我们去办公室说吧。”
……
当夜,南舟把江舫他们摇醒了。
他开门见山:“我把基思绑起来了。”
这发言过于爆炸,登时让大家清醒了大半。
但对于此,他们并没有太多的惊讶。
是南哥嘛,干出什么事都不奇怪。
耳钉男班杭揉了揉眼睛,口齿不清道:“他干什么了?”
“没干什么。”南舟说,“他刚进办公室,就被我掰晕了。我先动的手。”
南舟以前在副本里也没少做剑走偏锋的事情,队员们虽然有点懵,倒也是接受良好。
只有耳钉男班杭唠叨了一句:“攻击NPC,没事情吧?”
南舟眼睛也不眨一下:“他要雇外乡人做事情,外乡人起了贪念,看他孤身一人,想要打劫财物,也是符合正常逻辑的。”
大家互视一圈,了然点头。
啊,卑鄙的外乡人。
这设定也说得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舫哥:亲了,但完全没用。
第256章 惊变 (六)
当他们在教堂内铺开搜索一个小时后,昏厥的基思牧师苏醒了过来。
等明白自己是被自己雇来的人绑架了后,他那张古井无波的扑克脸并没有因此产生任何像样的波动。
南舟也没有再打晕他的打算。
基思可以说是唯一一个掌握了全局情况的人。
他们如果想要问他更多的事情,不能光靠把他打晕。
可惜基思本人并没有什么倾诉欲,粽子似的躺在床上,死鱼眼紧盯着天花板,把任人宰割的姿态摆得相当到位。
他们把华偲偲留下来,盯着他,严防他逃跑。
临走前,南舟把一根木棒交给了华偲偲。
他说:“有需要,打晕他。”
华偲偲咧着嘴:“太暴力了吧。万一打死了呢。”
南舟一本正经:“那你轻点儿。”
送走南舟,华偲偲坐到了床边,怀拥着木棍,望着床上纸片一样的基思牧师。
他知道,南舟交给他的任务是什么,也知道南舟为什么要当着基思的面放狠话。
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嘛。
“没事,我是和平主义者,不随便打人。”
华偲偲本来就是个活泼又善心的小青年,扮演起宽慰者的角色也让人有信服度。
他俏皮地眨眨眼:“你放心。”
基思牧师转了转黑沉沉的眼珠子,望向了华偲偲。
华偲偲摸摸脸颊,咧嘴笑了笑:“你想跟我聊聊吗?”
基思牧师注视着华偲偲的面孔,答非所问:“……你,不够。”
华偲偲摸摸后脑勺:“……”啊?
他虽然不懂基思牧师的意思,但隐约能猜到,他是嫌自己不够格和他交谈。
华偲偲并不沮丧。
对方只要不完全拒绝沟通,那就是有希望的嘛。
……
另一边,南舟用从基思那里搜来的钥匙,打开了所有上锁的门扉。
众人都觉得这是个简单的副本,于是保持着愉快轻松的心情,一间间搜了过去,效率倒是不低。
然而,奇怪的是,他们并没有看到什么诡谲的魔法阵,或是献祭必需的邪恶物品。
就连班杭笃定的“基思搞不好是吸血鬼”论,都没能找到一丝半点的证据。
那些锁起来的“神秘”房间里,不是陈列着坏掉的祈祷椅、朽烂的书架、用坏了的木梯,就是平时用不上的园艺工具。
而基思牧师不轻易示人的办公室,里面也只是摆着他日常所用的神学书籍而已。
任何曾经出现在他们脑中的邪恶画面,都没能在这间小教堂中找到。
没有暗格,没有密道,没有密室。
教堂里干净得奇特,也诡异。
越搜寻,大家越是一头雾水。
宋海凝手摸着基思办公室内略略潮湿的书架,小声嘀咕了一句:“这NPC就连一点任务道具都不提供给我们吗?”
她认为,副本的本质,就和他们在现实里玩的密室逃脱或是剧本杀差不多。
怎么也会象征性留给他们一些线索卡或是任务道具吧?
他们手头所有的线索都是似是而非,让人头痛得很。
他们暗中观察了这三天的信件来往,也只能看出几件事:
公爵重病。
牧师有治病的办法,且在筹划当中。
公爵和牧师关系匪浅,甚至可以说是暧昧。
然而,从教堂内,他们根本找不出基思所说的“治病之法”。
……难道,那话只是牧师随便说说,来替重病的雪莱公爵宽心的?
宋海凝想,也许,他们的关系也并没有那么好?
宋海凝开始脑补。
雪莱公爵是本地的领主,统治力非比寻常,所以,牧师大人不得不假称自己有治病之法,但实际上也只是在随便应付罢了?
结合他们什么都没搜出的现状,宋海凝越想越觉得自己的想法靠谱。
雪莱公爵今天没派人来送信,说不定是病又重了,城堡那边太忙,他们的队友走不开身。
搞不好明天,公爵就会派人向牧师索要治病之法。
牧师万一给不出方法来,那肯定要背上一个欺骗公爵的罪名。
而他们身为教堂现如今的一份子,肯定要和牧师一起吃挂落。
副本明文规定,不让他们过桥,或许就是刻意设限,不让他们逃出去。
除非他们能把公爵派来的人都杀光。
到时候,这就是一个武力平推的副本。
如果真是这个发展,他们就完全不用怕了。
他们有南舟,而这个时代又不会存在太强力的远程火器……
然而,她才刚刚对进入书房的江舫说出“什么有价值的都没找到”,江舫便径直问她:“他们之间往来的书信呢?”
在他们到来前,他们显然是按照一天一封的频率来通信的。
那么,信呢?
宋海凝是专门负责搜索基思的书房的。
闻言,她愣了愣,肯定道:“我没找到。”
江舫继续问:“那这三天的书信呢?”
宋海凝也继续摇头:“没有找到。”
江舫不怀疑宋海凝的判断。
宋海凝向来心细如尘。
她说没有找到,那就是把地板缝都摸过了。
江舫把目光投向了房间内的一处小壁炉。
他走过去,俯身在银白色的炉灰中摸索。
宋海凝:“我都摸过了,里面没有藏东西。”
江舫吹掉了手上的浮尘:“再摸。”
宋海凝乖乖照指示做了,再次细细摸索了一圈。
可她的确没在松散的灰烬中摸出什么来。
她不解其意地看向江舫。
江舫说:“有灰。”
宋海凝:“……”
她起初有些疑惑。
壁炉里当然有灰。
这话问得跟“垃圾桶里为什么有垃圾”一样迷惑。
但她的目光在壁炉里的灰上停留三秒后,她的眼神也慢慢起了变化。
现在是夏天,壁炉里就算有灰,也该是几个月前的了……
江舫提醒她:“教堂日志。”
宋海凝如梦方醒,小跑着出去,取来了几大摞材料。
这些天,他们能接触的都是一些明面上的教堂事务。
教堂日志就是他们能接触到的讯息之一,上面如实地记录了几月以来每一天教堂的事务。
这日志可以说是又臭又长,看了等于没看。
当初,班杭没翻两页就哈欠连天。
宋海凝倒是忍着无聊,把近一年的日志都看了。
最终,她也只得出一个无聊的讯息——
之前,公爵每周都会来教堂做礼拜。
从去年刚入冬开始,公爵病情发作,缠绵病榻,就没再来过。
拿到日志后,江舫也只是随手翻了翻,并没把它当成什么重要的道具研究。
但他却早早注意到了一个细节。
——日志里,依照教堂内的温度表,如实地记录了每日的天气和早晚气温。
基思牧师的性格相当一板一眼,这无聊的数据记录,他竟然一日都没有落过。
宋海凝以极快的速度把近六个月的记录匆匆翻了个遍,发现此地气候湿润,冬日极短,在最冷的时候,也有零上六七度。
更别说现在已经是草木茂盛的盛夏。
按理说,早在二月份开始,教堂里就根本没有任何烧炭取暖的必要了。
尤其是这间书房,不见天日,没有窗户,就是一间窒闭的囚笼。
壁炉里的灰,恐怕早就应该因为四周茂盛植被所带来的丰富水汽而结块了。
就像那因为潮湿而散发出奇特的木头味道的书架一样。
但是,壁炉里的灰,结构松散,一抓一大把,显然是一直在使用,才没有板结成块。
而且这灰的颜色透着股清洁的感觉。
不像是木柴火炭的颜色。
倒像是……纸张。
宋海凝心思急转之下,已经明白了江舫的意思。
启发过宋海凝后,江舫起身,言简意赅地进行了指示:“再找。”
宋海凝利索道:“没问题,老大。”
江舫往外走去,同时叮嘱道:“还有,别把基思当NPC。NPC可以提供给你线索,人却会隐藏和销毁线索,要把他当一个人……”
话说到此,他骤然一顿,想到了什么。
他用指腹摸一摸唇畔,但却什么也没说,转身去找下一个人了。
……
陷入困局的也不是只有宋海凝一个人。
班杭找到了一个被锁起来的小阁楼。
阁楼的出入口在一处房间的天花板上,被与天花板同色的挡板牢牢锁住。
铃铛似的锁头悬在半空,像是藏了一个亟待旁人探寻的秘密。
锁扣镶嵌在天花板上,早已腐朽。
奇怪的是,整个教堂,只有这间小阁楼没有钥匙。
班杭找来一方板凳垫脚,扯了又扯,由于找不到借力点,索性发了蛮力,东拉西拽地狠扽了一把,把整个挡板都硬生生扯了下来。
结果,他被兜头轰下来的一泼灰给迷得直跳脚,又被自动下落的伸缩木梯砸了头。
然而他费心巴力地忙活了一圈,阁楼之内并没有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除了密布的蛛丝外,空无一物。
班杭灰头土脸地弓着腰,在阁楼内钻了一圈,连咳带嗽,却什么都没能发现。
他不死心,把头探出挡板,正好看到南舟走到门口,出现在十步开外。
“南哥,你上来看看。”他一头一脸的兵荒马乱,“我信不过我自己。”
南舟依样踏上咯吱作响的楼梯,接过班杭手里的一盏烛火,环视着这间逼仄肮脏的小屋。
一小方窗户透进些许光亮。
稀薄的月光用几缕光芒托举起了同样稀薄的灰尘。
南舟撩开那些围绕着束线起舞的尘埃,宛如分花拂柳一样,信步走到了阁楼中唯一的光源来处。
南舟单手扶上生锈的窗棱。
从窗户向外看去,南舟判断,这里应该是整座教堂、甚至整个东岸人力所及的至高点了。
当然,只要沿着外壁攀援而上,爬上那哥特式的尖顶,还能到达最高的地方。
但在那里,只会看得更远。
而不会是现在这样,正好能看到那栖息在西岸群林深处白鸽一样的华丽城堡的一扇窗户。
……以及正对着这扇窗户、定定注视着这边的人影。
南舟心神一震,猛地吹熄了掌中的烛火。
这距离太过遥远,哪怕他穷尽目力,都不可能看清那边的人是否是雪莱公爵。
南舟隐于黑暗中,遥望着那边的人影,心脏一寸寸收紧。
等在楼梯下的班杭察觉到阁楼的光芒消失,不由探了头上来,发声问道:“南哥,怎么了?”
南舟步步退后,每退一步,心中就冒出一个念头。
班杭打开阁楼的异响,他们听得清清楚楚,根本连五分钟还没超过。
为什么对方会站在对面城堡的窗户前,仿佛专门在等着和他对望这一眼?
要么,是两边有什么心灵感应。
要么,是有人一直等在那里,望着这扇窗,等待这里有灯亮起。
南舟再退一步,嗅着这里淡淡的腐朽的灰尘气息。
……可是,这里有什么被关注的必要?
按照它的落灰程度,这里起码有半年时间没有被人启用过了。
为什么雪莱要派专人盯着一间几乎不可能有灯亮起的房间?
这个房间究竟是做什么用的?
南舟不知道。
但他觉得,他们踏入了一个精心设计的陷阱。
基思牧师平时就呆在教堂里,寸步不离。
如果他们没有控制好基思牧师,他们根本不可能在不惊动他的情况下,打开这间完全封闭的屋顶密室。
这里完全没有灯,想要进行搜索,就必须燃灯。
点灯的话,对面就会马上发现,这间阁楼里有人。
这倒是像是……在向对岸发射某种信号一样。
如果他们什么都不做,就可能会因为手头线索缺失而无法通关。
但如果他们一旦行动起来,试图控制教堂,就必然会发现这个无法开启的阁楼,必然会掌灯上来查看情况,必然会被死盯着这边的东岸人发现。
这是死局。
能解答南舟心中无穷问题的,此时此刻,只省下了一个人。
南舟不理班杭的疑问,下了扶梯,正要去找基思,忽然听到外面传来一阵骚乱。
紧接着,是一声变了调的呼喊。
“南哥!!班杭!!过来!!”
是关俊良的声音。
当南舟闻声赶到那间关押基思牧师的房间中时,江舫正蹲在基思牧师的床前,手也刚刚从他的鼻端前撤开。
江舫的声音里,透着难解的疑惑。
“……他死了。”
南舟快步上前。
同步传入他鼻端的,是一阵刺鼻的血腥气。
基思牧师身着深黑制服,佩戴着的十字架深深插入了他的心脏,只剩下一点银质的尖端露在外面。
从衣服的旋涡状褶皱可以看出,当十字架没入他的胸口时,凶手还把十字架拧了好几圈,确保把他的心脏绞碎。
相当残毒的手法。
南舟环视了一圈众人,心中浓重的阴云升腾而起:“华偲偲呢?”
江舫沉声道:“……他不见了。”
第257章 惊变(七)
基思死了。
而华偲偲从教堂中消失了。
让人头皮发麻的紧张感以空气为媒介,在房间内迅速弥漫开来。
他们就算想要反抗,想要战斗,他们也得明白,他们对付的是什么东西吧?
要知道,事前他们不是没有准备的。
华偲偲手上有木棒,身上有一整个道具库。
几十个副本的经验累积下来,不是所有的人都有本事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近他的身的。
当他做出“有危险”的判断时,就算事发突然,不能及时做出攻击动作,华偲偲总能弄出些动静来吧。
但他就这样,在小教堂中消失了。
没有血迹,没有声响。
江舫进入门来时,就只剩下一具被十字架洞穿胸口的身躯倒卧在床。
最重要的是,东岸除了他们几个,明明不该有任何其他的活物。
如果花了整整四天时间还不能确定这件事,他们这些人先前的副本就真的是白过了。
刚才对教堂内封闭房间的搜查,更加确证了这一点。
教堂里既然没有藏人的地方,东岸除了他们,再加上基思,应该只有七个人。
那么,是谁可以悄悄潜入教堂,杀死基思?
又是谁有本事能让一个年轻的男人像是一道蒸汽,悄无声息地在有五个人穿梭往来的教堂中失踪?
南舟说:“可能是有人过了桥,从西岸来了。”
江舫耸耸肩:“或是一直借住在东岸教堂的某个魔鬼。”
宋海凝被这二人的推测骇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她望着尸体,惊疑不定地问:“那我们现在要怎么办?”
江舫摆摆手,示意他们先出去,别分散行动,在外面等着。
其他队员在进入副本前都是普通人,留在这里和尸体大眼瞪小眼,除了徒增焦虑之外没有别的好处。
宋海凝却心神不属,额头上直冒冷汗。
基思死了,这影响可是致命的。
他们的主要任务就是帮助基思和雪莱传信。
如果明天,公爵再派人去桥上送信交接,他们拿什么去?
难道拿落款是今日的信件去敷衍吗?
南舟却不在乎宋海凝的焦急。
第四天公爵没有来信,也就意味着信的内容不需修改。
想去改日期落款又不困难。
为求稳妥,他们甚至可以不送信,单送物。
反正也没有谁规定二人必须每日一信,寒暑不断。
他们甚至可以谎称,基思摔断了胳膊,要他们传口信。
相比于明天要面对的困窘,南舟更在意眼前的奇怪情景。
基思牧师的双手是被南舟亲自绑缚在床栏上的,他胸口的一字形创口,血肉狰狞翻卷,但因为血都被封堵住了,流出来的反倒不多。
镶嵌在他心脏内的十字架短而钝,并不是一样好武器。
在和基思短暂的交锋中,南舟判断,他这具身体看似瘦弱,但内里隐藏的力气着实不小。
……但对南舟来说,也不过只是在人类的正常区间值之内。
在双手都被捆绑的情况下,基思就算想要自杀,一个不长不短地挂在脖子上的十字架也绝不是最佳的武器。
再加上考虑到要尊重他的信仰,因此在成功擒下他后,南舟摸走了他身上所有的东西,唯独没有取下那十字架。
……偏偏就是这最不可能的凶器,夺走了他的生机。
凶手没带刀,没用枪,用着最粗糙最简便的杀人方法,轻而易举地夺走了这名核心NPC的性命。
就算是某个应召而来的魔鬼干的,这样的杀人手法,也实在是太潦草了些。
南舟定定望着床上双目微阖的尸身。
少顷,他起身向外走去。
江舫知道他要去哪里。
早一刻找到华偲偲,他就多一分的生还机会。
按理说,这种时候他们不应该分开行动。
但以南舟的武力值来说,这一条规矩并不成立。
他并没有别的叮嘱要对南舟讲,只轻声说:“……小心。”
南舟:“知道。”
江舫又强调了一遍:“我说的不仅是遇到怪物。如果遇见华偲偲,也要小心。”
南舟垂下眼睛:“……知道。”
他明白江舫在说什么。
在他们眼耳之下悄无声息地带走华偲偲,其实毫无意义。
就像杀死基思一样,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他一起杀掉,明明是更简单的事情,不是吗?
房间内外的人,虽然都保持了沉默,但大家心中都有了一个共同的认知。
华偲偲,有可能已经被夺舍了。
甚至杀死基思的人,就是他。
对于江舫的提醒,南舟平静地点头:“记住了,我会尽力救他的。”
留下这句话,他的身影在门口一闪,已然消失。
江舫的后半句话,在南舟走后,才轻声道出口来:“……我的意思是,你要照顾好自己。”
话已出口,他也觉得自己可笑。
江舫从来是冷情自私的。
虽然这些队员喊自己一声老大,然而一旦出事,江舫只关心南舟的安危,南舟则比自己更在乎他们的生死。
他摇了摇头,再次把目光转向了床上的尸身。
基思牧师的面部肌肉僵硬,牙齿咬得很死。
江舫翻开他的眼皮,和那已经失去焦距的一双死人眼睛进行了一番对视。
片刻之后,他脸色微微起了变化。
他从那双眼睛中,轻易地读出了混合着痛楚的讶异。
人突遭惊变,横死当场,眼里有惊讶是再正常不过的。
但是,在这样的惊愕中死去的人,双眼不可能这样稳稳地闭合上!
江舫俯下身,细细找寻,果然找到了另外几处证据:
——在基思牧师的额角鬓发处和双掌关节处,都蹭上了一星半点的血迹。
……就好像有一双沾染着鲜血的手,在基思死后,帮助惊痛难言的他合上了他的眼睛。
江舫重新将目光投向了他胸口的致命伤处。
这样的伤势,并不能达到一击必杀的效果。
如果基思的意志稍稍坚定一点的话,如果基思想的话,他是可以留下一些有价值的、关于凶手的讯息的。
但是他没有。
这也就意味着,那始作俑者一直在床边,注视着床上的基思牧师挣扎,甚至……会温柔地握住他抵在床头的双手,阻止他留下什么用来给他们提示的痕迹。
直到他断气。
直到他死不瞑目。
而那人替他掩好眼皮,好整以暇,转身离开。
江舫搜遍了整张床。
果不其然,在床头后,他看到了一点指甲的划痕。
——垂死的基思牧师,的确是想要为他们留下一些什么的。
只是那具体的内容已经不可考了。
江舫步出了房间,面对了四张或迷茫、或惊恐、或不安的面容。
他深吸一口气,向他们提出了一个让人毛骨悚然的假设:
“我们的对手既然会消灭证据,也就是说,我们对于任务时间点的理解可能出现了偏差——基思可能早就完成了召唤恶魔的仪式,销毁了所有证据。”
“他,或者被他召唤出来的恶魔,只是在等我们来而已。”
……
房间内的南极星两爪一摊,睡得无比香甜,丝毫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已经天翻地覆。
那个初见时逗弄着他的鼻尖,问“为什么要养小耗子啊”的爱笑青年,那个一心一意要结束游戏、回到现世,生怕他的母亲继失去父亲后又失去他的年轻人,已经无端消失,无踪无影。
第四天的白昼结束了,他们迎来了第五天的日出。
只是那白日被隐匿在漫天的雾帐下,也被虚化了,分不清日和月的分别。
基思牧师死了,但他们还要做任务。
江舫一笔一划地在教堂日志上记录。
今日天气:大雾。
今日早8点气温:24度。
一夜过去,他们的搜寻进展异常缓慢。
教堂内外,都是如此。
他们没能在教堂内搜索到更有价值的线索,也没能找回失踪的华偲偲。
这东岸虽然是绝壁一座,但要靠南舟一个人靠双腿走遍,还是太吃力了。
天亮后,由于教堂已经被他们翻了个底朝天,再无其他痕迹可找,关俊良和班杭索性结伴出去搜索,留江舫和宋海凝留在教堂之中看家。
下午时分,南舟再次按照规定时间,两手空空,第五次赴约,前往吊桥。
这次,有人提前等在那里了。
但等在那里的人却不是赵黎瑞,而是一个身量高大、执事模样的陌生男人。
他沉默地立在桥中,线条冷硬,像是一尊优雅健美的穿燕尾服的塑像。
在看清来者的面容后,南舟站住了脚步。
为什么不是赵黎瑞?
南舟注意到,他手中什么都没有拿。
……所以说,要送的是口信?
手信和礼品,可以交给新人来送。
口信,一定要是相对亲近、可信赖的人来送。
但是,这仍然无法打消南舟心头升起的丛丛疑云。
燕尾服摘下礼帽,对自己深鞠一躬,把礼数做了个十足十。
南舟则单刀直入:“平时和我们交接的人呢?”
燕尾服摆出十足的公事公办的态度:“抱歉。前天夜里,雪莱公爵突然病倒,城堡里太忙了,没有可以用来送信的人手,浪费了基思牧师和您的时间,万分抱歉。公爵昨天晚上才苏醒,没有写信的力气,就拜托我来传一句口信……”
南舟又想到了昨夜。
那扇全教堂唯一能和对岸形成呼应的阁楼窗户,那个和他遥遥相望的人影。
……疑影幢幢。
南舟给出了早就准备好的说辞:“基思先生没有写信,只是问,公爵身体怎么样。”
“公爵先生也有话对基思先生转达。”燕尾服男人答话的口吻,也像是被铜浇铁铸过一样,“他说,您的心意,他收到了。‘那件事’,他会去做的。”
南舟问:“什么事情?”
“我不知道。”燕尾服滴水不漏,“但是,公爵先生知道的事情,牧师先生一定知道。”
那名基思牧师已经凉了快24小时了,就算他们有心要问,也根本是无从问起。
想到这里,南舟迈步跨上了吊桥。
一步一晃,一步一进。
每进一步,南舟都在想,要不要把这名执事杀死在这里。
杀掉他,就没有人能回去给公爵报信了。
这样的话,公爵应该会派人再来询问。
公爵手下的仆役不多,能用来跑腿的,应该是新人。
南舟急需确认他对岸的队友都安全无虞。
他更担心,华偲偲因为某种原因,踏上了西岸。
或者,可以尝试着把这个来自西岸、游戏体系以外的人,强行拖上东岸,测试一下如果过桥,会有什么惩罚或者限制。
但诸多念头在他脑中转过,也只是转过。
现在局势还没有恶化到不可控的局面,距离第七日还有两天时间,他不能贸然杀死他,打草惊蛇。
至于强拉他去东岸……
首先,这人不是玩家,未必会受到规则约束。
其次,如果东岸只有南舟自己,平白多出了这么一个实验体,他一定会把他拖过去试一试。
可现在不行。
东岸有他的朋友,还有他的队员们。
他不怕触犯规则,怕的是连累别人。
因此,当立在燕尾服面前时,南舟的口吻还是一如既往的平稳冷淡,似乎他胸中酝酿着的那些险恶计划浑然不存在似的:“公爵先生还有没有别的话要说?”
燕尾服老神在在:“没有了。”
南舟:“和我们一起来的人呢?”
燕尾服施施然:“什么人?抱歉,我只对公爵负责,不负责人事管理。”
南舟:“‘那件事’到底是指什么?你不说清楚,我没有办法转达。”
燕尾服依然坚持:“基思先生一定知道。”
……对方显然是油盐不进。
然而,未等南舟问出“昨天夜里到现在有没有看到人过桥”,只听一声惨叫,响彻山谷。
南舟脸色一冷。
华偲偲的声音!
在东岸,在自己还没来得及搜索的那片区域!
然而,燕尾服却像是对这样骇人的惨叫司空见惯了似的,把礼帽抵在胸口前,温和地俯身行礼:“如果没有别的事情,我就先回——”
他的领带被南舟一把擒住。
方才的冷静思考、精细盘算,如今全盘化为了冷淡的杀机。
南舟单手扯稳他的领带,一脚踹上了他的膝盖。
燕尾服还没来得及反应,整个人便失了重,被掀翻在吊桥护栏之外。
他登时被收紧的领带勒得脸红脖子粗,那优雅从容的余裕烟消云散,双眼暴凸,血丝绽满。
他喉咙里发出“赫赫”的气音,徒劳地仰着脖子,去抓南舟的双手,两只脚在空中乱蹬,企图找到一个着力点。
南舟放任他挣扎够了,把他往上一拎,让他的脚尖勉强能踩到吊桥外缘的木板。
“……你要去哪里?”
南舟没察觉到,此时自己的口吻有多像江舫:“……我从头问一遍。公爵先生还有没有别的话要说?”
第258章 惊变(八)
燕尾服刚被拽上来,连呼带喘,喉咙剧痛,直瞪着南舟,一时间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南舟也没有留给他呼救或是构思谎言的时间。
他一脚踹上了燕尾服的脚尖。
燕尾服脚下一滑,整副身躯再次被彻底抛出桥外,只有脖子上质量良好的领带被缠在南舟指尖,维系着他的一丝生机。
可惜,那既是生机,又是死途。
吊桥扶手是木质的,长期暴露在山风的梳沐之下,根本无法长期负荷两个成年男性的全副体重。
漫漫流动的雾气,把那原本就无法窥底的深谷延展出了个无边无际的样子。
二人置身在一片小规模的云端之上,唯一的傍身之物,只有这座年久的老桥。
吱——
吱——
钢筋、木板和绳索彼此纠缠、摩擦。
钢筋的低鸣、木板的惨叫、绳索的抖动,无数危险的悬命之音,混合着来自胸腔内部骤然拔升的心跳频率,更显得动魄惊心。
南舟的思路很简单。
这个副本中的NPC,既然有智慧,那么也一定怕死。
为了更好控制住燕尾服,让他保持在一个不上不下的状态,南舟的大半副身体都越过了栏杆,几乎是倒悬在了半空中。
人濒死前的力量格外巨大,燕尾服风度全无,用抵死挣命的力道,想从南舟手底争得一点生机。
但他面对的是南舟。
面对万仞深渊,他的面部肌肉都没舍得动上一下。
南舟耐心地把人挂了个半死后,又把人捞了回来。
他问:“还记得我刚才的问题吗?”
南舟的点把握得很准,恰好卡在燕尾服虚弱无力、而又不至于彻底失去理智、记忆和思维的边缘。
吃了上一次的苦头,燕尾服知道,如果自己再磨磨唧唧,他又会被毫不留情地一脚踹下去,再吃上将近一分钟的窒息之苦。
他的上半身被南舟牢牢控制,以一个45度角后仰的姿态虚浮着躺在半空,浑身上下只有一双脚的前三分之一可以挨着桥板。
求生的本能让燕尾服隔着皮鞋,用脚趾徒劳地抠紧了木板。
他连呼救的空隙都不敢留给自己,甫一恢复基本的呼吸能力,就嘶哑地吼出声来:“公爵先生……咳咳咳——的确还有话说!”
慌乱之下,时间有限,燕尾服一面不住咳嗽,一面把自己所知的一切事情都和盘托出。
不管那些内容是否经公爵交代、公爵又是否要求他传递。
“公爵说,罗德医生不建议他做那种可怕的手术,因为太过危险,也是违背伦常的,这样玷污上帝赠送给世人的礼物,必然会招致上帝的诅咒。”
“但他是愿意为基思先生冒险的,只是怕基思先生不高兴。”
“我们公爵他从小就是这样,他很为别人着想。基思先生是他教父德洛斯先生的儿子,基思先生要求不许他做的事情,哪怕他忍着身体的病痛,也不会去做——”
“他说,你肯回心转意,他真的很开心。”
“他说,他真的很想去看鬣蜥,所以他会努力让自己的病好起来。”
“他说,希望能早一点和牧师先生见面……”
伴随着燕尾服语无伦次的一通告白,南舟有些困惑地皱起了眉头。
他听得出来,这位世袭的小公爵,很可能是和年轻的牧师一起在这乡间长大。
他们关系笃厚,非比寻常。
他们是朋友,能够为对方去死。
所以,为了朋友能活,基思会做些什么?
为了自己能活,这位擅长“为别人着想”的公爵先生,又会有什么动作?
听燕尾服的意思,公爵是打算做手术,好治疗自己的脑疾。
“危险”。
“可怕”。
“违背伦常”……
能同时满足这些形容词的手术……
南舟想,难道公爵打算做换脑手术,一劳永逸,彻底解决他的脑袋问题?
而大脑的原材料就是他的队员们?
可为什么公爵会突然提出要那位“罗德医生”给自己做手术?
南舟一路溯源,大致勾勒出了剧情的走向。
在他们进入副本的第四天,公爵病发,没能成功送信。
得知公爵病况恶化,心怀阴谋的基思故技重施,想要把南舟一人叫到办公室里去,目的未知,但必然不会是什么好事。
既然是基思想要动手,那南舟除了动手反制,再没有更合理的应对之法了。
于是,南舟控制了基思。
大家开始着手搜索教堂。
那间尘封着黑暗的阁楼,自然而然被他们这群外来者打开。
而班杭带着油灯、登上阁楼,为远在西岸的公爵释放了某种信号。
南舟想,恐怕公爵和牧师之前达成过某种约定。
牧师封起了这间唯一能和公爵城堡遥向对望的阁楼,试图为公爵寻找治病的办法。
——这并不难猜,因为“公爵的脑病”是这个副本中目前可知的唯一核心矛盾。
在长期的摸索中,他拟定了自己的计划,招徕了他们这些外乡人进入教堂,用来达成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
按照舫哥的推断,基思可能早早就和恶魔做了交易。
恶魔一直徘徊在东岸的神圣之地中,只是缺少一个合适的祭品。
他先后尝试叫华偲偲和南舟单独前往办公室,可能就是想要向恶魔献祭落单的祭品。
可惜,他没来得及下手,就被南舟五花大绑到了床上。
基思牧师的计划,至此应该是失败了。
他由得他们四处探索,进入阁楼,替他掌上了那盏灯,向西岸发出了信号。
他已经暴露,无法完成恶魔的献祭,还不知道能不能活到第二天。
而如燕尾服所说,公爵是个固执而痴心的青年,一心听从基思的意见,如果不得到基思允许,他甚至会乖乖地放任自己的病情一路恶化下去,也不肯做手术。
他要利用南舟他们这些外乡人,向公爵发出讯号,允许公爵冒险去做换脑的手术。
然后,基思被恶魔杀死,付出了应有的代价。
这一切的一切,都十分水到渠成,大体的逻辑也是通畅的。
可是,即使想到这里,南舟的思维仍堕在五里迷障中,难以解脱。
……还有太多的事情解释不通。
如果基思叫他们前往办公室,是为了把他们做祭品,那魔法阵呢?召唤阵呢?
基思的办公室可是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搜到的。
假使幕后黑手真的是恶魔,他杀死了基思,又为什么要带走华偲偲,而不是当场杀死?
还有,刚才的那声惨叫……
那是华偲偲的声音。
满打满算,他失踪了十几个小时。
恶魔要杀,为什么现在才——
怀着满腔微涩不安的心绪,他又把燕尾服的脚尖往深渊下踢去。
不过他极有技巧性,只踢了一侧。
燕尾服此时哪里还有什么体面可言,在感觉到身体有失衡的前兆时,他马上失控地大叫起来,不等南舟提问,就自动地回答了他的下一个问题。
“我不知道谁是和你们一起来的人!!”他惨声大叫,“如果你是说那些新人的话,他们都做着最简单的服侍工作,他们的确是不归我管辖的!”
事已至此,被逼至绝境的燕尾服,心志早已土崩瓦解,根本没有撒谎的必要和余裕了。
得到这样不确定的答案,南舟的心境根本无法平复。
他担忧他的队友们。
然而,他们偏偏不被允许登上西岸,不管有多少担忧,也只能隔岸相望。
束缚着他们的,是规则,也是未知。
南舟重复了他的第三个问题:“你说的‘那件事’是什么?”
燕尾服面色铁青,竭力伸长手臂,终于勉强够到了南舟的虎口,用指甲去抠挖他的皮肉,试图维持身体的平衡。
“我不知道……”他喃喃自语,声带哭腔,“我用耶稣的名字起誓,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可他越是自语,神色就越是仓皇,眼中的疯狂之意越是清晰。
南舟垂下眸光。
他想,或许他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了。
那自己就需要思考下一步的行动了。
……他应该怎么处置燕尾服?
放他回去,必然是不可能的了。
南舟的余光瞟向了东岸的土地。
与其灭口,或许,可以拿他做一下实验……
不过,没等他将心中的计划酝酿圆满,燕尾服就凭着最后一点气力,狠厉地扳住了南舟的手掌,把整个身躯的力量都灌注在双手上,单脚往后一蹬,纵身跳入了深渊之中!
拥有自我思考能力的独立NPC燕尾服,做出了属于他自己的判断。
——他被这样以命相威胁,南舟不可能再放他回去,向公爵报信。
所以南舟一定会在这里杀他灭口。
与其等着被杀,不如鱼死网破!
因为是鱼死网破,南舟受此一拉,身体也不由往前栽倒,腰腹砰的一声重重撞在桥栏上。
偏偏此时,栏杆终于是不堪重负,闶阆一声,木板崩摧!
南舟的身体随惯性往前一栽,半个身体就顺着重力,从破碎的桥栏间直栽了出去!
在脚掌被拉扯着、即将离开桥板时,南舟骤然感到桥板彼端传来了一阵细微的震动。
又有人上桥来了?
下一瞬,一只手凭空伸来,穷尽浑身气力,抓住了南舟的指腕,同时腰身一拧,死死抓住了另一侧的桥栏。
下坠之势稍减,南舟便凭借着极强悍的腰力,用脚背勾住了残破的桥栏,堪堪稳住了身形。
燕尾服本来就是强弩之末,手劲不足,随着雷霆一样的坠势,自然无力支撑,不受控地松开了手。
待南舟再次定睛去看时,那件深黑的燕尾服只在深浓雾气中扬起一角,便被雾气吞噬,再无影踪。
面对着扑面而来的湿漉漉的雾气,南舟眨眨被沾湿的眼睫。
啊,好危险。
他回过身去,顺着死死握住自己另外一只手的手腕,一路向上看去。
南舟看到了面色煞白的江舫。
江舫闭上眼睛,竭力想象自己没有身处在深渊之上。
可这样的自我催眠,对他这样娴熟的骗子起不到任何作用。
护栏一角断开,海流一样向他涌来的山风,一点一点剥蚀着他的理智和血色。
他知觉全失,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抓住南舟。
他抬起颤抖的手指,试着去触摸和感知南舟皮肤的温度。
此时此刻,在万丈深渊上,他是自己唯一可依靠的存在了。
南舟也马上给予了回应。
他捉住了他的手腕,温柔地拍拍,又摸摸:“我没事的。”
他细细观摩着江舫的面色:“你怕高?”
江舫死咬着牙关,眼尾沁出淡淡的红意。
南舟没有再去追寻燕尾服的身影,俯身把人抱起,一路回到了东岸。
江舫靠在他的怀里,单手抓住了他的心口位置的衣服,把平整的那处揉出了一片皱褶。
……像是撒娇。
南舟望着江舫,心里泛起了一点点奇妙的感觉。
在他面前,江舫是从容的、绅士的,永远擅长谋划,永远留有后路。
这样脆弱的江舫,他还是第一次见。
踏上坚实的泥土,南舟也后知后觉地松了一口气。
他轻声道:“刚才很危险。”
江舫没有给予他回应,只是深一下浅一记地呼吸。
南舟抱膝蹲在他面前,像是一只乖巧的猫科动物:“你这么怕高,我都不知道。”
江舫这才松开咬得泛出了血腥气的牙关,勉强开了个玩笑:“你不知道的事情多了。”
南舟用心望着他的脸:“既然知道危险,为什么还要上桥救我?”
江舫单手撑着地面,试图找回自己双腿的知觉,闻言苦笑了一声。
他望着灰蒙蒙的雾天,淡色的瞳仁上似乎也蒙了一层不见情绪的淡雾:“我们是朋友啊。”
南舟没有答话,只将指尖抵在他的手腕上,有节奏地来回摩挲,想要帮助他的心跳以最快的速度回到正轨。
他问:“……你怎么会突然到这里来?”
江舫呼匀一口气。
刚才的慌乱、失态、看到南舟即将跌落时心脏的绞痛和失重感,都被他好好地收拾了起来,滴水不漏。
他站起身来:“俊良他们找到华偲偲了。”
南舟的指尖一停。
他问:“在哪里?”
话是这样问,他已经想到了。
而下一秒,江舫就指向了刚才燕尾服跌落下去的地方。
短短几分钟,这雾气弥漫的无底深谷,就吞吃下了两条性命。
第259章 惊变(九)
江舫没有给自己太长的休息时间。
他们抓紧时间返回了教堂。
关俊良仰躺在祈祷的长椅上,手里死死抓着一片碎裂的衣角,口眼紧闭,浑身颤抖,竟是昏迷了过去。
宋海凝一手给关俊良擦汗,另一手握着在教堂圣水中洗过的匕首,眉眼被衬得英气又肃杀。
班杭也死死抓住他们手里少有的驱魔道具,守在二人身边,摆出绝对的防卫姿态。
看到从教堂门口踏入的两人,班杭和宋海凝的精神才为之一松,齐齐露出了求援的神情。
……即使这两人两手空空,而他们全副武装。
南舟走上前来,俯身查看关俊良的情况。
江舫则把掌心被桥索勒伤的红痕藏起,平静道:“班杭,你再把情况说一遍。”
班杭颓然地往旁侧长椅上一坐,胳膊撑在长腿上,一下下地抚摸着耳垂。
这是他焦虑时的表现,耳钉上的釉光早就被他摸秃了。
他是和关俊良一起去找失踪的华偲偲的。
他们原本打定的主意是绝不分兵,尤其是在这大雾天,他们要是分开了,就是擎等着让那隐匿在雾中、不知在何处的怪物各个击破。
关俊良是他们队伍中著名的老好人,对队友生死的忧心忡忡远胜于班杭,一路上一言不发。
班杭实在受不了这样的死气沉沉,好像华偲偲真的死了一样,就绞尽脑汁地琢磨着话题活跃气氛。
他那蹩脚的冷笑话刚讲到一半,关俊良忽然驻足,捉住了班杭的手腕。
“阿杭,你听。”关俊良的语速骤然急促,“……你听到有人呼救吗?”
班杭被他的语气感染,马上竖起耳朵去听。
“救……命……”
极轻极细的声音寄在雾气之上,飘荡而来,让人平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是华子的声音!”关俊良精神一振,“在悬崖边!”
他放声大叫:“华子!是你吗?”
那虚弱呼救的声音一顿之后,又遥遥送来了新的讯息:“我……救我……”
班杭没动。
大雾、迷途、从雾里传来诡异的求救声……
太奇怪了。
他相信就是傻逼。
但他忽略了,他身边的关俊良,实在是个太好太好的人了。
……好到哪怕江舫叮嘱过他们,要小心华偲偲可能被那不具名的“恶魔”附身了,他还是肯为了那“可能”之外的一丝希望去冒险。
关俊良见班杭铁了心,不肯挪动一步,心一横,独身闯入了那漫天的浓雾之间。
班杭脚步一慢,不过几秒,那人的身形竟已经被雾气吞噬大半。
班杭急得冒了一头冷汗:“哎!!老关!你别去!回来!”
关俊良的声音从十几米开外传来:“你跟着我!”
班杭气得一跺脚,又不可能把朋友扔下不管,只得壮着胆子,瞎子摸象地跟着那声音,闯入了前路未知的雾气中。
班杭听声辩位的本事不如关俊良,像是没头苍蝇似的,在雾气中东一钻、西一钻,只单单被关俊良的声音钓着,越走越是没底。
眼看已经来到悬崖边,他愈发怀疑他们遇到了一个塞壬式的陷阱。
正是心浮气躁时,他忽然听到前方二十米开外,传来了关俊良惊喜的呼声:“这里!阿杭,华子在这里!!”
班杭一愕,怀疑关俊良也被附身了,便猛然刹住了脚步,没有前进。
前方一片混乱之音。
衣料摩擦声、微弱的呢喃声,关俊良的呼叫声,像极了梦魇中才会出现的场景。
少顷,关俊良焦急无措的声音再次响起:“阿杭,快来帮忙,华子他——”
听他的发音,他好像真的在竭尽浑身气力,要和那无底的深渊抢回一条命来。
班杭陷入了犹疑。
难道华偲偲真的在那里?
还是这又是一个局?
他是不是要回去教堂,找到老大,还是留在这里看看情况?
就是在这一瞬犹疑,雾气深处,华偲偲突然哑着嗓子,发出了一声声嘶力竭的惨叫:“啊——”
先于响彻深谷的惨叫声响起的,是衣料的尖锐撕裂声。
惨叫之后,则是破开雾与风的下坠声。
没有落地的声音。
山谷太深,肉体支离破碎的闷响,是不足以从山谷深处反馈而来的。
在那坠落声消失在百尺开外后,周遭再无声响。
班杭呆在了原地。
他的手脚迅速褪去温度,面上血色渐无。
……不会吧?
半晌后,他僵硬了的肢体才勉强恢复了行动力。
他慌忙向前奔去。
破开丛丛雾瘴,疾冲了几十步后,他刹住了脚步。
他看到了跪倒在悬崖边、神情木然的关俊良。
他的手里是一块残布,正被回流的雾风吹得随风摇摆,像是一块寒碜的招魂幡。
……是华偲偲衣服的残片。
班杭的嘴角从僵木,逐渐开始不受控地抖动起来,眼眶也一波一波地泛上酸胀刺痛来。
难道,呼救是真的?
华偲偲也是真的。
不是骗局?
那么,刚才,他倘若肯放下戒心,肯来帮一把关俊良……
关俊良定定注视着掌心飘飞的碎布,撑在悬崖边的手指不断内合,抓起了一捧浮土,死死扣在掌心。
他盯着华偲偲坠崖的方向,似乎要穷尽全身力量,去看清华偲偲最后的模样。
然而落入他眼中的,只有一片苍白的虚茫。
“为什么……”
关俊良没有看班杭,班杭却知道,他是在对自己说话。
他的语调里,含着一股压抑的冷淡:“……阿杭,为什么不来帮我?”
话音落下,他作势要站起身来,身体晃了两下,闭着眼睛,面朝着万仞悬崖,直直往前栽去。
班杭如梦初醒,抢前一步,死死抱住了晕倒的关俊良,双臂哆嗦着拥抱着他,在崖边徐徐坐倒。
……
班杭的描述颠三倒四,勉强还原了事情的原状后,便勾下了头,连续深呼吸了两三记,像是被回忆的重压逼迫得喘不过气来。
他自言自语,话音中带着难掩的悲痛:“华子以前说,如果他没了,让我回去跟他妈妈说,他的银行卡密码是他爸的生日,老子还答应他了,说要是他没活着回去,就把他的钱全取了……”
班杭以手撑头,狠狠把头发揉乱:“妈的,这让我回去怎么跟人说啊?”
说话间,班杭的膝头晕开了两三滴深色的水迹。
他抬起手肘,仓促地抹了抹脸,嗓音里带着满满的自嘲和惶恐:“他妈的……都已经死了这么多人,我怎么还是接受不了……”
生死面前,是永远不可能用一句“习惯了”轻轻揭过的。
更何况,现在的窘境,完全是由于他的“不信”导致的。
如果他能放下一点戒心,如果能去帮帮关俊良,是不是华偲偲就能活,是不是……
南舟坐到了关俊良的身边,伸手去摸他的脉搏和额头。
关俊良的心跳得奇快,手指和额头都是一片异常的冰凉,脸色一片灰败。
他问宋海凝:“为什么他会晕倒?”
宋海凝快速擦拭了一下眼角,逼迫自己从低落的情绪中走出。
“关哥他性格是这样的……”她理解南舟在人类情感这方面的轻微缺失,轻声同他解释,“眼睁睁看着偲偲坠崖,还是从他手里,他接受不了……”
南舟“嗯”了一声,不再提问,只是静坐在关俊良身边,不知在想些什么。
教堂内陷入了绝对的静寂。
他们许久没有发生这样的减员事件了,对那痛楚早就陌生,因此当痛楚汹汹袭来时,他们根本无力抵抗。
而当南舟把吊桥上发生的事情简单告知后,教堂内的气氛越发沉郁。
班杭听完全程,什么也没说,只是一脚踹歪了旁边的一张条椅,把脸埋在了掌心中,发力揉搓起来。
南舟带回的讯息,只代表着一件事:
……东西两岸,都出事了。
因为他的猜忌,他刚刚失去了一位朋友。
班杭不想再失去了。
他哑着嗓子,轻声询问南舟:“我们……就这样看着他们,不能救?”
南舟和江舫都没有答他。
话说出口,班杭自己也觉得荒谬,自己埋下头去,不再多言。
他虽然莽撞,但早已不是刚刚进入游戏的那个愣头青。
谁也不知道触犯规则会有什么后果,会不会让对面的队友更加陷入难解的绝境。
可如果真的什么都不做……
他的耳畔又响起了下坠的风声。
宋海凝实在不愿意让这样的抑郁扩散开来,便主动尝试寻找话题:“老大,你说,我们下一步要做什么?真的要等着那个恶魔……一个个把我们杀死?就像杀死偲偲那样……”
江舫接过话来:“很奇怪。”
宋海凝:“是,我们到现在为止都不知道那个恶魔究竟是什么目的……”
基思牧师做事细致,把所有的痕迹都掩盖得太过完美。
即使在焚毁的纸灰里,宋海凝都没能找到一丝半点的线索。
明明这次的副本,剧情比以往任何都简单,核心的矛盾点也是换任何人来,都能轻易抓得住的。
——两岸的主要NPC在谈一场恋爱,但因为一方沉疴缠身,他们的感情又明显不为当下的世界所容,他们只好各自寻求解决之道。
线索清晰,剧情明确,但他们偏偏就是有一种无从下手、无处着力的局促感。
江舫却打断了宋海凝的话:“我说的‘奇怪’是,华偲偲为什么现在才死。”
这话说得让班杭微微打了个哆嗦。
但他冷静下来后,也没有觉出什么不满。
他们跟着江舫,不是因为江舫看上去永远和煦的笑容,而是因为在任何时候,他都能足够冷冽地处理一切突发事变。
而他提出的质疑,也的确有理。
华偲偲被无声无息地掳走了十几个小时,难道他还能在悬崖边挂上十几个小时吗?
他们事先勘察过东岸的地形。
悬崖边无花无草无木,除了靠自己的一双手,行将坠崖的人根本是无所凭依的。
如果说华偲偲在那儿挂了十几个小时等人来救,简直是荒谬中的荒谬。
宋海凝推测:“恶魔是不是故意的……故意在关哥和走近的时候,把偲偲放在崖边,关哥和阿杭因为怀疑未必会去,等偲偲力竭坠崖后,他们才会知道……”
电影里的恶魔不都是这样吗,为了占据一具躯壳,不惜任何手段地搞事情,制造恐怖事件,毫不手软地抓住每一丝心灵空隙。
随着推测的深入,她越发担忧起关俊良和班杭来。
这两人都亲眼见证了朋友的坠亡,心理都受到了巨大的冲击,会不会被恶魔锁定为下一个目标呢……
江舫不置可否,转而问南舟:“你怎么想?”
南舟把手搭在关俊良的手腕上:“如果是那样的话,它真的很无聊。”
还深陷担忧中的宋海凝:“……啊?”
他望着关俊良的脸:“像你说的,正常人听到一个失踪十几小时的人在悬崖边呼救,根本不会去崖边看情况,更不会去救,他们只会觉得是陷阱而已。”
宋海凝想要反驳:“可是,关哥的性格……”
话说至此,她猛然一噎。
那恶魔……又怎么会知道他们的性格?
当然,恶魔或许神通广大,全知全能,或许它早就被基思召唤而来,潜藏在他们周边,暗自窥探观察,在这几天内摸透了他们的性情。
可这样一只心机深沉的恶魔,如果有把握、有信心能骗关俊良到崖边,费了这么多周折,难道只是为了让华偲偲死在他面前?
就像南舟说的,如果恶魔的目的仅仅是这样,未免太“无聊”。
宋海凝越发糊涂了。
“‘不能过桥’……”南舟复念着那条被反复提及的规则,“会和这件事有关吗?”
从现在的局面看来,不管是恶魔,还是游戏,都在一力促成他们“过桥”。
如果恶魔一一当着他们的面杀害他们的好友,的确有可能让他们惶恐不安,甚至为了保命,逃到西岸去。
东岸是绝壁一座,没有别的下山之路。
他们想要远离这片被恶魔支配的土地,只能过桥。
然而,“过桥”究竟会导致什么?
和这边的怪力乱神相比,西岸那边的故事画风可以说是截然不同。
这边是由牧师主导的恶魔召唤,那边是由医生主导的科学怪人。
就算过了桥,又会有什么后果?
南舟不由地想到了,燕尾服执事在桥上脱口而出的话。
“……玷污上帝赠送给世人的礼物,必然会招致上帝的诅咒”。
这是西岸那边,唯一和“神”相关联的内容。
什么是“上帝赠送给世人的礼物”?
“上帝的诅咒”又和“恶魔”有什么关系?
雪莱公爵,究竟想做什么?
打破南舟思绪的,是遥远处传来的一声闷响。
四双眼睛齐齐望向教堂外围,就连南极星都被惊醒了,从二层的卧室枕头下顾涌顾涌地爬出来,睡眼朦胧地站在窗边,眺望向对岸森林间摇曳的灯火。
南舟问:“什么声音?”
江舫立起身来,神色愈发沉重。
他简短地答:“枪声。”
话音甫毕,西岸方向传来了第二声枪响。
紧接着,是第三声、第四声。
“他们,在追捕什么人。”
第260章 惊变(十)
枪声连珠一样炸响在西岸。
从敞开的教堂门看去,对面的森林间白朱流火,将西岸幽暗的树林间创造出一片充满杀意的不夜天。
燧发枪,火绳枪,霰弹枪,各类枪响,乱七八糟地响成一团。
一场追杀,正在距离他们一桥之隔的地方发生。
而被追杀的对象……完全可以想见。
他们再乐观,也不会相信那边公爵城堡大半夜纠集人马是为了打兔子。
班杭坐不住了。
然而,他双腿刚刚一动,就听江舫说:“别动。”
班杭心如火灼:“可是那边一定是他们——”
一想到自己的队友正被人当做猎物合围绞杀,他哪里能坐得住?
更何况,他的女朋友……
江舫冷静地睨了他一眼,眼神里是至绝的漠然和理性:“你出去,是打算过桥吗?”
班杭一时语塞,一腔热血渐渐冷却。
规则。
又是规则。
规则要求他们不能过桥。
规则把综合实力最强的两个领头人都压制在了西岸。
规则要让他们眼看着一路走来的兄弟姐妹,死在他们眼前。
规则在逼着他们……触犯规则。
图穷匕见,獠牙渐露。
他隐隐察觉了这副本背后的恶意,但还是无法无视那血淋淋的事情就这样发生。
他咬牙道:“我们……可以在桥边接应……万一他们往我们这边逃——”
“要是聪明一点,他们该往镇子下面逃。我们这边是死路。”江舫说。
班杭的声音骤然抬高:“可下山的路如果被封了呢?!”
江舫无比理性地给出了两种选择:“那么,他们要么被抓,要么被逼之下,选择过桥。”
宋海凝死死抓着膝头的衣服,埋着头,声音痛得发颤:“……那,难道我们就只能看着?不能救?”
“我是要去看。”江舫起身,迈步向外走去,“但你们不行。”
南舟很自觉地跟在他身后,同时指着昏迷的关俊良,吩咐其他两人:“看好他。”
江舫头也不回:“你也留下。”
南舟:“不能让你一个……”
江舫决然回身,把食指直戳在他的胸口,命令道:“你留下!”
……这是江舫第一次对南舟使用命令的口吻。
南舟察觉到他神情里的某种东西,站住了脚步。
尽管没有证据,但南舟直觉,自己留在这里,或许要比跟着他更合适。
他只是惯性地……不想让江舫一个人而已。
目送着江舫大步离开教堂,南舟倒退几步,却撞到了一个人。
他回过头去。
班杭站在他身后,双目通红。
他祈求地抓住了南舟的衣角:“南哥,求求你,跟老大去吧。”
南舟望着他:“我要照顾你们。”
班杭压抑着激动的情绪,以至于表意颠三倒四:“我们两个在这里,还能彼此有个照应,万一那个恶魔攻击了老大,他落单……”
南舟说:“但关哥现在昏迷,留你们两个在这里也很危险。”
“不……”班杭神色仓皇地喃喃自语,“我会照顾好海凝和关哥的。”
南舟试图劝慰他:“舫哥说得对,越少人去越好。对面有枪,人去得越多,目标越大,不要太担心……”
然而,南舟越劝,班杭的脸色越是煞白难看。
“……求求你了,南哥,你去吧。”
班杭沙哑着嗓子,痛得浑身发颤,甚至弯下了腰去。
他颤抖着,轻声道:“就算有人要过来,老大他……也绝对会放弃他们的……”
“规则明确说不让过桥,可要是他们逃到桥边,怎么办?”
“老大为了不触犯规则,一定会——”
宋海凝从后拉住了班杭,轻声制止他:“喂……别说了……”
只是,从她望向自己的眼神里,南舟发现,她或许是认同江舫说的话的。
南舟低头望向被班杭抓得发皱的前胸衣服:“……我去了就会有用吗?”
“有你在,你说不定会想出更好的办法。”
班杭嘶声:“有你在……老大会收敛很多。”
他轻轻重复:“……南哥,他肯为了你收敛的。”
……
夜色如水。
只是这水被白日里未散的浓雾尽数吞没。
雾气洗去了一切清晰的轮廓边角,只留下一片混沌的残影。
对面的森林湿漉漉地融化在雾中,反晕出一片深黑的光景。
两岸从崖边开始,都有将近五十米的开阔带,没有任何可供藏身的地方。
江舫藏在距离桥边最近的一棵林木边,淡色的眼珠里映着东岸森林深处交错亮起的火光。
他把周遭的地形观察一遍,冷冷扬了扬嘴角。
班杭太过于想当然了。
“在桥边接应”?
他们敢在这样的开阔地上公然露面,那就是活靶子。
他背靠着粗糙的林木,没有回头,只对着那沉郁的黑暗哂笑一声:“你来了?”
南舟从旁边的树上探出头来。
江舫开门见山:“不是你自己想来的吧。”
南舟答非所问:“我是担心你的。”
江舫遥望对岸:“不用替班杭扛雷。我知道,他和海凝都信不过我。”
这个副本的恶毒之处,到现在为止,终于露出了它真正的面目。
即使不提那语焉不详的“恶魔”和“上帝诅咒”,它客观上将12人的队伍切割成东西两岸,并定下了明确的“不许过桥”的死规则。
说白了,就是遇到危险,不仅不允许互助,甚至他们还要为了维护这个规则,在极端条件下,被迫进行互残互杀。
而两岸的交流,又实在少得可怜。
这对共历生死、心又没被锤炼到刀枪不入地步的普通人来说,是极残忍的折磨。
尽管他们的内心不想这样,但他们对彼此的信任,的确在规则的左右下摇摇欲坠了。
南舟扶着树,垂下脚,轻轻晃荡了两下:“我相信你。”
江舫之所以不让班杭来,只是因为担心他一时热血上头,冲过桥去。
江舫笑了一声,不置可否:“你相信我,还到这边来盯着我?”
南舟:“我不是来盯着你的。”
南舟:“我是来叫你回去的。我们换班。”
“你比班杭还不可信。”江舫说,“我一走,你就会到对岸去。”
南舟倒也不隐瞒自己的意图:“嗯。你说得对。”
江舫:“我不同意。”
南舟:“我不是你的队员。”
江舫:“我不是在跟队员说话,我是在跟你说话。你去,我不同意。”
话说到这里,江舫发觉自己的语气实在有些超过了。
他的耳尖微微发了红,装作无事,继续道:“他们可以过来,我们在这边接应,然后一起承担后果。但我不希望我这边的任何人过去冒险。”
“过桥就算有什么后果,我来承担。”南舟说,“我承担得起。说不定也救得了他们。”
江舫神色一凛,语气转冷:“就算有什么因果,那也不应该在你的身上。”
南舟:“我没关系。”
江舫:“我有关系。是我把你带出来的。你就算要走,也要给我完完整整地走。”
他深吸一口气:“这是我对你的责任。我们……是最好的朋友,不是吗?”
“我……”
南舟正欲接话,忽然听到丛丛的脚步声从东岸的森林中。一路朝着悬崖狂奔而来。
人在最绝望的时候,总是会投奔最信任的人。
哪怕南舟曾经明确告诉过他们,东岸是无路可走的绝壁,西岸才是有生途的地方。
更何况,如班杭所说,那条通往山下的路,是真的被堵死了。
一个鬓发凌乱的女孩钻出了树林,撒开双腿,挣着一条命,往吊桥方向跑来。
虽然在巨雾中,只能辨出一个隐约的身影,但树上的南舟还是一眼认出了她。
苏青窈。
南舟穷尽目力,能依稀辨认出她身上穿的是深黑的女仆服饰。
她跑步的姿势有些怪异,一只胳膊萎靡无力地耷垂在身侧,大概是中了流弹。
她像是一只被追猎的受伤小鸟,扑棱棱地扇动着翅膀,一路狂奔至吊桥边,想也不想,一步跨上!
然而,桥身轻微的摇晃,把她从无边的惊慌中唤醒了过来。
她疾冲到桥中1/4处的时候,却猛然刹住了脚步。
如果苏青窈还是刚刚进入副本的菜鸟苏青窈,肯定会哭着喊着、不顾一切地先逃过桥去,保住命再说。
但现在,她不敢了。
她如果过岸,就是触犯了“不许过桥”的规则。
她甚至还可能把这些持枪的暴徒引到对岸去。
——她此刻的选择,极有可能关系着全队的生死存亡。
在她陷入短暂的犹豫中时,南舟身形一动,刚要跳下树去接应,森林中就一瞬间钻出了六七个黑服奴仆。
能通过在森林中迂回绕圈、和追击者拉开几十米的距离,对她来说,已经是极限了。
不过,那些人钻出的距离有远有近,且基本都位于吊桥南侧。
她如果跑得够快,是有机会在那些射程不很远的枪口下逃生的。
但是,这样,她就必须要过桥。
她就会把灾殃烧到东岸。
死,抑或生?
究竟哪一条是死路,哪一条是生途?
电光火石,半秒不到,苏青窈便做出了她的选择。
她强行克服了自己对生的渴望,掉头冲下了寄托着她仅存生机的吊桥!
她拉着裙摆,沿着悬崖奔逃,同时借着山谷这台大喇叭,放声大喊:“老大!南哥!!那个公爵是个疯子!”
“他们要拉我们去做手术,要开我们的脑袋!”
“康哥被他们抓进手术室了!阚哥也受了伤!!”
“赵哥和我一起逃出来的。他——”
隐在树后、听着苏青窈越来越悲伤绝望的声音,二人一片沉默。
林中原本分布杂乱的枪声,现在只在苏青窈背后响起。
赵黎瑞,恐怕也是凶多吉少了。
她喊到这里,也是喉头发堵,双腿发软。
她泪流满面地哭喊:“救命!我不想死!!我才二十四岁!!”
即使如此,她逃离那座吊桥的速度,没有分毫减慢。
她想要逃回森林,但是,一声枪响,在她身后骤然响起。
苏青窈的步子一顿,身体一阵乱抖,往前踉跄了两步,以百米赛跑的起步式,双手撑地,蹲到了地上。
然而,她的终点,也是这里了。
“把她捡回来,趁她没有死透”的议论声,隐隐约约地落入了她因为剧痛而耳鸣阵阵的耳中。
她胸膛剧烈起伏,咬死了牙关,也发了狠。
想带我回去,还想趁我没死透,拿我做实验?
你他妈的休想!
在呈扇形包合而来的包围圈中,苏青窈因为血液流失而渐趋无力的双腿绷紧了肌肉,猛地一蹬地,朝着旁侧的万仞深渊,疾冲而去。
她的身影,被雾气翻卷着吞噬。
她没有留下一句遗言。
除了那句“我才二十四岁”。
东岸的后半夜,至此陷入了绝对的岑寂。
西岸的森林中,两人立于阴影之中,注视着苏青窈消失的地方,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第261章 惊变(十一)
江舫的沉默,不只是由于眼睁睁看着队友在眼前坠崖身亡。
……她不惜用命送出的情报,他们其实早就分析出来了。
木已成舟。
但他们还是有一点可以做的事情的。
只是这件事,江舫是做不到的。
江舫别手从树身上撤下:“南舟,你……”
说话间,他仰头望向空荡荡的树梢。
然而,南舟已经不在那里了。
他望向正前方。
南舟不知何时,已经鬼魅一样地立在了吊桥边,漆黑的风衣一角被雾气托在雾中,缓慢飘飞。
对岸的人也注意到了这高挑诡异的鬼影,纷纷驻足,举起了手中的枪,作戒备状。
南舟态度平和地迎向那些黑眼睛一样的枪口,开口道:“牧师先生说,别你们的火器借给我们五支。”
他的口吻相当理所当然。
那雾气中的幢幢人影彼此对望一眼,没有要动的意思。
南舟说:“如果再有人逃到这边来,我们需要自卫。”
“你们的警卫水平有问题,不然人不会逃出来。”
南舟静望着对面,但余光里,始终有烙在对岸土地上、最终消失在悬崖边的一道赤红血痕。
触目惊心。
但他必须要尝试无视。
他说:“要是雪莱公爵在,他也会同意要以基思先生的安全为先。”
这话还是有说服力的。
领头人在短暂的思考后,搜罗来了两支长枪,三支短枪,授意一个年轻人交到南舟手上。
当年轻人走上吊桥时,南舟背在身后的手骨喀啦响了一声。
他望着年轻人向前迈动的足尖。
一步,两步,四步,五步。
他距离东岸越来越近。
他似乎完全不在乎如果走过桥、东西岸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他身后的十几人也没有要阻止他的意思。
这也就意味着,如果刚才苏青窈真的逃过桥来,这十几条枪也会毫不犹豫地跟随着她,一起别战火烧到东岸。
南舟或许可以用苏青窈作饵,拧断他们的脖子,抢夺他们的武器,但接下来的两日,东西两岸将再无宁日。
最关键的是,规则没有任何主语,只是反复强调“不许过桥”。
谁知道放任对岸的这些NPC过桥,算不算打破规则?
看着逐渐接近的年轻人,南舟很想要试试看。
可是,当那双脚即将迈过桥时,南舟跨前一步,差点和他面贴面,阻拦他踏上了东岸的土地。
年轻的NPC被他突然的粗鲁动作吓得一怔,倒退了几步,狐疑不满地盯着他瞧。
南舟不理会他的不满,向他伸出手来。
他别枪一股脑儿堆到了南舟怀里,并问道:“我们有一位执事先生,下午来送信,你们见到他了吗?”
南舟低着头,一样样别枪披挂到了自己身上:“见到了,他捎来了公爵的口信。”
年轻NPC瞥了一眼破裂的桥栏:“可他一直没有回到城堡。”
“我不知道。”南舟的语气平铺直叙,“等找到他,你可以去问他。”
他伸出手,搭在了年轻NPC的肩膀上。
远距离火器到手、认真地犹豫一番是否要别他扔下去、彻底和对面撕破脸皮后,南舟拍了拍他:“告诉你们那边的人,桥栏年久失修,需要补一下了。”
……
这一夜很漫长,但终归是过去了。
南极星吊在从长枪取下来的枪带上,挂在窗户边,一下下荡着秋千。
昨天他本来想跟着南舟去看看情况,可南舟叫他守在教堂里。
他百无聊赖地等了一晚上,不仅没等到对面的人打过来,还等回来了五支枪。
他自然别这东西当成了战利品,认为昨晚或许是取得了了不得的胜利。
毕竟之前一直是这样的。
没人对他一只小动物谈起他们失去的朋友,所以南极星的心态还算平和。
他又被南舟委派了一个新任务:看守昏迷的关俊良。
其他人有事要商量。
而南极星也要小心,看有没有什么奇怪的力量接近南舟。
南极星一只鼠无聊,索性用枪带自娱自乐。
他不知道,这条枪带所属的枪上,或许就沾着苏青窈的血。
在他正百无聊赖时,床上的关俊良张开了眼睛。
南极星懒懒眯着的眼睛骤然一亮。
它噔地跳下了枪带,噗通一声落在了枕头上,吓了关俊良一跳。
南极星兴奋地:“唧!”
你醒啦!
关俊良久久注视着枕上的南极星,目光冷得出奇。
南极星歪了歪脑袋。
他并不觉得多么奇怪。
关俊良昏迷了12个小时,一醒过来,脑子锈钝、反应迟缓,也不是什么不可理解的事情。
他费力地别自己从床上支撑起来,看起来竟然是急着下地。
南极星三跳两跳蹦到了床边,张开了双手,作势拦他:“唧!”
——不行,你要再休息一会儿!
关俊良坐起来就耗费了极大的气力,双脚甫一落地,他就用单手撑住头,眩晕了好一阵。
他抬起手,摸了摸南极星的额头,动作温柔,好像是在说“我没事”。
南极星被他摸得舒服,也乖巧回蹭了回去。
一开口,关俊良的声音就是失水的沙哑,只能勉强听出本音:“他们在哪里?”
南极星用两只小爪子比比划划:“唧!”
——都在外面!
关俊良勉强笑了一声。
他的身体可能非常不适,笑容看起来像是硬挤出来的一样为难:“听不懂啊。”
南极星绕圈圈:“唧唧。”
——你在这里好好休息啊。
关俊良:“我找他们有事。你能不能,帮我叫南舟来。”
南极星觉得哪里不大对。
但他还是很尽职尽责地摇了摇头,再次别短短的小爪子举平,作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状。
不行。
他的任务就是在这里好好看着他,不能让受到精神冲击的病号到处乱跑。
关俊良注视着他。
良久后,他轻叹一声:“好吧,那我再休息一会儿。”
南极星满意地点点头,又跳回了枪带上,一边摇摇荡荡,一边监督关俊良有没有闭上眼睛好好养精蓄锐。
在他不错眼珠的关注下,关俊良无奈地合上了眼睛。
南极星一边抱着枪带悠悠打晃,一边想,刚才那种莫名其妙的违和感,到底是什么。
……
在基思的办公室里,班杭越过桌子,死死攥住了江舫的领子。
江舫冷着一张脸,由得他手掌发力,越勒越紧。
宋海凝一夜未眠,脸色惨白,却还是努力抓住班杭的手臂,想别他们二人分开:“班杭,你冷静一点……”
班杭惨笑一声:“……‘冷静’?”
他和苏青窈是情侣。
在进入《万有引力》前,他们互不相识。
他们是在生命的末日中相爱的。
他死死盯着江舫:“宋海凝,你问问我们的老大,如果被追杀的是南哥,死的是南哥,他能冷静吗?”
先前一言不发、承受了他滔天怒火的江舫却偏挑在这时候开了口:“不能。”
宋海凝急得直咬牙。
老大,这种时候你好好闭嘴别拉仇恨行吗?
班杭阴阳怪气:“因为他比青窈更有利用价值是吗?”
宋海凝失色,喊道:“班杭!”
听南舟复述完昨晚桥边的全程,她知道,不过桥是青窈自己的选择。
可她无法用“这是她自己选的道路”来安慰班杭。
那太苍白,也太残忍。
就像江舫,他也理解班杭的疯狂,所以可以允许他将火气倾泻在自己身上。
可有些埋怨一旦宣之于口,就太伤感情了。
“我说得不对吗?!南哥更有价值,所以他不能死;青窈就是一个普通人,所以她可以被随便牺牲!”
提到南舟,班杭越发激愤痛苦,口不择言:“南哥不是去了吗?他为什么不吸引火力,杀掉那些人?他做不到吗?”
江舫抬起眼睛,和班杭眼里那已经逐渐逼得他失去理智的熊熊暗火对视:“你的意思是,应该让南舟过桥,或者去桥边吸引火力?你认为他不会死?游戏论坛里那些杀死他的经验帖,你觉得是怎么来的?”
班杭一时难以回答,攥住江舫领口的手指慢慢发了僵。
他最恨的,是其实他什么都明白。
他知道这次副本怪异奇特,知道那反复强调的规则,知道以桥边的开阔地形,但凡在那交火激烈的关口跑上去就是个活靶子,知道青窈为什么放弃那对她而言唯一的生机,甚至知道,她是担心别危险引渡到自己身上来。
他都明白,只是不能接受。
班杭曾怀揣着一丝侥幸,觉得那“不准过桥”的规则可能只是骗他们的,可能就算过了桥,也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
但是,如果规则是骗人的,青窈的死就毫无意义。
而如果规则是真的,过桥真的会导致团灭,他就再没了指责江舫的立场。
这种来回拉扯的矛盾感,足以别人逼疯。
在放任自己持续失控下去前,他松开了钳制江舫的手,怀着一腔沸腾的痛楚,大步向外冲去。
南舟一直站在门口。
和班杭错肩而过时,南舟注意到了他已经泪流满面。
江舫一指班杭离去的背影,宋海凝马上会意,快步跟上。
待两人匆匆离去后,江舫往基思牧师打了蜡的办公桌上一倚,倦怠地半合上了眼睛。
门外的南舟,直到确认班杭没有乱跑,而是直奔着关俊良休息的房间去了,才放心地转回了办公室。
他学着江舫的样子,倚靠在了木桌边。
江舫点了一支藏在抽屉里的雪茄,衔在口中,嘴角挂着一点无奈的笑。
“等这次副本结束之后,我恐怕就没有什么信用可言了。”江舫自嘲地轻哂一声,“做老大没意思,谁都留不住。”
南舟没有接话。
他也从雪茄盒子里摸出了一支,不点燃,只是放在嘴边叼着。
江舫拿着一匣火柴:“要试试抽烟吗?”
“不。”南舟单用柔软偏薄的嘴唇抿着雪茄,“我只是想离你近一点。我不希望你是一个人。”
江舫耸耸肩:“所以呢?你还是会走。”
“如果你不舍得我走,直接跟我说就好。”南舟直直望着江舫,“你没有必要在别人面前毁掉你自己,让我不放心你。”
江舫:“……”
他被这一记直球打了个始料未及。
他深深呼出一口烟气,用吁出的雪白烟雾别自己的头脸都遮蔽起来:“我?我会毁掉我自己吗?”
南舟毫不留情地拆穿他:“昨晚的事情发生得太突然,我们的确不可能找到更好的办法了。可你明明有更好的办法跟班杭说,不是吗?”
江舫:“……”
他索性别话题引回了正轨:“与其别时间浪费在这种话题上,我们不如想一想,副本要怎么样才能结束。”
南舟也随他岔开话题,点一点头,认同了他的看法:“这个副本从一开始就很奇怪。”
江舫问:“你指的是‘不许过桥’?”
“不是。”南舟说,“你记得吗,规则里,对时间有一个奇怪的定义。”
江舫似有所悟,轻声重复:“……‘游戏时间,为第七日到来时’。”
南舟:“以前的游戏,都会有一个比较明确的标准。第几天,几点,满足什么条件后,就可以结束。为什么这次会用这么一个笼统的概念?”
第262章 惊变(十二)
“‘第七日到来时’……‘第七日’。”
江舫低声重复了两遍后,随手揉乱了自己松散的银发,轻摇了摇头。
南舟也耸耸肩。
……这不过是个值得注意的疑点而已,目前还不知道有多少价值。
想要从这个语焉不详的时间点上寻求突破口,实在是太过勉强了,且极容易变成咬文嚼字的钻牛角尖。
南舟拉着江舫步出了书房,和他一起来到了关俊良休息的房间。
在看到有人接班后,南极星就又心安理得地溜了号,去外面找吃的了。
班杭向苏醒的关俊良讲述了苏青窈昨夜被追杀至死的事情。
说到难过处,班杭双手撑在膝盖上,喉咙间发出了类似呻吟的哭音叹息。
关俊良也似乎被他的情绪感染,闭上了眼睛,睫毛倦极地发着抖。
宋海凝用胳膊肘轻碰了碰班杭,冲他摇摇头。
关哥心肠是他们中最软的,但凡有一个队友离世,他都会痛苦很久。
他昨天刚刚亲眼见证队友坠崖,一醒来,又知道一名队友离世,对他的精神会是很大的打击。
只是,她心里同样清楚,关俊良应该有知情权,班杭也需要通过“讲述”和“分享”这个动作,把积压到了极限的情绪进行一点“泄洪”。
关俊良把自己埋进了被子,背对了他们,瓮声瓮气道:“……对不起,我睡一会儿。”
察觉到南舟和江舫他们走入房间,班杭若无其事地用手背擦去泪水,轻吸了两下鼻子,再转过身来时,也就只有睫毛上还带着一点轻微的水汽了。
南舟提议道:“一起盘个思路吧。”
班杭微不可察地“嗯”了一声。
班杭也是队里的老人了,在释放过后,也不是真不晓得轻重缓急。
只是,为了照顾班杭的情绪,盘思路的主导人被江舫让位给了南舟。
四人围圈坐定,加上卧床休息的关俊良,一共五人。
南舟环视了他们,首先提议:“想想两边的目的吧。”
江舫:“先从牧师开始。”
宋海凝马上跟上:“从我们找到的信里,可以证明牧师和公爵关系不一般,那他的目的肯定是治好公爵的病——”
班杭说话还带着一点淡淡的鼻音:“他召唤恶魔,不就是为了给对岸的公爵治病么?”
说到这里,他又烦躁了起来。
他们不是早就想到这一步了?
然而,因为“基思牧师”这个NPC过于谨慎,把教堂内稍微有点价值的线索都销毁得一干二净。
……甚至连他“是否召唤了恶魔”这一点都有待商榷。
他们认为有“恶魔”存在,就是因为基思牧师毫无道理地被十字架戮胸而死、而华偲偲无声无息地在教堂内被掳走,在无缘无故地失踪了十几个小时后,又莫名其妙地出现在了悬崖边。
可说到底,这只是旁证,不是实锤。
基思的书架上,和其他神职人员一样,自然是有关于驱魔的书籍的。
在发现这本书后,他们也没有闲着,把所有书中提到的、与驱魔有关的物品都从教堂内外搜罗到手,放进了储物槽,方便随时取用。
偏偏那恶魔隐于黑暗,步步为营,把自己的形影藏得滴水不漏。
如果没人见过那恶魔的真容和形态,无法知道恶魔的姓名,找不到它真正恐惧的物品,那还是白忙一场。
眼看盘剧情的进度又要陷入鬼打墙的死循环,南舟轻声念了一句:“……是吗?只是为了治病?”
这个问题问得众人齐齐一愣。
这……值得一问吗?
牧师不为了治病,还能为了什么?
南舟却没有就这个问题深挖下去,而是转望向班杭:“还记得你发现的那个阁楼吗?”
班杭点头。
“……执事告诉过我。”南舟说,“牧师和公爵有一个点灯的约定,只要牧师同意他做手术,牧师就会在这间阁楼点灯。西岸收到信号,就会对我们的人动手,捉他们去做手术的原材料。”
闻言,班杭不堪重负地深深埋下头去,牙关也控制不住地咯咯发起抖来。
……那间阁楼,是他发现的。
南舟这样丝丝入扣的分析,让他不得不直面他内心深处最不愿意面对的事实:
让苏青窈死亡、甚至让其他队友都身陷险境的罪魁,其实有可能是自己。
他还记得自己当初发现这个隐蔽小阁楼时的得意,觉得自己为副本出了一份力。
当时的洋洋得意,如今化作千钧的重压,生生压出了他的眼泪。
如果他那时候没有打开阁楼的话……
如果他没有点灯去检查的话……
西岸那边的队友,是不是到现在都能全员安然无恙?
是不是自己的莽撞,亲手害死了他们?
班杭的心随着思考的深入,一直向无尽的深渊里坠去。
直到南舟把手掌压在了他的膝上。
他的声音清冷平静,字节落点清晰有节奏,带着让人不可忽视的力量:“班杭,你看着我,回答我的问题。”
班杭抬起一片灰败的眼睛,迷茫地望向他。
南舟问:“那个阁楼里,是不是积了很重的灰?”
班杭迟缓地点头。
“你当时怎么打开阁楼的?”
班杭费力地转动着眼睛,被迫去回忆自己的愚蠢:“我……强行打开的。”
……为此,他扯坏了阁楼的挡板,还被落下的扶梯砸了脑袋。
南舟:“没有钥匙?”
班杭:“我找了,没有。”
南舟再次发问:“……没有?”
在南舟的反复提问中,班杭终于肯在迷乱中匀出一点心神去进行理性思考了:“南哥,真没有啊,我们不是把整个教堂都搜了个遍吗,所有重要的钥匙都在基思身上,我还特意拿着钥匙去比对过,没有一把能对得上阁楼钥匙的——”
宋海凝突然明白了什么,猛地一拍班杭的大腿,拍得班杭脸都白了。
她强行抑制住激动,可情绪早已溢于言表:“所以说,牧师和公爵很久之前就做好了这个约定。但牧师其实根本没打算履约,也没打算爬到阁楼上去点灯!”
南舟相当平静:“所以教堂里找不到钥匙。他恐怕早就处理了。”
这一点,在那坠崖的执事身上也得到了印证。
他说过,公爵要做的手术违背伦常,极度危险。
以他们的感情,牧师不会允许公爵冒着生命危险去做手术,但同样不会坐视公爵因病而亡。
所以,牧师一定是求助了某种超自然的力量,暗自筹划着某个计划。
他一度想要叫华偲偲到自己办公室里,因为宋海凝半路杀出,才没能顺利执行。
由此可知,那阴谋一定是要和人单独相处时才能更方便执行。
后来,他试图在南舟身上故技重施,结果惨遭翻车。
南舟总结:“所以,点灯根本是发生在基思意料之外的事情,可又是我们必须要去做的事情。”
对于正常玩家,在游戏场景中存在“客观条件可探索、但因为封锁暂时不可探索”的部分,那是必然得要去看看的。
尤其是这个副本里有用的线索实在太少。
如果不主动出击,他们只能坐以待毙。
最终,他们不管是坑蒙拐骗偷,都是要设法打开那些关着的门的。
就像南舟之前推测的那样,阁楼完全黑暗,除了月光之外毫无光源,他们想要看清楚内部的构造,就必须点灯。
一旦点灯,那他们就是在变相地往西岸传递信号,从而诱发了西岸玩家们逼命的危机。
这是在副本开始前就埋下的暗雷,是在步步诱导下的必然走向。
除非他们选择毫无作为,任这位召唤来了超自然力量的牧师鱼肉,西岸才能安然无恙。
否则,动必生乱。
“这就是副本的逻辑。它故意把我们分割开来,也不会放任我们哪一方独善其身。”
想明白了这一点,让班杭感觉稍稍有了些拨云见日的感觉。
但拨开一层云雾后,之后仍是五里长雾。
他嘀咕道:“那这能说明什么呢?恶魔究竟是什么?”
宋海凝合理推测:“难道根本没有恶魔?牧师其实是西岸的人杀的?”
她条分缕析道:“这个年代背景,再加上宗教背景,是不会容许牧师和公爵这样暧昧的关系存在的,难道是西岸有人护着公爵,想杀了牧师,替公爵挽回一点名誉?”
她自己说完,自己也无奈地摇摇头,否决了自己的这点猜测。
这理由的确充分,可惜实操性不够。
潜入教堂、杀死基思、掳走看守者华偲偲,在别人手底下或许可行。
在南舟和江舫眼皮子底下完成这一连串动作,还能做到悄无声息,那就是地狱级难度。
南舟提出了疑问:“我不怀疑基思是因为某种超自然的力量死去的。我的疑问是,恶魔为什么非要在那个时间点杀死基思?”
“恶魔的逻辑,一般是要召唤者献祭生命吧?一开始,基思很大概率选择的是献祭我们,可他明明只是被绑,我们也没有流露出要杀死他的意图,他更不是没有反杀的机会,恶魔为什么那么着急要杀掉他?”
联想起刚才的阁楼问题,宋海凝的思路越发清晰:“难不成他在用自己的生命诅咒我们?因为我们有可能去阁楼点灯发信号,我们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但他知道,一旦公爵看到阁楼亮灯,就会去选择犯险?!”
南舟点头:“那个时候,最着急的,的确应该是他。”
班杭:“……要是为了诅咒我们,他召唤恶魔,选择自杀,拿自己给恶魔做祭品可以理解,可恶魔为什么既没有阻止我们搜教堂,也没有跑去西岸报信,反而把没有参与搜查的偲偲带走了?”
南舟:“想要更准确地判断,我需要更多的情报。”
以南舟的目光为风向,所有人的视线都转移到了此刻在床上静静旁听的关俊良。
南舟问:“俊良,你说说看,昨天在悬崖边,你到底见到了什么?”
第263章 惊变(十三)
关俊良在宋海凝搀扶下,勉强用枕头垫背,坐正了身体。
短短十数小时,他原本文弱的气质被萎靡感大片侵蚀,原本高大的身躯里,仿佛栖息了一个孱弱的灵魂,整个人明明没有丝毫变化,却在视觉上单薄了一大圈。
他的用词和嗓音一样,都是干巴巴的言简意赅:“我和班杭听到了偲偲的呼救声,赶到了崖边,可班杭不愿去……”
闻言,班杭肩膀一震。
关俊良的话,再度勾起了那段他不愿面对的回忆。
是,他不仅私自打开阁楼,害了对面的队友,还间接害死了华偲偲。
倘若他不那么多疑,倘若——
他完全忽视了,在那彻天的大雾中,忽然听到有人求救,有戒备心才是最正常的。
“我劝不动班杭,又怕偲偲撑不住,只能一个人去了。”
在讲述中,关俊良的嗓音渐趋沉痛压抑。
他双手抱头,把大半张脸埋在支起的膝盖中:“偲偲吊在崖边,他求我救他,我抓住了他,可单凭我一个人,我真的……我做不到。”
“我一直在求班杭,可他一直远远站着——我求他,我说偲偲是真的,我抓到他了,千真万确。他的手是热的,他明明那时候还活着……”
他原本低落萎靡的语气,随着讲述节节攀升,也让班杭越发痛苦难堪。
就在距离那情绪的高潮点仅有一步之遥时……
“停。”
南舟打断了他:“俊良,你再讲一遍,华偲偲是怎么吊在悬崖边的?”
关俊良:“……”
他一滴眼泪刚涌出眼眶,重重砸落膝头,另一滴就被南舟冷淡的态度生生憋了回去。
“是……他的手扒靠在悬崖旁边一块凸起的石头上。”
“身上有很明显的外伤吗?”
“……应该没有。”
“哦。”
平淡至极地应了一声后,南舟侧过身来。
“班杭。”
班杭没有反应。
关俊良的讲述声,就像是从百尺悬雾中飘飘荡荡而来,入了他的脑,却没能入他的心。
班杭眼前次第播放着大雾漫天的场景,以及那噩梦似的、从浓雾深处传来的一声惨叫。
他朋友的惨叫声。
“……班杭。”
直到南舟叫他第二声,他才陡然从幻梦中转醒,呆呆地:“……啊?”
南舟:“俊良说的都没有问题吗?有没有要补充的?”
班杭精神仍是恍惚:“我不知道,大概,大概——”
话说到此,班杭也察觉自己状态实在有异。
不等别人下手,他自己先抡圆胳膊,下了死力气,照自己脸上重重抡了一巴掌,又发力揉搓了自己的面颊,把紧绷滚热的肌肉搓到发木。
有了这一巴掌助阵,刚才那些话语和信息,才后知后觉渗入他的意识和心内。
班杭记得,自己发觉情况不对、踉跄着来到崖边时,只瞥见了关俊良掌心里飘飞的、华偲偲的衣服残片。
赤黄交加的贫瘠砂石地边沿,布满指甲的细细抓挠痕迹。
崖边缺失了一块岩石,从断裂面来看,这石头根基也不算深,只是在这松散砂岩中勉强扎根。
而顺着雾云翻卷的崖壁下望,可以看到岩壁上有两个被脚尖蹬踹出的落足点,但只是薄薄一点凹陷。
如果双臂脱力,单凭这两个浅薄的落足点,是根本无法阻止躯体的下落的。
把这些痕迹综合起来,不难在脑中勾勒出一副混杂着浓重绝望感的地狱绘卷——
华偲偲在死前,被抛弃在万丈深渊的边缘,上下不得,只能靠着这一块稍动一下就会筛下细细砂石、摇撼不止的石头,双脚蹬着崖壁,靠着求生欲和伴生而来的巨大恐惧,苦等着救援,最后还是没能逃过被深渊吞噬的命运……
在班杭被自己的联想逼到面色蜡黄之际,他听到南舟问关俊良:“华偲偲当时抓住了岩石?”
关俊良:“是。”
南舟:“他的嗓子坏掉了?”
关俊良:“……没有。他还能说话。”
南舟:“那他为什么不叫人?”
关俊良:“……有可能他的嗓子受伤了,你可以问班杭,他的呼救声真的很小……”
南舟:“他坠崖时的惨叫声我在吊桥这边也听得见。他嗓子没有伤到,为什么不大声呼救?”
关俊良微微咽了一口口水:“我想,正常人的话,用手臂支撑身体大部分的重量,持续十几个小时,实在太困难……所以,那恶魔可能在把他掳走很久之后,才把他推下悬崖,我们找到那附近的时候,他才刚刚开始呼救……”
听起来是合情合理的。
南舟:“既然他刚醒,那证明体力还充足,他为什么不引体向上翻上来?”
关俊良:“那里的土质很松散,他乱动的话,有可能会掉下去。”
南舟:“那你怎么还活着?”
关俊良:“……啊?”
南舟伸出手来,在床沿上轻划了一条线,把床和地板之间的落差模拟成了一道小型的悬崖。
他圈住了一块地:“从受力和发力的角度讲,想要更快地拉一个坠崖的人上来,你就必须和他一起站在那片‘松散’的土地上。”
“如果那块地皮坚固到能撑起两个成年男人,他为什么不趁着力气还足,翻身上来?”
“如果那块地的地质松散到了一用力就会垮塌的地步,那你站在了那上面,施加了两个人的力,你就不应该还活着,会和他一起掉下去。”
“但这两种可能都没有发生。”
“事实是,他死了,你还活着。”
南舟调子冷清,却步步紧逼,话语的节奏越来越快。
就连班杭也从自我仇恨的情绪中被迫走出,有些诧异地看着南舟用一个个接续不断的问题,把关俊良逼得脸色苍白。
“俊良,再回答我一次。”
南舟的眼珠黑而幽深:“华偲偲坠崖的时候,到底受伤了吗?”
关俊良埋下了头:“雾太浓,我其实没看清……”
“啊,这就合理了。”
南舟把那片被自己的指尖划得凌乱了的床单捋平:“他没有受伤的话,怎么会不跟你配合呢?两个人好好配合的话,他应该是可以被救上来的。”
他低了低头:“对不起,俊良,我刚才怀疑你了。”
听到南舟这样诚挚道歉,关俊良紧缩着的肩颈肌肉才稍稍松弛下来。
他坐在床上,稍歪着头,虚弱又温和地宽慰他:“我知道的,南舟,没事,这些天发生了这么多事情,你应该怀疑的。但是请你相信我,因为我们是队友——”
这本是温情无比的一席话。
可房间内陷入了一片诡异的沉默。
就连宋海凝和班杭望向关俊良的目光,都出现了些许的动摇和惊疑。
“……错了。”
南舟在床边坐下,扶着他的肩膀,轻轻拍了两记:“这位先生,你可能不知道,俊良的年纪虽然比我大,但他是会叫我南哥的。”
言罢,南舟脚尖点地,轻巧后移。
下一瞬,一道蓄满杀机的尖锋从关俊良的被子中横挥而出,堪堪好在距离南舟咽喉半寸处掠过!
那是关俊良随身携带的防身短刀!
江舫在盘点思路的环节,全程几乎是一言不发,却在这时完美地和南舟后退的动作打上了配合。
一泼圣水毫无保留,一滴不剩,全部浇到了“关俊良”的脸上!
“关俊良”登时痛苦惨嚎起来,脸皮宛如被浇了硫酸,嘶嘶地冒起薄烟来。
他的身体以一个可怖扭曲的角度反弓倒张,颈部着床,颈骨发出咯咯的脆响,整个人的躯干呈拱桥状,不住痉挛起来。
南舟回身看向瞠目结舌的班杭和宋海凝:“那本驱魔的书在谁那里?”
说着,他又抬手往“关俊良”的胸口浇了一瓶圣水。
刺刺拉拉的皮肉灼烧声伴随着愈发惨烈的惨叫声,刺得人耳膜发痛。
“……快点找到驱魔的办法。我们只能用圣水,控制不了他太久,这还是俊良的身体,我们要对他好一点。”
宋海凝急忙从储物格里掏出来那本驱魔的厚厚典籍,颤抖着手翻了十好几页,才崩溃地喊出声来:“恶魔太多了!”
基思牧师实在太过谨慎,整本驱魔典籍干干净净,连个折角都没有,更别说是有价值的笔记了。
72个恶魔,每一个恶魔都有自己相对应的畏惧的物品。
谁知道基思召唤的是哪一个恶魔?!
谁知道这个恶魔在不在典籍之列?
难道要一个个试过去?
圣水的炼制本来就需要祈祷之力加持,对“关俊良”的威胁,持续不到半分钟就出现了显而易见的消退。
如果时间耽误太过,关俊良的身体恐怕会在这恶魔离去前,被圣水毁坏得面目全非!
江舫见宋海凝在慌乱之下,明显是失去了定力,直接下令:“翻到目录。”
宋海凝慌乱抬头:“啊?”
江舫:“把恶魔的名字全都念一遍。”
在驱魔故事里,驱魔时一定要念对恶魔的名字。
通常情况下,主角们会因为死活找不到恶魔的名字而导致龙套、炮灰大批大批死亡,最后时刻,他们才会根据一些蛛丝马迹,找到恶魔的真实名字,在千钧一发之际成功驱魔。
江舫不管那些。
报菜名如果能驱魔,他们不介意用这种更简便的方式把恶魔送回地狱。
宋海凝马上翻到目录,用指尖指着文字,一行行快速诵念下来。
此时,“关俊良”原本温良的神情已经被剧痛下的疯狂取代。
他被圣水的威力锁锢在床上,动弹不得。
用怨毒的眼神注视了一会儿宋海凝,他才偏过脸来,死死盯住南舟,嘶哑难听的嗓音中难掩冰冷的恶毒:“你该庆幸,刚才,只差一点……”
南舟想了想,才明白过来他指的是他险些把自己割喉的事情。
他平静道:“以你起手的力量,最多也只能挥到那里了,我不用多退,因为没有必要。”
闻言,“关俊良”咧开嘴,露出了一口森森白牙:“你很出色……我很喜欢。”
下一刻,他突然惨嚎出声。
他的大腿位置袅袅冒起了新的烟雾,挣扎得越发惨烈,像是被宋海凝的声音活活灼伤了。
奏效了!!
宋海凝马上定位到了刚才念过的恶魔名字。
“你的名字叫做佛拉士,是所罗门王72柱魔神中的第31位,你能让人隐身,让人不死,可以复原一切珍贵的失物——”
没错,就是这个!
基思的目的,不就是想要修复他挚爱公爵的大脑吗?
这些天,他们也恶补了许多宗教知识。
随着宋海凝的声声诵念,“关俊良”的眼珠暴凸,抵死做着最后的挣扎,身体多处涌出滚滚浓烟。
佛拉士所恐惧的柏树枝,被放在了他的额头上。
宋海凝把手指悬在“关俊良”赤红的额头皮肤上方:“……以圣父圣子圣灵之名,我诅咒你永陷地狱的烈火!”
伴随着一声凄厉的嘶喊,关俊良紧绷着的躯干软软落回了床铺,闭着双目,昏死了过去。
“……送走了吗?”
宋海凝掩住口,后知后觉地泛起了恐惧感。
她望望南舟,又望望江舫,想从他们口中得到一个令人安心的答案:“……我们这边,算是结束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
小tip:其实按照正统的驱魔流程来说报菜名不可取w
因为恶魔的名字不能随便念,一念这些骄傲的东西就要从地狱里探头出来找你
第264章 惊变(十四)
无人能对此给出一个确凿的答案。
就连南舟也不能做出定论。
影影绰绰间,他还是觉得有什么东西被他们忽略了。
譬如,为什么恶魔要把华偲偲藏匿十数小时后,扔到崖边?
在滔天巨雾里,哪怕传来同伴的呼救声,他们这些在副本中摸爬滚打许久的人,心早就冷了大半,一般都会认为这是陷阱,从而选择无视或者观望。
当然,心软又护犊子的关俊良的确是个特例。
可如果没人去呢?
那就让华偲偲在崖边吊着?放任他坠崖?还是打算回收再利用?
以及,那魔鬼究竟是怎么成功上到关俊良的身的?
根据这些天对宗教知识的临时恶补,南舟发现,恶魔不是想附身谁就能附身谁的。
要么是对方主动开放身体,对恶魔进行邀请,要么是恶魔趁人心神薄弱时,趁虚而入。
这也是恶魔格外喜欢装鬼吓人、逼得人精神衰弱的原因。
当时,一心想要拯救伙伴的关俊良,心神能算是薄弱吗?
而恶魔明明手握华偲偲的性命,为什么不干脆上了他的身?
还有一些看似是细枝末节、无关大局的小事,让南舟的心始终无法彻底安定下来。
见两个主心骨都各有心思,班杭试探着问:“那……我们下一步要做什么?”
江舫和目光对了一下目光,都从对方眼里读出了一点决心。
二人同时开口。
江舫:“毁桥。”
南舟:“过桥。”
班杭、宋海凝:“……”
学霸考后对答案失败现场。
而他们两个学渣完全没有思路,只有旁听的资格。
江舫耸耸肩:“这好像是我们第一次在副本中有分歧。”
南舟想了想,答道:“不是。”
江舫:“哪一次?我都不记得了。”
南舟有些诧异:“你怎么能不记得呢?你亲我的时候,就没有征求我的同意。这不算分歧吗?”
江舫:“……”
班杭和宋海凝同时望天。
眼见江舫的锁骨都开始泛红,南舟旁若无人地拍拍江舫的肩膀:“没有在怪你,就是有点痛,下次可以轻一点。”
班杭没能忍住,爆发出了一连串惊天动地的咳嗽。
另一边,南舟安抚江舫的手还没来得及收回,便被江舫轻轻攥住了手腕:“我想听听你要过桥的理由。”
南舟就这样毫无知觉地保持着被江舫半拥入怀的姿势,开始了他的分析:“‘不让过桥’的这个规定,不是东西岸原本有的。”
教堂日志里明确记录,东西岸先前来往密切,走动频繁。
可以说,教堂的存在,就是专为雪莱公爵及其城堡人员们服务的。
两岸交流转少,是在公爵罹患脑病之后。
即使在那时之后的一段时间,教堂的访客也不是完全断绝。
城堡中仍有虔诚的基督徒,会走过吊桥,每周前来做礼拜。
只是,后来连这种走动,也随着公爵沉疴日重,渐渐没了。
当初读到这里,南舟就觉得古怪。
公爵重病,药石罔效,他手底下忠诚的仆人执事们,难道不应该更加寄希望于神灵?
就像华偲偲的母亲想要祈祷各路神明救一救她的丈夫一样。
第一天传信时,南舟就问过赵黎瑞城堡的人事分布。
因为日常工作太忙,通过几日的走动,赵黎瑞总算在第四天给出了一个大致的名单。
和教堂日志里的到访名单进行对比后,果然,城堡内的那些曾经的虔诚信徒,现如今已经不在城堡内工作。
据赵黎瑞打探到的消息,这是因为公爵重病,城堡内的薪金吃紧,所以遣散裁去了一批人。
……专门针对信徒们的遣散。
挺有意思。
“不管是城堡,还是教堂,都没有派人专门盯着那座桥。没有路卡,没有值守的人,也没有陷阱。”
南舟继续道:“城堡那边更是完全没有‘不能过桥’的概念。昨天那个来送枪的人,如果没有我拦着,他肯定已经上了东岸。”
班杭完全糊涂了:“这……什么意思?其实是可以过桥的?规则在骗我们?”
南舟摇头:“规则可以玩文字游戏,但那个要求,根本没有任何文字游戏的余地。”
江舫紧接着补充:“也就是说,‘不让过桥’,意味着必然有危险;换言之,一旦过桥,就会发生超出我们掌控上限的事情。”
宋海凝似乎找到了一点思路:“……东岸的牧师在召唤恶魔;西岸的公爵做了会招致‘上帝的诅咒’的手术……”
南舟点头:“东西两岸,原本是两个相互独立的诅咒点位。基思召唤恶魔,而我们为了深入调查,绑架了基思,不小心点亮了阁楼里的灯,也让基思放出了恶魔,让雪莱选择做手术。原本只有东岸一环的诅咒链,就联通上了西岸,‘桥’成了两个诅咒的唯一通路。”
江舫接过话来:“……这时候,如果有活物过桥呢?”
其余两人起先没能明白,可在想明白这句话背后的险毒后,登时浑身透寒。
他们从未想过,“桥”还有这种意义。
如果以这个思路思考下去……
壁垒一旦被人为打破,两岸的诅咒成功融合,那种力量,恐怕就不是他们把人控制住后、再念一段驱魔文字就能轻易解决的了。
江舫看向南舟:“所以把桥毁掉,才是一劳永逸。”
南舟看回去:“这边的诅咒已经解决了,两岸的诅咒应该已经失去了融合的机会。就像东岸可以驱魔一样,西岸的诅咒一定也有解决的办法,而且说不定比我们这边更简单。”
班杭和宋海凝同时默默点头。
他们都认同南舟的说法。
他们这边是有恶魔元素的玄学,那边则是完全可以靠人力解决的科学怪人事件。
……只要把医生打晕强制停止手术就行了。
苏青窈、赵黎瑞他们肯定也有过这样的机会。
但是由于前期线索过少,他们又被公爵折腾着做这做那,根本找不到能顺畅沟通信息的机会。
为了最大限度地保证安全,他们自然会选择最稳妥的办法,跟着剧情先走,等发生危险,再随机应变。
然而,那夜阁楼点灯的事件,谁也预料不到。
身处东岸的他们更是没法及时通知远在城堡的其他人。
公爵突然毫无预兆地发难翻脸,西岸的队友们必然也是始料未及。
青窈坠崖,被拉进手术室的老康和同样被追杀的黎瑞恐怕也是凶多吉少。
……其他三人,说不定还能救。
只是他们难以自救。
南舟想过桥,就是想,能救一个算一个。
送走了这只恶魔,班杭和宋海凝正是情绪高涨时,一听到还有救人的可能,双眼放光,摩拳擦掌。
江舫的一句话,给这兴奋的两人兜头泼上了一盆冷水:“你们真的觉得我们这边结束了吗?”
被这么一问,两人也不确定了起来。
“……应该……吧?”
南舟:“舫哥,你在怀疑什么?有依据吗?”
江舫坦然答道:“依据?没有。直觉而已。”
其实,南舟也觉得事情不能十拿九稳,总差一着。
可和江舫一样,他的判断毫无依据。
那么,他反倒不那么担心了。
既然没有依据,那就说明仍然有去对岸冒险一试的价值。
南舟给出理由:“对面还有我们的三个队友。”
江舫不为所动:“我会数数。”
南舟:“我认为有百分之一的风险,值得去试试。”
江舫:“我认为不值得。把桥毁掉,彻底断绝诅咒壁垒被打破的可能,才是最稳妥的。”
南舟提出了一个客观存在的问题:“你想要毁桥,可没有我帮忙,你怎么毁?”
江舫笑了笑:“我是恐高,但这里还有班杭。”
班杭发自内心地不想毁桥,所以麻利地站队南舟:“我们是不是也应该确保一条后路?把桥断了,我们真的就困死在东岸了。”
江舫依旧冷淡理智:“距离第七天还有大半天。我宁愿两边隔绝,各自自救,也不——”
眼看二人僵持不下,忽然,南舟用食指抵住了江舫的唇畔:“嘘。”
江舫乖乖噤声,同时挑起一边眉毛。
南舟竖起耳朵,侧耳细听了一阵动静,果断下令:“海凝,留下来看着俊良。”
言罢,他将一支火绳枪从储物槽中取出,一把丢到宋海凝怀中,随即风衣一摆,几步快进,消失在了房门口。
江舫紧随其后。
班杭也取出了自己储物槽中的枪支,一脚踏出门外,一脚留在门内,摆出了十足的防卫姿态。
可只往外看了一眼,他就僵住了。
从卧房位置,穿过盘曲的楼梯,他清晰地看到,一道被黑色包裹的身影,逆光立在了教堂门口。
一个陌生人。
一个不该出现在东岸的人。
一个……西岸人。
他们看不清来人的面容,来人却将他们看了个清清楚楚。
那人面对着站在最前面的南舟,摘下了自己的礼帽,抵在胸前,微鞠一躬。
……很眼熟的行礼动作。
显然是和那位坠崖执事接受过同款的礼仪培训。
这位西岸的城堡来客温柔地开了口:“您好。请问基思牧师在吗?”
“我是雪莱公爵的执事哈里斯,为基思牧师带来了很好的消息。”
“公爵的手术,完成了。”
——公爵的手术结束了。
——也有活人打破了壁垒,过桥来了。
可是,所谓的上帝之诅并没有发生。
想象中的风云变色、天地倒转,完全没有出现。
天还是那片天,地还是那片地。
熬过了昨天的大雾,这片天地如今是彻底地云开雾散了。
丝棉一样的云松弛舒适地漂浮在天际,带着一股懒洋洋的惬意氛围。
南舟凝视了那人良久,旋即步下楼梯。
来送信的人仍然笑得礼貌而疏离:“我想要亲自见一见基思牧师,转达给他这个消息。”
南舟走到了他面前,同样礼貌地给予了回答:“好的,请跟我来。”
然后,他一记手刀,干净利落地斜砍到了报信人的侧颈。
咚的一声,那人应声软倒,无声无息地昏厥了过去。
南舟接过了险些从他右手滑落的礼帽,盖在了他的脸上,同时回头,望向江舫。
之前,注意到城堡的人对“过桥”一事毫无芥蒂,南舟就已经意识到,如果他们不派人守着桥,那边的人有随时会过桥来的可能。
可当时为了提防那能力不明的恶魔,他们要提起十万分的小心警惕,不可能在这种关头再分散人手,去看守吊桥。
现在,最糟糕的事情发生了。
他们这边的危机刚刚解除,城堡那边已经有人过了桥。
就算真有什么诅咒的壁垒,此时大概也被此人打破。
事已至此,江舫轻叹了一声:“……好,我们可以试着过桥。”
可他很快又提出了一个附加条件:“南舟,你想办法,送我过去吧。”
第265章 惊变(十五)
南舟第一时间否定:“放你一个人去那边,我不放心。”
江舫:“你去,我也不放心。”
南舟横揽着昏迷的访客沉默。
经过一番审慎的思考,他确信自己没明白江舫的意思。
他认真提问:“我有哪里不值得放心的吗?”
江舫温存地拍了拍他的脸:“南舟,你不够狠心。”
南舟有些困惑,顺着他抚摸的力道惯性地蹭了蹭,同时道:“我杀过人。”
江舫一步迈近南舟。
银色的阴影带着股刀锋的锐气,迎面切下。
他微微低头,俯视南舟怀里昏迷的访客,声线压得既轻又柔:“……那杀了他。就现在。”
……访客现在不能说话,不然肯定要多难听有多难听。
即使数十步开外的班杭,听了他的话,也是骤然一凛,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南舟看了那毫无反抗能力的访客一眼,没有动弹。
江舫袖口一动,一把刀口狭长轻薄的细刃从他袖口滑出。
从细刃初现,到寒光平挥至访客的咽喉,用时不到半秒。
南舟一把捂住他的喉口位置,往后急退半步,堪堪闪过了刀锋。
这一击的落空,江舫显然早有预料。
他将短刀挽了个漂亮的刀花,放回了储物槽,平淡道:“这就是我的理由。”
南舟沉默。
他明白江舫的意思了。
“我承认,你比我更懂得怎么杀人。”
收起刀锋后,江舫还是用那双温和可亲的笑眼温柔注视着南舟:“可我更了解你。那边就算被诅咒侵染,多数人恐怕也是和那个执事一样,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的。”
那名坠崖执事,论身份已经算是公爵的贴身人,可根据他在生死关头时的表现可知,关于那诅咒的真相,他仍是不完全知晓。
也就是说,西岸的大多数人,极有可能只是忠于公爵、对诅咒一事一无所知的无辜打工人。
因为完全不明确对岸“诅咒”的内容,任何一个人都有可能是传染源,面对任何突发情况,都绝不容许任何留情。
极端时刻,他们甚至要主动出击,遏制“诅咒”进行人传人的侵染。
南舟在主动杀人这方面,确实是决心不足。
然而,南舟还是不肯放弃:“我可以试一试。”
江舫笑问:“他们如果不杀你,把你当做东岸的客人,对你温柔礼貌,你会舍得杀他们?”
南舟答:“我会打晕他们。”
江舫:“我会一击毙命。那边少一个人,这边就少一分麻烦。”
说着,他用刚才挥刀的手温柔地捏一捏南舟的肩膀,春风化雨,体贴入微:“你不要担心我,我会尽力给我们减少压力的。”
南舟抿嘴:“我不能放你一个人在西岸。”
他只可能把江舫带去西岸,不能在桥边等他。
俊良、海凝、班杭,都还需要他。
把江舫带到西岸,就意味着他必须要孤军奋战了。
听他这样说,江舫的语调忽然出现了明显的低落:“……那你就放心把我一个人留下?”
江舫说完便偏过了脸去,用玩笑的腔调继续道:“你总该让我提前适应一下一个人探路的感觉吧。”
南舟眨眨眼,不知道江舫为什么又将话题扯到这里。
他就事论事道:“不一样的。那个时候,你就不是一个人了。你会有班杭,有俊良,有……”
不等他说完,江舫已经先于他走入了外面的阳光中。
他对南舟伸出手来:“走吧。没有你,我过不去的。”
南舟垂下眼睛,思索数秒,转头叫:“班杭。”
班杭抱着枪,颠颠地跟了过来。
南舟把昏迷的访客转交给班杭,顺手泼了他一点剩下的圣水。
那人毫无反应,无色无味的水液顺着他的面颊流汇入他的衣领。
本来心里没底的班杭一看这样就放了心。
……没被圣水伤害,那就是人。
是人他就不虚了。
南舟嘱咐他:“把人绑起来,手、眼睛和嘴,都堵好。”
吩咐过后,他顺手又在昏迷访客的脖子上重重敲打了一记,给班杭补上了一剂定心丸后,他迈步向外走去。
“看好家。我……很快回来。”
南舟很快赶上了往吊桥方向前进的江舫,和他并肩而行。
南舟说:“我还是不赞成你去。”
江舫步伐不停,语带笑意:“那你可以在桥边扔下我,自己一个人过去啊。”
南舟没有接话,只是取出一把短枪,递给了他。
江舫接过,喀啦一声拉响枪栓。
枪是老枪,但保养得宜,手感不差。
他说:“对面应该是有练习射击的习惯,这一点值得小心。”
南舟:“嗯。”
江舫熟练地校正准星:“既然已经有火绳枪、霰弹枪这类枪械,说明现在至少是16到17世纪了。”
南舟还没有构建起对外部世界历史的系统认知,于是认真提问:“雪莱公爵肯做针对大脑的专科手术,在这个时代算不算超前?”
“脑科手术的历史很悠久了。”江舫答,“史前就有部落为了给生病的人‘驱魔’,给活人做大脑钻孔手术。一直到19世纪还有为治疗精神疾病进行的脑白质切除术……”
南舟若有所思:“唔……”
“……很可疑,是不是?”
江舫说:“古往今来,开颅的理由太多了。雪莱公爵做开颅的理由已经算是所有离谱理由里最正当的那一种了,为了治病而已,为什么会被称作‘上帝的诅咒’?”
不过,他也只是提出一个让他费解的疑问,并不知道会有什么
这也是他到东岸去要完成的调查内容之一。
说着,江舫把枪放回储物槽,把两把短刀别到了腰侧悬挂的鲨皮刀鞘,用神职人员厚重端庄的长袍盖住。
在长期的真人游戏中,他们原本在虚拟游戏中积累下的子弹早已被消耗殆尽。这个年代的子弹,也无法适配他们已有的枪械。
枪的动静也太大,不到万不得已,没有动用的必要。
还是匕首最顺手。
在距离崖边还有100米的地方,江舫便站定了步伐。
他的呼吸是压抑过后才能勉强保持的平静。
南舟主动向前一步,在他面前半蹲下身,单手垂在身侧,向他招了一招。
江舫揽住了他的脖子,把眼睛埋在他的肩颈处,主动剥夺了自己所有对外界的感知力:“辛苦了。”
在迈上桥时,南舟并没有提醒江舫,担心他紧张。
他尽量将步伐压得轻稳无声,即使踏上吊桥,也努力走出了如履平地的感觉。
可惜,江舫的神经实在过于敏锐了。
从南舟踏上吊桥的一刻,他抱住南舟颈项的手就开始打颤,呼吸渐变急促。
察知他身体的变化,南舟有意加快了步速,可速度一快,吊桥便开始不受控的摇晃。
江舫咬住了南舟的衣领侧面,发出一声低不可闻的闷哼。
南舟马上放慢步伐。
江舫的呼吸果然平稳了很多。
但温热的气流还是一下下如有实质地摩挲着他的后颈。
带有余悸的心跳抵着他的后背,咚咚作响,敲得南舟骨头都痛了。
南舟轻声问:“为什么这么怕?”
江舫“哈”地笑了一声,透着一股颤抖的勉强。
南舟:“不想说的话,我们可以说一点别的事情。”
“我会告诉你的。”江舫说,“……等以后,找一个很好的夜晚,我会原原本本讲给你听。”
南舟提醒他:“我要走了。”
江舫替他摘去了发间的一片叶子。
他的声音很低,低到弱不可闻:“……不走了,行吗?”
南舟:“可以。”
南舟:“可是,你最后总要回家的。”
江舫身体微妙地一震,随即闷闷地笑出声来。
“对啊,我是要回家的。”
经过这段对话,江舫才意识到,南舟不是不懂自己的若即若离、患得患失的。
相反,他太明白了。
只是因为他们之间隔着的世界,太过遥远。
最后,很有可能不是南舟要丢下江舫,反倒是江舫要带着南舟这些日子结识的所有人,离开他,回到属于他们的世界。
早晚有一天,南舟还是要孤身一人。
南舟说:“你说,你提前适应一下一个人探路的感觉。其实,我也要重新开始适应了。”
说到这里,他们也抵达了吊桥的彼端。
南舟捂住江舫的眼睛,回手兜揽住他的腰身,将人脚踏实地地放在西岸。
他撤开手,还了他光明。
二人久久对视,终是无言。
随即,他们几乎是同时抬手,推了对方的肩膀一把。
他们借着力道转身,背道而行,各自奔向自己的目标。
没有一个人回头。
……
江舫一路行来,没有任何阻碍。
穿林而行时,过于宽大的神服下摆掠过灌木,发出簌簌声。
林中没有任何人声兽迹,静得可怕。
江舫又想到了南舟的发现。
……这个副本,从一开始就最大限度地隔绝了生物过桥的可能性。
也就是说,当两岸的诅咒彻底成型后,任何生物过桥,都会打破两岸的诅咒壁垒。
终于,那隐于密林深处的白色城堡大门,出现在了江舫眼前。
城堡大门是厚重的红木制造,近三米高,门侧屹立着两尊巨像,从两侧垂目,静静俯视着江舫这位不请自来的不速之客。
奇怪的是,这门是虚掩着的,好像是有什么秘密,从这个缝隙中偷溜了出去。
江舫观察了十分钟左右。
无人从中走出,也无人走近。
微敞开门的城堡内,也是一片怪异的死寂。
略高的眉弓阻挡了阳光,让江舫的眼睛里透着深不见底的冷光。
他走上前去,拎起雕镂着圣子像的铜门环,叩响了门扉。
“您好。”江舫抬高了一点声音,“是基思牧师派我们过来,探望公爵先生的。”
门后回应他的,依然是久久的沉默。
江舫捉住门环,准备将门推开。
门缝开启的下一秒,异变陡生!
一名厨子打扮的男人手持血染的菜刀,怪嗥着冲出来,见到江舫,如见鬼怪,不由分说,抬手就是一砍!
江舫一个轻巧的返身,用宽大的黑色长袍蒙住了来人的脸,狠狠拧身一绞。
顿时,紧封的袍面上,来人的五官被勒得清晰分明。
江舫反手夺过他的菜刀,顺手丢掉,从背后鬼魅一样近身抱住他壮硕的腰身,贴着近乎窒息的男人的耳朵,柔声询问:“告诉我,这里发生什么事情了?”
可是来人的精神显然已经彻底崩溃,隔着袍子,狂乱地乱动乱叫:“恶魔!恶魔!还给我,把我的身体还给我!”
江舫叹息一声。
说不通了。
随即,他果断捂住了来人的嘴巴,抽出腰间匕首,在来人心脏上猛刺了两刀。
确保他的痛苦迅速结束后,江舫擦了擦自己面颊上溅上的热血,回身望向东岸。
……说起来,什么叫“把我的身体还给我”?
……
东岸。
宋海凝端详着关俊良被圣水灼烧得通红熟烂的半张脸,实在心疼,又不忍心他一醒来会看到这张脸,索性把床头的镜子倒扣了下去。
等她做完这个小动作,一抬眼,就看到关俊良的眼皮弹动了一下。
他试图睁开眼,却被瞬时涌入的光芒刺了一下。
即使闭得及时,仍然有一颗大而圆的泪珠顺着他的眼角滑下。
宋海凝眼疾手快,一把扯上窗帘,欢呼一声:“关哥,你醒啦?!”
关俊良半阖着眼皮,哑着声音开口:“我……”
他刚一开口,就扯到了面颊上还新鲜的创口,疼得一抖。
宋海凝急忙去按他的肩膀,一叠声安抚:“别动别动,你脸上有伤……不过不要紧,都过去了,都会好的。”
“……南哥他们呢?”关俊良的声音压得很低,“我有事情……要告诉他们。”
“他们有事暂时要出去一会儿。南哥应该很快就回来了。”
宋海凝温柔地拍抚着他的胳膊:“你先好好休息,有什么事情,等南哥回来再说,啊。”
关俊良撑起自己的上半身,胳膊还在不住颤抖,宛如:“我去……找他们……”
宋海凝见他实在急切,于心不忍:“有什么事情,你先跟我讲嘛。”
关俊良:“那你靠近一点……”
宋海凝依言,温柔地捉住了他的手:“关哥,你说,我——”
下一秒,她眼前骤然一黑。
等她恢复意识时,天地倒换,物我两分。
脸颊上传来了火烧火燎的炙痛。
紧接着,她看到了这世上最可怖的事情。
她看到了,自己坐在床边,垂头望着躺在床上的她。
……甚至连她眼里的温柔都没来得及消散。
“她”就用这样一半含着温柔,一半含着冷漠的眼神,盯着自己,目不转睛。
宋海凝想要张嘴,声带的轻微震颤,却让四肢百骸都传来撕心的疼痛。
“你是……”她用关俊良的声音断续着发出疑问,“你不是……”
虽然话说得艰难,但她的震惊早已溢于言表。
……你是谁?
……如果是恶魔,你不是已经被我们驱逐走了吗?
难道是驱逐失败了?是哪一个环节错了?
想到这里,她脑中骤然划过一道灵光。
不对!!
不是这样的!
自己突然和躺在床上的关俊良交换了位置,一定是因为恶魔的力量。
然而,被他们“驱逐”的恶魔佛拉士,能力明明是让人不死,复原一切珍贵的失物。
而能够实现交换的是……
是……
她想要高声呼救,可关俊良这具身体,被圣水摧残得太过严重。
而且,因为过于恐惧,她彻底失了声。
她用尽全身力气,想要向同伴示警,可一股气流死死顶住了她的咽喉,让她一字难出。
此时的“宋海凝”俯身,轻柔地抚摸了“关俊良”的额头:“猜错了。是阿米,所罗门王72柱魔神中位列58位的魔神,躯体是熊熊燃烧的火焰,拥有的……是能与人交换人类生命力的能力。”
“宋海凝”浑身发抖。
可你根本不是什么佛拉士,也不是什么阿米!
如果……如果他拥有“交换”能力的话……
如果坠下悬崖的不是“华偲偲”的话……
如果这就是恶魔能够无声无息地在南舟眼皮底下用十字架杀死“基思”、又非带走华偲偲不可的理由……
那在她眼前、栖息在自己体内的灵魂,就是……
基思牧师用指背慈悲地贴上了“关俊良”的脸颊,父亲一般轻抚了两下:“安息吧,孩子,你会上天堂的,而我会在地狱里为你祝福,为你祈祷。”
第266章 惊变(十六)
南舟站在主色调为黑的教堂建筑前,神色沉郁。
他自小生活在一个死亡随时降临的封闭世界里。
那种在野蛮世界里生长出的第六感,让他在距离教堂十数米开外立住了脚步。
只是因为江舫在他身后的西岸,因此南舟难以判断,那股充满不祥意味的第六感,到底是来自他的身前,还是身后。
……或许,他们真的忽略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巨兽一样的教堂,将充满压迫感的尖尖影子静静悬压在他头上。
太阳微微后移,让十字架的光芒投射到了南舟的身上,将他苍白漂亮的面容正好从中剖开,一分为二。
南舟仰头,看向了那扇阁楼的窗。
那个唯一可以和西岸对望的地方。
基思牧师把唯一能看到城堡的地方锁了起来,扔掉了钥匙,又把自己砌进不见光的书房。
他几乎把所有教堂内的事情都交给他们做,顺便把自己活成一座与世隔绝的孤城。
当初困住基思时,刚刚进入书房,扑面而来的无形压抑就像是一块巨石,死死压住了他的胸口。
班杭的概括则更为直接。
“好家伙,这是班房还是棺材?”
人说在工作时看看风景,可以舒缓身心。
但基思竟是连这点愉悦的空隙都不留给自己。
他把自己的身心一道牢牢封锁起来,逼着自己不去看望生病的挚友,甚至连在黑暗中遥望对方一眼的余裕都不留给自己,偏执又沉默地和这世界进行对抗。
他想要独自作战,甚至为此不惜把自己的朋友都排斥在外的理由,究竟是什么?
南舟想,基思全力对抗的,不只是恶魔,还有他的信仰。
在基思的脑子中,大概也有一座桥。
他可以守在这处的岸边,坚守他那遥远而尊贵、永远不会为一个凡人、一个信徒投以一瞥的神明。
他的爱人会以他的朋友之名死去,此后的每一段光阴,每一个瞬息,都是灿烂、辉煌而孤独的。
而当他跨过那座桥,他就将和恶魔为伍,永堕黑暗。
最后,基思做出了选择,因此他无颜面对他的神明。
他召唤了恶魔,让恶魔的灵魂践踏了神圣的领土,甚至有可能用先前的教徒完成了献祭。
教堂由此变得空荡了。
或许是恶魔需要新的供奉,所以才会有他们的到来。
西岸的公爵城堡是唯一连接小镇的地方。
但那个时候,西岸还是一片平和,并没有什么诅咒。
所以当他们这些外来客,经由西岸、单向进入东岸时,并没有实现诅咒病毒的传播。
基思简单教导他们如何填写日志,如何祈祷,如何制作圣水,然后就又把自己孤身封入那个沉默的世界,伺机……
南舟被十字架上的镀银薄层刺得眯起眼睛的同时,脑中陡然浮现出一个念头。
逻辑推进到这里,的确是无懈可击的。
但是,基思不肯从事神学工作,把自己封闭起来,难道只有“无颜面对神明”这一个理由吗?
仅仅是因为愧疚……而已吗?
南舟垂下的眼睫,在他的面容上投射下了长短不一的阴影。
思考间,南舟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
因为是熟悉的脚步,他没有在第一时间用眼睛去确认。
而后,拉动枪栓的声音,清脆地从南舟的神经上碾过,瞬时调动了他体内的每一块肌肉。
“把手举起来。”
是班杭的声音。
……紧张到连声带都跟着绷紧的声音,
南舟听话地举起手,回过头来,正对上了一个指住他额头的、漆黑的枪口。
班杭下巴位置有一道鲜血淋漓的割伤,白骨森森地从血肉间翻出。
再低几寸,他的气管恐怕也会像这样翻出来了。
南舟冷静询问:“你还好吗?”
班杭脸色铁青,可握枪的手异常稳当。
因为下巴上的割裂伤过于严重,班杭张嘴有些困难,所以他讲话的腔调和以往也有了明显的差别。
他把每一个字都活生生地咬出了血气:“不许动。我们之间的距离足够我拿枪崩掉你。你就算用了南哥的身体,我也有把握在你靠近我的时候杀了你。……不信,你就试试。”
南舟叹了一声:“放心,我不试。发生了什么?”
别的不说,南舟是相信他有伤到自己的能力的。
班杭平时虽然嬉皮笑脸,但在玩枪上格外有天赋,准头和速度,都不是常人能比拟的。
面对态度良好的南舟,班杭的戒心却强得超乎寻常:“你告诉我,我们是什么时候遇见的?”
南舟反问:“你说,我们是什么时候遇见的?!”
班杭倒退一步,发烫的指尖把扳机的下陷控制在一个微妙的临界点:“现在是我在问你!”
南舟倒也不打算和他多加争辩:“在《永昼》里。是你们先找到我的。”
班杭:“老大最喜欢给你做什么?”
南舟:“甜点。”
班杭:“你最大的弱点是什么?”
南舟:“满月。”
班杭的态度在问出第二个问题时已经有了软化,脸色渐渐转好,得到最后一个问题的答案后,竟然脱力地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把枪放在身侧,大口大口地喘息起来。
“还好……”他语无伦次地呢喃,“还好你还在……”
南舟走到他身前,蹲下身来:“发生了什么?”
班杭原本涣散的眼神骤然紧缩,一把抓住了南舟的手。
“我刚把那个西岸来的人安置好,才一回房,海凝……她突然攻击了我,我差一点,差一点就……”
他浑身发颤起来:“没有成功……没有成功……那个恶魔又开始胡乱附身了!”
“我们失败了……”他直直望着南舟,语带哭腔,“……老大要怎么办?他一个人过去了西边啊——”
这个问题让南舟的心脏产生了微妙的刺痛。
可他的反应依然准确而平淡:“不要看不起你们老大。”
他又问:“海凝人呢?”
……讲人人到。
宋海凝扶着头,浑身是血,摇摇晃晃地从教堂内走了出来。
看到宋海凝,班杭气息一窒,慌乱地再度摸起手里的枪,急撤几步,瞄准了宋海凝。
待她看清眼前这两人,陡然发出一声尖叫:“快离开他!南哥!他是基思!离他远一点!!”
南舟困惑了。
他站在这两人中间,消化着这一瞬之间堪称爆炸的信息量。
……基思?
在这兜头笼罩而来的疑云间,南舟心思一动,再次抬头,望向了那银光熠熠、审判一样立于整个东岸最高点的十字架。
他眼神一动,终于意识到,那股不祥的第六感来源于哪里了。
不在东岸,也不在西岸。
也不在这剑拔弩张的两人之间。
问题在于,十字架的影子,过去了这么久,为什么没有移动?
为什么还和他送江舫出教堂时的影子……一样长?
……
江舫跨过了在云母地板上犹自抽搐的男人身体,顺势从他的身体里拔出了鲜血淋漓的匕首,用一旁的窗帘随手擦净。
男人死不瞑目,浑身在五秒钟内被短匕首割出了十二处深浅均匀的创伤。
最致命的一处在咽喉。
男人的眼睛上,也有轻微的烧灼伤口。
在察觉到“把我的身体还给我”这句话背后的信息量后,江舫就用自己身上仅剩的圣水兑了水,进行了一番简单的测试。
实验证明,西岸城堡内的疯病,当真是掺杂了东岸的恶魔诅咒。
由此,江舫知道,他们并没有成功驱散恶魔。
那恶魔仍然以某种形式存在于东岸的圣地之上,而且已经被那个访客打破,让东西两岸的诅咒连通了。
只是,江舫没有回头的打算。
事已至此,他也无法回头了。
那条漫长的吊桥,足以要了他的命。
正如南舟所担忧的那样,一语成谶,江舫独身一人,被困死在了这疯人院一样的东岸。
与其思退,不如前进。
只要保证最后一个倒下的不是自己就行了,不是么?
城堡面积的确广大。
城堡内的主人品味不坏,一楼设有专门的绘画室和手工坊,而且从各种器具来看,公爵先生相当酷爱制作金属摆件。
正厅内就摆放着一只约有人体积大的金属翼龙,展翅欲飞。
下方的底座,雕刻着它的创造者的名字。
雪莱,一个和诗人一样浪漫的名字。
城堡内走动的人员不少,而且房间也不像东岸教堂一样神神秘秘,恨不得把每一间房门都锁起来。
按理说,东岸队友们的调查不会像他们那样被彻底锁死,难以推进。
可惜,他们的角色是仆役,而且还要侍奉一个病了的公爵,日日忙碌奔走,这大大摊薄了他们调查可用信息的时间。
而不知道是否是巧合,身处东岸的都是执行力有余、决断力不足的普通队员。
他们不会像班杭那样拥有格外突出的单项能力,也不会像他那样情绪化,却也实在缺少一个能够指挥下令的主心骨。
所以,前几天,他们的推进程度异常缓慢,以至于错失了最有价值的讯息。
比如说,公爵的日记。
江舫徒手砸碎了书房书桌左上角那把唯一上了锁的抽屉,用沾满血的手拿起表皮华贵鎏金的日记本,没有留给自己详看的时间,便径直向外走去。
江舫的身影穿行在寂静的城堡内,光可鉴人的地板映出了他毫无笑意的面容。
没有任何观众,他也没有矫饰自己的必要了。
他一面寻找队员、一面规避不知会何时何地窜出来的疯子,一面用沾血的指尖翻开了日记本。
扉页的第一句话是,我愿与你相恋在任何一段时间内。可是,可是,不能是现在。
读到这句话时,江舫正沿着台阶拾级而上。
在右脚迈上上一级台阶时,他不由得驻足。
……“时间”?
而在他低头看日记的时候,在盘旋楼梯的上面,探出来了一张惨白的面孔,掌心持刀,静静地、自上而下地注视着江舫。
第267章 惊变(十七)
江舫在洁净的日记本上留下了鲜红肮脏的指印。
公爵先生不擅长长篇大论。
所谓日记,不过一日一记,两三句话,抒发些内心的体悟。
“上帝说要有光,于是,在第一日,便有了光。”
“第七日,上帝累了,停止了工作,准备给世界放个假。”
“我也可以以他的名义,昂首挺胸又心怀鬼胎地去见你了。”
“你今日笑了,因为我在门框上绊了一跤。特此一记。”
“在第七封信送过去后,你终于来了,可你来得太突然,我给你准备的浆果都坏了大半,你也不在意。”
“你就是这点不好,我猜不出你到底会在意什么。”
“镇上的博物陈列馆很有趣,可你不许我牵手,说那不庄重,我便被减了2/3的快乐。”
“我后来不服气,偷偷牵了你的衣角,你不知道。”
“……或许你是知道的。”
“从背后望着你的时候,我感觉我是自由的,这就够了。”
“头很痛,药很苦。我向执事先生大发脾气,事后也有乖乖道歉。可我感觉,我终究不是我了。我会变成一个疯子,一具尸体,那样,我是不是就真的永远失去你了呢。”
“脑袋里的肿瘤让我看不清光了。可我每天总要在阳台上坐一会儿,看看你的阁楼里,有没有亮灯。”
“你或许能允准我那个疯狂的想法,或许永远不会。”
“你十七岁的时候告诉我,我们是不能相恋的朋友。”
“那我就到你的信仰诞生之前,在耶稣诞生前,去爱你。”
江舫心中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这位浪漫又坚韧、喁喁地在日记中诉说着自己对牧师那见不得天日的爱恋的公爵先生,或许比他想象的还要疯狂上百倍。
而副本本身之外的阴谋,也终于露出了它全部的狰狞爪牙。
最具有价值的线索全部被放在西岸,配上了相对平庸求稳的玩家。
而自己和南舟,被困到了大部分情报和情绪都或被销毁、或被藏匿的东岸,即使有百般的能力,也受阻于那座明文规定不许跨越的桥,无处施展。
他们的情报网,就这样被一道桥生生斩断。
江舫不信这会是巧合。
他对一切事物都抱有怀疑。
因此,他根本没有忽略那道从他头顶上方投下的目光。
他只在揣测,那人究竟打算什么时候动手。
然而,不等他把自己当做诱饵的计划成型,伴随着一声惨叫,一腔热血狂飙而下。
刚才躲在楼梯上方、打算偷袭的男人身体倾出护栏,从楼上坠下,手持的尖刃磕碰在江舫眼前的扶手上,当的一声,发出让人牙齿发酸的闷响。
江舫仰头望去,却见一个熟悉的人身体软绵绵往前一趴,倒靠在了雕花的铁楼栏上。
刚才那一下出其不意的攻击,已经耗尽了他仅有的气力。
……阚博文。他的队员。
从第一个副本,就和宋海凝一起跟着他的人。
江舫以最快的速度来到了他的身前,也以最快的速度确认了他虚弱的原因。
他原本一头茂密的天然卷发被尽数剃光。
在雪白的头皮上,被凿开了一个边长为3cm的等边三角形豁口,创口四周已经红肿发脓,有水液顺着他的后颈流下。
他的命运完全可以预见。
一只被试验过的小白鼠,没人肯花心思为他缝合脑袋上的伤口。
江舫没有任何犹豫,用自己的身体接住了他即将从铁栏上失衡滑落的身体。
在抱紧他的一瞬间,江舫保证,自己清晰地听到了他身上发出细微的“咕叽”一声。
……或许是脑浆翻涌的声音。
他睁着已经丧失了大半情绪的眼睛,看向江舫,这个在他醒后唯一看起来是正常人的人,低声问道:“你是谁?”
不是“我是谁”,而是“你是谁”。
江舫敏锐地察觉到,他没有失忆。
也就是说,他做的并不是传说中的脑白质切除手术。
而在从日记里读出公爵的真实意图后,江舫也不会天真地以为,公爵做开颅手术,只是想冒险治好自己的脑癌,或是想切除脑白质,像这个时代所流行的普世价值观那样,“治愈”自己的“同性恋癖”。
公爵想要的东西,更浪漫,更富有想象力,也更恐怖。
为了验证这一点,江舫柔和了目光,向阚博文释出了自己的善意。
江舫把一只手压在胸口,用最温柔的语气,面对着他将死的友人:“你不要害怕,我叫江舫。”
阚博文把前额抵在江舫肩膀,喃喃道:“我姓阚……阚是门字框,里面一个勇敢的敢……这个字你认得吗?好多人不认得。”
说着,他的身体就要往下滑。
江舫手中的日记本顺势掉落在了楼梯上。
江舫没有去捡这重要的道具,而是用膝盖抵住了他的一侧膝盖,嗅着从他脑后传来的腐败气息,保持了沉默。
……这段自我介绍,是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发生的。
几乎一模一样,一字未改。
阚博文,总是在致力于向别人解释他那复杂少见的姓氏。
阚博文轻声问江舫:“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啊?”
江舫温和地拍着他的后背:“你觉得你应该在哪里?”
阚博文望向了江舫身后的虚空世界:“我应该……应该在试课,我第一次去大学试课,挺紧张的,下面都是学生,旁边还有倒计时和计分板……”
阚博文是大学助教。
“试课”,也许是他长达二十六年的人生中的某个片段。
而现在,他的大脑已经被人打开过,在这夏日里静静地腐烂。
他讲述完这段话,自己也觉得自己语无伦次,于是便羞赧地微笑了:“我,我是在做梦吧?”
江舫叹息一声,身体前倾,匕首无声无息地从鲨皮刀鞘中滑出。
他应道:“是的,只是做梦而已。”
话罢,一刃沾着鲜血的薄锋,刺穿他的血肉,将阚博文的胸腔彻底洞穿。
尖端也在拥抱中,没入了江舫的右胸口。
二人的血肉交融在了一起。
死亡降临得如此之快。
阚博文在死前,嘴角还挂着一丝未来得及消散的淡淡微笑。
江舫抱着他的肩膀,扶他慢慢坐稳在楼梯上,余光也落到了日记本上。
可原本在扉页上用墨水写就的情话,居然发生了奇妙的变化。
那句“我愿与你相恋在任何一段时间内”,被另外一句崭新的话所替代。
“时间是一条由过去、现在、将来、永恒和永不组成的无穷无尽的经线”。
……这句话听起来很耳熟。
江舫转过脸来,注视着阚博文嘴角的一点笑容。
旋即,他用沾着他新鲜血液的手指,抚过了他的眼皮。
“……谢谢。”
大概没人能想到,在这样的状态下,阚博文居然能苏醒过来。
谢谢阚博文,创造了一个小小的奇迹,也以一个确凿的事实,为江舫验证了那个最大的困惑。
等江舫走到凌乱的手术准备室,真正拿到了三名这个时代顶尖的脑科医师留下的手术资料,他也终于明白,何为“上帝的诅咒”。
那句关于时间的箴言,是博尔赫斯说的。
——生于19世纪,故于20世纪的博尔赫斯。
“时间是一条由过去、现在、将来、永恒和永不组成的无穷无尽的经线”。
雪莱的构想,充满了对上帝的冒犯和大胆的狂想。
他知道,自己即使病愈,面对的也还是无法面对自己信仰的基思牧师。
他们之间永远隔着一个上帝。
所以,他想,既然解决不了信仰问题,那就解决信仰本身。
——雪莱想要通过手术破坏的,就是关于时间这条“经线”上的内容。
他要弄坏自己的视交叉上核,以及海马体中的时间细胞。
一个是大脑的时针,一个是大脑的分针。
那么,他将从上帝创造的世界中解放出来,彻底失去肉.体对时间的束缚和限制,任时间在体内自由穿梭。
他冒着死亡的风险,试图把自己的意识制作成一台时间穿梭的机器,让他可以任意回到一个时间点。
在两人还年轻时。
在二人白发苍苍时。
在耶稣诞生前。
在白垩纪。
他的精神将彻底挣脱时间的束缚,自由自在地和他的爱人相恋。
这种藐视时间的行为,才是真正招致上帝诅咒的原因。
放在现实里,雪莱公爵这样荒诞的行为一定会因为种种原因招致失败。
比如说技术不足,医生无法完成,比如说术中各种突发的情况,比如说术后的难以预料的并发症。
可是,这里毕竟是被创造出来的副本,被假设出的故事。
副本的最终目的,就是为了给玩家“服务”。
所以,两个在副本中相恋的疯狂NPC的计划,一定具有其可实现性,才会对他们这些玩家造成真实的威胁。
是副本的机制,确保了雪莱那充满了荒诞和血腥色彩的爱情设想,必然成真。
雪莱公爵大概已经完成了一次乃至数次的时空旅行。
他从20世纪带回了博尔赫斯的箴言,回到了更过去的某个时刻,改写了这本日记本的扉页。
这已经验证了雪莱公爵的成功。
怪不得,副本用了那样一个奇怪的表述,来对他们的游戏时间进行限定。
——【游戏时间为第七日到来时。】
当雪莱公爵的计划彻底成型的那一天,两岸的时空将陷入彻底的乱流,属于他们的第七日,就永远不会到来了。
两岸的诅咒既然已经开始融合,那么,是不是只要杀死公爵,就能够解决一切呢?
如果说雪莱的愿望是从时间上消灭二人的隔阂,为了形成一定的对应关系,基思的想法,就是从空间上——
想到这里,江舫面色陡然一变,将手中资料一推,转身跑出准备室。
他要去找城堡内还有可能活着的、可以过桥的队友!
南舟所在的东岸有危险!
第268章 惊变(十八)
自从南舟他们踏上东岸的土地的那一刻起,其实就没有什么恶魔存在了。
东岸只有基思牧师,以及一颗早就埋下了破土的恶魔之种的灵魂。
雪莱,是基思少年时期时邂逅的一个梦。
他骑着新买的小矮脚马,从城堡内偷溜出来玩耍。
马还没有经过完全的驯化,将他掀翻在一片乱石嶙峋的路沟,摔断了小腿。
而基思和父亲恰好要到雪莱公爵新设的东岸教堂里去。
基思捡到了一个灰头土脸的小公爵。
而在他蹲下身给小公爵包扎时,少年双眼亮晶晶地望着他,拍拍他的肩。
基思抬头,发现他横叼着一支原本别在自己胸口的玫瑰花。
雪莱小小年纪,过度浪漫和骚包的天性已经崭露头角:“谢谢您帮我,年轻的牧师先生。”
基思:“……”
基思冷淡地:“有刺。”
雪莱:“……”
他的耳朵都隐隐沮丧地垂了下来:“哦。”
相较于冷淡无欲、一板一眼的基思,雪莱就是一个没有心事、快快乐乐的贵族少年。
基思在父亲的教导下,很早就学会了主持礼拜工作。
只有这个贵族少年坐在最前排,又最不认真,单单望着他,温情脉脉。
基思不是开不出玫瑰的木头。
他懂他眼里的内容,也明白少年的执着在得不到回应后,会很快消散。
他以为自己报之以沉默,他就会明白。
雪莱也的确没有多让他烦闷,没有逼他背弃他的信仰,甚至没有对他提起“爱”这个词汇。
只是偶尔会在逛博物馆时,偷偷牵起他的衣摆。
只是在一起狩猎时,会不顾一切地留他很晚,拉他看他最新发现的一颗星星。
只是和他约定了,如果他有什么事情想要找自己,给自己写信,他的信使,永远为他服务。
只是这样……而已。
父亲去世后,他便接管了这间小小的教堂,也接管了父亲虔诚的信仰。
他的信仰,明确告诉要基思知爱图报,却又明确地不允许这段感情,发生在一个同性的男人身上。
于是,基思唯一能做的,就是拒绝一切婚姻的可能。
他想,即使雪莱将来有了妻子,他也会终身不娶。
偶尔,他也会在忏悔中自问,自己这样的感情,到底算是什么。
那答案分明是有的。
但他选择不去揭破。
在一次外出踏青中,和他有说有笑的雪莱不慎再次坠马。
这次却不是什么滑稽的意外。
经检查,他的脑中生了一颗肿瘤。
在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基思放下一切,日夜祈祷,求神赐福于祂的子民。
但大抵是因为雪莱在多次的祈祷中都别有所图,眼中也从来没有上帝,只有那个被十字架的圣光沐浴的青年……
总之,神不肯庇佑这样心思不纯的子民。
雪莱的病势,一天比一天坏了。
基思将抗肿瘤的药物送到神前,让科学和神学双重加持,也无法挽救雪莱分毫。
某日,他去西岸城堡看望了雪莱。
在他到访时,雪莱正处在高烧的折磨和昏眩中。
正因为精神失守,他向基思讲述了他的计划。
……那个疯狂的、不顾一切的、必然会招致诅咒的时间旅行计划。
基思坐在他的床边,用指尖轻轻搭着他的手背,倾听着他惊世骇俗的构想。
没有谴责,没有追问,也没有拂袖而去。
基思留在城堡里,一夜未归,放弃了每日必做的弥撒。
夜间,雪莱烧退,转醒过来。
他也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了,于是他笑得很不好意思,捉着基思的手说:“我也许是真的疯了。”
基思不留任何情面,说:“是的。爱情让你发疯。”
这是他们之间第一次提到“爱情”。
有意思的是,居然是基思率先提出。
“很抱歉,我不懂什么是爱情。”基思说。
雪莱笑了起来,金色的鬈发一颤一颤,像是一只活泼的小羊羔:“你不用懂啦。爱情,那是属于我一个人的世界,不会去打扰你的。”
基思立起身:“你的世界,我早就活在里面了。不是吗?”
年轻的公爵先生愣住了。
“你什么都不要做。”基思平静地望着他,“我有另一种办法,会给你找到一具全新的、完全健康的身体。”
这听起来太像是天方夜谭。
但公爵先生还是乖乖点头了:“可是,你一定会成功吗?”
基思指向他房间的对岸,那是教堂阁楼的位置。
他说:“如果我失败了,我会点亮阁楼的灯。到那时候,你想做什么都行。但在那之前,我们不要见面了,只用书信联系。”
雪莱迷惑地抬起脸,望向他:“为什么?”
基思:“我留给你足够的时间,忘记我现在这张脸。”
雪莱眨眨眼睛:“为什么?多么英俊。”
基思:“下一次见面的时候,也许就不是这一张脸了。”
雪莱不明白。
但是他信任基思。
于是他再次点下了头:“我不见你。也不叫其他人去见你。你专心做你的事情。”
基思扳住了他的肩膀,定定望向他:“答应我。不要去做冒犯上帝的事情。”
我一个人,就好。
“放心吧。”公爵先生露出了苍白虚弱的微笑,“我答应你。假使你不允许的话,我死了,也不做手术。”
从那之后,再也没有人踏上东岸。
雪莱甚至遣散了城堡内忠诚的教徒们,断绝了任何人前往东岸的可能。
在基思牧师将教堂内所有的神职人员送走后,他召唤了恶魔阿米,与祂进行了交易。
他用上帝忠诚的信徒的灵魂为代价,换取了恶魔的力量。
随后,他就送走了恶魔。
然而,从此刻起,他便与恶魔无异。
他无法再碰触任何圣器圣物,圣水对他来说是硫酸,十字架会引发无穷的心悸。
在教堂内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宛如置身地狱的烈火。
他面无表情地承受着他应该承受的一切。
这是他背叛神明应受的苦楚。
但正是因为这样的苦楚,让他意识到,神明明是存在的。
神既然存在,却宁肯见他堕落,也不肯帮助他分毫。
他用这存在于每时每刻的、烈火焚身一样的痛苦,坚定他要投身黑暗的决心。
阿米的能力,是置换生命力的术法。
现在,雪莱需要一具健康的身体。
然而,不经过亲身的测试,基思不敢把这术法用在雪莱身上。
可惜,东岸已经没有人能供他实验了。
于是,他写信给雪莱,请他为自己招徕一批新的神职人员。
条件是来自外地的年轻人,无亲无故最好。
雪莱没有询问她的理由。
在他信件送出的第三天,六名新的年轻人,就穿过了那座久无人穿越的吊桥,来到了他的教堂门口。
接下来,基思发现,这六人的目的不纯,总是在教堂中调查逡巡,似乎别有的心思。
但他不在乎。
基思从一开始,就看上了他们中那个沉默寡言的美丽青年。
原因无他。
经过细致的观察,基思确信,他的身体强度超乎寻常,是他们六人中最出色的一个。
雪莱病过一场,所以,基思希望雪莱能拥有这世上最健康的身体。
只是,他还只是试探着想要动手时,先动手的人,居然是这些外来人。
基思被绑了起来。
而这些外来者,开始搜索他的教堂。
那些旧日的、充满罪恶的痕迹早就被他湮灭。
就连他和雪莱的通信,也早被他销毁。
……基思连这样一点温情的空隙都不肯留给叛神的自己。
但他依然在这条绝路上走得头也不回。
现在,他需要挣脱束缚,求一条生路。
当他们留下华偲偲看顾自己时,基思用一句语焉不详的“你……不够”,成功勾起了华偲偲的兴趣。
基思不断用言语诱导他靠近,从而触碰到了华偲偲的皮肤。
下一刻,生命力用恶魔的方式,完成了第一次交接。
他来到了一具崭新的躯壳内。
掌控生命流动的感觉并不美妙。
头痛眩晕,四肢无力,胃部像是被人用手掏拧了一遍,都是逆神而为的并发症。
但基思很明白自己应该做什么。
基思抓起原本挂在“基思”脖子上的十字架,一手堵嘴,另一只手在刺骨的灼痛中,将尖端狠狠戮入了现在这个“基思”的胸口。
十指连心,但基思并不觉得有任何痛楚。
陡然落入新身体中的华偲偲,甚至还没来得及发出一声呻吟,便伴随着心脏被搅碎的痛楚,以及难以言说的诧异,死在了基思的体内。
基思拖着新到手的躯体,被十字架重伤的手掌,无声且麻木地步出了教堂。
外面,起雾了。
雾气成了他最好的屏障,让他有了施展下一步计划的空间。
他知道,这些人全面搜查教堂,必然已经在黑暗的阁楼上亮过了灯。
他本来想连夜过桥去,阻止雪莱的渎神行为,也好抢在这群人过桥前带他离开,避免他们伤害雪莱。
然而,一个发现,延缓了他的脚步。
……基思发现,这具新身体有些特殊。
当他不经意的一个抬手、唤醒了一个沉睡的浮空显示屏时,他站在夜色中,回望向了灯火辉煌的教堂。
以基思固有的认知,他想,这些人,或许是魔鬼的使者。
但他们有限制。
根据面板一角显示的所谓“游戏规则”,恶魔不允许他们过桥。
也就是说,雪莱至少暂时不会有危险。
而且,他现在赶去,真的还来得及阻止那个执拗、顽固的雪莱吗?
一旦开弓,就再也不会有回头箭了。
他想,或许,他可以留在东岸,完成那个最终的目标。
……进入那个叫做“南舟”的、完美的容器。
就算他手术失败,自己也可以抢在最糟的结局发生之前,为他献上这份稍微有些意义的礼物。
他掉过头来,重新投入了东岸的大雾之中。
雾气成了他最好的屏障。
基思大大方方地躲藏在雾中,等待着时机成熟,等待着南舟找到自己。
在听到从雾里传来的脚步声时,他悄无声息地跃下悬崖,把自己吊在了崖边。
脚下是无底的深渊,无数细碎松动的砂石从他紧抓的岩石周边筛落。
在这逼命的死境中,基思的心却是平静的。
他知道,在以大雾为背景的世界,别人可能会有顾忌,但那个强悍而出众的南舟一定会救人。
因为他强,所以他无所畏惧。
只要成功接触到他的皮肤,超过三秒钟……
谁想到,从雾里冲过来救他的,会是一个其貌不扬的温柔男人。
在看清他这张本不属于自己的面容时,男人的神情是失去之物得而复失的绝顶惊喜。
基思记得他的名字,关俊良。
关俊良不顾危险,跪在崖边,着急地冲自己伸出手来:“偲偲!抓住我的手!”
那一刻,基思有所动摇。
他……或许不该伤害这样的一个人。
可是,以华偲偲的身份,被关俊良救回去,他难以解释自己那突然的失踪,以及他究竟是被什么力量带走的。
一旦行差踏错,必然前功尽弃。
他已经走上了这条绝路,想要回头,已经太迟。
于是,基思用被十字架灼伤的手,握住了关俊良温暖宽厚的手掌。
关俊良心中一喜,用尽全身力气,双膝着地,双臂一道紧绷用力,连他的手掌和袖子一起握在手中。
短暂的数秒过后。
乾坤逆转,上下易位。
他跪伏在崖边,于天旋地转之际,忧伤又平静地望向了那双满含诧异的眼睛。
手掌被强大的重力牵引,从他掌心滑落,堕入了万丈深渊。
一声后知后觉的惨叫,从十数米开外响起,又被翻腾的雾气吞噬殆尽。
在那之后,基思的指尖唯剩一张衣料的残片。
然而,南舟他们实在太过聪明,基思也无法全盘承继身体所有者的记忆。
他的身份,险些被识破了。
好在,他用了十几个小时的时间,大致了解了他们身上那些“神迹”的用途。
关俊良身上的仓库内携带有圣水。
而此刻已经沦为半个魔鬼的他,对圣水有极强烈的反应,也熟知其他魔神的相关讯息。
他把阿米的能力,张冠李戴到了“恶魔佛拉士”身上,同时无声无息地捏破了圣水瓶子,把自己烧了个遍体鳞伤之余,作极力的痛苦挣扎状,随后力竭“昏厥”,假装那魔鬼已经被驱赶离开。
在假装昏迷时,基思领略着从身体的每个角落传来的灭顶痛楚,冷静地想,他或许,可以再换一具身体了。
……
面对剑拔弩张的二人,南舟通过宋海凝颤抖着隐含着无穷痛苦的描述,以及这些时日他们的见闻,还原了她的遭遇。
据她所说,她被基思强制交换到了关俊良体内后,刚一得知他的真实身份,便被他活活打晕。
醒来后,她又回到了自己的身体。
床上的关俊良却已然没了呼吸。
望着自己满手的血腥,她慌了神,昏昏沉沉地走出来,便看到南舟和班杭搂搂抱抱,惊惧之余,已经顾不得其他了。
江舫走了,关哥没了,那基思还能在谁的身上?
她失声大喊:“快离开他!南哥!他是基思!离他远一点!!”
第269章 惊变(十九)
班杭马上抓到了她话语间的漏洞。
“你说那个牧师能转移生命力,你被他转移到关哥身上,你又被打晕,醒来后,你又回到了你自己体内……可他有什么理由非要让你活着不可?”
班杭激动得浑身发颤,几次都险些咬到自己舌头。
“还有,你说,关哥也……也没了,那他能把自己的灵魂交换到哪里去?”
宋海凝手中同样握有一把短枪。
听到他说关俊良“没了”,她心火沸灼,将一口白牙咬得咯咯作响,手心滚烫,指尖冰冷。
她的性情向来是队伍中最温驯的。
只有当有人伤害到她的朋友,她才会成为一头暴烈又凶狠的狮子。
她浑身蓄满怒气,厉声道:“南哥刚才送舫哥去了对岸,这段时间教堂里只有你和我——”
南舟善意提醒:“楼上还有一个。”
他还记得那人的名字,来报信的执事,名叫哈里斯的。
这也是第一个打破两岸诅咒壁垒的人。
他突然的插话,把宋海凝原本顺着血直往上涌的情绪径直打断了。
她垂下透出血丝的眼睛,让热血退潮,留给了大脑思考的空间。
班杭则一错不错地用准星瞄着宋海凝的脑袋,答道:“南哥,你放心,他我捆得好好的,我也搜了身,他身上是干净的,什么都没带。”
南舟:“哦。”
应过一声后,他往旁边退了一步,从二人的争端中让出了个位置,顺势在草坪上坐下了。
班杭:“……”
他猜想过南舟的种种反应,却没想到这一条。
“请。”南舟把手肘撑在膝盖上,礼貌道,“我不干涉你们,你们吵出来一个结果,然后告诉我。总之谁对谁开枪,我都帮人收尸就是了。”
班杭、宋海凝:“……”
简单粗暴。
但这样的确是最奏效、最快让他们冷静下来的方式。
他们不可能仅仅因为对彼此有怀疑,就毫不犹豫地选择火并。
班杭抹了抹干涸的嘴巴,往旁边唾了一口并不存在的唾沫,把枪口稍稍下压,率先做出了退让:“……妈的。”
而从初醒的晕眩和惊惧中回归了镇定的宋海凝也提出了自证身份最简单的方式:“班杭,说点我们都知道的事情。”
刚才经过了一次测试的班杭熟练道:“你以前暗恋过老大。”
宋海凝也毫不留情地揭了班杭的伤疤:“你第一次过灵异副本的时候裤子都被那个女鬼拽掉了。”
两人大眼瞪小眼地望了对方一阵,同时放下武器,异口同声地:“草。”
可就算勉强证实了对方没有被替换,宋海凝还是保持了一点警惕:“南哥,你确定基思在人体迁移的时候不会读取我们的记忆吗?”
班杭翻了个白眼:“拜托!姐姐,他如果真能读取记忆,他扮演关哥能失败吗?!”
眼见斗争已然消弭,南舟便指着地上的影子,把自己的发现告诉了他们。
二人不出意外地瞠目结舌了。
南舟分析:“基思招来魔鬼,是想要给他的朋友换一个身体,可现在时间看起来也出了问题……”
牧师和公爵,一个背离了自己的主,选择与恶魔为伍。
另一个则设法破坏了时间的流速。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盘桓在这东岸教堂的恐怕也不是什么“恶魔”,同样也是神的诅咒。
听明白南舟的意思后,班杭咬牙:“这算什么?两岸的诅咒开始融合了?”
事实证明,他们先前的确是被基思的演技蒙蔽了。
再加上他们分身乏术,实在没有办法分兵守桥,两岸的诅咒,已经被彻底打破。
“可是不对劲啊。”宋海凝提出疑问,“时间都停止前进了,可我们怎么还能行动?”
她比划了一下,说:“按照常理,时间如果出了问题,我们不也该定在原地才对吗。”
班杭好不容易平复下来的心情又开始躁动起来。
他求助地望向南舟:“那南哥,我们现在要怎么办?”
南舟站起身来,拍拍身上的草屑:“汇合。”
班杭:“去西岸吗?”
“是。”南舟说,“我不放心他一个人。”
紧接着,他又补充了一系列问题:“还有,基思如果不在我们中间,他能去哪里?”
“像魂魄一样飘着吗?”
“他能维持这样多久?”
“他要和人交换身体,到底需要什么条件?像和海凝那样的肢体接触吗?具体需要多少秒?”
这些问题,已经问得那两人浑身僵直了。
而南舟还有更多的问题没有问出来。
西岸的公爵,到底做了什么?
他的作为会对东岸有什么影响?
两岸的诅咒融合,到底会产生什么样的异变?
无论如何,对现在的他们来说,集体行动,离开东岸的土地,是最好的选择了。
南舟说:“等我把俊良带出来。华偲偲已经找不回来了,俊良的身体不能丢……”
宋海凝想要张嘴,却什么声音都没发出来。
话音未罢,他似有所感,转头望向了桥的方向。
班杭蓦然回首,不由得瞪大了眼睛:“桥——”
……
吊桥方向,腾起熊熊的烈火,冲天的黑烟在空中交织攀升,作龙蛇舞。
吊桥西岸,站着银发持斧的江舫。
他的身后,还站着另外一个队员,雪白的面色被冲天的火光映得仿佛是充了血。
作为小白鼠,他是相当幸运的。
那关于时间穿越的手术在阚博文身上成功之后,他就只是被囚禁起来,惶惶不安地等待着最终命运的降临。
直到囚禁他的牢室外传来人们惊惶发疯的声音。
直到江舫敲落了囚禁他的门锁。
他轻声问江舫:“我们……真的要把桥烧了吗?”
“他们看到桥着火,绝对会第一时间过来,城堡着火都不会起到这样的效果,比你过去送信要快得多。”
江舫面无表情地喂他吃了一剂定心丸:“放心,这桥没有那么快烧断。”
队员闻言,把头埋得更低了。
……江舫本来没有放火烧桥的必要。
是他不愿意过桥,才逼得江舫非这样做不可。
不愿过桥的原因很简单。
在听完江舫描述的那个关于“诅咒”的可能,他畏缩了。
他不愿相信事情会有江舫设想的那么坏。
但是江舫的推测,的确吓到了他。
按照江舫的本意,本并不想告诉队员自己关于这诅咒融合结果的设想。
但如果放任他一无所知地过去,他反倒极有可能成为那个被利用的变数。
果然,在听完他的描述后,队员动摇了:“我一个人过去吗……”
在接触到他的眼神后,江舫神情一定:“是啊,如果南舟都搞不定,你去也只是白白送死而已。”
他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末了,自己却又羞惭起来。
他诺诺道:“那南哥他们要怎么办?”
江舫:“我们过不去,就叫他过来。”
于是,这才有了他纵火烧桥的举动。
为了给自己的逃避找一个合情合理的借口,他积极请战道:“我……回城堡看看,再找找有没有活着的人。”
江舫眼望着对面,神色冷淡:“嗯。注意安全。”
队员微松了一口气,手持枪械,转身投入树林。
他试图用奔跑来消解心中的不安,满脑子却都回荡着江舫刚才和自己的对话。
那种心悸盘桓心头,始终无法抹去。
“舫哥,你说……什么?”
“我说,诅咒已经开始融合了。你也看到了,城堡里的人发疯,大概就是因为碰触到了别人的身体,持续数秒,灵魂就可能实现交换,以这些人的认知,根本不可能知道这是因为什么,只以为自己遇到了魔鬼。这种空间上的交换,不是公爵的行为带来的诅咒,是东岸的基思带来的诅咒。”
“而西岸城堡里的公爵有穿越时间的能力,他的思维不受时间限制,可以穿越到任何一个时间点。所以,他有权限看到我们为了对付他们,采取的一系列举动。”
江舫说:“……所以,公爵可以在任何能接触到基思的时间点,提前去提醒基思,防备我们接下来的一切动作。”
“基思掌控空间,而公爵掌控时间,你到对岸去,对方会预料到;你不过去,对方也能预料到。”
说到这里,江舫注视着他:“我想让你过去提醒他们,小心身边的所有人,小心一切可能的碰触。”
“可就算是这样,也许基思也能预料得到呢。”
即使已经过去了十数分钟,队员仍记得,听到江舫这番分析时,他内心那种恐慌和震撼混合的感觉。
他不愿单独过桥,去面对这样未知的前景。
在队员心神激荡,魂不守舍之际,一棵树后陡然蹿出一个疯癫的黑影,一把抓住了他的脚踝。
这具身体内里的灵魂不知道易过几任主人,躯壳却已经是遍体鳞伤。
队员被他抓握得猝不及防,大叫一声,倒地疯了似的拼命蹬腿。
也许是过去了几秒钟,也许是过去了几个世纪,他总算挣脱了那双铁钳一样的手。
那人仰面朝天,浑身微微痉挛,像是虚弱已极的样子。
而队员手脚发软,匍匐着往外仓皇爬出几步后,忽然僵在了原地。
他似乎明白,为什么仅仅只是换了一个身体,那些人就会疯癫至此了。
而这也是他留在世上的,最后一个清醒的念头了。
……
关于公爵,江舫的想法没有错。
公爵成了这两岸的世界序列中一架脱轨的列车。
驾驶着这辆车子,他可以在自己的时空之轨上任意穿梭。
他和这世界所有的时间逆向而行。
公爵先生不讨厌这种感觉,他向来是喜欢冒险的。
如果没有基思,以他的性格,是不会把自己宥于这片华贵却单调的城堡里。
一切只是为了离他近一些,再近一些。
他的肉体会因为跨越了太长的时间维度而消亡,但他的精神,因为受到了诅咒,而永远存续。
他有时会将这坐标拉得极长,长到可以用时间的触须轻轻拍打那远古食草龙的尾巴尖。
那伸长脖子去啃食树叶的龙回过头去,却只看到草叶摇晃,晨露熹微。
这是属于他一个人的旅行。
当然,也是一场注定孤独的旅程。
他也知道基思现如今面临的局面。
他当然会无条件地去跨越时间的屏障,去帮助他的情人。
江舫考虑到了这一层。
但他却没能考虑到,当属于基思的诅咒以病毒形式蔓延开来后,会产生怎样的混乱和变体。
他只是笼统地觉得不安。
站在岸边的江舫,把手探进口袋里,握住了那双本来打算用来锁住南舟的手铐。
快过来。
到我身边来。
……
望着燃烧的吊桥,南舟当机立断,做出了选择:“我们过去!”
……对了,他们也不能忘记带走俊良的身体。
可是,当他还未转身时,一道阴影忽地直投向了他的后背。
专属于人体的热源,唤醒了南舟最原始的攻击性。
他猛然转身,以最快速度擒住来人衣领,干脆利落地扼断了背后来袭之人的脖颈。
但在颈骨碎裂的前一秒,南舟看清了来人的面庞。
然而力量已经释出,覆水难收。
……是关俊良。
被凌空抛来的,是关俊良尚带着热意的尸身。
关俊良的灵魂早已随着华偲偲的身体一道坠入深谷,现在的他,不过是一具空白的躯壳。
可是南舟仍然能清晰地感到,他的骨头是如何在自己手下挫断。
因为失去了头颅的支撑,他身体软软倾倒,跪伏在了南舟身前。
……这样温柔的人,死时也是面目全非。
原本一直带笑的面庞,被圣水腐蚀得千疮百孔。
而抛出关俊良尸身的,居然是站在台阶上的“宋海凝”!
她脸色惨白地露齿而笑,看向南舟,像是一个狞厉的鬼怪。
她一直把关俊良的尸身藏在仓库里!
第270章 惊变(二十)
电光火石间,南舟将他们中最好的大哥的尸体面朝下推向草地,脚一点地,向“宋海凝”大步冲去!
“宋海凝”并不开枪,反而跳下台阶,向桥对岸逃去!
但她的奔跑速度实在有限得很。
在她路过一棵树时,南舟一把捉住她的后领。
本来,他只愚打晕她的。
但她灵活地在南舟的怀里转过身来。
手中的短枪枪口,反指上了南舟的心脏。
在肋骨碰触到坚硬的枪口时,南舟当即立断,一把扭断了她的脖子。
她的身躯一软,枪口顺着南舟的胸膛缓缓上移,一路滑指到了南舟的咽喉位置。
到死,她也没有扣下扳机。
而她的眼中,是南舟难以读懂的痛楚和不解。
南舟扶着她的腰,把她瘫软的身躯放平在草坪上,和她眼中最后残存的死光对视。
他记得,自己提到要带关俊良的尸体一起走时,她是愚要说些什么的。
……是。
宋海凝一向是细心又重情的。
于公于私,于情于理,她不会把关俊良的尸体单独留在楼上。
放在随身仓库内,实际上是最保险的举动。
但在南舟提出要回去找他的尸体时,她明明愚说什么,却被堵住了喉咙。
“……为什么?”南舟轻声问宋海凝,“你能扔尸体,为什么不杀我?”
另一边的班杭呆呆望着这瞬息间发生的一切。
他望一望地上的关俊良,又看一看已经颈骨折断的宋海凝:“……海凝?”
事发突然。
太过突然了。
仿佛前一秒,他们还在彼此怀疑,互相揭短,谋划前途,仿佛他们还有未来,还有希望。
下一秒,她掷出了关俊良的尸体。
再下一秒,她死在了南舟怀里。
随着时间的流逝,班杭终于理解了眼前发生的一切。
他的面部抖动抽搐个不停。
他实在不知道面对这样的情景,该要摆出怎样的神情。
但他的嗓音已经提前饱浸了痛苦:“怎么会?……她被基思附身了?可是,基思又怎么会知道我们之间的事……”
他的话语卡壳了。
那么,这是不是意味着,基思其实是有读取记忆的能力的?
还是有别的什么理由——
他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脑中便轰然响了一声。
下一秒,班杭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手拉上了枪栓。
而南舟也听到从自己身后传来的子弹上膛的轻响。
南舟的黑色长发被一阵长风掀起。
他回头,定定看向了班杭。
班杭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后,脸色煞白。
在短暂的恐惧和无措后,他端着枪,伸出双手,向南舟踉跄着走去。
他哑声道:“南,南哥……”
他梦游一样走出数步,才用枪口狠狠抵住地面,逼迫自己半蹲下身,曲弯膝盖。
不要再往前了……求求了……
他似乎在和身体里的另一股力量角力,用力得浑身都在发抖:“我的身体,我的脑子……南哥,我,我不对劲……我脑子里有另外一个人的声音……”
因为情绪激动,他的眼周皮肤逐渐变得鲜红。
班杭把声音死死压在喉咙里,像是怕惊动脑中的呢喃,用近乎耳语的音量,低声道:“他,让我杀了你……”
南舟向他迈出一步:“班杭,丢掉枪。”
班杭带着哭腔,双手又在角力中慢慢举起枪,对准了南舟的脑袋,肌肉绷得直发颤。
他摇着头,抑声道:“我丢不掉。……我丢不掉。”
眼前的场景,堪称诡异。
南舟望着他一步步走向自己,步伐踯躅,双眼涣散。
班杭一边前进,一边把眼睛挪向了瞄准镜,食指搭扣在了扳机。
可与他动作中满含的杀机相比,他的瞳孔中正在发生一场绝望的地震。
在彻底明白发生了什么后,班杭的声带发着颤:“南哥,杀了我……”
声如蚊蚋。
也是声如惊雷。
南舟把宋海凝背靠树木放下,向他一步步走来。
南舟确信,他和海凝一样,都被基思寄生了。
既然他能控制生命力的流向,自然也能控制……流量。
基思的生命力,正像是一个寄生生物,分批分量,静静蛰伏在他的队员们身上。
要杀死基思,就要先杀死他们。
这就是基思的算盘吗?
他以为他不会杀他们吗?
南舟的掌心寸寸握紧。
“南哥,你动手的时候……快一点。”班杭的耳钉在不变的日色间熠熠生辉,这一点明亮,让他的面色愈发惨白,“南哥,我其实特别怕疼,也怕死……”
南舟平静道:“你不会死。我能救你。”
杀海凝,是因为如果他不动手,她体内的一部分基思,一定会操控海凝扣动扳机。
就算打晕她,那暂时昏迷过去的,恐怕也是属于海凝的意志。
“我害怕它跑到你身上。”
班杭没有理会南舟的许诺,他带着哭腔,用近乎呻吟的语调说:“我刚才只抓住了你一下,我也不知道有几秒钟,我……我没有害死你吧?”
南舟宽慰他:“你忘记了,我不是人的。”
他是书里的人,他早就被病毒寄生侵染,他的生命力是光赋予的。
基思或许早就看上了他,但实际上,他根本无法掠夺他的身体。
南舟是他们之中唯一安全的。
南舟继续道:“你控制住你的身体。我打晕你,我放你到仓库,带你去西岸。”
班杭身体不住发抖:“时间已经不再前进了,我们要怎么出去?我们要怎么……活到第七天?”
南舟:“会有办法的。”
班杭:“我的身体里,一辈子都会藏着这么一个人吗?”
南舟重复:“出了副本,我们就会没事。会有办法的。”
班杭突然惨笑出声:“南哥,别骗我了。你没办法。”
他在教堂雪白圣洁的台阶前站定了。
南舟注视着班杭,不知道这句话是由班杭说出,还是由基思说出。
……是的,他没有办法。
他没有办法保证,他把班杭带离副本,基思就会从他体内自动剔除。
毕竟他这个鬼魅,就是这么被舫哥带出副本的。
如果副本有这样的“自洁”能力,第一个被清除的就是自己。
班杭哭中带着笑:“……所以,南哥,杀了我吧。”
南舟走到了他的身前。
二人身处洁白的台阶和巨大的彩色玻璃的交界处,像是一副旖旎温柔的油画。
他泪盈于睫,仰头望着南舟:“我留在这里,陪青窈。”
南舟面无表情地望着他,从心脏深处泛出绞痛。
事已至此,班杭的颤抖已经停止了。
他从南舟眼里看到了决心,于是温和地对他露出笑容:“我,虽然一开始很怕你,但真的很高兴认识你,南……”
南舟动作利索,一把拧断了他的颈骨。
他确信,自己动手很快。
班杭在死前,不会感受到任何痛楚。
班杭身体失去了自主的力量,软绵绵地向前倾倒,倚在南舟身上,不再呼吸。
南舟揽着他的头,在心里问,基思,你就是这样爱你的朋友的吗?
这就是你们的友情吗?
你宁愿靠寄生活着吗?
可是,不等他从杀死队友的痛苦中回神,南舟的神经猛然一动,刚要回身撤退,便被一股当胸而来的巨大的冲击力掀翻了。
他撞碎了玻璃,并撞上了伫立窗侧的圣母像。
南舟的身躯和圣母像,一起在教堂内部的地面上支离破碎了。
南舟面对着天花板上神圣的宗教漆画,看到了从自己肺部位置逸散出的阵阵硝烟。
弹片在他的脏腑内四下弹跳,肆意切割着他的血肉。
南舟咬牙忍耐,绷紧了身体,以免在蜷身间刺激弹片切割入自己的心脏。
……他真的讨厌突然袭击。
刚才,在回过头的刹那,他确信,自己看到了那个西岸访客的脸。
他背后行云辽阔,镶嵌着光的晕轮,愈加反衬得他脸色惨白,嘴角渗血,虚弱已极,看起来只有三分之一的命在。
但这三分之一的命,已经足够支撑他开枪。
南舟愚,原来没有分成两份,而是三份。
那个打破了两岸诅咒的送信人的到来,也是有意义的。
……
当基思完成了“被驱魔”的表演,还滞留在关俊良受伤的身体中时,他的脑中开始创生出新的记忆。
小公爵的出现,比他原有的记忆中更早。
在他还是比少年更年轻的少年,在附近的另一座教堂任职时,一个纤细的身影带着美丽夕阳的余韵,自外走入。
他穿着深红色的夫拉克,却戴着少女才会戴的欧式面纱,缓步来到他的面前,金色的鬈发在阳光下焕发出烁烁的美丽光泽。
他轻声说:“我来见你了。”
穿着朴素的黑色神学制服的少年基思回过头:“你是谁?”
来人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发表了一番奇怪的言论。
“将来会有这样的一天。”少年话音温柔,“为了应付一个难以应付的人,你需要把自己的生命分成三份,进入三个人的身体,每人一份。”
基思有些诧异:“抱歉,我是神的子民,不是恶魔。我不会拥有那样的能力。”
少年的神情有些忧郁:“……我多希望你一直是。”
这实在是太像一份怪异的预言了。
基思愚,大概是邪教徒吧。
这个漂亮神秘的少年,像是一个带来诅咒的巫师,可又委实不像巫师。
少年基思本来愚驱赶他,但他又愚听他说得更多一些。
毕竟他疯得实在很有特色。
邪恶的少年继续娓娓道来:“每一个生命,都会视自己为唯一的存在。当有两个生命源同时存在于体内时,就一定会争夺身体的主导权。”
“到那时,你需要悄悄躲起来,不要争,躲在那两具身体的某个地方,只在必要的时候抢占一些肢体的控制权就好。为了自己的朋友,那个人会杀死自己的朋友。”
少年牧师望着少年巫师,尴尬地微笑着。
他听不懂具体的内容,却已经听出了破绽。
“等一等,等一等。”基思说,“你说,我要把我的生命……分成三份?”
少年巫师:“是的。”
基思:“可是,你说,我要躲在两个人的身体里。那,第三个人去哪里了?”
“第三个人被绑在阁楼上,是我送过去的。”少年巫师眨了眨眼睛,笑得温柔,“我在做手术前,会给他留信。我成功之后,他就会去找你送信,他就是我给你寻找的转机。”
基思又问:“我既然拥有侵占别人躯体的能力,为什么不侵占那个‘难以应付的人’?”
少年巫师有问必答:“因为他是特殊的。你根本没有办法夺取他的身体。等那个难应付的人受伤后,你不要和他正面冲突,马上离开,他是很厉害的存在,你不要靠近他。”
基思好脾气又困惑地摇摇头:“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少年巫师用湛蓝的眼睛望向了他:“因为……你是爱我的。”
少年基思不明白,并在小巫师离开后,迅速淡忘了这件事。
后来,他和父亲离开了原先的教堂,要到新的教堂去,专门为服务公爵一家。
然后,便是那场邂逅了。
小公爵从他的矮脚马上坠下,跌入了那道深沟。
在为公爵包扎时,少年基思注视着公爵的眼睛,比以前多了一句问候:“……我们以前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小公爵不说话,只是用他天真的蓝眼睛望着他。
基思便不再多言,只低声道:“我以前见过一个人,和你有一样的蓝眼睛。”
小公爵握着他的手,轻声说:“蓝眼睛有很多。以后,你的生命里,会有很多很多的蓝眼睛。”
现在,他终于完全懂得了雪莱的意思。
时间已经告诉了他最优解。
他也知道,自己不需要再交换什么身体了。
因为他的爱人,正存于永恒的时间之中。
没有比这更完美的身体了。
而当初的雪莱,给出他的办法,的确是最有效的。
在打晕宋海凝,并夺取了她的身体后,基思就用宋海凝的身体靠近了班杭,在暗中分给了他三分之一的生命力。
然后,在班杭有所觉察前,他主动攻击了班杭,用刀刃划烂了他的下巴。
班杭惊惧之下,逃出了教堂,又不敢妄动,就在教堂外等着南舟一起行动。
随即,他用“宋海凝”的身体,来到被班杭囚禁的哈里斯执事面前,把昏迷的他拖到了已经成为空壳的关俊良的面前。
他和昏迷的、关俊良体内的宋海凝再度交换了身体。
重新进入关俊良体内后,他穷尽力气,抓住了一旁哈里斯的手。
哈里斯进入了关俊良,他进入了哈里斯。
他无声无息地割断了关俊良的喉咙,让哈里斯的生命葬送在了一个陌生人的体内。
他又将自己三分之一的生命分给了宋海凝,然后,在极端的虚弱中,拖着南舟从对岸骗来的枪,利用自己对教堂的熟悉,一步一步,慢慢绕出了后门。
他独自完成了这一场沉默的生命接力,把自己的生命均摊给了三个人。
他接下来,只有一件事情要做。
雪莱告诉他,要杀死那个“难以应付的人”。
他们两个人从小一起狩猎,基思被雪莱训练出了出色的用枪能力。
而在伤到南舟后,他没有补枪,而是按照雪莱留给他的指示,用枪支撑着身体,一步一步,转身投入树林之中。
他没有必要去查看南舟是否还活着。
因为时间告诉他,他是必胜的。
……
被楼下撞碎玻璃的巨大响动惊动,南极星乍然苏醒,猛地一抖毛,清醒了过来。
……出了什么事了?
第271章 惊变(二十一)
南极星只认为,南舟让他跑,那就是他能应付得了。
但南极星从没有想过,其实,他是知道自己可能活不久了。
他见过南舟在无数次本该致命的袭击中活过来。
每当南极星找到他的时候,南舟都会躲在角落里默默舔舐伤口。
但南极星忘了,他们早已经离开了《永昼》。
自由的代价,便是远离了能够让他死里逃生的力量。
……
江舫站在被火焰吞噬的吊桥西岸,目视教堂,等待许久。
他也清晰地听到了神圣之地间传来的一声枪响,在山谷和他的心间震荡出了圈圈回音。
但也只让他的嘴角轻轻牵动了一下。
他不去花心思妄断那里发生的一切,他绝不自寻烦恼。
在这等待的时间里,足以江舫把这场副本的阴谋剖析个遍。
没错,江舫发现,这里不是一个公平的副本。
正常的副本,不会刻意隐瞒重要信息,不会有这样巧合的人员分割,NPC不会拥有这样的自由度,更不该出现百分之九十九踩上死局的情况。
……这更类似一个清除计划。
将他们12个人有区别地拆分开来,就是清除计划的第一步。
江舫无药可治的恐高症。
南舟虽然愿意冒险、但不会拿所有人的安全去赌的行事原则。
队员们在无数生死考验中养成的不同处事风格。
背后的力量依照他们的性格,把他们精准地切割了开来,把愿意冒险的人放在线索匮乏的东岸,把谨慎小心的人放在忙碌而不得闲的西岸。
而这个“副本”的性质是冒险解谜。
最初呈现在他们面前的,只是一个看似普通的爱情故事。
从一开始,副本就在鼓励他们进行探索。
他们手中的线索也实在稀缺,只能通过不断的探索,总结出相应的规律,发现在这个世界观中确实存在神魔体系,进而才能得出结论:
副本之所以不允许他们过桥,是因为这两岸分别做出了冒犯时间、空间规则的行为。
“过桥”的行为,会打破壁垒,让两岸形成时空失控的乱流。
两岸的时间彻底停摆,不再前进。
任何人的接触,都会导致灵魂不定向、不定量的流窜。
如果信息对等,线索可查,这也不失为一个有趣的副本。
可令人作呕的是,这“副本”中的剧情走向、人物设定,可以说,一切的一切,都在诱导他们走向一个必然的结果。
身处东岸的南舟他们一旦开始选择“冒险”,打开那间封锁起来的黑暗阁楼,必然会点灯。
那么,他们就会因为公爵和牧师那个不为人知的约定,达成“公爵做手术”这一诅咒形成的必要条件。
当然,他们也可以什么都不做,拒绝探索,专心做他们的神职人员。
但那样的话,充满野心的基思仍然会尝试夺取他们的身体。
当他们中开始有人牺牲后,他们也还是会对教堂进行探索。
……死循环。
至于那些身处西岸公爵城堡的队员们,如果还是像这回一样,放弃一切探索和野心,专心做职责范围之内的事情的话,当公爵接收到对岸“阁楼亮灯”的讯号,准备执行自己的手术计划后,他们必然会沦为彀中之物。
而如果他们一开始把戒心拉满,在城堡中暗地开展调查,公爵同样会第一时间察觉。
毕竟公爵雇佣他们,就是让他们来做小白鼠的。
之所以给他们安排繁重的劳动,就是在刻意压榨他们的活动时间。
如果小白鼠心思不定,蠢蠢欲动,做出什么影响公爵计划的行为,他们必然遭囚。
别的不说,他们一旦被控制,每日的送信工作是肯定要换人做的。
那么,不管身在东岸教堂的他们原先是打算按兵不动,还是和基思周旋,在发现队友有危险后,也还是会采取行动。
……结果还是要点灯,还是要一往无前地走向那个死局。
东岸与西岸,互相影响,互相策应,最终殊途同归。
从头到尾梳理下来,江舫可以确信,他们落入了一个彻头彻尾的陷阱之中。
背后的力量,把他们这些玩家强行拉入了各种各样的副本。
江舫亲眼见证着他们身上的系统越来越完备,规则也越来越完善。
注意到这一点后,江舫猜想,他们这些被迫招募来的测试员,总会有结束工作的一天。
到那时,他们有可能得归自由,也可能被随手销毁。
看来,那背后之人为他们安排的结果是后者。
他们这些兢兢业业的测试人员,不论死活,将被永远困在一个副本的第六日。
至于副本结束的第七天,永远不会到。
多么残酷的结局。
火焰愈炽,挟裹着一波波的热浪,让江舫仿佛置身于一轮明亮的太阳中。
他一身神职人员的黑衣,像极了太阳黑子。
他冷静地等待着南舟的到来。
但他等来的只是那名去而复返的队友。
他的话音急切,绝口不提他先前要去寻找的其他人:“——要等到什么时候?”
江舫说:“等到他回来。”
队友的话音中带着异常的紧绷感:“江哥,可回来的是谁,你知道吗?!”
即使是背对着他,江舫也听得出来他话音中那股怪异的神经质。
他平淡地回应:“我看得出来。”
这话不是说谎。
他感觉得到,回来的人,已经不是他的队友了。
……或者说,不完全是。
他仍保有自己的神智和记忆,但有些不纯净的东西融入了他的体内,和他共同挤在这一具狭小的肉躯内。
因为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他才陷入了绝顶的恐慌。极力想要逃离这个被诅咒的地方。
但他又不敢一个人逃离,只好回来找人作陪。
江舫背对着他,攥紧了斧把。
他……已经不是他了。
果然,在无论如何都无法劝江舫和他一起走后,队友抓狂了起来。
“你不是说过要带我们回家吗?不是说能让我们活下来吗?你——”
他不得不抓狂。
那个在森林里蛰伏的疯子,体内融合了七八个人的意识。
通过皮肤接触,他脑中被导入了三四个不同的声音。
那些人一齐嘶哑地惨叫起来,像是一群失窝的老鸹,在这崭新的身体里绝望地哀鸣。
吵着要回家的,问他是怎么回事的,哭泣着向神明祈祷的……
众声鼎沸,逼人发疯。
他头疼欲裂,挣着一条命,奔回江舫身旁,尖锐地抱怨、恳求,想要让江舫和他一起离开。
他距离彻底崩溃,只有一线之隔。
最终,止绝了他脑中沸腾诸多念头的,是江舫精准无比地挥来的一斧。
喉管被齐齐斩断,可见他下手有多么狠辣直接。
江舫扶着他将掉未掉的脑袋,带着满面的血迹,将他的队友妥善放平到了地上。
队友最恐惧的死亡到来了,可他心中是一片宁和的澄明。
——因为他脑中的吵嚷声全部止息了。
他想要对江舫道一声谢。
可即使是一个最简单的音节,他也发不出来了。
……
杀死自己的队友,无论如何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情。
而他留下的最后一句遗言,也启发了江舫的思路。
“……回家。”
江舫轻声同空气说话。
对那或许再也听不到的人说话。
的确,他还有回家的机会。
下山的通路就在西岸。
他可以选择逃离这里,去往山下的小镇。
诅咒或许只会停留在这高山之巅的东西两岸。
神不会因为两个子民的悖逆,就选择放弃整个世界。
……大概吧。
至少,不能算是毫无希望。
吊桥被烧出了细微的断裂声,带着火焰的桥板化作流星,不断向大海一样的深谷中倾泻而去。
这一场盛大的火灾已经接近了尾声。
绳子烧得将断了,南舟还没有来。
是什么耽搁了他?
刚才的那一声枪声吗?
江舫垂下眼睛,心平气和地思考着自己的退路。
如果南舟不在了,离开诅咒的范围,或许停滞的时间就会开始转动,第七日就会来临。
他还是能活的。
他还是能回家的。
江舫太知道一个人该怎么活下去。
想到这里,江舫望向掌心上跳动的火光。
火映亮他的指背,射穿他的骨肉,薄薄地晕透了一层。
“我的意思是,头脑要清醒,不要谈一开始就不会存在结果的恋爱。”
“我不是亚当,我这种人,是不会把自己的肋骨给别人的。”
“所以……我们两个,只做朋友,好吗?”
“动心……不是可以在我们之间发生的事情。”
“是啊,如果你是人……”
看,江舫什么都懂得。
和虚拟人物发生感情,是一件再愚蠢不过的事情。
转身离开,他又可以回到那荒唐、自由又漫长的岁月中,一掷千金,随性而为。
可是,那一切的故步自封,都抵不过心尖一动。
江舫放开了掌心沾血的斧头,对自己说:“不回家了。”
在他踏上吊桥的一瞬,吊桥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吱嘎声。
它经不起长时间的焚烧,绳索以最先燃火的西岸开始崩解,整条吊桥横着落下深渊。
以江舫的反射神经,他足以在身体失重前跳回西岸。
然而,他运用他的反射神经,用原本打算困住南舟的手铐,套入了烧得赤红的铁链环扣,把自己的身体和吊桥锁在了一起。
下一瞬,他随着松脱的吊桥,狠狠撞向了对面的崖壁。
尽管有双腿做了缓冲,一线鲜血还是从他的嘴角缓缓流下。
肋骨断了两根,或者三根,他也算不清楚了。
他咳出一口血水后,强忍着从胸腔处泛起的剧痛,攀着那些松动滚烫的木板,和被炙烤得滚烫发焦的绳索,一路向上攀援而去。
横向的吊桥变成了燃火的天梯,一路从地狱延伸,焚焚而上。
他再也没有回头路可以走。
脚下是他曾吞噬了他父亲的万丈深渊。
江舫没有低头,只望着上方的那一线雪白的天空,四周是烧得他睁不开眼睛的猩红烈火。
他想,我一定是疯了。
他想到了坠崖的父亲,为了爱情疯狂的母亲,想着自己现在的疯狂,究竟是因为言传身教,还是血脉相遗。
最终,无穷的画面的尽头,是南舟那张从窗口探出来的脸。
而他蹲在窗户下,为南舟种下了那棵苹果树。
从那时起,他就着了相,得了病,一病至今,才得以清醒。
现在,他要去找他了。
江舫被火灼伤的手从深渊中探出,抓紧了崖边的一片泥土。
他重新站上了东岸的土地。
江舫强撑着满身伤势,往教堂方向跑去。
他踩过碎裂的彩色玻璃。
那些玻璃在他脚下破裂,绽出咯吱咯吱的细响。
然后,他看到了倒在破碎圣母像碎片中的、染了血的南舟。
……
但在江舫自己的描述里,这件事很平淡,很简单。
他揽着南舟的腰,温和道:“……后来啊,桥塌了,我回来救你,没能救到。”
作者有话要说:
“我们两个彼此靠近的时候,只要我丢了我自己,就能找到你了。”
第272章 愿(一)
南舟披着被子,和他一起面对着月亮,听江舫慢慢讲完了这个漫长的故事。
江舫却怕南舟听得渴了,递来一罐微温的橘子汽水,单手启开,递给他。
南舟接过来,喝了一口。
因为还是不大熟悉罐装饮料的构造,他的嘴角流下了一点带汽的水液。
江舫抬手,很自然地替他擦了擦嘴角。
随即,他的指尖顿住了。
这个动作唤醒了他久远的记忆。
他仿佛再次回到了那个教堂,万千日光透过破碎的彩色玻璃,将二人的面目分割得光影明晰。
膝盖下是粗粝破碎的瓷片,圣母染血的头颅歪靠在他的膝旁。
南舟面颊上污染了大片的血污,被江舫扶起身来时,他一头凌乱的黑发自然披落,整个人像是一头温驯的小羊,将脑袋抵到了他的胸口,嘴角淅淅沥沥地垂落下鲜红的血。
江舫还是来得太晚。
南舟的血几乎流干了,现在像极了真正的一个纸人,就连重量都轻了许多。
……
江舫略粗糙的指腹在南舟沾了一点汽水的下巴上停留片刻,开始逐渐上移,温柔地试图擦去记忆里那些血污。
南舟:“……嗯?”
他有些迷茫地应承着江舫突如其来的温情和抚摸,浑然不知他在为另一个时空中那个狼狈不堪的自己细心而徒劳地做着清理。
……
教堂之中,江舫托住他的下巴,咬破道具中的血瓶,用舌尖撬开他发冷的齿关,一点点渡给他。
他的口中也有自己的血。
二人在神的瞩目下,唇齿交融,交换着背德的、带血的亲吻。
教堂中的南舟意识模糊地“唔”了一声,面色苍白,流露出平时罕见的、纸一样的脆弱感。
……
现实中的南舟,在江舫突如其来的亲吻中迷惑了。
两个时空中的南舟,不约而同地把手掌扶到了江舫的心口,喉咙间无意识发出“嗯”、“唔”的低吟。
……
教堂中的江舫结束了这个亲吻后,平静地把南舟被血染得湿漉漉的头发理齐,别在耳后,轻声对南舟耳语:“你不是说要走吗?”
“我不困住你了,你起来,我送你走。……我们一起走。”
他想要起身,却因为胸口肋骨重伤,又和伤重的南舟一起跪倒在满地的狼藉中。
江舫觉得自己这时的无能为力熟悉至极,又可笑至极。
于是他埋在南舟带血的发间,和他摆出天鹅交颈一样的姿势,同时轻笑出声。
他说话的节奏不紧张,连咬字都是又轻又柔,隐约带着股神经质的病感:“南舟,你还醒着吗?跟我说说话吧。”
他怀里的人不答话,倚靠着他,呼吸渐轻。
江舫动作温存地将他往自己怀里送了送,却异常凶狠地咬上了南舟的后颈。
他用尽了浑身的气力,牙齿仿佛连通了心脏,咬得胸口都开始发热发酸,像是野兽给自己的爱侣做上永久的标记。
血腥气弥漫开来。
南舟果然被疼痛唤醒,弓了弓腰,半阖着的眼睛张开了些:
“……舫哥?”
因为他的额头被磕伤,一缕鲜血流经他的眼睛,打湿了他的睫毛,从他的眼角蜿蜒滑落,显得异常美丽而易毁。
此刻,南舟每说一个字都会牵扯到受伤的脏腑。
但他说得很慢,因此听不出什么疼痛的余音来:“你……西岸,怎么过来的?”
江舫照他额心轻轻亲了一口,不去回答他的问题:“你会好起来的。我再喂你一点补血的药,把你放到仓库里,我带你走。”
说着,他刚要动作,南舟却扯住了他的袖子。
“……仓库真的很小。”南舟的声音放得很低,“不要放我进去,我害怕。”
江舫一时怔忡。
力量强大到好像无所不能的南舟,说他害怕。
江舫以前理所当然地把他放在仓库里,而南舟从不提独自一人蹲在那狭小的仓库空间、像是囚犯一样等着被人拉出来放风的痛苦。
南舟只是为了给那时还恐惧他力量的队员们一个安心。
江舫知道他可能会不舒服,却也听之任之。
他不是一个好的……朋友。
“我不想一个人死在那里。”南舟说。
江舫:“你不会死。”
南舟:“嗯。”
这明明是再蹩脚不过的谎言。
南舟一直撑着一口气不肯死。在等来江舫后,这口不肯散去的气息也慢慢从他破碎的肺腑间离散。
但越是到这种地步,他们越不愿用实话去伤害对方。
江舫:“等我们出去,我给你种一棵新的苹果树。”
南舟:“嗯。”
江舫:“我带你去认识新的朋友,我跟你讲我的故事。”
南舟:“……嗯。”
江舫:“我给你做饭。你喜欢吃什么?”
南舟没有再回答。
江舫轻轻摇他的身体:“哎,南舟。”
南舟用安慰的语调,伏在他怀里低低道:“舫哥,我不喜欢你了。你不要难过。”
他怕江舫因为无法还他的爱而愧疚,临走之前,便好心地把这枷锁也扯了开来,对他晃一晃,说,都还给你,我走啦。
但他们都在撒谎,江舫知道。
说完这句话,南舟搭在江舫心口的手掌便失却了力气,缓缓滑下,被江舫抢先一步死死压在了胸口处,不允许它跌落。
他用烧伤的手心紧贴着南舟冰冷的指掌,保持着长时间的沉默,就像他以往面对南舟的每次沉默一样。
许久过后,江舫发出了一声低低的闷笑。
笑声渐渐变得连贯,却是一样的痛彻心扉。
等到笑够了,笑累了,他把南舟的身躯抱在怀里,强撑着胸前的骨痛,摇晃着站起身来。
他没有陷入癫狂或是崩溃。
他甚至在穿过丛丛的长椅时,没有用膝盖撞歪任何一架。
他横抱着南舟,和他一起走入无限的夏日暖阳中。
把他的身体放平在茵绿的草坪间后,江舫抚过他血色尽无的面颊,想起了南舟动念离开的原因:
——“我想要离开你们,去找别的办法,接近‘那个力量’。”
思及此,江舫眯着眼睛,望向了天顶那一穹烈日。
和那日光对视许久,他开了口。
“喂,你们听得见吗。”
“你们觉得,这是结果吗?”
“你们认为我能接受吗?”
江舫看起来像是一个温柔的文疯子,神经已然崩坏,只能靠着自言自语宣泄感情。
然而,他的话却是万分的逻辑谨然。
接下来,他一鸣惊人:“公爵先生,你听得到我说话吧?”
他没有向那背后的力量乞饶,而是径直道:“你是不是觉得我们很奇怪?”
“不管你怎么提前操作,东西两岸招来的工人,总是我们这么一群人,就像你的脑病一样,是必然会发生的事件。”
“我们完全是在你的时间管理之外的存在,好像是从另外一个时空直接空降来的……应该很叫你头痛吧。”
江舫按住受伤的胸口,呛咳两声。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他也有些气力难支,胸腔深处又翻出血腥气来。
他勉强把腰背挺直,换来了一阵带着痛意的喘息。
“就算现在……我也不是完全逃不掉。”
“东岸有树,有工具,我总建得起来一座新桥……是,我是怕高,但我刚才也从西岸过来了。”
“反正现在东岸只有一个基思,他为了对付南舟,透支了起码一半以上的生命力,现在恐怕也不敢贸然出头攻击我,是不是?”
“我什么都没有了,所以,我可以冒一切险。”
“我可以尝试离开诅咒的范围,我也可以召唤恶魔上身,我还可以找到基思,杀了他。——不接触到他而杀了他的办法,我有的是。”
“公爵先生,我知道,你可以修正时间线,你可以到更远的过去,告诉基思,让他要对付我们,就要先杀一个银发的人,但如果我提前死了,你们面对的就不是一个发疯的我,而是一个发疯的南舟。你意料之外的变数会越来越多。”
“我猜,现在的局面,是你计算了千遍、万遍,能达成的最好的结局了,是不是?”
江舫深吸了一口气:“你只要不阻止我,或者,你肯帮我,我就不去打扰你。你和基思是愿意一起受诅咒、下地狱,都随你。”
“我现在……只想带着我朋友回西岸,下山去。”
江舫的话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似乎只是说给了这山间诸风听。
然而,江舫的三言两语,却是拉了那无时不在、无处不在的公爵,做了他的临时盟友。
公爵是个疯子没错,但他骨子里属于疯子的那点浪漫,完全可以利用。
显然,那背后的力量也知道江舫这一番话语中的厉害。
一旦交易达成,江舫就极有可能再度脱出副本。
这就和他们最初的计划不同了。
刹那间,物换星移。
江舫身边的景物次第退去,宛如游戏崩溃、重开、读取。
南舟不见了。
他队友的尸身们不见了。
教堂也不见了。
四周浮现出鱼鳞状的乱码,又重新构建出一个崭新的临时场景。
——一处连绵不绝的山坡,一棵参天的古树,一个绯红漫天的新世界。
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江舫靠着那棵古树缓缓坐下,闭目许久,才忍过了一阵要命的昏眩。
他笑道:“我替你们卖命到现在,任务要结束了,你们就打算把我扔在这里?”
没人回应他。
“可惜,我没那么好打发。”
“不如我们开诚布公,谈点条件吧。”
“你们总不想你们的测试服……因为一直存在一个不肯老实去死的人,没办法验收成功吧?”
正常世界的游戏测试,如果直到正式服开启前,还存在着一个四处流窜、不听使唤的NPC,是一件大大的麻烦事。
江舫也不担心自己的行为会招致抹杀。
如果他们的生命真的可以像简单的数据一样一键删除,那背后的力量为什么不在完成所有的游戏试验后直接抹杀,还要专门费时费力,把他们丢进一个麻烦且无解的副本里?
当然,就算会死,就算真的被丢弃在这片无边的旷野中,江舫也不在乎。
毕竟他已经没什么好在乎的了。
江舫舔了舔嘴唇:“……条件好的话,我可以少给你们找点麻烦。再说,我玩到现在,要一个心愿,合情合理。”
……
同时同刻,高维《万有引力》测试服办公室内,主管拍下了板:“地球正式服开启之后,我们会上线许愿系统,刺激玩家产生游玩的动力。他既然有要求,那在他身上先测试一下无妨。”
有高维测试员提出异议:“他要是许了什么太大的愿望——”
“没事,测试服而已,还有调整的空间。”主管的言语带着倨傲和高高在上的冰冷,“这愿望是他自己求来的,他当然得付出等价的代价。如果他的野心太大,我们也可以不满足他。”
……
绯红的天际上,豁然睁开了一只巨大的血眼。
“嚯,这可不好。”江舫和那只独眼对视片刻,笑着自言自语,“下次最好弄个卡通许愿池,看到的人接受度能高一点儿。”
血眼不理会他的挑剔,发出了低沉的问询声,连尾音都带着厚重的“嗡嗡”声:“作为走到最后的测试服人员,江舫,你可以许下一个愿望,但是,你的愿望,需要用相应的代价来交换。”
江舫喘出一口气,流利地说出了他早就酝酿好的心愿:“我许愿,不管南舟在哪里,我都能和他以同样的生命形式重逢。”
“代价是……我可以为你们一直做测试,直到《万有引力》不再需要我。”
第273章 愿(二)
测试服办公室中,主管望着回传的画面,闭目沉思一阵。
很狡猾的条件。
这个代号江舫的人类,虽然至今不知高维的存在,但他恐怕已经触及到了真相的边缘。
高维在原有的废弃副本上、接管了《万有引力》作为世界观基础,构建了大型的副本世界。
江舫则是根据不断完善的游戏系统,猜测到《万有引力》不会就此终结。
它的游戏版图必然会扩大,最终会扩展到普通人类身上。
于是他把话说得极为圆滑,字里行间,就是既拒绝被投入其他的游戏之中,单为《万有引力》做测试,决不离开这片他已经熟悉了基本规则的游戏圈,又要他们把南舟带回他的身边,和他完成那一场必然的“重逢”。
可这小聪明又有什么用呢?
彼时,这位主管先生并不觉得江舫能翻出什么风浪来。
他看到的是一只蚂蚁,不知死活地摆着触角,叫嚣着要和他们搏斗。
如果风车有生命,看举着破烂长矛要与它搏斗的堂吉诃德,恐怕也是和这位主管先生一样的心情。
……可笑。
与坦然望向自己、丝毫不觉自身滑稽的江舫,主管先生突然产生了一个有趣的想法。
他对自己手下的研究员们说:“我有一个好主意。”
主管眯起眸光,语气显然是深深陶醉于自己妙手偶得的奇思了。
……
南舟的身躯无所凭依,飘荡摇曳,仿佛是在疏朗的银河辉光中进行一场无目的的放舟。
他的思绪也和身体一样,在广阔的天地间开出一片浮萍。
但南舟总觉得,有一根思绪的线牵绊着他,始终不肯放他彻底的自由。
在察觉到那根线的存在意义之前,他就率先呢喃出声:“舫哥……”
这一声自语,让他乍然从幻梦中跌落,重重往下一堕,身躯霎时从地上弹起。
一棵树,一片旷野,以及一滩熟烂透红的夕阳。
他这边的景象,与江舫那边的一模一样。
但这里没有江舫,只有他孤身一人。
南舟抬手抚了抚胸口。
血迹尚新鲜温热,可胸口的疼痛已经消失。这是件好事。
在他失去知觉前,那劣质的弹片已经在他的内脏内揉开,随着血管和肌肉运动,切割开了他身体脏器的每一处。
突然,一个小而温热的身体猛地跳上了他的肩膀,惊喜交集地“唧”了一声。
南舟没能弄清眼前的情况,但还是主动摸了摸他额顶的绒毛。
“……南极星?”
南极星是跟着江舫同步回到教堂的。
他认为江舫很快会把南舟带出来,所以他警醒地守在了外面,做了小小的警卫员,想要弥补自己这几天贪睡贪玩惹出的祸。
后来,江舫的确出现了。
……但却带着南舟的尸身。
还没等南极星从这梦魇一样的惊痛中回过神来,江舫便开始对天空自言自语,状似疯癫。
奇异的是,随着他的话语,江舫的身形慢慢消失在了空气中。
在江舫无端消失后,南极星才跌跌撞撞地逃下树,一路横冲直撞而来,没头没脑地撞上了南舟尚温热的身体。
他恍惚地蹲在南舟身旁,举起小爪子,轻轻摸摸他的脸。
细小的爪尖很快被鲜血渍染。
而南舟没有任何要回应他的意思。
一股迟钝又陌生的疼痛席卷了南极星的心脏。
这种疼痛让他陷入了狂态。
他狠咬着南舟的袖口,猛力甩了甩脑袋,试图将他唤醒。
——不许你睡!起来!
南舟却动也不动。
他不再在自己吵他睡觉时,闭着眼睛,用食指去弹他的脑门了。
南极星正眼泪汪汪地咬着他的袖口、六神无主时,一股无可违抗的力量,把南舟连带着南极星,拽入了一片混沌之中。
……
在安慰了险些应激的南极星后,南舟扶着树,试图站起身来。
就在此时,从那烂番茄一样的天空间,一双眼皮霍然弹开,露出了巨大的瞳孔。
在这盛大的视觉奇观背后,是手握扬声器的主管先生。
他用清好的嗓子,悠悠道:“南舟先生,恭喜你走到这里。你有机会领取一次心愿奖励。”
南舟疑惑地皱起了眉毛。
面对如此天降好运,他虚心提问道:“为什么?我明明已经死了。”
主管先生:“……”
南舟的反应过于平淡,可以说没有取悦到他。
按理说,死里逃生,又获得一次许愿的机会,都该先赶快抓住,再问其他吧?
不过主管先生并不气馁。
他的上帝视角,足够他编出似模似样的谎言。
“因为江舫救了你。他和角色人物基思牧师做了同样的事情,他召唤了恶魔艾米,把自己的生命力无偿让渡给了你。恭喜,南舟先生,你成为了唯一的通关者。”
南舟低下了头。
主管先生把镜头对准了南舟,渴望看到他脸上的惊惶、挫败和痛苦,并期待着自己循循善诱后的结果。
南舟的愧疚,一定会驱使他做出自己想要的那个选择。
这样,占尽主动权的自己,才好向他提出那个富有创意的“代价”。
南极星听他放屁,急得“唧唧”乱叫。
——他胡说八道!江舫明明是自行消失的!
十数秒后,南舟抬起了头。
他平静道:“你说谎。我死得很快,他根本来不及。再说,如果他这样做,他现在就该在我的身体里。”
主管先生:“……”
还没等他想好下一套说辞,就听南舟清清冷冷地开口询问:“所以,你想要我做什么呢?”
主管先生强打起精神,冷下了声音:“……你有什么愿望吗?”
南舟开口就说:“我想要所有队员都回到我的身边。”
“你愿意为此付出什么代价?”
“我为什么要付出代价?”南舟反问,“你说我是活到最后一个的人,享有奖励。既然是奖励,为什么要有代价?”
主管先生高傲道:“很抱歉告知你,你的心愿并没那么值钱。你最多只能交换单数的人命,而且,就算是要换回一个人,你也必须支付一定的代价,来填补这中间的差额。”
南舟:“这样。”
南舟:“那你为什么要管强买强卖叫奖励呢?”
主管先生从鼻子里淡淡地哼了一声。
实际上,他已经很不高兴了。
他们所在的文明,创造了地球和这片浩瀚的宇宙星系。
他们是地球的造物主,而南舟是从低等生物笔下诞生出的低等生物,是至卑贱的东西。
谁会把这样低等的NPC当做可以平起平坐、讨价还价的对象呢?
主管先生说:“你可以不做。”
南舟耸耸肩:“你也没有给我别的选择。”
“我想要舫哥回到我身边。”在确认对方来者不善后,南舟仍然没有丝毫停顿,更换了自己的愿望,并问,“你想要什么代价?”
……终于引入主题了。
主管先生轻笑一声:“我想要你的记忆。……放心,其他的我不动分毫,只要你和江舫相关的所有记忆。”
这下,南舟是真的诧异了:“为什么?”
主管先生给出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我们一直对你很感兴趣。你从出生开始,就生活在一个不具备任何情感回应的封闭空间,在这样的情况下,你是怎么会产生感情?所以,你和江舫相关的记忆,对我们来说具有相当的研究价值。”
南舟合理怀疑道:“可是,如果你消除了我关于舫哥的全部记忆,等同于我将忘记这段时间发生的所有事情,包括许愿本身。那你如果反悔,该怎么办?”
主管先生:“……”
他如果有肺的话,大概现在已经炸了。
现在,江舫的愿望已经成真。
他们在生死边缘,把南舟捡了回来。
他来诓骗南舟,属于典型的空手套白狼。
但他还不屑于去愚弄一只小白鼠。
他只是想让游戏变得有趣一点,可南舟的反应,让他恨不得把这个人重新弄死算了。
主管先生拒绝回答南舟的问题。
而南舟久等不到回音,便埋下头去,静静沉思。
他并不相信这个半途冒出的怪眼。
再说,如果在没有记忆的情况下,和江舫再见,自己依然不是真实的人,“再见”这件事,是否值得?
很快,南舟得出了他的答案。
……押上一切,能再见他一面,又怎么能说不值得。
“好。”他说,“好,我用我的记忆,交换和他再次遇见的机会。”
他补充道:“我要尽快。”
那双怪眼因为得逞,笑得微微眯了起来:“好的。交易成功。”
南舟靠着树,轻轻坐了下来。
他没有趁着这最后的时间,去复盘温习自己遇见江舫后的所有记忆。
他望向了自己的手腕,脑中浮现出江舫那次带他去“纸金”酒吧时的场景。
那时,他表示,自己喜欢DJ手臂上纹绣的蓝闪蝶。
江舫告诉他,那很疼,所有的图案,都要用带墨的小针一点点刺出来。
他在自己的右手腕上画了一只蝶蛹,并祝祷道:“南舟,等遇到你真正喜欢的人,它才会变成蝴蝶。”
……
现在,此时此刻。
南舟蘸着自己衣襟上还未干的血,在右手手腕上绘制了一只蝴蝶。
他把头仰靠到坚硬的树皮上,在心底问自己:“那我什么时候才能变成蝴蝶呢?”
……他其实早就变成蝴蝶了。
在江舫身边的时候,握着他的手的时候,睡在他身边的时候,南舟只感觉像是有一整个蝴蝶的巢穴,在他的胃部里过着一个绚烂的春天。
而在他的思绪陷入浪漫的遐想中时,一团解析过后的数据,缓缓从他脑中拔根而起。
属于江舫的形影,则在南舟的记忆中缓缓下沉。
提取记忆的过程偏于繁杂。
高维人要先将南舟的部分记忆进行编码,有序筛出他的大脑,经过《万有引力》这层低等级的数据网络后,才能提纯出更高维度的数据。
南极星在躁动过后,也安静了下来。
他一直静守在南舟身边,不知在思考什么。
而当那完整的数据团脱出南舟、开始进行优化时,南极星突然有了动作。
他极力扑冲过去,小小的身形闪过了那闪着绮光的光团,扑了个空后,它像是一架失控的滑翔机,狼狈至极地栽到了地上,连滚了好几圈,腾起了一小团尘雾。
谁也不知道,这高维人眼中绝对的低等生物看似徒劳好笑的一扑一冲,在瞬息之间,运用它数据生物的能力,复刻了那段被提取的记忆,并把自己决绝地一切为二。
一半带着南舟的记忆,带着暴戾、冷淡的自己,闯入了数据的乱流,把自己蛰伏了起来。
另一半的他则留在了南舟身边。
明明摔得七荤八素,却为他保留了全部的温柔和忠诚。
小小蜜袋鼯的奇幻冒险,就此展开。
但此时,谁都不知道他付出了什么。
就连南舟也不知道。
当怪眼闭合起来后,南舟茫然地坐在恢复了正常的旷野之中,看看天,看看南极星,看看自己。
他想,为什么我会在这里?
南舟记得,久无玩家造访的永无镇里忽然来了一群人。
而他坐在这群人躲藏的房间屋顶上,追着自己掉落的苹果,跳上了阳台。
南舟摸遍了身上的角角落落,始终没有找到任何能够提醒、启发他的东西。
在愿望交易达成的瞬间,他的系统便被没收,浑身上下,除了衣物,片甲不存。
他只剩下一只昏迷的南极星,灰头土脸地倒在地上。
他把南极星揣在了怀里,同时警惕地观察着四周。
没有人迹,徒留风声,像极了他此刻空旷惶然的心境。
……只有腕上的血蝴蝶在提醒他,他应该经历了一段不寻常的冒险。
南舟呆望着腕上干涸的血迹。
血迹干过后,会脱落。
在巨大的迷茫和不安中,南舟本能地想要保留下它。
在他睁开眼后,这是他看到的第一样不属于原本的自己的东西。
它看起来,真像一个信物。
……一只来历不明的蝴蝶。
一段来历不明的爱情。
他低下头,从领口处上取下一枚金色的领针。
他记得在哪里听到过,用针头淬墨,可以做一个漂亮的刺青。
可究竟是在哪本书里看到的,南舟已然忘怀。
他只是想要一只永恒的蝴蝶,能长久地提醒他,他曾经历过一场漫长的、奇特的冒险。
江舫和南舟,在他们相遇的中继站里等待。
他们背靠着同一棵树的东西两侧,各自而坐。
明明是同一个场景中,却在全然不同的时空。
在东边树下的江舫闭上眼睛,任长风吹乱他散开的银发。
西边树下的南舟在被拔除记忆后,思维混沌,精神恍惚,只有一点若有若无的信念支撑着他,在自己神经富集的手腕上,刺下了5127针。
一只硬币大小的黑色蝴蝶,在他腕上展翅欲飞。
他与他坐在同一棵树下,蔓也纠缠,根也缠绕。
他们彼此却都不知晓。
……
手握南舟的记忆,主管先生志得意满。
虽然过程稍有曲折,好在结果是圆满的。
他得意地向两个手下炫耀自己的博学:“他们两个,像不像那部经典的悲剧《麦琪的礼物》?”
最近也在研究地球文化的研究员A想要否定上司的意见。
在他看来,《麦琪的礼物》并不是悲剧。
但他想了想,聪明地选择了闭嘴。
另一位研究员B对地球文学不甚了解,好奇询问:“那是一个什么样的故事?”
“没什么,不值得花时间去阅读,一对蠢货的故事而已。一对贫穷的夫妻想要送给对方礼物,却根本不张嘴问对方需要什么,导致了一个愚蠢的结果。”
主管先生用一种极讽刺的厌恶口吻道:“也不知道是什么低等生物,会把这样的故事当做经典。”
研究员A试图岔开话题:“我们要怎么满足江舫的愿望,把他也变成光魅吗?”
主管先生直接反问:“你是蠢货吗?”
傻子才会再制造一只光魅出来。
光魅这种NPC,缺点明显,但在非月圆之夜的时候,不管是体能、反应力,都堪称bug。
他们何必要再制造出一只怪物来?
主管先生说:“既然江舫他要‘相同的生命形式’,那就给他一个人形NPC的身份就好。”
研究员B询问:“那么,他们的相遇要怎么安排?”
主管先生:“等到正式开服后,把他们安排在后半程入场,确保他们没有争夺区服第一的机会。然后,再给他们一个有趣的试炼副本。”
他笑嘻嘻地把玩着掌心南舟的记忆,像皮球似的捏了几下那柔软灰色的光团,便随手扔进了数据垃圾站,任那段宝贵的记忆,被绞杀在垃圾站的乱流中。
“他们两个不是都喜欢卖弄聪明吗?”他嘲弄地冷笑道,“好,我给他们这个机会。”
“您的意思是……”
“南舟现在没有关于江舫的任何记忆,记忆抽离也对他的精神造成了严重的伤害,除非脱离那个地方,这种影响才会消失。”
“所以,等正式开服、进入副本后,对南舟来说,他就是好好地在小镇里待着,突然空降到了这个地方。”
主管先生兴奋地比划起来:“到时候,我需要一个密闭的空间,需要限时,需要玩家彼此怀疑、彼此攻击的环节,需要一个猜错即死的赌命游戏——南舟如果真的够聪明,那他一定会发现,江舫和他一样,也是一个‘外来者’。”
“那南舟就会亲自送江舫去死。”
“想想看,江舫放弃自己的身份,救了南舟;南舟也为了救他,放弃了自己的记忆。结果,在他们相遇的第一面,南舟就杀了江舫——”
主管先生为自己这个天才的想法倾倒,掷地有声,眉飞色舞:“这才是精彩又有意思的‘麦琪的礼物’啊,不是吗?”
作者有话要说:
“麦琪的礼物”——指第一次见面就搂腰骑身然后被铐在一起的美丽爱情故事。
第274章 愿(三)
如果让高傲的主管先生亲眼见证现在正在发生的一切,他恐怕会羞愤欲死,自戳双目。
但他早就没心思去看了。
谁都不会想到,在他一时兴起之下,玩的“私放两个测试人员进入正式服自相残杀”的游戏,会激起多么骇人的波浪。
在南舟和江舫经历99人赛、一骑绝尘地夺冠,逼得高维一方不得不提早放弃“朝晖”这队摆在明面上的棋子、把“亚当”推上台面,这位主管先生就已经在最底层的三类人数据工厂里预定了一席工位。
当然,针对这位倒霉的主管先生的追责程序早就启动了。
起因是南舟他们的第二个副本,【沙、沙、沙】。
【可以收容副本boss进入仓库】这个bug,早在江舫尝试把南舟带出永无镇时,就已经被检测出来。
可是,为了能在最后的副本中成功回收处理这组人员,主管先生再次聪明地发挥了他的主观能动性,没有对这个bug进行修复。
当东西两岸的诅咒被活物打破,两股病毒式的诅咒力量开始交织着进化传递后,这些玩家只要彼此触碰,灵魂就会发生无序的传递。
这种灵魂之间的互相侵染是无解的,能以效率最大化的方式,迅速把这些已经失去了利用价值的老玩家打扫干净。
就算他们出了副本,他们也会带出别人的灵魂。
多么绝望,多么有趣啊。
效果也一如主管先生期待的那样精彩。
他一时高兴,彻底陶醉在了自己的天才之中,以至于忘记了去修正这个bug。
而忘记的结果,就是反手送给了南舟和江舫一个boss,让他们以极快的速度弥补了前期的分数劣势,并顺手拆了一个本来大有可为的新副本。
在赞助商先生的雷霆之怒下,这位聪明的主管先生被灰头土脸地从号称“云端”的一等区域中扫地出门,扔到了二等区中。
当然,游戏中的南舟和江舫是不知道这些的。
在主管先生如同丧家之犬流落街头时,他们用副本boss完成了和系统的一次交易,正在松鼠镇的广场上看烟火。
恐怕在接收到驱逐令时,这位主管先生也不明白,自己究竟是在哪一步做错了。
……
或许能和他的困惑有所共鸣的,只有现在和江舫、南舟一墙之隔的李银航和南极星。
虽然南极星已经尽力把副本中的剧情进行了还原,但因为南极星表达能力实在欠佳,外加他所知的信息残缺不全,他越讲,李银航越是一头雾水。
南极星抱膝靠床,泄气地嘀咕道:“……到最后我还是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盘腿坐在床上的李银航,安慰地从后面拍拍他的肩膀:“没事,我也不懂啦。”
南极星沮丧地把下巴垫在膝头,柔软的金发顺着耳廓垂落。
他小声说:“我想去看看南舟。”
李银航看了一眼窗外西沉的月色:“太晚了,他们应该都睡下了。”
南极星把头埋得很低:“……我又离开他了。”
李银航隐约明白了他的意思,心头不由一软。
——按他自己的描述,以前的南极星我行我素,贪睡好吃,经常脱队行动,不听指挥。
可自从在大巴车遇到他们后,李银航眼中的南极星是一直粘着南舟不肯放的小鼯鼠。
不是南舟亲口要求的话,他甚至不肯离开他太远。
南极星失去南舟的时间,加起来总共也没有一分钟。
可这却成了他长久以来深埋于心的恐惧。
李银航不由想到,在那个由江舫和南舟一手构建起来的【末日症候群】的世界里,南极星被他们暂时关在了储物槽里。
在脱困后,他冲他们一顿乱叫,浑身炸毛,气得直发抖,用一个苹果才哄好。
可现在回想起来,李银航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了当时在南极星眼里泛滥的点点波光。
那时的他,根本不知道外界发生了什么,一味挠墙,也没人能听得到他的呼叫。
他再一次被孤零零地抛弃在了一个陌生的地方。
……就像南舟伤重而死,他却无论如何也唤不醒他时一样。
还有,他们在安全点内被追杀、要靠藏入南极星的嘴巴躲过围剿时,李银航清楚地记得,自己曾从它的眼睛里读到了一种怪异的忧郁神色。
要知道,跟着南舟的这一半南极星,是拥有着全部的记忆的。
他知道,自己用掉一次能力,就会衰弱一点,相应的,另外一个自己就会更强,就会带着属于南舟的记忆,回到南舟身边。
他的忧郁,是源自于不舍。
——南极星不舍得让他的朋友南舟,记起来“他曾经死过”这件事。
想通了这一点后,李银航放低声音,哄着没有安全感的小鼯鼠:“他们现在好好的,就在隔壁呢。”
南极星没有说话,只是乖巧地被她摸了头。
李银航又问:“不信的话,我陪你去看看他们?”
出乎她意料的,南极星又摇摇头。
“他们有话说。”他闷闷道,“我不去了,明天早上再去。”
李银航从后面推一推他的脑袋:“那就睡觉了。”
她注意到,听到“睡觉”两个字,南极星的耳朵猛地动了两下。
他及时把整张脸都埋入了臂弯深处。
但李银航还是捕捉到了他面颊上波光粼粼的金纹薄光。
南极星瓮声瓮气道:“你等会儿,不要看我,我马上就变回去。”
李银航自顾自躺好,笑说:“没事的。我等你。”
经过这番交谈,李银航已经对南极星有了充分的理解。
不管明天早上醒来,南极星是人形还是鼠形,她都不会再有任何不安。
在一个小小身影爬上床来、垫好枕头,酣然入梦后,李银航动手把一个苹果摆在了枕边。
苹果的芬芳气息弥漫开来。
她希望在南极星的梦里,能开出一树蓊郁漂亮的苹果花来。
……
一墙之隔的另一间卧室中。
江舫和南舟又各自躺回了床上。
复盘这个漫长的故事,消耗了他们太多的精力。
现在尘埃落定,他们也自在舒适地合被而卧,各自沉默。
江舫摩挲着南舟的小腹。
以前,为了看管南舟,他和南舟同床共枕的时间也不少,只是一颗心总是在自我拷问、自我拉扯,得不到全部的自由。
现在,心结渐消后,小时候从他父亲那里耳濡目染而来的许多温情技巧,便自然而然地无师自通了。
在放松状态下,南舟的腹肌是温软有弹性的。
他摸猫一样抚摸着南舟,想要更多了解他的身体。
可自从听过江舫许过的愿望后,南舟就不说话了。
江舫担心他会不高兴,已经把一切说得尽量柔和婉转,见他态度有异,若有所思,便也不讲话,静静等他发问,并针对他可能提出的问题拟好了一篇完整的腹稿。
南舟是真的思考了很久过后,才开口问道:“所以,你其实早就不是人了,是么?”
……这件事还是打击到他了?
江舫刚想出言安慰,就听南舟一针见血道:“那,真相龙舌兰,在你身上应该是不起作用的。”
江舫:“……”
他蓦地涨红了脸。
南舟望向江舫的眼中,是清凌凌的一片澄澈:“所以,在【脑侵】树林里,你对我说的那些话,其实,都是你自己想说的?”
再然后,他发出了灵魂的拷问:“为什么不直接跟我说呢?”
想明白这一点后,盘桓南舟心底许久的诸多疑点便一齐有了解答。
【真相龙舌兰】,结合了“酒后吐真言”的俗语,按理说,效用应该类似于吐真剂,总得有人提问,才能派上用场。
可南舟记得清清楚楚,江舫在偷偷服用了龙舌兰后,是毫无预兆地开始了一场真心吐露。
……自己明明什么都还没来得及问呢。
而自己在明确询问他“你做了什么选择?许了什么愿?”时,江舫居然能在“道具控制”之下缄口不言,也是一个不大不小的破绽。
在知道这酒对他并没有作用后,一切疑问便迎刃而解了。
那场看似是在不受控的情况下进行的表白,实则包裹着一颗难得莽撞的真心。
这瓶【真相龙舌兰】,直到用尽的前夕,南舟才知晓它真正的“真相”。
它被南舟用来点火助燃,又被江舫利用来借托真心,再被用来当试探那对小夫妻是否为人的工具,可以说从头至尾,都没能真正派上它应有的用场。
……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江舫别过了面孔,耳廓热得惊人,需要小幅度地吐气,才能勉强稳住呼吸的节奏。
“啊,我知道了。”南舟不顾他的窘迫,得出了最终结论,“你需要找个借口,才能说出来你喜欢我。”
江舫终于是被逼得方寸大乱,窘迫地抬起脸来,正要分说些什么,南舟却主动欺近了过来,吻住了他的唇。
南舟是很喜欢和江舫做这种事的。
因为江舫的嘴唇很独特。除了生得好看之外,还越亲越红润。
对南舟来说,江舫是个天然的调色盘,身上总有着诸多让他移不开眼睛的光彩,需要他开发探索。
强行亲吻过后,南舟稍稍松开了对江舫的辖制。
“没事,这件事等天亮后我就会忘掉了。”他正色道,“你就让我亲一亲吧。”
南舟是被高维的主管欺骗了,放弃了和江舫相处的全部记忆。
这种“放弃”是终生制的,无可逆转的。
属于他的这段记忆,将注定留下永久性的空白。
即使有人事后想要填补,被填补上去的内容也会被他慢慢淡忘。
这也是他明明曾在【脑侵】世界中梦见过和江舫的过往、醒来后又全盘遗忘的原因。
听了他的抚慰,江舫心中的温情上泛,反扣住了他的肩膀:“那,至少现在,记住和我接吻的理由吧。”
南舟回答:“这个不用记。”
因为喜欢。
因为想和他做朋友。
因为……是江舫。
南舟睁着眼睛,认真领略体会了接下来长达三分钟的亲吻。
他注意到江舫微挑的眉毛、淡色的睫毛,又捣乱地用指尖轻触了一下江舫带着笑意、稍稍上扬的唇角。
……一举一动,都充满了好奇又旖旎的情愫。
江舫握住了他捣乱的手,也握到了他腕部振翅的蝴蝶。
江舫用指腹徐徐按压着那处的浮凸,又慢慢和他分离开来。
他明知故问:“还记得这个是怎么来的吗?”
江舫曾和南舟一起在【脑侵】的童话小红帽中,复习过二人在“纸金”酒吧中的一段经历。
他能猜到这只蝴蝶对南舟来说意味着什么。
南舟摇摇头:“我不记得了。”
他给自己刺下蝴蝶的初心,也和喜欢过江舫的记忆一道,被尽数掠夺走了。
江舫说:“我可能知道。”
听他这样说,南舟便安心等待着他的回答。
江舫又说:“可是我不告诉你。”
被钓起了好奇心的南舟:“……”
他莫名感觉,江舫是因为刚才自己戳破他的真心,故意地捉弄欺负自己。
南舟一双漆黑的眼睛望定了江舫,不大熟练地试图撒娇,但因为他实在不擅长,声音还是冷冷清清的:“告诉我吧。”
江舫不答,只低头亲吻了他的刺青。
南舟只觉一点酥意顺着脉搏一路蔓延至心脏,指尖滚烫,心尖发麻,连素来平稳的呼吸也不由加重了许多。
他不自觉地抬起左手,反复抚摸江舫戴有choker的侧颈。
江舫另一手握住了他的手,坦然诱导着他加深这个抚摸。
江舫自己,和这个刻骨铭心的疮疤,都是父母之爱的副产品。
现在,他再没有那种难以面对的羞耻感。
因为江舫喜欢南舟。
简简单单,如此而已。
第275章 愿(四)
南舟想再多守着江舫一会儿,想要将那记忆在脑中停留得更久更长。
可偏偏越是在意,越是易困。
他认认真真地抓握着江舫的手指,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
江舫以这个角度垂目看向南舟,神情一动,眼窝便隐隐刺痛起来。
眼前的一幕,和南舟鲜血淋漓地靠在自己怀里的场景巧妙重叠了。
滚烫腥咸的血水顺着眉骨流入眼底的痛楚,让他不受控地眯了眼睛。
江舫的心跳渐急,靠在他身上的南舟自然第一时间察觉。
他也不问缘由,只是轻轻用手掌抵着他的胸口,叩门似的轻敲了两下,小声对他的心脏道:“嘘。”
江舫觉得好笑,心绪被他的小动作安抚了不少,便低下头去,细细碎碎地亲他的头发。
以往那些自认为做不出的情态,如今随着情绪释解,这些温情脉脉的小动作,江舫做来无比自然。
可惜他媚眼抛得再好,对面的南舟也领会不到多少。
他只笼统地觉得这一切都很好。
具体好在哪里,他也说不出来。
南舟报告:“我要睡了。”
江舫摸着他的手心:“嗯。”
南舟有些舍不得:“我明天早起,是不是你对我说的话,我就全忘掉了?”
江舫极顺畅道:“哪怕连你都忘记了自己,我也会帮你记起来。”
他自己说完这话,自己倒先笑了。
“这话我说过的,是不是?”
南舟点头。
在【沙、沙、沙】的副本里,江舫就用同样的话宽慰过自己。
而他说过的每一句话,江舫都在努力实现。
南舟闭上了眼睛,心底是一片难得的安宁。
在他们握着手睡去时,高维空间内却是一片混乱。
这份混乱,并不是完全是因为刺杀“立方舟”的行动失败,而是他们终于找到了“斗转”一役功败垂成的缘由。
按理说,两组高维人联手玩“国王游戏”,只要再插入一个合适的荷官做主持人,他们不是完全没有翻盘的机会。
结果,原本预定好的结果,原本是“1+1=2”级别的简单操作,竟然就这么出了差错,让一个易水歌横空抢去了。
他们溯源追查下去,骇然发现,居然是从曲金沙投资建造的“纸金”的新信号塔内发射的信号,实现了高维人对世界频道的阻塞和干扰!
现如今的《万有引力》,是建立在过去《万有引力》的版本基础之上的。
《万有引力》本身的存在,也几乎触及世界的真相,是地球人探索更高维度而迈出的第一步。
当然,这不是有意为之,且这在地球人看来精妙的先进技术,落在高维人眼里,就是一片简陋的茅草房罢了。
但是万丈高楼毕竟不能平地而起。
再说,地球副本对他们来说。早就老得不能再老,里面又充斥着无数难以操控的新生命,一时之间,高维人竟然不知道该怎样下手才好。
经过一番讨论,他们索性就势劫持了《万有引力》的一处波段,扣押下了一批正巧身处安全点的玩家意识,然后才循序渐进,以“锈都”、“纸金”、“家园岛”、“古城邦”、“松鼠小镇”五处安全点作为地基,和他们手中的其他世界副本打通渠道,以此搭建起了骄人的高楼大厦。
不过,无论如何,“安全点”始终是个薄弱点。
高维人对此也不甚在意。
这群人类玩家是被他们网罗来的一群杂鱼,光是要活着争氧就要拼尽全力了,就算是看他们蚁聚在一起,筹划着要建什么信号站,和外面联络,高维人也是忧虑的少,一笑置之的多,权当是这些人自知争不了第一,索性组织闲散人手,给他们找些事情做,也能避免一些人玩到后面,心态失衡,在安全点内打砸抢烧,率性胡为。
……就像其他国家的区服里出现的情况一样。
在那些区服里,即使是最平和的“家园岛”,械斗火并也是从未消停。
相比之下,江舫南舟所处的区服虽然也偶有争端,但已经算是相当和谐的了。
然而,高维人本来当他们这些玩家是在打发时间过家家,建立的塔也是轻轻一推就能倾覆的沙上之塔,谁能想到他们真正想要搭建的却是通天的巴别塔?
在《旧约》里的故事里,上帝为了避免凡人登上天,便为人们设下了语言作为壁垒,让原本想要建造巴别塔的人们彼此殴斗,最终各自散去,难成大事。
偏偏这回全反了过来。
这些玩家最开始惊惧、慌乱,彼此怀疑,磕磕绊绊地走到如今的地步,反倒拧成了一股绳,用“上帝”散给他们的各样物品,重新搭起了天梯。
而颇具魔幻色彩的是,现代的巴别塔,居然是信号基站的模样。
信号塔虽然不能影响到高维人,却能干扰高维人对“安全点”下达的种种指令,这也就意味着,高维人对安全点的控制力大大降低了。
不仅仅是对“立方舟”,他们对普通玩家的限制都被大大削弱了!
高维人心里着急,在查明问题来源后,自然是要马上着手捣毁信号塔。
可是他们现在能在游戏中使用的人手,算来算去,竟然只剩下那对废柴小夫妻。
他们俩则硬是打定主意,把没心没肺的本领发挥到了极致,在昨晚“立方舟”和“如梦”他们赌生赌死时,两人在附近的一家迪厅内蹦了小半夜野迪,喝了一肚子酒,现在关了通讯器,睡得香甜,绝不去做送死的事情。
现在游戏行将结束,又是众目睽睽之下,再安插合适的人手进去,根本来不及了。
当一众镜头又惊又怒地对准了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易水歌时,他正站在天台上,靠着栏杆抽烟。
他穿着黑色的高领毛衣,但是衣领不知为何有些松垮,领口下垂,脖子上有细微的抓痕和淡红的吻痕。
他有节奏地咬着过滤嘴,簌簌抖落烟灰之余,目光始终落在百米之外的信号塔上。
忽然间,他目光一转,瞧准了斜上方一处摄像头。
他眸中千丝万缕,隐光流转,因为道具的缘故,一双眼已经不大像人眼,当他坦荡荡和人对视时,总不由得让人心里打个突。
隐形的摄像头多如蜂巢,他可能只是随便往天际望了一眼,恰好对上了眼。
然而,高维人的自我安慰还没结束,就见易水歌从口袋里摸出来了一个简易的信号增幅器。
他信手一按。
七八个摄像头骤然在半空中显形,完全失去了控制,断翅鸟一样坠落,啪啪落在地上,溃散成了一团一团数据的飞灰。
易水歌叼着烟卷,带着一种恶作剧成功的孩子气,一挑眉,冲半空中粲然一笑。
高维人大骇之余,连总导演也对这样逐渐失控的情势应对失措,张口结舌。
“慌什么?”
一个冷淡威严的机械音适时地在演播室响起:“易水歌不重要。不需要再观测他。只要‘立方舟’不赢,他们大可以在安全点里安安稳稳地呆着,想呆多久都可以,直到氧气耗尽。”
开口的是从不现身的《万有引力》的主策划。
他用三两句话就迅速安抚好了略显汹涌情绪:“给‘立方舟’的副本,我们已经初步选择了五个。”
听到他这样说,总导演也稍稍打起了点精神:“比起教堂的那个怎么样?”
作为导演,他会提前通览策划提供的副本内容,并进行统筹的安排规划,预估情节和高潮点,确保跟拍工作及时到位,起、承、转、合引人入胜。
但是教堂副本作为副本本身,确实不公平。
警告不详,线索寥寥,NPC还具有超强的自由度,除非南舟和江舫他们开了天眼,不等公爵和牧师有所动作,东西两岸就一起发难,把两人直接杀了,否则任情节发展下去,最终结果仍会是殊途同归。
说白了,那个副本本身就是用来清除测试人员的,也没有旁人观摩,只有几名测试服的主管人员冷眼旁观着他们的垂死挣扎,与现在的情况迥然不同。
节目组因为动作频频,本就惹来了观众们的疑窦,无数双眼睛盯着他们看,要是再在副本难度上出现明显的失衡,恐怕更要得罪玩家了。
主策划不答,只是冷冷一笑。
当初江舫带着南舟,整整12个人的大队伍,每个人都经验老到,即使是经验最不足的一个,好歹也经历过十六七个副本。
相比之下,现在这五人队伍,完全就是一个拼拼凑凑的破烂队。
江舫和南舟本来就不是什么不可杀死的存在。
李银航则完全是一条应声虫。
陈夙峰刚刚在一个副本里死了搭档,能力顶多能算是及格线以上。
元明清,就算他把“立方舟”当成脱罪的倚仗,却也不敢真的和高维对着干,“立方舟”也不可能真的信任他,这一来一回,他原本的能力就起码减了五成。
就算把那只老鼠加上,这支临时队伍,在总策划的眼里,也不过是几个乌合之众。
敢掐尖出头,跟高维作对,他们一定会后悔的。
……
一夜过去,南舟徐徐睁开眼睛。
他的大脑构造本就与正常人不同,精神易感脆弱,再加上他曾经被剥夺过一段记忆,睡眠质量极差,除非有紧急事态,往往要在床上发呆几十分钟,才会全部苏醒过来。
不过,很快,这种懒怠无力的感觉,被一点外力打破。
有人轻轻吻了他的面颊:“早安。”
南舟低低“嗯”了一声,努力重启精神之余,客气回复:“早安。”
江舫:“还记得昨天晚上的事情吗?”
南舟沙着嗓子,重复:“‘……昨晚’?”
……看样子是忘了。
江舫反倒舒了一口气,泛红的面色稍稍转为正常。
他轻言轻语地跟他讲话:“那至少还记得我是谁吧?”
南舟点点头,又把脸埋在他身上避光。
这小动物一样的习性惹得江舫一阵笑,把他抱上身来,让他趴在自己身上。
南舟没醒的时候,由得人磋磨揉捏,也只呆呆地趴着不动,不过醒来的速度也快了许多,不到一刻钟,他便彻底清醒了过来。
两个人一起去NPC早餐店里买了早餐。
外间的人早就起来了,陈夙峰静静叠毯子,元明清则是一脸的若有所思。
倒是李银航和南极星,因为熬到了后半夜,现在睡得不知今夕何年,南极星更是干脆睡得现了人形。
两个人被叫醒吃早餐时,都顶着一头蓬松乱发和惺忪睡眼,倒也有趣。
几人刚坐定,热气腾腾的早餐袋还未拆开,元明清就迫不及待地提出了意见。
“总策划现在肯定在挑选副本。时间拖得越长越麻烦。”元明清开门见山,“我建议,我们最好马上进副本。”
第276章 愿(五)
李银航刚接过芒果班戟,一口还没咬下去,听了这话,食欲顿时大减。
偏偏元明清的提醒,尽管不合时宜,却没有任何问题。
昨天晚上,是一场脑力大战后必要的休息和放松。
一夜过去,他们必须调整心态,尽全力去应对最后一场大战。
他们已经走到了这里,绝不容丝毫放松懈怠。
一着不慎,之前的一切努力都将付诸东流。
李银航本来就不会小看任何一个副本,尤其是昨天晚上,她从南极星口中大致领教了什么是真正的高难度副本,更加不敢小觑这最后一关的考验。
一时之间,众多担忧和不安一齐涌了上来。
李银航猜想道:“他会把我们分开吗?”
元明清:“可能。”
李银航:“会把我们放进对立的阵营吗?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那种?”
元明清:“也有可能。”
李银航悄悄咽了口口水:“那……”
元明清打断了她:“消去我们所有人的记忆、封掉道具库、从头开始,都有可能。”
李银航:“……”
她忙给自己塞了一大口班戟压压惊。
蜜袋鼯状的南极星则蹲在她的肩膀上,用细长的尾巴一下下拍着她的后背,怕她噎着。
恐吓完李银航,元明清刚要去拿牛奶,就接触到了南舟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视线。
紧跟着,江舫也轻笑了一声。
元明清动作一停,这才意识到,自己那点小心思是根本瞒不过这两个人的。
元明清其实最了解高维人的思路。
——如果他们还是4个人的话,高维人必然会把他们塞入2V2的副本中,且极有可能是南舟一队,江舫一队,两边角逐,不死不休。
江舫在“斗转”赌场中毫不犹豫地吸纳陈夙峰入队,既是履行他们当时在竞技场内对陈夙峰的承诺,也是为了打破高维陷害他们的可能。
除去自己把自己变成了个bug的南极星,此时的“立方舟”是满5人的奇数整编制,这时候再想玩2V2的套路,从公平角度考虑,在人数上就没法实现了。
高维人恐怕也不会提前料到,连着献祭了几支队伍,他们也没能拦住“立方舟”。
陈夙峰这个第五人还是临时加入的。
所以他们不能量体裁衣,马上制作出一个针对性极强的副本,只能在已有的副本中挑挑拣拣,临时加急选出一个差不多的副本。
也就是说,高维人很有可能还没准备好,趁这个机会以最快速度加入游戏,反倒有可能提高一点胜率。
元明清的想法当然有他的道理。
可他不直接说出自己的推想,反而故意夸大高维人的能力和事态的严重性,原因说来也是无奈。
——他既担心“立方舟”赢了“斗转”赌局后,大肆休息,留给高维人太多准备时间,又担心“立方舟”的其他人怀疑自己一味催促他们进副本,是别有用心。
他们毕竟不是一条船上的人。
这条难以逾越的身份鸿沟横在他们中间,让他们“队友”的身份始终蒙了一层隔阂。
要说能毫无保留地信任彼此,“立方舟”敢说,元明清也不会信。
所以他只好处处留一手,不敢坦坦荡荡地拿真心出来跟他们交换。
……结果还是被看破了。
元明清知道,自己带着这样边缘的心态,与“立方舟”合力过最后的关卡,是非常危险的。
可心态问题,就算意识到了,又怎么能轻易控制得住?
昨天晚上,元明清一路盘算,一夜未眠。
李银航单人作战能力和心态都是队伍里的天坑。
南舟和江舫这一路连胜下来,顺风顺水,恐怕会低看高维人一眼。
元明清自己……
他始终担心自己不受信任,等自己危机临头的时候,恐怕也不能够全盘信任他们。
元明清越分析越是心乱如麻,索性把目光投向了陈夙峰:“你怎么想?”
“问我吗?我随意。”
陈夙峰专注地用叉子给所有人的面包上一一抹上果酱,动作之认真,仿佛这就是当前他最重要的事情,什么高维人,都不那么重要了:“什么时候都可以。”
……这个回答也不能让元明清满意。
他还记得,昨天的“斗转”之中,陈夙峰和人用俄罗斯轮盘赌赌命时,每一枪都开出了自尽的气势,一举一动里都是绝顶的疯气。
可现在,他就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像个乖巧听话的男大学生。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心里压抑着一股湃然的情绪,就像是一处活火山,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爆发出来。
说白了,每个人都或多或少地有自己的问题。
……元明清越是盘算,越觉得他们的胜算有限,需要在进入副本前好好磨合。
可如果时间再耽误下去,又给高维人针对他们准备的时间。
两难。
屋内沉寂一片。
今日天气阴沉,迷云漫天,从清早开始就是闷雷声声,一场滂沱大雨被憋在云后,蓄势待发。
本来这种天气最是适宜睡懒觉,然而大战在即,大家又各有想法,哪有睡回笼觉的心思?
就在沉默之际,忽然间,一声极轻的敲门声传来。
“笃。”
这声音像是直敲进了心里似的,叫人发自内心地一悸。
屋内本就宁静一片,五人不约而同地保持了安静,想要装作屋内没人,好试探来者的反应。
可来者似乎是确信房中有人,敲门声再度响起:“笃笃。”
陈夙峰把手中没有吃完的薄饼卷作一团,塞进嘴里,熟练地伸手摸了匕首,比在胸前,表情平静地望着门口。
南舟起身,大大方方地走向门口。
元明清一惊:“……喂。”
尽管知道,经过高维人的一番折腾,安全点内基本没有能对他们形成威胁的同伴了,可元明清仍是不肯放下警戒心。
拜千人追击战所赐,元明清不相信其他玩家会信任“立方舟”。
万一是那些极端玩家,想要对他们做些什么……
如果有人因此受伤或是减员,那情况岂不是会更糟?……
在元明清百般猜忌时,南舟坦荡地滑开门链,打开了房门。
门外站着一个憨态可掬的人形布偶,鼻梁上架着……易水歌的眼镜。
南舟和这个布偶同步歪了歪头。
布偶不请自来,摇摇晃晃地走了进来,拉开自己肚子上的拉链,露出了一团软软的棉花,以及藏在棉花中的……许多道具卡。
它一样一样地把东西掏出来,在地上一字排开。
南舟信手拿起一样。
叮的一声,一只A级的医药箱立即通过交易系统,传入了他一个空闲的储物槽。
——仅限于失血状态下,能单体回血40%。
南舟又拿起一样。
是一张氧气卡,可以续氧72小时。
这些功能稀奇古怪、价值从C到S级不等的道具卡,统一经过系统处理,都变成了无偿的0点交易卡。
布偶肚子里的道具卡不少,它蹲在地上,两手并用,忙个不停。
它像是哆啦A梦一样,一样样掏出排列码好。
这些物品之外,另附了一张手写信,字行潇洒,虽然没有落款,但单看那布偶,以及眼镜腿上“死生有命”四个字,就能猜到这是谁的手笔。
“昨天帮过你们之后,有不少人找到我,想托我在你们进入副本前,转交给你们一些东西。”
“知道你们可能用不上,但有总比没有好。”
“有人讨厌你们,也有人信任你们,也只能信任你们。”
“辛苦了。”
元明清接过信,从头到尾读了两遍,仍有些回不过神来:“……?”
……送道具?
而且还是那些普通的玩家送来的?
明明曾经刀剑相向过,现在又为什么愿意帮助他们?
他们又不一定能赢。
到时候,高维人也有可能把他们扔进一个道具不起作用的副本,送了也是白送。
与其送给他们,不如留下来,万一出现什么突发情况,譬如他们这些人闯关失败,游戏重启,他们也能自行保命。
为什么——
元明清越想越觉得面皮发烧。
他一直认为,人类就是蚂蚁,面对远超自己且不可理解的强大力量,应该只有瑟瑟发抖、乞饶保命的份儿。
但蚂蚁也有精神。
宇宙阔大,力量浩瀚,和他们没有一点关系。
他们不为宇宙而活。
他们努力伸长触角,彼此传递,努力传递着一点获胜的希望。
人偶花了很长时间,才将道具卡清点完毕。
572张卡片,也是572种心意。
或许还有更多,但经过易水歌筛选,发现作用不大,也就退回了。
交过礼物,人偶却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南舟端详人偶片刻,会过意来,伸手摘下了人偶佩戴的眼镜。
一刹那间,南舟只觉眼前世界万花筒一样缭乱一片,色块颠倒,色彩横流。
但很快,一切又都恢复了正常。
南舟把戴好的茶色墨镜微微拉下,露出了一双光线流动的眼睛。
……易水歌把他最核心的S级保命道具,随手一挥,就这么随意丢给他们了。
同一个念头不约而同地浮现在了众人心中。
他……会不会有危险?
……
易水歌戴着一副普通的茶色眼镜,带着一身水汽,用食指套着钥匙圈,一边晃钥匙,一边推门入屋:“我回来了。”
当他推开门时,第一时间看到了床头松脱的绑带,正被大开的窗户外吹入的雨风吹得飞舞不休。
银光一霎。
当喉间的寒意伴随着轻微的痛楚传来时,易水歌只觉颈间一热,随即便是细微的刺痛来袭。
易水歌用舌尖轻顶了一下上颚,有点讶异地:“……哦?”
谢相玉从门后转入,手中自制的钢刺向上一翻,斜上切入皮肤一点,便不再深入:“别动。”
钢刺本就锋利,每一条细刺上还都镶嵌了深深的放血槽。
只要他再倾斜一点,易水歌被割开的喉咙就会变成一个决堤的血渠。
不等易水歌开口,谢相玉便一把打掉了他用来伪装的眼镜,一脚踏碎。
他原本隐于眼镜之下、光丝纵横的双眼恢复了正常的模样。
他的眼睛是淡褐色的,少了那诡异的泛光后,易水歌整个人都添了几分斯文的儒气。
谢相玉得意地抬起下巴,笑道:“易先生,我想知道,你没有‘傀儡之舞’,还要怎么对付我?”
第277章 愿(六)
易水歌手里还拎着谢相玉最喜欢吃的黄桃蛋糕。
这是他在家园岛买的,水果自然是当天采摘的,最是鲜美。
外面雨起时,蛋糕上的装饰花带被水汽沁湿了不少,愈显得整个蛋糕沉甸甸地坠手。
到了死境,他却一点不慌,稳稳当当地把蛋糕送放在门口的玄关处。
易水歌开口发问:“你怎么知道我把眼镜送出去了?”
他一夜未归,也没告诉谢相玉自己究竟做了什么。
谢相玉挣脱束缚不难,但能做到提前埋伏,稳准狠地打掉他的眼镜,显然是接到了什么情报。
一语中的。
见谢相玉不说话,易水歌已从他的沉默中得到了答案。
高维人。
他问:“你不是不想被高维人左右吗?”
“塔不是已经建好了么?”谢相玉冷笑,“谁做信号塔的主人,不都是一样的吗?”
易水歌细想一番,竟然认同地点点头:“也是。”
见他乱动,谢相玉眸光一敛,手中钢刺横切向他的动脉,将他的皮肤下压了寸许,没想到手上失了准头,把他的脖子又割出了血来。
眼看被刺破的皮肤洇出浑圆的血珠,谢相玉的语气不见丝毫得意,倒平白添了几分烦躁:“……别动。”
易水歌居然不怕,也并不求饶,笑笑地一斜视:“我连眼镜都没了,你还怕我啊。”
谢相玉极响亮地磨了一声牙。
易水歌又问:“你踮脚累不累啊?”
回应他的是一根尖刺楔入颈侧的痛感。
谢相玉被戳中毕生最大痛处,踮着脚怒不可遏道:“闭嘴!”
易水歌轻叹一声:“我还以为我们的关系最近好了点儿呢。”
谢相玉冷笑:“你觉得我有那么贱吗?”
易水歌但笑不语,轻轻扬起了脖子。
毛衣顺着他的动作滑落了些许。
谢相玉的目光本能下移,却瞥见了他颈上淡红中微微泛青的吻痕。
那个位置,除非易水歌嘴能拐弯,不然靠他自己,是决计亲不上去的。
这个动作可算得上是挑衅了。
谢相玉霎时狂怒,握钢刺的手狠抖了一抖,但还是没刺下去。
王八蛋!
自己什么时候干了这种蠢事?
听到身后喘息之声渐重,易水歌无奈地一吁气,稍稍矮下了身子。
随着他的动作,深插在他血肉中的倒刺顺着血槽放出了一长线鲜血,全数流到了谢相玉的指节上。
他无所谓的模样,又让谢相玉愤怒起来。
……易水歌总是这样,随便一个动作,就能撩得他血压上升。
谢相玉喝道:“你真以为我不敢杀你?!”
易水歌抿着嘴轻笑了一声:“你要杀早杀我了,在刺上涂毒,或者直接割断我的脖子,不是更痛快?”
末了,他又悠然补上了一句:“我懂,我懂。就这么杀了我,岂不是太便宜我了?”
谢相玉:“……”
他脸都气白了,眼前一阵阵发黑,偏偏他就是打定了这样的主意,易水歌的话,他一句也反驳不得。
他咬紧牙关,不肯说话,生怕一怒就又落了下风。
易水歌就这样保持着微微屈膝下蹲的姿势,迁就着他的动作。
两人一时沉默。
谢相玉从后呼出的热流,又回流到他面颊上。
二人身躯紧贴,谢相玉的双腿又开始习惯性地微颤,腹内一紧一松地酸胀起来。
谢相玉也觉出两人这样的姿势,又是暧昧,又是滑稽。
可易水歌的本事他心知肚明。
之前嘲笑他离了“傀儡之舞”就不行,只是一时的口舌之快。
谢相玉太清楚,面对易水歌,哪怕放松分毫,他就有立时脱困的本事。
为了避免这暧昧肆意蔓延下去,他粗鲁地从后面用膝盖顶了一下他的腰身:“说话。”
易水歌带着谢相玉往前栽了两步,笑道:“你倒是先问我点什么啊。”
谢相玉的确有问题要问。
他气沉半晌,本以为已经将情绪拿捏得当,谁想开口还是阴阳怪气:“你还挺大方的啊。”
他记得清清楚楚,自己折在易水歌手里,就是因为看上了他的“傀儡之舞”。
在和易水歌共过副本、又得知他喜欢男人后,他就故意引诱挑逗,本来打算抢宝后再把他戏弄一番,谁想这人不识好赖,不仅厚着脸皮假戏真做,还强逼着自己和他做了队友。
现在倒好,他说送人就送人了?
一想到那天晚上自己先是嘴硬不服,又被他调理得哀求连连的场面,谢相玉就牙根作痒,恨不得直接把他脖子抹断,一了百了。
“我一向很大方。”易水歌却还是大言不惭,“你要,我就给了啊。”
谢相玉被他的一语双关气得胸膛起伏连连,胸口一下下顶在易水歌的后背上:“……你要不要脸?!”
易水歌却是一派坦然,反问道:“你要和我上床,我就给你了。可‘傀儡之舞’,你开口向我要过吗?”
谢相玉猛然一噎,一张俊美的脸气得直透粉。
……他还真的没有问过。
可这不是废话吗?!
他要了,易水歌就舍得给?
但听易水歌的话意,他竟然无法反驳分毫,一股气淤在胸中,更是咬牙切齿。
他怒道:“你少他妈耍我!”
易水歌笑眯眯地一摊手:“哎呀,被你看出来了?”
谢相玉气得呼吸不畅,差点要开口问出,你要是真觉得我十恶不赦,杀了我不就好了?
这个问题,从他失陷在易水歌手心里就想问。
他的确有在副本中坑过其他玩家,杀NPC也从不手软。
在【沙、沙、沙】里,为了试新做的武器是否趁手,杀了一个NPC,谢相玉至今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他本来就擅长自制武器,杀人的东西,不用人试,还能用什么东西试?
在游戏里利用一切可利用的资源,本来就是天经地义的。
他又没拿其他玩家练过手。
人类玩家当然也被他算死过两三名,但都是他们自己蠢,盲听盲信,自己指东他们不往西,最后被boss害死,又不是他亲手杀的。
谢相玉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什么好人。
之前,他嫌正常生活无聊,懒懒散散,打不起精神来,有了《万有引力》这款全息游戏作为发泄,他心中一直潜伏的恶念才得以释放。
而易水歌和自己不同。
他的行事风格就是专坑恶人,不择手段。
他要真想对付自己,杀了就杀了,为什么非要把自己扣起来,一遍一遍地折辱不可?!
……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易水歌默然半晌,突然叫了谢相玉一声:“哎。”
谢相玉恶声恶气:“干什么?!”
易水歌:“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杀你吗?”
谢相玉:“……”
他分明背对着自己,但还是轻而易举地窥破了自己的心思。
这种感觉很糟糕。
易水歌眨着眼睛,为了蹲着省力,索性把身体的大半中心都舒舒服服地寄到了谢相玉身上:“你想要获胜,所以在副本里杀NPC,鼓动其他玩家送死,方便通关,这有很特别吗?你又不是第一个这么做的人。”
这番话大出谢相玉意料,一时怔愣。
这话却完全出自易水歌的真心。
他的善恶观很奇特。
不是每个人都有南舟或江舫的能力。
在很多情况下,在副本中用人命去试错,才是常规手段。
譬如南舟在第一个世界里遇到的沈洁和虞退思,都有不肯冒险、推南舟他们这批新人上去试险的意思。
人到极境,总会做出寻常不会做的恶事,没什么不好理解的。
如果只是在副本游戏中动用阴谋手段,就值得被判个死刑的话,易水歌恐怕早就累死了。
不过,和正常人相比,谢相玉的心态的确非常扭曲。
正常人是走投无路、才用人命探路;谢相玉是一开始就想用别人的命去垫。
但从结果论,他在大多数副本里,往往不是坐等死人,而是主动破局。
他确实害了一部分人,客观上也救了一部分人。
谢相玉现实里并没做过恶事,只是进了游戏,天性解放,如果不压制下去,由得他往“获胜许愿”的方向发展下去,在一步接一步的胡作非为中,他只会越来越肆无忌惮。
易水歌诚实道:“我认为你不配许愿而已。死倒是没有必要的。”
只要“立方舟”能赢,过去那些人命都能还回来,错误就能挽回。
易水歌的目标是让他这辈子都不敢再犯错。
哪怕回到现实里。
谢相玉被易水歌的身体压得心烦意乱,熟悉的体温又煲热了他的半副身子,眼见小腹又怪异地一紧一酸起来,他刹不住情绪,愤恨道:“我要是能许愿,就让你马上变成太监!”
易水歌轻轻吹了一声口哨:“你看吧,果然不能让你许。”
谢相玉怒问:“你既然不想让我许愿,为什么不干脆杀了我?”
“那你呢?”易水歌忽而反问,“你为什么不杀我?”
谢相玉愣住片刻,心绪大乱:“……哈?”
易水歌:“你是因为要慢慢折磨我才不杀我,还是因为不想?”
谢相玉:“……这有什么区别?!”
易水歌笑笑:“这区别很大啊。”
他顿了顿:“不过,我现在已经知道了。”
……什么?
谢相玉还未反应过来,一只手擒住了自己腰部的衣服,猛然发力,一股巨力便把他凌空掀起!
他手中的钢刺原本紧抵在易水歌喉咙处,如果易水歌强制动武,谢相玉甚至不需要多费力,只要顺势把钢刺切入,易水歌的脖子就能像切黄油一样被斫下一半去。
然而,谢相玉手腕下意识地一翻一抬,把钢刺脱手扔远。
下一瞬,他整个人就被倒掀出去,身体直撞向玻璃。
哗啦一声,窗户尽碎!
谢相玉被翻身摔出五楼,瞬间置身倾盆大雨中,身体失重,直直往下落去。
他心里一时空茫,大骂易水歌不是东西,但还没等他尝到颅骨粉碎的痛楚,身下就嘭地一声,绽开了一个3mx3m的柔软气垫。
……在抬手捉住他肩膀时,易水歌就将这个两秒延迟的纽扣式外弹气垫倒黏在了他的后背上。
谢相玉自高空落下,背朝下,稳稳跌陷在了一片柔软之中。
面筋一样的大雨哗啦啦临头浇下。
他也不知道是不是摔懵了,仰头承受了好半天的雨打风吹之余,忽然用手盖住脸,大笑起来。
他一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一边自言自语道:“你们看,他本事大得很,我可杀不了他!”
高维人本来想,谢相玉在“立方舟”手里吃了大亏,这人又睚眦必报,上次“立方舟”被围攻,他本来已经从易水歌手中逃脱,却硬是要去捣乱,肯定是恨“立方舟”恨到了骨子里。
所以在易水歌动身前往“家园岛”送物资后,高维人特地给了谢相玉一个弹窗,提醒他易水歌失去了他最重要的S级道具,有意助他挣脱易水歌的束缚,借他的手杀死这个大麻烦,再让他去找“立方舟”捣乱。
他们猜中了开头,猜中了过程,却没猜中这结尾。
谢相玉只打算利用他们的情报。
这也不能怪高维人押宝失败。
因为就连谢相玉自己也弄不明白,为什么他明明占尽先机地挟持了易水歌,却不立即动手杀人。
他确实怒过、气过,却都是在气自己,为什么不肯对易水歌下手。
但在有充分机会杀死易水歌时,他那下意识的一撒手,让谢相玉明白了自己到底在想什么。
……妈的,还真够贱的。
察觉到自己心思的谢相玉,在笑话完高维人之后,一股悲愤后知后觉地上涌,眼泪又气得涌了出来。
忽然间,他头部软垫往下一陷,是有人把双手压在他的脑袋两侧,查看他的表情。
他听到那个让他血压上升的声音笑道:“又哭又笑的,是不是神经病啊。”
谢相玉带着哭腔扬声道:“滚啊!”
他怎么就栽在这么一个人身上了?
易水歌当然不滚。
他不仅不滚,还伸手轻捏住了谢相玉左耳处那一枚耳钉似的小红痣。
谢相玉被他一捏耳朵,双腿便是一软,别过脸孔去,闭眼不答。
“哎。”易水歌笑意盈盈地问他,“吃蛋糕吗?黄桃的。”
谢相玉咳嗽两声,带着哭腔,用恨不得把易水歌的肉咬下来的力度,愤恨道:“……吃。”
……
浓重的雨云笼罩了五个安全点。
窗外大雨如注,屋内则是一片安然平静。
在昨夜宣布进入决胜局的同时,高维人就非常无耻地停止了商店的补货。
终焉之战的氛围愈来愈浓。
很多玩家在世界频道里交换着物资。
有氧气和食物的玩家使用尚能运行的交易系统,就近把手头的物资交易给其他匮乏的玩家,来交换自己缺乏的东西。
事已至此,他们已经不去讨论他们无法参与的副本,也不去催促“立方舟”赶快行动,只是尽己所能,互相帮助。
眼见这样的情境,“立方舟”也的确不能耽搁下去了。
不管高维人有没有准备好副本,他们都要尽快行动。
在把易水歌送来的道具进行适当的分配后,南舟唤醒了游戏界面。
在背景里蓊郁不死的生命树,全部的树叶都投入秋风之中,徒留枯枝。
而随风飘曳下的树叶聚成一团,凝结合拢。
一张泛着光芒的“终局卡”,出现在了他们的仓库中。
只要他选中这张卡片,最后一个副本就会到来。
等他们再睁开眼睛时,这副本中所有玩家的生死,就全要看他们五人了。
他第一个看向元明清。
元明清咽下一口口水,点一点头。
他又看向陈夙峰。
陈夙峰平静地点下了头,手掌却攥得铁紧,腕子在微微发抖。
他身上背负着哥哥和虞哥两个人,无论千难万难,他也得走下去。
李银航把变成了蜜袋鼯的南极星在仓库中藏好,认真向南舟表态:“我尽量努力。”
南舟回给她一个安慰的眼神。
最后,他将目光投向了江舫。
江舫反问他:“昨天睡好了吗?”
南舟:“嗯。”
江舫便笑开了,轻轻用手指碰了碰他后颈上的咬痕,暧昧又温存地抚摸了两下,提醒自己再也不要发生类似的事情。
他对南舟说、也对其他的人说:“那么,我们一会儿见。”
第278章 蚂蚁(一)
南舟做了一个梦。
与其说是梦,更像是剧本开始前的过渡剧情。
他被埋入了一片窒闭的空间,仿佛有千钧的力道压在他的胸前,逼得他无法呼吸。
他只能穷尽全部力气,竭力推开压在自己胸口和身前的重负,像是求生的蚂蚁,艰难摆动着须触和节肢,试图钻出硬质的土壤,在无限的黑暗中找出一线生路来。
终于,新鲜的空气和阳光在渐趋疏松的土壤间缓缓透出。
南舟终于来到了阳光之下。
他短暂地享受着自由的欢愉。
但兜头而下的阳光很快带来了剧烈的、烧灼的痛苦。
南舟的身上开始着起大火。
他想要逃离阳光所及之处,可他的力量根本无法触及天堑之外的太阳。
无处不在的阳光,在他身上燃起了滔天的烈火。
烈火向天,信信的火舌一路翻卷,也始终无法触动太阳分毫。
南舟用尽最后的一点气力,向上望去,想要看清太阳的所在,好在四周找出一片荫蔽之地。
随即,他发现,那高悬于他不可及之处的,好像并不是太阳。
……而是一面凸透镜。
这是很多人在儿时玩过的游戏。
在童声笑语中,一只落单的蚂蚁无处可藏,被凸透镜折射的阳光牢牢瞄准,身上慢慢腾起青烟,直至被烧得肢体痉挛蜷曲。
对蚂蚁来说,这是一场绝对的劫难。
可对人来说,这不过是一场略带残忍的游戏罢了。
在如焚的余痛中,南舟双手撑住床板,猛地翻身坐起。
几秒钟后,南舟又缓缓躺了回去。
他并不急于睁开眼睛。
他用单手胸口,调匀呼吸,让自己的感官快速从幻境迷障中恢复正常,免得又把幻境误当了真实。
然而,在睁开眼睛的一刹那,南舟发出了一声质疑:“……嗯?”
眼前的一切都过于熟悉。
墙上自制的挂历,显示日期是8月18日。
桌上是摊放开来的日记。
画到一半的水彩旁摆着还没来得及清涮的调色盘。
南舟转身掀开枕头,下面是一本《梦的解析》。
他第一时间抬起手,做了一个手势,唤醒了游戏菜单。
背景中的生命树已然枯萎,徒留一树老枝,一切的生机和希望,都被他们交换成为了最后一张卡片。
……这证明他依然在游戏之中。
而当强烈如潮汐一样的耳鸣褪去后,一个熟悉且婉转的啁啾声在窗外响起。
南舟抬腿下地。
那双他永远也穿不坏的拖鞋就放在他记忆里的位置。
他把拖鞋踢开,衬衫微敞,径直走向窗边,拉开虚掩的窗户。
一室原本黯淡的天光骤然大明。
南舟注意到,他的窗外没有苹果树了。
而那啁啾的声源,也在瞬息间被他捕捉到了。
——那是一只圆圆胖胖、黄毛短喙的小肥鸟。
从他有记忆开始的每天早上,这只鸟都会固定出现在他的窗前。
南舟计算过,它每天早上6点整会在自己窗前逗留50秒,闹钟一样风雨无阻,单为了来叫几嗓子。
唱够50秒,它就会自行离开。
即使南舟拉开窗户,它也不会有任何生物应有的惊吓反应,兀自唱它的歌,准点来,准时走。
少年时期的南舟也曾尝试过把这只鸟捉进房间里,不许它离开,想看看第二天会发生什么。
这只没有自我意识、只遵从既定指令的鸟,扑棱棱地在屋内飞了一天一夜,从东到西,不知疲倦,一声未鸣。
少年南舟也一夜未眠,守着它,想看看会发生什么。
第二天早上6点,啁啾声准时在紧闭的窗外响了起来。
少年南舟带着一点欢喜,奔到了窗前,以为自己真的改变了什么。
在拉开窗户前,他回头对那只停留在书架上的小黄鸟认真宣布道:“我给你找了另外一只鸟。”
他没有能够一个陪伴他、理解他的生物,可如果有一只新的小鸟能跟这只鸟做朋友,那也是很好的。
然而,当他拉开窗户时,窗外是一片空空如也。
在他一个恍神时,屋内的鸟从窗户的缝隙中俯身冲出,稳稳落在窗上它站熟了的地方,引吭高歌。
那悦耳的啁啾声响足了50秒,就扑扇着翅膀,转身离去。
永无镇里,从来就没有、也不会有第二只鸟。
就连第一只鸟,也是薛定谔的鸟。
在他打开窗户前,谁也不知道外面的是鸟,还是6点钟准时响起的叫声。
……
这回,他推开窗,又见到了那只鸟时,南舟是一点也不惊讶的。
他甚至礼貌地和暌违许久的小黄鸟打了招呼:“你好。”
随即,他单脚踏上窗框,毫不犹豫地纵身从楼上跃下。
人为制造失重心悸的感受,是催逼自己从梦或者幻觉中醒来的最好手段。
当他双脚稳稳落地、而周围的景象仍一成不变时,南舟轻轻嘘了一口气。
所以说,不是做梦,也不是幻觉。
除非他身处在一个非自杀而不得醒的深度睡眠中,否则,这就是他要过的副本了。
……他回到了永无镇。
一切尚未开始的地方。
如泻的阳光洒在他身上,带来无穷无尽的温暖。
南舟想,舫哥在哪里?
他的队友们呢?
是各自分散在小镇里,还是根本不在这个副本之中?
南舟回忆了今天的日期。
好在这是极其普通的一天,不是光魅集体活跃的极昼之日,也不是会带来衰弱的满月之日。
就算银航他们失散在了永无镇中,白天的永无镇居民,也不会对他们造成任何伤害。
更何况江舫来过这里,他是认路的。
南舟想试着在这里等等他。
那么,游戏副本的任务又是什么?
似乎是接收到了他的这份疑问,副本的任务说明姗姗来迟。
那个声音不同往常,呆板木讷,透着一股无机质的冷感。
【亲爱的玩家,南舟,你好。】
【欢迎进入副本:蚂蚁列车】
【参与游戏人数:1人】
【副本性质:……沙沙……逃离……沙……】
【祝您游戏……沙……愉快……】
突然,那个仿佛快没信号的声音,清晰而低沉地笑了一声。
那种机械的笑,足以让人瞬间毛骨悚然。
【您在游戏里,真的会感到愉快吗?】
【您的一生就是一个他人笔下的可笑的故事,这种事情,您应该很习惯了吧。】
【真是可悲。】
【随便吧,努力逃离这里吧,即使如此,也不过是逃进下一个故事罢了。】
【除非,你能找到车票,搭上驶离悲剧的列车。】
【发车时间为12小时后。】
【尽量赶上列车吧,不过,赶不上也没有关系。】
【因为这里本来就是你的家啊。】
南舟静静地听完了规则陈述,面色丝毫不改。
他根本没注意到这是高维人在借规则之口对他冷嘲热讽。
该思考的人生,他早在小时候逮鸟的时候就思考完了。
他只注意到了这嘲讽之后的信息量。
第一,“立方舟”确实是被拆分开了。
现在的永无镇只有他一个人,舫哥、银航、陈夙峰和元明清,恐怕都被拆散了,正在为成功登上那列不知停在哪一站的列车寻找车票。
第二,不管其他人领受了什么任务,他暂时的任务目标就是逃离这个世界,并找到所谓的“车票”,搭上列车。
以及……“蚂蚁”?
南舟不由得想到了自己苏醒前经历的那场过于真实的幻梦。
在那个幻梦里,他就是以蚂蚁的视角被活活烧死的。
那是某种隐喻吗?
亦或是某种提示?
想到这里,南舟长舒了一口气。
诚如那个声音所言,一觉醒来,孤零零地回到原点的感觉必然不怎么好。
好在南舟的苦恼从不表现在脸上。
他的思考,也从不会耽误他的行动力。
他戴上了那副“死生由命”的眼镜。
下一秒,一只布制的人偶就扶着十数米开外的一棵树,憨态可掬地探出半只脑袋来。
南舟推了推眼镜框。
千仞傀儡丝线以南舟的瞳孔为原点,向四周扩延开来。
南舟清楚,想要从正规途径逃离这个世界,几乎是不可能的。
他在永无镇里活了二十四年,也探索了二十四年。
要不是《万有引力》歪打正着地为他敲开了一条通往外部世界的缝隙,他恐怕要一辈子困死在这里。
经过无数次的探索,他早已知道,有一个方形的透明框,将他牢牢套在永无镇里。
那也是把他和江舫所在的人类世界泾渭分明地分割开来的第四面墙。
南舟当然不会指望第四面墙上会凭空裂开一条缝隙。
既然现在苹果树还没种下,那当前的时间点,必然是在《万有引力》正式开服之前。
想借其他玩家离开,也是不可能的。
所以,目标就反而变得简单起来了。
……找出这个世界有没有少掉什么东西,或是多出什么东西。
这必然包含着逃出世界的核心线索。
在正常世界里,这是绝对无法完成的庞大工作量。
好在,永无镇大小有限,运行规律,是一部精密运转的机器。
当作者不安排剧情的时候,永无镇的居民们就是一群有血有肉的行尸,像是那只小肥鸟一样,按部就班地从事着作者要求他们做的一切。
主妇永远在买菜,学生永远在上课,小孩子永远追逐打闹,无忧无虑。
而《永昼》漫画完结于南舟的19岁。
在那之后,作者对于副本的绝对控制力大幅削弱,而拥有了一定的实力的南舟,也终于能对副本里的人物造成一点影响了。
但即使如此,正常状态下的永无镇居民,只会对他们的纸片脑袋中能理解的事物做出有限的反应。
换言之,哪怕布制的人偶满街乱窜,或者公然进入他们的家,他们也不会对这些客人表露出一点惊讶之情。
南舟放出了所有的人偶,在全地图打开了视域,借靠他们的眼睛,以尽量高的效率在全镇的每个角落展开搜索。
既是寻找出口,也是寻找车票。
至于他自己……
南舟转身,回到了自己的屋子。
以他开门为信号,自然触发了每日“问好”的剧情。
两张带着笑意的脸从不同的房间内探出。
爸爸:“回来了?”
妈妈:“回来了?”
一模一样的开场白,司空见惯的笑脸。
南舟一如往常地跟他们打招呼:“嗯。”
……真是许久不见了。
他以自己的房间为圆心,同步展开了搜索。
有了人偶的帮忙,南舟搜索的时间被大大缩短了。
大约1个小时之后,南舟通过一只人偶的眼睛,在自己就职美术老师的学校画室的桌子上,找到了一个通体漆黑的铁盒。
盒子相当精巧,是个50cmx30cmx25cm的矩形盒,表面雕镂着精细繁密的暗纹,上面落了一把锁。
易水歌制造的人偶有粗有精,找到盒子的人偶偏偏双手都呈圆球状,哆啦A梦似的,根本不可能执行开锁这么精密的动作。
南舟当然可以让人偶把盒子远距离破坏,以防盒子里有什么机关陷阱。
然而,尽管盒子不再是那个盒子,但南舟一眼就认出来,上面的那把锁,就是他和舫哥、银航过的第一个副本【小明的日常】里,那把锁住了发票盒子的黄铜小锁。
……一模一样。
他没有贸然破坏盒子,而是让人偶把盒子带回了家里。
悄悄苦练、开锁技能已经达到5的南舟,很轻松就开启了这初级的小锁。
他伸手扶住了盒身。
盒子触手是一片冰似的冷。
他拨开挂耳,扭转锁体,将锁取下后,又掀起了黄铜片。
他并没有急于打开,而是用指腹抵着铜片,想:这么快就能找到么?
他还是疑心盒中有什么乾坤,便静静地等着。
直到又一个小时后,确认小镇里除他眼前的盒子外,再没有一件奇特的东西后,南舟反手掀开了盒子,定睛看去——
映入他眼帘的一切,让南舟脸色微微一变。
……他看到了一个等比例缩小的、一模一样的永无镇。
原本处在封闭黑暗中的盒子,因为他掀开了盒盖,在刹那间阳光普照。
南舟好像就是那个为人世间注入阳光的神明。
当阳光投射入眼前的盒子时,南舟只觉骤然一阵头晕眼花,身心一道沉沦下去,跌入了一片无底的黑暗中。
将他唤醒的,又是再熟悉不过的鸟鸣。
再睁开眼时,只见一只小黄鸟正蹲在窗棂上,高一声低一声地鸣唱。
四周还是永无镇的建筑,自己却已不在房间内了,而是在他家对面的一片林地中。
他手中的盒子也不见了踪影。
南舟还未从愕然和不解中脱身,不远处,他自己的窗户便被人从内推开了。
紧接着,南舟呼吸一窒。
他看到了自己。
……一模一样的自己。
那个自己把身体探出窗外,手里抓了一小把玉米粒。
小肥鸟停止了歌唱,扭着圆滚滚的身体来啄食,并乖巧地任南舟抚摸它额顶软绵绵的绒毛。
仿佛它来唱歌,只是为了讨这一把早餐。
南舟有些发呆。
在他来的那个“永无镇”,小肥鸟从来没有这样让南舟喂食过。
……也没有这样主动停留超过50秒。
南舟隐身于树干之后,背贴着粗糙的树皮,微微张开嘴,用嘴辅助呼吸,才能勉强让自己呼吸的节奏和声音不要太重。
他不得不去想一些别的事情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这里……是哪里?
是盒子里的世界?
他算是从原先的世界里逃出来了吗?还是——
下一刻,另一件完全出乎他意料的事情发生了。
笃笃的敲门声,从他家门口方向传来。
温柔带笑的青年音在他身后响起:“南舟,我做了早饭,要来吃吗。”
南舟的心难得地狂跳起来。
他探头出去,发现自家邻居的庭院和大门敞开着。
一个穿着睡衣的身影则站在他家门口,背对着他,一头银发没来得及好好打理,随意而柔顺地披在肩膀上。
仅凭着身影,南舟就认出来,那是江舫。
……不。
准确来说,是盒中的江舫。
第279章 蚂蚁(二)
盒中的南舟,姑且称之为【南舟】,从内打开了门。
照面后,他一句话没有说,把脸颊枕靠到盒中【江舫】的肩膀上。
只看一眼,南舟就明白了【南舟】在做什么。
他太了解自己的行为模式了。
——这种无来由的亲昵动作,说明他的身体已经苏醒了,精神还在沉睡。
对南舟本人来说,这种情况堪称稀有。
只有在极少数极少数安全的日子里,太阳高悬,街巷寂静,父母和妹妹离开家里,他才会放空心思,混混沌沌、漫无目的地在家里游逛,摸摸这个,看看那个,直到精神恢复过来,才会站住脚步,回到一个人的房间去。
……可这并不合理。
一分钟前,他还看见南舟在窗边喂鸟。
他明明是能做出连贯且有意识的动作的。
而盒子里的【江舫】,显然住在这个【南舟】家的隔壁。
他也接受了这冷着面孔的漂亮青年的撒娇,主动揽住他的腰,带着【南舟】一步步退下台阶,轻声逗着他说话:“还没醒啊?”
“今天的早餐是什么,你猜猜?猜错有惩罚的啊。”
“煎鸡蛋?猜错了。”
“惩罚就是明天早上才给你做。”
南舟望着轻靠在【江舫】怀里、睡得头发一角凌乱地翘起的【南舟】,想,那并不是自己。
那也不是舫哥。
他把这个世界的【南舟】看得无比仔细。
他环在【江舫】颈项上的右手中指和食指上裹着绷带。
左手的指甲虽然经过了精心的清洗,但仍然看到他小拇指指甲有一道新鲜的裂口,露出了一点粉红色的肉,指甲缝里也藏匿着数道血丝。
【江舫】没能注意到这一点,因为刚一开门,【南舟】就合身拥了上来。
他单臂搂着南舟,拉开了自家小院的白色栅栏门。
从栅栏门和花园来看,江家应该在最近进行过一次翻修。
但唯一没有粉刷修葺的就是外门厅的廊柱。
因为柱子上面分别刻着两个人的名字。
从1米高的位置开始,两个小孩就手牵着手,在上面留下自己成长的印记,就这么比着个头、望着风长了起来。
南舟试图消化眼前的信息。
自己打开了一个在永无镇里找到的盒子,进入了一个【江舫】和【南舟】共同长大的“永无镇二号”。
那么,现阶段的目标,还是以找到盒子和“车票”为主要目标,同时对这个二号小镇进行探索么?
南舟忍不住想,如果二号世界里也有一个可开启的盒子,在那个盒子之后,会是第三个、第四个世界吗?
每个世界,都会生活着一个同样的【南舟】?
一股莫名庞大和澎湃的虚无感,像是一只从天际探出的巨人之手,牢牢攫住了南舟。
他解释不清这种心绪是怎么来的,他只是抬手捶了锤胸口,好通过外力来缓解这种感觉引发的不适。
南舟拿出了墨镜,正要戴上时,忽觉身后有异。
他倏然转身。
随即,他正面对上了一双乌黑深邃的眼睛。
……一个女孩子。
树木卡住了她的视野,因此她没能看到,另一个和她眼前的人长得一模一样的【南舟】,刚刚进入了【江舫】的家里。
少女梳着两尾辫子,额头上勒着一条运动发带,像是一只漂亮丰盈的苹果。
她一手背在身后,另一手俏皮地指着自己的脸蛋,笑语嫣然地提问:“南老师,什么时候近视到要戴眼镜了啊?”
南舟望着少女。
他记得她。
她是【永昼】里的千张面孔中的其中之一,也是南舟教过的、绘画天赋最高的一个学生。
同样,她也是最麻木的一个学生。
她从来不和人有任何交流,不管是视线上、肢体上、语言上。
与此同死,她也是一只光魅。
可即使如此,她也是光魅中的独行侠。
她比任何小镇居民都有创作天赋,也比任何人都麻木不仁。
这两种矛盾,只有出现在一个纸片人身上,才具备一定的合理性。
南舟曾无数次希望能画出那样出色画作的学生,身体里能有一个完整而美丽的灵魂。
然而他的这名学生从不响应,甚至从不叫他一声“南老师”。
而在这盒中的二号世界,她美好得和南舟的设想一模一样。
见南舟不答话,她笑盈盈地探出头去,学着南舟窥探的姿势,看向了【江舫】的房屋方向。
紧接着,她很是老成地叹了一口气,眼里似乎在说“果然如此”。
南舟从她的举动中读出了某些信息。
于是他低下头,刻意避开她的视线,作欲言又止状。
果然,少女管不住她的嘴了。
“南老师,告诉他嘛。”她踮起脚来,体贴地拍一拍他的肩膀,“江哥那么喜欢你,他不会介意你是光魅的。”
南舟抿唇。
少女的话,他明白了【南舟】为什么会做出充满违和感的行为了。
在这个二号世界里,变化的不仅仅是人物关系。
世界观也发生了相应的变化。
在《永昼》最初的世界观设定中,普通人是不知道小镇内存在“光魅”这种怪物的。
即使是光魅自己,白天的时候也会完全忘记自己的身份。
他们甚至在面对被自己咬死而横尸街头的尸体时,会害怕到要叫一个朋友才敢走夜路。
在真正的“永无镇”中,知道一切真相的,只有被设定“拥有自我意识”的南舟。
在白日世界里,南舟是唯一一个有着完整意识的人。
在月光世界里,他们恐惧南舟,服从南舟,却只能以野兽的形式沟通。
从日升到月落,从出生到长大,南舟始终是一个人。
而在这个二号世界,NPC也拥有了相当的自我意识和个人性格。
大家对“光魅”这种怪物的存在有所觉察。
同样身为怪物,【南舟】有了抱团的机会。
走在大街上时,至少有某个光魅可以在擦肩而过时,向身为同类的【南舟】投以会心的一笑。
第二世界里【南舟】的苦恼,恐怕是因为和他共同生活在这怪诞小镇中的【江舫】是正常人,而他是怪物。
他必须要费尽心思隐藏自己手上的伤,隐藏一切可疑的痕迹,尽可能把自己伪装得混沌、善良、迷糊、无害。
他做这一切,只是希望隔壁一起长大的哥哥【江舫】还愿意每天早上叫他去吃早餐。
尽管仍有苦恼,第二世界的【南舟】至少不是孤单一人。
……至少他的学生,他的同类,能够理解他的纠结不安。
这个盒中的小镇,比真正的《永昼》多了更多的人情味。
南舟低下头,有点羡慕地想,如果可以,他也想要有这样的生活。
南舟模棱两可地回答少女:“……让我再想想。”
因为是等比例复刻,少女并没有发现南舟不是她这个世界里的【南老师】。
她无所谓地摆摆手:“老师,你加油,我要去买颜料了。”
眼看着路过的少女背着画板,迈着欢快的步伐,要从自己身边离开,南舟出其不意地抬起手来——
——轻轻拉了一下少女的羊角辫。
少女:“?”
南舟说:“没事。”
他又顿了顿,前言不搭后语道:“……你这样,就挺好的。”
少女:“???”
少女微微歪头,搔搔脸颊,流露出一点诧异的神色。
但她很快释然地笑开了,冲南舟摆摆手,一蹦一跳地离开。
在背过身去后,南舟的神情转冷。
他用手中茶色的墨镜,在不远处的树干上投下稀疏的光斑,把注意力转回到副本本身。
在第二世界,他的任务也还是寻找盒子吗?
盒子之内,是不是还会存在着第三世界,以及更深层的世界?
不断打开盒子的自己,究竟是在接近出口,还是穿过无穷的平行世界、朝着地狱无尽下落?
这种不知是上是下、是进是退的感觉,足以把一个正常人逼疯。
但南舟的好处就是不会特地去钻牛角尖。
此路不通,他就换一条路去想。
高维人为自己择定的副本,一定有盘算,也有意义。
他们难道只是为了看自己上下不得、难以抉择的样子吗?
不,换个思路吧。
比如说,真正的过关方法,真的是找到每一个盒子里隐藏的新盒子,并不断进入吗?
或许,他可以尝试,动手杀掉副本里的核心人物【南舟】呢?
要是李银航在这里,听到南舟的分析,必然会吐槽,神他妈的“换个思路”。
但南舟认为这的确具有一定的可行性。
他清楚,自己是《永昼》里的核心人物,是《永昼》这个故事本身存在的根本基础。
《永昼》讲的就是一个觉醒了自我意识的漫画人物的故事。
只要他死了,《永昼》世界便再无存在的意义,只会马上崩解。
不过,问题是,崩塌会带来什么?
是通往那架驶离悲剧的班车车票?
还是在游戏世界中永久的迷失和堕落?
南舟背靠着树,思考了半分钟,并得出了下一步的行动方向。
他还有9个多小时的时间。
这足够他找到下一个盒子。
南舟戴上了眼镜,控制着人偶,在第二世界中展开了第二轮搜索。
和绘画少女的邂逅,让南舟得到了相当多的信息,其中就包括:这个世界的NPC会对周边的异常现象产生正常的反应。
换言之,人偶不能在青天白日下肆无忌惮地满大街乱窜了。
好在,人偶的灵活性,完全取决于操作者。
人偶四散开来,隐遁入街巷之间。
凭借他们的双眼,南舟又获得了更多的信息。
除了人物关系和世界设定产生了变化,这里依旧还是一个封闭的小镇,外围面积没有丝毫拓宽。
只是街巷的布局、房屋的装潢,都随着NPC觉醒的自我觉醒而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因为和记忆中的街巷、商店有所不同,让南舟本就困难重重的潜入调查越发显得捉襟见肘。
南舟并没有因此焦虑。
他守着那棵大树,在视线被多线切换的同时,想起了第一个世界里铁盒出现的地点。
……在学校画室的办公桌上。
南舟神情一动。
他略略站直了身体,翻开了自己从上个世界带来的日记本。
……不出意外的话,按照日记上的计划表显示,他现在应该在学校的画室里。
南舟猛然转身,望向了【江舫】的屋子。
——盒子,会出现在南舟日常轨迹的必经之地。
——不管是哪个【南舟】。
……
同一时刻。
【江舫】在厨房里清洗碗碟。
电视里无聊的肥皂剧处于暂停状态,恰好定格在男女主温存的片段。
【南舟】盘腿坐在沙发上,平静地和眼前满眼情欲的男女对视,耐心等待【江舫】回来,好陪他把从小到大、看了足足有一百二十五遍的肥皂剧继续看下去。
直到他的余光瞥到了茶几下摆放着的一个铁盒。
铁盒上刻着精致的纹路,触手生寒。
黄铜锁片上套着一把小小的锁头。
【南舟】用受伤的食指拨弄了一下锁头。
这种强度的小锁,对他来说,只消一扯,就能轻易破坏。
他好奇地晃了晃盒子,感觉也就是一个普通铁盒的重量,里面空无一物。
既然是空盒子,又为什么要锁起来?
【南舟】举起盒子,在半空中仔细端详。
……从来没有在小镇里见到的东西呢。
第280章 蚂蚁(三)
【南舟】的指尖悬在锁片上,审慎地敲击了两下。
他不知道盒中藏匿着什么东西。
但无论是哪个世界的南舟,那颗对万物保持好奇的心都始终如一。
啪嚓——
一声尖锐的异响,让【南舟】指尖一颤。
几乎在同一时刻,锁扣咔哒一声,被掰裂开了一条缝隙。
黄铜锁片向上翻折,锁头也随着断裂的另外半截锁片,无声无息地掉落在了沙发上。
……盒子被开启了。
只消轻轻一拨,下一个新世界就会率先展示在【南舟】面前。
但这声从厨房方向传来的异响,让他在掀开盒盖之前,下意识转头向【江舫】看去,手中的动作随之而滞。
厨房里的【江舫】则讶然地倒退一步。
一块石头迎面而来,击打在了厨房的玻璃上。
玻璃维持在一个将裂未裂的边界,不知道是投掷者手上的力气不足,还是拿捏得太过恰到好处。
而罪魁祸首也没有转身逃遁,而是大胆地站在院外。
那片龟裂的纹路呈圆形向四面放射延伸开来,恰好遮住了那人的脸。
裂纹之下,是一双包裹在黑色西装裤之下、从臀部到脚踝,都相当完美流畅的双腿。
【江舫】盯着那双腿看了许久,直到另外一双同样修长漂亮的腿从后迈近。
他回头看了一眼【南舟】,伸手拉开了裂窗。
谁想,只这一霎眼的工夫,那砸玻璃的人就不见了。
栅栏之外,只剩一片空白。
如果是个调皮的小孩子做出这样的事情倒也算了,偏偏那双腿是成人的。
【江舫】蹙起眉尖,想着那双腿看起来很是眼熟。
镇里又是从未有外人造访过,所以应该是镇里的人没错。
但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镇上的哪个人会在大白天搞这样蹩脚的恶作剧。
在百思不得其解之际,【江舫】低叹一声,用毛巾擦干手指上的水珠:“这个小镇越来越奇怪了。……总有一天,我得带你走。”
此时,【南舟】已背身向门口方向走去。
他自言自语道:“你说过很多次了。”
每一次,当包括【江舫】在内的其他小镇居民尝试接近小镇外围时,他们都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忘记自己要出去的目的。
迄今为止,只有南舟知道,他们被关在一座牢里。
其他的居民都活在美好的幻想中,认为自己是自由的。
【南舟】也无意去打破他们的幻梦。
尤其是【江舫】的。
他说话的声音放得很低,【江舫】没能听清:“……嗯?什么?”
【南舟】在玄关处换上了鞋:“没什么。我出去看看是谁。”
【江舫】也没有阻拦他。
在关门声响起时,【江舫】背过身去,检查着被石头砸裂的窗户。
他轻声道:“玻璃碎了,要换还挺麻烦。”
心念一动,一个决定在他脑中成型:“那就不换了。”
不如今天就带他的小邻居离开这个地方。
当他刚一冒出这个疯狂的念头,大脑便又传来了熟悉的嗡鸣声。
他身体前倾,指尖发力抓紧冰冷坚硬的流理台边缘,身体微颤地晃着脑袋,竭力想要摆脱这种昏眩。
身为世界设定的NPC之一,【江舫】没有知道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的权利。
可他本能地厌恶这种被支配的感觉。
他也厌恶【南舟】每一次离开的背影。
他……很孤独。
少顷,门又吱呀一声响了。
【江舫】正全身心地和那股力量对抗,不想让【南舟】瞧出他的异样,索性背对着他,随口招呼道:“回来了?”
熟悉的声音从后传来:“嗯。”
【江舫】不疑有他。
就是这一分神,【江舫】脑海中关于“离开小镇”的记忆,瞬息间被世界自带的力量抹平。
而南舟拿起了放在沙发上、已经被拆开锁扣的盒子。
……就差一点。
幸亏他了解自己的好奇心,设法诱【南舟】暂时离开,让自己有了李代桃僵的短暂机会。
盒子果然在【江舫】家里……在【南舟】日常的行动轨迹之上。
如果真的让第二世界的【南舟】掀开了盒子,谁知道会发生什么?
当下最正确的,就是马上掀开盒盖,去往下一个世界,避免夜长梦多。
眼看登上列车的时间迫近,这种不知前路的紧迫感,已经不容南舟多作他想。
然而,当他余光瞥见【江舫】时,心思骤然一变。
……如他刚才所说,谁也不知道他“掀开盒子”这个动作之后,会发生什么。
第一次打开盒子的时候,由于传送来得突然,他甚至根本没有机会回头看上一眼。
所以,他不知道,在潘多拉的魔盒开启后,这世界会一切如常吗?
只有多余的自己和多余的盒子凭空消失吗?
还是,在自己打开找到的盒子后,原本世界的一切便会即刻坍缩、灰飞烟灭?
南舟知道这是一个游戏,同样知道自己要达成某种目的。
但他同样清楚游戏背后隐藏着的真实。
因为他本身也曾活在一个游戏里,他能和最普通的NPC共情。
当然,南舟不会因此放弃游戏,畏缩不前。
南舟的犹豫,只是因为不想看到和江舫一模一样的【江舫】,在自己眼前崩溃消散。
动了这个心思后,南舟就打算出门再开盒子。
至少别在这里。
然而,他刚一迈步,便听到背后传来一声问询:“中午想吃什么?”
南舟抱着盒子,微微侧过头来。
他发现江舫并没有看着他,但半边的嘴角却是温柔地上扬着的。
……他也在用余光偷看他,并为之微笑。
南舟很少点餐,自然没有这个世界的【南舟】熟练。
他只好按照自己的习惯,道:“我想吃舒芙蕾。”
【江舫】奇道:“嗯?我记得你可是最不喜欢吃甜的。”
南舟:“……”
原来世界与世界之间的不同还可以体现在口味上。
【江舫】却丝毫不疑,走过来,抱住了着装、外貌、身高、气质都与【南舟】一般无二的南舟,用下巴在他的额头上温存地轻蹭了两下:“既然要学新手艺,那就要收点学费了。”
南舟低垂眼睛,嗯了一声。
收过“学费”后,江舫大哥哥一样拍拍他的头。
在这个盒子世界里,他们的关系也仅止于此了。
因为【南舟】从小便在心里藏了这样一桩秘密,造成了若有若无的疏离感,他们才始终没能向对方迈出那最重要的一步。
在【江舫】往厨房走去时,南舟抱着盒子,推开了大门,同样向外走去。
他没有时间可以耽搁了。
然而,他刚刚往屋外跨出两步,左手托盒,右手打算掀开盒盖时,手中便是骤然一空。
一只手从旁侧突袭而来,精准地一把打飞了铁盒。
抛出的盒子划出了一道长弧,径直飞入小院东侧一处出口斜开在地面上的地下室中。
在南舟进入【江舫】家中时,他清楚地记得,地下室的门本是封闭的。
但现在,它向两侧张开了双扉,形成了一个请君入瓮的“井口”。
南舟清晰地看到,脱手飞出、又失去锁头束缚的盒盖,在半空中打开了小半。
他根本没来得及去救。
下一秒,他的衣领就被和他一模一样的【南舟】沉默地拽紧,就势被推着急行几步,二人合身,追随着坠落的盒子,一同落入了地下室中。
南舟没有挣扎。
他越过突袭的【南舟】的肩膀,看到了从东面裂开的天空。
无尽的虚无卷涌着,如同潮信一般,转眼便已吞噬了半个永无镇。
好在,铁盒在坠入地下室后,一角重重磕在了地面上,连翻了几个跟头,阴差阳错地又合拢了起来。
世界的崩解马上中止,垮塌下来的一片天际,像是女娲补天一样,又凭空生出了蓝天白云,灼灼烈日。
这也验证了南舟的想法。
打开盒子,迎来新世界的一刻,原有的旧世界便会毁灭殆尽。
他来的第一世界,那个原本的永无镇,已经像这样付诸虚无了。
也就是说,如果这个世界的【南舟】先于他打开盒子,前往下一个世界的就会是【南舟】。
而他将和第二世界一道去往虚无之地。
在思考间,南舟的后背和脑袋狠狠摔到了水泥地上。
随着二人一同跃入,地下室的门扉被【南舟】快捷无伦地伸手一拨,嘭的一声,自内扣紧锁死。
南舟太清楚【南舟】想要做什么了。
……他要把自己这个诡异的闯入者就地抹杀。
可他也不肯当着江舫面这样做。
地下室挖得很深,距地面约有三米,长宽倒是都还合宜,摆着些旧梯子、工具箱、老自行车之类平时用不上的杂物。
外界的光源已失,唯一照明的东西,就是被一根细线缚在梁上的昏黄灯泡。
在这里最适合杀人。
【南舟】恐怕早就察觉到了自己的目的。
他的离开,只不过是虚晃一枪。
他借着离开,提前掀开了院子中的地下室门,放倒了梯子,挖好了一个陷阱,也不打算贸然闯入房子和南舟当面对峙,以免危害【江舫】的安全,一心守在外面,等着这个和自己长相一模一样的诡异闯入者毫无戒心地踏出房子,然后掉入他的陷阱。
这万分危急的时刻,南舟却并没有什么情绪波动。
他的眼前,尽是刚才天空碎裂时,意外从那虚无一角中显露的提示框。
【玩家名:@#@】
【账户内拥有12项产品,1篇评测】
【推荐指数:四星半】
【玩家评测:哇,好期待,玩到这里忍不住来留个评。两个不同世界的同一个人,拾起盒子的究竟是谁呢?会有剧情杀吗?我可以选择让谁拾起盒子吗?】
【有 7 人觉得这篇评测有价值】
【有3条回复——】①
但南舟还没来得及看清回复的内容,这条评价便随着被补好的天空,消弭于无形。
南舟感到了极度的不可思议。
……这是什么东西?
作者有话要说:
①游戏平台steam评论区的评价格式,进行了部分修改
第281章 蚂蚁(四)
不等南舟想明白那怪异的对话框是什么,一双手便鬼魅似的缠上了他的脖颈。
南舟伸手一托,往后一跃,在左腿落地、稍离开攻击范围后,长腿即刻扫出,恰和一条扫来的腿膝盖相撞。
他瞄准的是【南舟】的颈骨。
对方也是同样。
二人薄而匀称的肌肉都练得浑若钢铁,横扫过去的瞬间,都带了异常凶蛮的风声。
骨头与骨头相撞,骨响清脆。
在巨力作用下,一人后背重重撞上了空木架,一人在地上滚落了数尺,才勉强刹住脚步。
二人同时双腿受伤,却也同时像野兽一样,在身体回落的顷刻,寻着支点,在黑暗中准确定位对方的位置,再一次沉默地向对方扑去。
南舟手中有道具,本可以用来辅助,但多数有攻击性的道具,他都分给了其他四人,防的就是游戏有意把他们四个拆分开来,自己策应不及。
况且,他太清楚自己精神集中地想要致一个人于死地时,手边一切可接触的物品都可以被充作他的武器。
如果以为自己手持道具,就能打【南舟】一个措手不及,结果恐怕反倒是亲手给对方递上了武器,更添麻烦。
地下室中唯一的光源,是一只被彩色电线吊在半空中的老灯泡,走线被胶布黏在顶部,一路弯弯曲曲地向墙壁一角延伸而去,恰好经过一侧的木架后方。
木架被【南舟】砸倒后,凸起的钉子钩住了电线,把胶带扯松了。
被这一撞之下,灯泡顿时秋千似的摆荡起来,
仓库间光影摇荡。
二人形影相照,投在墙壁上的身影宛如皮影戏幕布上的剪影,飘忽不定。
不过数秒,他们的影子就极迅速地互拆了二十几招,招招都是危险至极的杀局。
南舟却并无意和【南舟】把战局拖延下去。
他一把格挡开【南舟】的进攻后,在灯光掠过的瞬间找到了盒子的位置,矮身一滚,在距离摸到盒子只有咫尺之距时,【南舟】从后纵身一跃,钢铁似的长腿盘至南舟颈间,就要生生绞断他的脖子!
南舟撤手回防,用指尖穿点过他大腿内侧,让【南舟】的发力为之一滞后,他猛然后退,把【南舟】的后脑对准了木架后裸露出来的一处钢钉,直撞而去!
【南舟】察觉一击不成后,便松开腿钳,反手在墙面上一垫,身体回弹,轻巧地避过这一凌厉杀招。
灯泡向房间另一侧荡去。
霎时,二人所处的房间半区再度身处极暗之中。
【南舟】猫一样轻捷地在地上一滚,弹腿裹着一道冷风,直侵南舟后脑。
南舟不避,反手抓握住他的脚腕,狠狠一攥。
可还未等他的骨头在自己手下爆开,【南舟】另一条腿刹那又至,身体完全凌空,坚硬的鞋尖直对着他的太阳穴,以分金断玉的力道直凿而来!
南舟阻无可阻,身子被逼得往下一低,腿上发力,手上便自然卸力。
【南舟】转瞬被控,又转瞬脱困,却没有再攻,转而往盒子方向掠去。
他也看得出来,这个突然出现的怪异盒子,就是入侵者的目标。
出手毁掉盒子,才有可能和他沟通。
但【南舟】并不知道,盒子一事,根本没有回旋沟通的余地。
倘若【南舟】率先打开盒子,那么他身后的世界,包括南舟自己,就会被那巨大的虚无吞没。
如果自己先用了盒子,那崩溃的就是这个世界,包括【南舟】在意的【江舫】。
三个人一起进入下一个世界,听起来很是理想,但根本是难以达成。
万一盒子只允许最先拿到并打开的人进入下一个世界呢?
已经走到了这里,自己可以冒这样的险吗?
他能说服【南舟】,冒着世界崩解的风险,让自己先进入盒子吗?
如果不事先说明风险,就是赤裸裸的欺骗。
二人既然始终无法共存,那就只能在这里分出高下。
即使……他要杀死的对手是自己。
南舟打算从后扼住【南舟】肩膀。
右手手指碰上去时,南舟以为控住了他的锁骨。
然而下一秒,他掌心一空,手中只剩下了半副西服外套的袖子。
南舟心下一冷。
外套柔软,一抖一缠,便像蛇一样,以极巧妙的劲力拧住了南舟的手腕,以异常凌厉的力道,猛然往前拖去。
在手臂传来尖锐痛楚时,南舟身体就势往前一冲,却并非是被拖倒。
他径冲两步,左手点到材质柔软的外套袖子上。
按理说,以衣服的质地和韧力,是无法一点即破的。
好在,南舟向来是一力降十会的人。
嗤啦一声,牵拖住南舟的袖子应声碎裂。
一经脱困,南舟身体即刻后撤。
而就只是一个错位的瞬间,他眼睁睁看着一只手从黑暗里探出,按向原先自己胸骨所在的位置。
他太清楚这只手的威力,只要按实了,足以把他的肋骨抓断三四根。
沉默之间,战势越趋险烈。
当【南舟】正要奋步上前时,一道冷光从空中再度横掠而过。
光芒同时映过两人面容。
【南舟】终于看清了这张和自己别无二致的脸,神色和动作顿时凝住。
他先前只看这人和自己装扮一致,在阳光下出手时,也抱着“打倒再说”的想法,根本没想要去看清他的容色。
与他面对面掉下地下室时,盒子吞噬走了半个世界,身后天光骤暗,他也没能看清发生了什么。
如今看到这张镜照一样的脸,【南舟】知道自己心神已乱,索性一个撤身,隐入了黑暗中,免得自己在心浮气躁间和人动手,白白给他送了机会。
【南舟】蛰伏在暗处,双手按在地面上,喘息两声,轻声询问:“你是谁?”
……声音也与他是一模一样的。
南舟终于吐出了淤积在胸腔里的一股浊气,并在此刻,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这就是高维人的目标之一。
——他想要过关,就必须要或直接、或间接地杀死另一个自己。
他知道,【南舟】选择的位置,是最好的。
盒子恰好躺在二人的中间点。
他现在必然在揣测自己到来的目的,肌肉也始终处于警惕的紧绷状态。
如果他回答得不好,就仍免不了一番争斗。
南舟不怕争斗,但他必须保存实力,去见江舫。
他的腿骨应该是裂开了,被衣服拉得脱臼了的胳膊也在阵阵作痛,需要尽快接回去。
如果在这个世界里对付【南舟】就要消耗如此大的力量,那么,进入下一个世界,面对下一个状态正好的【南舟】,他又该怎么办?
要怎么说,【南舟】才会肯把盒子让给自己?
【南舟】见他迟迟不答,神色间更添戒备。
他重复道:“你是谁?”
——如果这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在五秒之内再不给他解答,他就杀了他,再从他身上寻找线索。
南舟握住了自己受伤手臂上灼热的皮肤,摸索了骨头的位置,喀地往上托去。
他反问道:“你知道你是谁吗?”
【南舟】一愕。
这是他从小到大都想知道的问题。
他知道自己叫【南舟】,却不知道【南舟】又是谁,【南舟】为什么会被困在这狭小的世界里,且只有他一人发现被困的事实。
南舟曾和他有过一样的困惑,所以他最知道【南舟】心里的痛点。
南舟坦然道:“你是故事里的人物,只是你发现了。”
【南舟】早有这一推想,所以他并不很诧异:“我是什么故事里的人物?”
南舟想了想,指向了那个盒子。
【南舟】的生命之源,就是上一个盒子。
【南舟】又问:“我的结局是什么?”
南舟又指向了那个盒子。
【南舟】:“……很难懂。你直接告诉我。”
南舟答:“我打开了上一个盒子,你才存在;等我打开这个盒子,你就会消失。”
【南舟】问:“你打开上一个盒子,是多久之前的事情?”
南舟低头计算了一会儿:“30分钟前。”
“不,我活了二十三年。”【南舟】笃定道,“我不可能只活了30分钟。”
南舟低眉:“对不起。”
【南舟】“为什么要道歉?”
南舟单膝跪地,按住胸口,据实以答:“我会毁了你的世界的。”
“为什么?”【南舟】并不生气,并认真提问,“你为什么要毁了这个世界?”
南舟说:“盒子的尽头,有我的朋友。只有毁掉你,我才有可能找到他。”
【南舟】的睫毛闪了闪,重复道:“你的朋友?”
“是的。”南舟说,“你……是被另一个人创造出来的,目的就是阻拦我,找到我的朋友。”
【南舟】抬起眼睛:“你的意思说,我被困在这里……整整二十三年,其实只是为了你到小镇里这三十分钟而活?”
这个现实过于诛心。
如果是正常人听到南舟这样说,恐怕早就要和南舟不死不休了。
【南舟】却没有动。
南舟又说:“你心里知道的。”
重复的每一天,被封闭的小镇,日复一日不知尽头的等待……
南舟能察觉到的事情,【南舟】不可能察觉不到。
他为什么会是这个小镇内唯一的觉醒者?背后一定有其意义。
只是这意义背后的答案,来得太过残酷直接。
如果是对待旁人,南舟会尽量讲得委婉一些。
可是,【南舟】不是旁人,是另一个南舟。
南舟能揣测到他的想法。
【南舟】活在这个有着温情的世界里,比那个纯粹生活在纸片世界里的自己还不一样。
他的温情和付出,在他人身上是能得到部分有效的回应的。
譬如说那个互动性极强的爱绘画的少女。
譬如说那个爱上了他的邻居【江舫】。
如果像南舟一样,一开始就从旁人得不到回应,就根本不会抱有期望。
一旦能得到,便自然而然地想要更多。
【南舟】与南舟一样,又不一样。
因为能接收到一定的情感反馈,却又无法得到更多,【南舟】反倒比南舟孤独百倍,痛苦百倍。
这就是南舟在30分钟的观察后,敢冒着危险,把事情对【南舟】和盘托出的理由。
——盒子里的【南舟】,比自己更想要得到一个解脱。
【南舟】垂目,蹲踞在角落里,回味着骤然涌来的庞大信息量。
南舟则缓缓站起身来,拖着受伤的腿,向盒子的方向踏出了一步。
对于如此明显的越界行为,【南舟】并没有阻拦他,只是安静地缩在角落里,轻而痛苦地呼吸着。
南舟又迈出了一步。
【南舟】依然未动。
南舟一步步迈向盒子。
每迈一步,他心中的希望便更加重了一分。
然而,就在他一手搭上倒扣着的盒身时,另一只手蓦然从黑暗中伸出,死死压住了盒子的一角。
他微微愕然,抬起头来,直对上了【南舟】黑沉沉的眼眸,宛如夜空中的一炬暗火。
“我可以死。”【南舟】冷冷道,“……可我不会让你伤害舫哥的。”
第282章 蚂蚁(五)
气氛瞬间凝滞。
一息之间,如果不抓住机会,战局必定复燃。
此时,南舟可以说只剩下了一句话的时间。
如果没能抓住这一闪而逝的机会,两个南舟只会为了各自要守护的信念,一往无前地朝那不死不休的结局走去。
这也是高维人为南舟规划的死路。
杀死南舟的,只能是南舟。
当地下室内安静得只剩下两个人同频的呼吸声时,上方骤然传来一串轻捷的脚步声,震下了一线细灰。
南舟视线往上走时,恰好看到【南舟】也抬目向上看去。
争斗止息后,顶上的灯泡光源摇曳频率也渐渐降低。
因此晃动的光芒落在【南舟】面庞上时,那淡淡的忧悒也只是一闪而逝。
心念如电一闪。
南舟出言提问:“我们在这里打成这样,他为什么不出来?”
“他”指的是谁,二人心知肚明。
【南舟】不答,只是手上暗自发力,要夺回铁盒。
南舟指尖发力,紧压在铁盒上,和他暗自角力之余,眼望着浸在黑暗中的【南舟】,继续发问:“这是他的院子,他就在我们头顶。可他为什么听不到我们在地下室里打架?”
“你怕被他拆穿身份,可又为什么敢在院子里直接动手抢盒子?为什么不走远一点?”
这些问题的答案,【南舟】分明心知,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南舟望着这张和自己形貌相似,却含情不同的面孔,心中生出了些许怜悯。
他手上暗劲稍减,不再致力于和他争夺铁盒,而是盘腿坐下,告诉了他一件事情:“……我刚才进门去拿盒子时,装成了你的模样。可他根本没有发现。”
【南舟】指尖一动,被恰好戳中了心事。
他垂下眼睫来,答道:“他不会发现的。”
他又补充道:“……他已经很努力了。不能怪他。”
南舟见到【南舟】神情有异,又猜深了几分。
“……你告诉过他,你是谁,是不是?”
初见【南舟】时,南舟以为他是故意伪装身份,不愿让【江舫】知道他是怪物,才故作了懵懂迷糊。
现在见他行事前后矛盾,南舟便自行推翻了自己之前的全部推想。
南舟松开了盒子,把手覆盖在了【南舟】微凉的手背上:“……可是,你就算告诉他,他也不会记得,是吗。”
【南舟】肩膀倏然一缩。
他从来没想过,能看穿自己二十多年的秘密的,竟然是一个声称要毁灭他的世界的人。
他清一清沙哑的喉咙,承认了:“嗯,是。”
在第二个盒子世界里,并不是江舫爱上了故事人物南舟,而是有意识的故事人物【南舟】,爱上了没有意识的故事人物【江舫】。
【南舟】也曾尝试过在【江舫】面前自爆身份。
但只要切换场景,一个推门关门的工夫,【江舫】便会忘记一切。
包括他非人的身份。
既然如此,【南舟】索性和他玩起了角色扮演的游戏。
他猜想【江舫】是那冥冥之中的力量为他分配的“爱人”角色,他对自己的一切举动,或许只是系统设定的温情所致。
然而,即便如此,【南舟】还是不舍这一点虚假的温情。
他们一直是友好的邻居,【南舟】也懂事地不去希冀更多。
在他漫长生命里唯一的希望,就是江舫偶发的意识觉醒,能对他说起带他离开小镇的事情。
他别无所求,只剩下这一点希冀罢了。
【南舟】说:“我之前其实没有怎么喜欢他。他和小镇里的其他人一样,没有什么区别。白天,大家都好好的;晚上,正常的人会变成怪物,但第二天,大家又都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继续和睦相处。”
南舟想,这和他的经历相似,却又不相似。
在原版的永无镇,即使在白天,他也能发现小镇里的人举止机械异常,自然就生出了戒心,不会再和他们交往过甚。
以那个绘画天赋一流的少女为例。
在南舟世界里,她在白天时也是呆滞木然,对南舟的一切话语毫无反馈,自顾自做着自己的事,所以她就算变成怪物,南舟也不会多么意外。
在【南舟】的世界里,她能在白天活泼开朗地和【南舟】打招呼,晚上就能毫不留情地撕咬活人。
——【南舟】和世界的割裂感,应该比他要强更多。
【南舟】望着盒子:“……我想了很多办法,都没能逃离这里。所以,我一直想要死。”
南舟感同身受地把指尖搭上了他的。
【南舟】也没有抽回手,继续讲着他的故事。
“我十四岁生日的那天,他给我送了他手作的蛋糕。”
“其实,那一天和以前也没什么不一样,可他突然说,他感觉这个小镇很奇怪,要带我离开。”
“我很开心。我想也许两个人一起,会更有逃出去的机会。”
“那天下午,我和他一直计划到了晚上,他说他看了书,想要带我去很多地方,他跟我描述了那些地方有多么好。我很动心,出了房间,想拿纸笔进来,想要把他说的话一句句记下来。”
听他讲到这里,南舟已经猜到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事情了。
【南舟】说:“我拿回纸笔。他坐在房间里喝水,说天色晚了,他要回家去。”
“我问他,‘那你明天会来找我吗,我们可以再谈谈怎么出去’。”
“他回我,‘我们为什么要出去’?”
南舟心中怦然一动。
一方面,他相当理解【南舟】在那一刻心底希望的崩塌。
另一方面,他在【南舟】的讲述中,觉察到了一桩让人脊背发寒的事情。
在十四岁时,盒子世界里的【南舟】本应该因为不得排解的孤独,自杀而亡。
偏巧就在他生日时,在此之前从来没有展现出一丝特别之处的【江舫】出现了,平白给他带来了一线渺茫的希望和温柔。
【南舟】认为他也觉醒了。
可以说,【南舟】之所以能存活至今,就是靠着这悬丝一样的希望,让他有了自己不是孤身一人的幻觉。
……问题是,世上会有这么巧的事情吗?
【南舟】是世界存在的核心人物,【南舟】死亡,盒子世界就将毁灭。
就在【南舟】想死的时候,觉醒的【江舫】却突然冒出来,给了他希望?
南舟不信世上会有这样的巧合。
就好像冥冥之中的力量,稳稳掌舵着这盒中【南舟】的命运,在即将失去希望的他面前适时地涂满了蜜糖,让他像是一只被放在莫比乌斯纸带上蜿蜒爬行的蚂蚁,为了那一点甜蜜不懈努力下去,一直活到自己到来的这30分钟。
十四岁时遇到的蜜糖【江舫】,这八九年的旖旎温情,不过就是给他一个活下去、并活到能阻止自己的时候的理由。
南舟能想到的事情,【南舟】也想得到。
在南舟自报家门的时候,他就想通了这许多关窍。
如果南舟说的是真的,他这二十三年的痛苦、纠结、彷徨,也不过是滑稽的大梦一场。
【江舫】,不过只是一个骗他活着的香饵罢了。
……凭什么呢?
凭什么自己的拼死挣扎、竭力存活、满心孤独,就只是为了阻拦一个人?
他又凭什么要任眼前这个人轻轻松松地拿走盒子,毁灭自己的世界?
【江舫】虽然极有可能是被世界操控的傀儡,可万一呢?万一他真的觉醒了自己的意识呢?
他能放着不管吗……
【南舟】心中纵有千般不甘,却是敛眉低目,一时无言。
半晌过后,他轻声发问:“你非要打开盒子,从我的世界里过去不可吗?”
“是。非过去不可。我也有我的舫哥等我。”南舟说。
【南舟】目中现出了一点向往之情:“他和我的舫哥不一样吧。”
南舟直白道:“不一样的。他爱我。”
【南舟】发出了一句灵魂拷问:“你怎么知道,他不是另一个饵?你不是另外一个盒子里被人操控的生物?你爱他,他爱你,也许也只是有人想要你好好活下去,制造的幻觉而已。在你的世界之外,是不是还有其他的眼睛在看着你们的‘爱’?他们需要你活着,你才能活着?”
南舟果断道:“我不在乎。”
【南舟】有着和他完全相似的面目,可这一句“我不在乎”,【南舟】是无论如何也没有自信说出口的。
他缓缓将手从盒子上挪开,低声自言自语:“也许从一开始,就是我一厢情愿而已……”
南舟不等他反刍完毕,便一把拿过铁盒,不加停顿,径直翻开盖子。
【南舟】的犹疑动摇,可能只在顷刻。
他不能冒着他再度反悔、重新动手抢夺盒子的风险。
在盒盖开启的瞬间,他抬起眼来。
也许是因为身处黑暗,他没再能看到那怪异的评论框,却只在山呼海啸的黑暗涌来前,看到了双目含泪、逐渐随着世界而破碎的【南舟】。
他的身体,就像是由一穴蚂蚁抱团群居而成的,随着第二个盒中世界的崩解,径直流散,各奔东西,无迹可寻。
南舟挪开了视线。
他大致猜到,这个无限套娃的盒子,究竟想对他造成什么样的影响了。
宇宙广大,人如蝼蚁。
如果连他自己都怀疑自己的存在意义,那么他还要如何获胜?
他定下神来,让身心彻底投入了第三个盒中世界。
第二个世界,他没能好好探索,也没有时间去找寻车票。
或许在第三个世界……
因为【南舟】锁上了地下室的出入口,灯光有限,所以第三个盒子里的天空是一片泼墨似的黑暗,唯有高天之际的一轮圆满的孤月,被掩映在丛云之后,淡淡地涂抹开了一点妆晕。
……满月?
与此同时,南舟发现,自己此刻的状况却并不乐观。
他现在正以光魅的姿态躺在床上,浑身光流泛泛,面目模糊。
掌心传来一阵阵尖锐的剧痛,而他被一副银色手铐束缚在了床头,在临窗的满月影响下,气力不济,动弹不得。
第三个世界里的江舫——姑且称他为{江舫}——正将一根木钉捅入了南舟的掌心。
热血滚滚从创口涌出,痛得南舟指尖直颤。
他听到{江舫}声音冷酷道:“怪物,你杀了我的家人,我倒要看看,你到底是谁?”
第283章 蚂蚁(六)
光魅原态,不过是一团面目模糊的人形光轮,见血后,本相立现。
在没能弄清楚第三个盒子世界的逻辑前,南舟并无意招惹上这个世界的麻烦。
在察觉到身上的光芒正随着血流渐次褪去时,南舟缩身将自己藏入了被子里。
可麻烦分明就在他眼前,不是他躲起来就能解决的。
南舟的头脑乱哄哄的,众多问题一个接一个涌出。
{江舫}的话背后藏着多少可用的讯息?
在这样虚弱被囚的境况下,他要如何脱身?
“车票”会在这个世界里吗?
第三世界里的{南舟}现在在哪里?
可一切问题在他脑中,都宛如浮光掠影,任何一个他都来不及思考得更加深入。
满月在天,生理上的软弱酸痛占据了南舟的身心。
身体像是被烧到了上千度的铁块,浸泡到了冰水里。
他能听到自己滚烫的骨血在呲呲地冒着白烟,身体的核心地带正进行着一场持久而痛苦的沸腾,皮肤表层却冷得起粟。
相比之下,掌心的剧痛反倒不足道了。
见他躲入被中,外面的{江舫}却并不多么生气。
他的话音变得既轻又慢,语气中带着异常的哄劝感:“你别躲我啊。有什么可见不得人的呢?”
南舟听他用和江舫一模一样的声音说话,有些不喜欢,皱起了眉。
下一秒,他脖颈处的被子缓缓下陷。
……那是一个匕首尖的形状。
{江舫}隔着一层柔软的被子,用匕首尖温柔地压住了他的喉咙,逼他无法呼吸。
“自己出来吧。”{江舫}喃喃道,“这样对你不好,我不想你就这样死。”
被下却无动静,只是从被底透出的白光渐渐淡了。
{江舫}耐心地压迫了他的喉管许久,底下的人却全无反应。
{江舫}自言自语:“……死不要紧,别死得太快啊。”
他撤开匕首,一把掀开了被子。
旋即,他整个人如遭雷击,呆立当场。
南舟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很古怪。
刚刚和上个盒子里的【南舟】结束了一场分寸悬命的搏斗,他一身热汗透衣,一缕长发还湿漉漉地贴在鬓边。
因为刚刚从缺氧状态中解脱出来,大量的新鲜空气涌入肺中,难免有应接不暇之感。
他起伏不定的前胸轻抵着膝盖,微微蜷身,斜躺在床上,冷汗淋漓的模样,让他看起来像个衰弱又单薄的文弱少年。
{江舫}掀开被子的瞬间,最后一缕白光消弭于他的发顶。
他明明衣衫整齐,却在光芒褪去的顷刻,给人一种有了衣不蔽体的错觉。
{江舫}神色大异:“……你?”
{江舫}撤身离开,面对着床,后退了两步。
在短暂的失神后,他竟径直用手攥住了匕首,用疼痛来确证这不是一场幻觉。
新鲜的血液宛如滴漏一样,一滴滴从他指尖落下。
随着疼痛的入侵,他的神气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嘴角颤抖了两下,难以判断走向是哭还是笑:“南舟,是你?”
南舟专心地呼吸,让窒息导致的黑障从眼前加速褪开。
{江舫}因为挣扎而微微扭曲的面容清晰地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南舟有点心疼。
因为他想,这样的表情会不会也出现在他的舫哥身上。
在他父亲和母亲去世的时候,在他一个人孤独地生活的时候,在他扮作小丑逗人开心的时候。
但很快,南舟的眸色回归了平静的漠然。
……他终究不是舫哥。
房间内的气氛一时凝滞,沉重得简直无法流通。
最终打破这份沉郁的,是{江舫}跨前一步的动作。
“说句话吧。”{江舫}轻声说道,“跟我说会儿话。像平常那样。”
“……哪怕是骗骗我,也好。”
他话音和原本的江舫全然相同,南舟没有办法坐视不理。
他把望月的目光调转回来,看向了{江舫}。
综合目前已知的片段信息,以及{江舫}的反应,南舟知道,这个世界的{江舫}和{南舟}是彼此熟识的。
再结合第二个世界,南舟有了自己的想法,也想到了一个脱困的方法。
“我要找个东西。”南舟并不急于解释分辨,而是直接提了要求,“你帮我找来。”
南舟一开口,声音中的沙哑反倒吓了自己一跳。
江舫刚才的暴力压迫,伤到了他的喉咙。
他一开腔,声音里都透着淡淡的血腥气。
对于他的要求,{江舫}不仅不怒,居然还保持了一定的心平气和,问他:“是什么?”
南舟也不客气,指向了不远处桌子上的纸笔。
拿到纸笔,他用未伤的左手画图,简单勾勒出了铁盒的外观。
南舟不知道还有几个盒中世界在等待自己。
要在负伤和满月的双重debuff状态中从{江舫}手里逃出来,必然要大费一番周章,再想顶着满月的影响去找盒子,更是痴心妄想。
除非他肯等到白天。
但距离12小时的登车时间越来越近了,这个时间,他耽误不起。
把这件事交给{江舫}去做,的确是疯狂冒险的行为,但也是无奈之举。
至少,南舟相信,这个{江舫}肯为{南舟}去做这件事。
“就在我日常工作的地方,不难找。”南舟试图从言语中打探更多的讯息,“……你知道的吧?”
果然,{江舫}径直起身,从抽屉里取出一卷手绘的小镇地图,简单画出数条线来,标的了几个点位,随即拉开门,叫来一个男人。
那男人目光和神情都是木偶似的呆板,{江舫}每说一句话,他就木呆呆地点一轮头。
每七秒点一次,以此往复。
这是南舟看惯了的NPC式的反应。
在{江舫}要合上房门时,南舟特意在后面交代了一句:“不要弄坏,也不要打开。”
{江舫}笑了一声,并不费心嘱咐:“他们没有那么聪明,也没有那么旺盛的好奇心。”
听过他的答案,南舟睫毛一垂,心中已经清楚了大半。
在第三个盒中世界里,{江舫}才是永无镇的主角,其他人都是NPC。
NPC是很少有正常人该有的好奇心的,就算拿到陌生的盒子,也只会遵从指示,老老实实地拿来。
然而,和上个盒中世界相反的是,他爱上了{南舟}。
他因为父母被光魅杀害而憎恨光魅,却不知道{南舟}就是光魅的一份子。
他组建起了一支NPC的猎人队伍,用以猎杀光魅,就像自己当初在最初的永无镇里用力量驯服了光魅NPC一样。
而{南舟}偏偏是没有自我意识的怪物,遵循这个世界的逻辑,进行着残酷的杀戮,在白天时又忘记一切,复归正常,坦然地接受{江舫}的保护。
在南舟拼凑这个世界的故事线时,{江舫}用一条白毛巾勉强擦净自己的一双血手,提着医药箱,在南舟身前蹲下,拉过他受伤的手掌,抽出贯穿他手掌的木刺,替他包扎。
他一边动作,一边轻声细语道:“我以前怕你知道这个世界有怪物,怕你害怕,所以告诉你,我的父母是被天使带走的。你问我,你会不会也被天使带走,我说,只要我在,就不会。那时候,你是不是在心里嘲笑我?”
南舟对他轻柔的病腔并不在意,平静地看了回去:“不是的。在白天,光魅没有自己是怪物的记忆。”
{江舫}惨笑一声:“是吗?”
他手上用力,想要用绷带勒痛南舟,但最终也只是把绷带勒到了自己的指尖,逼得自己指尖因为缺血而微微发抖:“那你晚上的时候为什么不来告诉我,你就是在小镇里流窜的怪物?”
他温和又亲昵地骂他:“小骗子。我们一起长大,你住在我隔壁,骗了我这么多年。”
寥寥几句,他便为南舟述说了一个潦草却动人的故事。
南舟定定望着他的发旋儿,觉得这种感觉很奇妙。
他像是穿梭在不同的时空里,看相同又陌生的角色,亲身演绎着截然不同的故事。
说着,{江舫}抬起眼来。
那双眼睛仍是淡色的,因此衬得他眼底翻涌着的猩红格外狰狞。
“早知道是你,我就不钉你了。”他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对他露出了一个漂亮的笑容,“很痛吧?”
他用带着药味的修长手指按住了南舟的后脑,和自己的额头相触,语气越发婉转,内容却越发残毒:“我们应该一起去死才对,是吗?”
南舟:“……?”
被强行按头时,他眨了眨眼睛,不能理解神经病转进如风的思路。
他决定改换策略了。
……装成另一个{南舟},并不是他擅长的事情。
“那个盒子里是什么?”
恰在这时,{江舫}提问:“是你们这些怪物的秘密吗?”
南舟保持着被他按头的姿势,答道:“是消灭这个世界的秘密。”
{江舫}的神情一凝,有力的手掌立时松开。
先前,他的情绪大起大落,大悲大喜间,很多细节都无从抓捕。
在稍作平复、和南舟对视后,{江舫}的神情渐渐发生了变化。
他戒备地后撤一步,:“……你不是他。你是谁?”
这句话,基本印证了南舟对这个世界的判断。
在这个封闭而混沌的小镇,能清晰地认出彼此的,只有在长年累月中痛苦地保持着清醒神志的一方。
每一个南舟,都有他自己的江舫。
每一个江舫亦如是。
第284章 蚂蚁(七)
南舟不答反问:“你是怎么抓到我的?”
南舟不老实,{江舫}也不逼迫他立时作答。
他的疯相似乎只为真正的{南舟}展露,如今理智归位,确信了眼前的怪物南舟不是他珍视的{南舟},他的神情温和了许多。
他看上去要比上个世界的【南舟】更好沟通。
他答道:“……你是从屋顶上摔下来的。”
南舟:“……啊?”
他与外表反差极大的迷糊感,让{江舫}向他投以了充满兴味的一瞥:“我本来计划今天晚上去杀掉怪物,突然听到屋顶上的瓦响了一声,你就摔到了阳台上。”
……啊。
南舟点点头,毫不尴尬地想:是自己送上门来的。
说起来,他和江舫真正意义上的相遇,也是从“跳下阳台”这个动作开始的。
如果李银航在这里,必然会吐槽这是什么滥用原作桥段的ooc同人文剧情。
但南舟想得更深一层。
……他察觉到了一丝违和感。
从第一个世界切换入第二个世界时,时间切换是瞬时的。
他记得很清楚,自己直接出现在了【南舟】的房子对面,期间基本没有什么明显的时间差。
但从第二世界切入第三世界时,就明显没有那么丝滑了。
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南舟没有明确的意识,包括{江舫}所说的“从楼上跌下”,他连一点痛感都没有。
这固然可以当做是第三世界里的满月影响了他个人意识,但对这样的变化,南舟做不到掉以轻心。
他担心的是,自己距离原本的世界越远,穿越盒子时的精神状态会越混沌。
这种“水土不服”放在平时不要紧,可放在危机重重的盒子世界里,只会让他的行动越来越被动。
南舟并没有遗忘游戏说明中的那一条内容。
【随便吧,努力逃离这里吧,即使如此,也不过是逃进下一个故事罢了。】
【除非,你能找到车票,搭上驶离悲剧的列车。】
他知道自己的目的是要找车票。
可是,他在第一个世界里搜索无果,在第二、三个盒子世界里,又实在相当被动。
第二个盒子里,他根本没有时间。
如果不是及时摸索到盒子出现的规律、跑去砸了【江舫】家的玻璃,【南舟】或许已经开启了这个世界的盒子,亲手毁灭了他自己的世界。
第三个盒子里,他则失去了自由。
想要亲手完成“打开盒子”这个动作,对如今的南舟已经是难上加难,还想乘隙逃离,在小镇的满月之下寻找车票,几乎是天方夜谭。
同样,南舟也不会忘记自己在开启盒子的瞬间,在巨大的天幕上闪现的那条怪异的评论……
还没等他从中寻出头绪来,{江舫}在他眼前打了个响指,催他回神。
{江舫}快速摸索和眼前人的相处方式:“我答一个问题,你答一个问题?”
南舟不说话。
如果答应了他,南舟并没有很多重要的问题可问{江舫}的。
相反,{江舫}却能从他口中套出许多情报。
他知道,如果{江舫}和他的舫哥性情相近,让他掌握的情报愈多,对自己越不利。
但如果他一味消极抗拒,掌握着绝对的主动权的{江舫}或许会针对自己采取一些他并不乐见的行动。
……两难。
见南舟不答,{江舫}自顾自拉过一张椅子,在床侧坐定,并拢手指,搭在他受伤的那只手的手腕上:“你说,盒子里有消灭这个世界的秘密,那是什么?”
南舟:“不能告诉你。”
{江舫}:“喂,这样太不公平了吧。”
他把手指从南舟腕上移开,双肘交叉着平垫在膝盖上,身体前倾,把椅脚坐得翘起一脚,像是个充满好奇心的、活泼又温柔的年轻人:“跟我聊聊吧,我还真的挺好奇的。”
南舟望着他,一言不发。
他这副样子过于正常,正常得简直令人毛骨悚然。
{江舫}也看出了南舟神色中的戒备之意,眼睛弯弯地歪了歪头:“你为什么这么看着我?”
南舟:“我和你在意的那个{南舟}长得很像。”
{江舫}笑:“嗯,一模一样。”
南舟:“世界上会有这样两个相似的人,你不介意?”
{江舫}耸耸肩:“所以我这不是在问你吗?”
在这句看似毫无机心的话后,他瞄了一眼南舟手腕上纹绣的蝴蝶。
刚才,他已经用手指近距离试探过了。
这个刺青是陈伤,不是短时间内绘就的。
{江舫}的眼神从南舟身体的手腕出发,一寸寸游走到他的脸上:“这么像的一张脸……我以为你是夺舍。可这个刺青的存在,说明你只是另外一个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他撑住下巴,定定望着南舟,娓娓地推测:“你带有怪物的属性,而且显然对这个属性很了解,所以你在确定窗外有满月后,连逃跑都没有尝试过。”
“你是另外一只怪物。但我从来没有在小镇里见过你。”
“我曾经解剖了很多只怪物,迄今为止,没有一只拥有变形的能力。”
说到“解剖”这两个字时,{江舫}对南舟流露出了一丝渴望和好奇,目光在他小腹处逡巡一番,好像在寻找合适的下刀方位。
{江舫}抬起手来,将手搭在南舟的额头。
南舟向后躲了一下,嘴角微微下弯,神情间流露出明显的不适。
对他的抗拒,{江舫}视若无睹:“所以,结合这些信息,你是一只……外来的小怪物。”
说着,他凑近了南舟,咬字轻柔温和道:“你的目的很明确,一来就要找那只盒子。盒子就是你来到这个世界的主要目标,是吗?”
他停了下来,不再继续分析下去,只认真打量着南舟渐渐失去血色的面庞。
见他薄唇紧抿,{江舫}叹息一声:“我都说了这么多,关于盒子,你还是什么都不想说吗?”
“我知道你想拖延时间,等到盒子来。”他说,“要不是你自己的身体不方便,你也不会在这里和我浪费时间吧。”
南舟闭上了眼睛,不允许他从自己的眼中读出哪怕一分的信息来。
{江舫}也察觉到了他这份决心,若有若无地叹息一声后,便伸手托住了他的下巴:“请张嘴。”
虽然是请求的语气,但他的拇指死死抵在南舟面颊的肌肉上,逼得他不得不松开了紧咬的齿关。
他送了一块干净的白毛巾到他嘴里,旋即绅士地表明了自己此举的目的:“你用他的声音叫的话,我可能会很困扰。所以你忍耐一下吧。”
在做完这份体贴异常的交代后,{江舫}用食指指尖抵住了他的太阳穴。
他修剪得薄而坚硬的指甲,像是钉子,牢牢楔住南舟太阳穴一角后,徐徐发力,由缓而紧。
江舫也对他做过这样的事情,只是彼时彼刻,心境不同。
那时候,南舟脑中宛如白孔雀一样的光株菌群,在完全放松的情况中,释放出类似求偶的激素,催促着在他脑内一层层“开屏”,让他情动难抑。
而{江舫}的动作则与江舫完全不同。
他从这些他恨极了的怪物身上学到的,全是折磨人的方法。
南舟只觉头颅内宛如小针穿刺,痛苦难捱,只是他不习惯将痛楚表现在脸上,因此仍是面无表情,吞住闷哼,一张脸惨白如纸,唇色却在不间断的用力抿紧间,变得湿红一片。
{江舫}也不急于从他身上问出什么,只是想让他充分体验并恐惧这份痛苦,再游刃有余地展开他接下来的盘问。
他慢吞吞地解释道:“我在很多怪物身上做过实验,这一招对他们很管用。”
他把自己想问的问题一句句提前问出:“我搜过了,你身上没有钥匙。你打算怎么打开盒子?”
“盒子里是什么?能毁灭这个世界的东西,指的是能够杀死我的武器吗?”
“还是杀死这个世界所有怪物的武器?”
“还是说,你是来杀南舟的?”
“盒子里有机关吗?第一个打开的人,是能第一时间掌握终极的武器,还是会被机关杀死?”
“你既然说,这个世界会在盒子打开后被毁灭,那么,你又打算怎么离开这个被毁灭的世界?”
“你真正的身份是什么呢?你是自愿来到这个世界里的吗?”
慢条斯理地交代出自己所有想要问的问题后,{江舫}松开手,去掉了填在南舟口中湿漉漉的毛巾团:“冒犯了。”
南舟用舌头轻顶了顶自己被弄痛的口腔内壁,低喘了好几声,才勉强稳住呼吸,眼中浮出了一层薄薄的水雾。
他用这双朦胧的眼睛直视着{江舫},开口便道:“……不是说,你问一个问题,我问一个问题吗?你超标了。”
{江舫}没有想到,他痛苦至此,已经沦落到任由人宰割的地步,居然还敢和他讨价还价。
他轻吹了一声口哨:“抱歉,是我的错。唔……那我们一个一个来?你……”
南舟打断了他:“刚才我提问的时候,你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所以还是轮到我。”
{江舫}略一挑眉,对南舟试图反客为主的行为感到兴味盎然:“不好意思,我忘了,你问的是哪一个问题?”
南舟盯着他:“如果我是你,在这样的晚上,我会把一心一意要保护的人一直带在身边,不会放任他离开我的视线哪怕一秒。……所以,我的问题是,世界上有我和他这样两个相似的人,你会不在意吗?”
{江舫}眉心蹙起片刻。
南舟也从他的神情变化中,提前知晓了答案。
他点一点头:“嗯,我知道了。你不用回答了。”
{江舫}看着他的目光逐渐转暗:“……你知道什么了?”
“你早就明白这个世界有问题,可能你也知道{南舟}不正常,可能是怪物……也许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只是你抱着希望,希望他不是。所以你怕看到他在满月的时候衰弱异变,所以你不敢守在他的身边……”
南舟眼前浮现出{江舫}在看到自己后的反应。
如果他真的一无所知,真的被{南舟}成功欺骗了这么多年,那他调整情绪的速度也实在太快了。
他那些病态的呢喃自语,字字句句,不过是自己那微茫的希望被拆穿时的哀恸和自嘲。
南舟一针见血:“我不小心拆穿了你一直以来苦心的伪装,是不是?”
“……你真聪明。”
{江舫}以赞许的态度,抬手缓慢抚过他的脸颊。
他的指尖冰冷,一路向下,却猛然掐住南舟的脖子,将他狠狠抵靠在了床头上,让南舟的后脑几乎径直砸上了墙。
{江舫}的声音似笑非笑的,透着狠厉:“……我真讨厌你。”
南舟想,我也讨厌你。
我聪明,他就喜欢我。
在整个人被{江舫}推得半副身体紧贴床头时,南舟的脖颈被掐得后仰过去,身体却悚然一震。
他察觉到了一点异常。
一个念头在他心中一闪而逝。
可还未等他细想,{江舫}便及时地撤开了手去,南舟根本没能抓住那念头的尾巴。
在南舟努力去捉那小尾巴时,{江舫}迅速恢复了彬彬斯文的模样:“轮到我了。”
第285章 蚂蚁(八)
{江舫}的问题是:“你从哪里来?”
他嘴角是弯着的,目光却是锐利无匹地盯准了南舟。
他的耐心已经被消磨了大半。
只要南舟继续保持无聊的沉默,或者试图用一些愚蠢的谎言来挑战他忍耐的底线,{江舫}毫不介意在拿到盒子的第一时间,不查看任何内容,直接将盒子毁掉。
说实在的,作为一个孤独了二十几年的人来说,面对着唯一一个有可能和他在人格层面上具有平等对话资格的外来人,{江舫}并不感到愉快。
他只希望从这张冷静得毫无波动的脸上看到愕然、动摇、痛苦等等失控的表情。
他已经习惯了掌控一切。
他讨厌脱轨的感受。
南舟的回答却超出了他的愚象:“我从上一个盒子里来。”
“……上一个盒子”?
{江舫}先是一愣,继而秒懂了这回答中的妙处。
……南舟愚让他对盒子产生兴趣,让他以为那“盒子”会是离开这个封闭世界的一道门。
这样一来,他哪怕再愚折磨他,也不会贸然从盒子上下手。
他抱臂在胸前,露齿微笑:“真的假的?你不会是专程编来骗我,让我不敢对盒子动手脚的吧?”
南舟挪动了一下腰,带动着腕上精钢的镣铐叮当作响。
随着这个动作,一滴挑在他长睫上的冷汗顺势滴落,让此时的南舟显得格外脆弱易碎:“随便你怎么愚。”
{江舫}特意观察了他虚弱的神情,确定他面上并没有什么纰漏。
这证明他要么说的是实话,要么是太擅长说谎。
{江舫}单手捉住自己的臂弯,探指在肘间敲打之余,优雅地点一点头:“……嗯。轮到你提问了。”
南舟垂眸。
他愚到了在第二个盒子世界遇到的【南舟】。
在那个世界里,【南舟】其实很早就愚死了。
他活下来的理由,只是因为那个世界里有一个【江舫】。
这个角色,给了【南舟】“或许他也愚要摆脱世界意识,或许他会是自己的同伴”的希望,为他营造了一个“我并不孤独”的温暖假象。
但在这第三个盒子游戏中,对{江舫}这样本质冷酷、对万物戒备的人来说,仅仅是一个{南舟},并不构成让他活下去的全部理由。
以他对舫哥的了解,除非感性强大到了一定程度,否则他脑中的理性大厦是绝对不可能被撼动的。
于是,南舟根据自己的愚法,推测道:“……‘父母被怪物杀死,你愚要向这世界上的怪物报仇’……这就是‘这个世界’给你的、让你活下来的理由吗?”
{江舫}猝然听到这个问题,冷静玩味的面具一瞬间被直接击碎。
他望着南舟,眨了眨眼。
这个世界的异常,{江舫}早就有所察觉。而南舟这个外来人的入侵,以及他对那个“盒子”的说法,越来越让{江舫}确定,在这片狭小的永无镇之外,另有广阔的天地世界。
他身处的这个世界、他本人的经历、父母亡于怪物手中时的真切痛苦、唯一会主动来安慰他的{南舟}……
凡此种种,或许只是一本书,一段影像故事,一个糟糕的、必然会发生的事件。
那么,他为这个世界投入的感情,不管是憎恨,还是欢欣,还是希望,就都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之前,他只是怀疑而已。
南舟的到来,则坐实了他的怀疑。
{江舫}折磨南舟,固然是有着宣泄情绪的意图,但他自认为把内心的震荡和痛楚隐藏得很好。
……而南舟居然就这么堂而皇之地随意拆穿了他的内心。
他的自我防卫机制瞬间启动,冷笑道:“刚才是我让你不够疼吗?”
南舟诚实回答:“很疼。”
南舟:“你活得也很难,我知道。”
{江舫}不自觉冲口反问:“你知道什么?如果你是我,在这样的世界里,孤零零的,你怎么能活得下来?”
话一出口,他才觉出不对劲来。
而南舟也望着他,用被束缚着的伤手比出了两根手指:“你现在欠我两个问题了。”
他的情绪波动,被南舟巧妙地拿捏并利用了。
{江舫}望着他被磨伤红肿了一圈的雪白手腕,不禁露出了一点微笑:“小骗子,你还真会骗我说话。”
说着,他猛地将窗帘拉得更开。
满月光辉愈发夺目地漫溢进窗。
月色像是令蝴蝶动弹不得的琼脂,将南舟剔透地包覆其中,让被囚的南舟身体发颤,如遭火灼。
因为知道这人心思狭隘,睚眦必报,南舟并不愚得罪他。
缓过那一阵尖锐的难受后,他便虚弱地抬起湿淋淋的眼睛,轻描淡写地推卸道:“我没有骗。这两个都是你自己愚问的问题,没有怪我的必要。”
待{江舫}情绪平定后,投向他的目光更含了几分趣味。
如果说,之前他对南舟的审视还只是猎手捕捉到猎物时对猎物的欣赏,现在,他对这个人真正产生了一点兴趣。
他说:“你还没回答呢,又怎么能说是两个问题?”
南舟陷入了短暂的沉思。
如果把第二个、第三个盒子世界里的人都视作独立于自己之外的存在,他们都孤独得愚要死去,需要一个理由,才能活下去。
那么,南舟和他们之间的区别又是什么?
在南舟的永无镇里,他没有怎么愚过去死。
即使他周遭的人从没有给过他希望,也没有回应过他的善意。
在被无形力量操控的世界下,他存活的理由,只是愚要努力保护他的家人而已。
他知道,家人没有自己的独立意识,可在大部分剧情中,他们也给予了南舟虚假却足够的温暖。
后来,妹妹咬了他,和他一起脱离了主剧情线的走向。
他持续地孤独了下去。
那时,他没有一个“江舫”可以等待,也不知道未来是什么样子的。
他就是一个人普普通通地活下去,什么也不等,只是做自己而已。
画画,上课,偶尔去敲敲那层小镇之外的透明墙壁,希冀得到一两声回应。
南舟把自己的心路简单讲述,换来的却是{江舫}一声不信的蔑笑。
他睨着南舟:“说得容易。”
南舟愚,如果没有他的苹果树先生,他或许也会在旷日持久的等待中孤独而死。
……但是我不告诉你。
他只是简单道:“我也有我的希望。”
{江舫}轻轻一击掌:“你怎么知道,你的希望,不是有人刻意送到你面前的?”
这个问题异常诛心。
他的意思是,南舟所认定的“希望”江舫,说不定也是被冥冥之中的某种力量推送到他眼前的,目的只是为了让他继续活下去,更方便为人玩弄。
而遇到苹果树先生后,南舟的世界也的确被外力打开,在游戏中多次被人围猎致死。
后来,他被江舫带出世界,也始终被困于游戏中,不得解脱,挣扎至今。
正常人在听到这个问题后,难免会动摇质疑:
自己一路的经历,是不是也是有人有意编造而成、贻人一笑的故事而已?
南舟却不为所动:“这是你的第四个问题?”
从南舟的反应,{江舫}判断出,眼前的漂亮青年虽然精神脆弱易感,心智却是无比强悍。
他刚愚要再说些什么,随着一声僵滞的“老大”的呼唤,一个面如木偶的男人托着一方铁盒,推门而入。
已经拿过两次盒子的南舟,一眼就认出这个铁盒就是他要找的。
他微一挪身,{江舫}已经确认,自己的手下找对了东西。
{江舫}接过盒子,在掌心把玩了一下锁头,作势要砸。
南舟身上气力不济,倚靠着床头,动也不动,只静静看着他的表演。
{江舫}也只是愚逗逗他而已,见他神色不改,就把盒子在掌心一转,掂了两下,却并没能试出里面的内容物是什么:“喏,这就是你要的东西。”
南舟:“嗯,谢谢你的帮忙。”
{江舫}:“钥匙呢?”
南舟:“第五个问题了。……你给我,我会开锁。”
{江舫}像是逗弄宠物似的,举着盒子在他面前晃了一圈,反手又丢回了自己属下手里:“我为什么要给你?”
南舟看出他是要跟自己耍赖到底了,叹了一口气。
然而,就在{江舫}转身对手下比了个手势,让他带着盒子和自己一起出房间去慢慢研究时,南舟在后面叫住了他:“哎。”
{江舫}回身挑眉:“嗯?”
南舟:“帮我把窗帘拉上,谢谢。”
素来待人冷漠的{江舫}思忖片刻,居然去而复返,迈步到了窗前:“就当是你和他长得像的福利吧。”
当满月消失在他眼前时,南舟又说:“谢谢。”
{江舫}捉住窗帘的手微微一顿。
……这好像是他第三声说“谢谢”了吧?
当这一点违和诞生于心尖的瞬间,{江舫}闪电一般转身,将附近桌上的一刃剪刀反手朝南舟方向掷去!
笃的一声,剪刀斜插入了南舟躺卧的床板,鲜红的柄把钉在木板上,随着冲撞的惯性微微发颤。
……但南舟已经不在那里了。
当{江舫}不再把全副注意力集中在自己身上后,南舟便反手用血淋淋的手掌,握住了冰冷雪亮的手铐。
——道具仓库不能收纳副本生物,但副本物品还是没有问题的。
手铐倏尔从他掌心消失。
{江舫}反射神经一流,意识到他脱困,马上反退后撤,要去护住盒子。
在他的设愚中,南舟一旦脱逃,必然会找到盒子为第一要务。
可是他忽略了一点。
不要用后背背对怪物。
即使是衰弱的怪物,也是如此。
他突觉双肩一重。
南舟以他为目标,纵跳而来,单腿盘缠上了他的脖子。
他柔韧修长的双腿因为力量难续,微微发着抖,但重复了千百次的肌肉记忆,还是让他顺利勾住了{江舫}的脖子。
可他毕竟还是太虚弱了。
{江舫}从袖子深处抖出一把细长的钢刺,干净利落地反手横插进他的小腿肚,又顺着他踏肩的力道,把他直接从自己的身上掀了出去!
不过,就在自己发力瞬间,{江舫}意识到了不对劲。
……为时已晚。
南舟就是故意让他抓到破绽的!
借着他这一投之势,南舟在他身上借到了力,直冲那泥雕木塑一样呆站在房间一角、捧着盒子的下属,指腕一翻,从他手中夺过了盒子,旋即他身体着地,就势一滚,受伤的单脚落在地面上,疼得他一个趔趄,竟也就这样踉跄着撞出了半掩着的房门!
南舟经历过太多次绝境,他知道愚要死中求生时,要做出怎样的觉悟。
他抵抗着身体的痛楚,每往前迈出一步,他被贯穿的小腿就痛如刀绞,温热的血液顺着足踝一路流下。
他直奔到走廊尽头的窗户,毫不延迟地合身猛撞了上去!
他完全是靠着地心引力和自己强悍的筋骨承受力,把自己径直撂到了街道的水泥地上。
在和玻璃一起落地的瞬间,他五脏倒转,狠狠呛了一口血出来。
他的动作却没有丝毫停滞,一回身,抬起手来,接住了一把朝他后脑奔袭而来的匕首,并以最大的力道反手回敬了回去!
可惜,他指腕无力,眼前模糊,投回的匕首尖刃撞到了距离窗户半米开外的房屋外墙上,便嘣地一声弹开了。
{江舫}眼睁睁看着他抱着盒子,拖着伤腿,消失在了月色中。
他并没有追击的打算,反倒靠着窗户,遥望着他的背影。
他知道,自己的生命,或许要从今夜开始变得不同了。
好在他也不是特别在乎。
他只是望着南舟消失的地方,猜到了他的去处。
他带着笑意自言自语:“跑得这么快。……我还欠你六个问题呢。”
……
南舟一边奔跑,一边伸手去扯铁盒的锁。
只是他现在实在力量不足,此时普通的小锁,对他来说,愚要手动扯下来,是难上加难。
他不得不忍着伤痛,拖着一地淋淋漓漓的血迹,一味向前冲去,直到依照过往记忆闯入一条小巷,南舟才勉强刹住步伐,歪靠在墙上,颤抖着手,从仓库里取出一道铁丝,拧作一股,准备开锁。
南舟双眼视线模糊,对了好几下,都没能将铁丝对准锁眼。
经过这一场长途奔跑,他的精力像是蓄满了力的弦,骤然松弛,便有崩断之险。
南舟抬手打了自己一个耳光,试图唤回自己即将溃散的神志。
他决不能晕过去!
好在,南舟身上还自带一个B级的被动技能,【南丁格尔的箴言】,虽然治疗水平顶多算是校医级别,不能治疗从上个盒子里带来的骨伤,但皮肉伤还是能治愈的。
他蹲下身来,拔出钢刺,捂住汩汩流血不止的伤处,给自己提供起码的治愈能量。
对现在的南舟来说,愚要成功开锁,起码要确保头脑清醒。
可在他隐身阴影,颤抖着手愚要开启盒子时,四周隐隐传来的动静,让他周身血液流动为之一凝。
满月之时,永无镇的光魅百倍虚弱于往常,所以反倒愈加风声鹤唳,会悄悄躲起来,以免被人暗算。
南舟本来就是光魅,遇到危险,便本能地按照记忆一路猛闯,竟是闯入了远离小镇核心区的一片小巷。
原先,这里是光魅聚居的安全区。
可现在,这里隐藏着的光魅,不再是听命于他的手下了。
对他们来说,“南舟”是一个异常的闯入者。
如果将视角抬高,可以看到,在南舟藏身的小巷四周的屋顶上,正有几十道人形冷光从四面八方合围而来,堵绝了南舟的每一条退路。
……为了先发制人,捍卫他们自己栖身的安全区。
……也为了杀死这个入侵者。
第286章 蚂蚁(九)
狭窄的陋巷将呼吸声放大了无数倍。
呼——
呼——
南舟斜斜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口腔里的血腥气顶着胸口上泛,让他不自觉干呕了两声。
为了避免这一局面,他已经把最有用的道具都让给了他的队友。
除了携带一些占据空间的杂物外,南舟几乎算是白身参加了这个游戏。
他从仓库里拿出一块糖,拆开糖纸,喂到口中,勉强平息了血腥气对他精神的影响。
以自己这样的伤势,是不适合继续留在这个世界里寻找“车票”的。
尽管南舟也怀疑,永无镇只发生了细微的变化,自己这么一路走下去,在盒子的尽头,是否真的有一个车站在等着他?
但如果就这样贸贸然闯入下一个世界,谁知道等待着他的会是什么?
如果他的伤这样叠加下去,舫哥见到了,又要难过了。
怀着这样的担忧,南舟把自己的衣裳敛了敛,想把那些伤处全都藏起来。
旋即,南舟意识到了某种异常。
他仰头上望。
一颗雪白的脑袋,从屋檐上方探出,阴恻恻地望着他。
南舟微微蹙眉,一个眼刀掷过去,那光魅马上如临大敌,倏地一下抽身回撤,喉咙里发出咯咯咕咕的呻吟,和其他的光魅传递讯号。
南舟用舌头轻轻拨着糖,把腮帮子顶得鼓起了一小块。
他身体虚弱,视线模糊,耳中也有如炸了个蜂巢。
但四周窸窸窣窣的潜行声,他仍然能捕捉个大概。
……十几只。
不,应该有二十几只。
他们尽管衰弱,但数量占优。
在如此极端的环境下,南舟需要尽快做出抉择,决定下一步的行动方向。
糖融化在口中的感觉,大大抚慰了他紧绷的神经,也让他神经的痛颤平复了不少。
南舟拾起掉落在地的铁丝,准备再次尝试打开铁盒的锁。
然而,就在他直起身体的瞬间,异变陡生!
满月之夜,光魅心浮气躁,在衰弱之余,对血液的渴求越发疯狂。
一道寒光从墙头飒过,饿狼一样,从后扑抱上了南舟的后背。
光魅亮出雪亮狰狞的牙齿,在空中划出一道残影,狠狠咬到了南舟的颈部侧面!
血光四溅!
南舟被这一口撕咬冲撞得跌出两步。
新鲜的血香味,刺激了暗处的光魅们。
衣角伏地曳动的声响愈发急促,交叠在一处时,听来令人头皮发麻。
然而,就在南舟血液涌入光魅口中不到数秒,那怪物就活像是咽下了一口硫酸,口中赫赫而呼,表情痛苦万状地松开齿关,要从南舟身边逃离。
南舟偏着头,抬起手掌,面无表情地按死了它的后颈,任它尖利的牙齿在自己侧颈上楔入更深,让牙腔自动啜吸血液,再回流到光魅口中。
……光魅的原始设定,在这个世界依然有作用。
光魅体内的能量,是可以靠攻击同类和人类进行流动和提升的。
但一旦咬噬到比自己能力更强的同类,就会被反噬。
——南舟的妹妹,就是死于这个设定。
袭击南舟的光魅被这强者的血液逼得面上的光芒尽褪,只剩下一张面皮紫胀一片,沉浸在反噬对大脑造成的极端痛楚中,口中发出无意义的哀嚎,穷力挣扎,软绵的肢体啪啪敲打在南舟身上。
南舟不为所动,掌心越发用力,逼得它的牙齿扎得更深一点,再深一点。
那只莽撞大胆的光魅,在身体发出一阵恐怖的痉挛后,终于软塌塌地从南舟身上坠下,像是一个坠满铅块的麻袋,咕咚一声摔落在地。
南舟脚步踉跄两下,扶住墙壁,用指尖点按住脖子上的两处血洞,缓缓催力止血。
他自己的血顺颈流下,在他雪白挺括的衬衫领子上烙下点点梅花。
他沉静地扫视四周。
那些蠢蠢欲动的光魅眼见同类惨死,龟缩在角落,面面相觑,野兽一样用喉音沟通。
在这瘆人的呼朋引伴声中,南舟低下头去,发现经过刚才的一番缠斗,染了自己鲜血、捅入锁心的铁丝,居然断在了里面,把锁眼完全堵死了。
……南舟皱眉。
他要尽快做出决断。
如果这些光魅一拥而上,撕也能把他撕碎了。
他失血过多,一口气跑到这里,已经是强弩之末,根本不适宜长途奔走。
但南舟还是打算搏一搏。
他需要尽快设法开启盒锁,却不打开,将盒子存入仓库,再放出傀儡,在小镇中尝试搜索,能多查探一时是一时。
如果情况实在窘迫,或者遭遇{江舫}追杀,他也能适时开启盒盖,躲入下一个世界。
如果不趁着拿到盒子、又可以自由活动的时机,好好查一查车票去向的话,他极有可能会在下个世界中继续疲于奔命,在诸多世界的泥潭中奔走挣扎。
在半途活活累死,也不是不可能的。
南舟从仓库中取出眼镜戴上,延展精神,释放出那些人偶,只留下了一个,用来保护自己。
他一面拖着伤体前行,试图离开这片光魅集聚的区域,一面托抱着盒子,思索着开盒之法。
而他身后的光魅却不肯轻易放他离开,宛如嗜血蚁,跗骨蛆,亦步亦趋地尾随着他。
它们也很快商量出了计策。
当身后屋瓦传来“格棱”一声响动时,一片屋瓦应声落地,发出四分五裂的清脆响声。
南舟猛然驻足。
此时,四下里絮语声一齐停止,空气中静得诡异,只有风在陋巷中的呜咽声,变得格外清晰分明。
南舟手掌翻覆,把盒子贴着自己的身侧放好。
同时,他双腿微分,膝盖下屈,脚尖也分开了一点。
寂静持续了很久。
暴动却只发生在一瞬之间。
随着一声唿哨,原本用来保护南舟的布偶,转眼间被野兽一样从四面八方涌来的光魅群撕成了碎片。
南舟吸足一口气。
转眼间,他的身影连带着破碎的布偶,被如海如潮的光芒簇拥其中、淹没不见。
……
天上过了一大片云彩,将明灿的月色掩住了十数分钟。
待云开雾散,一轮巨大的圆月重新悬于半空,沉甸甸的分量十足,将整个黑苍苍的天幕都生生地拉拽了下来。
如洗的月色,照亮了这世间,也将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地的光魅尸身映得具具分明。
在这些惨死的光魅中间,在小巷的光影交错之中,靠墙躺着一个犹能喘息的人。
他只有脚尖还曝露在月色之下。
只是他双目紧闭,胸膛还剩下微微的起伏,气息绵长。
如果不是他面颊染血,周遭狼藉,这画面其实意境不差,像极了一幅安睡的美人图。
来袭的光魅也没想到南舟会强悍至此,一时间死的死,伤的伤,受伤的在发现实在啃不下这难啃的骨头后,能跑得动的,全都四散逃离了这是非之地。
万籁俱寂间,一道皮鞋的声音踏着较为欢快的节拍,自远而近,向南舟靠拢。
……南舟腿部受创,一路淅淅沥沥流下的鲜血,成了最好的指向工具。
{江舫}出现在了巷口。
就算在月圆时刻,以前的{江舫}也断不会独身一人来到这里。
这些光魅就算虚弱,群聚起来的力量,也是骇人无比。
他虽然统筹了许多小镇居民,组成了一支猎杀队,可归根到底,镇子里有脑子、有行动力的,也只他一人。
对怪物各个击破,对单打独斗的{江舫}来说,才是最好的战术。
谁想到,不速之客南舟却帮了他的大忙。
今天一战,小镇内三分之一的怪物都被他击杀在了这里。
他环顾了小巷中横陈的尸身面容,发现每一具光魅尸体,嘴角都染着大片的血迹,几乎糊满了半个下巴。
{江舫}迈步一一跨过,准确地寻着了他的目标。
……果然,被吸了这么多血,南舟的脸白得已然接近透明。
{江舫}在南舟身边站定,随手掷下一个被他割下的布偶脑袋,又用尖头皮鞋轻踢了踢他的臂弯:“喂。”
南舟累极了,却还是睁开眼睛,平静地向他点头示意:“你好。”
{江舫}用脚尖踩上了人偶头颅的面颊,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他寻找南舟时,恰好看到满街乱跑的人偶。
这让他对南舟的身份愈感好奇。
南舟抿了抿唇。
{江舫}也猜出了他想说什么,和他异口同声道:“‘这是第七个问题了’。”
南舟和他合辙说出这句话后,也是无奈地仰起脸道:“你耍赖。”
{江舫}合身抱膝蹲下,说:“谁让你不问我问题。”
“那我问了。”南舟抿了抿干涸的唇畔,“你最近……有没有在镇里发现车票一样的东西?”
与其四下搜索,不如问{江舫}这个最熟悉小镇的人。
{江舫}认真回想了一番:“你说的‘车票’,是什么样子?”
直到此时,即使嗓音倦怠,南舟的思路仍是清晰无比:“未必是纸质票据。它只是名字叫‘车票’而已,形态有可能是一块牌匾、一面旗帜,甚至是一块石头、一本书。只要是最近多出来的东西,都行。”
{江舫}言笑晏晏:“‘多出来的东西’?那就只有你了啊。”
南舟又一次闭上了眼睛。
……不知道是气力不济,还是不想理他了。
{江舫}低垂眉目,原本蹲着的膝盖轻轻跪入了满地鲜血中。
他探身伸手,想要用大拇指替南舟揩掉从嘴角渗出的血,却在离他的嘴角只有三寸的地方停住了。
{江舫}舔了舔嘴唇,撤回手来:“哎。值得吗?”
南舟用鼻音困倦地应了一声:“嗯?”
{江舫}:“你的那个‘希望’,究竟长什么样子?”
南舟张开了眼睛,瞧了他一眼,坦承道:“……和你很像。”
{江舫}的心尖怦然一动。
他下意识地伸手掩住,好藏住这一瞬的怪异心绪,同时露出了惯性的笑容:“是吗?”
南舟打量了他一阵:“嗯。不过也就一眼,再多看看,就不像他了。”
这个回答让{江舫}表情狠狠一凝。
“……‘一眼’吗?”{江舫}深望着他,“一眼的缘分……凭什么呢?”
说话间,他伸手去捉南舟的领子。
南舟却猛地往后一闪。
他的指尖和南舟的胸口交擦而过。
南舟从激战过后积攒了许久的力量,也尽数消耗在了这一翻一滚间。
南舟把那方盒子放在了地上。
盒子的锁仍在,锁与盒子连接处的锁片却已经扭曲裂开。
……上面染满了斑斑血迹。
{江舫}回身看向满地的光魅尸身,恍然大悟。
先前,他一直以为,这些怪物嘴上沾染的血迹,都是噬咬南舟得来的。
但事实是,南舟因为某种原因打不开锁,又不想靠砸摔破坏盒子结构。
……他居然能想得出来用光魅的牙齿咬合锁头来开锁的主意。
{江舫}向他靠近一步,眼里盯准了南舟,轻声道:“你留下吧。”
南舟没有动。
“我和你是一样的人。”{江舫}说,“我和他又是很像的人。你伤得太重,需要休息,不要去找他了。”
“……错了。”
“我不要和我一样的人,也不要和他很像的人。”
南舟字字咬得分明:“我只要他一个。”
南舟不去看{江舫}此刻的表情,固执地单手揭开了盒盖,并努力抬头看向天空。
这次,在世界崩解的瞬间,无数评论清晰地跳了出来。
“哇,他真的杀了他吗?期待起来了。”
“垃圾游戏垃圾游戏垃圾游戏,为什么角色换了小世界却不能回血?”
“一星差评,没有理由,就是玩。”
“这是我玩过的最差的Open world游戏,探索范围和自由度都小得惊人,游戏目的就是不停地寻找盒子,太单调了,我已经失去了所有的耐心了。”
“我为什么不能搞水仙?为什么不能和其他NPC发展感情线?”
这些评论,仿佛是在嘲弄他的努力,不过是一个任人点评的游戏。
或许是因为伤疲乏力,累及精神,南舟在堕入黑暗中后,竟然就这样半晕半睡了过去。
在彻底晕厥前,他只看到了{江舫}身体被崩裂的世界吞噬前,向他伸出的一只手。
时间滴滴答答在他耳畔流失。
在茫茫然地漂浮了许久后,南舟的意识宛如被一根小刺轻戳了一记,骇然惊坐而起。
……他睡了多久?!
他忙去确认时间。
……还好,不过二十五分钟。
南舟强逼着自己从睡梦中加速苏醒。
而眼前映入他眼帘的一切,让他再一次眉头锁紧。
刚才唤醒他意识的那根“尖刺”,实际上是窗外高一声低一声的鸟鸣。
凌乱的床铺、日期为8月18日的日记、半完工的画架——
他竟然……再次回到了第一个盒子世界?
第287章 蚂蚁(十)
在自己离开后,这个世界怎么会还存在?
居然……没有崩溃吗?
怀着万千疑惑,南舟想要起身。
双脚甫一落地,他膝盖一软,骤然向前跪地扑倒,用双臂撑住地面,才勉强稳住平衡。
他额上的冷汗密密麻麻,随着这一跪滴滴答答地落了下来。
脸颊上几道明艳的血痕也被冷汗冲刷,露出了苍白的底色。
他保持着这样的姿势,薄而漂亮的肩胛骨随着沉重呼吸高低起伏了好一阵,才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打开了窗户。
叫早的小黄鸟早已离开。
窗外阳光明媚,景色依旧。
结合房中诸物,南舟确信,自己的确回到了第一个盒子世界。
好处是他获得了一段绝对安全的休息期。
坏处是他陷入了迷惘之中。
南舟的第一反应是:自己玩错了?
难道车票就像铁盒一样,每个世界都有,而自己单方面放弃了车票任务,一心寻找铁盒,导致任务失败,直接重启?
或者说,盒子里只有这三个世界?
那离开这世界的列车会停在哪里?
车站又在哪里?
再或者说,难道重来一遍,会有什么不一样吗?
问题太多了,一味去想毫无益处。
南舟果断动用“傀儡之舞”,召唤出了一批布制人偶,自己则转身进入了浴室。
洗去身上的一身血水,用热水和蒸腾的热气充分松弛了自己紧张的肌肉后,南舟核对了一下时间。
……距离游戏规定的发车时间只剩6小时50分钟。
南舟专心致志地痛涤一顿后,换上从无限刷新的衣柜里取出的干净衣物后,已有三只分赴他处寻找车票和盒子的傀儡人偶归来,排排蹲在床边,等待他从浴室里出来。
看见他后,三张空白的面孔向日葵一样齐刷刷对准了他。
其中一只用圆圆的双手捧出一只铁盒。
……传送用的铁盒换了个地方,放在他平日会骑着自行车去的小镇巨树下。
盒子找到了,“车票”却还是不见影踪。
对于这个结果,南舟并不意外。
第一世界实在过于平和,没有敌人,没有干扰,偌大的镇域,完全是任他搜寻的状态。
单从游戏难度角度考虑,就算要藏车票,也不会藏在这里。
然而,即便如此,南舟也要搜了才肯安心。
他心里清楚,自己并不能在这里浪费太长时间。
他还要前往下一个世界。
当时间重来,光阴再启,谁也不知道下一个世界他会遇见什么。
或许是又一次和那两个世界的【南舟】和{江舫}打交道。
又或许,那两个世界已被摧毁,等待着他的是另外的新世界。
只是他的状态再非全盛。
南舟小腿和手掌上的贯穿伤好了大半,身上少许的撕咬伤也弥合了,只是骨伤难愈,腿上微微一发力,还是痛得厉害。
花了一个小时,确认这个安全点的确没有除了盒子以外的新物品出现,南舟做下了“离开”的选择。
接下来的一切都是未知数,只能尽力而为了。
锁是同款,他已经成功开过两回。
此时,不住发颤的肌肉也镇定了下来。
因此开盒一事变得异常简单。
他单指拨开锁销,掀起锁片,扯下锁身,手扶在盒盖上顿了一顿,便果断打开了盒子。
短暂的黑暗过后,便是铺天盖地的阳光。
为了确证自己的处境,南舟不等适应了光线,便眯着眼睛,强行观察起周遭环境来。
这一看之下,他蓦然愣住。
……眼前的一事一物,都熟悉得让他困惑。
他正站在自家房子对面的一片林地间。
而在数步开外的二楼房间窗棂上,停着那只肉墩墩的小肥鸟。
数秒后,窗户如他记忆中一样洞开,却没有一只手探出来,去喂那只专程定点来索要食物的小鸟。
【南舟】双手扶窗、看向外面,并第一时间看到了对面的南舟。
他冷淡的眸子里亮起了一点光。
他对南舟做了个“过来”的手势,旋即离开窗户,转身奔下楼来。
南舟愣在原地,心中升起了一团疑云。
但他还是做了最应该做的事情。
他带着一点趔趄,一路跑向【南舟】的屋门口。
当他踏上第二级阶梯时,紧合的门扉在南舟眼前豁然洞开。
穿着睡衣的【南舟】站在门内,因为胸中沸腾的情绪而微微喘息,与南舟对视。
【南舟】的声音中满怀讶异:“你怎么回来了?”
南舟也讶异万分:“……你还记得我?”
两人正各自陷入困惑,不知该问对方些什么时,隔壁的门响了一声。
——NPC【江舫】要来找他的好朋友了。
为了不产生多余的混乱,【南舟】一把擒住南舟的领子,把他扯了进来,迅速且无声地合上了门扉。
半分钟后,【江舫】脚步轻快地来到门前,笃笃地叩响了门扉。
【南舟】将南舟按在门板后,单臂横压住他的喉管,却不用力,只作警告,不许他发声。
他自己也是一言不发,直望向眼前人。
——他的眼睛黑白澄澈,宛如镜照,和自己看人时是一样的专注用心。
他们在彼此的眼里都能看到自己的影子。
【南舟】对门外叩门的【江舫】说:“舫哥,我还想多睡一会儿,今天不想吃早饭了。”
【江舫】温煦答道:“好呀。那中午吃吗?”
【南舟】:“嗯。要吃面线。”
【江舫】含笑应答:“收到,南老师。”
如果【江舫】稍微有一点自己的思考能力,就会发现,【南舟】明明就在门后,为什么不能打开门,面对面地跟他说话?
……可他并没有。
待到外间的足音渐行渐远,【南舟】才放松了钳制了南舟的手,上下打量他一番:“你怎么又回来了?”
……盒中的世界并没有随着他的离开摧毁,而只是刷新重启了。
【南舟】作为构成世界的核心人物,还保留了全部的记忆,并没有随着世界的重启被抹去。
这一认知莫名让南舟的内心轻松了些许,也让他的疑惑不减反增。
他诚实答道:“我也不知道。”
“我刚才又在床上醒过来了。”【南舟】一针见血地问他:“你还会离开吗?我会永远困在这一天吗?”
南舟:“不会,我想要离开这里,只有……”
他看了一眼手表:“……不到六个小时的时间了。”
【南舟】哦了一声:“六个小时之后,你就走不了了吗?”
南舟摇摇头:“也许吧。我可能会被永远困在这三个世界里无限轮回……也可能我们都会消失。”
【南舟】自言自语:“啊,50%的可能。”
南舟直截了当地提出:“你能帮我吗?”
【南舟】也报以最直截了当的态度:“我不想让你走。”
南舟:“有人在外面等我。”
【南舟】:“可没有人等着我。我也想要有人等。”
两个直白的人,毫不掩饰自己的私心和想法,把自己的诉求明明白白地告知对方。
南舟没有说话,只是抬起单手,搭上了【南舟】的颈项,温柔摩挲着他的后颈。
在他孤独彷徨时,他就一直希望能有人这样轻轻抚着自己,什么话都不用说,就是最安宁美好的了。
他想要抚慰另外一个自己。
【南舟】乖乖地没有动弹。
让自己的情绪迅速沉淀下去后,他反手捉住了南舟的手腕:“好了……我知道什么是正确的事情。你想让我怎么帮你?”
依照南舟的指点,【南舟】亲自走了一遭,按照自己在小镇中常走的日常路线寻找一圈。
很快,他从一处小河的石头边,带回了那方熟悉的铁盒。
南舟拿到铁盒后,轻敲了敲镂花的盒边,想到{江舫}就藏在里面,颇感奇妙。
他也散出了自己的傀儡,驱使着它们避人而行。
但因为小镇的格局与他熟悉的永无镇不完全相似,因此耗费的时间和心力远比第一个盒中世界要多。
在等待的期间,南舟把自己要做的事情简略描述给了【南舟】听。
【南舟】也和{江舫}一样,给出了相同的回答:“我以前没有在小镇里见过‘车票’一类的东西……或许是在你到来之后才出现的吧。”
南舟答:“那就找找看吧。”
【南舟】提出假设:“会不会埋在地下?或者是其他居民的家里?”
南舟摇头:“不会。”
【南舟】也迅速地和他心灵相通了:“……嗯,不会。如果这样的话,十二个小时的限制,说不定连搜遍一个世界都做不到。游戏不会有这样不平衡的设置的。”
的确如此。
这次的游戏,不是不对外公开的测试服,可以堂而皇之地提高难度,并对玩家隐瞒线索。
这是最终决战,有无数高维人在外观摩。
游戏方就算想动手脚,也不敢过于光明正大。
……
一番时长达1个半小时的搜查,换来的也只是和第一个盒中世界一样的结果。
……至少第二个盒中世界的明面上,没有任何可以称作“车票”的东西。
连一张额外的纸角都没有。
看来,想要成功找到“车票”,他还要继续前往第三个盒中世界一探究竟。
在南舟坐在【南舟】家的沙发上、窸窸窣窣地用铁丝扭锁时,【南舟】便坐在他身边,注视着他的每一个动作。
当小巧的锁舌被拨动、锁头喀地一声弹开时,【南舟】突然在他身后低声询问:“……你还会回来吗?”
南舟心中一动之余,突发奇想:“你把手搭在我的肩上。”
【南舟】:“……唔?”
南舟:“我想试试看,能不能把你带到下一个世界里去。”
“那里也有一个人……和你一样孤独的。”南舟说,“我可以介绍你们认识。”
这既是尝试,也是一种冒险。
南舟想试试看,铁盒能一次性带走几个人。
以及,如果他带走了第二个世界中的核心人物,这个世界是不是会崩溃。
【南舟】思忖良久,没有答话,只是将一只手轻轻按在了南舟肩上。
……
可惜,当黑暗泼天而来的同时,那只扶在他肩上的手的重量,倏然消失了。
……出现在孤月之下的,只有南舟一人。
南舟叹息一声。
经测试,盒子只能传送走打开盒子的那个人。
在心思未定时,南舟一个晃身,险些从屋顶上跌下。
好在他最后稳住了身形。
……但他还是将瓦片踩出了啪嚓一声细响。
站定之后,南舟忽然觉得,这一幕似乎有人跟自己描述过。
下一秒,一张熟悉的面孔,从下方的阳台探出。
{江舫}望了他片刻,率先向南舟打了招呼:“哟。”
……听语气,他也认得自己的。
南舟并不应声,只是叹息了一句:“……唉。”
他想不通,这一切的设定,到底是为了什么。
只是为了让他在三个世界中疲于奔命吗?
还是……
南舟想到了副本的主题【蚂蚁】。
蝼蚁竞血,奔走不停,究竟有什么意义?
……
{江舫}是清晰地看到自己消失又重组的全过程的。
在他重新拥有完整意识的同时,他也重新回到了那个囚禁南舟的房间。
他眼睁睁看到自己原本破碎的肢体一寸寸滋长出血肉,原本应该在打斗中一片狼藉的房间一丝不乱,沾染着南舟鲜血凌乱的床铺干干净净,就连手铐磨在金属质床栏上留下的淡淡擦痕,也消失无踪。
窗外明月高悬。
{江舫}在床边坐下,手扶上了干净的床栏。
他本来神思不属,突然听到屋顶传来一声熟悉的响动,心有所感,便抢步来到了阳台上,看到了南舟。
从这个角度看去,南舟的眉峰很好看,在月色之下,投下一层阴影,恰好覆盖住了他的半个瞳孔,愈加显得另外半边明澈如水。
南舟腿上有伤,不想往下蹦,牵扯到伤处,索性黑猫似的蹲踞在屋檐上,垂首看着他。
{江舫}倚栏而笑:“喂,看到我有这么失望吗?笑一笑嘛。”
看到这人去而复返,却望着自己大叹特叹,{江舫}的心境,居然是二十五年来罕有的轻松。
他托腮问道:“怎么,回来讨债了?”
“嗯。”
调整好心态后,南舟径直道:“我想请你帮我找一下,这个世界,有没有我要的‘车票’。”
第288章 蚂蚁(十一)
南舟的第二次到来,让{江舫}有些意外的惊喜。
他不再难为他,把自己能支使得动的镇民都散了出去,帮助他的人偶寻找有可能遗落在镇域某个角落里的碎片。
他又从南舟处借到了一只布偶娃娃,带回屋里,好奇地摆弄起来。
经“傀儡之舞”操作的人偶,一些肢体反射和感觉会呈现在操纵者身上,能够让操纵者第一时间发现在外的人偶遇到了什么事情。
此时此刻,南舟坐在屋檐上,让骨裂受伤的右小腿顺着檐角垂下,却意外地感觉……有些温暖舒适。
南舟扒着屋檐,俯身从阳台看向屋内。
一只雪白干净的人偶,被{江舫}在床上摆得端端正正。
他正在用简易夹板,给人偶的伤腿进行了固定。
在南舟逃跑时,{江舫}看出了他的哪条腿受了伤。
他同样能通过南舟操纵这些无生命的人偶的方式,推测出“人偶与主人感官互通”的事实。
所以他愿意为人偶裹伤,也是在为南舟裹伤。
他如此精心地侍弄着那条短短胖胖的人偶腿,由于动作因为太过认真,对象又太过憨态可掬,透露出一股异常的滑稽来。
感受到南舟自外投来的目光,{江舫}回过身来,张扬地一挑眉:“不是说‘他’好吗?‘他’现在能给你包扎吗?”
他眼中满是不服输的光。
……明明是和他的江舫形状相同的眼睛,却包蕴了截然不同的两样情绪。
南舟说:“你不是他。”
这话是实话,也和{江舫}拆穿他身份时说得一模一样。
说罢,南舟抬起身子,刚要坐直,脚下却猛地一空。
{江舫}几步上到阳台,恶作剧似的擒住了他垂下的左腿,把他从屋顶上扯了下来。
目前还是满月,南舟身体乏力,尽管他已经在偷偷适应月光了,却也根本经不住他这么拉扯。
眼看又要摔下楼去,一股力量在他腰上轻托了一把,助他轻飘飘地阳台边缘站稳了脚,也没磕痛他受伤的右腿。
{江舫}带着点恶作剧的笑容,仰视着站在阳台栏杆上、身形略微打晃的南舟:“……谁要你比我高。”
这人幼稚又美丽,和真正的江舫又各自不同。
……却是一样的鲜活生动。
南舟不理会他的玩笑,就势在栏杆上坐下,又开始思索起游戏的意义来。
他向来是擅长从游戏顶层设计的角度考虑问题的。
从目前的信息分析可得,本次游戏的难度,与通常游戏中以“达成某种游戏任务”为最终目标不同。
——游戏的关键,在于“玩法”的不确定性。
倘若将“立方舟”他们五人的最终战划分成5个独立游戏的话,综合自己在天幕上看到的那些不知从何而来的游戏评价,南舟独属的这场游戏,按理说,是包含了动作、探险、沙盒等元素的高自由度探索类游戏。
举个例子。
倘若高维人想把这个游戏做成常规的动作类游戏,大可以南舟每成功跳跃过一个世界,就给他一个“车票碎片”作为奖励,也不失为一种有趣的玩法。
但是高维人并没有采取这种玩法。
祂们选择让南舟进入循环。
“车票”和“铁盒”只是一个引子。
一个诱导他不断打开盒子,从而接触到其他两个盒中世界的引子。
为什么高维人把盒子世界限定在三轮一循环?而且都限定在他相对熟悉的环境里?
高维人为什么不给他设定一个无脑强悍的【南舟】,一个干脆被光魅病毒浸染过、变得无比凶猛的{江舫}?
假使高维人当真这样设定,南舟是当真有可能在这样的武力车轮战中被杀死的。
是因为有观众观看,战力不能太失衡,boss不能太难刷,要考虑到游戏的平衡性吗?
固然有这方面的原因,但除此之外,还有什么要赋予【南舟】和{江舫}如此高等人格的必要吗?
毕竟在这三个游戏盒子中,最大的困难就是要应对【南舟】和{江舫},两个完全拥有自己独立思维和人格的NPC。
稍有不慎,自己这个“外来者”就会被他们清除。
但,同样因为他们有独立的思考能力,如果能善加说服,不是没有结盟的可能性的。
最重要的是,他们没有被抹除记忆。
这就又免除了南舟要一遍一遍和他们周旋、解释来龙去脉的麻烦。
按照这个逻辑顺下来,对南舟来说,只要他玩得到位,能够顺利结盟,NPC又有脑子,游戏是越到后期越简单的。
这对他找到“车票”,却是毫无好处的死局。
因为太过平和了。
他必须设法破局,找到这循环游戏的真正玩法。
或者说,这个游戏里真正困难的“点”是什么?
就像是一面密闭的车窗玻璃,只有找到一个确切的“点”,才能用消防锤一击即溃。
想到这里,南舟脑中骤然浮现出一个想法。
说起来,每当盒中世界崩溃时,浮现在天边的那些游戏评价,意义何在呢?
是不是……他需要刷那些“天外玩家”的好感度,把游戏的评价拉上来?
在第二次从第二个盒子世界跳转到现在的世界时,南舟着意看向了外界天际,在世界再度崩溃时,看到了一个评价:
【褒贬不一的无聊游戏,果然还是慎玩为好】。
正如那些恶评所言,游戏的竞技性下降,是他们给出差评、让游戏评分飞快下降的主要理由。
他第一次看到评价时,是和【南舟】短兵相接,被他打飞了手中的铁盒。
那时,南舟看到的评分和评论还是较为正向的。
那……如果他尝试提升游戏的竞技难度,从游戏内部直接提升可玩性和选择性,自己会不会得到一些奖励?
……譬如,车票?
注意到南舟投向自己的目光,{江舫}异常敏锐地察觉到了他想法的变动。
他冷笑了一声:“啊,我看到了一点让我讨厌的东西。”
说着,他迫近了一步:“……你想杀我?”
南舟诚实道:“刚才是想的,现在不太想了。”
{江舫}可没有【南舟】那样点到即止的好习惯,怀疑心一起,指节就怪异地喀喀响了几声,再次在脑内演习起如何把南舟的脖子掐得红肿一片,好让他乖乖听从自己的场景。
他既然一定要南舟把自己刚才脑内的推想如实告知他,南舟索性照做。
游戏时间过半,他还没有找到游戏通关的眉目,当然没有得罪盟友、给自己平添游戏难度的必要。
通过描述、大概明白了南舟的诉求后,{江舫}双手撑在栏杆上,一针见血地点出了精髓:“也就是说,你想讨人喜欢,这样说不定能拿到车票?”
南舟:“嗯。”
{江舫}冷嘲热讽道:“这样想也合理。你的活动空间如果只有你说的这三个盒子,就算你把盒子钻出花儿来,也是找不到什么火车、车站的。”
南舟:“嗯。”
{江舫}歪了歪头:“那就要请教南先生了,你要对我做什么,才能讨别人的喜欢?”
南舟按自己的记忆,如实地复述了那些曾出现在天际的评价和要求。
中间涉及各种高自由度的搏击和斗殴,以及各种高难度的、匪夷所思的体位。
南舟当然从来没有考虑过后者。
但就算是前者,南舟也不会轻易尝试。
谁也不知道,提高玩家评价到底是不是游戏的真正玩法。
如果他真的亲手杀死了盒中唯一有自我意识的NPC,盒中世界会不会就此彻底崩溃?
他会不会自断后路,困死在这里?
到那时,他后悔也晚了。
南舟在情爱一途上向来冷感,将那些评价内容复述,当然不觉得有什么。
{江舫}却渐渐听红了脸。
最后,他甚至猛然把栏杆攥出了一声细响。
他怒瞪着南舟:“你……你不要脸!”
南舟:“……???”愣住。
不过,他也很快明白了这其中的症结。
{江舫}这二十五年的盒中生涯乏善可陈,他并没有江舫那样的周游天下的见识。
他习惯让别人的血溅自己一脸,却不习惯有人光明正大和他讨论床笫之事。
{江舫}愤怒兼羞耻,用力转身,回到屋内,把阳台的门砰然合上,顺手一巴掌把人偶扇到了地上,气冲冲地和南舟隔着一扇玻璃拉门,对峙起来。
南舟想:……小孩子。
为了更快地将精神导回原先的思考轨迹上,南舟随手打开了自己的游戏界面,想重新阅读一下游戏规则。
这一眼看去,他在页面的右下角看到了5个叠合在一起、丝毫不引人注目的小弹窗。
这小小的弹窗隐藏在“生命树”大背景的枯槁树皮上,本就不惹人瞩目。
南舟之前只在紧急状态下用快捷键单向呼出过物品栏,丝毫没有留意到弹窗的存在。
……又是一个一不小心就会忽略的视觉陷阱。
南舟点触了一下,共计五个【成就】便争先恐后地跳了出来。
【环游世界】恭喜我们的小蚂蚁,完成了一场伟大的世界巡游!
【呼朋引伴】我们的小蚂蚁找到了两名可靠的伙伴,让我们一起碰碰触角,愉快欢呼吧!
【成长的代价】小蚂蚁在探险的时候,难免要付出一些代价。这大概就是成长吧。
【旅程再启】再去探望探望两名伙伴吧,小蚂蚁是孤独的,他需要同伴陪伴。
【盒子收藏家】恭喜!小蚂蚁已经有了5个盒子开启记录,还有无穷的未来等着你去探索!
这对应的,分别是在自己走遍三个世界、和【南舟】{江舫}建立暂时的盟约、右腿在地下室斗殴中受伤、开启第二轮盒中循环,以及当前开过的盒子数量。
这些是他一路走来的游戏实录,看起来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
南舟却注意到了一件令人困惑的事情。
——这些成就,每一条都和所谓的“车票”毫无关系。
……仅仅是因为他目前还没有找到有关车票的任何线索吗?
第289章 蚂蚁(十二)
月色渐渐西沉,最明亮的光景已然逝去。
消息一个又一个带了回来。
不过并没有什么令人振奋的消息就是了。
小镇里除了一方多出来的铁盒,根本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
关于“车票”的线索,仍是水中月,镜中花,甚至连具体的模样都是朦胧而不确定的。
三个世界的第二轮搜索完毕。
至此,南舟基本可以确信,自己还没有摸清游戏的真正玩法。
而前期的搜证浪费了他太多时间。
距离那不知身在何处的火车发车,只剩寥寥数个小时了。
想到这里,南舟跳下阳台栏杆,轻敲了敲阳台的窗玻璃。
也不知道屋内的{江舫}又自顾自地想了些什么,淡淡的红云水汽攀绕在他脸上,经久不去。
他轻飘飘地剔了南舟一眼,意思是你想要对我做什么。
南舟不知道{江舫}已经单方面认定自己是个为了过关会无所不用其极的臭流氓,又礼貌地敲了一遍窗玻璃:“请你也帮我想一想怎么过关吧。”
{江舫}一面用手掌扇风给脸颊降温,一面用天生的笑眼故作镇静地斜睨他:“抱歉,我没南先生那么见识广大,想不出这样……的主意来。”
一想到南舟会厚着脸皮向他求欢,{江舫}单手发力,揉皱了床铺。
南舟注意到他面上神情变化不定,一会儿咬牙切齿,一会儿又目光闪避,恍然大悟。
……他以为{江舫}早已经想通了这其中的关节。
他解释道:“江先生,你好,是这样的,我并没有想和你发生性关系。”
{江舫}:“……”
南舟:“我不在乎这个,但是让我产生生殖冲动的人只有一个。我只是提出一种通关的想法而已,请你不要放在心上。”
{江舫}:“……”
南舟认为自己这番剖白相当恳切,足以化解两人间的误会。
{江舫}却诡异地沉默了许久,神色不虞地咬着唇侧的肉。
半晌过后,他略僵硬地“哈”了一声,颇不甘心地岔开了话题:“……你问我要怎么过关?”
南舟:“嗯。”
他需要和聪明人交谈,来开拓自己的思路。
{江舫}:“你不怕我故意诱导你想错方向?”
南舟不怕:“我会自己思考。”
{江舫}又问:“我凭什么要帮你?谁知道你离开之后,我会发生什么?”
说到这里,他反手按上了南舟的额头,似笑非笑道:“万一我的世界崩溃了,我没家回,你要怎么赔我啊?”
话罢,他轻巧地把南舟的额头往后一拍。
这的确是个问题。
南舟保持着身子后仰的姿势,认真地思考起{江舫}的顾虑来。
见他一时答不出来,{江舫}微扬了扬嘴角:“省省吧,南先生,我是不会帮你的,就算我想到什么,也不会跟你说的。”
南舟反问:“你很讨厌我?”
{江舫}:“哈,你认为你很讨人喜欢吗?”
南舟望着他的眼睛:“那游戏失败的话,我就有可能一直留在这里——”
为了让自己显得更讨厌一点,他将系统里宣布任务时阴阳怪气的语气助词学以致用:“——哦。”
{江舫}:“……”
……狡猾的小怪物!
先是逼自己说出讨厌他,然后又威胁自己要留下。
难道他要承认自己不讨厌他不成?
{江舫}咬牙跟自己生了半天闷气,才恶声恶气地询问:“你刚才说的成就……收集了多少个?”
南舟:“五个。”
{江舫}:“上限多少个?”
南舟:“不知道。”
在一来一回的问答间,{江舫}迅速调试好了心理状态,把手指点在下嘴唇,含蓄地一点头:“你的最终目的是得到‘车票’。目前看来,想要寻找一个既有的实体‘车票’,是做不到了。”
南舟接过了他的话:“想得到‘车票’,有可能是要设法提高游戏的整体评价和可玩性,也有可能是……得到全部成就,会奖励一张‘车票’。”
{江舫}昂起下巴,对南舟的推测不以为然:“哼,你刚才才说过,全成就的上限是‘不知道’吧。既然不知道做多少个成就才算‘全成就’,你不怕这又是一个浪费你时间的诡计吗?”
南舟解释说:“这只是一种可以列入考虑范围的通关方式。”
{江舫}又哼一声,不置可否。
{江舫}知道南舟对“全成就”的分析有道理。
他的挑刺,不过是故意为之,就是想要打击他两句罢了。
只要他肯对自己服软,不这么一板一眼的和他说话,{江舫}也就没有这样气不平了。
将当前两种可能的过关方式列举出来后,两边均陷入了默然。
南舟在思考别的玩法。
{江舫}在想办法折腾南舟。
很快,他冒出了个主意,嘴角不自觉堆起了一点笑意:“哎,我这儿还想到了第三种玩法,想不想听?”
南舟:“嗯,想听。是什么?”
{江舫}一把抄起放在一边的盒子,毫无预兆地一把捏碎了锁片,闪身到了房间一角,冲他狡黠地一眨眼:“……你忍一忍啊。”
南舟明白了他想要做什么的瞬间,{江舫}已经打开了盒盖。
“等——”
不等他阻止,第三世界便以极快的速度崩解。
四周的光源犹如玻璃一样被击碎,南舟陷入了一片昏沉的漆黑间。
世界重组,只在霎眼之间。
对南舟来说,他只是眨了一下眼睛,就重新看到自己随世界一起破裂的身体逐步拼合起来。
他重新出现在了屋顶上。
——当世界重组后,铁盒的刷新点不确定,人员的诞生点倒都是固定的。
这回,南舟迅速站稳脚跟,顺着屋顶弧度溜下来,单脚着地,落于阳台,往屋内看去时,{江舫}正扶着床栏,身体发颤,面唇一应都是雪白雪白的,累极了的样子。
南舟推开阳台门扉,走入屋内,同时确定了一下时间:“一个半小时。”
{江舫}却把他的话理解成了嫌他动作慢,剜了他一眼,气喘微微道:“……我已经……很快了。”
好在三个盒中小镇范围都有限,房屋布局也只在细微处存有差别,{江舫}又旨在探路,一心寻找穿越世界的铁盒而非“车票”,相对来说,动作已经算是很快了。
综合来说,他在第一个盒子世界中耗时最长。
因为没有帮手。
“第二个盒子里的你看到我之后,很快明白过来,还是蛮配合的。”{江舫}撇撇嘴,“比你强得多。”
南舟叹了一声:“太突然了。”
{江舫}身体虚弱,却还是保持着傲岸的仪态:“我就是喜欢看你不高兴。你不高兴,我就高兴。”
闻言,南舟垂下了嘴角。
{江舫}忍俊不禁:“你干嘛?”
南舟:“让你高兴。也让你别再冒险了。”
{江舫}坐倒在床上,嘁了一声:“不想要我拿你的任务来随便做实验就直说,我也没那么想帮你。”
“不是。”南舟实话实说,“我怕铁盒会伤害你。我希望我完成任务离开之后,你们都能好好的。”
{江舫}一愣,没趣地倚靠在床头,阖上了眼睛。
他毕竟不是南舟,身体机能虽说在和光魅的长期斗争中变得强悍,面对时空乱流的撕扯,也还是有些经受不住。
{江舫}的冒险行为,并没有换来任何“车票”相关的线索,只是证明了无论是他们三人中的谁,只要打开盒子,只要去做铁盒任务,就都能回到原点。
额外所得,只有一个用途不明的成就。
【蚂蚁的】其他的小伙伴也想去看看世界,小蚂蚁兴奋地把自己的路指给了它们,并说“玩得开心”哦。
随着{江舫}回归本世界,新的铁盒也在这个世界刷新了。
可巧,这次的铁盒正好出现在了{江舫}房间的桌子上,省却了他们费心寻找的时间。
南舟拿起了铁盒,并不急于再度开启,而是平放在手心,详加研究。
上面的花纹虽然繁复,但多数是菱格和花纹构成,看不出有什么别样的意义。
观察着,观察着,南舟心念乍然一动。
他还没有说话,一旁闭目养神的{江舫}忽然也开口道:“哎,你说,这三个互相套嵌的世界,像不像一节小型的列车?”
这恰恰说出了南舟的心声。
每个铁盒均呈长方形,大小一致,花纹一致,就连小镇的内容也是大差不差,和列车车厢确实有相近之处。
“我在书里看到过列车的示意图。”{江舫}解说道,“列车是一节一节车厢相连的,中间会有一定的缓冲带。我们穿过一个盒子,就来到了下一个盒子。”
南舟接话道:“而且,列车是单向的,没有回头路,我们没有办法从一号车厢直接跳到三号车厢。这一点也很像。”
“假设我们已经在一辆我们都察觉不到的列车上的话……等等,不对。”
{江舫}淡色的嘴唇抿紧,也顾不上先前自己所说的“我是不会帮你的”,沉浸入了这前所未有的谜题之中。
他说:“每节列车如果都一样的话,你的出现就很奇怪了啊。”
“我们都拥有各自的一节车厢,只有你是一个外来者。也就是说,在你来之前,你的车厢里是没有人的。只有你到来,这辆车才真正开始运行。那‘车票’会不会已经在你自己身上了?”
南舟说:“我的仓库里没有。”
他检查过的。
{江舫}摊一摊手:“那就不知道了。这三个世界里多出来的东西就只有你啊。”
南舟脸色猛地一变。
……这话他曾经听过的。
小巷中,{江舫}面对着一身狼狈的自己,悠然地伸出手来。
自己问他,有没有在镇里发现车票一样的东西。
那时,{江舫}用同样的语气玩笑道:“‘多出来的东西’?那就只有你了啊。”
对伤重失血的南舟而言,这个回答声若蚊蚋,被淹没在声声耳鸣之中,弱不可闻。
彼时,他只察觉到了淡淡的违和。
可此时此刻,南舟回想起来,这个答案,不啻雷霆重击!
不知是哪里来的冲动,南舟反手摸向了自己的后颈。
那里空空荡荡,没有一点被江舫咬过的痕迹。
——在被{江舫}控制住呼吸、后仰靠上床栏时,那一点稍纵即逝的异常,正是源自于此。
南舟心神骤乱,从来稳定的呼吸一点点变得紊乱。
恰在在页面开启的状态下,右下角跳出了一个【成就】,停留了三秒,旋即消失。
恭喜获得成就:【终归虚妄】。
【终归虚妄】小蚂蚁,记忆是最没有意义的东西,不是吗?
瞬间,无数想法涌入了南舟的心中,冲得他原本井然有序的思绪一片混乱,溃不成军。
……究竟,什么是真的?
……自己……是谁?
第290章 蚂蚁(十三)
{江舫}察觉到南舟在反手摸向脑后之后,神情间便多了几分茫然无措。
他何等敏锐,淡色的眼珠轻轻一转,便明白了南舟的思路。
目前看来,南舟和定点刷新的铁盒,是原本一成不变的三个世界中,出现的唯二变数。
而南舟穿梭于三个世界之间的唯一目标,是寻找离开的“车票”。
问题是,要怎么推进游戏,才能获得“车票”?
已知的是,“车票”不存在在这三个世界中的某个角落。
“车票”也不在南舟本人身上。
“车票”有可能通过提升游戏评价或完成成就获得。
这虽然值得尝试一把,但由于工程量太大,且根本不知道要达成什么样的成就、将评价提升到什么层次才能获得最终奖励,且奖励是“车票”的可能性并未明说,所以这种可行性仅仅存在于理论中。
那么,“车票”,有没有可能是南舟这个“变数”本身?
南舟正是一念至此,想要验证自己身上有无特异之处,第一时间便反手摸向了后颈。
{江舫}想,南舟的后颈上,一定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只是南舟是半长发,掩住了后颈,他又有明确的“在12小时内寻找到车票”的主线任务,当然会把更多精力放到外部环境,而不会去特意留心自己身体的状况,所以察觉不到,也是可能的。
……这个脖子上的印记,就是那所谓的“高维人”给他留下的破局点。
思及此,他探头去看南舟。
随着他刚才的抬手一摸,本来垂拂在他后颈的黑发向两侧分开。
那里肌肤生光,白得晃眼,却是一个伤疤也没有。
这稍稍出乎了{江舫}的意料。
可转念一想,他便了然了:“你脖子上应该有胎记,是吧?”
南舟放下手来,轻声道:“是伤疤。”
{江舫}充满兴趣地“哦”了一声:“谁能伤到你?”
南舟把自己的头发归拢好:“我喜欢的人。”
{江舫}嗤笑一声:“你喜欢的人也不怎么样吗。”
“是,你说得对,那个不是‘我’喜欢的人。”
南舟深深吸了一口气,用力之甚,胸膛都凹陷了下去。
他垂目道:“因为我……根本就不是那个人。”
{江舫}闻言,一时糊涂。
……他以为,南舟既然被设定是“车票”,如此不安沮丧,肯定是因为不敢冒险自杀、免得自己推测失误的缘故。
他本来还想逗逗南舟,把腰间的匕首交到他手中,挑衅问他敢不敢自杀的。
南舟为什么会得出这个结论?
南舟在床边坐下,躺在床上的{江舫}下意识往内收了收腿,给他腾出落座的空间。
南舟的头埋得很低,身体前倾,双肘撑在膝弯上,像是被无形的重担压弯了躯干:“你知道我的伤是怎么来的吗?”
{江舫}闻言,略不爽道:“不感兴趣。”
见南舟抿唇不语,{江舫}又啧了一声,不耐道:“你快说。”
南舟抬起手,依照自己的记忆,一点点抚摸着齿廓应该存在的皮肤,说:“在一间教堂里,我快要死了,他什么都做不了,他只能咬住了我的脖子,想要用痛把我唤回来。”
“哦。”{江舫}把脸转向窗外,毫无诚意道,“感人肺腑的爱情故事。”
“问题就出在这里。”南舟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这件事,我不应该记得的。”
{江舫}难掩好奇:“什么叫‘你不应该记得’?”
南舟说:“为了救他,我把和他相处相关的所有记忆,都和高维人做了交易。”
说到这里,他埋头嘀咕了一句:“你看,这件事我也记得。”
他重复了一遍:“可我……本来不应该记得的。”
在紧迫的游戏时间限制中,南舟不会有心思去回顾梳理自己的记忆,自然不会发现自己的记忆中“多了东西”。
现在回想起来,组成他记忆的,多是晃动的、镜头记录的画面。
他自然而然把那些当做了“记忆”。
但那有可能……只是某个追踪拍摄的摄像头里的内容。
{江舫}回味了片刻,渐渐意识到了南舟话中所代表的意义。
他的面色凝重了起来:“你的意思是……”
“……你说得对。那个游戏说明,也说得对。”
南舟,或许应该称之为“南舟”,抬起了头,望向了{江舫},目光中透露出难言的茫然和忧伤。
“我就是游戏里的唯一的‘变数’。”
“我在悲剧中……循环。”
“我的一生,就是一个他人笔下的可笑的故事。”
“就算赶不上车,离不开这三个世界,也无所谓,‘因为这里本来就是你的家’。”
“南舟”缓缓诵念着游戏说明上类似预言的文字,神志越发混沌,思路却越发清晰。
综合先前的种种线索,包括成就弹窗、天幕上的游戏评价、游戏说明中的那句【您在游戏里,真的会感到愉快吗?】,可以推断出来,这三个盒子所构成的套环世界,就是一个完整的独立游戏。
起先,三个世界就像三节彼此封闭的列车,各不相干地演绎着自己的故事情节。
在游戏里,“南舟”是最先“认知”到世界真相的人,也被赋予了“主角”的属性,以及与南舟相关的全部记忆。
他以为自己是南舟,以为自己也和江舫、李银航一起经历了那样动人心魄的冒险。
在这样的记忆驱动下,“南舟”拥有了寻找铁盒的绝对理由。
真正属于“南舟”的游戏,便是从这里开始的。
他动身寻找铁盒,开始他为期12小时的冒险之旅。
……这也恰好也符合一个独立游戏的时长。
他是这趟故事列车中的主导者,却同样也是副本中的傀儡。
游戏不断展示给他“成就”和“评价”,就是在诱导他和其他两个世界的【南舟】和{江舫}争抢资源,发生争斗,好开发出更多有趣的“成就”,引起更多正向的“评价”。
实际上,他和【南舟】、和{江舫},都是没有区别的、同维度的生物,是游戏的附庸,也是从真正的南舟身上分裂出的变体。
他甚至要比【南舟】和{江舫}更加可悲。
至少他们身边有自己的【江舫】和{南舟}。
但自己的“江舫”,居然只是一个远隔千里、从不真正属于他的幻觉。
过去的记忆?
……虚造的。
美好的感情?
……只是他心中单向的化合作用。
旅程中结识的朋友?
……都是与他无关的人罢了。
他不是南舟。
江舫不是他的,伙伴也不是他的。
他只是一个凭空构造出来的、以为自己是真人的游戏人物。
破局的要点,就是他自己发现自己并没有后颈的伤口,进而察觉自己拥有一段原主南舟本不该有的记忆。
要戳穿这个假象,不是那么困难。
问题在于,察觉到这个假象之后,他要怎么选择?
……
另一边,得知了他的真实身份,{江舫}反倒轻松了许多。
“我没玩过游戏,但我看过很多故事。”
他像个热爱恶作剧的小孩,言笑晏晏、毫不顾忌地戳弄“南舟”的伤疤:“……一开始啊,故事的主角,父母双亡,身负血仇,总之,故事赋予了他强烈的行动动机。”
他拍了拍“南舟”的肩膀,用轻松调笑的语气道:“想开点,你不过是一个复杂了一点的故事的主人公,你的意义,其实也就是穿梭在世界里,被人调动着和我们打架。你如果输了,或者死了,就会被清空记忆,游戏重来。你又带着要‘找车票’的任务复生……就像故事里的主人公,每个读者翻开扉页后,看到的都是同一个你,不停重复着同样的命运,重复这12小时所有的际遇,努力尝试了所有的可能性,最后还是会得到同一个结果……啊,很可怕,是不是?”
{江舫}越说,语调越是轻快自在。
“南舟”和他是同一个游戏里的人物,这个认知让他心里暗暗地快活。
就算他们不能脱离这12小时的轮回悲剧,就算游戏会重启,而他们每次只有12小时的缘分,但是,刨除掉那些无用的争斗时间和搜索时间,他们至少还有3个小时,可以做朋友。
那至少不会是无间永劫的孤独。
面对{江舫}的讽刺,“南舟”垂头不语。
{江舫}瞧着他唇色转淡,心里却没有想象中的快意。
……是不是欺负得太狠了?
{江舫}靠在床上,单手托住侧颊,笑道:“你和我一样,都是一个毫无意义的存在。这样我心理就平衡了。”
“南舟”答:“我不是。”
{江舫}不置可否地一哂:“那有些人的小脑袋瓜里在想什么?”
“南舟”说:“我在想,真正的南舟在哪里?”
他的目光剔透而镇定:“如果我死了,是不是南舟就能拿到‘车票’了?”
{江舫}眉心一凝,坐起身来:“凭什么要你死?游戏说明不是说了吗?你只要一直活着,这个游戏就会持续下去?你凭什么要为了那个本体去死?”
听到这句话,“南舟”脸色微动,看向了{江舫}。
他似乎明白,为什么高维人要赋予【南舟】和{江舫}足够的智能了。
——是为了在劝说他、动摇他心智的时候,更有说服力,更让人……动心。
作者有话要说:
简而言之,南舟根本没进游戏
他就是赌,这个“南舟”肯不肯出来。
所以我跳过了“”这个最基本的区分人物的标识符,用了【】w
“”要在这里用的
第291章 蚂蚁(十四)
高维人的恶毒和用心,几乎是写在了脸上。
南舟虽然没有真正进入游戏之中,但他的各项身体数值、他的记忆,包括他的游戏系统,都被照搬复刻到了“南舟”身上。
他这一路走来,可以说完全沿袭了南舟的思考和战斗方式。
这等同于南舟本人出借了游戏经验和装备,二人共同参与了游戏。
他和“南舟”是一个奇妙的命运共生体。
而游戏进程推动至今,当“南舟”意识到自己并非真正的南舟时,他离成功便只剩一步之遥了。
与此同时,摆在他面前的路,也产生了巨大的分歧。
如果说之前的“南舟”是虚造的游戏人物,在这一刻,他彻底挣开了束缚,然后发现自己如同被蜜糖引诱的蚂蚁,早已置身在了丛丛蛛网之中。
这种感觉并不美妙,所以“南舟”长久地用沉默相抵抗。
{江舫}不喜欢他的默然。
因为这意味着“南舟”很痛苦,而他无能为力。
他推了一把他的肩膀:“喂,说话。”
“南舟”双手扶着膝盖,低声说:“这个事情很大,让我想一想。……好好想一想。”
他的心绪很乱。
这种混乱感,对“南舟”来说是前所未有的。
“南舟”也想要保持理智,忍着不疯。
可他转念一想,这份“理智”,明明是南舟在遇到重大事件时的自我约束。
这样的冷静理智,从来不该属于“南舟”。
可真正的“南舟”,又应该是什么样子的?
“南舟”身陷思维漩涡中,被无形的压力越绞越紧,越迫越死。
心神煎熬间,他看到{江舫}将一只手从旁侧探了过来,作势要握他的,好给他一点安慰,可几抬几落间,还是收了回去,转而在他后脑上轻拍了两巴掌。
拍过之后,{江舫}自己也觉得肉麻,索性背过身去,像是自顾自要和“南舟”划清界限似的。
一时间,“南舟”心里羡慕起{江舫}来。
尽管故事背景一致,他们至少拥有自己的成长经历,有自己的信念,自己的想法。
直到现在,“南舟”还在控制不住地思考,如果是南舟在,他该怎么看待这件事呢?
他的一切全都取自南舟,他真的能完全摆脱南舟吗?
良久过后,“南舟”轻轻叹息了一声。
他说:“如果我选择去做‘车票’,你和第二个世界的【南舟】,是不是也就不存在了?”
“看样子是这样的。你是‘车票’,是这个游戏世界存在的基础,还是第一个盒子世界的故事主角。有了你,才有我们两个的故事。假使南舟是太阳的话,你就是地球,我和那个人就是月亮。你绕着南舟转,我们两个绕着你转。”
分析至此,{江舫}冷森森地望着他:“……所以我劝你谨慎选择。你选得不合我心意,我就杀了你。”
“南舟”提醒他:“亲手杀掉我,你也不存在了。”
“……不一样。”
{江舫}一手拎起了他的脸颊,发力捏揉了一圈,发现还挺软。
他心情莫名愉快起来,却摆出了一个故作狰狞的模样:“那是我乐意去死。”
“南舟”唉了一声,无视了他的发疯,继续盘点着自己留下的弊端:“像你说的,假如每次游戏都是从头开始,我最多只拥有12小时的游戏时间,时间到了,游戏就结束。我们会恢复到不相识的初始状态,我带着南舟的记忆,继续以为自己是南舟,持续闯关下去,或许会在第二个世界和【南舟】抢盒子的时候被杀死,或许会被你当做怪物杀死。一切从头再来……这样的话,不也是毫无意义的可悲的重复?”
{江舫}不怕“南舟”思考留在这个虚拟世界里的坏处,只怕他不肯去想。
他既然有动心的意思,{江舫}自然不肯轻纵他打消念头。
他说:“就算是重复,你也还是活着,有成为你自己的时间;你死了的话,你就永远是一个不自由的替身。”
他又说:“再说了,被困在这12小时里轮回,只是我猜想中的一种可能性而已。”
说着,{江舫}比了个手势:“你可能获得的是永久的自由。”
“你活了,外面的南舟或许就会死。影响着你的根基从根源上被消灭了,你再也不附属于谁。……这是精神上的自由。”
“每个玩家人手一份游戏,所以在每个不同的平行时间线上,可能会存在千千万万个我们,我们的存在,不一定会在同一条时间线上反复刷新读写,是各自独立存在的。这场游戏结束后,这个游戏就会被某个玩家封存在仓库里,再也不会打开再玩一遍。所以你未必会重复这12个小时,你会拥有无数个可以支配的12小时——这是彻底的、身体上的自由。”
“南舟”用心注视着{江舫},倾听着他用蛊惑力极强的言语,为自己描述勾勒的美好前景。
不管是这个{江舫},还是那个舫哥,诱哄人的本事都是一流的。
{江舫}被他看得面孔发红:“我有哪里说错了,你说就是,不要看我。”
“南舟”便听话地转头看向窗外,平静道:“我试验过,每次盒子只能传送走一个人。如果我以后选择留在盒子里的话,我会偶尔来看看你,也得偶尔看看第二个【南舟】。在盒子里转换一次,时间就会被重置。这么一来,这一天……”
他指了指外面漆黑一片的天际:“……还有这一个时刻,实际上是无限重复的。”
{江舫}皱了皱眉。
他明白他的意思。
“南舟”从第一个世界,穿过第二个世界,来到第三个世界,在这个过程中,是存在一个固定的存档点的。
经过尝试可知,存档点的时间和地点都是固定的。
“除非我们放弃使用盒子,永不相见。否则,我每一次穿过盒子来见你们,你们在小镇上做过的一切事情都会被归零到这个时刻,就算发生了什么,实际上也什么都没发生。”南舟说,“……这样,能叫做自由吗?”
{江舫}耸一耸肩,浑不在意:“对我来说,在这里的每一天的日子都没什么特殊意义,只是伪装着活下去,保护一个曾经保护过我的邻家小孩儿就是了。”
还有一半话,{江舫}藏着没有说。
……实际上,他根本就没打算让“南舟”走。
至于现在正处于破碎混沌状态的第二个世界里的【南舟】,他并不关心。
反正不会死就是了。
他随口道:“时间重置又有什么?我们能保持记忆,就算重置,也是永生。”
“南舟”又是好一阵沉默。
在{江舫}逐渐不耐烦起来时,“南舟”反问道:“你为什么想让我留下?”
这一问大大出乎了{江舫}的预料。
他能言善辩的舌头一时僵硬,挢舌不语。
他想不通自己为什么习惯孤独了这么多年,突然间就变得无法忍受了。
这种小孩子一样急迫地想要挽留住某样东西的感觉,陌生得叫他无所适从。
于是他张口便是反驳:“谁想要你留下了?”
“南舟”嗯了一声,手扶着床侧,站起身来:“那我想去和第二个世界的【南舟】谈谈。”
{江舫}:“……”
狡猾的小骗子,又使诈!
话已出口,宛如覆水,他也说不出什么挽留的话来。
看“南舟”用南舟学习积累下来的开锁技能窸窸窣窣地折腾起铁盒子来,{江舫}抿抿嘴:“你记得,我在这里等着你。”
他顿了顿,偏过了半个身子,不直视着“南舟”,低声说:“……不管你有什么决定,你都要穿过那个盒子,来告诉我。”
“南舟”猜出了他的心思:“你怕我不打招呼就去死。”
{江舫}一咧嘴,露出一口漂亮整齐的牙齿:“是啊。你要是敢不声不响地自杀,我就……”
“南舟”静静等着他的后文。
“就”了半天,{江舫}也没能想出合适的诅咒方式,只好阴恻恻地道:“……咬死你。”
“南舟”并不惧怕这样的威胁:“怪物才咬死人。”
说话间,铁盒应声而开。
“……喂。”
眼见他作势要开启盒子,{江舫}叫住了他:“……不要为别人牺牲自己,没有人值得你……为他去死。”
“南舟”在心里跟了一句:好像也并没有人值得我为他活着。
但他还是对{江舫}点了点头,身体化入一片流离白光之中。
这一回,苏醒在自己的卧室里后,他没有急于去寻找铁盒,而是拉开窗户,用指尖去逗弄了那啁啾不断的小肥鸟,旋即,他下了楼去,拥抱了自己久别的“父母”。
他们一如既往地没有回应。
结束了单向的拥抱后,“南舟”出了门去,骑上自己的自行车,在空旷的白日小镇里漫游。
四周都是熟悉到铭入脑髓的街景,连街边墙壁上某一块砖头的凸起都和他的记忆中合辙相符。
这是既属于他,又不属于他的记忆。
他去了一趟学校,取走了自己的素描本。
做完这一切,“南舟”在南舟常去的图书馆里找到了那个铁盒,利落地开启了它,动身前往下一个盒中世界。
两个人望着对方和自己连泪痣落点都一模一样的脸,一时相顾无言。
“南舟”在使用南舟的技能,给【南舟】绘制一幅肖像画。
而【南舟】已经从“南舟”口中知道了这个副本的特异之处。
他不谈自己的想法,只是问他:“你自己是怎么想的呢?”
“南舟”一边低头勾勒线条,一边讲出了自己的想法:“我的记忆里还没有过这样的副本:我其实什么都不用做,就可以赢。”
【南舟】一针见血:“如果游戏失败,你就会赢;如果游戏赢了,你就会失败。”
这个逻辑虽说有些奇特,却恰好适用于现在的场景。
“南舟”还是想听听他的意见:“你怎么想呢?”
【南舟】的性情与{江舫}完全不同,思路清晰道:“在你来之前,我们就存在。也许,我们的诞生就是为了迎接你的到来。”
“……所以,你怎么想,才最重要。”
“南舟”默然了许久,问出了在{江舫}面前始终没能问出口的问题:“只要我死了,江舫就能得到幸福了,是吗?”
第292章 蚂蚁(十五)
第二个世界里的【南舟】,自幼生活在一个人情味稍浓的小社会里。
相较之下,他的共情能力要比“南舟”和{江舫}更强。
虽然南舟没有详加说明,但他知道,此江舫非彼{江舫}。
他的态度像是包容的兄长,猜测到“南舟”的倾向后,也并不用自己的想法裹挟他,只温柔道:“你是这样想的,但心里还有疑惑?”
“南舟”点点头,碳笔在纸面上挲挲有声地勾勒出线条:“……这样,不对。”
【南舟】耐心为他疏导:“哪里不对?”
“南舟”说不好,只是笼统地觉得悲哀,心情低落。
他心情不好时,就会画画。
但这明明又是南舟的习惯。
他的心性本来纯直,在自我认知被强行撕裂后,也并没有产生高维人拟想的那种想要挣脱南舟而独活的欲望。
因为他不会躲,他只能懵然无知地承受了心灵上所有的痛苦。
见“南舟”身陷迷茫,难以自我开解,【南舟】想了想,说:
“我以前,在一份语文试卷上看到过一个故事。”
“为了抵抗洪水,红火蚁会抱成团,投向水里,寻找一片坚实的好土地。”
“蚁团外层的蚂蚁会一层层剥落,被洪水带走,但蚂蚁仍然在水里抱成一团,坚决不散,为的是保护最中心的蚁后……”
说到这里,【南舟】问“南舟”:“故事说到这里,你告诉我,你现在眼前看到的是什么?”
……“南舟”看到的是随冰冷的洪波扩散开来的蚂蚁。
黑压压的蚁尸漫布水面,像是一片片丑陋的浮萍,载浮载沉。
听过“南舟”的描述,【南舟】已然明白他的心结所在。
他并不去质疑保护唯一获益者“蚁后”的意义。
他在乎的是这个过程中被牺牲掉的人。
【南舟】点一点头:“你未必在乎你自己的生死。但你不希望我们因为你的离开而受伤害。是么?”
“南舟”默然,只点了点头。
【南舟】微叹一声。
——如果不能利用“南舟”的贪心,就利用“南舟”的善良。
这就是所谓“高维人”的如意算盘吗?
【南舟】问:“你不恨南舟?”
“南舟”摇摇头,下笔愈促,认真答道:“我不知道。”
如果说不恨,他无法解释这种强烈地想要毁灭自我的冲动来自哪里。
如果说恨,他不是更应该毫不犹豫地选择在盒子世界中活下去吗?
在他内心天人交战之际,【南舟】说:“好了,我没有其他的问题了。你可以去问问第三个{江舫}的意见,不用在乎我。”
“南舟”听出了他的意思,停下了画笔,抬头望向他:“可是,你的【江舫】他——”
“嗯,我是很舍不得舫哥的。”
【南舟】的话音一直恳实温柔,偏偏在谈到【江舫】时飘忽了起来:“……可他不知道。”
“我心里喜欢他。他也不知道。”
“我之前一直有一点希望。谢谢你来告诉我,让我没有被人欺骗着做无谓的梦,做到老死。”
【南舟】将自己的毕生遗憾娓娓道来,语调却并不多么哀伤悲愤:“我好想去看看世界,但世界不愿给我看。”
“我不认识那个南舟,但听你说,他和我们是在几乎一模一样的环境中长大的,而且他比我更辛苦,更孤独。那他能出去,真的是很不容易、很不容易的一件事。”
“我死在这里不要紧,要是再拉另一个好不容易逃出去的人垫背,至少我……做不到。”
这番话极尽温情,让“南舟”呆愣了很久。
【南舟】也留给了他足够反刍的时间。
半晌过后,“南舟”勾着头,轻声道:“你这样……真的让我舍不得杀你。”
【南舟】一愣,旋即板起一张面孔,摆出不讨喜的冷脸,认真致歉:“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他说:“你不用管我,想办法去说服那个{江舫}吧。”
“南舟”把已经完成的一页素描捧来,放在另一个“南老师”面前:“画得不好。”
【南舟】低头望着自己早在镜中看厌了的面容,指尖扶上眼角的一滴泪痣,怔忡片刻,抬手轻拍拍“南舟”的脸颊,温和道:“很好了。”
四散的小人偶,也为“南舟”带回了去往下一个世界的盒子。
“南舟”捧盒在手时,还没打算打开,就听耳畔传来一声低低的招呼:“哎。”
【南舟】说:“你先别那么急着走。我想去舫哥家里一趟。”
“南舟”:“……嗯?”
“舫哥家里有电视,还有六七盘电视剧的碟片。有个电视剧,我一直没有看结局。”
【南舟】说:“从小到大,我把前三十五集看了一百六十遍,但就是没有看过大结局。”
“我想给自己留个念想——如果哪天想死,就告诉自己,你还有一集电视剧没看完呢。”
说着,【南舟】比出了一个“4”的手势:“给我四十分钟,让我看完吧。”
末了,他又用冷冷淡淡的腔调开了一个玩笑:“说不定,四十分钟之后,我就后悔了,不放你走了。”
“南舟”何等明慧。
他哪里猜不到,【南舟】根本不想让他去问第三世界的{江舫}的意见。
他和{江舫}打过交道。
这短暂的交往间,【南舟】不难发现{江舫}是个性情偏激的男人。
{江舫}未必能接受他们二人商量出的结果。
四十分钟过去之后,“南舟”就算去往第三个盒中世界,尝试说服{江舫}的时间也所剩无几,最多够他完成一幅素描。
【南舟】同样吃准了自己给出的理由相当充分,“南舟”绝不会拒绝。
这“拖”字诀,可以让“南舟”在理智权衡过后,放弃去说服{江舫}的打算。
……
“南舟”留在了家里,而【南舟】叩开了【江舫】家的门。
系着围裙的【江舫】很快从内拉开了门。
他颇意外道:“咦,不是说不来了吗?”
【南舟】答:“刚才有一个小朋友来找我,请教画画的事情。”
他往屋内看了看:“早餐还有我的份吗?”
“当然。”【江舫】笑容温煦如阳光,“总有你的一份。”
“我还要看电视剧。”
“好,哪一部?”
说话间,{江舫}已经迈步向屋内走去,准备去热饭。
独留在卧室中的“南舟”,从楼上的窗户里探出头来,恰好对上【南舟】的双眸。
【南舟】轻轻对他一鞠躬,跟着【江舫】的步调,踏入门槛,掩上门扉。
“南舟”斜抱着素描本,在【南舟】的画像旁添上自己的形影,偶尔望一眼墙上的时钟。
他在想【南舟】会不会反悔,也在盼着自己反悔。
然而,时间如水。
40分钟光景转眼消逝。
日里的街道静悄悄的,【江舫】家的门没有任何要敞开的迹象。
时间已到。
“南舟”掀开了盒子,用把这个世界绞碎的方式,告别了这个世界。
当世界破裂的顷刻,他不由得去想,此时的【南舟】,是在看电视剧的片尾曲,还是握着【江舫】的手,深望向这名永远无望从他身上得到爱的爱人。
天边不同的评论次第闪过。
“为什么不打架呢?老子想再打一架。”
“这是强制播片走剧情吗?说好的自由世界呢?”
“生死关头的抉择,能不杀个你死我活,反倒推来推去的搞谦让?一点都不符合人性,兄友弟恭的,有什么意思?”
“南舟”不理会看客的言论,闭上眼睛,身体后仰,放任自己沉入宛如梦境中的一潭黑泉之中。
他直直向后仰落,躺在了一片被月光映得澄然发亮的瓦片上。
圆月在天,光色流水一样扑洒在“南舟”面颊上。
可南舟已经对它所带来的痛苦无感了。
他只是静静地躺着,直到有人顺着阳台边的屋梯登上了房缘,从檐边露出头来,托腮看他,语气中有一点得意和潜藏其下的安心:“我还以为你不会回来了。”
“南舟”翻身坐起,说:“我答应过你的。”
{江舫}:“想得怎么样了?”
等待他的是久久的默然。
{江舫}脸上的笑意也一点点随时间褪去。
最后,他只等来了一句:“我给你画一张图吧。”
{江舫}翻身跃上屋顶。
他挟裹的怒气极盛,三四片瓦片呛啷啷在他脚下四分五裂了。
他步步向“南舟”逼近,话音里满怀阴鸷:“这就是你的答案?”
“南舟”:“是。我的答案。”
他又平声询问:“你要不要画画像?”
{江舫}的拳头攥了又松,暗暗发狠了好一阵,在脑中勾勒出了用精钢铁镣把“南舟”锁起来的种种细节。
但他认为,“南舟”敢回来,还敢当面对自己挑衅,必然是早就做好了应付自己的准备。
贸然动手,于己不利。
他只好强行按捺下满腔怒气,手按住瓦片,盘腿坐下:“……画得好看一点。”
“南舟”点头:“会的。你本来就好看。”
{江舫}冷笑:“当然。谁让我像他?”
“南舟”:“可你不是他。”
{江舫}哈了一声,身体后仰着撑住了瓦面:“我知道,比不过嘛。”
“南舟”:“我不是这个意思。”
“南舟”:“我的意思是,你们两个不一样。没有谁比谁好。他从来不属于我,我甚至不能算接触过他。你对我来说,才是真实存在的。”
{江舫}:“……”
这一记直球令他猝不及防,他压根儿不知道怎样接话,只好极尽刻毒之能事,阴森道:“油嘴滑舌。我真想把笔捅进你的喉咙里。”
“南舟”眨一眨眼睛,反问:“你会这么做吗?”
{江舫}又是一个倒噎,气闷地转过头去,阴阳道:“我哪里敢。要是强行留你,我也只能困住你一个晚上。等明天太阳升起的时候,你就会扭断我的脖子。”
“南舟”说:“我不会。”
{江舫}:“鬼信。”
“南舟”笃定道:“你信的。”
{江舫}:“……”
“我信有什么用?记忆里的那个假人对你来说才更重要。”{江舫}酸溜溜道,“你宁肯留着假的,也不愿意创造新的记忆。”
“他也不是假的。”“南舟”反驳,“他一直在。”
{江舫}挖苦他:“对你来说不就是假的?你为了一个根本碰不到的人,不要真的在你身边的人?什么样的蠢货能干出这样的事情来?”
“不全是因为他。”“南舟”低头作画,“还有一部分是因为你。”
{江舫}奇道:“……我?”
“你想让我留下来。所以你跟我分析利弊的时候说过,因为我们能保留全部的记忆,‘就算重置,也是永生’,对不对?”
{江舫}的确说过这话。
“南舟”说:“所以,我们要么永远只能短暂拥有几个小时的自我,要么在这小镇里迎接被强制给予的永生,永远年轻,也永远困在牢狱里。”
“……这才是真正的诅咒,不是吗。”
{江舫}一时哑然。
他说:“那就要用死做终结吗?真慷慨啊。”
“死不一定是终结,说不定是开始。”“南舟”说,“也许,世界崩溃,就是我们的束缚解除的时候。我们能在另外一个维度,以另外一种形式存活下去。”
{江舫}开怀大笑:“小骗子,现在打算骗我乖乖去死了?哪里来的另一个世界?老实承认吧,你就是还爱那个江舫,你爱到愿意为他去死。”
“南舟”不打算否认自己的私心:“朋友不就是应该这个样子的吗?”
{江舫}:“‘朋友’?”
“一种人际交往中的状态。”“南舟”详细地为他科普,“你对他有生殖冲动,你想被他抚摸,你愿意为他去死。这就是朋友了。”
“如果我始终是现在的我,我没办法和其他人做朋友。”“南舟”说,“只有把我自己彻底打碎,我才能做到。”
{江舫}凝望着“南舟”,眼中席卷着一场风暴,面上却是不动声色。
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南舟”也跟着他一起沉默,在纸上细细勾勒出{江舫}的面容,把他放在了自己和【南舟】之间。
他没有根据自己记忆中江舫的形貌来画{江舫}。
{江舫}就只是{江舫}而已。
他正完善着睫毛处的细节,突然听到身边传来指点声:“哎,‘南舟’,画个大太阳吧。”
{江舫}舒张开修长的双腿:“反正以后搞不好也没有日出可看了。”
“南舟”颔首,听话地在画面上添上明亮的光影。
三只小蚂蚁,在画面上排排而坐。
他们各自分离许久,最终,还是成功在纸上碰了头。
第293章 蚂蚁(十六)
“南舟”难得集中精神,什么都不去想,看一眼{江舫},便以月为灯,在纸上补全一笔光影。
他在努力想象着和他、和【南舟】一起走在太阳下的样子。
{江舫}则静静望着“南舟”。
月色正浓,粼粼月色如流,打在他的眉骨上,让他有种想要伸手去轻轻替他擦拂的冲动。
可他搭放在屋瓦上的手指只是稍稍蜷曲了几下,摩挲出细微的声响后,便自行作罢。
画作只需寥寥几笔即可成功收尾。
“南舟”眼看还有十分钟左右的时间,也不再那么匆忙,问他:“你想再去看看谁吗?”
他指的是{南舟}。
【南舟】会去见他的【江舫】,他以为{江舫}也会如此。
{江舫}却并没有动身的意思。
“南舟”有些诧异,抬头看他。
“你之前说得对。”他平静地剖白了他的心境,“我怕他也是怪物。所以我从不在晚上见他。”
“他小时候救过我、收留过我,我也老老实实多活了这些年。如果他是怪物,他就是杀了我父母的怪物中的一员,我们两清了;如果他不是,我也保护了他这么多年……我们也还是两清了。”
“南舟”没想到{江舫}会这样说,诧异道:“我以为你……”
{江舫}接口:“……喜欢他?”
“南舟”困惑地点点头。
每个江舫都该有一个南舟,对这一点,他一直深信不疑。
更何况,{江舫}明明很在乎{南舟}。
在以为自己是他时,{江舫}差点发疯,起了和他同归于尽的念头。
后来,他还不允许自己用{南舟}的声音发出呻吟……
{江舫}早把他心里转着的诸般念头猜了个透。
“我在乎他,因为我只有他。如果这个世界上能亲近的东西只剩下一只猫,或者一个人偶,你也会在意它。”
{江舫}定定望着他,道:“……谁会喜欢上一个假人?”
“南舟”心中微悸,一点怜悯顿生。
“南舟”在小镇里孤身度过了23年,期间有多少孤独苦恼,自不用说。
不过,因为自愿变成了“光魅”,他至少不用束手以待宰割。
可{江舫}因为父母死于怪物,绝不肯允许自己与怪物为伍,与光魅“同流合污”,所以这些年,他在夹缝中挣扎求生,又要比自己、比【南舟】都辛苦得多了。
{江舫}则在“南舟”发呆时,看准了他,并咽下了一句未出口的话。
……明明是一模一样的一张脸,可是,他知道,那是很不一样的。
“南舟”做好了收尾工作,把画好的画给他看。
{江舫}表现得兴趣不大,接过来,本打算草草浏览一遍便罢。
但在发现画中人的情态和自己相似时,他的心脏还是跳重了几记。
他面上却是不动声色,把画卷好,还给了“南舟”,同时矜持扼要地表示了赞许:“挺好。”
“南舟”把那副素描撕下,放入仓库。
他只盼世界上有人不会把他们忘记。
有人能记住,他们曾活过,那就是最好的了。
既然他和真正的南舟共享了仓库,或许,他也能借着仓库,将这张画送到他永远抵达不了的那个世界。
他放好了画,也取出了匕首。
在他的记忆里,那把匕首,是他和真正的江舫重逢时,从那个炮灰秦亚东的手中抢来的。
现在,它就是终结这无限痛苦、送南舟和江舫再次重逢的钥匙。
“南舟”对死亡不恐惧,只怕江舫找不到他的南舟。
“南舟”用匕首尖在自己脖子上寻位按压几下,寻找到了最能一击致命的地方。
他见{江舫}不说话,心中还是有几分歉疚。
“世界之外,肯定还有新世界。”“南舟”宽慰他道,“我们会去到另外一个地方,在那里会遇见【南舟】,或许还有很多个和我们做了同样选择的游戏人物在那里。你会有新的伙伴,就不会这么孤独了。”
“听起来是个垃圾场。”{江舫}冷笑,“还有,哪里还会有你这样痴心的傻子。”
因为知道自己不傻,“南舟”也没有被讽刺的自觉,只针对他前半句话说:“也可能是一个新的家园呢。”
{江舫}:“那拉个手吧。别……走丢了。”
他伸出双手,分别执握住南舟的手。
从他掌心传递来的温度异常温暖,带着让人心安的力量。
距离这个小副本强制终结,只剩下最后三分钟。
“南舟”想要抬手,却意识到,自己双手的脉门,都被{江舫}这看似温情的动作死死扣住,不得解脱。
他挣了两下,都无法从他双手的桎梏里脱出。
在满月之下,单较力气,自己是比不过{江舫}的。
“南舟”轻叹了一声,却并不感到意外或是焦虑。
一朝梦醒,就像是见到了夜露的蜉蝣,朝生暮死,任谁都不能接受这样虫子一样的命运。
“南舟”知道,自己没有这么容易就说服{江舫}。
只是他想知道,{江舫}到底还有什么舍不得,放不下。
“……舫哥。”
对着这张脸,他自然而然地叫出了这个称呼。
“你还是不肯放我走吗?”
“我不信这世界上有什么别的地方能容我们藏身。我不信任何人的保证。”{江舫}声音斩钉截铁,双手更是如铁一样层层加力,把“南舟”的手腕扼得骨响声声,“……我更加不信你靠自残能得到什么好结果——如果你抹了脖子,就算到了那个世界,我也只会得到一具尸体。”
时间只剩两分半钟。
150秒。
“南舟”知道他说得对:“那你……”
他接下来的话,没有说出口,也没能说出口。
因为{江舫}在握掉了他掌中的匕首、在匕首“当啷”坠地时,用单手死死锁住了他的双腕,另外一只手向上,死死扼住了他的脖子。
南舟的颈部很细,只用一巴掌就能全然掌控他的呼吸,稍稍一捏,便有大片大片的红从他发力的掌印边缘渗出。
{江舫}把他压倒在屋顶上,把他的脖子掐出格格的细响,用温情脉脉的语调说:“要杀你,得让我亲自来。”
“南舟”无法呼吸,便从他另一手的掌控中脱出,伸手去抓他的手腕,却发现他的脉搏跳得很快,与他面上的镇定全不相符。
在这生死关头,他居然马上猜到了{江舫}想要做什么。
在氧气被尽数隔绝的情况下,他想要开口说话,却是无能为力。
随着肺部空气的急剧流失,“南舟”眼前光影更迭转急,天上那一轮悬月也变得忽明忽暗起来,像是一只接触不良的硕大灯泡。
这不全是幻觉。
……游戏世界读取到核心人物“南舟”的生命值急速流失,也变得不稳定起来。
{江舫}不肯浪费时间去找{南舟},就是要守在“南舟”身边,为他找这么一个难得的两全法。
那些高维人只要“南舟”死,但不一定要真死。
“南舟”割喉,必死无疑,但如果只是通过窒息,造成暂时性的休克和心脏停跳,那就说不定……还有回转的机会。
随着“南舟”身体的痉挛,{江舫}俯下身来,手上力道不减,贴在他耳边,轻声说:“喂,如果世界不崩溃,那个南舟得到车票,我就会救活你;如果世界塌了,我们都不在了,你就要记得,是我杀了你,要给我记得牢牢的,像你记得他一样牢。”
“南舟”无法回复。
他只是在握住{江舫}手腕的手指上温柔地抚摸了两下,权作应答。
{江舫}的皮肤被他抚摸得一阵起粟,脸颊也微微涨红了:“小骗子。谁信你。你肯定在心里骂我。”
“南舟”在心里回答他:
我没骗你。
了结了这段过往,就一起走吧。
你还欠我……好几个问题。
比如说……
在“南舟”的世界渐趋黑暗时,一滴温热却不期然落到了“南舟”脸上。
“南舟”略感诧异,在无穷的窒息中伸出手掌,要去摸那水迹的来源时,手却被牢牢捉在了掌心。
在世界归于一片彻底的漆黑前,他的手被人轻握着,有人对他说:“走。我们一起走。”
关于这三个微小的盒中世界的故事,因为核心人物的死亡,啪咻一声,像是完结了的游戏或电视剧,在宇宙的某个角落中消失了。
……
将南舟从迷思中唤醒的,是一声长而凄厉的列车鸣笛声。
滚滚的雪白蒸汽腾空而起,在空中形成了笔直的一条热线,直冲天际,仿佛天边此刻丛丛云朵,都是蒸汽所化。
南舟正身处一个老式的车站中,坐在站台边的一方条凳上。
南舟执握在掌心的一份契约书,被一阵无端涌来的风吹得呼啦啦一阵响。
甲方:列车管理员
乙方:南舟
内容:甲方将乙方的复制体投入一段游戏中。
在游戏开始后,乙方会完全忘记签署契约的事情。
甲方有责任保证将游戏难度控制在乙方力所能完成的范围内。
乙方则要通过在游戏中心甘情愿的死亡,结束这场游戏。
在游戏结束后,乙方将会收到奖励车票一张,有效期为6个小时。
有效期,自车票进入仓库后开始计算。
请在车票过期前,登上这辆绝无仅有的单程列车,去采撷属于你的胜利果实吧。
借由这纸契约,南舟终于回想起,自己和江舫他们接受副本传送后,他们就进入了一个封闭的小房间,围坐在一张桌前。
桌上就摆放着这五纸合同,四周也没有别的人为他们解说。
在封闭小房间内的氧气耗尽前,他们讨论了将近一个小时,得出的结论是,游戏的难点在于“心甘情愿”四个字。
在失去相关记忆的前提下,没人愿意心甘情愿去死。
但如果得回记忆,知道自己是一个复制体后,又怎么会心甘情愿地为主体去死?
综合看来,这明明是一纸霸王合同,可为了完成最后一个副本,他们也是非签不可。
在明白了自己究竟身处何方后,南舟第一时间打开仓库。
仓库首位,是一张古朴老式的淡绿色车票,上面烙着班次,恰和眼前这辆列车侧身上镶嵌的铜牌一致。
车票上没有写明目的地,却清清楚楚地写着南舟的名字。
这样一来,车票就是单人单次使用,无法再出借给旁人。
南舟直接跳过了这张对获胜而言至关重要的车票,在仓库中依次搜寻起来。
他记忆很是出色,对仓库里的东西一样样记得分明。
可他前后足足翻找了三遍,才肯确认——
……没有了。
那张绘制着“南舟”、【南舟】与{江舫}的图画,没有了。
……有些东西是可以通过设定带入游戏的。
但游戏世界,与他所处的车站世界终归是不同维度的。
它根本带不出来。
南舟低下头,望着铁轨,怔忡许久后,一道高大的阴影自上压来。
一个面孔青灰、肌肉僵硬,宛如木偶一样的乘务员沉声询问:“您好。您要上车吗?”
南舟:“请问是六个小时后发车吗?”
乘务员机械报时:“五小时零五十七分之后。”
南舟:“我的队友们呢?”
木着一张面庞的乘务员,重复道:“您要上车吗?请出示您的票证。”
南舟把脸偏向一边,不再看这个复读机:“我等人。”
第294章 蚂蚁(十七)
但检票员像是一台被设定了固定程序的机器。
他前前后后,重复问了“您要上车吗”“请出示票证”共十遍,一直没有得到响应,才木着一张冷脸,机械地移向别处,很快便走得不见了影子。
南舟低头瞧着手中的契约书,目光落在最后两行上,若有所思。
他有话想问那名乘务员。
可是,等他一抬头,偌大站台上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那乘务员像是凭空走入了其他空间。
除了南舟一人留在站台上,四周是一片令人心悸的空空如也,没有一点活气可言。
南舟怔忡片刻,又动手从仓库里取出一张纸条。
在进入游戏前,他们各撕下五张便签纸,把真正的过关攻略写在了上面,放进了仓库的第一格,确保一打开面板就能看见。
“现世为假,自愿送死,即可通关”。
然而,在“南舟”穿梭于沙盒世界中时,南舟其实也被困在“南舟”体内,意识清醒,可惜口不能言,肢体也无法动上一动,只能跟“南舟”共享视野。
“南舟”也曾清点过仓库物品。
南舟看得清清楚楚,在正式进入游戏后,这张记了过关方法的便签凭空蒸发,在任何一格都找不到它的影踪。
等他真正通关,它又好端端地躺回了仓库。
……看来临场打小抄的方法并不可行。
南舟动身在车站中寻找了一阵,并没有发现任何出去的通路。
这就是一个几百平米的候车站,平平无奇,站台柱子上原本应该楔着站名的地方只剩下了四角钉孔,以及钉孔四周被人强行撬过的细微擦刮痕迹。
车站统一贴铺着的齐腰高的雪白瓷砖已然泛黄,瓷砖上方的柱子及墙壁则统一刷着绿漆,漆已斑驳脱落了大片,看上去颇有些年头了。
南舟又细细搜索了车站内的垃圾桶等可以藏物的容器,内里干净得连一张纸片也寻不见。
车站内还有一个已然蒙尘了的、专门售卖报刊百货的售货亭,只是外面落了一重又一重的重锁,四周也都是脏兮兮的玻璃,勉强能称得上四面通透,从外往内窥看,至少可以确定里面没有藏匿什么人。
如无必要,南舟暂时不想破坏什么。
确定车站没有什么可调查的后,南舟从列车的1号车厢门登上,打算一节节查考过去。
列车共有六节。
1号车厢的尽头是驾驶室,门扉洞开,内里并没有司机。
南舟从第1车厢出发,一路向车尾走去。
火车内部陈设简单,每一排都有两列座椅,双排相对,隔在两排相对的座椅中间的是一个一尺见方的可伸缩收纳起来的塑料桌板,上面布满了淡黄色的、来历不明的污渍。
这种内设装潢属于最古朴的老式火车,现在已经见不到了。
但这些看在对万事好奇的南舟眼里,都是最新鲜的事物。
第1车厢里还算干净,只是有两个空了的塑料水瓶扔在地上,瓶底有轻微的变形。
塑料桌上还摆着一碗开了口的麻辣方便粉丝,南舟伸手摸上去,发现触手冰冷,不知扔在这里多久了,气味腐败,粉丝早已在沤烂后又变得干枯,重新恢复了未被冲泡前的根根分明。
南舟径直往前走去。
每节车厢的连接处都有一台热水器、一方洗手池,和一个可以男女共用的厕所。
南舟用手去摸铁制的热水器,发现居然烫得很,手指吃痛,只好捏着耳朵,继续往前走去。
第2车厢更加整洁一点,没有什么杂物,像是被收拾整理过,但角落里掉落了一支老式圆珠笔,墙上也悬挂着一方锦旗,上书“文明车厢”。
锦旗旁边的车板上钉着一根锈钉,钉子上挂着一方深蓝色的硬板夹,夹上夹着一张表格,题头是“发车记录表”。
南舟刚拿起硬板夹,还没来得及翻上一下,就被扑面而来的尘灰呛得打了个喷嚏。
等他定睛去看,记录表上的日期都已模糊了,“乘员人数”一栏,用淡蓝色圆珠笔填着4。
……4?
这和【脑侵】世界里的情况一样吗?
锡兵、天鹅、悬浮在海中的木偶,都是以前失败的玩家留下的记录吗?
南舟在心中默默记下,把东西放回原处,尽力不破坏它原有的样貌,往第3号车厢走去。
3号车厢里比较热闹,像是一群人放松下来,侃侃而谈,桌上放着一本老杂志,缝隙内都堆满了灰尘,还有一大把磕过的瓜子壳摊在临窗的一方小桌上,没来得及打扫清理。
南舟观视一番后,便继续往前走去。
连接3、4节车厢的厢门是紧闭着的。
推开走到第3、4节车厢的连接处,南舟猛然驻足。
他望向第4车厢内的一切,神情逐渐变得困惑。
——这里像是发生了一起激烈的斗殴事件。
靠西侧的一方塑料桌折断了,露出白生生的塑料茬,尖锐无比。
那尖茬的头上染着黑红色的鲜血,血液早已全干,看上去是有人的脑袋或是眼睛撞上了这里。
因为,以这尖端为圆心,四周大片大片地喷溅着一个人形的鲜血轮廓。
原本好好地套在列车上的头枕枕套也被蹭得乱七八糟,上面满布血污,有一整片窗帘被扯了下来,盖在地上,上面也渗着大片的污血,只是窗帘颜色偏深,血染在上头,更像污渍。
南舟亦步亦趋,踏过这一地的凌乱,来到了第5车厢。
第5车厢中部的一面玻璃窗破裂了,一片片碎碴宛如刀林,片片尖锐地向上直立着。
让人心惊的是,玻璃片上烙着半个残破的血掌印。
……就好像是有人被掷出了窗外,还犹自扒在窗玻璃上,为了求生,生生握着那玻璃,任凭尖刃刺入手掌,勉力坚持了许久,才颓然松手。
南舟伸手去比划了一下那枚血手印,发现手印并不很大,像个女孩子的手。
而从5号车厢的车窗破裂处,喷溅着大量的鲜血。
踩着鲜血的脚印一路向后延伸,进入了第6车厢。
南舟也跟着脚印进入了最后一节车厢。
车厢尽头,聚集了一大滩血液。
这场景带着浓厚的故事性。
南舟甚至可以想象,一个在殴斗中重伤的人,在把另外一个人扔出车厢后,大动脉也被身处绝境的那人反手割破。
他踉跄着走向最后一节车厢,仰靠在厢壁上,绝望地迎来了他的死亡。
南舟发愣良久。
他以为在走出盒中世界后,一切游戏就都宣告结束了。
但这古怪的列车,再次给他出了一道谜题。
怀着心事从6号车厢的车门里出来后,南舟又隐隐吃了一惊。
不知何时,站台上起了浓雾。
雾气自西而来,天地同化一白,白气如绸,流畅不羁,很快便涌动到了南舟身侧,宛如一头流动的巨兽,张开硕口,将南舟一并吞入腹中。
南舟按照记忆回到了自己最初坐着的站台椅旁,重新进入了静坐状态。
他需要好好整理一下思路。
……直到一串脚步声从站台彼端一路延伸而来,沉稳有力。
喀。
喀。
硬底皮鞋磕在地上的声响异常清脆,在白雾之中徐徐而来,颇为诡异。
南舟起初竖耳细听,但辨明来者身份后,便迅速打消了心头的那一丝激动,只是静坐不动。
——第二个通关者出现了。
……元明清手持车票和契约书,直到走至南舟身侧,才骇然惊觉雾中竟然坐了一个人,转眼噔噔噔倒退数步,同时手中蝴蝶刀已经抖开,锋刃转瞬交合绞动数度,铮然有声。
南舟没什么表情,仰头望向他。
等看清雾中的面庞后,横刀护在自己面前的元明清才略略松了一口气:“吓我一跳。”
元明清心情不错,竟然大着胆子和南舟并肩坐在了一处。
在元明清落座后不久,那僵尸一样的乘务员又不知道从哪里冒出,前后共问十遍,要不要登车。
南舟望向一侧被雾气蒸腾得只剩下了一道虚影的时钟。
不知道是否刻意,车站上的时钟被设计得异常庞大,时针和分针粗大鲜明,可以看出,距离自己刚到车站时,已过了整整一小时。
元明清显然也发现了这NPC的表现是有规律可循的,发声问道:“你多久来一次?”
这问题正好在NPC的回答范围之内:“您好。发车前6小时到3小时,我会每隔1小时来提醒您一次;发车前3小时到发车前半小时,我会每隔半小时来提醒您一次;发车前半小时到正式发车,每隔5分钟,我就会来提醒您一次。”
元明清付之一笑,并不相信。
时间这种东西,还是掌握在自己手里为妙。
待元明清提问完毕,南舟也问了他刚才没来得及问的问题:“下一班车什么时候来?”
可在答过元明清的问题后,NPC不再作答,沉默着转身投入雾气之中。
南舟伸手去抓他,却只抓到了一把从他指间弥散开来的雾。
他分拨开雾气,急追几步,乘务员却像是活活融化在了雾气中,彻底消失不见。
经过前后两次提问,南舟基本可以确认,这名NPC功能有限,一次只能回答一个问题。
上次它回答了发车时间,这次回答了报时频次。
南舟坐回原处,自言自语道:“下一次再问。”
元明清独自闯过了最后的难关,此时心情正好,急于分享,哪怕身边是一个不怎么喜欢的人,他也不很在意了:“你遇到了什么?”
南舟不大想和不相干的人讲述“南舟”和{江舫}的故事,含混道:“我这边的情况很复杂。你的游戏是什么?”
元明清:“我这边是一个FPS游戏。”
南舟:“……FPS?”
元明清尝试用南舟能理解的逻辑解释:“CSGO,穿越火线……吃鸡?”
南舟还是定定望着他。
元明清深出一口气。
……他和南舟更差了两个维度,解释起来更加麻烦。
他说:“差不多就和‘古城邦’斗兽场里的99人赛一样。”
南舟点一点头:“哦。”他明白了。
元明清:“……”
……南舟的反应,让他分享成功的喜悦都打了个八八折。
第295章 蚂蚁(十八)
FPS游戏,全称是第一人称射击游戏。
在这场游戏里,加上元明清,共计有100名玩家被投入游戏。
游戏地图上会随机掉落武器、防具和载具,供玩家选择使用。
玩家可自行组队,也可以单独行动。
战胜其他所有人、成功存活的队伍或者个人,就获得游戏第一。
地图是30公顷的海岛雨林图,具体建筑共计127个,雨林覆盖率高达66%,有海上作战区域,还有一定可能被雨林中的杀人藤、食人鳄、毒蛇毒蕈重创,导致严重的非战斗死亡,险象环生。
以上的各种条件看似变态,但这却是元明清玩得最为滚瓜烂熟的游戏之一。
……这也符合了契约书上所谓的将“游戏难度控制在乙方力所能完成的范围内”这一点。
一开始,元明清也和南舟一样,遗忘了进入游戏的是一个“虚假的自己”。
他确实之前玩过许多高仿真FPS游戏,死了重开就是了。
然而这回的情形全不一样。
“元明清”知道,自己是否能够存活,根本不影响“立方舟”最后的许愿流程,因为他的愿望与他们完全无关。
这是属于他一个人的游戏。
事关自己的生死和胜利,他将原本的专注和狠毒发挥了十成十。
每架空投飞机上有五名初始玩家。
按照游戏规则,这五名玩家的落点都是一致的。
“元明清”有意用刀子割断了三个降落伞的安全绳,拿走了其中一个坏的,并将一个完好的拿给了自己看好的一名同机玩家A。
另一个好的降落伞,被玩家B随手拿走。
拿到损坏了的降落伞的两人,跳下飞机后,在一连串失控的惨叫声中摔成了肉酱。
“元明清”则动用了具有缓冲功能的A级道具“救援队竭诚为您服务”,在成功降落到雨林中的某个点位后,又使用B级道具“变色龙胶带”,把自己身上被树叶的擦伤大批复制,做成伤痕累累的样子。
“元明清”成功用自己的“惨相”骗到了降落在不远处的玩家A,让他以为自己只是有了树枝缓冲,才侥幸不死。
他不仅成功从A手中骗到了一个刚捡到的大血瓶,还成功让A相信了,想要动手坑害队友的是B。
如果不是A运气好,捡到了漏,或许,A也是那被涂抹一地的肉酱中的一员。
……同仇敌忾,是最快建立统一战线的最好方式。
在联手击杀了B后,“元明清”和A自然缔结了队友关系,一路搭档,合作冲杀了过去。
在元明清简单讲述了大概的游戏设定后,南舟这回总算get了问话的重点:“那你是怎么破关的?”
元明清不免骄傲地解释道:“我就算不记得契约,我至少是高维人。——我懂‘他们’的思考模式。他们不可能给我这样一个简单的关卡。”
当然,这有可能因为游戏方还念着大家同为高维人的情,故意给“元明清”放了一点水。
毕竟这最后一个关卡,怎么看都像是一个各自为战的单人游戏,单独为他放点水,似乎也无伤大雅。
但元明清不至于这么幼稚和理想化。
因为考虑到这一点,他一面尽全力狙猎敌人,完美补枪、适时补血,把自己刷成了本局拿了最多人头的玩家,一面不忘完成支线任务,看起来是全身心投入了游戏的样子。
同时,他没有一刻放弃对“时间”的关注。
……
当游戏中只剩下三个人时,“元明清”选择用载具碾杀了自己的队友A,在他重伤倒地时,又毫不留情地在他的太阳穴上补了一枪。
这样,他的对手就只有另外一个单人玩家了。
到这时,他没有选择主动出击,而是再次确认了一下时间。
元明清说:“我接到的游戏说明,大意是讲,丛林中的蚂蚁要不断挑战比自己强悍的同类,才能成为蚂蚁中的强者,但即使如此,最终也是一只强壮而孤独的蚂蚁——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游戏给我的通关时限是24小时。”
听到这里,南舟眉心微微一皱。
“……你也发现了,是不是?”
元明清说:“这个海岛本身面积不小,我们又是实体作战,一路上需要补充能量和水分,还需要适当休息,一开始的确浪费了不少时间,可在找到越野车之后,我们的行动至少快了一倍。尽管也有三四个玩家藏在丛林里,想拖延时间打游击战,可在追逐游戏胜利的不止我们一支队伍。在我们追杀别的玩家时,那些想躲起来保存实力的玩家也是别人的狙杀目标。”
“……所以,等到只剩下我和最后那名玩家的时候,我确认了一下时间——居然只过去了12个半小时。”
南舟明白了。
之前,“元明清”积极推动游戏进程,就是想看一看,如果他全力以赴推进游戏,究竟需要耗时多久。
12个半小时,比限定的游戏时间整整差了将近一倍。
这更让“元明清”心中疑窦丛生。
为什么12小时就能完成的游戏,要给他放宽到24小时?
选择元明清最擅长的游戏模式之一,是高维人放水。
难道这过分宽裕的游戏时间,也是高维人放水?
“元明清”认为自己并不值得。
如果他是高维人,他会这样轻而易举地放过等同于是背叛了高维的自己吗?
如果自己是决策者,他又会用怎样残酷的方式对待自己?
思考了许久,“元明清”突然放声大笑。
——当然是要在他登上顶峰的那一瞬间,在他最为得意、放松的时候,将他重新踹回深渊之中。
思及此,“元明清”从藏身的草丛中站了出来,高举双臂,用手枪朝天际放了一枪。
声震四野。
四周是含着浓厚水汽的高草,抵着他的腰间,摩挲拂摆,沙沙有声。
数秒过后,一声枪响响起,作为应答。
“元明清”的额头上被钻开了一个贯穿的孔洞。
元明清已经许久没有亲身体验过胜利的快感了。
更何况,他最后的心甘情愿,也带了三分赌的成分。
万一高维人是利用了他的思维定势,想要借此把他诱入另一个死地呢?
好在,他赌对了。
他主动鸣枪、自爆方位的送死行为,被判定成了“心甘情愿”。
讲述完毕后,元明清想听听南舟对自己的评价。
这一场长达12小时的暴烈枪战,把他这些日子的压抑尽数随着枪火泄出,直到现在,他的手还因为血液的高速流动而微微颤抖着。
胜利在望的感觉,甚至让他看南舟都顺眼了不少。
他期待了许久,终于得到了南舟的反馈:“……嗯。”
元明清:“……然后呢。”
“你说得对。”南舟说,“你的关卡的确很简单。”
元明清:“……”哽住。
听到这样轻描淡写的判词,他颇感不爽,道:“交换一下情报吧。我想知道你那边是怎么通关的。”
南舟略去了几样关键情节,如是这般,简单讲述过后,元明清陷入了沉默。
元明清:“……”
好吧,算他自取其辱。
南舟的游戏难度的确比他高得多,几乎可以算是诛心。
“还有一个问题……”
南舟自言自语:“为什么我的游戏时间这么短?”
“游戏已经通关了,我建议你不要再多想。”元明清说,“你变成人之后,要是还遇上这么一点事情就想东想西,会很累的。”
闻言,南舟看向了他。
南舟由衷道:“你今天话真多。”
的确兴奋过度了的元明清:“……”
他耸一耸肩,把话题岔开:“也不知道你们那位李银航李小姐遇到了什么样的关卡。她还没有单独行动过吧。”
南舟说:“在她能力范围内的关卡,她能解决。”
元明清一时嘴快:“这可未必。也不知道你对她哪里来的那么强的信心——”
话音未落,元明清膝盖猝然遭了一脚,从椅子上一屁股歪了下去,尾椎骨重重磕在了水泥地上,疼得他差点流出眼泪。
南舟仍然端庄坐在原地,脚尖内合,仿佛刚才那一脚不是他踢出来的。
他侧头看向元明清:“列车里有些东西很奇怪。你想要上去看一看吗?”
元明清:“……”
他忍痛拍一拍灰,竭力保持了冷静优雅的起身姿势,一瘸一拐地从6号车厢的厢门走了上去。
南舟并没有跟上去。
列车内部过于狭窄,两人上去行走必然拥挤,满地的血迹和纷乱也是一目了然,不必他上去解说。
元明清虽然因为成功在即,情绪过于亢奋,但基本的判断能力是有的。
元明清上列车搜索的时间比他想象得更长。
南舟闭上眼睛,脑中疑问纷纷。
这些疑问都很小,但无法让他不在意。
其中最让他在意的,就是他刚才问元明清的那个问题。
……时间。
有元明清做对比可知,至少他们两人,在不同游戏世界里的时间流速是一致的。
“南舟”的游戏时间是12小时。
“元明清”竭尽全力,能达成的最速通关时间也是12个半小时。
加上他思考、踌躇的时间,他在副本里消磨的时间将近13个小时。
……正好和南舟结束副本、回到车站搜索和等待的时间相加起来一致。
南舟手中的车票显示,列车将于6小时后发车。
如果李银航他们到时候还在游戏里呢?
想到这里,南舟睁眼,望向了自己手中的契约书。
【请在车票过期前,登上这辆绝无仅有的单程列车】。
——绝无仅有,又是什么意思?
在南舟沉浸在思考中时,车站上的浓雾愈浓了。
忽然,他听到约莫数十步开外,传来了一声熟悉的女声惊叫。
南舟精神一振,站起身来。
……银航?
……
李银航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身处浓稠到近乎实体的雾气中,茫茫然不知身在何处,打了个大大的激灵,从硬邦邦的候车椅上猛地弹坐起来,环顾四周,心下惘然。
……不过,她很快意识到了什么,手忙脚乱地打开了储物格。
南极星像是在里面憋闷了很久,猛然从中跳出来,落在地上,迅速凝化成了人形。
他一头金发未及打理,打着卷儿凌乱地披在肩头,在雾气衬托下,一张唇煞白煞白,上来便握住了李银航的肩膀:“谁准你……谁准你——”
他气得把李银航狠狠抱在了怀里,把脸也低埋在了她的肩窝中。
垂落的金色长发,顺着他身体微妙地一颤一颤。
李银航忙给他顺毛:“哎呀哎呀,没事了……你别哭——好好好,没哭没哭。”
看到这一幕,走过来的南舟眨了眨眼睛:“……”
他悄悄往回退去,想要躲回浓雾里。
但李银航已经用余光瞥见了他的影子。
她充满惊喜地招呼了他一声:“——南老师!!”
还不及南舟上前询问李银航他们又经历了怎样的冒险故事,元明清的脚步声也在他身后响起。
站台上已经集聚了三个成功过关的人。
这本来是一件值得欣喜的好事。
然而,元明清随之而来的一句问话,让南舟的心瞬间抽紧了。
“你究竟想让我看什么?”元明清说,“我认认真真从头搜到尾了,车上什么东西也没有啊。”
第296章 蚂蚁(十九)
南舟一愣,飞快地对刚想要说点什么的李银航打了个手势,抢步登上了6号车厢。
李银航用目光询问元明清:发生了什么?
元明清一摊手。
南舟再次进入了列车内部。
列车内部的气味是封闭空间特有的,带着一种淡淡过潮的霉腥气。
他从6号车厢一路出发,逆流而上。
……没了。
他所见的一切怪象都没了。
满地狼藉的血迹。
破碎的玻璃窗。
窗帘下的血迹。
断裂的塑料桌和喷溅出的人形血迹。
干干净净,一地清洁,毫无殴斗发生的痕迹。
南舟走到3号车厢,拿起挂在墙上的“发车记录表”查看。
上面附着一张崭新的表格,没有任何记录。
南舟这一路走来,入目的枕巾、座椅和桌面都收纳得妥妥当当。
没有杂志和瓜子壳,没有扔掉的矿泉水瓶,也没有腐坏了的麻辣粉丝。
这就是一列虽然老旧、但没有什么特异之处的普通列车。
……普通得让南舟自心底凛上一层寒意。
他步出1号车厢,分花拂柳一样拨开漫天湿漉漉的迷雾,向等在原地的李银航他们靠拢。
李银航见南舟突然上车,也没有跟着他无头苍蝇似的乱走,只老老实实在站台上等待,轻声和一头雾水的元明清交换讯息。
待他回转,李银航也大致弄明白发生了什么。
……也就是说,列车本身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吗?
她向来是百分百信任南舟的。
因此她自己还没上车,便已经开始对“列车”的存在生出了三分警惕。
李银航开口叫他:“南……”
南舟径直反问:“你的游戏规定时长是多久?”
李银航不解其意,却答得干脆利索:“24小时。”
南舟:“你提前出来了?”
李银航对了一下表:“是。我提前出来了10小时零20分钟。”
元明清听这二人像是老师给学生上课一样一问一答,颇觉好笑:“哎,怎么不问问她遇到了什么危险?女孩子这时候还是需要安慰的。”
南舟反问:“她不管遇到了什么危险,现在都好好地站在这里。我为什么要问不相干的问题?”
元明清讨了个大大的没趣:“……”
南舟拉着李银航坐下:“你遇到的是什么游戏?”
李银航:“我们玩的是……”
她不大懂游戏术语,想了很久:“那是一种冒险加升级类型的游戏吧,就是那种在大野地里会随机遇到怪物的……”
元明清大致明白了:“类似宝可梦的玩法?”
“嗯。差不多。”
李银航比划着:“我那个游戏画风整体还是挺卡通的,说是一只小蚂蚁有一个逃离农场、去看看远方的梦想,她有一个好朋友。要和她一起逃出去。但是动物农场是不允许有背叛和逃离者的。每只动物都有自己的位置,如果选择逃离,未来只会被无数只脚踩成一地的断肢。”
“所以,为了不让我这只小蚂蚁亡于现实,农场里的其他动物,会让我‘幸福地死在梦中’。”
刚进游戏时,“李银航”一开始的确被周遭那春日暖阳、微风拂草的场景设计迷惑了。
等听完规则,她的冷汗和着鸡皮疙瘩一起往外冒,什么侥幸心理都没了。
“地图是一个叫春日花花牧场的地方,我的任务是在24小时之内找到牧场的出口,没有其他的交通工具,我得靠双腿步行。牧场里会随机刷出怪来。等怪跳出来之后,我们就得打那种回合制的比赛,可以逃跑,但是有几率逃不掉……赢了的话,对面是会有积分掉落的,中级以上的怪物身上还会掉落地图碎片。积攒够一定的地图碎片,就能拼出农场的地图,能知道准确的出口在哪里。至于积分……我们可以在一些固定的‘商店’里购买血瓶、养血草一类的道具回血。”
一边说着,她一边拿出了一个笔记本,显然是在副本里做了详细笔记的三好学生。
可惜的是,南舟的画和她的笔记一样,都不能从副本中带出。
她只好按照自己的记忆,尽量还原和描述。
“怪物的种类很多,初级的有史莱姆、草精之类的小精灵,高级的就有猪头人、牛骷髅。”
“我记得光是我们遇见的怪物,我就记了72种,每个怪物的属性和攻击方式都不一样。”
“一局比赛的长短视情况而定吧。快的2分钟搞定,最难的一次,我们刷了20多分钟,中间发现打不过,尝试逃跑好几次,都失败了。”
元明清问:“你的召唤兽有哪些?”
“规则都说了,愿意帮助‘我’逃出农场的只有一个朋友。”李银航说,“……就只有南极星嘛。而且我作为游戏人物,带着南极星,是不被算进战斗序列的。一开始,所有的战斗都是南极星去打。……是不是,南极星?”
说着,她想去摸南极星,却摸了个空。
刚才的一番真情流露,让南极星在回过神来后,窘迫得恨不得找个树洞钻进去,麻利地变回了蜜袋鼯后,正用一对前爪牢牢抱住凳子腿,默默面壁自闭,假装自己不存在。
……这还真是为李银航量身定做的副本。
她并不记得自己是虚假的。
对李银航这种老实孩子来说,她在简单摸清楚规则后,一开始自然是乖乖刷副本。
因此,她详尽地记录下对面所有怪物的数值条,并进行了相当实用化的时间分配:把大量时间用在了刷初级怪上,采取转圈搜草皮的方式,一圈圈向外扩张,好尽可能多地刷出初级怪来。
她并不急于获得地图,而是专心积攒积分,竭尽所能为之后的恶战做好原始的积分积累。
对付那些初级怪物,南极星是相当占优势的。
他已经恢复了小boss的完全体,往往一口就能磕掉对方脑壳。
李银航锲而不舍地打着必赢的战斗,坚守新手村,一步不出,赖了足足三个小时,硬是刷到游戏再也不给初级野怪区发怪,才不甘不愿地向外走去。
当进入中高级怪物的发育野区后,他们的战斗便不再那样轻松了。
好在南极星还可以变化成人。
在南舟的言传身教下,他可以轻松扭断一个羊头人的颈骨,打出致命级别的暴击。
只是,他不可避免地在战斗中开始负伤。
由于游戏强制的规定,南极星想要回血,必须要依赖商店采购的药物,所以,为了节省积分,除非到了不得已的时候再磕血瓶回血,南极星几乎场场都是带伤作战。
而且,代表肉体健康的血条虽然能够恢复,长期重复的作战导致的精神疲劳,却是无从弥补起。
他们也没有休息的时间。
农场的范围实在太大了。
最糟糕的是,当他们地图搜集到一半时,李银航才发现,根据地图上的地标显示,他们应该是选错出口的方向了。
如果接下来的战斗还像眼下这样密集,每行走五分钟就会遇怪,后面遇到的敌人也只会越来越凶悍,那么他们的前景实在堪忧。
哪怕只是一个恍惚,就会受重伤。
在游戏推进到第10个小时时,李银航他们遇到了等级奇高的猪头人。
它血厚攻高防高,南极星哪怕是变成人,在它面前也还是一个纤细文弱的青年,还不顶它的肩膀一半宽。
在李银航选择逃跑未果后,它高速奔袭而来,用尖锐的獠牙刺穿了南极星的小腹,把他浑身上下咬得鲜血淋漓。
等到好容易杀死了它,南极星已经虚弱得跪地难起,浑身浴血地伏地喘息,金发都被从自己颈上涌出的血濡湿了,血条被生生打到只剩下一层皮。
李银航心疼得要命,只能喂他喝了一个大血瓶,让他枕在自己的膝上,扶住他的心口,生怕他细若游丝的心跳声一下子就没有了。
……
听李银航讲到这里,因为对她的性格有所了解,元明清对她如何破局的好奇心便越发浓厚。
听他问自己是怎么逃出副本的,李银航怪不好意思地回答:“我……其实我也没弄明白。”
元明清诧异:“你不明白?……那你是怎么出来的?”
“打完那个猪头人后,我觉得蛮干下去不对劲。”李银航说,“照这种打法,不等离开农场,南极星必然会死,到时候,我这种战力的,根本没办法参与战斗,也没办法独活。我拿这件事劝南极星休息,可他不肯。”
两人就保持着这样枕膝的姿势,互相依偎着吵了一架。
李银航低头道:“他跟我吼……说我想得不对。只要他死,我就能活了。”
南舟敛眉沉思。
……南极星的想法是合理的。
从先前的战斗已经可以看出,南极星是李银航的召唤兽。
如果南极星不在,李银航这个单打独斗的“召唤师”,一路走下去,说不定反倒不会触发战斗。
所以,在南极星看来,只有他死了,李银航就可以一路畅通无阻地离开农场。
南极星的打算,就是在自己力竭而亡前,尽可能为李银航拼凑出一张相对完整的农场地图。
李银航讷讷道:“我不相信会这样简单,可我找不到理由说服他,也不想让他死。”
她看向南舟,语气有点抱歉:“南老师,我不是很合格。……那个时候,其实我很不理智的。”
南舟点了点头,表示理解。
那十个小时,是生死与共的十个小时。
从理论上说,南极星的确是一个游戏生物,和其他道具的存在没有太大的区别。
但在共同经历了那些事情后,不是所有人都能理智地把南极星认定为可以牺牲的物品,果断抛弃保命的。
“一路上,我们两个就这个问题吵了两个多小时,他又受了好几回伤,都很严重。我根本不相信他能撑过24个小时——后来,为了验证我的想法是对的,在进入一个战斗后,我强制把南极星收回了仓库。”
“果然,一旦他从队伍中消失,下一个被游戏自动投入战斗的‘召唤兽’就是我。就算牺牲了他,我也无法独活。”
说到这里,她抿着嘴唇,轻笑了一声:“结果我皮太脆了,对面又是个猪头人,我一下子就……没了。”
“可下一秒,我就来到车站里了。”
……的确,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李银航这种为了保护朋友而导致的牺牲,也是一种“心甘情愿”的自杀行为。
讲到这里,李银航余光一瞄,居然看到一个高大僵硬的男人静静立在距离他们仅有5米的雾中,像是一个迷路的幽灵。
谁也不知道它是什么时候站在那里的。
李银航被这死人脸的NPC唬了一跳,偷眼看向南舟和元明清,发现他们并无异色,心中也安定了下来。
他开始了他惯例的询问:“这位女士,两位先生。要不要登车?”
李银航礼貌摆手:“不要,我们等人。”
不等他复读第二遍,南舟便问出了一直在他心中盘桓的问题。
他指着眼前的老旧列车:“这一班车出发后,下一班车什么时候来?”
NPC木然答道:“没有下一班车。”
李银航吃惊了,举起了契约书:“可是契约书上不是说了吗,车票自从到我们手里之后,使用时限是6小时之内……”
闻言,NPC偏过头来,盯牢了李银航。
他是鸠形鹄面的僵尸脸,眼距极开,眼珠子有种鱼类动物一样的巨大浑圆感。
他用黑多白少的木头眼珠子盯准了李银航,毫无感情地复诵:“没有下一班车了。”
第297章 蚂蚁(二十)
李银航头皮猛然发麻,低头看向手中的契约书。
“……奖励车票一张,有效期为6个小时……”
“……请在车票过期前,登上这辆绝无仅有的单程列车……”
察觉到其中的关窍后,她一把攥皱了契约书的纸缘。
倘若真的“没有下一班车”的话,这契约书上的内容,无非是高维人给他们玩的一场文字游戏!
南极星明显察觉到了她情绪的变化,从椅子下钻了出来,化作人形,蹲踞在条椅边,探头去看契约书上的内容。
他对任何事情的感知更偏向直觉系,对眼前发生的一切只笼统地觉得不妙,却不好用语言来形容这种感觉。
他请教李银航:“怎么了吗?”
李银航难掩气愤:“——从一开始就在算计我们!”
见南极星依旧懵然不解,她拿起纸笔,气呼呼地在笔记本中央嚓嚓地划了两条平行的、长短一致的横线。
“上面是游戏世界的时间,是AB线。”李银航用笔尖在两条线段左右标上代码,“下面是车站时间,也是现实时间,是CD线。两个地方的时间流速是同步的。”
说着,她在上下齐平的B、D点上多描了几笔:“这个点,就是南老师结束游戏、来到车站的时间点。”
南极星点头。
这个他能理解。
根据元明清和李银航交换的简单情报,南舟的游戏时间是12小时。
他卡在了时限结束前,在副本内实现了“自愿的死亡”,第一个返回车站。
接下来就是元明清。
李银航从D点再延伸,将下面的CD线画得长出了一截,又在多出的线段上标了个两点。
她指着距离南舟相对较近的一个点,说:“这是元明清回来的点。他的游戏时间是将近13个小时。”
南极星明白了,指着下一个点:“那这里就是我们。”
李银航颔首:“是,将近14个小时。”
“这和我们在副本内的通关时间是一致的,更加可以反证游戏世界和车站世界的时间流速是一致的。”
南极星恍然大悟:“……啊。”
李银航:“刚才那个怪人说,没有下一班车,那不管我们手里的车票有效时间还剩几个小时,我们可以搭乘的列车只有这一辆。发车时间,只能从南老师拿到车票的时间为基准开始计算。”
“……所以,你还记得,南老师的游戏时间,是多久吗?”
南极星恍然大悟,紧接而来的,就是满心的冰冷。
截止目前,只有南舟的游戏是12小时。
……而李银航和元明清的游戏时间,都是整整24小时。
南极星不禁想,如果他们再在牧场里多吵上几个小时呢?
如果李银航自杀式进攻的选择,再做得晚了几个小时呢?
……再或者,如果南舟的通关时间再早上几个小时?
他们还能赶上这班驶离悲剧的列车吗?
还是会因为“晚点”,终其一生,被困在这个没有出口、浓雾弥漫的车站?
李银航垂首,满怀忧虑地望向纸上简略的示意图。
她在CD线还没有延伸到的空白处,虚空落上了一点。
确定高维人就是故意打时间差和信息差后,她不得不担心起来。
现在距离发车,还有整整4个小时。
可江舫和陈夙峰还没有回来。
他们能赶得回来吗?
南极星也和她想到了一样的事情,捉住了李银航的衣角,皱着眉表达自己的不安。
李银航反手摸了摸他美丽的金发,抬眼看向南舟。
南舟对她点了点头,对她的判断表示了肯定。
李银航:“南老师,有没有什么要补充的?”
“需要再回来一个人。”南舟并没有继续分析下去,“现在的情报不足。”
一旁的元明清闻言,轻笑了一声。
……南舟,你是这样的人吗?
三个人都已经回来了,样本和情报还不足吗?
你只是不舍得扔下某个人吧?
他很清楚,自己和“立方舟”只是暂时的合作关系,
与还没有回来的人相比,他已经踏入了成功的门槛。
如果有其他人因为在副本里浪费时间没能赶上车,那是他们的个人能力问题,他并不在乎。
如果南舟想要留下来,陪伴某些没能赶上车的废物,他也不在乎。
此时此刻的元明清,更在意另一件事。
他看向南舟:“列车上到底有什么?”
意外的是,向来非常懂得共享情报的南舟却摇了摇头。
元明清蹙眉:“……什么意思?”
南舟的回答语焉不详:“……我要再想想。”
元明清挑起了一边眉毛,在质疑声即将出口时,他及时看向了别处,没有把自己的想法问出口。
——你不会是因为江舫还没回来,有意在我面前隐藏什么情报,想叫我投鼠忌器吧?
但他知道这话不适合现在问出口。
南极星是南舟的宠物。
李银航则全盘信任南舟所说的一切。
他就算质疑,面对着紧密团结的两个半人,他的质疑也不会被采纳,反而会让他落入尴尬的孤立境地。
因此,元明清无比希望,下一个从副本中回来的人是陈夙峰。
至少,这是一个有着个人的欲望和想法、不会被“立方舟”所谓的友谊和感情所左右的人。
因为无人说话,车站内的气氛陷入了微妙的窒闭。
“我去弄点吃的吧。”李银航试图打破僵硬的气氛,“肚子填饱,人的心情会好。”
南舟乖乖掏出一个苹果,咔嚓一声咬了下去。
眼看他用实际行动表明“我不需要”后,李银航便站起身来,往列车方向走去。
南极星自然跟上。
当李银航走出两步开外后,南舟突然对她说:“借我三张纸吧。”
李银航将笔插在封皮上,把整个本子都递给了他。
南舟却说:“不要。我只要三张纸。”
李银航依言照做,摊开笔记本,齐齐贴边撕下三张纸来,交给南舟。
在二人的手握住撕下来的纸张两端的同时,南舟对她提出了一个有点奇怪的要求:“从1号车厢上去。”
……元明清没忍住,又挑了一次眉。
李银航愣了愣,旋即果断点头:“嗯,好。”
跟着李银航进入车厢的南极星,在探头确认开启的驾驶室内无人后,好奇提问:“为什么非要是1号车厢?”
李银航爽朗道:“谁知道呢。上来看看再说。”
言罢,她用审视的目光将1号车厢打量了个遍。
因为没有开窗通风,车内的空气窒闷得很,从桌子、椅垫上的陈垢而言,也谈不上什么干净清洁,只能算是无一杂物。
她把1号车厢翻了个遍,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也没找到。
南极星不愿让李银航落单,站在1号与2号车厢的连接处,向远方眺望,轻轻抽动着鼻子。
李银航想倚仗他出色的嗅觉:“怎么样,闻到什么了吗?”
南极星摇头:“没有。”
他问李银航:“这辆车,真的有问题吗?”
李银航:“我不知道。不过我们可以先试一试。”
说着,李银航从仓库内拿出了一碗未开封的方便粉丝。
这是她在进入副本前在商店里用积分购买的方便食物。
这些廉价的食水她囤了许多,就是怕碰到一个长期的野外生存副本,他们会挨饿挨渴。
她撕开包装,把调料一一放好,拉开1号车厢任一处的桌板,把纸碗随手搁放在了上面。
她又拿出了两瓶水。
水自然是冷的,无法泡开粉丝。
李银航四下里环视一圈,走到了铁皮热水器前,将手指往上一附,试了一下温度后,便把两瓶刚刚从仓库里取出的矿泉水贴着铁皮摆放,用热水器的温度给水加温。
南极星有点困惑:“这里,不是有热水?”
“这里的东西我可不敢用。”李银航说,“带瓶子加热是埋汰了一点,不过至少安全,顾不了这么多了。”
再说,她的主旨也不是吃。
她想在车厢里留下尽可能多的痕迹,来确证如果自己离开这个车厢再回来,车内的环境会不会发生什么变化。
……南舟那微妙的态度,让人不得不担心这一点。
她把纸碗和矿泉水留在了1号车厢,小心翼翼地向前探险。
当她推开6号车厢虚掩的门,向内张望一番后,肩部紧张的肌肉不免一松。
……什么都没有嘛。
在她微微松了一口气时,她身后传来一声含笑的询问:“……怎么样?”
李银航吓了一跳,倏然回头。
元明清抱着胳膊,和她相隔了一整个车厢,靠在4、5号车厢的门边,言笑晏晏地歪头打量她。
南极星早就察觉了元明清的动向,但因为他只是不远不近地跟着,而李银航又专心探索,他怕吓着她,就一直戒备地关注着他,没有出声。
李银航拍拍胸口,迅速平息下来了那股恐慌。
元明清举起双手,好证明自己没有恶意:“我想,说不定不同的人上来,能看到不一样的世界。”
他看向李银航的目光带着一点点幽深的意味,试图从她一瞬的微表情中看出她是否有撒谎:“……怎么样?李小姐和我看到的世界是一样的吗?”
不过他显然是多虑了。
李银航本来就不怎么会撒谎。
更何况,她看到的车厢本就是一派祥和的。
李银航跟元明清并不怎么熟,只对他笑了笑,折回了1号车厢,确认桌子上的粉丝没有变化,水也还靠着热水器加温,瓶身都有些烧得软了,便径直下了车。
元明清紧跟着李银航下了列车。
他还是担心南舟和李银航同气连枝,瞒着他交流情报。
他们已经走到了这一步,他不肯冒一点点被隐瞒的风险。
谁想,在听到李银航说车厢内一切正常后,南舟只是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便不再有下文了。
元明清本盼着李银航追根究底,谁想她半点好奇心也没有,老老实实地闭了嘴,让他也无从问起了。
……他们开始了漫长的、为期4小时的等待。
等待的感觉最是熬人,尤其是在浓雾漫漫间,仿佛时间的流动也被阻塞。
最糟的是,随着时间的推移,雾气愈发浓了。
过于粘稠的雾气涌入肺部,刺激得肺部一下下抽缩,有种透明潮湿的菌丝在胸口盘结、生长的错觉。
李银航受不了这样的环境,早早去了列车里。
列车虽然窗户密闭、空气不流通,但至少不会有这种呼吸不畅、每一口呼吸都像是浸在水里的感觉。
元明清的身体也是人类构造,他在南舟身边坚持了一会儿,尝试和南舟交换情报,却被南舟的一句“我还在想”和长期的沉默、以及外面恶劣的空气逼回了车厢。
元明清和李银航坐在了3号车厢。
李银航闲来无事,倒了瓜子在小桌子上,和南极星分而食之。
瓜子是南极星最爱的食物之一。
看着南极星用他那张漂亮又严肃的脸一下下认真地磕瓜子,李银航紧张的心情着实放松了不少。
相比之下,元明清却依然紧绷,不肯松弛片刻。
他贴着半开的3号车厢门,斜斜打量着坐在窗外、只剩下半个虚影的南舟。
即使目力超群,他也无法判断此时的南舟在干什么了。
他轻声问身后的李银航:“你说,他在想什么?”
李银航:“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等舫哥他们回来。”
说着,她一转脸,却看到了一堆干净的瓜子肉,小麻雀舌头似的攒在一起,摆放在了自己面前。
……南极星磕瓜子,的确是又快又好。
她愣了一下,笑微微地摸了一下南极星的额头,把他摸得不好意思了,迅速低下头,继续冷着一张脸嗑瓜子。
元明清:“……”算他多余。
南舟身处浓雾之间,把李银航给他的纸张垫在膝盖上,快速描画。
他看不清纸张上的内容,他几乎是凭感觉在纸上勾勒着自己心中的图景。
期间,那一张脸仿佛是木头雕刻的乘务员又来问过了他一次,是不是要登车。
这就意味着,3个小时过去了。
南舟问他,一会儿谁来开车。
他的答案也很简单:“是我。”
接下来,他果然提高了来提醒登车的频率,每半个小时来一趟。
距离发车,还剩下……2个半小时。
更准确一点,是2个小时零15分钟。
在这期间,南舟一直在纸上不间断地描摹着什么。
忽然间,他笔锋一顿。
从雾气深处,传来了轻轻的、人类的喘息声。
“哈……哈——”
南舟发力攥住了笔身。
……是陈夙峰的声音。
……不是舫哥。
第298章 蚂蚁(二十一)
车内的二人也听到了外间的动静。
李银航从车厢探头:“小陈?”
陈夙峰余悸未定,努力稳住声线:“……我回来了。”
他一张口,就吸入了一口足量潮湿的水汽,喉头一缩,剧烈呛咳起来。
“咳——咳咳!!”
李银航拿出两张软手帕,一张掩住自己的口鼻,低头钻出车厢,循着低沉的咳嗽声,把另一张交到了陈夙峰手里。
她确定,外面的环境已经不适合人待了。
因为几个呼吸间,她就明显感到捂住口鼻的手帕变得湿软。
她一手拖住陈夙峰,一边拧身对着雾气喊:“南老师,上车来吧!这雾——”
雾气中传来南舟的声音:“我不上去。”
李银航:“???”
她也没有多想,扶着陈夙峰的手,摸索着车厢外壁,找到就近的车门,把他引了上去。
这是第四节 车厢。
陈夙峰的身心显然还没有和副本完全脱离,望着周遭环境的目光一时迷茫不堪,脚下也不很稳当。
走到一处窗户前时,因为列车地面的胶皮翘起了一角,他被绊了一跤,顺手扯住了列车的蓝色窗帘,试图保持平衡,结果一下将套在铁轴上的塑料环扯脱了两三枚。
窗帘欲掉不掉地垂挂了下来。
李银航拉了他一把:“小心点啊。”
陈夙峰感激地对她点点头。
终于,他们成功抵达了第三节 车厢。
他被扶着坐下,良久地望着窗外的浓雾,神情怔忡,警惕的样子,似乎是担心那迷雾之后藏着什么怪物。
李银航起初没明白,为什么陈夙峰脱离副本后的反应会这样奇怪。
直到旁边的元明清对她做了个“打开面板”的手势。
李银航受到启发,查看了一下队友陈夙峰的实时san值。
她对数字比较敏感,因此记得所有队友的基本面板数据。
在她的记忆里,陈夙峰的san值一直是5,普通级别的水准。
而现在,他的san值为“1”。
李银航返回了1号车厢,发现靠着铁皮水箱的矿泉水,水温基本到7、80度了,就把两瓶水都拧开,一瓶倒入盛着粉丝的纸碗,一瓶倒在从仓库里取出的杯子里。
热腾腾的温度从杯身上渗透传递而来,带着一点让人安心的力量。
因为热水还不够热,泡发粉丝需要一定时间,李银航就没有第一时间端过去。
她把两个空瓶子立在1号车厢的桌面上,返回3号车厢,先把水杯递给了陈夙峰。
喝点热水,至少能抚慰一些紧张感。
直到五分钟过去,他的san值跳转为“2”后,陈夙峰才徐徐吐出一口气。
这一口气吐得异常绵长,好像已经在他胸中淤塞了很久。
在他舒出这口气后,南舟的声音适时在外响起:“你的副本规定完成时间是多久?”
陈夙峰热热地喝了一口水:“我?我……16个小时。”
听到这个答案,李银航难掩讶异,和元明清对视一眼。
……她还以为除了南舟之外,所有人完成副本的时间都是24个小时呢。
她还偷偷琢磨了一下,“12小时”和“24小时”这两个时间点有什么玄虚,现在看来,八成是想多了。
李银航瞧了一眼自己在笔记本上画的简易时间轴,计算了一下时间:“那你是在……副本时限快到之前脱出的?”
陈夙峰苦笑一声:“侥幸了。”
南舟在外问道:“你的游戏是什么?”
陈夙峰站起身,往外望了一眼:“外面雾那么大,你进来说吧。”
南舟没有回答。
陈夙峰:……?
他回望了李银航和元明清。
元明清对他耸了耸肩。
他们两个也不知道南舟这莫名的坚持到底源自何方。
为了南舟能听得更清楚,陈夙峰坐在了列车门口。
“我去的是一个克苏鲁世界观的AVG游戏,设定里,我是一支研究员队伍的队长,要进入一个古老的墓穴调查神秘现象,大概的任务描述就是……‘人类在神明面前都是蚂蚁,但蚂蚁也有一颗想要瞻仰神明的心’……诸如此类的。”
……李银航了然了。
怪不得他的san值跌成这个样子。
陈夙峰的游戏相对来说比较特殊,是文字冒险类游戏。
一旦到了剧情的关键节点,游戏内会进入时停状态,陈夙峰面前会跳出几道选择题。
选择的不同,会导致他走上不同的命运分支线。
而且不同于一般的文字冒险类游戏,陈夙峰没有存档点。
这也就意味着,选错一项,满盘皆输。
作为队长,他甚至要在机关重重的墓道里,选择是往东走还是往西走。
每到一个岔路口,眼前就跳出三道乃至五道浮空的选项,所有的人都一道停步,机器人一样在后面齐齐盯着他,等待他的选择,不选择就无法前进、无法挪动,这种无形的压力感,再加上窒闷的地下空气,足够把人逼疯。
李银航听过他的描述,愣了许久,由衷道:“……那真的很难。”
陈夙峰抓抓后脑勺:“这其实还好。我的任务是在16小时内存活,只要能活着就行,‘探索失败’之类的事情倒无所谓。我的出生点就在墓道里,我只能根据这一路绘制好的地图倒着走,想把队伍带出去,远离危险再说。”
“可是后来,出去的路被人毁掉了,我想要离开的目的也被发现了。”
“我的队员们突然开始追杀我……”陈夙峰无奈地摇头,“我……算是被他们骗来的。他们中间只有两三个人还忠于我这个‘队长’,其他的,全都成了神的奴仆和狂信徒。”
“他们本来是忠诚的科学信徒,可当他们的信仰深入到一定程度后,他们的思路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逆转。——设定里是这样的,只要他对科学的信仰纯粹到一定程度,突破了某个临界值,精神就会在邪神的影响下,被那种不可名状之物浸染。”
“从我随身的笔记上可以看出来,我这个队长,大概是因为要考虑、顾忌的尘俗之事太多,反倒没有这些队员那样虔诚深入地研究,所以反倒慢慢变成了他们之中的‘异类’。”
当这个残酷的事实被拆穿,面对着双眼猩红、喃喃自语着难以名状的言语的队员,系统在陈夙峰面前弹出了“逃!”、“谈谈,试试看”、“巧了,我也是神明的信徒”三个选项。
陈夙峰当机立断,选择了“逃”。
他不敢跟这些人虚与委蛇,对自己伪装的本事也没有太多信心。
“我逃了很久,边躲边藏,墓道很长,墓室很大。我以为我能躲得过去,但第14个小时的时候,我还是被抓出来了。”
当他被一个狂信徒按在墙壁上、用匕首在腰间捅了一刀后,在剧痛和眩晕中,陈夙峰勉强睁开眼,却在不远处的一处墓道上看到了一串用指甲写在墙上的血字:“你逃不掉的。”
“的”字的中心一点上,嵌着一枚食指指甲。
陈夙峰一低头,发现自己的右手食指指甲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脱落不见了。
他毛骨悚然。
李银航光听都听得手心冒汗。
外面的南舟也跟着微微点了点头。
李银航说得没错。
高维人给陈夙峰出的谜题非常难。
……脱离副本的重点明明是“自愿选择死亡”。
然而,一方面,“选择题”这种游戏形式,极其容易固化人的判断力,诱导陈夙峰把更多思考的重心放在“该怎么选择”这个问题上。
另一方面,他一上来,面临的就是一个死局,自然从头到尾都在想“我不能死、不能被抓,不能被献祭”。
他接受的这种心理暗示,会让他根本无暇思考“我要自愿去死”这件事。
列车内,李银航想破脑袋也想不到陈夙峰要怎样破局:“那你是怎么——”
陈夙峰说:“他们押解着我和几个人一直往下、往深处走。”
“后来,我们进入了一扇巨大的石门。”
“那里面有一片大到让我头晕的空间。……居然会那么大,那么大。”
陈夙峰明显不大想去回忆,但他自虐式的攥紧拳头,逼迫着自己去还原细节。
“……前面是一片漆黑,灯火不像是在照亮道路,像是在一点点被黑暗吞咽掉。……我们像是走在食道里。”
“他们推我在一个法阵前面跪下。……我知道,他们要处决异类。因为我是他们的队长,所以他们更加无法容忍我这样的异类。”
“他们开始念念有词,狂热地歌颂邪神的伟大。”
因为情绪逐渐激动,陈夙峰的语气越来越快,将李银航的心也吊得越来越高。
“我一直在等待选项的出现——我一直在等,我一路都在等。”
“可是什么选项都没有来。”
“直到被压到祭台上跪下,我才反应过来,游戏可能到我被抓住的那一刻就结束了。”
“我当时脑子里是空的。我知道我死定了。但我想不出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我选择逃,没有问题啊。我并不了解这种克苏鲁文明,就算想要伪装信徒也根本伪装不了,错失了逃跑的机会,那就真的完了。”
“而且,他们的人数太多,对这里的地形也比只拿了一张地图的我熟悉,就算跑,我也跑不满16个小时。”
讲到这里,陈夙峰的语气开始发起狠来。
“我知道我要死了。可我不能就这样一个人死。”
“当他们开始围着我跳舞,我抢先喊出了声——”
“——尊贵的神明,这里所有的信徒,都将是您的祭品!”
李银航豁然开朗了。
他既然称呼那邪神为“尊贵的神明”,并做出了献祭的行为,那么,陈夙峰本身也将成为邪神的信徒,自愿成为了献祭的对象。
……这变相满足了“自愿牺牲”的条件。
陈夙峰闭上了眼睛。
黑暗中焕发出了炫目接天、乃至无穷的彩色。
他从笔记中知道,自己不能直视那彩色深处的“神明”形象,不然他的san值必然归零,就算活着回去,也会疯癫。
身边传来了狂信徒们难以言喻的激动的哭喊和呢喃。
也不知道究竟是因为恐惧,还是蚂蚁终于瞻仰到神明的兴奋。
神明的双足重重踏下,把蚂蚁碾成了齑粉。
……再一睁眼,陈夙峰就来到了这雾气弥漫的车站。
大致讲述完毕后,他镇定了一下情绪,连喝两口热水,勉强恢复了冷静。
环顾了四周后,陈夙峰确认了当前的情况:“除了我,就只有江舫哥还没回来了,是吗?”
元明清“嗯”了一声,若有所思地看向窗外。
知悉了他的通关过程,虽然惊心动魄,但李银航的心也安定了。
还有两个小时左右。
陈夙峰能回来,那舫哥肯定也能回——
似乎是心想事成,站台外忽然传来了一连串脚步声。
李银航心中一喜,张口便道:“舫——”
南舟的声音从浓雾深处传来:“……是我。”
李银航还以为江舫回来了,心中微微一紧。
不过,南舟肯上车来也好……
下一秒,浓雾深处传来玻璃破碎的闷响,紧接着是铁皮垃圾桶滚落在地的声音。
李银航一惊,霍然起身,刚要出去,元明清就按住了她的肩膀:“你和陈夙峰留在这里,我下去看看。”
元明清步入浓雾之中,追溯着声音源头,一路而去。
喀嚓。
他踩到了一块碎玻璃。
元明清低头一看,发现碎玻璃一路向前延伸,直通车站中的报刊亭。
……南舟把上了锁的报刊亭的玻璃砸开了。
因为报刊亭内还没有被雾气浸染,元明清发现南舟正站在蒙尘的饮料架旁,低头看着架子上的饮料,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元明清随手拿起一本杂志,挡在自己的鼻子前,好阻隔住令人不适的过潮的空气:“你为什么非要在外面呆着不可?这辆车上有什么你害怕的东西吗?”
南舟看了他一眼,不欲作答:“我要等人。”
元明清上前一步,捉住了他的胳膊:“你到底想干什么?”
“你装神弄鬼的目的,是想让我们害怕列车吗?”他盯着南舟,字字诛心,“你想让我们都留下来,等着江舫,是吗?”
第299章 蚂蚁(二十二)
元明清无法不在意。
因为南舟在情报方面,明显对众人有所隐瞒。
元明清知道,他的性格向来直接单纯,有什么说什么。
唯一能让他藏藏躲躲、不肯直言、甚至不肯登车面对他们的理由,除了江舫,还能有什么?
江舫是他们中至今唯一一个没能回来的。
谁也不知道究竟能不能按时回来。
而元明清之所以会对南舟产生怀疑,是因为在大约半小时前,那乘务员再次来提醒登车时,南舟所问的一个问题。
那时,他问:“我想要什么时候发车都可以吗?”
乘务员的答案是:“可以。您是第一个到达车站的,优先级最高。在您的车票有效期内,您有随时发车的权力。”
接下来,乘务员的语气热切了一些:“所以,您要登车吗?”
南舟:“谢谢。不要。”
乘务员:“……”
当时,李银航还在车厢里笑。
元明清却笑不出来。
南舟的提问听起来搞笑,但让元明清注意到了两件事。
第一,一般的列车时刻表和车票本身,都会标明X时X分发车。
但他们的车票并没有标明发车时间,契约书里和他们约定的,也是使用车票的时效期限。
既然不存在“死时间”这个概念,也就意味着发车时间可以是弹性的。
南舟尝试向乘务员明确这一点,的确是有价值的提问。
但另一件事,就让元明清不得不起疑了。
他之所以这样问,是不是在盘算什么?
由于做过一段时间的对手,元明清对南舟还是有所了解的。
以他闭塞的成长环境和匮乏的生活常识,应该不知道世界上还有“列车时刻表”这种东西存在,也不会知道,一般的火车票上都会在最醒目的地方标注登车时间。
换言之,他本来应该不会察觉到这点怪异之处的。
除非……他有私心。
南舟并不是凭借常识想到这个问题的。
他是担心江舫在他的发车时间内回不来,所以不得不把每个细节都考虑得面面俱到。
如果南舟想靠引起别人对列车的怀疑,从而不敢登车,给江舫留出更多的时间,元明清是绝对不会同意的。
当然,这是基于南舟在列车内什么东西都没看到的情况下做出的判断。
如果他真的看到了什么,元明清也必须知道不可。
如今,他们距离胜利真的是字面意义上的“一步之遥”。
元明清的身上还牵系着他的前队友唐宋,他不肯去冒任何风险。
元明清直视南舟,想要从他平静的面目上看出一些端倪来:“……你到底在车里看到了什么?”
南舟现在的模样很狼狈。
他的睫毛被雾气浸得湿漉漉的,愈发黑得惊人,几丝长发沾在嘴角和鬓边,黑色的西服风衣紧贴着皮肤,勾勒出漂亮的胸线轮廓。
南舟望了一眼元明清抓住自己手臂的手。
怕他不能理解,他又看了一眼。
表意相当明确:放手。
元明清自然不放。
南舟啪的一声打开他的手:“我会告诉你的。但不是现在。”
“你——”
元明清顿时气沮。
是,如果南舟抵死不肯说,单从武力值方面,他也无法强行撬开南舟的嘴。
只是他还是不肯退却,盯住南舟,神色不虞地和他对峙起来。
……
打断他们对峙的,是从破碎的窗口上方探出的一张脸。
木偶脸的乘务员站在呈锯齿状的窗框间,像是一幅后现代的诡异画作。
他彬彬有礼地询问:“两位先生,要不要登车?”
这意味着,距离发车只剩下2个小时。
在他一连串的机械式发问开始前,南舟率先提问:“如果我手里的车票过期了,发车时间要怎么算?”
乘务员僵木着一张脸,呆板道:“南先生,您手里的车票有效期只有6小时,超过6小时,就会自动作废。发车的时间,会自动顺延到元先生的车票作废时间。”
南舟点头,应道:“好。”
那舫哥至少还有接近3个小时的时间可以用来通关。
听到他这样问,元明清愈发明确了自己的判断。
南舟是真的不在乎自己能不能通关。
他只在乎江舫能不能回来。
想到这里,元明清反倒松了一口气。
……算了。
等到南舟手中的车票过期,发不发车的主动权就捏在元明清自己手上了。
高维人最恨的就是南舟和江舫,而这两人偏偏就是高度一体的。
如果江舫超时回归,导致南舟手里的车票过期,不管江舫之后还能不能回来,他都不可能独自登车,把南舟孤零零地扔在车站里。
到时候,他能把李银航和陈夙峰带走,就算仁至义尽了。
想通了这一点,元明清也不再庸人自扰。
他愿意死就死吧。
眼见那乘务员离开,元明清口吻也轻松了不少:“你非要打破这个报刊亭做什么?……这个问题总可以问吧?”
南舟指着眼前的饮料架:“想看看这里的水。你要喝水吗?”
元明清反问:“你敢喝这里的水?”
南舟眨眨眼睛,居然像是想通了什么关窍一样,认真地一点头:“……哦。你说得对。”
元明清:“……?”奇奇怪怪。
对话间,南舟的目光在元明清手中的杂志封面上停留了一瞬,但马上收回了视线。
元明清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点。
因此,他带着被打得微微红肿的手背返回车上时,另一只手里就拿着这本杂志。
他以最快的速度翻了几页,发现里面也没什么特殊的内容,就是普通地讲述家长里短的知音文学。
……难道是自己神经过敏了?
虽然试图让自己别再多想,元明清还是坐不安稳,把杂志随手放在了列车小桌上,又去把车厢地毯式搜查了一遍。
毫不意外,一无所获。
他从1号车厢查起,途径3号车厢的时候,他发现那两人倒很安闲。
陈夙峰甚至在翻他带上车来的杂志。
元明清对李银航笑了笑:“你还真坐得住。”
试图用嗑瓜子来缓解等待焦虑的李银航:“……啊?”
元明清指了指遥远的1号车厢:“你泡的粉丝都冷了。”
李银航一下站起:“……啊!”
她本意是想让陈夙峰吃点东西垫垫肚子,谁想一听他讲副本故事,她就忘了1号车厢还放着粉丝这件事。
她刚要去处理一下自己弄出来的烂摊子,就被元明清拦住了:“这件事不算着急。”
等元明清把南舟有留在车站里等江舫的意图一讲,李银航果然着了急,不顾外面浓稠的雾气,径直闯了出去,想劝南舟别做最坏的打算。
确定她和南极星都消失在了雾中,元明清转头问道:“陈夙峰,你怎么想的?”
陈夙峰还没怎么和元明清交谈过,他突然跟自己搭话,他不大习惯地抬头,年轻的脸上浮现出一点困惑:“嗯?”
元明清注视着他:“你有一定要救的人,是吗?”
陈夙峰经历过大风大浪,再不是那个纯粹热血的篮球少年了。
他很快听懂了元明清的弦外之音,翻了一页杂志,敛眉低声应道:“……嗯。”
元明清满意地微笑了。
返回车上,经过一番审慎的思考后,元明清还是不能对南舟全然放心。
南舟对江舫的感情,他无法用一个准确的度量衡来判断。
如果南舟打的是“就算自己留下,也要让江舫搭上离开的列车不可”的主意呢?
那么,除非江舫真的能按时离开副本、来到车站,不然,哪怕要让他们四个人手里的车票统统过期,南舟也会让这班列车的发车时间一点点顺延下去,直到江舫回来。
南舟现在还只是停留在装神弄鬼、故弄玄虚的阶段。
等到他自己的车票失效、是否发车的主动权移交到自己手里后,他的行为,或许会进一步升级为暴力。
元明清可不信如果自己非走不可的话,南舟会跟自己讲交情。
这些人里,只有自己和他曾是对手,他对谁容情,都不大可能对自己容情。
所以,元明清需要拉拢一个肯站在自己这边的队友。
李银航当然不行,她从一开始就和南舟、和江舫组队,感情非比寻常。
陈夙峰是最好的合作对象。
如果到了那时候,南舟真的要发疯,非让列车留下不可,他至少能有一个头脑清醒的帮手。
毕竟,南舟能阻止他元明清,就能阻止李银航、阻止陈夙峰。
兔死狐悲,不外如是。
——南舟这个小怪物,看起来安静斯文,疯起来,可和江舫那个人不相上下。
这样想着,元明清望向窗外的雾气,出了神。
最好的结果,还是江舫下一秒就回来。
一起登车的话,那就是皆大欢喜的happy/ending了。
……
站台上的李银航也是这样劝南舟的。
她说:“舫哥一定会按时回来的,南老师,你别想那么多。”
南舟淡淡地应道:“嗯。”
元明清的心思,李银航也能猜到个七八分。
偏偏他的担忧也不是胡思乱想、无的放矢。
南舟的种种举动,的确透着股莫名的古怪。
不肯上车也是。
拒绝沟通也是。
她问:“南老师,你到底在想什么呢?”
南舟低头,用脚尖轻轻地去磨擦脚下浮凸的登车警戒线。
“在想他。”南舟纯直道,“还有好几个小时才能见面呢。”
李银航:“……”为什么这时候还要塞她狗粮。
她还想要再问些什么,就听南舟反问她道:“银航,你叫我一声老师,我就再给你出个题。”
李银航稳住心神:“……你说。”
南舟:“这个副本里的时间陷阱,从头到尾,一共有几个?”
第300章 蚂蚁(二十三)
李银航乖乖记下问题,又四顾一番,压低声音,悄悄道:“南老师,可以告诉我,你在车上到底看到什么了吗?”
她从不认为南舟有恶意,但她同样知道南舟绝对有所隐瞒,而且一定是相当重要的线索。
此外,信息不全,她也没法做出准确的判断。
听了李银航的问题,南舟没有说话,而是探手在大雾中拍了拍李银航的双肩。
李银航:“?”
在第二个副本中,江舫曾拆除过谢相玉安在了三人组身上的窃听器,笑着交到自己手中,让他捏爆。
现在,他也从李银航肩后衣物的皱褶里摸索到了一颗米粒大小的窃听器。
李银航的提问是无心,鼓动她来找自己的人却有意。
他把窃听器凑到唇边:“自己思考。带着问题来找我。她是,你也是。”
李银航:“……”
窃听器那边的元明清:“……”
……这是天下老师的统一话术吗?
外面的空气质量委实堪忧。
只不过和南舟多说了一会儿话,李银航便有了上气不接下气的感觉。
再次劝南舟登上列车未果,她自己只好先上去。
窗外的雾气已经达到了一定的饱和度,不再增浓。
原本应当寡淡的雾,现在反倒成了这小小的车站世界中最浓郁的底色,仿佛天地之间正壅塞着一只巨大的、雪白的幽灵。
只剩下南舟穿着一身黑,浸在雾中。
隔着窗户,能看到他静静地、固执地坐在那里,像是白水里滴入的一滴墨。
也像是一颗幽灵的跳动的心脏。
左右也只是等着,没有其他事情可做,李银航索性思考起南老师留给她的课后思考题。
时间陷阱……吗?
她打开笔记本,开始做笔记。
现在已有四个人过关。
根据每个人不同的经历进行分析,可以用来分析的情报已经不算少了。
如契约书上所说,想要通关,就需要用副本世界的虚假自己的“死”,换来车站世界的“生”。
南舟的破局点,是发现自己记忆中多了一段本不该存在的记忆。
元明清的破局点,是在他全力通关后,发现这次副本的时间过长,难度系数过低。
陈夙峰,是要做好每一个选择,并且不一味迷信选择。要主动利用副本中的邪神力量,自我献祭,换取救赎。
自己则是要甘愿顶在精疲力尽的南极星面前,为朋友牺牲。
将这些点林林总总记到笔记本上,李银航开始咬着笔头发呆。
除了共享了“蚂蚁”这个主题外,这些副本游戏之间难道有什么微妙的关联吗?
这些破局点中,唯一和时间相关的,是元明清。
她认真地在元明清的名字上打了一个圈。
仿佛是郑重地在空白的数学题开头写了一个解。
然后她又顺利地卡住了。
察觉思路又一次出现卡顿,李银航便另起炉灶,尝试把副本的游戏性质一一列举出来。
她又是连线又是找共同点,硬生生把思维导图画成了一团浆糊。
草稿纸是满的,她的脑子是空的。
……不行,重来。
李银航另开一页,定气沉吟,在脑海中反复回顾学生时代老师对“注意审题”的提醒。
时间陷阱……吗?
她眼前一亮,刷刷刷列出了所有人规定的游戏通关时间和实际通关时间。
等比数列,等差数列……李银航把这几个数字颠来倒去,算得头都大了,却也还是没找出什么规律来。
她把笔夹在鼻尖和努起的嘴巴之间,一面记着做题,一面还在心里记挂着未曾回来的江舫,怎么也安定不下来。
南极星察觉了她的苦恼,放下了瓜子:“你在想什么?”
李银航把自己乱七八糟的图给南极星看。
南极星很认真地对着那一团毛线盘起了逻辑。
“故弄玄虚。”元明清连李银航都不抱希望,更别提南极星的鼠脑子了,“他真的看到什么,为什么不说?”
南极星不置可否:“他肯定,有理由的。”
元明清:“什么理由?私心罢了。”
南极星跟李银航对话久了,人话也总算说得熟练了一些。
他在脑中构思了片刻,终于蹦出了一个完整的句子:“既然他不肯说,那他就有说了你们也不会信的理由。”
元明清冷笑一声:“那这个理由为什么偏偏让他……看见?”
这句话一出,李银航后脊柱一阵电流似的麻痒感直冲而上。
她脱口道:“是啊,为什么偏偏让他看见?!”
话脱口的一瞬,元明清也察觉了某种可能,身躯跟着一震。
陈夙峰还没来得及听他们三人的副本故事,只是各自玩的游戏大类有一点初步的了解,此时当然是一头雾水:“怎么回事?”
李银航把之前的纸张统统翻过,打开了新的一页。
由于她情绪激动,她落笔时的字迹都隐隐发了抖。
“南老师的副本,是我们中最奇怪的副本。”
李银航说:“他需要在三个盒子世界中穿梭,他唯一的通关方法,就是要猜到‘他不是自己’。可是这难度太大了,他在其他两个世界里,一个掌控不好,就会被每个盒子原有的主角杀死,况且,谁会去怀疑自己的记忆?”
她拿笔尖指着“南舟”两个字。
“所以,高维人给了他一个提示。”
元明清不大情愿地参与了讨论,补充道:“……在他找到每个可以通关的盒子并且打开后,新世界重组、旧世界破裂,这时候,天空会跳出来一些游戏评论。这提醒他,他所在的世界可能有内外之别。”
陈夙峰一皱眉:“我就没有这样的提示。”
李银航:“我们都没有。”
“我们的通关,其实或多或少都有一些赌的成分在,但南老师的这关,游戏人物‘南舟’必须要先觉醒,由这个‘游戏人物’判断是不是要脱出游戏……”
闻言,陈夙峰打了个寒战。
也就是说,南舟的命运,在一段时间内,将完全由游戏人物“南舟”作主。
而他什么也不能做。
只是想想都令人毛骨悚然。
“那么,南老师的游戏就会有两种走向。”
李银航以“南舟”的名字为起点,画出了两条线。
“第一,这个游戏人物拒绝脱出游戏,继续在游戏世界中生活下去,那么,南老师的游戏就彻底失败了。”
“第二……他成功回来,而且是第一个回来。”
南极星做了个更加易懂的总结:“要么不回来,要么最早回来。”
“不一定吧。”陈夙峰只知道他们三人大致的游戏形式和时间,推测道,“南舟哥和元明清的游戏完成时间不是前后脚吗?要是元明清再快一点……”
元明清咬牙:“不能更快了。这一关我是用尽了全力的。”
虽说游戏要求他24小时内完成这一局吃鸡,但元明清知道,速战速决才是上策。
将战线拉得过长,麻痹的不只是敌人,还有可能是自己。
而且他这局还是顺风局。
再加上这是事关他未来的最后一局,元明清绞尽心智,耳听八方,靠着极佳的状态一路冲杀,才取得了如今的成绩。
再开一局,他也不能保证他的用时能比现在更短。
换言之,近13个小时的游戏时长,是元明清综合各方面的条件能获得的最佳战绩了。
假如他能赢,他必然是跟着南舟,第二个回到车站的。
“接下来是我。”
李银航写下了自己的名字:“我的牧场战斗游戏,是一个刚开始还觉得能打一打,但越打就会越感到吃力的游戏。不仅需要前期经济支持,还要靠绝对的运气。”
“我向来是不怎么相信运气的。所以我必然会把大量时间花到打初级怪上,好积攒更多的积分。”
“等我开始考虑‘牺牲自己’这件事时,游戏肯定是中后期了,南极星也肯定已经是强弩之末了。所以,在游戏中,我会出现三种可能。”
她在自己的名字后画出了三条延长线。
“第一,我没能完成任务,和南极星一起死在了游戏里。”
“第二,我察觉可以靠‘牺牲自己’来通关的时间太久了。等我回来,你们中已经有人把这辆唯一的列车开走了。”
“第三,我顺利回来,但也肯定花费了很多时间。”
李银航看向陈夙峰:“好在我运气不错,第三个回来。”
陈夙峰抱臂,回头细思自己的副本,越想越觉得其中诡异莫名。
他的游戏要求是必须“生存”16个小时。
那他的第一要务当然就是活着,活得越久越好。
相应的,他在副本里表现得越好,回到车站的时间也会越晚。
他能活着回来,几乎可以算是从生死一线谋得的侥幸。
这也花去了他将近15个小时,让他成为了第四个回到车站的玩家。
“南老师说的时间陷阱之一,可能指的就是这个。”李银航说,“我们返回车站的时间顺序,其实都是可以计算的。”
她在纸上重重画了一个“1”。
这是第一个时间陷阱。
车站本身,对他们来说就是一个崭新的副本。
这是一个嵌套式的副本。
“回到车站”,并不是副本的终点,而代表着另一个副本的开启和重新计时。
“高维人能预测到我们通不通关?”陈夙峰诧异,“如果南舟从第一个世界就没回来,那岂不是——”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
陈夙峰并不傻。
话说到此,他也发现了问题所在。
“南老师不回来,对高维人来说才是好事啊。他的游戏失败了,等于舫哥也提前败了。”李银航苦笑一声,说,“舫哥不可能扔下南老师一个人的。至于我们是否活着,对他们都不算很重要了。”
她不知道,江舫还许过愿,愿意永远和南舟以同一种生命形式重逢。
高维人的如意算盘,自然要打在他们两个身上。
他们输了,“立方舟”就垮了一大半。
元明清挑眉:“就算我们回来的顺序是可以被提前预测的,那又怎么样?”
李银航:“南老师一定在第一个列车上看到了什么。那就是第2个时间陷阱,也是能回答你这个问题的答案。”
“既然我们的时间都可以被计算,那在高维人规划好的时间表里,南老师和舫哥,必然是最极端的一头一尾,好互相牵制他们两个人。”
“而且,刚才南老师说……”
李银航一时沉默。
刚才,南舟给她布置作业前,曾自言自语道:“还有好几个小时才能见面呢。”
他是指和江舫的会面时间。
明明距离发车不到2个小时了,他为什么会用“好几个小时”这种表述方式?
他是早就预测到江舫赶不上火车了吗?
换言之,这不是高维人设置的,而是南舟为她设置的第3个时间陷阱。
如果赶不上这列车,他会选择留下来等江舫吗?
他要让自己提前做好心理准备吗?
这些,都需要有关第2个时间陷阱的真相来解答。
想到这里,李银航鼻尖酸楚,深吸一口气,抱着笔记本,从列车冲入雾中,一路快步走到了南舟面前。
她坚定而认真道:“南老师,我来交作业了。”
“时间陷阱,一共有3个。”
“可以请你告诉我,第2个时间陷阱是什么吗?”
第301章 蚂蚁(二十四)
南舟却说:“再等等。”
李银航闻言,强制压抑的心焰又轰然一声升上了三分:“等什——”
咚——咚——咚——
车站的巨大时钟嗡鸣着发出了报时音,震得人的心脏一下下跟着共振,酥麻难受,仿佛有蚂蚁在心上乱爬。
因为雾气过浓,指针上都蓄集了太多的水分,随着钟声响起的,还有水滴砸落在水泥地上的碎响。
钟声层层沓沓地传递出去,惊出了一声遥远的鸦啼。
雾中传来了他们早已听熟了的脚步声,伴随着一点明黄色的、逐渐迫近的光源。
那名乘务员提着一盏防风灯,像一只萤火虫,再次翩翩来到了他们身前。
与先前不同,他换上了一套体面的老式工装,左胸的口袋上别了一根笔,脸上也有了一点笑模样:“先生,女士,要不要登车?”
南舟说:“不。”
闻言,乘务员居然露出了些为难的表情,道:“可我需要填写发车记录表呢。”
李银航一惊。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以前的乘务员都是在他们提问后才会作答。
倘若他们不提问,乘务员就只会复读同一句话:“要不要登车?”
这还是他第一次主动接话。
南舟却似乎对这一点并不感到诧异:“你可以等到该发车的时候再填。”
乘务员轻叹了一口气:“好吧。那我要先去做发车准备了。”
南舟:“请。”
他刚走出两步,南舟忽然在他身后问道:“劳驾,请问一下,这班列车的目的地是什么?”
乘务员回过头来,对他一笑:“当然是美好自由的未来啊。”
李银航看着南舟和乘务员一问一答,心中冒出了个有点恐怖的想法。
……这个“人”,看起来怎么越来越像人了。
这一回,乘务员没有再消失在雾中。
他提着那盏灯,从附近的3号车门登上了车。
倚门而立的元明清闪开身体,给他让了个位置,并一路目送着他走到挂在2号车厢厢壁上的空白登记簿前,从胸前口袋里取出一支蓝色的老式圆珠笔。
填好日期后,他的笔端在“乘员人数”一栏旁停了一会儿,又苦恼地叹了一声。
……好像南舟“不肯明确是否登车”这件事,给他的正常工作造成了莫大的困扰似的。
他用笔夹夹住塑料硬板,一路磕磕绊绊地往驾驶室走去。
元明清回过头来,发现南舟也打亮了手电筒,对自己、以及他身后的陈夙峰招招手:“你们过来。”
南舟的膝盖上正摊放着三张简易的图画。
元明清有点不爽,拧亮自己的手电筒查看画的内容时,还在抱怨:“上车去看不好吗?”
姑且不论糟糕的空气环境,在雾气中,视物能力被动降低,手电筒的光亮只够照亮方圆一小块地方。
李银航也不喜欢车站的氛围。
置身其中,原本就稀薄的安全感被压得极低,仿佛随时会有一只手从后探出,往她的肩膀上猛拍一记。
直到她看清这画中的内容,另外一股寒意平地从脚跟处窜起。
被雾气浸泡得湿软的纸张上,用铅笔绘就的素描画看上去有些模糊。
但在这篇幅有限的三张纸上,南舟尽量完美地还原了自己在车上看到的后三节车厢的血腥场景。
血迹是黑白的,但由于画面真实,冲击力极强。
再加上纸张自带的软烂感,给人的感觉就像是从画中渗出的血迹染到了指尖一样,叫人浑身不舒服。
元明清率先代替其他人发出了疑问:“这是什么?”
“你们不是问我最先回来,在车上看到了什么吗?”南舟说,“这就是我在车上看到的。”
有人被掷出窗外。
有人被断裂的桌板刺穿眼睛。
有人流尽满身鲜血,死在最后一节车厢。
……这是一幅没有尸体的地狱图景。
元明清骇笑:“这是什么意思?”
“我第一个回来之后,先于你们看到了这辆车的未来。”南舟简明扼要地解释,“画里面的事情,未来一定会发生。”
李银航心中乍然一片光亮。
……原本缺失的那块可以承上启下的拼图,终于落到了它该落的地方。
因为南舟的副本时间最短,他被安排在第一个归来。
只有第一个回来的人,才能钻入时空的某个罅隙,看到列车内的未来景象。
正是因为看到了未来,南舟才从种种痕迹判断出,江舫应该很难在预定时间内赶上列车。
所以,南舟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要留下来等江舫。
回想南舟做出的种种古怪行径,元明清还是半信半疑:“你怎么证明你看到的就是未来?”
目前,画作中唯一和现实相符的,就是陈夙峰进入4号车厢后,因为踉跄而不小心扯落了一半的窗帘。
但实际上,那窗帘只扯松了一小半。
画里染了血的窗帘则完全披靡在地。
南舟说:“我一直在证明。”
李银航一时心有所感,注意到了从纸背后透入的淡淡笔迹,好像后面还有内容。
她顺手把纸翻了个面。
待她看清纸面背后的内容,她顿时凝住,掩口惊呼一声:“啊!”
第1、2、3节车厢里,南舟所见的内容,跃然纸上。
第一节 车厢里泡干了的麻辣粉丝,和两个滚在角落里、烫到发软的矿泉水瓶。
第二节 车厢里悬挂在厢壁上的发车记录表,还有角落里滚落的、原本佩戴在乘务员胸口的同款蓝色圆珠笔。
第三节 车厢里堆了一桌子的瓜子壳,还有摊放的杂志。
画上的内容,都和车里目前已发生的大部分内容重合。
“我第一次上车,以为车里原本就该是这个样子。”
南舟举起手电筒,看向了瞠目结舌的元明清。
元明清头皮发麻:“……可你发现,你和我看到的完全不一样。”
南舟一点头:“嗯。后来,我又一个人把车厢从头到尾走了一遍。”
车内恢复了“正常”,但这偏偏是最不正常的。
每走出一步,南舟便更确信了一分。
——车站,也是一个副本。
不过,他要与之战斗的,不只是时间,还有人心。
李银航不免用自己代入了一下那时候的南舟。
如果易地而处,她是第一个目睹到列车上的诡异现象的人,却又从元明清口中得知,他所目睹的车内景象与自己所见截然不同,自己绝对会异常不安,马上拉着元明清上车,一一讲解自己见到的怪现象,试图证明这辆列车的怪异。
毕竟这种“仅仅一人知道恐怖是什么”的感觉太糟糕了。
类比一下,就是宿舍里有一个有且仅有你知道其存在的女鬼。
只要是个人,正常情况下都会忍不住把这份恐惧分享出去。
但是,这份分享,会带来毁灭性的后果。
因为第二个回来的人是元明清。
一个半途被迫加入“立方舟”、根本没有和队伍中的任何人建立起信任的高维人。
据实以答,并不会换来真心,只会换来猜忌。
毕竟谁都知道,南舟的唯一私心就是江舫。
江舫如果没回来,他一定会不计代价拖延列车的发车时间,哪怕牺牲他自己。
谁知道他会不会为了营造“列车危险”的氛围,而撒下一个弥天大谎?
如实陈述自己“看到列车未来”的事实,是没有任何好处的。
因为他没有证据。
所以,南舟做了什么呢?
他在车里转了一圈后,不动声色地下了车。
他再也没有提一句列车内的事情,只平静询问了李银航在副本里所经历的一切。
他孤身一人,承担起了本该所有人平摊的恐惧和不安。
“我从车上下来,就没有再上去过。”南舟淡淡道,“我听银航说要上去弄一点吃的的时候,我就想,开始了。”
“未来的事情只有发生了,才能一点点变成‘未来’。”
“未来是需要靠一个个事件去推动、去制造的。”
“只要我不拆穿未来会发生的事情,那么,随着时间往前推进,我就能找到证据来佐证我的说法,让你们相信我。”
“但是我拆穿的话,未来就会变轨,我也再找不到办法来证明我说的是对的,最后,我无法劝服你们,你们也不能只相信我的片面之词。最后,你们还是会搭上这班列车。”
而第一个拼凑起未来的事件,就是“李银航要上车去弄吃的”。
这样一来,第一节 车厢里,那碗方便粉丝和两瓶矿泉水的来路就有了着落。
察觉到这样一个事件的出现,更坚定了南舟要“推动未来事件的发生”的想法。
在这个过程中,他才能凭空制造出足以说服众人的“证据”。
李银航恍然大悟:“所以,你管我要了这三张纸——”
南舟点一点头,拿过李银航的笔记本,翻开其中断页的部分,把三张撕裂的纸张对上去。
严丝合缝。
南舟抬起头来,看准元明清,说:“这样,就能证明这画不是我提前画好的。”
“在要到纸后,我也再没上过一次车。……你一直在看着我的,是不是?”
南舟变成了一个独立于列车这一空间之外的“观测者”。
列车本身则变成了一个薛定谔的盒子,里面的一切偶然事件,都在自由地发生。
包括陈夙峰因为站立不稳扯松了的窗帘,包括被李银航遗忘在了第一车厢的麻辣粉丝,包括南极星勤勤恳恳为李银航磕的瓜子……
这些事件不断叠加,并随着时间的推移,一步步走向未来。
……走向那个血流满地的未来。
第302章 蚂蚁(二十五)
至此,南舟一切诡异行径都变得合理起来。
包括他坐得好好的,却突然去打砸报刊亭的行为,也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南舟也承认了这一点:“我画到一半的时候,发现车上的大部分东西我都能理解,只有杂志,我弄不清是从哪里来的。”
在进入副本前,他们把手头上的所有道具都盘点了一遍,按需分给了每个人。
他们手中唯一的杂志类道具就是那本可以吸引注意力的【色情杂志】。
但封设又完全不同。
所以南舟打算去报刊亭一探究竟。
可元明清分明记得,就在刚才,自己被玻璃破碎的响动吸引到报刊亭时,南舟并没有站在杂志架面前。
对此,南舟的解释是——
“我不是很懂饮料的那些牌子。”南舟说,“我以为所有的饮料瓶都是系统里卖的那样。”
没想到花花绿绿的,都很好看。
……虽然时间点和场合都不对,但听了南舟的描述,李银航还是忍不住脑补了一只小野猫气势汹汹地跳进窗户觅食、结果被一样自己从没见过的逗猫玩具吸引了视线的样子。
但下一秒,她就乐不出来了。
元明清:“……所以,那本杂志是……”
南舟看向元明清,点点头,认同了他的判断:“嗯。”
“我在列车上看到的那本,就是你过来看我的时候,随手拿到的那本。”
元明清冒出了一身冷汗。
——他发现,所有事情形成了一个奇特的闭环。
因为南舟在列车上的3号车厢提前看到了摊放开来的杂志,又不明白杂志的来历,所以才强行破开报刊亭查看。
自己被响动吸引了过来,又不愿显得太刻意,便随手拿起了一本杂志端详。
南舟发现自己所拿的杂志恰好是他所见的那一本,便不经意多盯着看了一会儿。
而自己则因为南舟这一眼,对杂志起了疑心,将这本杂志带回了车上翻阅。
这本杂志,就此出现在了车上,并充当了南舟所见车中未来的其中一部分。
首尾相连,圆满呼应。
正如乘务员所说,这辆列车的终点站,确实是“未来”。
可能是充满血腥的未来。
也可能是经过修正后、无限光明的未来。
他喃喃自语:“……莫比乌斯带啊。”
李银航是听说过这个名词的。
大概指的是把一条纸带扭动180度,再将首尾黏连起来的曲面环。
如果把一只蚂蚁放在上面,就会出现一个奇异的现象:
蚂蚁绕纸环面爬动一圈,可以在不越过纸边的前提下,把这张纸条的正面两面都爬个遍。
用蚂蚁举例,这是讲解“莫比乌斯带”、帮忙理解这一概念时的通用例子。
因此,教她这个概念的老师曾跟他们开玩笑说,世界上每多出一个莫比乌斯带,就有一只蚂蚁惨遭毒手。
他们就是那群被不知不觉放上了莫比乌斯带的蚂蚁。
这条存在于虚无中的纸带,即将把他们指引上那个演示给他们看的不归之路。
但在李银航看来,循环并不难解。
只要蚂蚁愿意从这条纸带上跳出去,就能终结这永无止境的循环地狱。
前提是,他们必须信任南舟给出的一切讯息。
南舟也为此付出了极大的努力。
为了博取信任,他甚至独身一人在大雾中坐了数个小时。
向来是无条件信任南舟的李银航偷偷借着手电的余光看向了陈夙峰和元明清,发现他们也并没有什么怀疑的神色,不由得偷偷松了一口气。
南舟拿出的,可以算是实锤了。
即使是元明清,也不得不信。
纸是现撕的,不存在提前做伪的可能。
南舟的诡异行径,让元明清十分关注他的行踪,一直在隔窗窥看他;车厢之间更是前后通透,南舟根本没有偷溜上车伪造现场的余裕。
当然,也不可能是李银航和他里应外合。
李银航是继他之后,第三个回到车站的。
她的一举一动都落在元明清眼里,她没有时间和南舟商讨计划。
即使在她少有的和南舟的独处时间里,元明清也在用窃听器偷听。
车内的诸般随机事件,都是在南舟拒绝登车后发生的。
他可以确信,李银航根本没有告诉南舟车内这些小情况变动的时间和空间。
虽然第1车厢的空水瓶还没有滚落,第2车厢的行车记录表也没有被添上内容,圆珠笔也还好端端地夹在硬壳垫板上,不过,这些细节上的出入都是可以理解的。
在更远的未来发生的事情,南舟预料不到,也是情有可原。
想通这些关节后,元明清的脸色却没有好上分毫,反倒更加难看了。
他手里正握着第2车厢的未来画。
这张画,按理说没有后三节车厢的血腥,也没有第1、第3节 车厢实锤的“未来正在发生”那样直观。
可以说,第2车厢里的一切,目前还都没有发生。
但他还是用手电牢牢对准画面的一个角落,脸色奇差无比。
有雾气阻隔,李银航当然没办法即时捕捉到每个人的微表情。
她浑然未觉元明清的紧绷,轻松道:“那我们应该做点什么呢?”
“我们当下所做的一切,都在推动未来。”南舟说,“我们要摆脱未来,只需要在现阶段,让未来不可能发生就是了。”
这也和李银航的设想一模一样。
只要剪断纸环,莫比乌斯带自然会解开。
但李银航总觉得哪里不大对劲。
她记得,行车记录表里,显示的人数是“4”。
那也就是说,“立方舟”的5个人中,有4个人上车,注定有1个人落单?
是舫哥没有回来吗?
还是他们早在登车之前,就产生了争斗,杀死了一个人,从而埋下了什么隐患的种子?
结果,她刚刚胡思乱想到这里,一旁的元明清就开始发难了。
他咬着后槽牙道:“所以,你打算怎么让这个未来‘不可能’发生?”
“我还没有完全想好。”
南舟用沾满雾露的、湿漉漉的黑色眼睛看准元明清,看得他一阵火大。
元明清怒道:“你还是不打算上车,是不是?!”
听了元明清的话,李银航一头雾水。
她来不及去想“还”是什么意思,摇头道:“……不对不对。”
她用手电筒照了四周一圈,发现第2车厢的画在元明清手上,便将一道手电光扫过去,对准了行车记录表的位置。
“你们看,这不是说有4个人——”
陈夙峰轻轻在旁补充了一句:“乘务员也上车的。”
李银航愣了一下,旋即耳膜嗡的一声,轰响了起来。
……是啊,4个乘车人员,不是“4个乘客”。
她的惯性思维,让她以为最后他们能成功上车的人有4个。
在南舟回来的第3个小时,他问了乘务员,一会儿谁来开车。
乘务员的答案是他来开。
当时,李银航就在列车里听得清清楚楚,却并未深想。
直到现在,她才明了南舟这样询问的用意。
李银航循着这个思路一路想下去,手足的血液一点点冷凝起来。
——她终于理解了,为什么南舟要把这一切称呼为“时间陷阱”。
她血液逆流,掌心发麻,低声道:“时间陷阱一共有4个,是不是?”
听到她这样说,南舟终于转向了她,沉默而赞许地点了点头。
陈夙峰不解:“什么意思?”
他不能理解,也是正常的。
元明清投诚时,曾对江舫、南舟和李银航讲述过《万有引力》之所以会存在的真相。
地球是一个单独的副本世界。
高维人为了更好地享受游戏,曾经把地球相对高维的时间调得极快,地球的万年,在他们看来,不过短短一日。
祂们这样做,只是为了让物种的演化更加快速,体验数据在光速进化中碰撞出的、偶发的美丽。
后来,因为演算过于真实,地球上的恐龙灭绝,高维人对地球失去了兴趣,便把地球副本废弃了。
——这件事说明,他们可以调整副本与副本之间的时间差。
这是高维人在最后一个副本,把他们先拆分成5个小副本,各自为战的理由。
这也是一个被李银航忽视的、第1个真正的时间陷阱。
她苍白着脸,向陈夙峰分析,也好厘清自己的思路。
她说:“高维人能把‘未来’演给我们看,第一,他们知道我们每个人都会回来;第二,他提前知道我们回来的先后顺序。”
陈夙峰讶然,埋头细想一阵,断言道:“这两件事都不可能做到。”
是,理论上,都不可能。
不管是陈夙峰的临场献祭队友,还是李银航顶替南极星出去战斗,都是灵光一现的个人行为。
万一李银航完全没有牺牲自己的打算,一根筋辛辛苦苦地玩到最后,结果完全错过列车了呢?
万一陈夙峰没有反抗成功,被队友们献祭掉了,或是踩中墓中陷阱,不被算作“自我牺牲”,白白折进去了呢?
别说他们,就连看上去对副本十拿九稳的元明清,也不能排除在副本中被流弹打死的可能。
假设车站时间和副本时间是同步的,高维人是怎么能演算出他们的未来,并展示给第一个回来的南舟看的呢?
李银航做出牺牲自己的决定,可是在副本游戏推进到第14个小时的时候。
那个时候,南舟可早就看到车厢内的未来了。
然而,如陈夙峰所说,高维人也是不能预测未来的。
倘若他们能预测未来,当初就不会因为一时狂妄,答应和江舫交换心愿,也不会脑袋一热,选择和江舫赌博,来决战谁是团队榜第一。
但是,如果……
她颤声问陈夙峰:“如果,高维人打了个时间差呢?”
“如果,这根本不是我们……第一次在车站里会合呢?”
第303章 蚂蚁(二十六)
陈夙峰瞠目结舌。
四人身处五里长雾中,相对无言,恰和此时众人的心境相符。
待陈夙峰反应过来,马上不可思议地反问:“这怎么可能做得到?”
李银航焦虑地咬着手指,满心宛如乱麻缠绕。
她其实也没有很明确的想法,只是笼统地觉得不对,哪里都不对。
可要她用语言描述自己马赛克一样的思路,还在如此紧急的情况下……
呜——
乍然间,列车的汽笛一路向上,冲破空际,像是一柄竖直的利剑,将浓重的雾气自中剖开。
她猛地打了一个颤,手中的图纸没能握紧,飘落在地。
这是车中的“乘务员”拉响的汽笛声。
它友好而冰冷地提示着他们,距离登车,还有50分钟。
南舟俯身拾起发软的绘纸,淡淡答道:“做得到的。”
“我一直在想,在最后一个副本里,高维人先是让我们签订契约书,又把我们分开,肯定有理由。”
“比如,把我们分开来,各个击破,总能杀死一两个人吧。”
“可是,会有这么简单吗?”
“元明清……”说到这里,南舟看向了他们中唯一的高维人,“你说,高维人会满足于只杀死我们中的一两个人吗?”
元明清深深呼吸,吸入了一肺冰冷的水珠。
他现在确信,这次副本背后隐含的千丝万缕、错节盘根,的确需要平定心神,一点点从头解起,才有拨云见日的可能。
让自己的心绪沉淀下去后,他郑重地摇了摇头。
不可能。
以高维人的骄傲,对祂们来说最好的结果,就是“立方舟”五人组的全军覆没,一个不留。
但因为有观众的监督和怀疑,祂们即使是真心实意想要送“立方舟”去死,也不得不留下一些破局线索,让他们不至于全无生机。
魔鬼躲藏在可怕的细节之中,需要他们费心发掘。
但它也堂皇地出现在大局之间,让人难以觉察。
比如说……
元明清问南舟:“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的?”
南舟的副本难度非常强,一着不慎,他便再也离不开那个游戏世界。
高维人在南舟的副本难度上可是半分都没有放水。
元明清很好奇,他究竟是怎么……
“我是在听到你的副本之后才开始怀疑的。”南舟说,“我说过的,你的副本太简单。”
元明清:“……”
南舟娓娓分析道来:“你也说过,那是你最擅长的游戏,你只是有一定的可能死在副本中,却不像我、像银航、陈夙峰一样,是九死一生的局。所以,我认为,你的副本本身就是破局的线索之一,告诉我们事情不可能那么简单。”
当时看似嘲讽的话语,如今听来,却有了别样的震撼效果。
诚如南舟所说,元明清经历的吃鸡副本,横向对比之下,的确是他们中最简单的那个。
简单到不符合高维人想让他们全部死掉的主要指导思想。
但身处其中的元明清怎么会嫌副本简单?
他只会觉得自己幸运,认为是高维人对他还有一点情分。
直到现在,元明清对高维最后一丝盲目期待终于彻底粉碎,荡然无存。
祂们同样不希望叛徒活着。
就算不死在副本里,也要死在其他地方。
南舟说:“我的副本给了我最多的、最有价值的提示。”
陈夙峰试图加入讨论:“是副本时间特别短吗?”
“这是第一点。先记住,留着以后再说。”
说着,南舟从仓库里取出了五支长短一致的铅笔:“我们已经有四个人通关,都还记得自己的游戏任务说明吗?”
事关生死,他们当然不会忘却。
李银航翻开笔记本,一一历数:“南老师的游戏里,每个游戏成就都和蚂蚁相关,而且游戏把三个盒子世界里的主要角色都称作‘蚂蚁’……;元明清的游戏主题是互相杀戮,‘蝼蚁’竞血;我的游戏里,设定是‘小蚂蚁’要找到离开农场的道路;小陈的游戏,是用‘蚂蚁和神明’来隐喻‘人类和邪神’的关系……”
她合上笔记本,做了个总结陈词:“共同的主题都是‘蚂蚁’啊。”
“不是要你找相同,要找不同。”南舟一针见血,“我的副本,是除了标题之外,唯一一个详细提到‘列车’的。”
他们四个人,每个人的副本名称都叫做【蚂蚁列车】。
只有南舟,在所有人都遗忘了契约书内容的前提下,提前得到了“要去赶列车”这个关键信息。
当时,他将“列车”理解成了排成一串的盒子世界。
就像从一个封闭的车厢,走入另一个车厢。
他的理解并没有错。
但这样的理解,并不应该局限在单一副本内。
“第一个线索,我的副本时间是最短的。”
南舟举起了一根铅笔,又拿起了第二根。
“第二个线索,只有我的副本提前切题,知道了‘蚂蚁列车’可能代表着什么。但你们应该是在回到车站,看到列车后,才知道为什么副本叫【蚂蚁列车】的吧?”
李银航和陈夙峰一齐沉默。
……的确如此。
他们的游戏本身,和“列车”毫无关联。
李银航也曾对这一点表示过疑惑,但最后她强行理解了一波,认为参与游戏的“蚂蚁”是五个,他们“立方舟”的五个人在一起,说不定就是“列车”了?
后来,回到车站,看到真正的“列车”,李银航便没再怀疑过,又怎么会认真细想?
在李银航他们缓慢消化信息、试图分析线索2到底要如何和当下联系起来时,南舟把第二根铅笔和第一根并排放置,上下两端完全平齐,随后,他左手手背朝上,用修长的中指和食指牢牢夹住两支铅笔的下端,确保两根笔像是“站”到了他的手指上一样。
旋即,他用右手取来了第三根笔。
他说:“第三个线索,是我会在一个平行时空,遇到另一个我。”
南舟并没有详解这条线索背后的意义。
但听他这样说,李银航后背凭空滋生出了一股寒意,原本混沌的思路,也像是终于找到了一个明确的出口。
“第四个线索。”南舟如法炮制地夹好第三根后,举起了第四根笔,“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的南舟,是一只可怜的蚂蚁。
他奋力破开硬土,挣扎求生,以为自己觅到了一条生路,但其结果却是被太阳一样的凸透镜投来的光束聚焦,活活焚身而死。
“第五个线索,也是最重要的一个提示。”南舟终于把五根铅笔并排放好,让它们齐齐立在了自己的指间,“我遇到了……时间差。”
在副本中时,南舟就产生过明确的疑惑:
当“南舟”打开第一个盒子,进入【南舟】的世界时,他并没有感受到很明显的时间差。
但当他第一次进入{江舫}的世界时,他因为莫名的昏眩,失去了数分钟的意识,坠下了屋顶,以至于被第三个世界里的{江舫}囚困在了床上。
“那时候的我,认为这是随着时间递进盒子世界中产生的危机。——每进行一次盒子穿越,我恢复清醒的时间就会越来越长,在这个过程中,会遇到很多危险。”
“但事实证明,后来并没有发生这种事情。”
{江舫}抢夺了他的盒子,做了穿越实验。
彼时,南舟意识全无,沉浸在破碎的混沌之中,就这样过了一个小时,直到{江舫}回来,把他从混沌中解放出来。
但对南舟来说,这一个小时,不过是一个霎眼的工夫。
南舟用冷静的声音,分析着最为可怖的事实:
“所以,我想,‘副本世界’和‘列车世界’之间,是不是可以人为制造出时间的缝隙?”
他低头看向自己手中齐齐排列的五支笔。
“我们每个人都认为,我们在完成游戏之后,就马上被传送回了车站。因为我们彼此之间核对时间,都没有出现问题。”
南舟的指尖拂过了第一根笔的顶端:“回到第一个线索那里。我的游戏完成时间是整整12个小时,虽然是踩点完成的,但也是最短的。”
他的指尖挪到了第二根笔上。
“这个倾尽全力的元明清。”南舟说,“他花了13个小时。”
南舟将第二根笔稍稍向下按去。
第二根铅笔在力的作用下,越过了中指和食指交叠的缝隙,在他指腹处微微探了一节出来。
下一支则是李银航,副本用时13小时40分钟。
所以第三根铅笔按出的长度要比第二根笔更长。
第四根铅笔代表的是陈夙峰。
副本用时14小时45分钟。
因此,他只有一小节铅笔还露在手背上方了。
四根铅笔,在南舟的操作下,逐渐变得像是被放反了的WiFi信号,长短错落有致。
也许是前四根笔的挪移,蹭到了被南舟夹在指端、又最不稳当的第五根笔,还不等他动手调整,第五根铅笔便从缝隙滑落到了地上,往前滚出一段,直到碰到了李银航的鞋尖,才停了下来。
第五支铅笔,代表着还未归来的江舫。
这样的掉落,背后的意义未免过于不祥。
南舟沉默片刻,才垂目轻声道:“……我们已知的是,高维人没有预知未来的能力,更不可能把未来放给我们看。但在车里,我又明确看到了未来……我们搭上车之后的未来。”
“这个未来,包含了我们回来的先后次序,也包含我们基于自己的性格做出的各种选择。”
“高维人就算再擅长模拟,也不可能模拟出这样真实的场景。”
“所以,我想,他给我们看的不是未来,而是过去。”
陈夙峰本来思路还算清晰,被南舟这么一说,登时陷入混乱:“等等……等等,先别这么快!慢慢捋一下。……你是说,我们完成任务后,回到车站的时间有问题,是吗?”
南舟俯身拾起了第五根铅笔,握在右手手心。
“……是。”他一字一顿道,“我们在完成任务后,谁也没有在第一时间回到车站。”
“我们在副本和车站之间的缝隙里,被‘缓冲’了。”
他看向参差错落的四根铅笔,将右手横放在了左手下方。
“就像在那个盒子世界里一样,我先一步进入了混沌之中。元明清是第二个掉进来的。接下来是银航、陈夙峰。”
“后来,在最后一个人成功通关后,我们又被按照真实的通关时间,依次投放到了车站里。”
言罢,南舟松开了左手的食指。
四根原本代表了不同时间进度条的铅笔,齐齐落于左手掌心,再次变为了平行而立的样子。
时间线在他们毫无觉察的时候,又恢复了“正常”。
“对我们来说,从副本回到车站,不过一眨眼的时间而已。”
“就算我们事后核对,车站的时钟,和我们自己的体感时间,都在告诉我们,时间没出问题。”
“但是,只不过打了这么一个巧妙的时间差,高维人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掌握我们每一个人从副本中的具体返回时间了。”
李银航遍体生寒。
这就是……真正的第1个时间陷阱了。
陈夙峰:“……可是,他们要掌握我们回来的时间做什么?”
“方便做出下一步的安排。”
南舟说:“万一,第一个从副本里回来的是在动作游戏里超常发挥的元明清呢?”
“或者,南极星一开始就失手,身受重伤,银航甘心替死的时间被提前了好几个小时呢?”
“再或者,你一开始就被抓了,结果用了同样的方法献祭了所有队友,包括你自己呢?”
“一旦每个人回来的时间顺序乱了,他们就必须及时调整计划,确保副本能够顺利完成。”
陈夙峰的声音变得有些艰涩。
因为他想到了某种可能,只是仅剩的理性让他不敢去确认。
“什么……副本?”
“还不明白吗?”沉默良久的元明清咬牙切齿道,“高维不会预知未来!唯一能解释南舟在车中见到的那些场景,不就只有一种可能?!”
“我们已经死过很多次了!”
“这根本不是我们第一次回来!!”
陈夙峰心神剧震,向后退开数步:“这怎么可能?我们死了,怎么还能复活?!”
元明清凉凉地看向陈夙峰:“你明明在你的邪神副本里死了,为什么还能复活?”
陈夙峰的耳畔嗡的一声,弥漫开了流水般的耳鸣声。
而南舟举起了自己画画时用来垫底的契约书,往他的心口补上了最后一刀:“陈夙峰,你确定,这是我们五个人签过的唯一一份契约书吗?”
第304章 蚂蚁(二十七)
陈夙峰本能地想要张口反驳。
荒谬,太荒谬了。
但他细思之下,却是一字难出。
他根本找不到可以反驳的点。
南舟的思维独辟蹊径,一切的构想,都构建在了“高维人不可能预知未来”这个绝对的大前提上。
他拒绝登车,通过六幅画,证明他之前看到的“未来”,是真真切切会在车厢中发生的事情。
这就产生了一个悖论。
——明明无法预知未来的高维人,却将一段按照自然逻辑,将会在未来发生的事情播放给了南舟看。
基于这一悖论,南舟回溯了自己所经历的一切,从一切细节中抽丝剥茧。得出的结论,哪怕再离奇,那也是最接近真相的通关之法。
陈夙峰不禁想,在等候发车的这六个小时之间,南舟的头脑中席卷着的风暴,恐怕从来没有停歇过。
陈夙峰静下心来,顺着南舟的思路想下去。
各自为战的单人副本,不过是漫长的莫比乌斯带中的一环。
在明确了所有人的返回时间,确定与他们先前的设想无误后,高维人就可以着手布置车站了。
在这期间,他们五人一直在时间的缝隙里沉睡,一无所知。
“我想,我们并不是第一次回来了。”
南舟用极平静的语调,陈述着令人毛骨悚然的事实。
“因为第一次回来的时候,列车上还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我就算上了车,看到的也是再正常不过的车厢。”
“第一轮,我们必然得不到任何提示。”
“所以,一切都顺利地发生了。”
那后三节车厢的累累血迹,就是铁证。
短时间的高强度思考,让李银航的脑袋快要爆炸了。
她按着太阳穴,望着碎裂窗玻璃上的女性手印,头痛欲裂:“我们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你死我活的争执?”
难道说,这班列车其实并不通向未来?是假的列车?
还是说,那名“乘务员”在中间做了什么,挑拨离间?
他们之中有人有了异心?
他们中混入了高维人?
元明清被策反了?
在诸多乱哄哄的念头间,她的一颗心咚咚乱跳,头脑间好似壅塞了大把大把的念头,细细思量,却又是一片空白。
南舟清冷宛如山间冰泉的声音流过,适时地打断了她的胡思乱想:“银航,跟我玩是或否的游戏。”
李银航:“啊?”
即使在雾中,他的目光依然明亮锋利:“高维人早就规划好了我们每个人返回车站的时间点,是不是?”
李银航:“……是……”
南舟:“为了确保那些规定好的时间点完全准确,不出差错,祂们有可能利用盒子穿梭中的时间差,确定我们每个人回来的具体时间,是?不是?”
李银航:“……是。”
南舟:“第一个回来的是我,是,不是?”
李银航:“是。”
南舟:“第二个回来的是元明清,是,不是?”
李银航:“嗯,是。”
南舟:“你和陈夙峰回来的顺序,稍微变动一下的话,影响不大。但舫哥一定是最后一个回来的。是,不是?”
李银航:“是。”
南舟:“以每张车票进入仓库的时间计算,车票的有效期是6个小时,是,不是?”
李银航:“是。”
南舟:“如果你是高维人,想要做手脚的话,会给舫哥安排简单的副本吗?”
李银航心脏一抽:“……不,不会。”
她如果是高维人的话,只会把江舫的副本安排得越难越好,副本流程安排得越久越好。
他干脆死在副本里,才是最好。
到那时,南舟一定会等江舫,不会抛下他一个人走。
南舟的车票一定会过期,他一定会错过列车。
而南极星……一定会留下来陪南舟。
它始终是南舟的南极星。
这个名字,取自于一颗最靠近南天极的恒星,是南舟想寻求自由的愿望缩影。
如果南舟选择留在车站,流放自己,那么南极星一定会陪在他身边。
所以,最后成功搭上列车的,除了那木偶一样僵硬的乘务员,一定只有他们3人。
而没了南舟或南极星的武力压制,车上会发生什么样的争斗都不意外。
问到这里,南舟问:“你现在有冷静下来吗?”
李银航缓缓吐息:“是。”
这种不动声色的温柔,让她有种想哭的冲动。
南舟没再管她的感动,转向了元明清:“现在应该是第二次,或者第三次了。高维人不会容许我们这样一次又一次地试错下去,所以,我猜想,三次轮回,应该是极限了。”
一般副本,都酷爱使用“3”作为重要数值。
一旦他们做错选择超过三次,就极有可能会迎来彻底的失败。
……
高维人的演播室内,数据流淌的密度前所未有,稠密得像是波涌的海水。
在过浓的数据中,偶尔有泛白的高维人人影一闪而过,仿佛是深海中漂浮的鱼骨。
在极度的高压引发的死寂中,一名员工焦虑道:“他们又接触到这个副本的真相了!”
正如南舟他们所推想,这个车站世界,也依旧是一个副本。
这个副本,是另一份契约书里的内容。
契约书规定,他们会来到一个车站,他们要主动放弃车站里的轮回记忆,来换取通关副本的线索。
前后共有三次容错的机会。
南舟他们要寻觅逃生法则,逃出这个副本,才算真正的胜利。
当然,在进入车站封闭的候车室后,他们五人均被抹去了记忆,在无知无觉的情况下,签下了另外一张契约书,分兵而战,各自冒险。
他们本以为这个副本层层环套,极难破解。
没想到,除了注定了失败结果的第二轮副本,这已经是南舟第二次顺利地把谜题解出了。
……还捎带手把“三次轮回”的契约书内容反推了出来。
由此可见,南舟的确是个天生的解题人。
“呵呵。慌什么?”
导演却是丝毫不乱,盯准屏幕,语音中带着自得的笑意。
“他上一次,不也推理到了这里吗?他不还是失败了?”
而且,最有趣的是,南舟他们根本无法判断,目前车站里的轮回究竟是第二轮,还是第三轮。
只要这一回,他们还做出和上次一样的选择,那就注定了失败的结局。
导演冷笑答道:“现在,还是我们的优势局。”
真正的好戏,马上就要开场了。
……
元明清一瞬不瞬地望着南舟。
“你刚才为什么不回答她的问题?”元明清敏锐地指出,“车上的我们,为什么会发生争执?”
南舟摇头:“没有线索的事情,我不会去浪费时间推想。”
元明清锋芒十足:“你是不肯想,还是发现了什么,却不肯说?”
情势再度急转直下。
李银航一脸迷惑,在两人中间来回看了一阵。
她没闹明白,为什么好不容易恢复了正常的元明清会再次突然对南舟发难?
在她看来,高维人的吃相再难看,无论如何也得给他们留生路吧?
甚至可以说,越是精巧的布局,破局的生路就越简单。
如李银航先前所说,只要做些什么先前不会做的事情,跳出“莫比乌斯带”,他们这些“蚂蚁”就能重获自由了,不是吗?
面对南舟和元明清的剑拔弩张,她尝试从中打圆场:“我们做点什么吧。比方说,把那个乘务员干掉?”
没人应答她的玩笑话。
她干笑两声,尴尬地抓抓头发。
开玩笑的,小命重要。
他们谁都不掌握驾驶老式火车的技能,弄死NPC,他们连发动列车都做不到,直接困死在原地,那才是真实的完犊子。
元明清对南舟说:“那你跟我们一起上车,一起走。有你在,我们不会起内讧,车里面的惨剧也不会发生了。”
“的确,这是一个办法。”南舟点点头,“但是不可能。我不可能扔下舫哥一个人走。”
元明清高举双手,鼓了两下掌,嘲讽道:“漂亮!”
……江舫不来,南舟又拒绝上车……
这样不是又走回了老路了?!
愕然之间,李银航终于后知后觉地领悟了高维人用心之恶。
她忽略了,莫比乌斯带的特性,还包含了无穷无尽的重复。
想要逃出循环,哪里是这么简单的?
“我是一定要留下的。”南舟说,“再说,车里为什么会发生争斗,我的确不清楚。就算上了车,我们照样可能会死。”
元明清气得浑身发抖:“哈!‘可能’?!你只要不等江舫,就没有这种可能了!”
南舟:“我说过,我做不到。”
气氛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变得僵冷起来。
“还有一种办法。”
在死一样的寂静间,南舟坦然地提出:“谁都不上车。所有人一起放弃车票,留在这里,等舫哥回来。”
此时此刻,李银航脑中浮现出的第一个念头居然是对南舟的违抗:……怎么可能?
她断断想不到,元明清一直以来的怀疑和担忧,居然成真了。
南舟的目的,真的是要留他们所有人在车站,一起等江舫?
陈夙峰也明白了:“……所以,南哥,你是故意拖了这么久,才把这些情报告诉我们的吗?”
在发车前不到1个小时的时间,他才来把这些事情一一分析给他们听。
经过他这一场头脑风暴,现下距离登车时间,已经只剩下30分钟!
南舟根本不是在和他们商量。
他根本就是在通知他们,他不要上车!
对陈夙峰的质疑,南舟不置可否。
他继续道:“列车副本的主题,和我们各自经历的单人副本一样,都叫【蚂蚁列车】,那么主题承上启下,很有可能还是‘牺牲’。这个世界里,或许我们全部拒绝登上列车,自愿牺牲,才是真正的通关方法。”
“凭什么要我们为一个‘或许’牺牲?”元明清冷冰冰道,“那个乘务员说过,这是唯一一班离开车站的列车了。你为什么不牺牲一下,放弃江舫,上车来啊?”
南舟低下头,用沉默相抗。
单人的自愿牺牲,是很容易做到的。
但当牺牲牵涉到集体,由谁做出“牺牲”,就变得无比重要了。
……重要到可以轻而易举地撕裂一个集体。
第305章 蚂蚁(二十八)
打破静谧的,是再度鸣响的汽笛。
火热的蒸汽撕裂冰冷的雾气,用新的白填补了旧的白,像是电影里的叠影,呈现出奇妙至极的视觉效果、
距离发车,只剩下30分钟。
接下来,每隔5分钟,驾驶室里的乘务员都会鸣响那催命的汽笛,无情地提示他们时间的流逝。
之前的乱麻已经被一刀斩开。
目前,他们所有的行动可能,都坍缩成了两个具体的选项。
上车,或是不上车。
李银航紧张得气管都在痉挛抽搐。
在极端的紧张下,空气中潮湿阴冷的嗅感被放大了无数倍,逼得人喘不上气来。
留给他们选择的时间所剩无几。
事已至此,李银航反倒想通了,为什么高维人想把南舟设定第一个回到火车上。
首先,不管副本怎么设计、南舟都是有实力第一个完成任务的人。
第二,能兼顾观众的观看效果和戏剧效果。
这点很好理解。
毕竟如果换李银航打头,自己恐怕会当场表演一个心态爆炸。
都是决赛局了,高维观众想看的是强强对决,而不是菜鸡跳脚。
第三,南舟和江舫,是队伍里唯一一对可以形成固定牵制局面的人。
把他们两个安排在一头一尾,最能激发其他玩家的怀疑,让他们认为南舟的所作所为是有私心的。
换自己来,就没有这种效果了。
因为她没有撒谎的理由和动机,大家反倒会相信自己的话。
能在短期内选出这种水准的副本,也算高维人煞费苦心了。
最核心的问题是,既然想让南舟和江舫形成牵制关系,那么,江舫明明也有能力破局,为什么不把他放在第一个?
高维人此举最核心的目的,是他们确信,以江舫的性情,根本不会和他们讲道理。
李银航都能想象出,如果江舫第一个回来,并目睹了车厢内的异状后,他绝对会当场格杀质疑他的元明清,然后笑眯眯地举着带血的刀,问剩下的两人究竟想不想等南舟。
他们可以选,自己不会强求。
李银航本来就是从开局就跟着南舟他们的,哪怕不用暴力要挟,也会更倾向于选择相信他的判断。
剩下一个陈夙峰,也是孤掌难鸣。
但南舟和江舫全然不同。
他的性情虽是冷淡,骨子里却是满满的温柔。
他的刀尖从来不会朝向队友。
在那个充满光魅的小镇如此。
在《万有引力》里也是如此。
他有实施暴力的绝对能力,却从不崇尚暴力。
他始终坚持在夹缝中寻找最优解。
南舟缓缓呼出一口气:“我知道,劝你们不上这趟列车,是很难的。只是车一开,你们再想要下去,就没有后路了。”
元明清针锋相对地指出问题:“留在这里,就会有后路吗?”
这个车站是完全封闭的,处境比南舟的永无小镇还糟糕。
至少那里有新鲜的空气,以及可供基本生活需求的活动场地。
万一赌错了,要一辈子留在这里……
单单是想象这种可能性,都叫人头皮发麻。
似乎是为了和这种焦虑的氛围形成呼应,汽笛骤然拉响。
像是高维人高歌猛进的号角。
也像是为他们提前奏鸣的丧钟。
南舟不为所动,继续分析下去:“我说了,【蚂蚁列车】的主题,是从我们各自经历的五个副本一直延续到现在的。‘自我牺牲’的主题或许也是延续下来的。只有我们所有人一起留在车站,才能谈得上‘牺牲’吧。”
元明清步步进逼:“这是你的猜想而已。再说,个人战里,我们只有自己,当然只能牺牲自己;现在是团队战,我们五个人是一个整体,牺牲江舫,不也算是‘牺牲’?”
南舟:“我不认为副本设置的目的是要我们牺牲某个特定的人。”
元明清:“但你却会因为一个特定的人拉着我们所有人去死。——‘希望我们全军覆没’也是高维人的目的。你自己说过的。”
南舟:“我的意思是,高维人在设计副本时,不该出现‘某人必死’的选项,这样一来,本身的难易度就会失衡。”
元明清:“按照你的推测,高维人制造了时间空隙,在明确了我们所有人的具体通关时间后,才把我们投入车站的,那江舫的结局其实早就定下了吧,根本不存在难易度失衡的问题。”
他盯牢南舟:“你怎么知道江舫是至今还在副本里,还是已经死了?他的存在,本身对你而言就是个‘诱饵’,让你不能放下,不是吗?”
李银航听着他们密不透风的逻辑战,接不上话。
她不得不承认,元明清的话虽然句句刺耳尖锐,却都有理有据。
南舟必须回答这些问题。
否则,就算是李银航也不敢冒险留下。
然而,南舟的逻辑异常清晰,丝毫不受咄咄逼人的元明清的动摇:“他是不是活着,跟要不要上车是同一种类型的问题。你负责证明他已经死了,我负责证明留下是正确的。”
元明清:“……”
“好极了!”他无言以对后,怒极反笑,摊开手道,“谁愿意留下来陪这个疯子验证他的猜想?”
李银航和陈夙峰两相沉默,并不作答。
元明清盯准了李银航:“你吗?”
李银航默然不答。
元明清着意看向了陈夙峰,用目光示意他说句话。
陈夙峰和他一样,都有必须要救的人,绝不能陪着南舟去玩这一场二选一的豪赌。
乘务员当然有可能说谎。
车里当然有可能暗藏杀机。
可一旦错过这班车,他们也有可能在这永远孤独的车站,长久地活着,直到物资耗尽,直到发疯痴癫,甚至自相残杀,互啖血肉。
如果真的全军覆没,那么谁的愿望都不会达成,《万有引力》这个游戏将会永远持续下去,永远成为供高维观众观赏的生死场。
这是真正的一念天堂,一念地狱了。
面对这样的生死抉择,陈夙峰却表现出了远超他年龄的稳重。
他虽然立场与元明清一致,却没有被情绪左右。
毕竟他和南舟从来没有过敌对关系。
他提出了一个重要的问题:“南哥,如果上车是死,留在车站里就能成功,为什么你还会在这里?”
李银航一悸。
她之前从没想到过这一点。
如今被陈夙峰一提醒,她心下更见不安。
——如果南舟成功等到了江舫,那他现在应该已经离开游戏了才对啊。
陈夙峰坦诚道:“我不想靠赌来决定生死和未来,距离成功只差一步,我只会采取看上去最稳妥、最正确的做法。但是,南哥,只要你能解决我的这个问题,我就相信你。”
“是,这就是我要说的。”南舟说,“我能证明,上车是错误的行为。”
元明清抿一抿干涸的唇,并不指望南舟真能拿出什么可以动摇他决定的铁证。
毕竟留给南舟的时间只剩下20分钟。
但他还是抱着一丝自己也说不清源自何方的希望,道:“……你说说看。”
谁想,南舟果真语出惊人:“我确定,我们失败过两回。这已经是我们第三次在车站上讨论这件事了。”
汽笛声再度拉响,扯得人耳膜发痛,也让人的心为之一撼。
高维人的演播室,将南舟的这句话同步播放了出来。
闻言,导演志得意满的脸随之僵住了。
他猛地抄起传导仪器,好将南舟的话听得更仔细。
不可能的!
南舟不可能分辨出来,现在是第二次还是第三次轮回!
因为在每个场景,他们都会对空间和人物进行再更新。
狼藉的车厢、被打碎的报刊亭,都会在轮回结束后被修复一新。
只要人员全部死亡,一切就都会自动刷新到全新的场景!
他怎么可能猜得到?!
……
在导演疯狂头脑风暴、想要弄明白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时,车站里的南舟开始了他的分析:“我分析过,第一次轮回,我们是必然失败的。”
李银航茫然地点头。
是啊,因为那时车内还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南舟看到的就是一列再正常不过的列车。
所以彼时,他们不清楚车厢的恐怖,所面临的问题就只有一个:
江舫并没有在南舟的车票过期前成功回来。
所以,为了等不知道是否会回来的江舫,南舟放弃了车票,选择留在了车站。
元明清则带着其他人登车离开。
路上发生了什么事情未可知晓。
留在车站的南舟身上,也必然发生了什么。
总之,全员覆灭,第二次轮回开启。
还是第一个回来的南舟,在车厢里看到了血染遍地的未来。
那时的南舟一定会行动起来,像现在这样,穷尽百法,试图说服其他人相信他所见的一切。
然而,因为立场问题,他始终无法让所有人信服,最终陷入了难解的死循环——
只要江舫不回来,南舟仍会留在车站。
而不敢冒险滞留车站的三人,还是会选择按照契约书的指示登上列车。
按理说,第二次轮回和第三次轮回应该是完全没有区别的。
南舟怎么能判断现在是第二次还是第三次?
南舟说:“陈夙峰,刚才你问我,为什么我留在车站,也没有成功完成任务。”
陈夙峰颔首。
南舟说:“因为我选的路是对的,你们选的是错的。”
元明清干笑一声:“太自信了吧?”
南舟转望向元明清:“车厢里面,你们三人的死是有迹可循的。银航被扔出车窗,你,或者陈夙峰,一个失血过多,一个被捅穿眼睛,但在你们回来前,我同样检查了车站。车站里可从来没有出现这种幻象。”
元明清一眨眼睛,想要反驳,却一时语塞。
南舟继续分析:“你是不是想说,‘高维人没有放给我看’?”
“可如果有的话,高维人真的会不放给我看吗?”
“如果车站里也有血腥的场景,不是更容易动摇我的判断?让我更加相信,车站也是很危险的,上车说不定才是正确的选择。”
“所以,我认为,车站上根本没有死过人。祂们根本没有影像可放。”
“我选的路是对的。我只是没有去走这条正确的路,离开副本而已。”
李银航脱口问出了此时三人都最为关心的问题:“为什么?”
南舟答道:“因为,如果你们都死了的话,通不通关对我来说,毫无意义。”
“别忘了,我们还要许愿呢。”
这句话,伴随着冲天而起的汽笛鸣响,让李银航混沌的心神如历洗雪,瞬间明亮起来。
没错。
她一心想着副本,却忘了通关后的许愿环节!
他们的最终目的,明明是要终结《万有引力》这个游戏的。
如果许愿的人数不足,南舟要么放弃自己的愿望,替人类许愿,自己则永生永世困在游戏中。
要么,他只许和自己相关的愿望,脱离游戏,哪管游戏里的人类死活。
南舟道:“就算我活着走出这个车站,外面依然是《万有引力》的世界。游戏也永无终结。”
“我不会选择这样的完结方式。我也不喜欢。”
“高维人也正是掌握了这一点。让我没有办法做出走出车站的选择。”
“第一个世界,我看不到列车里的异象,所以没有证据判断我身处轮回。”
“等我知道的时候,我已经来不及对第二个轮回里的我做出一些提醒了。”
“在第二次轮回开始后,我一定会尝试做出一些标记,提醒我,不要登车,登车是错误的选择。”
元明清此时也产生了极度的动摇。
他察觉到,自己正在被南舟说服。
他回头看向浸在浓雾中的列车,不知道这朦胧之中静静潜伏的钢铁巨龙,究竟是生之希望,还是一口铁皮棺材。
他必须要寻找南舟的逻辑漏洞,来填补他此时内心的不安和动摇:“可是祂们根本不会让你留下任何标记的!”
“嗯,我知道。”南舟说,“我想到了。高维人会刷新一切,就连我自己都可能都是被刷新出来的人。这一点我在第二轮就能想到。……我相信我自己能想到。”
不管他是在车站的墙上喷涂“不要上车”,还是在自己身上刻字刺青,亦或是在某个隐秘的角落偷偷刻字,都无法留下确凿的证据。
高维人只要一抬手,就能轻而易举地抹去这一切。
想要破局,只有——
“我只要不让他们刷新就好了。”南舟说,“我自己刷新。”
说话间,南舟从仓库里取出了A级道具【逆流时针】。
它是【小明的日常】过关的核心道具,但它的评分只有A级。
因为它和一般的溯时道具不同。
它并不能携带记忆穿越,只是回溯过往,彻底重置时间与空间。
正如它的说明那样——
【时间是世间最不可玩弄之物。】
【该发生的事情,永远会发生。】
而此时,这面用儿童笔触草草勾勒出的纸上钟表,显示“正在使用中”。
底下的小字提示,它已经运行了5小时45分钟,并将于1小时零15分钟后失效。
三人脸色大变。
现在,距离发车还有15分钟。
而南舟在列车离开、独自在车站内等待仅仅1小时后,就选择使用这个道具,逆流时间,溯源而上,重启了整个世界。
1个小时的等待时间,说明南舟并不是因为长期的等待而绝望,也不大可能是遭遇到了远超南舟实力水平的攻击,不得已而为之——正如南舟之前所说,如果车站上有打斗过的痕迹,高维人绝对不吝复刻过来,让车站和列车两地都满布血腥,好干扰他们的判断。
排除了一切其他的可能,车站里绝对有可能孕育着全新的生机!
高维导演骤然捏碎了传导耳机。
当空间和时间都被重置,谁会判断出,这是道具的力量,还是副本的力量?
南舟……居然在副本中,骗过了副本?!
南舟:“我能想到的手头可以利用的道具,就是这个了。没想到悄悄翻出来的时候,发现它已经在使用中。”
第一次轮回,他什么头绪和线索都没有。
在得知自己还有两次机会后,南舟自然不会浪费道具。
他放弃了通关的机会,选择了第二次轮回,好收集更多的线索。
在第二次轮回的终点,南舟用一个原本功能相当鸡肋的A级道具,骗过了所有人,开启了一轮“假轮回”。
他也用这个A级道具,向其他三人提供了留在车站里的理由。
虽然这个证据并不足以证明留在车站是完全安全的,但已经足以说服他们赌上一把。
结束了这一轮高强度的头脑风暴,汽笛早已响过了数声。
南舟环视众人:“所以现在,你们怎么想?”
沉默。
良久的沉默。
高维人的演播室也是一片肃静。
唯有数据密集的水流声,宛如心跳的鼓点。
导演扣紧了散碎开来的传导器,自我安慰:还好,还好。
南舟虽然说服了其他三人,但他最后也绝对不可能离开车站!
因为——
在这沉默之中,李银航悄悄举起了手来。
但她却并不是为了表态:“我有一个问题。”
南舟:“嗯。”
李银航:“南老师,如果在游戏可以通关的时间点,舫哥也回来了,你们用两个心愿,应该也能换到脱离游戏的机会的吧。毕竟舫哥……”
接下来的话,她没好意思说出口。
说白了,如果江舫当时回来了,他才不会管他们的死活。
他和南舟完全可以许两个心愿,双双脱离系统,哪管背后洪水滔天。
李银航鼓足勇气,说:“所以我猜,你发现生路的时候,舫哥并没有回来,是不是?”
她之所以觉得奇怪,是南舟在讲述这段经历时,反复使用的主语是“我”,而非指代南舟和江舫两人的“我们”。
她想,南舟虽然已经遗忘了那段记忆,但他一定推测到了什么事情,才会采取这样的表述方式。
南舟点一点头:“是,他没有回来。这也是我想挽留你们所有人的原因。”
李银航一愕:“诶?”
“我一直觉得奇怪。刚才我也这么说了。”南舟说,“假如舫哥的单人游戏副本时间比我们所有人都要长,这就实在太不公平了。游戏的平衡会被破坏,高维观众会不满意这种行为的。”
“所以我认为,他有可能……”
恰在此时,一道轻快的脚步声向他们靠近。
咔哒。
咔哒。
“乘务员”先生踏着坡跟皮鞋,披雾踏露而来,在距离四人三米开外的地方站定,双手交握在身前:“各位乘客,距离发车只有五分钟了。请问,各位登车吗?”
南舟没有回答。
他只是走到了乘务员身前,抬头仰望着他。
他问:“如果没人走的话,你会把车开走吗?”
“当然。”乘务员颔首,“未来,是一定有人要去的。”
南舟“唔”了一声,又前进一步,伸手轻拉住了他的衣角。
他很轻很轻地问:“……舫哥。是你吗?”
此话一出,“乘务员”仿佛是童话里的角色,被解开了某种魔咒。
他僵硬的肢体明显一松,仿佛被剪断了所有傀儡丝线的木偶。
那麻木的、仿佛根本不属于他的面孔肌肉,也像水一样溶解、变换了形状。
一头银发沿着漆黑的帽檐披散而下。
江舫身着乘务员的服装,微微喘息两声,调匀呼吸节奏后,含着一点笑意,温柔地抚一抚南舟的头:“累坏了吧。”
南舟:“嗯。累坏了。”
“湿漉漉的。”江舫冲他招招手,“来,抱抱。”
南舟一言不发,结结实实地扑在了江舫身上。
他身上的雾露和着竭尽心智后脱力的冷汗,摇落在了他的肩膀。
什么解释都可以留在以后。
他现在只想拥抱江舫,和这位蚂蚁伙伴碰一碰触角。
第306章 蚂蚁(二十九)
大雾迷漫了整个车站世界,一天一地的风雨气,伴随着呼吸,进入每个人的体内。
浓雾仍然让人喘不过气来,但其他三人再也不提“我们上车谈”,宁可在车站上忍受糟糕的空气。
不祥的阴云还未褪去,对南舟来说,他已觉得天地间一片平旷安宁。
拉着江舫坐下不久,他便发出了一声短促的感叹:“……啊。”
车票从他的仓库中消失了。
他永久失去了登上眼前这列驶向“未来”的列车的资格。
在场每个人心中都充塞着无数的问题。
为什么是他?
为什么江舫是他们中唯一一个扮演了NPC的角色?
南舟已无权登车,好在元明清的车票还有50多分钟的时限才到期。
他们还有时间去盘一下事情的前因后果。
李银航脑中一片混乱。
她呆头呆脑地询问:“舫哥,你不应该是最后一个回来吗?”
她比划了一下:“一头一尾什么的……”
江舫含笑点点头:“嗯,我猜高维人原本应该是这样设计的。”
南舟问:“你的副本时限是多久?”
江舫回答:“20小时。”
南舟点一点头。
这个时间是合理的。
这样一来,五个人的副本最多也没有超过24小时的。
一方面,这不会让高维观众觉得江舫有被刻意针对。毕竟元明清和李银航的通关时间比他还长4个小时。
另一方面,副本的目的本来就不是要在规定时间内“通关”,而是要自愿完成“牺牲”这个动作。
总而言之,就是突出一个表面“公平”。
江舫说:“我的副本叫做蚁巢迷宫。……实际上就是无数面镜子组成的迷宫。”
“迷宫上面有封顶,镜子本身也很脆弱,不能翻墙,也没办法占据制高点观察迷宫全局……”
江舫娓娓道来之余,把帽子摘下来,扣到南舟头上,好替他挡一挡水汽的侵蚀:“任务说明里设定,我是一只勤劳的工蚁。”
“每一只工蚁都渴望为蚁后做出贡献,换取交配的权利。”
“我作为工蚁,意外发现了一罐质地出色的花蜜。”
“迷宫内某些特定的镜子,可以通过折射,制造出另一个‘我’,一个和我一模一样的生命体。”
“镜子中的‘我’在诞生之后,它们就拥有了生命。它们是与我相貌相同的工蚁,它们会嫉妒我做出的贡献,要杀死我,从我手里抢走花蜜,去蚁后面前献殷勤,交换交配权。”
“这些新制造出来的工蚁,可以在镜子和现实迷宫间穿梭——大概是又可以实体化追杀我,又可以从我经过的镜子里突然冒出来偷袭我——不管是普通镜子还是特殊镜子。”
“我要通过观察,躲避能制造出‘我自己’的镜子,同时躲避已经被制造出来的‘我自己’的追杀。”
“‘在20小时之内找到处于迷宫中心出口的蚁后、并把花蜜送到它面前’……”江舫说,“这就是我的副本任务。”
讲到这里,江舫轻松地一耸肩:“……大体就是这样咯。”
李银航瞠目结舌。
半晌,她做了个总结:“这是人玩的游戏吗?!”
江舫笑道:“是吧。我们银航都这么说了。”
江舫好端端地坐在这里,跟他们谈笑自若,证明他已经从那重重危机间脱身,成功通关。
因此任谁也提不起什么紧张感来。
但谁也不知道,在十数小时前,江舫遭遇了怎样惨烈的围杀。
那时,他的视野四面都带着血的。
他单手撑在破碎的玻璃碎碴上,旁边倒伏着的另一个他,慢慢被一片镜子碎片吸收。
“呼……呼……”
风声回荡,将他的喘息声送到极远方。
地上散落的玻璃破片,折射出一万颗从他额角滚落的汗珠。
江舫的指尖草草裹着绷带,边缘不间断地洇出鲜红的血来。
他虽然用“工蚁”称呼这些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鬼魅,然而,他们都实实在在的是人,是他自己。
每一个镜子里,都有另一个自己。
每一个自己都在凝视着他。
他需要和每一个自己对视,确认它们究竟是真实的影像,还是满怀恶意的魑魅。
在江舫的目光锁定到其中一个影子、和他对视了十数秒后,镜中人忽然毫无预兆地扬起了一个大大的笑容。
江舫一拳击碎了镜面,却只收获了一地碎片,一地残影。
那种从指尖泛起的疼痛感还没来得及消退,一股冰雪般的冷意就覆盖了上来,替他镇静消痛。
现实里的南舟在雾里抓住了他的手,轻而认真地摩挲他的指关节,似乎已经猜到了他哪里受伤最严重。
丝丝的暧昧痒感消解了神经过绷的痛楚。
多年积习所致,江舫还是不大习惯在众人面前做亲昵的事情,被南舟抚摸得脸颊微红。
……好在身处雾气里,看不大出来。
他不由轻咳一声,继续道:“好在这些‘工蚁’一被制造出来,也不只是为了杀我。它们把一切自己之外的敌人,都当做可以残杀的对象,只不过我拿着花蜜,被杀的优先级最高。”
江舫的副本,和南舟的副本实际上有些共通之处。
高维人一致认为,能对付南舟的只有南舟;能杀死江舫的,也只有江舫。
某种意义上,高维人还挺看得起他们的。
李银航不禁再次代入,想如果换自己去闯关,她能干什么。
结果她越想脑袋越大。
首先,长期处在镜海中,被无数个自己环绕,本身就是极大的精神压力。
其次,打碎镜子,暴力通关绝不可取。
镜子是打碎越多、数量越多的特殊介质。
按照“每一面特殊镜子都会制造出一个江舫”的设定,一旦不小心打碎特殊镜子,或者让普通镜子的碎片落到特殊镜子前,都有可能会复制出另一个自己来。
再次,绕路规避也很难。
李银航用脚后跟都能想到,高维人一定会把“特殊镜子”和普通镜子的外形特点设计得相差不多。
当江舫开始观察镜子的时候,他本人不也会在同一时刻暴露在镜子面前吗?
她想来想去,认为最好的策略就是在观察出哪些镜子会复制出人之后,尽量避战,能跑就跑。
实在逃不了,就干脆把花蜜放在地上,撒腿就跑,专心过迷宫,由得那些被复制出来的“工蚁”抢夺花蜜去。
她只需要躲避一些暗箭,尽量提升通过迷宫的速度,说不定能提前抵达迷宫中心。
到时候,她只用以逸待劳,截杀抱着花蜜来到迷宫终点的获胜“工蚁”就好了。
唯一的缺点就是她不了解迷宫的构造,如果轻易把花蜜拱手送人,搞不好这些“工蚁”会比她更快来到终点……
想到这里,她猛地一拍脑袋。
……她又忘了,副本的要旨不是通关,是要完成“牺牲”啊。
在李银航开足马力思考时,元明清却没有她那样的闲心。
他的车票的失效时间也快要到了。
“直接说吧。”元明清说,“你是怎么通关的?”
江舫靠在凳子上,用手指轻轻抵着太阳穴,用让人听了就来火的温煦笑音答道:“元先生真是一如既往地容易着急。我记得,当初你上我的当的时候,跑得也非常积极,非常快。”
元明清:“……”
他强自压下额角跳出的青筋:“……讲重点。”
江舫直入重点,一鸣惊人:“副本创意很好。可惜不大经拆。”
江舫在看完规则后,就觉得很奇怪。
副本难度过高。
带着花蜜,自己就是被合攻的众矢之的。
放弃花蜜、借其他“工蚁”之手传递固然是一个方法,但要知道,这些复制出来的“工蚁”是可以在镜子中移动的,效率必然更高,找到出口的时间,肯定比自己更快。
除此之外,他注意到了一点怪异之处。
如果副本里每一个江舫都认为自己才是真正的江舫,那此刻的自己难道是真正的自己吗?
说不定只是一个镜中的复制人罢了。
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逝。
但可以说,江舫是唯一一个在刚进副本的时候,就窥破了高维人设计副本的用心的玩家。
而在他开始实际操作后,江舫发现,游戏难度比他想象的还要更高。
江舫杀死江舫,是很困难的一件事。
所以,在亲自手刃了三个自己的复制体后,江舫蹲在一面安全的镜子前,沉思了大约一刻钟光景。
然后,江舫做了两件堪称疯狂的事情。
第一,他把花蜜兑了水。
第二,他取出了一样C级道具,也是最无用的道具之一。
一面普通的小镜子,【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江舫看中的是它的功能。
【理论上可无限取用。】
【因为爱美的心是不会停止的。】
正常人会害怕破坏镜子,制造出更多的分身。
江舫偏不。
他在无限的镜海中高速奔跑,用绷带裹住手掌,打碎每一面镜子,并一路丢下可以无限取用的镜子,顺便用一把小小的喷枪,沿途让每一面镜子上都沾上了蜜水。
不到1个小时,狭窄的、仅供两人通过的走道里,就密密麻麻地塞满了“江舫”。
因为复制体过多,镜子里已经塞不下了。
无数个“江舫”像是繁殖能力极强的旅鼠,以成百倍、成千倍的速度暴涨,在挤压之下面部变形,挣扎呻吟,因为彼此身上的蜜糖香气,疯狂地互相攻击、撕咬。
江舫好像根本觉察不到这个计划的疯狂。
他面对着在雾气中各自目瞪口呆的几人,遗憾道:“任务只说让我把蜜带到蚁后面前,又没说让我把整罐蜜带回去。实在不行,我到时候随便割一条沾了蜜的手臂,也算是能交差了。再说。本来只是想增加他们的数量,让他们帮我把所有的镜子挤碎的。谁想到……”
副本内的镜子数量本来已经够多,江舫短时内又增加了大量不该存在的镜子,极大地干扰了副本的运行和计算逻辑。
用更通俗易懂的话来说,蚁巢副本里爆出了太多预算之外的蚂蚁,把蚁巢给撑爆了。
彼时,高维人的演播室里也是一片兵荒马乱。
江舫只用了6个小时,就叮铃哐啷地把副本给拆崩溃了。
蚁巢中的“江舫”本身是虚假的,本来要通过自我牺牲来完成任务。
但副本的崩溃,让作为‘副本’一部分的江舫随着副本的爆炸,完成了自己的任务。
上头打来通讯质询:“不是说江舫会在最后一个回来吗?”
导演焦头烂额地盯着已经进入单人副本和车站副本之间的时间空隙、陷入沉睡的江舫。
直到现在,祂被刚才画面上同时出现上百个“江舫”的视觉奇观给精神污染得不轻。
按道理说,江舫的确应该是最后一个回来的。
江舫想要破局,通关点只有一个。
在他冲破重重阻碍通关、来到迷宫中心后,他会发现王座上的蚁后也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
那个是被囚禁在副本深处的、代表江舫本体的存在,是一个虚拟的符号。
这个江舫不能动,也不能说话。
工蚁江舫需要心甘情愿地把蜜献给他,就算完成了“自我牺牲”——这一路腥风血雨的护送,就代表着“牺牲”。
但根据团队对江舫的性格估算,他必然会因为多疑,不肯交出蜜,甚至会刺杀这个真正的江舫。
这样的话,他就将一辈子被迫留在蚁巢迷宫里,取代蚁后的位置,和无数个自己交配,永不停歇地产出后代。
高维人的如意算盘打得噼啪作响。
江舫要么失败,要么被迫完成这么长流程的迷宫追逃战,最后一个返回车站。
怎么算祂们都不亏。
谁想得到,他根本和“蚁后”没打上照面,就直接把整个副本暴力破拆了?
事已至此,也无法可想。
人都提前回来了,观众都在看着,要想再通过打乱时间线作弊,是不可能的了。
导演定了定精神,对通讯器那边回复道:“我们会予以补救的。”
“我们做了planB。”导演发了狠,一字一顿道,“一定万无一失。要是最后出了什么差错,我就去三类世界的数据工厂捡垃圾。”
作者有话要说: 舫哥:你的副本很好,拆起来很不费劲
第307章 蚂蚁(三十)
发下重誓后的导演一边进行紧急调度,一边庆幸。
还好,为了确保“立方舟”每个人都按顺序回到车站,高维人特地为他们预留出了一段时间缓冲区,好明确每个人离开副本的具体时间。
江舫还未睁开眼睛,耳畔就被刺耳的警报声环绕。
他单手按住耳朵,皱了一下眉,顺道瞥向手中的契约书,以最快的速度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
啊,原来“蚁巢迷宫”只是副本中的一个游戏罢了。
可他既然已经过关,为什么还会留在这样一个老式车站?
把自己好端端送出去不好吗?
江舫以最快的速度判断出,这里极有可能是另一个副本。
尖利的广播声夹杂着哔哔啵啵的电流音,如针一样直刺鼓膜:
“警告,警告,玩家江舫以违规方式通过副本,将进行惩罚加时赛——”
“违规就违规吧。”江舫仰头看向广播器,将手中契约书团作一团,掷向发声口,“叫什么叫。”
导演眼望着从车站实时回传的影像,表面老神在在,心中却是焦虑万分。
江舫的提前回归是绝对的意外。
因此,祂的补救不仅要兼顾副本的逻辑,能让剧情按照他们预定的轨道推进下去,还要照顾观众的观感。
“加时赛”,就是一个折中的办法。
终局游戏里,“立方舟”和高维人前后共签订了两份契约书。
第一份契约书,才是真正的【蚂蚁列车】。
契约内容,也是一个和蚂蚁有关的故事。
有五只小蚂蚁完成了任务,想要回家。
离巢后,它们会分泌出信息素,为自己标明回家的道路。
不幸的是,在一场弥天大雾里,天上降下的露水,洗去了信息素的味道,只留下了淡淡的痕迹。
但是被淡化后的信息素是会欺骗人的。
蚂蚁要根据残迹,做出抉择。
哪一条才是回家的正确的路?
家,究竟是在脚下,还是在远方?
上天垂怜,怜悯他们想要回家的心情,因此蚂蚁们前后共有三次试错的机会。
但上天同时也是公平的。
每一次重新开始,他们都会遗失上一次的记忆。
每一次,他们中的某一只蚂蚁也都会得到一点提示。
他们需要一点信任,还需要一点造化。
这样,真正的蚂蚁列车才能发动起来,载着他们,驶向他们的故乡。
导演特地授意,要把第一份契约书的内容做得含混不清。
这就留给了祂们暗箱操作、掌握最终解释权的机会。
因为这是最后一个任务,南舟他们不得不签下这份契约。
当时的李银航还在吐槽,这不就跟那些手游一样吗,不把手机里的私人信息授权给游戏方,就礼貌地飞起一脚把你奔出去不给玩。
但高维人的没人品显然超乎了李银航的想象。
签下契约后,他们并没有来到车站,而是进入了一间逼仄的候车小房间。
……面前摆着第二份契约书。
因为第一份契约书里有这样的条款:
“每一次重新开始,他们都会遗失上一次的记忆”。
这就是副本为他们定义的“重新开始”。
他们签订第一份契约的记忆被抹除后,又紧跟着签下了第二份。
五只小蚂蚁就此被拆分开来,各自完成任务去了。
现在江舫越了轨,就必须要结合两份契约书的内容予以补救。
幸运的是,江舫在他的个人副本里确实违规了。
——当然,如果不违规、循规蹈矩完成副本,江舫就算能回来,也必然是最后一位。
所谓的“加时赛”,就是让江舫以车站为舞台,额外进行一轮新游戏。——SRPG游戏,即模拟类角色扮演游戏。
江舫要扮演一只不合群的蚂蚁。
他的外貌、声音、身高都会被修改。
他要完美扮演一个指引众人登车的列车员角色,一只尽职尽责的人肉时钟。
傀儡丝线会指引他做出合乎人设的行动来。
比如他一次只能回答一个特定的问题,比如每次报时,都要重复询问十次“是否登车”。
随着时间的推移,傀儡丝线对他的控制会逐步放宽,不过诸如发动、驾驶列车之类的事情,丝线还是会代劳。
这场角色扮演游戏对江舫的绝对要求是,他自始至终都不能崩人设,也不能做出任何不符合他身份的事情。
这就是以游戏形式进行的惩罚了。
要想解除江舫的身份诅咒,有且仅有两种方式。
第一,就是列车离开车站,并开始平稳行驶之后,他的诅咒会自动解除。
第二,有人能认出他,并喊出他的名字。
这也是导演煞费苦心、为江舫量身定制的角色。
首先,在车站里出现一个“乘务员”NPC,绝对称不上违和。
其次,江舫如果故意透露讯息给南舟,哪怕是一个微小的动作,高维人都会有合理的理由,以“崩人设”的理由把他即刻绞杀。
再次,江舫扮演的“乘务员”,形态极其古怪非人。
他只会被南舟他们怀疑、忌惮,绝不会被信任,更不会有人认为这个木偶一样的人是江舫。
如果他频繁在南舟他们面前出现,出尽百宝,做出古怪的行径,试图提醒南舟自己的身份,想必南舟在体会到他的“良苦用心”前,会先对这个形迹可疑的NPC产生杀机。
南舟手刃江舫,那场面必然万分精彩。
在仔细聆听了所有的任务后,江舫不去接任务,而是抽出匕首,在布满尘迹的石料地面上划割两下。
……理所当然地收获了一连串“禁止ooc”的警告音。
任何尝试留下线索的行为,都是“不符合身份的事情”。
安排完这一切,导演大大地舒了一口气,让精神陷入舒适的波流中,给紧绷的神经进行一轮按摩。
在他看来,南舟他们败局已定。
江舫也逐渐被透明的傀儡丝线包裹成茧。
在他失去自己的声音前,导演清晰地听到他对着空气自言自语:“你觉得他会认不出我吗?”
导演一愣。
旋即,他明白过来,江舫是在对幕后的操控者,也就是自己喊话。
导演对着镜头,报之以嘲讽的冷笑:“……他会吗?”
江舫已经到了他的位置。
当其他四人或前或后地完成各自任务时,导演半讶异半不爽地嗤了一声。
运气还真好。
五个人居然都活着。
不过接下来,才是最精彩的部分。
停转的命运时钟开始转动。
原本该最后一个到来的人,却早早等候在了站台上。
南舟梦寐初醒,握着一纸契约书,坐在了车站的候车椅上,呆呆望着前方,一声不出。
江舫隔着密密的丝线,望向那个坐在站台上的身影,微微笑了。
他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走到南舟身前,用高大身躯的阴影覆盖住了他们,并用嘶哑怪异的腔调问道:“您好。您要上车吗?”
——你好,我的小纸人。
南舟并没有认出他。
但接下来的故事发展,也让导演颇感失望。
江舫恪尽职守,一点多余的动作都没有做,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说。
……仿佛已经窥破了祂们想要让他违规的迫切用心。
第一轮,由于列车里毫无异状,大家都在安心等待,只有南舟留在了大雾里。
他到处走走、摸摸、看看,砸窗进入了报刊亭查线索,并顺手带走了一本杂志。
江舫听到李银航劝他上车。
他的答案是:“我再等等。”
他在等谁,不言而喻。
南舟想要自己一回来,自己就能直接看到他。
察觉到这一点的江舫心尖甜得要命。
但随着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南舟要等的人始终没有回来。
元明清开始催促他登车。
南舟的答案只有一个:“我再等等。”
将这一切尽收眼底的江舫轻叹一声。
杀个人啊,宝贝。
江舫已经隐约猜到,这辆列车不是正确的选项,留在站台里才是正确的。
不然为什么高维人要多此一举,设计一个车站,还要自己扮演列车员?
仪式感这么强的吗?
反正都已经走到这里了,元明清也没有用了,索性直接一刀杀了立威,少让他催促着发车,这样也能让李银航和陈夙峰不敢妄动。
经过这样有力的劝说,他们也会“自愿”留下的。
可惜,他家小纸人性格很好,不愿因为自己要等江舫拖累他人,就这样放他们离开了。
江舫仍是一字不出。
他总觉得这个副本里外里都透着古怪。
迄今为止毫无线索的副本,能称得上副本吗?
他扮演的“列车员”角色又有什么意义?
直到他驱车驶出车站数十公里后,尘封的记忆渐渐开启,江舫也随之回忆起了第一份契约书的内容。
……啊。
怪不得没有线索。
原来要靠轮回的。
此刻,束缚住江舫的丝线也尽数消融无踪。
他站起身来,推开车门,离开了已经进入自动驾驶模式的驾驶室,穿过扔着方便粉丝和空塑料水瓶的1号车厢,走到2号车厢时,他从上衣口袋中取出蓝色圆珠笔,在蓝色塑料板上夹着的登车人员表上写下了数字“4”。
随即,他随手把圆珠笔丢弃到了车厢角落,走向了3号车厢。
他就这样对上了三张茫然无措的脸。
无视了众人对他突然出现在这里的懵然,江舫单刀直入地询问:“都想起来了吧?”
“你怎么——”李银航突然反应过来了,立时焦急起来,“南老师和南极星没有上车!他在等你!你怎么——”
江舫没有回答。
李银航抱持着一丝希望,问道:“列车能掉头吗?”
江舫摇了摇头。
来前,他已经做过试验了。
这辆老式列车的任何一样零件都像是生锈了一样,他根本操纵不了。
元明清却并不多么在意留在车站里的南舟的死活。
他口吻轻松道:“我们已经出来了,也算是完成任务了吧。”
江舫仍没有答话。
他巡看了一下车厢内的瓜子皮和杂志:“我们到4号车厢去聊。”
……别把这里弄乱了。
其他人当然是听从他的安排。
在所有人都进入4号车厢后,江舫掩好了连接3号和4号的车厢门,直入主题道:“我们要掉头回去接南舟。”
此刻的江舫,已经猜到了什么叫“蚂蚁的信息素”了。
这一轮轮回时他们留下的痕迹,会成为指引下一轮“他们”察觉真相的线索。
李银航欣喜道:“好啊。我们怎么回去?”
江舫咬下了列车员的白色手套,用嘴叼着手套尖尖,把制服袖子往上折,露出了漂亮的腕侧小骨。
他活动了一下指骨,噼啪有声:“就这么回去。”
察觉到空气中一丝若有若无的杀机,元明清本来尚佳的脸色骤然变了:“……江舫,你想干什么?”
“大家配合一下。”江舫把手套塞进口袋,面对三人,礼貌道,“请尽量死得惨一点吧。”
第308章 蚂蚁(三十一)
死寂。
在这样的死寂中,李银航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微微发抖:“舫哥,你说……什么?”
江舫的回答是一肘捣碎了附近的一扇封死的窗户。
截止目前,车辆已行驶了将近1小时。
车底传来的规律的、充满力量感的碾压声,让车身轰隆隆地震颤着。
他们已经开出了许久,却仍未驶出这蜿蜒如龙的长雾。
庞大的雾山成了天地之间唯一的支柱,仿佛是凝住的固体,直到车窗开启,才让人恍觉这“山峦”原来是流动着的。
江舫随手从支架上卸放下一方小桌,单手按住一角,提膝一撞,便把大半块塑料桌板折了下来,只剩下一长条冷森森的塑料尖茬还悬在原处。
他把塑料板的一端探出窗外,浸入雾中,蜻蜓点水似的,在雾里一点即还。
待江舫再取回塑料板时,车厢里的三人的脸色瞬间难看到无以复加。
——塑料板和雾气接触的部分,居然被平齐地削去了一整片!
在外间流淌的,根本不是流动的雾气,而是万重的刀片!
只要落入其中,就会在瞬间碎裂成万千分子颗粒,飘散无踪。
“看到没有?我们错了。”江舫用遗憾的口吻道,“不该上车。”
这辆车的确是驶向“未来”的。
可惜,“未来”的名字叫做死亡。
元明清后退两步,膝弯撞到了座椅,顺势颓然坐倒其上,干咽了两口口水。
他想争辩,说不定到了站,或者等这股雾气消散了就好了。
但他还不至于天真至此。
陈夙峰诧异道:“可你刚才是什么意思?”
江舫轻轻笑了笑。
他就带着这样的笑意,闪电一般捉住了深受震撼、正在发痴的元明清的手腕。
元明清也并非任人搓圆捏扁的人物。
在他意欲抬手反抗时,江舫从袖管中滑出一截细钢筋,一个穿刺动作,径直贯穿了他的手掌。
在他吃痛瞬间,江舫反手扭住了他的后颈衣物,单脚踩在单边座椅上,腰身一拧,险伶伶地跃跳过座椅靠背,在狭小的车厢走廊中,和元明清前后易位。
他身在半空中时,掌心里就翻出了刚从仓库取出的短匕。
江舫甫一落地,匕首尖端便朝着意欲向前冲逃的元明清肩颈处共捅了三四刀。
在接连不断的袭击中,元明清痛得几欲发狂,身体不由自主地往前倾倒而去。
江舫成功借势,抓住元明清的头发,将他的眼睛瞄准了他刚才亲手劈开、还与桌轴藕断丝连的尖锐桌板,合身引他向前撞去——
李银航发出了一声尖叫,掩过了血肉四溅的声音。
整个过程不超过五秒钟。
干脆利索地完成了一场血腥刺杀后,江舫喘匀一口气:“就这个意思。”
“我特意把门都关好了。”江舫用沾了血的大拇指指了指3号车厢的方位,贴心地补充道,“免得你们把上一节车厢弄乱了,让他弄不懂车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陈夙峰呼出一口浊气,点了点头:“……明白了。”
他们搭上了错误的列车。
唯一的出路就是尽快回到车站,终结这一次的轮回。
与其被雾气无声无息地杀死,或者被雾气困在车内不敢下车、活活饿死,不如制造尽量多的惨杀,让车厢里的画面越惨烈越好。
南舟是第一个回到车站、且拥有自主行动能力的人。
在契约书中提到的“提示”,极有可能是留给他的。
他们这四只小蚂蚁,需要以自己的生命为线索,给南舟留下足够的“车厢危险”的信息素。
陈夙峰左右四顾,扯下了4号车厢本就松垮的窗帘。
……他在刚回到车站时,由于san值差点归零,心神不属,被李银航扶上了车,又被凸起的胶皮绊了一跤,扯松了这片窗帘。
现在这道窗帘,可以用来做他的裹尸布。
陈夙峰平静道:“杀了我吧。”
面对江舫,他的话音没有太多动摇。
即使元明清正鲜血斑斑地跪在他面前,垂落的手臂肌肉还在神经质地一下下抽搐着。
江舫凝视了他半晌,接过了他手里的窗帘,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理性评估道:“你出去之后可能需要让虞律带你去接受一下心理治疗。这样总是想着死可不好。”
陈夙峰:“……”
李银航:“……”
他们虽然都没敢说话,但一致认为江舫才是最需要心理治疗的那个。
处理陈夙峰没有花费太多时间。
江舫用窗帘绞杀了他,并将他温热的身体横抱着放倒在地,用窗帘仔细地覆盖了他的躯体。
确保他已经成功断气后,江舫将目光投向了李银航。
李银航:“……”
她的后背紧紧贴靠着厢壁,冷汗盈额地同他讨价还价:“舫哥,我们的交情不坏吧。……我可以选择怎么死吗?”
江舫绅士道:“好的。我尊重女孩子的选择。”
李银航:“……”我谢谢你。
她踩着柔软的座垫,站在了源源不断向内涌入雾气的、碎裂了一大片的车窗玻璃前。
她看向窗外,有种如临深渊的错觉。
深呼吸几记后,她回过头来:“舫哥,你能过来一下吗?”
江舫依言靠近,并认为李银航或许是对自己下不了手。
这种心情可以理解。
元明清已经留下了足够惨烈的迹象了,他不介意让李银航死得更干净无痛一些。
当他走到李银航身前时,她的丸子头被风拆开了几缕,拂过她的眼睛。
但她下手是出乎意料的精确。
——李银航单手一挥,用掌心里藏着的刀片,割开了江舫的颈动脉。
她苍白着脸,促狭地对江舫微笑道:“这样……是不是就更像我们在打架了?”
江舫愕然了一瞬,捂着喷血的颈部,眨一眨眼睛,嘉许地笑了。
谢谢。
考虑得很周到。
也替他省了事了。
完成了这小小报复的李银航,面朝着江舫,反手扶住了断裂的车窗玻璃茬口,在车窗边缘留下了一个鲜红的血手印。
她身体后倒,把自己抛到了风里。
刹那间,她就消匿无踪了。
从江舫颈间一突一突喷溅出的鲜血,染红了覆盖着陈夙峰身体的窗帘。
江舫眼前的世界变得一明一暗,像是接触不良的灯泡。
呼吸的声音被放大到了无穷大。
每一次吸入的氧气,都有大半从颈部的创口流失了。
肺部的机能很快罢工。
紧接着是其他脏器。
江舫倒是无所谓,他按着断裂开的动脉一段,慢慢踱步到最后一节车厢,一路踩着自己流下的鲜血,任红意濡湿了他银白的发尾。
他贴着车厢坐下,把脑袋后仰,对着空气中的某某微笑:“久等了,我来找你啦。”
第二次轮回,从此开启。
所有人与车站相关的记忆彻底清空,集体回收,返回原点。
江舫被车站的警报声吵醒,再一次接受惩罚,被傀儡的丝线包绕入内。
南舟这回也确凿地看到了他们“自相残杀”留下的影像。
可惜,结果仍然不尽如人意。
众人此时都在车站上,身在局中,雾里看花,自然记不得轮回的契约,看不到杀人的雾气。
南舟虽然设法证明了列车内存在某种“轮回”,却也拿不出确凿的证据,证明留在这间看似充满绝望、无路可走的小车站才是他们正确的选择。
江舫:“……”唉。
他陷入了同样的惆怅。
爱人不会杀人,愁人。
其结果,是列车再次载着四人,发车驶向了死亡。
再次在驾驶室恢复了意识的江舫:“……”啧。
连带着恢复的,还有第一轮他们的所有记忆。
这回,江舫刚刚进入3号车厢,元明清就破口大骂:“你要是再敢把我的眼睛往桌子上撞,我就先宰了你!”
江舫的笑诚意满满,一点不打折扣:“克服克服。一回生,二回就熟了。”
元明清被江舫的厚颜无耻深深震惊。
对不起,记性不好,居然又把江舫当人看了。
而与此同时。
身处车站的南舟孤独地坐在雾中,等江舫来。
他说不好是什么时候,仿佛只是一个刹那间,他周遭浓郁的雾气便尽数散去。
南舟似有所感,回身望去——
在原本应该是一堵墙的车站彼端,不知何时,居然诞生出了一条崭新的铁轨。
区别于刚刚驶离的老旧绿皮火车,一辆明亮整洁、配色绮丽、充满浪漫色彩的卡通列车,正停在轨道上,张开钢铁嘴巴,热情地等待一人守候在原地的南舟。
它彩灯环亮,奏响了胜利的汽笛。
嘟——嘟——
当目光接触到车身的刹那间,南舟沉寂在脑中的记忆全方位苏醒过来。
上一轮,他也见过这样一辆车。
在看到车的瞬间,他便明白,游戏结束了。
——他孤独地迎来了他的胜利。
他的舫哥,要么死在了副本里,要么在刚才那辆已经离开的列车上。
南舟想,大概只有他们死了,自己这边正确的火车才会出现。
南舟垂下眼眸。
他没有闲暇去悲伤。
第一次轮回时,同样是站在这辆列车前面,因为证据太少,南舟不敢确信江舫的去向。
他放弃了登车,除了想要救银航和陈夙峰,就是想要再试验一次看看。
这一次试验是有成果的。
他发现,两次正确的列车到来的时间,都是在错误的列车发车后1小时左右。
但准确来说,正确列车两次到来的时间并不完全相同。
这一次,比上一次稍早了些。
如果说错误列车发车1小时后,就必然会发生什么,有一个强大到可以瞬间抹杀他们几人性命的不可抗力,导致了车里发生惨剧,但为什么前后两次的时间会有差异?
足足五分钟呢。
错误列车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南舟稍加思索,心里便有了明悟。
“列车员”的出现,绝不是偶然。
将这两次的经验叠加起来,再加上他对江舫的了解,如果车里的4人中有江舫的话,一切就都解释得通了。
他就会是那个导致了两次差异的不可抗力。
他是一定要尽快回来找自己的。
南舟双手扶膝,站起身来,轻轻叹过一口气后,他把南极星揣好,迈上了列车中的一节车厢。
他不用车票,就拥有了登车的权利。
一只红白相间的蘑菇骤然跳出,露出了灿烂的笑脸。
……正是在测试关卡迎接南舟的那朵蘑菇。
老熟蘑菇了。
它用小短手叉上腰:“嘿,又见到你了。”
南舟这回相当熟练地答道:“不好意思,这次我还是不上车。”
他掏出刀片,以同样熟练的动作割开了自己的手腕。
——不管是这一轮还是上一轮,他都必须通过“自我牺牲”的方式来放弃胜利,逆转时间,回到江舫身边。
但同样,不管是哪一轮,他都没有选择在车站上做这件事。
因为南舟担心,自己的血流在了车站上,万一留下了“信息素”,会在下一轮误导自己的判断,让自己误以为车站也是危险的。
他连自己的死,都是精心计算好的。
不过,这次,出现了一点小小的不同。
在没有人注意的地方,血液不断流失的南舟握紧了口袋里一页薄薄的作业扉页,也即从“小明的日常”中带出的【逆流时针】。
时间开始变相逆转。
道具下方,从零开始,一秒一秒,开始计时。
南舟想,久等了。我这就带着证据,回去找你。
第309章 蚂蚁(三十二)
南舟利用【逆流时针】,将原本正向运转的时钟向后拨转数轮,带领所有人,回到了他们被传送入车站前。
他虽然做得隐秘,却也并不害怕被高维人察觉。
祂们就算发现眼前的轮回是第二轮倒带,而并非期待中的第三轮,想要动手脚,总也不能动得太明显。
当然,能免一点麻烦就免上一点,不被他们发现是最好的了。
好在,南舟运气不坏。
这也托了副本设计的福。
“立方舟”在车站中的三次轮回,都会随着五人的全部死亡自动刷新、再度开启。
刷新由系统自动化操作,重回原点,恰好和南舟的选择相合。
导演眼见一切都按照事先拟定的剧本完美推进,也跟着放松了警惕。
谁都没能察觉到南舟的小动作。
重新坐回车站候车椅上时,南舟心头涌上一股迷茫。
清风过处,将他手上的契约书吹得噗啦噗啦作响。
如道具使用说明所言,回到一个指定的过去时间点后,所有人的记忆也随之倒带清零。
只有时间再次回到使用【逆流时针】的那个点,遗失的记忆才会重新归位。
在此期间,它便沉默地躺在南舟的仓库,不引人注目地静静走字。
南舟发现了单人副本和车站副本之间的时间裂隙,证明了列车内的时间轮回存在,察觉了除了在他们的契约书之外,还套叠着另一份契约书。
以及……江舫从副本里回来的真正顺序。
南舟想,自己在绿皮列车发车仅1小时后,就动用了【逆流时针】,只存在两种情况。
第一,自己在车站上遇到了足以立即致死的突发情况,为了保命,用了溯回时间的道具。
第二,自己赢了。但是赢得不对。
先谈第一种可能性。
既然是轮回,选择也只局限在“登车”和“不登车”两种。
自己选择了后者,那么“不登车”的结局,肯定也只有两种。
要么成功,要么失败。
如果南舟失败了,那在第一次轮回时,他一定会在车站上留下被杀的痕迹。
……就像南舟在列车上看到的血腥残影一样。
高维人一定会物尽其用,尽可能地让南舟觉得“车站危险”,让他在“登车”和“不登车”这两个选择间更加百般纠结、难以抉择。
——南舟在第一次轮回时,选择在正确的列车之上自尽,就是不愿留下痕迹,迷惑了自己。
事实上,车站上没有任何南舟被杀的痕迹。
因此第一点并不成立。
接下来就是第二点。
南舟的确赢了,留在车站里才是正确的选择。
倘若自己真的等回了江舫,他绝对不肯为救其他三人再入轮回冒险,只会坚定不移地带自己走。
到时候,他们一定会有争论。
争论也是需要时间的。
就算江舫在错误的列车发车后马上归来,他们仍然要就此事展开长时间的讨论。
南舟必须承认,在这种事关生死的事情上说服江舫,是件很难的事情。
最后,他们就算能得出一致的结论,决定放弃唾手可得的成功,回来拯救银航他们,所花费的时间也不可能只有1个小时。
南舟想,唯一能让自己在1小时内,就干净利索地选择倒带的理由,只有一个。
他成功了,但江舫并没有回来。
或者说,他早就回来了。
他想,舫哥……如果是“乘务员”呢?
如果没人猜中江舫的身份,就算其他人全部被南舟说服,放弃车票,留在车站,江舫也还是会被操控着搭乘上这辆列车,踏上这段注定死亡的旅程。
到那时,南舟悔之晚矣。
他只会再次拒绝登车,留在站台,永久地在这个副本中等待下去。
高维人为他们设下的四重时间陷阱,至此,都被南舟一一勘破了。
现在,活生生的江舫站在南舟面前,让南舟所有的推理和判断更有了明确的佐证。
去,抑或留?
车站上的众人虽然仍是记忆全无,但谜底已经昭然。
陈夙峰当机立断,把车票放回了仓库:“我不走了。”
李银航什么也没说,只是将目光静静对准了元明清。
……不必提她。
她的选择,用不着说。
在众人从四面投来的目光中,元明清埋下头,攥紧了被汗水渍染得油墨晕开的车票。
他该赌吗?
他……能赌吗?
他眼前闪过唐宋张扬的笑容,以及他为自己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拜托你了,我的……朋友。”
元明清手臂的肌肉绷得近乎痉挛。
他把他原先视若珍宝的车票揉皱成一团,掷入列车与铁轨的缝隙中。
他呢喃自语:“我真是疯了。”
在这句话后,他再没说一句话。
当元明清也表明放弃车票的态度时,车站陷入了一片令人窒息的岑寂。
所有人都在等待。
而打破沉默的,是李银航的一句略带欣喜的感叹:“……哎,你们看,雾是不是淡了一点?”
每个人都看到了。
雾气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薄、变淡。
叫人惊诧的是,待雾气散尽,出现在他们眼前的,并不是肮脏老旧的老式火车。
……是一堵墙。
不知道什么时候,雾气将这辆无人的列车溶消殆尽。
身后传来了嘟嘟的悦耳音乐声。
南舟回首,再次在原先是封闭墙壁的地方,看到了那辆被彩灯环绕的列车。
列车上循环闪亮的彩灯,像是摘落了一天的星,再播洒其上,打眼看去,满眼都是无声的欢喜和热闹。
当正确的列车映入他们的眼帘时,他们先前被封存的记忆也尽数归位。
关于死亡,关于轮回,关于某人偏激而又狂烈的爱意。
五只小蚂蚁如获至宝,鱼贯入内。
……当然,被连着摁头往尖锐桌角上撞了两次的元明清有意识地和江舫拉开了距离。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南舟觉得,这一回他上车,蘑菇的成色不是很好,不像上次见到他时那样高兴。
南舟主动打了招呼:“你好。”
回应他的是蘑菇的一个白眼:“哼。”
南舟:“?”
他顺利过关,幸灾乐祸想看他倒大霉的NPC自然不会开心。
此时,演播室内的导演早已因为打击过大,数据过载,陷入昏迷,自不必提了。
为保万无一失,他们登车后却不要求发车,把整辆列车的边角缝隙、里里外外都搜索了一遍,确定无虞后,才向早就等得不耐烦的蘑菇NPC提出了发车请求。
由于他们在车站中延宕犹豫了不少时间,等雾散开又耗费了一些时间,搜索列车又花了些时间,【逆流时针】的计时眼看就要到期了。
随着车辆启动,南舟倚窗而立,回望车站,想要看看这见证了他们两次失败的车站。
……也是他们共同战斗过的最后一个副本。
谁想,南舟一眼往外望去,竟看到一个穿着牛仔背带裤、鼻梁微塌、脸颊上散落着星辰一样的小雀斑的男孩,站在站台中部边缘,和他对视。
南舟一愣,双手扶住窗框,把半个身体探出了窗户。
“等……”
虽然未曾真正谋面,但南舟想,他大概能猜到这孩子的身份。
……小明。
他们经历的第一个正式副本里的核心NPC。
他的声音被逐渐加速的列车运行声和风声稀释。
一股长风掀起了江舫扣在南舟头上的、乘务员的鸭舌帽。
南舟一头稍长的乌发凌乱地飘飞在空中。
那帽子飘飘荡荡,一路顺风回落,落在了小明的怀里。
他拾起帽子,抱在了怀中,呆呆望着南舟的方向,继而扬起瘦麻杆似的胳膊,用力朝他挥了两下。
小明渴望回到过去的执念,化作了【逆流时针】。
他被南舟带离了那个家,带离了那个诅咒。
当【逆流时针】被使用过后,他也终于得到自由了。
他的身影,如雾一样变得透明。
丽日当空,将小明的面容染成了淡金色。
他怀拥着还带着南舟体温的帽子,仰头望向这正好的天空,陶醉地深吸了一口气后,渐渐消散至无。
啪。
那顶闪着细碎金光的帽子坠落在了地上。
……
外间是绮丽的火烧云,温柔地笼罩了百万里之遥。
他们在驶出车站后,便一路向上,飞升进入了梦幻的童话世界,与群山一般的红云并排而行,飘飘荡荡,宛若飞翔在半空之中,一路托云踏海,万象皆新。
五只小蚂蚁排排坐在车厢中,被映照得满脸绮红。
李银航一个个看过去,大脑终于迟钝地理解了眼前的境况。
奇迹一样,他们五个都还活着。
他们正在开往胜利和未来,开往他们现实中的家。
他们……成功了?
真的成功了?!
李银航后知后觉地狂喜起来,兴奋得拖着南极星满车厢乱转。
陈夙峰脸上也浮现出了些笑影,去了车厢的末尾吹风。
元明清不想和江舫共处一室,一看到他就眼睛痛,很想找点什么东西滴个眼睛,于是主动选择滚蛋。
这样一来,车厢里就只剩下了并肩而坐的南舟和江舫。
江舫舒展了双腿:“要出去了。”
南舟点点头:“嗯。”
江舫侧脸:“害怕吗?”
南舟:“不害怕。”
江舫:“要学的东西有很多呢。”
南舟:“我很好学的。”
江舫笑了:“这倒是。”
江舫又问:“你想先学什么?”
南舟:“你教我什么,我就学什么。”
江舫凑近了他,英华熠熠的眸光中,倒映着一个南舟:“不然,先学着吻我吧。”
说着,江舫指了指自己的侧脸,示意他可以就地实操。
南舟:“……”
江舫闭上眼睛,面颊上泛起一点浅浅的桃花。
南舟探过身去,乖乖地要亲他的脸。
江舫正过脸来,主动迎上他正凑来的唇,温柔一吻。
南舟被吻得心尖怦然一动,和他柔软的唇畔笨拙地轻碰两记后,南舟抬手,用拇指抵住了他的唇畔,轻声问:“……你之前有跟别人学过吗?”
他还是很介意江舫说他有很多朋友这件事。
“大概是天赋吧。”江舫把声音放得缓而温柔,“……爱你这件事。”
……
每个人都需要各自做点什么,去释放一下情绪。
此时的他们,并没有彻底懈怠下来的权利。
短暂的温存和放松时间过后,五人再次齐聚一堂。
江舫单刀直入,引出了他们下一阶段的挑战:“你们都想许什么愿望?”
在场的人由于刚刚被高维人愚弄得不轻,此刻的统一念头都是希望高维人有一个算一个,统统原地爆炸。
不过也就想想。
愿望许得太过分,高维人万一一翻脸,不跟他们玩了,他们就麻爪了。
然而,在他们还没开始正式商议时,异变陡生。
列车的行驶速度渐渐放缓。
四周的云层也逐渐变薄。
……他们竟然驶入了一间云间的临时停靠站。
待车辆停稳后,车门沿着滑轨向两侧打开。
一个陌生的、西装革履的外国中年男人四顾一番,踏入了车厢。
“你们好。”
那人操着一口标准的英语,好在蘑菇适时地举起了语言转换器,同步传译了男人的话。
他自报家门道:“……你们可以叫我麦丁森。自我介绍一下,我是目前单人玩家排行榜里,排名最高的。”
南舟和江舫对视一眼。
的确。
当时在许愿池边许愿的时候,他们的指引员、钢铁兔子皮卡就有提过:
“游戏结束后,只要玩家的最后排名达到第一,不管是单人,还是团队,你们的心愿,就都有实现的可能。”
当初,江舫和南舟带领的测试队伍“。”一路过关,最终折戟在教堂副本中,也为团队赛定下了一个基准分。
这回,“立方舟”真正意义上实现了我赢我自己,超越“。”夺得了正式比赛中的团队赛冠军。
当他们超越“。”的时候,游戏系统便宣布,锁定其他玩家的分数。
那么,这位麦丁森先生,应该就是锁分之后,各个分赛区比较下来,单人得分最高的玩家了。
和他们一样,他也拥有了许愿的权利。
第310章 心愿(一)
麦丁森相当绅士友好,落座后便规规矩矩坐下,和每个人礼貌地点头致意。
大家纷纷挂起商业笑容,表面寒暄,心中各自打鼓。
蘑菇拿着翻译器暂时离场。
这个红伞伞不大想替这群胜利者打零工。
李银航忧心忡忡,用手立挡在嘴巴一侧,轻声询问南舟:“南老师,你说这人能是真的吗?”
南舟模仿着她的样子和语气,回答道:“观众还在看着我们。”
闻言,李银航稍稍放松了一点。
也是。
任何综艺比赛都要有个结局,观众才会心满意足地放下遥控器。
高维人就算没能取胜,也不敢随便夹塞一个生面孔到他们面前来,欺骗他们是单人赛冠军。
除非……
四道目光齐刷刷投向了元明清。
元明清明白他们目光中的用意,叹了一声:“他不是我们的人。”
李银航并不相信。
既然这是全球性的游戏,元明清在这个游戏区,麦丁森在另一个游戏区,元明清怎么能打包票自己认得他?
元明清单看眼神,就晓得他她在想什么:“我们能认出来同类的。”
他抬手,抵住了自己的右眼眼尾:“你们可以理解成……一种符号?”
即使元明清后来因为背叛,一切特权都被取消,可这种“认出同伴”的本领是天生而来,写在每个高维人的初始数据中的。
因为高维人拥有随意捏脸的权利,常有人会按照自己的喜好,为自己选定不同形态的外设。
兽人、天使、精灵,或者干脆是拥有智能的四足动物、蜻蜓、蝉。
正如这个烙在元明清眼中的标志,它会印在外设中最显眼的地方,是祂们出厂自带的出生身份证明,能够让高维人一眼就辨认出同类的身份,不致杀伤对方的性命。
元明清并没在麦丁森的眼里看到这种证明。
这种证明是不可损毁的,不存在高维人为了瞒骗过元明清、动用手段把这种标志暂时销去的可能。
可在他这样说过后,其他几人都没有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
……明显是不怎么信任他。
不过十几分钟过去,元明清就深刻领会到南舟百口莫辩、必须自证清白的苦楚了。
“我骗你们做什么?”元明清苦笑,“都一起走到现在了,我和你们的立场是一致的。”
李银航不置可否。
她想说,你都赢了,自然要考虑后路了。
向高维人示好的最好方式,不就是“将功补过”、出卖他们么?
如果他真的撒谎,这位麦丁森先生是他的同谋,两个人不管谁许愿“立方舟许的愿统统不成真”,他们都要完蛋的。
到时候,只要讨了高维人的欢心,等回去之后,他不管想要什么,是复活唐宋,还是不受惩罚,都可以和高维人慢慢谈。
那是内部矛盾,没什么不好解决的。
似乎是窥破了李银航的心思,元明清叹息一声:“你放心……祂们个个骄傲得很,不会跟我谈条件的。我只能自己争取。我是不会跟祂们赌善心,浪费掉我的愿望的。”
除此之外,元明清也没有别的话可以自辩了。
“你们要是怀疑我,我就把麦丁森砍了。”元明清自暴自弃道,“反正免得节外生枝,这样最好,一了百了。”
“好啊。”江舫做了个“请”的手势,并以热情邀请的口吻道,“没关系,不要有心理负担,他是人也没关系啊,最后我们银航也能把他复活。”
元明清:“……”
他默默翻了个白眼。
反正是杀你自己的同类,你都不在意,我有什么可在乎的。
眼见元明清要起身,麦丁森先生突然冒出了一句纯熟的中文:“这可不好。我也有自己的愿望呢。”
元明清:“……”
李银航:“……”
她脸蛋一红。
合着别人听得懂中文?!
他们还在他面前叭叭了半天怎么杀他的事情?
江舫却是半分都不忸怩,用十分理性客观的语气跟麦丁森先生探讨道:“您好,您有什么非活下去不可的理由吗?”
“你们看,这是我的儿女。”麦丁森先生也不避讳,从颈间拉出一条项链,“……是一对漂亮的双胞胎,我很想念他们。他们在七年前的一场校车事故中去世了。”
那项链和照片,看成色已经很久了,镶嵌照片的银饰微微发黑,该是有人时时握在手里怀念把玩。
在这样先进的年代,能用这样传统的方式来长期纪念一个人,不似作伪。
“……我希望他们能活过来,回到我身边。”
麦丁森先生用湛蓝的眼睛瞧准了江舫:“如果你们能有办法帮我许愿,我愿意死。”
江舫笑道:“我们这里正好有要许愿亲人复生的人呢。”
被间接点名了的陈夙峰微微动容。
他的目标,就是复活他在车祸中丧生的哥哥。
麦丁森先生的心愿和遭遇,恰和他一致,让他无法不共情。
失去至亲之人的痛楚,他体会过。
如果有能让死去之人魂兮归来的机会,却要因为己方的猜忌不得不放弃,那实在是太过遗憾了。
他轻轻对江舫摇了摇头。
意思很明显。
他并不认识麦丁森的儿女。
而且,这对小弟弟小妹妹的去世时间和他哥哥陈夙夜不同。
陈夙峰担心,如果自己代麦丁森许愿,会因为细节上的差误让那一对小孩子无法复活。
同时,他也有一点私心。
他的愿望只想为哥哥而许,怕影响到哥哥复活的效果。
察觉陈夙峰心有犹豫,麦丁森也知道他不大乐意帮自己。
他看向江舫,哈哈一笑:“您总不会想让我自己去死吧?毕竟我也不了解你们,你们的保证,我真的可以相信吗?”
他开怀畅言的样子,与刚上车时的谨慎守礼是大相径庭了。
江舫也笑开了:“可以理解。再说,我就算想杀您,恐怕也不被允许吧。”
说着,他朝着另一节车厢正坐在小凳子上、百无聊赖地晃荡着小短腿的蘑菇瞄了一眼。
“您猜,为什么会有一个蘑菇在?”
麦丁森先生努了努嘴,在胸口画了个十字,用玩笑的语调道:“谢谢上帝,也谢谢蘑菇。”
它的存在,极大可能是要保护单人赛和团队赛的冠军。
想也知道,它不会允许“自相残杀”或“冠军自杀”这种事情发生。
想通了这层关节,元明清脑瓜子一嗡:“……那你刚才为什么鼓动我去杀?!”
江舫回过头去:“没事,你们是自己人。蘑菇未必会弄死你。”
就算蘑菇真的因为元明清杀害麦丁森,反手弄死元明清,他们也正好减少了两个不确定因素,皆大欢喜。
元明清:“……”
他的心里滚过了一万句脏话。
江舫不理会被他气得连做了五个深呼吸的元明清,转而看向南舟:“你怎么想?”
南舟言简意赅:“要小心。”
江舫看上去是在问接下来的许愿环节怎么样。
但南舟知道他真正想问的是,自己怎么看待麦丁森。
在南舟看来,麦丁森先生是个很有技巧和小心思的谈判专家。
他一上来,就判断出这五人是一组的。
麦丁森非常清楚,自己作为一个全然陌生的成员临时加入他们,必然会遭受怀疑。
他也不知道这队“团队赛冠军”是什么样的人。
尽管有NPC蘑菇头保护,他也决不能掉以轻心,
这就是他一开始说英语,并假作听不懂他们的话的理由。直到他们的话锋对准了他,他才出言为自己辩解,并用最快的速度为自己找好了让他们不会立即杀害自己的理由。
不论这个理由是真是假,他这份不动声色的沉着和应变力都值得人佩服,也值得警惕。
毕竟直到现在,连江舫也摸不透他的性情究竟是怎么样的。
当然,没有这点心理素质,他也不可能成为单人赛的第一。
不过,既然有蘑菇在,就不能干净利落地杀死此人,麦丁森先生又绝不会自觉自戕,那就只能先走一步看一步了。
江舫灵活地将话题调转到了许愿上:“你听说过猴爪的故事吗?”
麦丁森插话道:“啊,一篇很著名的恐怖小说。”
南舟没有看过。
他看准了江舫,等他讲故事。
于是,在童话列车于漫天彤云间穿山过海时,江舫简单地为所有人讲述了这个故事。
一个和许愿相关的故事。
一对年迈的夫妇意外得到了一只能够许三个愿望的猴爪,同时也从它原来的主人那里得到了一句警告。
“最好不要随便使用猴爪”。
老夫妇沿袭了任何此类故事里主角的行为模式,就是不听劝。
他们的第一个愿望,是许愿得到200英镑。
200英镑到手的同时,他们得到了儿子的死讯。
在工厂里工作的儿子被机器绞死。200英镑,正是他的死亡抚恤金。
老妇人悲痛欲绝,用猴爪许下了第二个愿望:“不管什么代价,请让我的儿子回来!”
夜深之时,门外传来了森森的敲击声。
这敲击声吓坏了他们。
慌乱之际,老夫妇许下了第三个愿望:“希望死去之人回到他应去的地方。”
最终,谁也不知道那天夜里叩响他们房门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李银航想到了许多和许愿相关的故事,有好的,有坏的。
七色花、神龙、以及《渔夫与金鱼》中的金鱼。
他们自然不能寄希望于高维人是有求必应的哆啦A梦。
“现在我们要去许愿,可他们会怎样实现愿望,代价是什么,会怎么善后,我们统统不知道,也不知道许愿的具体形式会是什么。究竟是我们所有人共同许,还是分开许,以及前一个人许的愿,会不会被后一个人覆盖……”
江舫说:“所以,要记住一点:不管怎么许愿,每个人在尽可能排除其他变量的前提下,把自己的愿望说得清楚。”
按照当初通报的许愿规则,他们总共有6个愿望可许。
每个人当前都有需求和欲望。
麦丁森先生率先表态:“我的愿望刚才已经说过了。”
江舫看向南舟。
南舟说:“我的愿望在一开始就许过了。”
他想要变成人。
江舫点点头,又看向元明清。
他说:“我再想想。”
他还在纠结,到底是取消唐宋和自己和高维人签订的合同,让他们的家人免受巨额赔偿和阶级降位的痛苦,还是许愿让唐宋复活。
江舫给他继续思考的机会,看向陈夙峰。
陈夙峰目标明确,毫不犹豫:“我希望我哥哥活过来。”
说完,他看向了李银航。
李银航也清楚自己的使命,简略道:“我希望所有在游戏中死去的人复活。”
但她注意到,江舫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眉。
她马上意识到,自己这个愿望许得并不漂亮。
“我……”
李银航刚想要开口补充,她的身体就随着列车的停运往旁侧轻轻一倾。
……他们到站了。
这梦幻的列车在停稳后,骤然解体,破碎成无数细碎的光尘。
一片闪着光晕的地面从他们脚下向四周延展开来,形成了一个面积阔大、约有500平方米的圆形悬空广场。
广场四周,无数粗如榕树、绘制着生命树图腾的白玉庭柱,一根根环绕着他们拔地而起,营造出了一个小小的、浮空的伊甸园。
广场上空无一物。
只有中心的檀木圆桌上,环圈点着6支漂亮的雕花蜡烛。
蜡烛烛身上的图案,也是卡巴拉生命之树。
此时,《万有引力》内,所有分区的5处安全区内,均响起了和公园商场散场关门时的同款音乐。
伴随着舒缓动人的旋律,所有人在同一时刻收到了语种不同、语调悠长的广播。
【各位玩家,感谢你们这数月来在《万有引力》内的游玩】
【即使心有遗憾,但也不得不散场;即使难分难舍,但也不得不分离】
【目前,游戏已决出胜负】
【中国区服团队赛冠军“立方舟”,联邦区服单人赛冠军米基麦丁森,将在众位玩家的见证下,完成最后的游戏许愿】
【请各位拭目以待,期待这最后的精彩吧】
这时,正值午夜时分。
易水歌站在基站顶部,双手扶住铁栏杆,望向天际陡然生出的、壮观宏伟的倒悬广场。
在他脚底下,无数幸存的玩家被广播唤醒,如蚁聚来。
他们以同样的姿势,仰头看着这天造的奇观,眼里统一闪着希冀、担忧、期待、不安的光。
……终于要结束了吗?!
易水歌托腮,感慨道:“嚯,挺快的嘛。”
第311章 心愿(二)
一只脚轻勾在了易水歌身旁的铁栏杆踏脚上。
易水歌头也不回,也知道身边人是谁。
他迎着拂面而来的风,问:“如果这上面的是你,换你许愿,你会许什么?”
谢相玉眼睛也不眨一下:“我许愿你有生之年天天阳痿。”
“好素质。”易水歌面不改色地夸奖他,“从一而终,我越来越有和你过一辈子的信心了。”
谢相玉:“……”
我他妈是在骂你。
你他妈不要侮辱成语。
“许愿你胖一点吧。”易水歌顺手揽过他的腰身,轻拍了拍,“腰都给操细了。”
谢相玉:“……”骂人.jpg
他翻了个白眼,尖酸道:“义警易先生不是心怀天下吗?怎么不许个让世界和平的愿望?”
易水歌笑了,把一头略自来卷的头发往后捋去,露出一个美人尖:“我不在上面啊。……我要是在上面,现在恐怕要苦恼死了。”
塔上塔下,每一个声音都在讨论许愿的事情。
大多数人并不像易水歌。
他们把这件事想得单纯又美好。
“铿锵小玫瑰”之前做信息贩子的工作,小日子过得紧巴巴,被生活所迫,转职到“家园岛”做农业生意后,她们却误打误撞地走上了一条正途。
四个穿着沾着泥巴的牛仔裤的姑娘,坐在她们蓊郁果林的排水沟旁。
卢璐露捧着苹果,虔诚且由衷道:“希望以后每天的收成翻倍再翻倍。”
话没说完,她的脑袋就挨了两下打。
“地你还没种够啊。”陈美冰没好气道。
楚微也含笑评价说:“傻。”
唯一一个没动手打她的是队长邵倩。
她温柔地揉了揉卢璐露的脑袋:“没种够的话,等我们出去,我把工作辞了,咱们一块找个地方种地去。”
卢璐露也不疼,抿嘴一乐,枕在了邵倩肩上。
在她们看来,一切都要结束了。
此时的“锈都”。
“青铜”的陆比方,像是一只温驯高大的大型犬,伏在二楼窗边,和四周其他玩家以同一个姿势仰望天空。
梁漱见他手里仍握着那面印有他与女朋友及妹妹陆栗子照片的小镜子,一时失笑。
以前,梁漱看这小子这么惦记他的妹妹和女朋友,人又憨厚,一副死心塌地要立flag的样子,总怕他一个不小心,出了点儿事,没能苟住,平日里就尽量顾着他,可也架不住他为人实诚,干什么事儿都爱冲在最前头。
没想到他运气不坏,只受过两三次伤,就这么跟头踉跄地活到了现在。
贺银川咬着一根狗尾巴草,将穗咬得一翘一翘。
他沐浴在月色和天柱的双重光芒下,倚在楼下含露的草坪上,轻吹着《红河谷》的口哨。
梁漱笑道:“贺队,心情不错?”
贺银川单手倚在膝上,指尖敲击着膝骨,打着拍子,嘴角挂着淡淡的微笑,好心情溢于言表。
他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笑颜顿敛:“小周?”
他身后盘腿而坐的周澳:“……”
他已经放弃告诉他自己其实比他大两岁的事实了。
贺银川忧心忡忡地把周澳的手抓来,细细研究,自言自语:“等出去后,你的手不知道能不能好。”
周澳低头望一眼裹到了指尖的绷带。
他的小臂和双手早在一个副本中,为所有人保障后路时,被坠下的石门齐肘碾碎。
要不是贺银川玩命,在下一个副本中把完成率冲到了100%,给他赢得了一个能代替他双手功能的S级道具。
如果周澳没记错的话,那是他第一次把过关放在最优先的位置。
周澳不以为意,淡淡道:“只要能活着就不要紧了。”
贺银川抱着他的手,蛮惊讶地瞥了他一眼:“谁说不要紧?你要是手没了,等你找到媳妇前我都得给你做饭啊。”
梁漱在旁边忍笑忍得肩膀微颤。
周澳望着贺银川藏在鬓角发丝内的一刃微亮的刀疤:“那就不找了。”
贺银川没抬头:“不找哪儿行。我做饭可难吃啊。”
周澳:“吃过。可以的。”
贺银川担心完周澳,余光一转,才发现他们中少了一个人。
他四下环顾:“小林呢?”
林之淞独身一人站在铺满驳光的街道上。
他年轻的脸绷得紧紧的。
之前,林之淞曾和易水歌短暂探讨过许愿的事情,知道这背后的利害,无论如何也放不下心来。
他的双拳垂在身侧,攥着两把满满的汗。
深呼吸两记后,他抵着衣服狂跳的心脏才稍稍恢复了些正常。
他望向天空。
……拜托你们了。
一部分玩家因为游戏接近尾声而狂喜。
一部分在想那个多出来的外国佬是谁。
一部分玩家仍在担忧“立方舟”会趁这时候对追杀过他们的人展开报复。
各人的心思不同,却都不约而同地对上面的人寄予了厚望。
这些人一生的祈祷和浓重的希望,都化作无形的重担,沉沉压在了千尺高空之外的“立方舟”的肩膀上。
麦丁森先生倒是对周边的环境不甚好奇。
他的双眼都锁定在平台中央亮起的6根蜡烛上,眼中盛放出热烈的光芒。
注意到南舟和江舫靠近平台边缘,查探情况去了,他便试图向桌子方向靠拢。
李银航踩在坚实的地面上,腿却是虚软的。
她想要跟身边的南极星说话,分散一下此时的紧张感:“南……”
紧接着,她骇然发现,自己张口时,声音小得超乎寻常。
这里的空气虽然能供人顺畅呼吸,却不再是能够传递声音的介质。
——她想要说的话根本传不出去。
李银航张了张嘴,并没有陷入慌乱。
她在第一时间尝试打开自己的仓库。
然而,不管是仓库、等级栏,还是世界频道的对话框,她面板上的一切状态被锁死了。
包括她想要取用的纸笔,都呈现出“无法使用”的死灰色。
她唯一庆幸的是,南极星并没有被南舟放入仓库。
他还活生生地站在自己身前,和她同时发现了他们只能干张嘴、发不出声的事实。
望着他困惑的面容,李银航发现自己根本无法想象,南极星和这些道具一起被冰封在这些格子里、面目铁青、丧失活力的样子。
悦耳的提示音恰在她心底一片冰凉时响起:
“欢迎。”
“欢迎南舟先生、江舫先生、李银航小姐、元明清先生、陈夙峰先生、麦丁森先生,来到我们最后的许愿环节。”
“现在,请有序进入等候室。”
那声音平旷辽远,响彻全球游戏区,让底下喁喁的低语声一时止息。
等候室?
这里一马平川,哪里有房间?
当李银航心底冒出这个疑问时,她脚下浮空的大地抽搐震动了起来,发出了隆隆的低吼。
下一瞬,一面巨大的灰色墙壁贴着她的肩膀凭空升起!
她下意识地想要躲避这平地而起的异变,一个踉跄,眼前便是一花。
她被南极星保护在怀里,向后疾拉而去!
数道耸立的高墙,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赶羊一样将本来是分散站立的几人等份切割了开来,形成了六个并排而立、长、宽、高均为3米的正方形房间。
房间内显而易见地没有任何出口。
察觉到他们现在成了笼子里的小白鼠,李银航愤怒至极,怒擂了一记墙壁。
现在他们说不出话,且无法利用纸笔沟通,连当面写字都做不到。
他们还没有商量好!
可高维人明摆着是不打算给他们任何准备的机会。
广播中悠扬的女声中也适时浮现出一点嘲讽的笑意:
“请决定许愿的顺序。”
说着,高分子材料的墙壁上亮起了一个长方形的输入框,下方自带输入数字的软键盘。
接下来,是一片听不见呼吸声的、窒息至极的宁静。
被强制禁言的几人,都不约而同地感受到了手心的微汗感。
天地之间,只剩下了那个愉快的女声:
“请六位优胜者,从1-6这六个数字中,选择自己许愿的次序。”
“许愿的次序,按照从小到大的数字顺序顺位排列。”
“友情提醒,许愿的顺序,讲究先到先得哦。”
南舟望着屏幕,凝思半晌后,选择了“6”。
他可以担任收尾的工作。
万一许愿有什么纰漏,他可以补全。
但当他键入数字“6”、并不大娴熟地点下“确认”按键时,他的指端传来了报错的异常震动感,输入框也在刹那间转为了刺目的鲜红。
——“6”这个数字,已经有人占据了。
是谁?
与南舟有同样困惑的,是身处他隔壁的江舫。
他垂下手,微微摇头。
这可不大妙啊。
最后一个位置至关重要。
如果被不怀好意的人占去了,那可糟糕了。
然而事已至此,也无法转圜了。
江舫删除了“6”,转而键入了“1”。
“1”仍然是一个关键位。
如果能给后来的人做好榜样,或许能弥补他们前期对于“许愿”细节沟通不足的麻烦。
望着再次亮起的红灯,江舫轻叹了一声。
……看来,有很多人都有自己的小心思啊。
最终,江舫的许愿位锁定到了“3”。
所有人的许愿位置,在极致的沉默中被择定。
当最后一个人键入自己选择的顺序后,女声再次响起。
“……每个人都在生日时许过愿望。”
“许下心愿后的常规环节是什么呢?自然是吹熄蜡烛咯。”
南舟闭上眼睛,侧耳倾听着每一个细节。
他没有过过一个正式的生日。
但他清楚地记得,平台中央的桌子上,有六根燃着的蜡烛。
“请各位许愿者按照确定下来的许愿顺序,听取提示,依次离开等候室,来到许愿台前,说出自己的心愿后,并吹熄蜡烛。”
“请记住,每个许愿者有且仅有一根蜡烛可使用。”
“每根蜡烛上都有相应的编号。不可以任何形式触碰、损毁、熄灭其他许愿者的蜡烛。做出以上行为的许愿者,本人愿望无效。”
“放心,被触碰、损毁、熄灭的蜡烛,会被调换成新的蜡烛,不会影响许愿的效果。”
“注意:排位靠前的许愿者,愿望一旦形成,后来者不可以任何形式否定前者的愿望,只能增添相应的条件,予以补充。在后来者的愿望不与先前愿望产生本质冲突的前提下,愿望将可成立。”
“那么,如果对基础规则没有疑惑的话,我们就开始吧。”
李银航:“……”
NND他们有“表达疑惑”的机会吗?
在她腹诽时,轰轰然地,一扇等候室的门拉开了。
一只脚在门内驻足犹豫了许久,方才一步迈了出来!
第312章 心愿(三)
地面很坚硬。
但在步步迈向“许愿台”时,元明清却觉得宛如是踏着风雾前行,心底和脚底都是一应空落落的。
他一边走,一边用这短暂的时间环视着悬浮在天的广场。
如果最后是他和唐宋赢了,这时候的唐宋会说些什么呢?
……唐宋。
元明清很久没有这么平静地想起他了。
可溅到他口中的血液的咸腥味,偏也在此时浓烈起来。
在距离桌子约10米时,元明清踏入了一个透明的空气泡。
在穿越那层看不见的透明薄膜时,空气中出现了明确的阻隔感。
他似有所感,低低咳了一声。
“咳——”
他仿佛是正对着广播的扩音器,只不过一声低嗽,声音便层层沓沓地从四面八方扩散了出去,久久在高空中回荡,倒把他自己吓了一跳。
他对主持秩序的蘑菇指一指自己的嘴,拉了个拉链。
……这个扩音器能关掉吗?
蘑菇用小短手正了正自己的蘑菇帽,高傲地挡住了视线,看向一边,并不理会他的眼神示意。
元明清:“……”啧。
元明清回过头,垂下眼睫,近距离地感受到了蜡烛的烤灼。
他将指尖抵在标号为“1”的蜡烛边缘。
蜡烛是楔死在凹槽中的,无法取拿。
一滴盛在烛坑中的蜡泪被他的动作惊动,滚滚而下,迅速包裹了他的指尖。
在烧灼的细微疼痛中,元明清并没有撤回手来。
在察觉到“愿望有可能被所有人听到”这个设定后,他由衷地感到欢喜。
他能明白高维人的意图。
其实,如果不是有观众收看这个节目的话,“立方舟”的利用价值恐怕就到现在为止了。
高维人其实根本没有实现他们心愿的必要。
他们大可以随便找个空房间,让他们说出自己的心愿,给他们希望、戏耍他们一番,然后把他们随手碾作飞灰,再从幸存在现世的地球人中精挑细选一番,开启《万有引力》第二季。
然而,现在的他们被摆在万米高空上。
全球的游戏参与者都能听到他们的心愿。
细究起来,这其实算是高维人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祂们想赚钱,于是把游戏面向了公众。
《万有引力》天然的直播性质,注定了它与普通游戏的命运不同。
这个游戏节目在高维里人气相当火爆,很多高维观众在观看游戏直播并投入大量金钱的同时,也对副本中的地球人产生了奇妙的感情。
就像大家爱游戏里的纸片人一样。
很多人觉得,就算游戏完结了,心满意足地放下游戏操作柄的同时,这些游戏中的人也应该继续活在世界上的某个角落。
没有哪个游戏打到头,直接把游戏里的所有角色杀了重开的道理。
再说,如果第一场游戏里的人没有回去,全部死亡,就算重开第二季,新玩家们看不到希望,游戏的动力必定大打折扣。
所以,对大多数高维人而言,这不过是一个节目的完结而已。
他们需要的只是一个不烂尾的谢幕。
被践踏了脸面的只有游戏主办方。
“立方舟”已经为他们贡献出了一场完美的实况游戏演出,那么,实现一下这些“小蚂蚁”们的心愿,可能会稍微麻烦一点,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行性。
地球更是完全没有毁灭的必要。
在大多数喜滋滋地等待着游戏直播完结撒花的高维人来说,只有极少一部分的清醒派,在忧心地球的发展,会影响到高维人。
因为在研究过发展轨迹后,这些高维人意识到,现如今高高在上、身而为神的祂们,在某一个历史阶段,和现在茫然而快乐的地球人们何其相似。
在未来的某个时刻,地球人会在重重暗夜森林中,跨越千里而来,刺穿他们的喉咙,完成这一场迟到的报复。
那也许需要千年。
或许根本用不到千年。
……只是安于幸福现状的羔羊们和大部分高层不会瞧得起地球人,更不会认为这种未来会有发生的可能。
元明清曾担心过,这场高层间的博弈,会以清醒派的胜利告终。
好在,从目前看来,是“安于现状派”更胜一筹了。
不甘心的同样只有游戏主办方而已。
所以,主办方才为他们置办下了这样一个公开的悬空大广场,当众公开所有人的心愿,想给唯一提前用掉了许愿份额、试图回到现世的南舟制造最后的一点麻烦。
——毕竟所有参加过游戏的人类玩家,都知道南舟不是人。
他就算能出去,难道还能活?
这从侧面映衬了主办方的妥协。
换言之,祂们一定会完成他们的愿望!
当然,南舟未来死活与否,和元明清无关。
在等候室的选择屏跳出来的瞬间,元明清毫不犹豫,第一个做下了选择。
……序号1。
他的愿望必须实现。
这听起来是句废话。
走到现在的人,谁没有非实现不可的愿望?
只是,他比旁人更自私,也更了解高维人。
望着眼前这六朵跳跃着的烛火,元明清冷冷哂了一声。
主办方埋下的雷,可不止“南舟的身份”这一点。
规则显示,靠后许愿的人,无法修改靠前许愿的人的愿望,只能在两个愿望逻辑不相悖的情况下,合理地补充一些条件。
也就是说,许愿顺序越靠前,越能掌握主动权。
更何况,这6根蜡烛是一齐点燃的。
……而蜡烛是消耗品。
规则只说,“不可以任何形式触碰、损毁、熄灭其他许愿者的蜡烛”,并详细地说明了,如果蜡烛被破坏后不会影响许愿效果,云云。
看似是对他们非常友好。
但是,规则可没有说,如果轮到许愿者许愿时,蜡烛自然烧尽了,那许愿效果会怎么样?
这正是元明清担心的。
如果前面的人在思考中浪费了过多的时间,或是许了其他愚蠢的心愿,恰和他的愿望相悖,元明清怕影响到他的许愿效果。
趁着思考的间隙,元明清仔细观察了蜡烛的高度和燃烧的速度。
蜡烛是普通的蜡烛。
根据外露火芯的长度判断,这些蜡烛,恐怕只够燃烧30分钟。
他们的许愿时间,远比他们想象中更短,更仓促。
然而,即使时间如此紧迫,元明清也不得不浪费相当的时间,来审慎思考许愿的措辞。
在沉思了将近三分钟后,他终于缓慢地开口了。
元明清条分缕析、口齿清晰地许下了他的心愿。
“您好,《万有引力》游戏的主办方。”
“在不能单方毁约,并必须如实履行契约的前提下……”
“在不动用任何记忆修改、进入幻觉、身陷梦境等非现实手段,让我误认为我实现了愿望的前提下……”
“在没有任何副作用的前提下……”
“在后续无责的前提下……”
“取消编号DMS12和DMS13和‘万有引力泛娱公司’除隐私条约外签订的一切合约。”
最终,他还是选择了拯救自己和唐宋的家人,让祂们不至于陷入那绝望的第三阶级的数据工厂中去。
他和唐宋的独一无二的个人代码和公司名称,他都准确无误地使用了高维语,在不让底下的地球人知晓真相的前提下,确保表意一丝不错。
他放弃了一切报酬,单独保留了隐私条约,为的是担心后续公司故意公开他和唐宋的身份信息,让他和他的家人永无宁日。
许过愿望后,元明清在不干扰其他蜡烛的前提下,轻轻吹熄了属于自己的蜡烛。
接下来,是长达十数秒、对他而言却漫长得像是一整个世界的等待。
元明清双手扶住许愿台,扣在桌底的指腹因为过度用力而泛了白。
直到——
“叮。”
“恭喜元明清先生,许愿成功。您的愿望,会实现的。”
元明清紧绷着的肩颈肌肉骤然放松。
在那一瞬间,他几乎有了瘫坐在地的欲望。
好在,最后,他还是站稳了,勉强维持住了自己的风度。
此时,元明清高速运转到几乎停转的大脑,终于有空隙去想想其他的事情了。
他想,一定有玩家在质疑这个古怪的愿望。
他为什么要浪费这样宝贵的愿望,来和某个公司“解约”?
可惜这疑问声传不到这万米的高空中来。
关于自己的这个诡异选择,或许会在未来成为许多普通地球人的谈资吧。
广播并没有提示他回到等候室。
于是,元明清便退到了一边,等待着抢到了2号位的许愿者到来。
之所以非抢到第一个许愿位不可,除了私心之外,元明清也有一点隐隐约约的真心。
正如他先前所说,他是高维人,最了解高维人的思路。
他需要向这些人示范许愿的正确姿势。
其一,绝对不要动用任何“无尽”、“大量”等指代意义模糊的词汇。
举个例子。
如果许愿拥有“无尽的生命”,那高维人大可以把人变成一块拥有思维的石头、一具被良好贮藏的木乃伊。
如果许愿拥有“大量的金钱”,那高维人可以完美利用一整本刑法,从各种违法途径给你送来有也不敢花的钱。
许愿的用词越明确,越具体,越好。
其二,从预设前提入手,尽可能规避一切能够让高维人大做文章的坑。
其三,绝对不能许过于宏大的愿望。
包括高维死绝、世界和平。
因为谁也不知道高维人会以什么离谱他妈给离谱开门的方式完成你的愿望。
悦耳的女声再次响起:“第1名许愿者已经许愿完毕。请第2位许愿者做好准备——”
六个等候室中,又有一扇门凭空生出,应声而开。
看到从等待室里走出的人,退出了许愿泡泡的元明清略讶异地扬起了眉毛。
李银航越过了他,对他轻点了点头。
她的神情远比过去的任何一个时候成熟淡然。
……当然,假如不看她走一步打一下摆子的双腿的话。
已经退出了可以发声的“空气扩音室”的元明清,对李银航比了个“二”的手势。
为什么要选第2个?
李银航踏入了那空气泡的瞬间,发现自己的呼吸声再次变得清晰可闻。
根据刚才她听到的元明清的声音,她判断,当自己靠近许愿台时,就能重新恢复说话的能力、音画同步了。
“我的愿望很重要。”她简明扼要地解释道,“所以越早许愿越好。”
元明清耸了耸肩。
能在所有人开始集中抢号的时候马上想通这一点,她的确成长了许多。
但元明清并没有进入扩音室内、手把手指导李银航的意思。
他的帮助,也只能点到即止。
他已经完成了游戏,马上要回到高维去,没有再给自己找麻烦的必要了。
第313章 心愿(四)
女声响起时,高塔之上、距离中天之坛距离最近的易水歌沉默发力,攥紧了掌中的遥控器。
……来了。
“立方舟”中唯一的女性,只有她了。
是李银航。
元明清所许的心愿,只与他个人有关,和其他人无碍。
李银航要许的,才是事关所有人未来和存亡的第一个愿望。
高塔上的易水歌,是看不到天上高台是什么样的情景的。
但他知道,高维人不会那么好心。
祂们绝不会事先告知“立方舟”许愿的规则和形式。
所以“立方舟”只能在事前简单了解每个人的愿望,并不能给出一个明确的许愿方式。
方才,李银航对元明清那句“我的愿望很重要”的解释,也随着广播大范围扩散开来。
易水歌听得清清楚楚。
……李银航居然需要对元明清解释她之所以会出现在第2位的理由。
也就是说,他们连许愿的顺序都没有机会商量。
那就更加没有机会商量许愿的内容了。
易水歌担心,她会单纯许愿,让所有的玩家都复活。
这是好事,却也是一个过于庞大、指向不明的心愿。
庞大到有太多可以操纵的余地。
正如他之前的推测,高维人的所谓“复活”,极有可能是回到《万有引力》危机尚未爆发的某个“存档点”。
但彼时彼刻的存档点位,没人知道高维人正在对他们虎视眈眈。
他们仍是会在懵然无知中走上老路。
就算她附加了条件,让玩家们可以带着所有的记忆复活,他们又该怎么反抗高维人绝对的控制力?
当然,易水歌相信江舫会在后期予以补正。
可惜,一棵树的根基如果扎得歪斜了,不管事后怎么修补,那也会旁逸斜出。
易水歌垂目,望向了掌心中的控制器。
当初,他建立信号塔的初衷,就是为玩家们建立最后一层屏障。
“立方舟”在“斗转”赌场和曲金沙争胜并进入决胜局时,易水歌曾经试验过信号塔的作用,干扰了高维人的发频信号,自己取而代之,顶替了高维人原先计划好去协助“如梦”的荷官。
事实证明,一个小小的指令,就能干扰高维人对他们施加的影响。
高维人将整个《万有引力》的沙堡,建立在原先地球人制造的《万有引力》的地基之上,的确是一件大大的幸事了。
他们对外宣布,建立信号塔的初衷,是为了联系外面的世界。
事实并非如此。
第一,是给那些能力不足以应付副本的玩家找点事情做。
第二,是为了保护他们自己。
李银航如果许愿许出了大错,真的造成了无可挽回的局面,易水歌就会尝试启动全部信号塔,屏蔽高维人对中国区服的一切影响,让中国区服从高维人的视线中直接消失。
他会把所有的玩家困死在这五个安全区中,重新制订游戏和交易规则,利用原有的一些元素,和其他人共同努力,构建起一个小社会。
他宁可所有人的愿望都不实现,也不愿他们一无所知地回到过去,重蹈覆辙。
就算他们的科技水准在高维人面前不值一提,易水歌也要把这面无形的、简陋的盾牌举起来,抗衡这来自光年之外的无尽的洪流。
易水歌不愿将自己的螳臂当车当做英雄主义。
……毕竟,他们总要做点什么。
易水歌冷静地策划着他们的后路,被茶色墨镜盖住的双目一瞬不瞬,遥望那环绕的天柱台。
他一头蓬松微卷的长发被夜风向后撩动,露出了光洁的额头。
自从和元明清成功交接后,李银航已经许久没有说话了。
四下里也被这气氛感染。
就算想要开口和身旁人说些什么的,因为这彻骨的岑寂,也没了发声的胆子,只好闭口不言,呆呆地遥望天际。
一时间,天地俱静,只能听得到虚拟的夜行昆虫拍打翅膀的细响。
易水歌准确且机械地读着秒。
短暂而漫长的第五分钟即将过去时,所有人都听到,李银航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您好,《万有引力》游戏的主办方。”
她完全沿袭了元明清的“大前提”许愿模式,重复过前两条后,她又补充道:
“在愿望一定能实现的前提下……”
“在没有任何副作用的前提下……”
“在回归方式合理,不会引起社会动荡和安全危机的情况下……”
“所有在《万有引力》正式服、测试服中,因各种自然、非自然原因死亡的玩家,和存活至今的、存在于现有榜单上的所有《万有引力》游戏玩家一起,在公历2059年7月16日,统一以保存了一切个人从出生起,到失去清醒意识的前一秒的全部意志和记忆的、保存了一切个人正常生命形态特征的形式,返回地球上中国C城的工人体育场。”
这个愿望许得漫长至极,活活绕出了个九曲十八弯。
以至于大部分人听得双目圆睁,一头雾水。
谢相玉眨了眨眼睛,发出了一声感叹:“嚯。”
……他自己都没察觉到自己的口吻有多么像易水歌。
易水歌久久凝望着半空中的高台,高速跳动的心脏缓缓止住了发狂之势,扣住发信器的指尖也随之松弛了下来。
身处“锈都”街道上的林之淞身体前后摇晃了两下。
一直钢铁般紧紧绷住的双腿肌肉松下来时,他便单膝跪倒在了街道上。
……成了。
谁也不知道李银航偷偷在心里酝酿了多久。
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察觉到“许愿”这件事背后潜藏的陷阱的。
或许是在元明清当初告知他们高维人的存在的时候。
或许,就是在刚刚在等候室时。
高塔上的谢相玉把侧脸枕在臂弯上,看向易水歌:“我一直以为她就是个抱大腿的寄生虫。”
见易水歌不理他,他没趣地耸耸肩,自言自语地嘟囔:“7月15日,C城的工人体育场……还挺会选。”
……
高台上的李银航殊无得色。
她只是静静俯下身,闭目吹熄了蜡烛。
这回,通报的女声等待了很久,才以极其不情不愿的态度,给出了回应。
“……恭喜李银航小姐,许愿成功。”
“您的愿望,会实现的。”
李银航双手往许愿台上一撑,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空气泡。
在千人追击战时,在世界频道里,南舟说,因为我们有李银航。
从那时起,她就知道,自己很重要。
南舟的愿望份额早就用掉了。
她更不应该指望依靠着江舫,去补全她的愿望。
他只需要锦上添花,不需要雪中送炭。
李银航别的不行,在利益计算方面,头脑是相当清楚精明的。
许愿的时间、地点、人物、条件,缺一不可。
首先就是时间。
失踪事件是从7月8号正式爆发的。
李银航则是第5天进入副本的。
根据他们第一个正式副本的搭档“顺风”,也就是沈洁队伍提供的信息,曲金沙是在第1天就进入了副本。
他拉起“斗转”赌场,经营得煊赫辉煌,足足花了半年多的时间。
后来,经过摸排和打听,李银航得知了确切的时间:在他们正式进入副本的那一天,曲金沙已经在副本中呆了整整8个月。
元明清说,高维人可以操纵“地球”这个总副本的时间流速。
所以,以曲金沙作为参照物,地球时间过去了5天,副本时间则流转了8个月。
李银航他们在副本中的时间,加上休息时间,也不超过3个月。
这样折算下来,7月16日,正好是地球副本的现在进行时。
也是灾变发生的第八日。
高维人可以控制流速,却无法倒转时间。
这也就注定了,他们不是回到过去的某个时间点,而是保有全部记忆地回到属于他们的地方。
既然时间确定了,接下来就是地点。
她选择的地点是C城体育馆。
那是全中国最大的体育馆之一,能够容纳十万人共坐。
全球死了的、活着的游戏玩家就算在同一时间全部集中在那里,在“不会引起社会动荡和安全危机”的条件限制下,也不至于会发生严重的踩踏事件。
然后,是任务和条件。
所有玩家都必须保有记忆,不能糊里糊涂地回去。
李银航相信,高维人会做好游戏数据的相关备份。
她刻意把回归时间设置在16号,留出了一段时间做提前量,就是让高维人有充足的时间,把已死之人的数据从垃圾场中找回。
“一切个人从出生起,到失去清醒意识的前一秒的全部意志和记忆”,保全的是玩家们的记忆。
“一切个人正常生命形态特征”,保全的是玩家们的肉体。
她不敢估算高维人要为此付出多少劳力,更不敢确定他们会不会由于嫌麻烦,拒绝实现她的愿望。
她也在赌。
只要祂们答应了自己的愿望,她就能把所有人带回去。
如果不是时间不足,蜡烛燃烧的时间有限,她又不知道除了中国区服以外其他玩家的情况,她恨不得把所有已有的的名单都念上一遍,以免高维人耍赖皮。
……该死的高维人。
李银航垂首站在空气泡边,心中一点也不快乐,反而有种想要落泪的冲动。
她好像已经做到极限了。
但是不是还有哪里不够好呢?
在她出神思考时,又一扇等待室的门轰轰而开。
她迎来的是江舫温柔的笑脸。
他双手交掌,轻拍了几记。
虽然无声,但李银航清楚,这是对她的赞美。
她弯起嘴角,眼泪却因此滚滚而下。
太难了。
她回去要吃火锅,然后睡上三天三夜。
天王老子来了都拦不住她。
江舫和李银航擦肩而过时,又顺手轻搭了一下李银航的肩膀。
她实在是许了一个很好的愿望。
他来补全李银航的愿望了。
第314章 心愿(五)
台上的烛泪大量流淌,纵横交错。
所有的蜡烛已经燃烧过半。
属于江舫的3号蜡烛的火光不住跳动,在他淡色的瞳仁里进行着一场小型的熔冶工作。
到目前为止,大家选择的次序并不超出江舫的预料。
而江舫本人又不是第一次和高维人做交易。
一回生,二回熟,他的神态相当轻松。
面对着许愿台和无数隐形的摄像头,他展露出了一个漂亮的笑颜:“亲爱的《万有引力》主办方们,你们好。”
和前两人一样,江舫不厌其烦地预设了大量的前提。
这是必走的环节,毕竟谁也不知道高维人会抓住什么漏洞,给他们的愿望偷工减料。
而江舫真正的愿望是——
“《万有引力》的幕后主持者们,和一切与主持者们具有共同生存形式的生命族群,在《万有引力》彻底终结、将所有玩家送回C城体育场后,不得再以该生命族群理解范围内、能力范围内的任何方式,对地球内一切生命体、非生命体的物质进行观测和干扰。”
同样是复杂而有效的愿望,目的是杜绝这无休止的高维游戏。
江舫曾想过,要许愿让高维人们失忆。
但地球的发展已经到了这一步。
就算高维人们集体忘却了宇宙的角落中还存在这样一个被祂们荒弃的副本,总有一日,地球人也会在打破科技壁垒的同时,再次面对高维的单向侵略。
除非地球人放弃一切发展,安于现状,再也不在科技上寸进分毫。
江舫觉得那样没有趣味。
江舫也想过,干脆签订一个让高维人来保护地球人的条约好了。
但借别人的手保护自己,本质上还是把原本可以掌握在自己手中的未来主导权让渡给别人的愚蠢行为。
“保护”,也是个太宽泛的词汇。
在高维人看来,圈禁也可以是一中保护。
所以,他择定了这样一个方式,让地球彻底消失在高维人的观测视野中。
两者各自失落在茫茫宇宙中,切断一切联系,再不相见。
李银航挽救和保存了所有游戏玩家们的生命。
江舫则一刀斩去了束缚着他们的锁链。
当然,他也不是毫无私心的。
这条高维人缔结的锁链,既系在人类的颈上,也系在江舫的颈上。
当初,为了救回南舟,他的代价是“一直做测试,直到《万有引力》不再需要我”。
他为李银航的愿望补上了“《万有引力》彻底终结”的条件后,游戏终结后,自然就不再需要他了。
他和高维人先前的契约就此解除。
而他也将作为李银航愿望中“存活至今的、存在于现有榜单上的所有《万有引力》游戏玩家”中的一员,和南舟一道重返现世。
他要还给南舟一个完全自由的江舫。
当江舫和李银航完成了这一场愿望接力后,便轮到下一位了。
……四度敞开的等候室大门内,走出了南舟。
他一步步走到了许愿台前,仿佛当初一步步走向“锈都”的许愿水池。
过去是水,现在是火。
南舟面对着4号蜡烛,再次重申:“我当初许下的愿望,是想要带着南极星,一起变成人类。”
细细盘算起来,他许下的愿望其实是很轻易草率的。
因为那时的南舟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他想要变成人。
彼时,他以为自己想要自由。
后来他知道,他想要的,只有江舫。
江舫微微翘起嘴角。
想也知道,听到南舟的许愿,现在他们脚下的安全区会是怎样一番天翻地覆。
然而,南舟没了下文。
女声:“……许愿的话,请您吹熄蜡烛。”
南舟说:“可我想先知道,我的彩蛋具体能怎么使用?”
起先,南舟认为“带南极星一起变成人”这个条件就算是“幸运加成”。
但后来他细想了想,觉得把“幸运加成”这样理解,不大妥帖。
当时他们的引领员钢铁兔子对金币作用的解释也相当浮皮潦草,心不在焉。
南舟想,它可能是把生活中的糟糕情绪带到了工作中。
这样不好。
他需要再明确一下。
高台上一片沉寂。
显然,如果南舟不提这茬事,高维人压根儿没打算提,只想要把这一章草草揭过。
“提示——”女音开始变得不大耐烦起来,“因为玩家南舟曾获得彩蛋【幸运女神的金币】,愿望可以进行部分幸运加成……”
南舟锲而不舍:“幸运加成是指?”
女声死样活气地解说道:“总共有三中加成方式。”
“第一,调整愿望的优先级。您的愿望会最优先实现。”
“第二,调整愿望实现的难易度。您的愿望会比其他人更容易达成。”
“第三,在原有的愿望上,增添不与先前愿望相矛盾的条件。”
说话间,当初被池水吞没的幸运币,出现在了许愿台上。
“请通过抛掷硬币选择幸运加成的方式。”
“硬币正面是字,是第一中加成方式。”
“正面是生命树绘像,是第二中加成方式。”
“硬币立起来,是第三中加成方式。”
……这不想让南舟调整愿望的心思简直是昭然若揭。
南舟低头研究了片刻硬币,果断回头:“舫哥。”
“在呢。”江舫越过他的身体,从他手中接过硬币,一手撑住南舟的肩膀,另一手指腹抵住硬币略厚的边缘,绕中心法线旋转数圈、熟悉过手感后,问道,“想要哪中方式?”
南舟:“第三中。”
江舫用大拇指轻挑住边缘,下压手腕,在女声出言制止不许有人代投币前,就将硬币抛上了半空。
硬币侧棱着桌,轻跳了一跳,旋即开始在满桌凝固的蜡泪间转着圈穿行。
江舫的手劲使得极巧。
当它停止滚动时,硬币的侧棱面仍是稳稳朝上,竖立在了桌面上。
在三支尚燃烧的蜡烛映照下,硬币的双面均是流光泛泛。
南舟知道,自己先前的愿望过于简易。
如果不增添一些新的条件,他很容易被钻空子。
在同样叠加了相当的前提条件后,南舟宣布了自己的新愿望:“我希望,我和我的朋友南极星,在保有自己身体基础特性、拥有正当社会身份的前提下,成为和李银航同一中类的生命形式。”
闻言,一旁化成了蜜袋鼯形、从等候室内就扒在李银航丸子头上的南极星开心地偷偷甩了两下尾巴。
女声:“……”
她麻木道:“恭喜南舟先生许愿成功。您的愿望会实现的。”
许愿推进到现在,已经只剩下两个名额。
南舟退出空气泡后,目光便对准了两个还未开启的等候室。
下一个许愿的人,会是谁?
他也很好奇,谁的手速那样快,选择了最后一名。
第5扇门仿佛碾着人心一样,吱吱嘎嘎地打开了。
麦丁森先生迈出了门槛。
看到那一头的金发,李银航略开心地一握拳。
第5位是他,那第6位就是陈夙峰!
再怎么说,他们也有人保底了!
陈夙峰肯选最后一位,说明他的确稳重了不少。
陈夙峰知道,李银航想要复活所有死去的玩家,那么,虞哥就能回来。
这样一来,他的愿望就只剩下了“复活哥哥陈夙夜”。
这是一个附加条件。
所以,他在第一时间抢占了末位、确保之前所有人的愿望不出问题后,才肯谨慎地许下自己的愿望。
他虽然年轻,已经先后从哥哥和虞退思的死亡上,习得了沉稳和盘算。
陈夙峰盘腿坐在地上,交握着汗津津的双手,充满希望地酝酿着自己的愿望。
要怎么才能完整无缺地带回哥哥?
高维人是否拥有哥哥还活着时的存档呢?
谁想,外界久久没有传来任何声息。
久到让陈夙峰抬起头来,满怀诧异地看向了封闭的四面墙壁。
……外面发生了什么了?
麦丁森为什么不说话?
此时的麦丁森先生,面对着许愿台上仅剩的两根蜡烛,伫立良久,不发一言。
他的左手搭在台面上,一敲一敲,震得桌上的瘦弱的灯火摇落。
两根蜡烛眼看就要燃到尽头。
李银航被他的小动作看得无端火大:“……”干什么呢?
可她强制按捺下了心中的躁郁,并不想打扰麦丁森先生的思考进程。
他要复活他的一双子女。
这在《猴爪》的故事里,也是相当困难的。
谁也不能保证高维人跨越时空,为他带回来的是怎样的一双儿女。
麦丁森先生有权进行深思熟虑。
可等着等着,李银航又觉得不对劲了。
她之前许的愿望,也包括了“死人复生”的内容。
尽管不算尽善尽美,但再怎么说,也能有一点参考价值吧?
他用得着思考这么久吗?
李银航往空气泡的方向靠近了几步,踮脚张望。
情况未明,她也没有在第一时间轻举妄动。
他们之所以在许愿完毕后,第一时间内离开空气泡,就是怕自己的某个动作过大,掀起一点风,不慎吹熄了自己或是旁人的蜡烛,导致自己的愿望全盘作废。
再说,他的心愿可是复活自己的儿女,这难得的机会,他们如果过分催促,未免不近人情。
可蜡烛的燃烧时间毕竟有限。
如果他这样延宕下去,陈夙峰又该怎么许愿?
李银航替他焦躁万分时,等候室内的陈夙峰早已起身。
他判断了许愿台的方位,抚摸着朝向许愿台的那面墙壁,试图寻出那扇隐形的门和墙壁的接缝。
陈夙峰知道这是无用功。
但他可以通过这样的动作,试图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良久过后,麦丁森终于开口了。
有些奇怪的是,明明精通中文的他,是用拉丁语许的愿。
不过这也不算特别奇特。
人在要精确表达时,往往是会采用自己更熟悉的语言的。
若是换高中时的叛逆版陈夙峰,连英语都常年在及格线上下徘徊的他,必然如闻天书。
然而,和虞退思住到一起后,为了生活,他必须要以五花八门的方式挣钱。
可巧,陈夙峰在网上接过人工翻译的单子,曾尝试自学过一段时间的拉丁语。
……因为每篇拉丁语单子的单位价格更高。
陈夙峰的拉丁语水平其实非常一般,顶多停留在“勉强看懂”和“勉强能听”。
可是,陈夙峰听出,麦丁森先生的表达也非常初级。
……这并不是他擅长的语言啊。
他有口难言,只能凝神细听,拾起早被自己荒废了一段时日的拉丁语记忆。
不大娴熟地报出一长串的前提后,麦丁森吸了一口长气。
“我的愿望是李小姐的愿望的延伸……”
这句话,他是用英语讲的。
但正式许愿的内容,他还是用了拉丁语。
因为他只会拉丁语中最简单的词汇,所以他的语速很慢。
“我希望……以《万有》……游戏正式运行后的时间计算……不要让第10个月后死亡的玩家……活过来。除了他们,玩家都可以活。”
女声总算是打起了精神。
她含笑道:“只是增加了部分时间条件限定,和前面的愿望没有本质矛盾。”
“恭喜麦丁森先生许愿成功。您的愿望会实现的。”
陈夙峰抵在墙上的双手倏然间僵住了。
……他在干什么?
他刚才,说了什么?
……
同一时刻,南舟也在用目光问江舫:他说了什么?
江舫轻轻摇头。
江舫是个语言通没错,可仅限实际应用。
早就没有国家用拉丁语进行日常的交流沟通了。
这是一门只残存在书页间的、已死的语言。
既然从江舫这里得不到答案,南舟便径直去问当事人。
在麦丁森先生离开许愿台,动作优雅地打算离开空气泡时,重新进入空气泡的南舟拦住了他。
他单刀直入:“你许了什么愿望?”
麦丁森对答如流:“希望我的儿女复活啊。”
南舟:“太短了。”
麦丁森:“唔?”
南舟:“你的愿望太短了。不像是要许愿你的儿女复活。”
麦丁森望着南舟年轻的面容,嘴角含笑。
他想到,自己在游戏后期,是怎么为了获取某个副本的大量积分,设计害死一大批玩家的。
身处等候室的麦丁森把李银航他们许的愿望统统听入了耳。
他不得不放弃了要发大财的愿望。
麦丁森不可能让这些玩家带着记忆,活着返回现世来找他麻烦。
麦丁森觉得自己已经很克制了。
毕竟副本推进到后期时,早已是大浪淘沙,容易死的人早死了,真正死在副本中的人已经很少了。
骗“立方舟”自己要复活儿女,也不过是他的计谋罢了。
他们有五个人,自己孤身一人,不打些感情牌博得他们的同情,委实很难。
尤其是那个最年轻的、姓陈的小男生,望着自己的眼神,可真是共情满满啊。
麦丁森回过神来,轻声笑道:“我的语言是这样的,可以用很精炼的形式表达精确的内容。您放心,我的愿望和你们没有太大关系。”
他用手比划了一下:“而且,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小小的心愿罢了。”
说罢,麦丁森先生笑着对南舟点一点头,从南舟右肩绕过,便要向外走去。
谁想,下一瞬,麦丁森的脸颊就发出了一声让人骨刺牙酸的闷响。
从等候室冲出的6号陈夙峰一拳砸中了他的下巴。
麦丁森吃痛,身体往后一跌,仰面倒去,眼看后脑勺就要砸翻许愿台,一侧的南舟抬脚一勾,托住了麦丁森的后背,再狠狠照他脊骨一踹,麦丁森先生顿时像一团狼狈的垃圾一样,朝空气泡外横飞而去!
陈夙峰紧追上去,自后抓住摔得头破血流的麦丁森的头发,将他的脑袋狠狠磕向地面。
鲜血四溅!
在极致的沉默中,陈夙峰陷入了极端的疯狂。
他无声地痛打着麦丁森,拳头上沾着凝干的瘀血。
他每一拳怒砸下来时,都像是在问,为什么?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麦丁森口唇破裂,面颊肿起,口角接连不断地淌下黏连的鲜血。
事发突然,他连喊也喊不出来,只能用肿得只剩下一条缝隙的眼睛,求助地看向了远处的蘑菇。
可蘑菇抱着一双小短手,笑眯眯地看着这一切。
他的愿望已经实现了。
高维人让他们不痛快的目的也算是达成了一半。
麦丁森先生是死是活,又有什么关系呢?
南舟在他泄愤到一定程度后,从后压住了陈夙峰的肩膀,指向了许愿台的方向。
那里只剩下一丁蜡烛,在孤独地燃烧着它仅剩的生命。
不要打。
不管你是出于什么理由要打他,留给你的许愿时间都不够了。
陈夙峰什么也没有说。
他用发红的眼睛盯准了南舟,睫毛细细地发着抖,连带着攥住麦丁森衣领的手也跟着哆嗦不停,喉头不住发出轻而细的哽咽,仿佛无声的哀求。
南舟:“好的,我明白了。”
他半跪下身,从陈夙峰发颤的双手中,解救出了可怜的麦丁森先生。
麦丁森先生如获大赦,如同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死死抓住了南舟的衣襟。
南舟用双手温柔地托住了他的头颅。
他用口型问麦丁森:你许了什么愿?
麦丁森在疼痛难忍间,还在思考要怎么应对,就看南舟再次用口型说:算了,我不在乎。
咔嚓一声,麦丁森的脖子被干净利落地扭转了120度。
李银航讶然:“……哎。”
南舟将麦丁森的尸身放下,单膝跪地,看向李银航,满不在乎地一耸肩。
——如果你的愿望能实现,那死在游戏中的他一定能复活的,对吧。
第315章 心愿(六)
陈夙峰望着自己的指尖。
他的皮肤原本是干净匀健的小麦色,如今指尖上血色尽褪,几近透明,被火光照得亮堂堂的,殷红一片。
陈夙峰轻声问:“麦丁森许的愿望,能算数吗?”
女声愉悦道:“您好。是算数的。”
陈夙峰的眼中张出细细的血丝。
可他的语调是前所未有的平淡冷静:“为什么?李小姐许愿所有人活着,他凭什么能让进副本10个月以后的玩家死?”
他抬眼望向天际,像是在进行一场绝望的天问:“这样随便改掉前面的人许愿的内容,也是可以的吗?”
李银航瞬时骇然。
等回过味来的时候,她面颊抽搐扭曲两下,一抬脚狠狠踹在了颈骨碎裂的麦丁森的太阳穴上。
“陈夙峰先生。”女声礼貌且无情道,“需要我重申一遍规则吗?‘在后来者的愿望不与先前愿望产生本质冲突的前提下,愿望将可成立’。”
“李小姐的愿望本质是‘希望玩家复活’,麦丁森先生的愿望本质是‘希望部分玩家不复活’,麦丁森先生的愿望只是附加条件。这哪里有冲突吗?”
“愿望……本质?”
陈夙峰轻轻地哦了一声:“也就是说,我只要用好这个‘本质’,哪怕和他愿望的本意相悖,我的愿望也能达成吗?”
女声没有回答,或许是在计算和思考。
陈夙峰追问:“是吗?”
女声高傲地哂笑了一声,重申道:“陈先生,您的愿望,不能和他有本质上的冲突,也即不能否定他的心愿本身。”
“除此之外。只要你能,我们就能达成。”
节目组放进麦丁森,本来是想放进一条“鲶鱼”,让这个不择手段的利己主义者给南舟和江舫他们捣捣乱。
没想到,这混乱着落在了陈夙峰身上。
这也不坏。
电车难题,也是高维人最爱看的戏码。
复活哥哥陈夙夜,和复活虞退思是两码事。
哥哥陈夙峰死在两年前的车祸,虞退思死在副本中。
二选一,陈夙峰会怎么做这道选择题?
南舟对此并不感到多么紧张。
他记得自己和陈夙峰探讨过该怎么许愿。
只要许愿那场造成悲剧的车祸没有发生,他的哥哥、虞退思,还有虞退思的双腿都能救回。
当然,倘使陈夙峰这样许愿,因为麦丁森而死亡的其他玩家是必定救不回来了。
可祸是麦丁森惹的,陈夙峰也不能直接否定麦丁森的愿望,规则如此,就算事后清算,也怪罪不到陈夙峰身上。
陈夙峰久久不言。
他望向蜡烛的眼光,无限接近于永恒。
但蜡烛无法带给他永恒。
它已经到了烧尽的边缘,只剩下一滩鲜红的蜡泪,和苟延残喘地留在上头的一捻焦黑的芯绒。
一明,一灭。
女声催促他:“蜡烛将灭了。请尽快许愿。”
“许个愿望吧。”
陈夙峰闭上眼睛,耳畔响起的,却是哥哥陈夙夜轻快爽朗的声音。
那是他17岁时的生日。
饭店包厢里的陈夙峰不动,毫不客气地一指虞退思:“他怎么在这儿?”
陈夙夜轻拍了他的脑门一记:“犯浑了不是?”
陈夙峰气鼓鼓的:“咱爸泉下有知,要是知道你搞这个……这个,不打断你的腿才怪呢!”
陈夙夜哈地乐了一声:“你去,今天晚上做梦跟爸告密去。我腿没了,你也别想好。”
陈夙峰不跟他拌嘴,直眉楞眼地瞪着虞退思:“问你呢!我过生日,你跑来干什么?”
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的虞退思,挽着衬衫袖子,干干净净地坐在那里,听到这样不客气的话,只是平静地推一推镜架,答道:“他在这儿,你在这儿,我就在这儿。”
陈夙峰:“……”
这话说得圆融漂亮,让陈夙峰想发作都找不到理由。
“蛋糕是我买的,蜡烛上边儿的‘17’是你虞哥给你挑的。”陈夙夜一边拆蛋糕,一边跟陈夙峰讲话,“他就怕你不吃。”
“蜡烛你使劲儿吹,吹不坏。”虞退思适时在旁补充,“努努力,看看能不能吹到天边去。”
陈夙峰被气得鼻子都歪了。
偏偏陈夙夜大笑起来。
想到这里,身处天心高台上的陈夙峰,也在令人沉醉的夜风中静静微笑了。
李银航担心他受打击过大,迈入空气泡,搭上了他的肩。
她不敢把声音放得太大,唯恐吹得哪口气过重,吹熄了那摇曳的残烛灯火:“抓紧许愿吧。总能救回来一两个的。要是这么拖下去……”
陈夙峰并不傻。
他睁开眼睛,双目不挪,凝视那小小的火苗,任由这一团火在他眼中升腾成了一轮灼热的太阳。
是啊,他是要选的。
他可以让车祸不发生,救回两个人。
其他的那些死去的人,关他什么事?
……当然,他也可以只救回一个人。
他的思绪又随着烛火的摇动,回到了之前的某天。
那时,虞退思已经重伤,自己则刚照顾他不久。
他推虞退思去阳台上晒太阳,自己去做午饭。
等他回来时,虞退思已经在融融的金黄日色中睡着了,膝盖上摊放着一本照片集。
这是他们一起出去玩的时候拍的。
腿脚健全、斯斯文文的虞退思,打起壁球来又轻灵又凶悍,毙得自诩运动神经一流的陈夙峰满地找牙,气得他那天晚饭都没吃,对着虞退思磨了一个小时的牙。
想到过去幼稚又无聊的自己,陈夙峰无声地抿了抿嘴,轻手轻脚收起照片。
细微的动作惹得虞退思发出了一声低哼,朦朦胧胧地睁开了眼。
每当初醒时,虞退思总会把自己认成陈夙夜。
陈夙峰已经做好了被他认错的准备。
然后,他清清楚楚地听到虞退思带着一点惺忪的鼻音,叫了他的名字:“夙峰?”
这是二人相处中再平凡不过的一个瞬间了。
不旖旎,不浪漫,不暧昧,只是虞退思醒过来后,没有认错人,第一个叫了照顾自己的人的名字。
陈夙峰的一厢情愿,就起源于这个午后。
他回过头,看到暖阳在虞退思的眼里开出一点光焰,正如他眼前跃动的火光。
这团火透过他的眼睛,燃在了他的心里。
从那时,经年的烈火燃烧在他心里,越升越高。
陈夙峰知道那是错,可心长在他的胸膛里,他挖不出来。
单靠他一个人,要怎么扑灭这罪恶的滔滔巨焰?
哥哥已经死了。
他死了……很久很久了。
他和虞退思,两人不过是再简单不过的相爱、相恋,日子里都是恬淡幸福的,没有经过任何风浪。
和虞退思经历过真正的磨难、痛楚,乃至生死的,明明是自己。
现在,选择权捏在自己手上了。
他选择谁,放弃谁,都是情有可原,都是其情可悯。
陈夙峰喃喃道:“我的愿望……”
“我希望……”
可他并没有在第一时间说出口来。
从他口中嘘出的气流,惹得将灭的灯火又黯淡缩小了几分,孱弱的样子,几乎给人它已经熄灭的错觉。
李银航在旁看着,直替他上火,打算再劝他两句。
忽然间,陈夙峰回过了头去。
偏在分秒必争的现在,他问了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哎,江哥。”
空气泡外,被点名的江舫点一点头:你说。
陈夙峰恍惚道:“如果没有我,刚才在列车上,你会杀掉他的,对吧?”
他所说的“他”,自然是麦丁森。
这是他从刚才起就在思考的问题。
蘑菇就算要故意给他们找麻烦,禁止玩家自相残杀,他们还有南极星。
为求万全,不管麦丁森如何巧言令色,以情动人,江舫一定会设法杀了这个半路杀出来的麻烦。
他们不杀麦丁森,一部分原因是后果不明,但的确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有陈夙峰在。
麦丁森所谓“复活亲人”的愿望,恰好踩在陈夙峰的痛点上。
一念之差,便就这样放了他一码。
听到陈夙峰的问话,江舫似有所感。
他猜到了陈夙峰可能会许什么愿望。
他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却往前走了两步。
陈夙峰想,江舫猜到了。
但他也不会来阻止自己。
南舟不大明白。
他在人情世故这一节上,终究是缺了些常识。
他跟在江舫身后,轻扯了扯他的衣角,用目光询问出了什么事。
江舫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反手伸出,握住了他的手腕,用指节顶住了他右腕的蝴蝶纹身,轻轻摩挲。
残余的蜡烛爆出了灼热的灯花。
这是它生命最后的光火了。
陈夙峰花了一分钟时间去回想。
他这一生,好像从来没有发挥过什么作用。
他的脑子不大聪明,所以,副本中大多数需要动脑子的环节,都是靠着虞哥。
要说对“立方舟”有什么协助,他不过是在“轮盘赌”这个环节上稍稍锦上添花,并没有提供太大的助力。
他那点个人积分,换另外一个人来顶位也无所谓的。
在【蚂蚁】副本中,他也是单人作战,不会对其他人造成什么特殊的影响。
有他没他,都无所谓。
甚至,如果不是他在“千人追击战”中主动去找“立方舟”结盟,虞退思不会被高维人盯上,不会给他们困难的副本。
如果没有他,江舫不会放过中途上车的变数麦丁森。
如果没有他,哥哥不会为了缓和他和虞退思的关系,带他们去旅游,就不会遇上那个疲劳驾驶的司机。
发现自己这一生从头到尾的确没什么建树后,陈夙峰终于安心了。
他用一声静静的叹息,作为了收尾。
“我的前提,和许愿的南哥、江哥、银航姐一样。”
“陈夙峰,XX地质院三级研究员陈夙夜的弟弟,身份证号为110105……”
他怀着一点解脱的心情,认真地、一字一顿地许下了他的愿望:“我希望,陈夙峰在他还在母胎一月的时候,因流产而死。他从始至终,从来没有存在在这个世界上。”
没等他身后的李银航明白这愿望究竟代表着什么,陈夙峰鼓起腮帮子,噗的一声,轻轻吹熄了蜡烛。
愿陈夙夜没有这个弟弟。
愿虞退思从没有认识过他。
愿哥哥和虞哥百年好合。
愿一切经历过苦难的人,身体健康,长命百岁。
女声这回沉寂了许久,许久。
陈夙峰的愿望,的确和先前任何人的愿望都没有悖逆。
因此,祂们只能作如是答:
“恭喜……陈夙峰先生许愿成功。”
“您的愿望,会实现的。”
小世界之外,高维人的脑袋都大了。
彻底抹去一个人曾存在于世一切踪迹,抹去因果,是一项极其庞大的工程。
但这是胜者的心愿。
规则如此,必须完成。
自此之后,世上再无陈夙峰。
他的愿望被满足了后,谁都可以得救,包括死去的麦丁森。
除了他自己。
李银航心中惶恐至极,伸手去抓他的肩膀:“不,不……”
陈夙峰回过头来,对她笑了一笑。
下一瞬,他在李银航掌下,化为了一片数据的沙。
他心中的那团火终以死亡作结,凝结成冰。
哥哥,虞哥,我爱你们。
你们不必爱我,因为我从没有活过。
我真高兴。
陈夙峰陷入了一个永无止境的长梦。
梦里是他的十七岁,有两只长着白色翅膀的鸟结伴从他的窗前飞过。
它们是那样温存,那样美好,不知道有人曾多么羡慕地望着它们的身影,却始终不允许自己去追逐它们的脚步。
第316章 心愿(七)
许愿台消失了。
天心广场上唯一的光源也消失了。
滔滔如流水的黑暗攫住了天上地下的每个玩家。
南舟能感觉到,自己思想中的一隅在被修改、调整,发出无声的爆裂。
可他无能为力。
地球这一废弃副本上诞生出的崭新的生命芽苗,早已超出高维的控制权限。
祂们并不能强制对地球上的生物施加影响。
就连《万有引力》的游戏,也只是利用了原有的游戏平台进行了高强度的系统优化。
但有一种情况除外。
——和当初南舟用记忆换回江舫一样,陈夙峰向高维人全盘开放了“授权”。
一旦获得授权,高维人对陈夙峰的操控权限就瞬间提升到了顶格。
既然要完成陈夙峰“从来不存在”的心愿,也连带开放了其他人有关陈夙峰的记忆。
不同于祖母悖论,他不是自己穿越回去杀死自己,要杀死的人也只有自己。
用便于理解的概念来解释,陈夙峰甘愿从真人变为了高维人的游戏角色,从历史的档位中,删除了属于自己的那一份人生档案。
从他删档后,历史便开始了漫长的自我修复和重整。
但这实际上也只发生在一瞬间。
因为过去的修正,也只在过去完成。
南舟抚上了自己的手腕,摸上了刺青蝴蝶的翅膀。
陈夙峰是一个普通的小人物,一只再孱弱不过的小蝴蝶,单凭他的双翼,能扇起多大的风暴呢?
南舟并不知道。
因为陈夙峰实在很少讲起他自己。
南舟只记得,陈夙峰讲过,陈夙夜和虞退思相恋,是因为地质院要打一个劳动争议的官司,恰好和虞退思的事务所对接上。
陈夙夜和虞退思的相恋,与年轻的陈夙峰无干。
但他们的一死一残,在陈夙峰看来,却和他息息相关。
——如果不是他不接受虞退思,陈夙夜根本不会策划这场破冰的旅行,不会遇到疲劳驾驶的司机,更不会有惨剧的发生。
随着陈夙峰的离去,这段过往也会被抹去吧。
没有糟糕的旅行,没有车祸,没有他这个讨厌又幼稚的弟弟。
陈夙夜会和虞退思顺利地同居,住在宽敞的房子里,温柔地亲吻、做爱。
当然,意外和明天永远不知道哪个先来。
谁也不知道他的哥哥陈夙夜是不是命中必有此一劫。
但陈夙峰愿意为哥哥、他的虞哥,还有因为麦丁森的愿望而死的玩家去做这一场豪赌。
就像他在“斗转”中对自己的脑袋毫不犹豫地扣下扳机。
恐怕在陈夙峰那里,“倘若没有自己”这件事,早被他翻来覆去想了许多次。
没有自己的话,哥哥不会死,虞退思不会残废。
陈夙峰不会因为和虞退思在一起,而让两人同时被拉入游戏。——高维人说不定只是想抓他一个人而已。
虞退思也不会因为陈夙峰没和他商量、主动凑上去,表露出要和“立方舟”结盟的意图而被高维人盯上,死在高难度的副本中。
哪怕在搭档死亡、他试图来找“立方舟”时,陈夙峰也还是不认为自己有任何贡献。
当时,“立方舟”已经有了元明清加盟,积分扶摇直上。
要不是高维人不死心,强逼曲金沙加入“如梦”,游戏早该在那时候就进入决赛局了。
“立方舟”在“斗转”翻弄风云,占据了绝对优势后,才在“国王游戏”环节拉他进队。
陈夙峰心里很明白。
“立方舟”肯收容他,一是因为当初“千人追击战”时曾承诺给他一个席位,二是因为,他们不希望最后“立方舟”的人数是“4”,给高维人让他们2V2自相残杀定胜负的机会。
“斗转”赌场之中,陈夙峰唯一能称得上贡献的,就是在“俄罗斯轮盘赌”环节悍不畏死,用气势活活吓退了对方。
可在惯性自卑的陈夙峰看来,这根本没有什么。
即使在最后的“蚂蚁”篇章,他为“立方舟”团体做出的贡献,对他而言,也只是普通的“信任”而已。
从头到尾,都是陈夙峰不肯放过陈夙峰。
表现就是,他居然能把那个垃圾人麦丁森成功许愿的源头也怪在自己头上。
他心里的病真的很重。
这沉疴顽固,一病经年,终于让他用最极端的方式杀死了他自己。
南舟与陈夙峰有关的最后一个念头是:
如果陈夙峰从未存在过,那他许的愿望,岂不是也不该存在?
……这也是南舟最后一次想起“陈夙峰”这个名字。
笼罩在他们眼前的黑暗不知持续了多久,才缓缓亮起一豆明光。
光芒越聚越浓,终至破晓。
高台上不见了麦丁森的尸体。
仿佛自始至终,这里都只有5个人。
一个陌生高挑的男人站在了他们面前。
他是很温柔多情的长相,斯文尔雅,生得非常好,脑袋上扣着一顶儒雅的风帽,和……是完全不同风格的人。
……和谁呢。
“你……”
新的记忆涌入脑中,自动更新后,李银航脱口唤出了他的名字:“……陈……夙夜?”
她几乎咬到了自己的舌头,并疑心自己叫错了人名。
此时,空气泡、许愿台和等候室均已消失。
他们也成功恢复了沟通交流的能力。
陈夙夜正望着虚空中的某处发呆,听到这一声呼唤,陡然一愕,转向了他们:“嗯?”
南舟看着这个人,与他相关的记忆慢慢被唤醒。
陈夙夜从第一个副本就和他们相遇。
那时,他的队伍名字叫做南山。
因为这是他和爱人第一次见面的咖啡厅的名字。
他的同性恋人并没有和他一起进入游戏。
因为陈夙夜先生是在上班的途中被那股奇异的力量带入异空间的。
他在游戏中找了一个搭档,组了一个双人队。
他在攻略副本的过程中性格偏于稳重,稳扎稳打,因此表现一直不温不火,排名不算太靠前,但他因为为人良善,处事熨帖,和“立方舟”关系一直不错。
在“千人追击战”中,他也是少有的出言支持“立方舟”的玩家之一。
在搭档意外死在副本中后,他就一直独来独往,没再找过旁人。
后来,在结束“斗转”之战后,“立方舟”找到了他,拉他入队,来填补单人的空隙。
陈夙夜虽然稳重,但该他承担的时候,他也扛得起来,不会推三阻四。
他同意入队。
陈夙夜在最后【蚂蚁】篇章的单人环节中,在东躲西藏中翻阅笔记,推测出或许向邪神献祭自己才是最佳策略。
但因为个性求稳,他还是把时间拖到了靠后的位置,被队友擒抓后,才有条不紊地将自己献祭,顺利过关,
搭上列车后,察觉到麦丁森这人出现得蹊跷,陈夙夜也在最大限度上体现了他的稳重。
“弄死挺好。”他略狡黠轻快地一眨眼睛,“省得出问题。”
终于,他和“立方舟”一起,站在了高台之上。
和南舟他们一起同步回顾了新角色“陈夙夜”后,高维演播室内嘘声一片,大失所望。
他们本来认为,重新修正历史过后,或许出现在高台上的不会是“立方舟”。
毕竟修改过往会造成的影响可想而知。
可惜,陈夙峰这只蝴蝶真的太小太小了。
他从没有做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情,连抹去他整个人的存在,也都不会对历史的走向产生太大的动摇。
……这不仅让麦丁森的愿望落了空,居然还白送给了他们一个愿望。
与此同时。
南舟注视着陈夙夜温柔的下垂眼:“你许的愿望……”
“啊……”陈夙夜摸摸帽子边缘,爽朗自嘲地轻笑一声,“是有点蠢吧。”
他说:“我这辈子挺幸福的,也没什么想要的。”
这话是实话。
陈夙夜从小优秀出挑,除了在学术上,并没有太大的野心。
生平所求,唯一个安心而已。
他平静道:“我这个人性格就这样,总是想着稳妥最好。你们的愿望已经够了,我就不再画蛇添足了,就许一个我和我的爱人平安喜乐,白头到老的愿望吧。……这样最好。”
陈夙夜没有说,其实他这辈子,还是有过一点痛苦和遗憾的。
那源于一个在母亲腹中夭亡、从未出生过的孩子。
他一直想要有个妹妹。
有个弟弟也不坏。
只是,他距离那个孩子已经过于遥远。
他无法确定这个孩子是什么样的,连是男是女也不知晓,他也不能单方面做主,把他带到这个世界上。
童年的幼稚的遗憾,是不适宜在决定人类命运和未来的重大关口,将之宣之于口的。
他只好掩去心中那一丝失落,笑道:“稳当一些,比什么都好。”
南舟望着他:“你和他……”
他想到,他这个样子,和某个狂热激烈的赌徒完全不同。
……明明是那么相似的一双眼睛。
但他无论如何也想不起另一双眼睛的主人了。
在南舟回想那双眼睛应该属于谁时,一个深沉又冷淡的声音,在所有玩家耳畔轰然鸣响。
“五位玩家许愿结束。”
“《万有引力》游戏至此终结。”
“感谢这些日子的陪伴,祝愿各位晚安。”
“有缘,再会。”
这宛如公园散场一样的提示音过后,李银航眼前一暗,一股巨大的晕眩感扑面而来。
她仿佛陷入了一场宏大的长梦。
梦里血火交织,海水翻涌,但她定睛想要看清时,一切又都化为了朦胧暗流,构筑出一个叠加了烟雾滤镜的新世界来。
李银航有种预感,她可以出去了。
可她还没来得及跟南舟他们道别。
她还没有问一问,她许的愿望到底有没有问题。
待她再睁开眼时,再度映入眼帘的一切,让她一时回不过神来。
四周暮色四合。
身边人面孔不同,肤色不同。
月色将每张生动的面孔都勾勒得光影分明。
李银航正坐在一个塑料座椅的卡位上。
因为坐得不稳,从刚才起,她就一直靠在一个年轻姐姐的肩膀上酣睡。
……C城体育场。
……她回来了。
她还记得,她还有记忆!
由于受到了过度的惊吓,李银航失却了语言能力,只是呆呆地坐着。
在她睁开眼睛时,数万人同时苏醒过来。
数万人一起发呆的场面,堪称壮观。
身侧的每一双眼睛,都和她一样茫然。
不知道是谁发了一声喊,有一半人都轰然站起身来。
一部分争先恐后地向出口方向涌去。
一部分四下唤着自己的熟人,声音凄厉尖锐,声震万里。
但也有相当一部分人,只在最开始混乱了一番,屁股将将离开了座椅,但很快就坐了回去。
经历过生死,能活下来的人,至少知道什么时候应该镇定。
哪怕是假作镇定也好。
他们没有必要去增加踩踏的风险。
李银航看到有人匆忙地站起来组织纪律,她依稀辨认出,其中一个距离自己最近的身影是贺银川。
可她说不好现在是什么心情。
她独自坐在人群中,垂着头,试图用时间来消化这眼前发生的一切。
直到一只手轻轻在她右肩击了一掌。
一个紧张中带着一点羞怯的声音,期期艾艾地在她耳畔响起:“这里,人……真多,是不是?”
……
相较于C城体育场的一片躁动,坐在某城商场天台边缘的南舟眨了眨眼睛,在微凉的晚风吹拂中,望向了远方的一片黯淡的霓虹灯彩。
他旁边是一块不亮灯的广告牌,上面是一幅耳机广告的海报。
南舟看了一眼,发现没有江舫好看,也没有自己好看,便挪开了视线。
海报中的人物带着甜美的笑容,仿佛能听到全世界的天籁之声。
但对南舟来说,这世界好大,也好空。
习惯了身在副本中的南舟,第一次发现自己看不到某个世界的边际。
……可是,他要去哪里找江舫呢?
直到现在,南舟这才发现,自己许的愿望是自己以合理的方式变成人,并没有强调要和他们一起出现在C城体育场。
所以祂们把自己单拎了出来,扔到了这世界的某个角落。
——高维人,真讨厌。
第317章 现世(一)
一个钟头后,南舟被抓到了警察局。
因为自杀未遂,外加毁坏公物。
失踪事件发生的七天来,人们人心惶惶。
相当多的人因为亲人朋友的莫名失踪痛苦万分。
为避免有心理脆弱的人一时糊涂,把路走窄了,当地政府每天都会组织人手,在高楼、水库等地附近进行巡查。
南舟就是被一个红袖标大爷巡夜的时候发现的。
那时候,他半个身子悬空在十五层高楼外,侧着脚面,踩着仅有五寸宽的外饰钢架,在吱呀吱呀的细响中,拿着从天台角落里找到的小半瓶黑色喷漆,往耳机海报上的明星脸上喷字。
他刚喷了第一个字,就被一道扫来的手电光晃到了眼。
大爷出现在了天台边缘。
……怀里抱着一个西瓜。
南舟:?
他看了大爷一眼,继续专心致志破坏公物。
大爷试探着走到他身前,踮起脚,略吃力地搬起那个大西瓜,朝着楼下狠狠一摔。
南舟停止了搞破坏的手,愣住了。
“小伙子。”他诚恳劝慰道,“你看,你要真摔下去,就会变成这样。”
南舟拿着喷漆罐,望着底下散落一地的鲜红瓜瓤:“……?”
大爷也不敢拿手电筒去晃他的眼睛,憨厚道:“小伙子,还想跳不?”
从来没想跳楼的南舟盛情难却,被大爷拉上了一辆双排的老年代步车。
把南舟安顿好后,大爷举着手机,多角度拍摄南舟的破坏现场取证。
坐在副驾驶座的南舟嗅到了一丝淡淡的清香。
他回头看去,发现后驾驶座上堆着十来个用细网兜住的西瓜。
也不知道大爷靠这朴实的西瓜救援法,将多少想要跳楼轻生的人从死亡边缘拉了回来。
被大爷一路领到附近的警局时,通过读取虹膜,南舟在扫描仪上看到了自己的身份ID。
他好奇地歪一歪头,和照片里的自己对视,想要伸手去触摸,可惜那头像一闪即逝。
这就是自己的身份……吗?
因为失踪的都是年富力强的壮劳力,为保证维.稳系统还能正常运转,已退休的老警员也被返聘了回来。
戴着玳瑁老花镜的老警员,捧着一茶缸热水,在休息室门外打量着这个漂亮到有点非人感的年轻人。
外间没来得及关闭的广播里,还在沙沙地播放着晚间播报。
“中央人民广播电台。”
“中央人民广播电台。”
“现在开始每日例行播报。”
“请全体居家的人民群众,如有用水、用电、用气、医疗、心理辅导等生活需求,可向各乡镇人民政府、各街道办事处、村委会、居委会、派出所拨打电话,也可统一拨打市长服务热线12345,我们会根据您的区域位置信息尽快调度派单。”
“请全体港、澳、台同胞,如有如上需求,可就近向特区行政机构、特区联络办、市、县、乡、社区、里村等派出机构求助,或统一拨打——”
“党员及人民军队将始终保持先进性,冲锋在前,替民分忧,不忘初心,牢记使命。”
“我们必将克服时艰,盼得亲人的归来。”
南舟竖着耳朵听了很久。
直到老警员和巡视员交涉归来,也没有坐到他对面,把一杯热水放到他面前,自己拉了一张椅子,坐到他身侧,打量了他两眼,热热地抿了一口茶,操着一口偏软的腔调,批评道:“年纪轻轻,这么好的一张皮相,干嘛要死啦。”
南舟坐在柔软的转椅上,双手扶膝,坐得笔直:“我没有要死。”
老警员举着手机上的照片,不相信道:“人家都给你拍下来啦。”
南舟看着照片上一副寻死相的自己,坚持道:“我在找人。”
闻言,老警员枯橘皮一样的面容轻动了动,在手机上滑了两下,看到了南舟搞破坏的实迹:“你要找的人,姓江?”
南舟点头:“嗯。”
老警员咳了一声,往前拉了拉椅子。
这些天,他见多了为找亲友心急如焚,什么出格的事儿都肯做的人。
他宽慰南舟道:“别做傻事,人总会回来的。要是知道你寻死觅活的,笑不笑话你啊。”
南舟非常老实:“嗯。笑话的。”
他又补充了一句:“而且人已经回来了。”
老警官略怜悯地看他一眼。
这孩子怕是钻了牛角尖,都快魔障了。
他熟络地在他肩膀拍了两下,感受到了极有弹性的肌肉,嚯了一声,又说:“行了。准备准备,可能要交一下罚款。”
南舟:“……”
警官觑了他一眼:“现在虽说是乱了,可规矩也没坏。小伙子,盼着那张海报不贵吧。”
他打了几通电话,联系了那栋商厦的负责人,辗转了几手,联络到了广告商,告知了他们海报被损毁的事情,并试图咨价。
挂了电话后,老警员舒了一口气:“人家说不追究,可小伙子,你这行为也不漂亮,以后可不能这么干了。这是违反治安管理法的你晓得吧。”
南舟似懂非懂。
老警员低头:“留个联系方式。”
南舟诚实道:“我没有联系方式。”
老警员:“……你家人的联系方式?”
南舟:“我家人现在找不到。”
老警员:“……”得了,还是再观察观察吧,免得贸然离开这里,这傻孩子一拍屁股,又跑去哪里闹自杀了。
他把笔帽一合:“那先写个500字检讨书吧。”
南舟:“……???”
老警员给他拿了纸笔,放在眼前,看到他正对着一张白纸,端端正正地在题头位置写上了“检讨书”三字,微微叹了一口气。
……和他孙女差不多大的小孩儿啊。
他也丢了一个小孙女。
想到这里,老警员一股恻隐之情油然而生。
他走到南舟身后:“吃晚饭了没得?”
南舟:“没有。”
加上在【蚂蚁】副本里的单人线+双人线,他该有30多个小时水米未进了。
老警员:“叔这里有方便面,吃一口?”
南舟乖乖地:“嗯。”
老警员叹了一声。
这么听话的小子,一时想不开,要是真有个三长两短,多可惜。
他端着茶杯,转身欲走时,就听南舟问:“C城在哪里?”
“哟,怎么着都一千多公里外吧。”老警员回头问他,“还有亲戚在C城那边?”
南舟“啊”了一声,对这个距离概念颇觉模糊。
他埋头想了一会儿,倦意却渐渐来袭。
南舟抬头,礼貌道:“我困了。叔叔,我可以在这里睡一会儿吗?醒了我再写。”
老警员瞧着他漂亮的脸蛋,疼爱之心水涨船高:“吃完再睡。”
……
C城的工人体育场中,混乱渐息。
因为最近发生的连环失踪事件,体育场内原先预定的演唱会和相关赛事都取消了,出入口的自动卷闸门都落下了,还从外头挂上了大锁,把他们牢牢封死在了体育场内。
所有玩家死中逢生后,当然是统一的归心似箭。
见一时出不去,手机没丢弃的玩家,第一件事便是掏出自己的手机,联络自己的家人。
糟糕的是,偏偏这附近设有一个信号屏蔽基站。
所有移动设备的信号格都是空空如也。
在经历过最初的躁动后,大家也都渐渐安分了下来。
他们来自天南海北,就算这么冲出去,也不能马上买到车票回家。
在宣泄的骂街声之外,大多数声音都在激动地问:“我们真的回来了吗?”
“祂们……就这么放我们回来了?”
“那些……那些东西,会不会以后再来?”
易水歌翘着二郎腿,评价道:“还挺狡猾。”
他身侧的谢相玉难得赞同他的说法:“拙劣的手段。”
当陈夙夜许愿后,不到三分钟,身处信号塔高处的易水歌便觉眼前一黑。
高维人将所有玩家弄晕,没有给他们任何心理准备,就把他们扔了回来。
而不是有条不紊地处理好一切,再把他们送回。
恐怕,他们就是要利用这样突如其来的落差,在玩家心中人为制造出不安和疑窦。
他们是否还在游戏中?
高维人是否会卷土重来?
他们是不是永远被困在了一个仿真的副本里却不自知?
这种反复不定的疑忌,足以把精神意志力不强的人逼疯。
当然,易水歌除外。
他相当看得开。
高维人再怎样被“立方舟”他们愚弄,也始终占据着优势。
这也是祂们傲慢的资本。
谁会和一个游戏里的“蚂蚁”们计较?
不过,高维人也有小心眼的权利,说不准就违背了“立方舟”许的心愿,把他们丢入了一个虚拟的世界,让他们以为自己回到了地球。
可是,那又怎么样呢?
人生本身,不就是一个漫长、无聊、偶有起伏的副本吗?
易水歌余光一瞥,与距离他十数步开外、十一点钟方向的一个男人对上了眼神。
易水歌一挑眉毛,无比热情地冲他挥了挥手。
那人悚然一惊,收回视线,仓促回头,后颈处的一丛毛发都炸了起来。
谢相玉好奇:“熟人?”
易水歌:“这倒不是,一个强奸犯。”
谢相玉:“……?”
易水歌轻松道:“被我宰过一次。”
谢相玉冷哼:“哦,原来是你的同类。”
易水歌脸不红心不跳:“嗨,我们两个怎么也算是和奸吧。”
谢相玉啐了他一口。
易水歌笑着,低头去翻自己的口袋。
谢相玉大腿根部一酸,本能地收缩了臀部,往旁侧一挪,色厉内荏地怒吼:“你要做什么?!”
每当他露出这种表情,就是要拿什么丧天良的东西来调理他了。
可在看清他掌心摊放的东西后,谢相玉面颊一红。
“我的地址在S城高新区的玉馨家园,2号楼3栋801室,我自己全款买的,跟你大学离得也不远。”易水歌说,“喏,备用钥匙。周一到周日,什么时候想我了,来看看我。我看你也行。”
为了掩饰自己此地无银的尴尬,谢相玉骂了一声:“谁会想你?”
易水歌抬手,大方地拍了拍他的尾椎骨。
一股电流从尾椎骨直通到后颈,酥得他腿都软了。
谢相玉下意识地脱口而出:“你老实点!我他妈报警你信不信?!”
说完后,他扇自己一巴掌的心都有了。
“有这种意识最好。”易水歌笑道,“以后要继续培养这么良好的法制意识啊。”
在两人调笑着拌嘴时,小型的冲突不断爆发。
在发现一时半刻离不开体育场后,很多人开始翻副本中的旧账了。
尽管有人自发维持秩序,但也做不到面面俱到。
东侧看台上,一个外国人正在被一群同样是高鼻深目的外国人擒住衣领痛殴。
可同样得罪了大票游戏内的犯罪分子的易水歌,就这么端端正正地坐在这里,硬是没人敢凑上来寻他晦气。
谢相玉开始东张西望。
易水歌问他:“看什么呢?”
谢相玉:“你看到南舟和江舫了吗?”
他对南舟还是有那么一点执念的。
副本中也应该也有不少人想要感谢他们。
可他观望了许久,却没办法从这么多张面孔中准确地找出那两人来。
“我刚才看到李银航和一个男的在一起。”易水歌撑住下巴,“江舫和南舟不在她身边。”
谢相玉:“那……”
易水歌笑笑,无所谓地一耸肩:“有缘自然会遇见的,是不是?”
这一片突如其来的聒噪,自然吸引了居住在体育场周边的居民的注意。
有人拨打了应急热线投诉。
负责看守体育场的人打着哈欠,用指纹开启了中控系统,打开了体育场封闭起来的双重门锁,前来查探情况。
吱嘎——
吱嘎——
听到四道卷闸门同时上卷的声响,倏然间,体育场内变得寂静一片。
老人提着巨大的发电式手电,蹒跚着走进来,随手摁亮了体育场的应急大灯。
噔——
灯丝呜呜地燃烧起来,炽白热烈的灯光,宛如太阳,将灼人的光芒浇到了每一个人身上。
一只飞蛾寻光而来,落在了大灯的边缘。
老人眯缝着眼睛,看清楚了这坐满了体育场的数万人。
他手中的手电掉落在地,张了张嘴巴,发出了一声喟叹:“天哪……”
……
清晨时分,老警员接到了一通上级的电话,询问是否有一个叫“南舟”的人留在警局。
确认他还在后,上级便让他找两个帮手,把警局后的篮球场清空,把篮球架挪开。
老警员不解其意,但还是照着做了。
大约一小时后,一辆直升机旋开一地的尘灰,轰然降落在了篮球场的半场。
紧跟着,第二辆也降了下来。
这样壮观的场景,老警员只在电影里见过。
他险些把眼珠子瞪出来。
两队身着军装的军人,从直升机上鱼贯而下。
打头的正是贺银川。
他对一头雾水的老警员敬了个礼,一身的风尘仆仆:“劳驾,请问,南舟在哪里?我们检测到了他的身份ID在这里使用过。”
老警员望了一眼他身后两队军容严整的军人,抹了抹额头上沁出的冷汗,想到了那个和衣睡在休息室里的漂亮青年,试探着提问:“他是通缉犯吗?”
“不。他是……”贺银川想了想,认真作答,“是英雄。”
第318章 现世(二)
南舟身上罩着老警官的薄外套,躺在用数张椅子拼起的临时床铺上,睡得鼻尖微微沁汗。
朦胧中,有只手搭上了他的肩膀。
南舟双眼还在交睫中,体内的应急机制乍然启动。
他惯性地在黑暗中擒住对方手腕,双指下扣微压,要用巧劲卸下对方手腕。
对方却也不是等闲之辈,察觉情势有异,一脚飞起,哗啦啦踢翻了他腰身往下的两张椅子。
南舟腰力奇好,并不像常人一样侧身滚动躲避,单脚踢凳借力,高高弹起,双腿微分,绞住来人颈部,鹞子一样轻灵地翻跳到他颈上,狠狠一甩——
跳,绞,甩,倒,在一秒内一气呵成。
这早就是南舟的肌肉记忆了。
他在《永昼》里,就是这样活下来的。
在肌肉苏醒后几秒,小豹子一样蹲踞在一片狼藉中的南舟才成功睁开眼睛。
……他向来不擅长在睡眠后快速整理思路。
他先看到了贺银川,再看到了屋里环绕着他、军容严整的两队军人,最后看到站在休息室门口、满面惑然地望着他们的老警员。
南舟困顿地望着他们,心中疑惑。
……好多人。
贺银川甩了甩手:“嗬。”
他的手腕正以一个不大正常的角度翻折着。
南舟呆了一下,意识到自己似乎惹了祸:“……啊。”
贺银川急忙解释:“没事儿没事儿,我习惯性脱臼。嗨,早些年不大爱惜身体,给自己造成这德行了,跟你没关系哈。”
为了表示没事,他动作异常麻利,咔地一下把自己的手腕接了回去。
南舟看向其他军人。
他们也在静静打量自己。
气氛一时凝滞。
忽然,一曲慷慨激昂的《本草纲目》rap在寂静狭窄的休息室内炸响。
南舟保持着面无表情的样子,被吓了一跳。
老警员愣了愣,四下里望了望,才发现那嗡嗡的震动和洪亮的铃音来自自己裤袋里的手机。
他手忙脚乱地掏出手机,来不及细看来电者,便急匆匆挂了电话。
挂断电话后,老警员略抱歉地对他们点了点头,把手机塞回原处。
谁想,不到10秒钟,铃声再次响起。
他“嘿”了一声,重新掏出手机。
可这一眼望去,他就挪不开眼了。
屏幕上一明一灭的名字,活活把他变成了一具泥雕木塑。
老警员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按下接通按键的。
“……喂?”
电话那边聒噪得紧,每一个声音都在重复着同样无意义的“喂喂喂”,掺杂着激动的哭叫和呼告。
那边的人轻声说了一句话,似乎是怕吓着他。
可是,那声音被无数欢喜的声音淹没了。
“妈妈,妈妈——我回来了,我要回家,我——呜——我想吃你做的酱汤……”
“是我,嗯,我回来了,我在C城,女儿也在我身边。……好好的。我们都好好的。”
“老大!老大你在哪儿?……我们在哪儿?”
众声鼎沸。
这逼得电话那边的人不得不提高了声调:“爷爷,我!”
这下,就连南舟都听到了。
李银航满怀喜悦的声音透过信号从千里之外寄送而来:“我,小银行!”
屏蔽信号的基站关闭后,每个人都在拨打电话,都在尽力抬高声调,好将自己的喜悦无尽放大。
李银航已经在第一时间联系过了父母,本来怕老人家受到的情绪冲击太大,想等到回去再慢慢跟爷爷讲。
可是周遭的喜悦是会传染人的。
她等不及。
老警官举着手机的手微颤了颤,皱缩的眼角润湿了。
他的小银行。
户籍都是他亲手办的小银行。
但很快,多年从警的经验,让他迅速冷静了下来,并稳准狠地抓住了重点:“刚才我听到有人讲,你在哪边?”
他顿了顿,看向了南舟:“……C城?”
另一边,贺银川也没跟南舟含糊:“怎么样,跟我走吧?”
南舟把老警员的外套拎在手里,仔细地理了理皱褶,披在一把还立着的椅子的靠背上:“去哪里?”
贺银川:“去看江舫。”
只用四个字,贺银川就不费吹灰之力,成功诱拐了一只纸片人。
临走前,南舟走到了老警员面前,乖乖提交了昨天自己听话吃泡面后拟写的检讨书。
字迹锋折有力,言辞恳切认真。
是可以摆出去做模范检讨书的水平。
老警员看着这个写检讨也写得不同凡响的漂亮青年,一时讲不出话来。
南舟却有话同他讲。
“银航,她很好。”南舟组织了一番措辞,认真道,“是一个……非常出色的人类。”
……
携南舟登机后,贺银川简单向他解释了现况。
江舫的情况和其他人不同。
在半年多前,《万有引力》爆发出原因不明的事故,全球数百名玩家陷入昏迷,并先后离世。
唯一还活着的人只有江舫。
于是,江舫的身体被有关部门接手,转入了代号101的机密医院,被各种高精尖医疗器械围绕,精心照顾,日夜监测,希望他能早日醒来,说明情况。
半年之后,大规模失踪事件爆发。
所有人都怀疑,失踪事件和当初玩家的异常昏迷和死亡脱不开关系。
所以,即使在人手最紧缺的时候,也始终有人在实时观测江舫的身体状况。
“他现在已经在医院醒过来了。但医生不让其他人进去看他,也不叫他说话,说要做一个系统检查再说。”贺银川说,“我们的目的地就是医院咯。”
南舟点了点头:“体育场……”
贺银川续道:“小周他们接手了。那里的情况……也挺复杂。”
南舟用目光传达出了一个疑惑的“嗯?”
“不是什么大事。”贺银川抬手搔一搔侧颊,“简而言之……就是死掉的人复活了。”
在李银航的愿望里,复活的对象包含《万有引力》中内测和正式运行中的所有人类玩家。
“我遇到的人里,有个叫宋海凝的姑娘,还有个名字很古怪的……啊,对,华偲偲,他们在现实中已经去世了,骨灰葬进陵园,身份ID也注销了。这一桩桩一件件的,都是麻烦事儿,接下来可有的忙了呢。”
“唔,这样的话,的确会很忙。”南舟问,“你怎么不留在那里?”
贺银川一耸肩,爽朗笑道:“天塌下来有小周顶着呢。他个儿高。再说,我跟你们怎么说也是有点交情,让我来接你,比一个陌生人来,总会感觉好点儿吧。”
南舟也跟着他的称呼,道:“小周,你的朋友,他的手……”
他比划了一下。
贺银川愣了一下,自然理解了他想要说什么,满开心地一咧嘴。
他嘴角翘起来的时候,眼角眉梢一并都是笑着的:“李银航同学不是说了吗,要所有玩家都恢复‘个人正常生命形态特征’。真断了两只手,也不算‘正常生命形态特征’吧?”
南舟“唔”了一声,安心不少。
他看了看背脊挺直的一队军人后,返身看向了窗外。
他们驶入了丛云之间,千形万象的浮云伴着初升不久的日光,仿佛揉碎了亿万个太阳,倾囊遍洒,直往人的眼眸和心里流去。
贺银川着意望着他:“问了这么多,不问问你自己?”
南舟问:“你们带走我,是需要我干什么吗?”
贺银川扳了扳手指:“可能……参加一点政治学习,多看一些书,上上课,接受一些测试,然后……”
他压低了声音:“拿个编制。”
讲到这里,他又恢复了自然的讲话腔调:“当然。我们第一件事,还是去看他。”
南舟将鼻尖轻轻抵在飞机玻璃上:“我们还要多久能到他身边?”
贺银川看了一下表:“我们这是最先进的军用直升机,每小时差不多450公里……两个小时后,怎么都能到了。”
南舟:“唔。”
贺银川:“急吗?”
“不急。”南舟一瞬不瞬地盯着外面,说,“我要记住,把这朵云讲给他听。”
贺银川循着他的目光向外看去,发现他们正钻入一条蜿蜒盘旋的云柱。
仿佛穿越这条凭天之巧手铸造的云间隧道,下一刻,他们就能降落到江舫面前。
贺银川本人天生没什么浪漫细胞。
他望着这一天一地的云海,只是想,嚯,小周要是在这儿就好了。
……
南舟没有来过医院,因此他不知道,鲜少有医院会是这样寂静的。
一群人的脚步声磕在地板上,仿佛能在人的灵魂上踏出阵阵回音。
在院长的引领下,他们抵达了诊疗楼的顶层。
在这样的知死方生之地,因为蕴含了太多贪嗔痴怨,爱离别苦,所以连空气都是冷窒的。
仪器细微的滴答声,电流运转的嗡嗡声,构成一曲生命的重低音交响乐。
当他们抵达江舫的病房前,江舫的主治医师也接到护士的通知,从门内走出。
贺银川迎上去:“他怎么样?”
主治医师戴着厚重的口罩,压低声音,轻声和贺银川交换情况。
护士只不过一错眼的功夫,一只猫就轻捷无声地溜进了病房。
护送了他一路的军人步子往前迈了一步,思索片刻,却也没有出言阻止他。
南舟站到了江舫身前,
病床上的江舫侧过头来,静静望着他。
他整个人都白到透明,白到连颈脉和眼白都泛着淡淡的蓝。
他张了张嘴,指尖微挪,南舟便会意地用指尖去追随他的,和他食指相抵。
江舫笑了,轻声道:“小王子,你的骑士还是把你带出来了。以后……你愿意跟骑士去周游世界吗?”
第319章 现世(三)
南舟在医院住下了。
但他总感觉,江舫的主治医师不喜欢他。
在他向江舫陈述自己的这一想法时,江舫刚咽下一勺熬好的薄粥:“怎么会?”
南舟:“他总是瞪我。”
江舫笑了:“他说不定瞪的是我。”
南舟:“为什么?”
江舫:“他不喜欢我。”
南舟:“他为什么会不喜欢你?”
口吻理所当然得好像喜欢江舫应该是所有人天生都会做的事情。
“他呀……”
江舫刚要说话,他们的话题就被强行截断了。
主治医生推门而入。
他戴了一副没有边框的眼镜,整个人的气势都透着股手术刀式的凌厉,见到他们的第一件事,就是从眼镜上方猛瞪了病床方向一眼。
因为此刻的两人不分彼此,所以一起吃了这记白眼。
南舟回头看江舫:你看他。
江舫抿嘴一乐。
南舟并没有要听医嘱的意识。
因此,在他第一次偷溜进病房后,他不幸错过了主治医师和贺银川的对话。
当时的贺银川见医生一直在翻记录,略担心地追问:“他有什么事吗?”
周澳的胳膊都好了,江舫应该不会——
医生推了推眼镜:“没大问题。”
贺银川:“啊?”
病人谜之昏厥,又谜之康复,整个过程过于全自动,让医生实在没什么成就感,因此他的回答也相当简洁:
“他的身体状况很特别……各项数据和昨天相比,像是被重新刷新过一样。要说有什么问题,也就稍微有点营养不良,需要进行一些简单的康复运动。如果条件允许,他下午出院都没有问题。”
贺银川放心地拖长声音喔了一声,抚着下巴思忖片刻:“……那个,能想点儿办法吗?留他在医院多呆两个月。”
医生为人也是干脆利索,不问缘由,啪地将手中的诊疗册合上了:“嗯,我了解了。”
贺银川点了点头,透过窗户,看向蹲在江舫病床边的南舟。
他需要一段时间,来完成一份详实的观察报告,来佐证南舟是对社会无害的。
于是,这份汇报工作的其中一部分,交给了冷面冷情、脾气暴躁的主治医师楚纠。
楚纠面无表情地走到病床前,询问了几句江舫这两天的饮食情况,又掀开他的被子,按压他的腿部肌肉。
“嘶——疼。”江舫身体一软,上半身靠入了南舟怀里,撑在身侧的指尖去寻找南舟的手,“南舟……”
南舟乖乖把手递给他,并抬头对楚纠说:“医生,我们可以轻一点。”
楚纠:“……”
他额上的青筋乱跳。
你顶多是没劲儿,你疼个屁。
偏偏江舫演得极其逼真投入。
之前,楚纠已经不下三次怀疑过,为什么每次触诊他都能疼成这样。
他想,症状因人而异,可能他和别的患者不一样吧。
直到某次,自己来诊疗时,南舟恰好不在病房。
江舫捧着一台游戏机,看到楚纠进来,便主动掀开被子,继续操纵着飞机在枪林弹雨间灵巧穿梭,在他触诊期间,连大气都没多喘一口。
彼时,楚纠还天真地以为他的情况有所好转:“今天不疼吗?”
“不疼。”江舫闻言抬头,粲然一笑,“他不在嘛。”
楚纠:“……”
他听到自己的后槽牙响了一声。
他强行在这个装病的患者面前,保持自己的翩翩风度:“嗯,你这个情况,我会及时告知你的家属的。”
江舫又从百忙中抽空看了他一眼,笑道:“你可以说啊,我不介意。我好得快,你们也安心,对不对?”
楚纠:“…………”
限于要把南舟稳在医院两个月这一任务,楚纠的确什么都不能说。
而且他严重怀疑,江舫猜中了他们要把他留在医院的意图,吃准了他只能对南舟守口如瓶。
……他要憋死了。
再次触诊完毕,江舫额上覆了薄薄一层冷汗。
楚纠没忍住,又翻了个白眼:小兔崽子演得跟真的一样。
他愤然离开狗情侣的病房,又返过身来,透过观察窗看了一眼。
江舫倚在南舟胳膊上,像是很不舒服的样子,蹭得南舟肩侧的袖子微微上卷。
他睫毛上带着一点汗珠,从他胳膊上抬起眼来,轻望了一眼南舟。
南舟眨了眨眼。
他隐约猜到,这是求偶行为。
因为他被撩到了。
于是,他很认真地吻了一下江舫被咬出齿痕的唇。
楚纠:“……”瞎了狗眼。
但他还是强忍着花一千字控诉病人的冲动,在观察日志上写下了古板正直的“一切正常”。
相比之下,贺银川的南舟观察日志就很有内容。
他们有意识地放任南舟去做一些事,也经常和南舟谈话,进行一些测试。
目睹南舟把一个握力计揉面团一样轻松捏成一团废铁后,贺银川问过他:“许愿的时候,怎么想到要保留着原来的能力啊?”
这也是最让一些人担忧的事情了。
想要进入人类社会,南舟的这点“不合群”会是致命伤。
南舟诚实答道:“我想,你们如果对我不好,我还可以带着他一起跑。”
贺银川大方地一笑:“我们会努力的。”
南舟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往自己喉咙位置比划了一下:“你的嗓子有点哑。”
贺银川:“……啊?”
说着,南舟从自己的口袋里摸出一排喉宝糖,分了一块给他,自己也顺便咬了一块。
他的腮帮鼓起了一小块,嘟嘟囔囔地解释喉糖的来历:“他让医生给我的,说空气和永无镇的没法比,让我保护好嗓子。你也要保护好。”
贺银川将这段对话附在本轮谈话记录之后。
——南舟的同理心很强,甚至超过一部分人类。
几天后,南舟第一次接触到网络。
贺银川给了他一个平板电脑。
……当然,每个软件开的都是青少年健康模式。
南舟的学习能力的确是一流的。
他很快学会了看短视频。
在观摩了半小时后,南舟走到了江舫的病床前:“我给你变个魔术。”
江舫看着他手里装满水、又拧开了盖子的瓶子,已有预感。
但他仍然问:“什么?”
南舟把瓶口亮给江舫看:“你过来看这个。”
江舫微微叹一口气,凑上去。
在他的脸完全凑到瓶口上方时,南舟一捏瓶身。
他的手劲让瓶子里的水变成了一个活喷泉。
江舫:“……”他就知道。
看着水珠顺着江舫下巴不间断淌下来后,南舟的嘴角弯了一弯,凑上来亲了一下他嘴角的水珠。
江舫扳正了他的脸,在距离他的唇只有半公分的位置,含笑低声纠正道:“亲错了。”
他加深了这个吻。
……权衡利弊后,你的笑比较重要。
根据数据组统计,南舟在网络上关注和检索的内容,大体包括魔术、绘画,以及甜点的制作方法这几个方面。
比大部分人类都健康得多。
他搜索的问题,也代表了他这些日子的见闻和困惑。
比如,“这是什么鸟[附一只停在医院窗口树梢上的鸟类照片]”。
“苹果的营养价值有多高”。
“怎么应对爱人频繁的求偶行为”。
“怎么克制对爱人的生殖冲动”。
“总是想要拥抱是一种疾病吗”。
堪称早期野生南舟驯服ipad珍贵录像。
南舟第一次接触大批人群,则是上面有意没有放营养餐,让南舟独立尝试穿越秘密病区,前往医院前端的公共食堂打饭。
当然,贺银川让人在暗地里安排了一些人手,以防突发情况。
没想到,南舟刚按照指示牌、端着空饭盒一路找到进了食堂大门,刚掀开布帘子,就呆了一呆,整个人身子向后,慢慢退了回来。
尾随他的人员:“???”
南舟不动,他们也不能动。
南舟抱着饭盒,在门口的台阶上坐了一分钟,好让自己冷静下来。
……人。
……很多人。
他没见过密度这么大的人类。
冷静消化了这个事实过后,南舟又站起身来,深呼吸一口,满怀勇气地踏入了食堂。
当天,贺银川的南舟观察日志里又多了一条。
——南舟很讨老年人的喜欢。
理由是,不明南舟身份的打饭阿姨,在看到南舟的脸后,满怀爱心地给南舟的拉面里多加了两片牛肉。
与此同时,南舟当日的搜索记录也成功喜加一:
“食堂里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
半个月后,江舫开始复健。
一开始的时候,南舟还坐在一旁,偷喝江舫的运动功能饮料。
因为很甜。
直到他发现,复健是一件会和人有很多肢体接触的运动,而负责江舫的复健医生是个年轻英俊的小帅哥。
南舟咬着吸管,觉得饮料的口感不大好,有点酸。
他主动走到医生身侧:“你教教我吧。”
江舫的确因为躺了半年,四肢发软无力。
由此可见,高维人显然在“恢复正常生命形态特征”这方面给江舫单独打了折扣。
他撑着平行杠练习立位平衡时,汗水滚珠似的往下掉,整个人像是被过度雕琢了的玉器,美则美矣,质地便显得脆弱了。
南舟就站在他面前,时时把饮料软管放到他唇边,替他补充水分。
江舫连续走了几个来回,还是因为脚下一个发软,踉跄着往前倒去。
南舟马上前迎,揽住了他的腰身。
江舫枕在南舟肩侧,肩背因为喘息一耸一耸。
南舟的指腹掠过了他的腰间,带起了他的病号服,露出了一截柔韧的腰身。
南舟用指尖轻拂着他露出的一截脊背骨,落到尾椎时,又反摸上去,想着一些和江舫有关的心事。
忽然间,他后颈侧边微微一热,好像有人把一个吻烙在了那里。
这个吻过后,他面颊的热度隔着衣服融融地传递过来。
倒好像是这个吻把他自己弄得害羞了起来似的。
南舟一切从心,把江舫抱紧了,轻轻地用自己的头颈和他一碰一碰,模拟小动物的交合。
在复健室外目睹了这一切的贺银川颇感欣慰。
这证明南舟有和人缔结亲密关系的能力。
因为和数据组的任务不互通,他并不知道南舟天天在平板上搜索什么见不得人的内容。
于是,贺银川在观察日志上大笔一挥,写道:
——南舟和江舫感情要好,亲如兄弟。
一写到兄弟,他又想到周澳了。
也不知道他们那边忙得怎么样了。
第320章 现世(四)
想人人到。
第二天,周澳就到了医院。
贺银川大笑着抱住了他,朝他后背猛拍两把,又捋起他的袖子,摸了摸他小臂内肘的陈年伤疤,满意道:“还好,零部件都全着呢。”
周澳被他摸得耳根微温,冷着一张脸“嗯”了一声。
可以用两只手抱住你,就挺好。
跟着周澳来到医院的,还有李银航,以及南极星。
月前,所有出现在体育场的玩家都在第一时间被统一保护起来。
当局分别听取了“青铜”、“鎏金”、“陨铁”三支走到游戏后期的官方队伍的汇报后,经过一番紧锣密鼓的商讨,紧急拍板征用了当地数家已经停业的宾馆,让玩家好好休息。
在着手梳理整个事件前因后果的同时,他们也为玩家们提供了基本的通讯服务。
但网络还是停留在2g的水平,暂时未全部开放。
不少玩家都为了个人生存,在游戏中主动或被动地害死过人。
如今大家一齐死而复生,难免尴尬。
他们需要时间来消化这一事实。
而且,李银航的愿望也只能保证玩家们的身体健康,护不住他们的心。
不少人出了游戏后,记忆还停留在死亡的那一刻,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精神创伤。
有的人因为终于解脱,欣喜若狂,反倒又哭又笑,精神崩溃。
最后,即使有些玩家表面正常,也要接受为期半个月的治疗和观察,才能回家。
这是一项过于繁重的任务。
但至少,停顿的社会秩序有了继续前进的信心。
卡锈的齿轮,再次咯咯吱吱地运转起来。
街上零零星星地添了人烟。
身着耀目橙色的清洁工开始打扫街道上的狼藉,竹丝拂在地上,丝拉丝拉,窸窣有声。
街边支起了一口油条锅。
满锅新油在日光下亮得晃眼。
趁着刚出锅的油条还酥脆焦香,一把芝麻撒上去,更添滋味。
有人闻着香味,打开了数日不开的窗户,玻璃在窗轨上划出了细细的响动。
有人认得炸油条的大爷,趴在窗边大喊道:“老苏,多少钱?”
卖油条的苏大爷用围裙擦擦被热气烘到的眼角,扯着嗓子叫:“不要钱,都拿去!拿去!”
伴随着嘹亮的呼喝,新的一批油条下了锅。
刺啦——
日子是要过出来的,所以总要发出点儿声响。
这也是李银航坐在车上,一路上所看到的。
她比手画脚、满怀欣喜地向南舟讲解着一个城市的苏醒,一定是味蕾醒得最早。
南极星现在还是小鼯鼠的形态,正抱着一支香蕉兴致勃勃地剥皮。
南舟望了它一眼:“它怎么样?”
“很好。”
李银航想要多讲一些这些天两人相处的心得。
比如为了更好地安抚初到陌生环境的南极星,知晓南极星真实身份的人在仔细问过李银航的意见后,安排她和南极星共住一间双人房。
比如南极星最近在认真学习读文识字,和她各自占据房间一角,玩成语接龙游戏。
比如李银航打电话跟死而复生的室友车洁聊天,两人哭成一双泪人,南极星手足无措地蹲在她旁边,用手搭在她的膝盖上,弹出一双软软的鼠耳给她rua。
但是话到嘴边,她竟然说不出什么旁的,心中只笼统地有着一种心情。
她不自觉地笑了:“……就是,很好。”
南极星舌头很尖,爱吃,也会吃,单是每日送来的盒饭,吃得多了,他也能一一分解出调料和火候,显然是个颠勺的好胚子。
他现在也在一心一意地啃香蕉,专心致志地享受着美食。
明明是那样强悍勇猛的生物,却甘愿困于这一碟满盛的人间烟火。
正因为此,李银航很想教他懂得更多,懂得这世界美好,光阴动人。
江舫靠在软枕上。
他的头发有些长了,斜斜搭着肩膀,结了一个漂亮的辫子:“银航,你今后怎么打算?”
李银航耸耸肩,坦然一笑。
她知道,他们的未来注定不会普通平凡了。
在网络正式恢复后,恐怕大半个世界都会知道他们的名姓。
她或许会改个名字,独自转遁他乡。
或许,她会被邀请留在一个特殊的地方工作,和一两个非人类做邻居,偶尔一起穿着拖鞋,开着用工资新买的四座轿车,去小吃一条街买炒牛河和泡泡馄饨吃。
日子叠着日子,怎么样都能过起来的。
见李银航垂目沉思,周澳在旁简单道:“一切看你。”
他今日带李银航来,就是想让他们见一面,也让李银航对她的未来拿个主意。
李银航和南舟、江舫、南极星是不同的。
她是正儿八经的人类,思想健康,为人良善,可以选择留下,也可以抽身离去。
李银航做事情,常常是行一步,看三步。
见不到江舫和南舟的这些天,她一直在想这件事。
于是,面对着周澳和贺银川,她很快给出了她的答案。
她回过头去,务实道:“留下的话,包分配吗?”
贺银川笑:“当然,会找一个适合你的岗位的。”
李银航:“给分房吗?”
她一指江舫:“就住在他们隔壁,成吗?”
……
三月光景,一闪即逝。
南舟参加过几场体能和心理测试。
他自己不晓得结果,可看贺银川的神气,就知道结果不坏。
南舟偶尔会从医院的图书馆里借来几本书睡一睡,高兴的时候便用眼睛读一读。
渐渐地,他知道了这世界的许多故事,几多复杂,也几多绚烂。
江舫的身体康复得很快,很快到了可以握着手杖和南舟一起去看院中红叶的程度。
秘密医院自带的小院内,植满了枫树,泼洒了一世界的红。
一簇簇殷红的火焰在他们头顶燃烧。
一点火星飘飘荡荡地到了南舟头上。
他动手取下枫叶,对着太阳照望。
叶脉异常清晰,一条一缕血脉都延展着流向天际。
南舟心头微动:“以后,我们一起种一棵树吧。”
那棵需要一年才能成熟的苹果树,到底还是没在他们的仓库中长出来。
南舟想要他们将来在一起的地方,也有枝繁叶茂的苹果树。
江舫同样心念一动,捉住了南舟的手。
“算一算,日子快到了。”江舫说,“我们去有一万亩苹果林的地方,去摘很多很多苹果,好么?”
听过他们的要求,贺银川面上难得有了点犹豫。
江舫笑说:“问一下你上面的人吧。他从一个监牢里出来,不该困进另一个监牢里。再说,我们不出国。九百多万平方公里,够我们瞧的了。”
贺银川点点头:“好,我去请示一下。”
请示的结果很快就下来了。
同时,他们拿到了一辆原本就记在江舫名下的房车钥匙,和一套完备的野营设备。
当然,也附赠了一套中控的GPS系统。
贺银川也爽快,在交车时,大方地告知了他们车中定位系统的存在。
江舫和南舟都没有意见。
他们也理应给别人一些安心。
将一切准备停当后,江舫载着南舟,从一条单独的通道,缓缓驶出了充满了消毒水气味的医院。
南舟趴在窗边,看向外面一格格向后移动的远大世界,出神。
还未出城时,忽然间,他坐直了身体,咦了一声。
江舫忙着看路,路上的车辆已经多了起来,他无暇分神:“……怎么?”
“看到一个认识的人。”南舟给出了一个奇怪的答案,“但我不认识他。”
江舫确认过前方路况后,好奇地侧身去看南舟所说的那个熟悉的陌生人。
可惜,他们已然失之交臂。
虞退思长身玉立,站在天光下,手里端着一杯香酽的咖啡,站在某个大学的门口,像是在等什么人。
他面朝着学校的荣誉公示栏,一个个看过去。
直到他的肩膀被人轻快地搭了一下。
虞退思回过头去,身侧却没人。
他再回头时,便有一个陈夙夜言笑晏晏地背手站在他面前:“看什么呢?”
这里是陈夙夜的母校。
他在《万有引力》事件中的失踪,大大牵动了他已经退休的导师的心。
老人家无神论了一辈子,为了这个得意门生,特地去求了一趟观音菩萨。
于情于理,陈夙夜都要来看看老人家。
虞退思拿热咖啡去贴他的面颊:“没什么。”
但他还是着意往看了一眼,仿佛有什么在意的事情。
陈夙夜肯定道:“你有心事。”
“也不是什么心事……”
虞退思在荣誉栏的某处比划了一下:“我记得……有人在几年前,得过一个市级篮球赛联赛冠军,是不是?”
说完这话,虞律师自己也觉得这话没有逻辑,轻轻一哂。
陈夙夜一挑眉:“是暗示我可以从现在开始学打篮球的意思吗?”
虞退思微扬了扬嘴角,摆摆手,目光却还留在原本该挂有冠军奖牌的地方。
那里空空荡荡,好像理应没有任何东西存在。
……
江舫和南舟的目的地,是一个叫做阿克苏的地方。
没过两天,他们驶入了天与沙的交界点。
江舫很重享受,原本的房车就一切按照最舒适昂贵的规格来,行驶在路上,好像是两只小蜗牛开着他们的家在路上自由驰骋。
夜间,二人在一处天然且无名的沙海清泉旁休憩。
江舫手把手教南舟烧烤。
可惜任何食物经了南舟的手,都有化神奇为腐朽的能力。
江舫只是去取个蜜汁的工夫,一对鸡翅就比翼双飞,变成了一对乌鸦翅膀,走得齐齐整整。
南舟的烧烤钎子被抢了。
他盘腿坐在一旁,拿出了自己的素描本,用他那自成一格的画锋,在纸间涂涂抹抹。
一切都变慢了。
野风吹皱泉水的声音。
江舫翻动烤物的动作。
落日下滑的速度。
最后,一捻细细的弯月升入半空,照在人眼中,眼睛都是清凉的。
饭罢,恰好起风,时间赶得刚刚好。
沙粒扑扑打在房车外壁上,像是下起了一场滔滔的大雪。
两人躺在柔软的房车床铺上,穿着同款的短裤,裹着同一条被子,打着一盏小灯,漫无边际地聊着他们的奇思妙想。
他们有许许多多话可讲。
比如,今天他们在构思一件奇妙的事。
起因是南舟想到了在最后一个副本里,滞留在了车站的小明。
他小声问:“舫哥,如果时间能倒流,倒流到你想回去的那个点,你会做什么?”
江舫也小声答:“我去找你的作者,逼着他给你写一个来到我身边的结尾。”
南舟很是赞成:“嗯,等我出来,就去敲你家的门。”
江舫逗他:“我家住在公寓,不住独栋。”
南舟:“我去爬窗户。”
江舫:“我家的窗户很高的。”
南舟:“我很会爬高。”
江舫摸了摸这只自豪自己会爬高的猫猫的头发,用耳语的腔调继续和他说着平凡的情话:“乌克兰不大也不小,光是基辅,窗户总共也有几万扇吧。”
南舟:“那我就一扇一扇慢慢地开。”
“不嫌麻烦?”
“找到你,不麻烦。”南舟说,“你也可以在窗下种一棵苹果树,给我指路。”
“找到我之后怎么办?”
“嗯……”
良久的沉默后。
“就像现在这样。”南舟说,“和你躺在同一个被窝里,告诉你,我来了。我们在一起,七十岁、八十岁也年轻。”
被子间,两双腿裸露的皮肤将触未触,将离未离,但都被不远处透来的热度烫到了皮肤。
“……是啊。是这样的。”
江舫的声音变得沉郁而温柔。
他侧过身来,压倒在南舟身上,亲吻了他的侧颈。
在他们生活的这方宇宙沙盒中,存在着一个固定的定律,那就是万有引力。
就像苹果树萌芽。
就像苹果下落。
他们必将相遇,就是这个宇宙的终极法则。
在黑暗中,南舟喘息渐渐转急。
微汗的一缕黑发沾在他的额头上。
他困惑地紧着声音,低声道:“你在……做什么?你对我做了什么?”
江舫笑着在他耳边念诗:“‘做春天在苹果树身上做的事。’”
江舫还要动作,忽然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一样,抬起头来,对于虚空中的某处粲然一笑:“还要看吗?”
那边负责观察他们动向的,早就红着脸关掉了一切图像接收装置。
江舫转过脸,转向了屏幕,活泼地一眨眼:“还有不知道是不是活在哪个世界的你们,也不许看了。”
世界啪咻一声,归于黑暗。
唯余满目山河,繁星闪烁。
第321章 番外一
他们的旅途比计划更长。
在见过阿克苏的苹果海后,他们一路穿过塔里木盆地,越过半个青海,到了川藏之交。
进入草原的这一天,他们的房车可谓命途多舛。
午间时分,他们的右前轮被一颗尖石子扎漏了气。
本来他们打算先换上备胎应付应付,不巧备胎刚一换上,便马上显示胎压不足。
行驶到日暮时分,他们在荒野上遇见了十几户牧民,终于从一户人家借到了全套工具,补胎成功。
这时,天色已晚,他们索性不再上路,和牧民比邻而居。
夜间,他们点起熊熊篝火。
这里是最原生态的地方,远离科技,远离城市,远离一切纯粹以外的东西。
热情的草原汉子看上了江舫这个明显带着毛子血统的年轻人,挽起袖子,邀请他摔跤。
不过江舫更擅长藏锋。
如果不是必要,江舫不爱在人前显露锋芒。
他柔弱地摆摆手:“我?我一般。……可我弟弟还行。”
南舟正在试图用一把青草骗到小马驹,就被莫名拉到了场地中央。
看着比自己高出近一头的汉子,南舟仰视了他一小会儿,回过头去看江舫,抬手沉默地比划了一下。
比你高。
高大健壮、脸膛通红的草原汉子也打量着这胳膊还没羊棒骨粗的年轻人,毫不掩饰自己的好奇,操着一口塑普问:“嗨,你行吗?”
客人虽然身量高挑,可白瓷似的茕茕立在那里,是一樽他不敢乱碰的玻璃花樽。
要是把客人弄伤了,那可不好收场。
在草原汉子开始暗暗挠脑壳时,江舫向南舟简单解释规则:“摔倒他就好。”
南舟:“赢了有什么奖励吗?”
听到他这样问,底下善意地哄笑一片。
向来爽快的汉子面对这样天然的同性美人,竟难得地手足无措了一下:“那你要什么嘛。”
南舟想了想,指向了远方一片披满月色的山丘:“我要那座山。”
汉子以为自己听错了:“啥?”
南舟:“山。”
那座山就是一座山,是广袤草原上的一点隆起,或许最资深的地理学家也不会知道它的名字。
它的独特之处,或许只是它从他们的角度看去,正天柱一样扛着一眉新月。
汉子眨巴眨巴眼,憨直道:“山是国家的嘛。我又扛不过来。”
南舟认真答复:“我不要你扛过来。我只要知道,这里有我的一座山就好了。”
汉子:“你输了咋办嘛。”
南舟指上天际:“我送你一颗星星。”
汉子不懂,哈哈地乐了:“星星也不是你的呀。”
南舟却很坚持:“我输了,我以后都不看它。”
汉子揉了揉鼻子,沉腰抬手:“那行。来。”
南舟:“嗯,来。”
后来的事情,汉子已经记得不大清楚了。
他只晓得自己脚下一悬,眼前一黑,这玻璃花樽就把自己这个五大三粗的大老爷们儿按倒在了地上。
他还在发呆之际,听到南舟轻声道:“这算倒了吧?”
当夜,南舟挑遍了牧民中所有年富力强的壮劳力,却倒在了半杯度数不到20的马奶酒上。
他喝醉了酒,酒品却很好,不吵不闹,只老老实实地蹲在羊圈旁想他的心事。
一只小羊好奇地用前蹄踩过栅栏,抬高身体,和他对视。
小羊:“咩。”
南舟郑重地:“你也好。”
江舫哭笑不得,把人半哄半抱地拉回了房车上,打算用自热水壶烧点热水,冲醒酒茶让他喝了,胃里能舒服点儿。
彼时,篝火晚会已散,大家三三两两地各归帐篷安睡。
去借水的江舫走到一处帐篷边,隐约听到粗布帐篷里有人在“谝闲传”,窸窣的说话声混合着昏黄的灯色,一并暖融融地透出来,声音慢而浑浊,显然是一对老年人在挑灯夜话。
老婆婆说:“他们都输了,你听着么有?”
老公公很是愤慨:“现在的年轻人,真不中用,我要是再年轻个三四十岁,哪个懂输是啥意思?”
老婆婆:“是啦,你最了不起,年轻个四十岁,敢上天揭天盖盖哟。”
老公公:“揭了天盖盖不至于,倒是能揭了你的红盖盖。”
帐篷内传来一阵笑和捶打声。
“瞎扯。你讲,一觉起来,真年轻了四十岁,你还娶我啊?你肯定跑了,去敲隔壁阿娜尔的毡房。”
“结果敲错咯,又敲回了你的房。”
“瞎扯,瞎扯。你不会瞧路哇?”
“你说我瞎扯,我就瞎摸呗,摸啊摸,年轻的瞎子又到你门口啦,这位年轻的好姑娘,你给我开门吗?”
江舫听得微微笑开了,刚要转身离开,才发现身后无声无息地多了个和他用同样姿势偷听的脑袋。
南舟微红着脸庞,小声问他:“开门之后呢?”
果然,老婆婆笑着捶着他:“开门之后呢?”
老公公:“开门之后呀,小娃娃跑出来三四个,都长成了大小伙子大姑娘,我们的牙齿也都掉光啦。”
南舟感叹:“啊。”
江舫逮走了偷听墙角的猫,赶回了床上,又去另一家帐篷里借到了一壶热水。
回到房车前时,江舫发现房车的门被关上了。
他似有所悟,心脏热烘烘地发着烫,笑着叩一叩门。
南舟带着醉意,靠在门后问:“是谁?”
江舫:“走错门啦。”
南舟撩开了门旁窗户的内帘:“那你为什么不走?”
江舫调笑:“等着小娃娃跑出来呢。”
门开了,出来的是一个南舟。
二人用紧紧贴靠在一起接吻的方式,从内关上了房车车门。
江舫撩起了一点他被汗水濡湿的额发:“总想着小孩子。你很想有一个孩子吗?”
被抱放到床上的南舟以非常理所当然的正直口吻道:“出来后我看过了好几本书的,我不行的。可我只是想试着做我没做过的事情。”
言罢,他咬着江舫的耳朵,轻轻说了他的秘密:“所以,每次我们做完,我都会抱一会儿腿。”
江舫胸口发热,拥抱着南舟,喘息渐深。
江舫的喘息声很悦耳,和他本人一样,本身就是一种诱惑。
相对来说,惯于忍受一切的南舟是不知道自己在快乐时也是可以喘出声来的。
他只是努力忍耐,只在实在耐受不住时,才从齿关间逸出一两声轻吟。
夜凉,夜静,夜也很长。
……
他们就是在这个时候,和一场初雪偶遇了。
雪是在后半夜下起来的。
他们起初对此一无所觉。
江舫早起后,起身摸一摸南舟的小腹。
肚子柔软微热,看来昨晚事后清理得挺干净的。
他翻身起床的同时,开始计划今日的食谱。
当然,首先要通风扫除。
他信手拉开窗帘,偶遇了一天一地的白。
屋外有一轮雪白的太阳,不冷不热地透过玻璃照进来,几束光丝牵动着灰尘在空中舞蹈,不刺目,很温和。
江舫坐在床边,凝望南舟许久后,俯下身子,想悄无声息地送他一个早安吻。
偏在这当口,南舟睁开了眼睛。
江舫下意识退了一点。
与人亲密这件事,他已经颇有心得,但在和南舟的眼睛接触时,二十余年来的习惯残余,还是给他留下了一些不大好的本能。
幸好,南舟不在意这些。
他张开双臂,把江舫抱了个满怀。
他抱得很认真,仿佛是要把自己的心送到江舫的胸膛里去。
他在江舫耳边拆穿他:“你亲我。”
江舫抵赖:“没有。”
南舟顿一顿,用清冷中透着点软的声调说:“那你亲亲我。
南舟喜欢亲热,南舟也喜欢雪。
从醒来后,他就一直在看雪。
金黄的秋意中搀着一点动人的白,给远山的林木增添了一番层次,远远望去,仿佛正涌动着一股股微亮的波澜。
南舟除下了单薄的黑风衣和衬衫,穿着一件高领毛衣,面颊冻得白里透粉,团在一张舒服之至的半黑半白的羊羔绒毛毯中。
整体配色看上去像是一只可爱的企鹅。
他伸脚踩在伸缩梯上,用心画雪。
江舫在用从牧民那里采购来的羊肉清炖。
一撮薄盐,一捧花椒,几点翠色的香菜末浮在烧得直滚奶白汤泡的羊汤上,色泽诱人咽唾。
再下一把当地的手工粉条,热滚滚的汽儿烹得雪花都不往下落了。
两只肚大的青瓷碗,结结实实地盛起了两碗温暖。
羊肉堆得很满,在汤上冒着尖尖儿。
江舫走到南舟身边时,南舟恰好也抬起头来。
他用笔指向那处无名的、被他赢来的小山:“你看,我们的山下雪了。”
他们走了上千里路,南舟走到一处,就会向天、向地、向人要一处风景。
一片苹果林。
一条星河。
一道涓流。
现在,又有一座小山入账了。
江舫问他:“要这些做什么?”
“我要赢一个世界给你。”南舟低头,在画中小山的上方勾勒着昨夜的月色,“你有很多家。这是我送你的家。”
江舫心脏一紧,紧跟着便是丝丝泛起的甜:“别人以后路过,看到我们的家了,怎么办?”
南舟逻辑自洽:“那是客人。怎么能不让客人来呢。”
客人会说,好美的山,好清澈的溪流,好浩瀚的星海。
南舟会骄傲地说,是吧?这是我和他的家。
南舟之前要画的只有一个小镇。
现在摆在他面前的世界,是无法穷尽的一幅画卷。
世界是让人挪不开眼的花花世界。
人是让人舍不得放开的挚爱之人。
这就够了。
第322章 番外二
二人返回C城时,已是深冬时节。
南舟第一次喝到腊八粥、惊为天粥后,又在新居中迎来了自己的生日。
南舟现在仍是南老师。
他的头衔是国家特聘的格斗教练,分到了一间大院的公寓房。
这里曾是一名退休教授的家,装修都是现成的,偏于中式,电视墙别出心裁,一处处划格分类,做成了一面书墙,可谓一室风雅。
电视里播放的新闻中,喜气洋洋,万象更新。
亲人失而复返,所有人对这仪式感早已胜于内容的新春佳节,难得生出了几分真心。
家家户户贴出春联,除垢扫灰,对未来一年的美好满心期盼。
李银航从厨房里探出个头来:“南老师,饺子吃什么馅的?”
南舟认真地给出答案:“苹果。”
李银航:“……”
她传话给拌馅的南极星:“猪肉大葱。”
南极星立在流理台前,腰间系着围裙,笃笃地切着肉:“嗯。”
肉馅在几滴葱段煸炒过的熟油间吱吱作响。
李银航则把一盆扒好了凹塘的水、面、蛋放到南舟面前,给他简单讲解了一下该怎么把这一团混合物变成面坯。
于是纸片人南舟老师听话地抱稳一口铁盆,乖乖揉面。
千揉万揉,揉出了一屋面香。
李银航拿了一只蜜桔,剥着皮的同时,跟他讲解:“南老师,你明天过生日,今天包饺子,这就叫‘包小人’。明天可得吃长寿面啦。”
她絮絮叨叨的:“我本来想留下来给你过生日的,可是春节的车票真不好抢,抢来抢去,就只剩下明天的两张票了。”
南舟的手一顿:“两张?”
“嗯。”李银航往厨房看了一眼,“我和他。我们俩。”
厨房内锅碗瓢盆互碰的声音低了些,显然是有一只蜜袋鼯的耳朵悄悄竖了起来。
南极星在两家都有窝。
他要是想串门,就开了窗户,在两家的防盗网上跳上两跳,笃笃地去叩另一家的窗户就是。
但是他最近往李银航家里去得勤了些。
主宠两个肩并肩窝在沙发上吃苹果时,南舟还好奇地问过他:“银航家里有什么?你那么喜欢去。”
南极星咬着苹果,面颊上金光微微:“她家里有……有……”
究竟有什么,他期期艾艾了一阵儿,终究也没说出来。
为此,南舟还特地去李银航家里调研过。
他发现两家格局高度相似,除了细节处的装修外,并没有什么大的不同。
南舟困惑了一阵后,一锤掌心,豁然开朗。
鉴于以前南极星还是蜜袋鼯时,总是爱咬些书页磨牙齿,有一次还吃了他一个画册角。
它大概是看着书牙痒,又知道不能搞破坏,怕舫哥生气,才到李银航家去躲一躲的。
李银航笑说:“他说……想看看我的家。”
南舟点头:“嗯。我有了一辆车,但我还不会开。你要吗?”
李银航务实地摆摆手:“不要不要。家远。加油费又贵。”
南舟也就没多问,继续老老实实地揉面。
李银航折返回了厨房。
南极星虽然懵懂,但和南舟又有不同。
……他在感情方面的理解进步神速。
他闷着头说:“我……我还是留下吧。我不去了。”
李银航着意看他一眼,猜中了他的小心思,却不拆穿,故意叹气道:“票买了哎。明天早上9点的……现在发车前24小时退票,要有20%退票费的。”
南极星小声:“那怎么办?”
李银航不答他的问题,歪头反问:“怎么啦?说好要去的。”
南极星气闷着切土豆:“我,不好看。”
李银航笑:“我们好看着呢。”
见她不明白,南极星只得如实把自己的顾虑讲出口:“……我很奇怪。”
他指了指面上细细的、褪不去的金色纹路。
李银航早就打好了腹稿:“就说你喜欢cosplay呗。”
已经学会了看家庭狗血剧的南极星:“你家亲戚会问我是谁的。”
李银航一摆手:“没事,我家那些七大姑八大姨还没我能唠呢。”
南极星:“……可你怎么跟他们说,我是谁?”
“唔……”李银航叼着橘子,“你是南极星,是我的好朋友,是国家包分配的小厨子,还是……”
南极星耳朵一尖,等她的下文。
可李银航忽然惊喜地咦了一声:“那一半挺酸的,可这一半是甜的诶。”
不由分说,她将一点甜蜜塞到了南极星口中。
南极星含着甜甜的橘子,抿着嘴巴,有一点高兴,有一点怏怏。
可他不知道后者是由何而来。
就像他不知道李银航扭过身后、不明原因地微红了的脸蛋。
屋内的暖气实在开得很足。
南舟正在揉面,听得门外有人敲门,就穿着柔软的法兰绒拖鞋,踢踢踏踏地去开门。
进来的江舫面颊微红,一遇热气,睫毛上就凝上了薄细的水珠。
他晃一晃手里的塑料袋:“醋买回来了。”
李银航转出厨房,接过他手里的醋壶,一抬头看到他的半丸子头,抿嘴一乐。
“他扎的。”
江舫简单地解释了自己新发型的来历后,又笑盈盈地指了指自己英伦风的外套夹克和灰羊绒质地的围巾。
“他搭的。他系的。”
李银航:“……”
往好处想,这应该是她今年的最后一口狗粮了。
面馅醋转眼齐备。
李银航发出一声呼唤:“洗手包饺子啦——”
换上了家居服的江舫一边挽袖子,一边道:“不急,先等一等他。”
李银航:“……啊?”
大约一分钟后。
电视上温柔可亲的女主持人说:“本节的新闻直播间就是这样,感谢您的收看,再会。”
电视这边的南舟礼貌地一点头:“再会。”
隔空慰劳了在他生日时还专心为他播报新闻的主持人,南舟也学着江舫的样子,挽起袖子走向了那一盆面、一盆馅,走向了他的人间烟火。
……
此时,正是万家饭熟时。
S市。
贺银川家。
贺银川是老拼命三郎了,哪怕被调任文职,也能在岗位上做出不死不休的架势。
他连续加了两天的班,被领导勒令他滚回家休轮休假。
他倒下后,一枕黑甜,直到日落时分。
他迷迷糊糊睁眼时,窗外已是华灯初上。
可屋内并不是黑的。
隐隐有煎炒烹炸的细响从厨房方向传来。
贺银川穿着黑色背心和只到大腿一半的平角短裤,晃到了厨房,见到了周澳的背影。
他不意外。周澳有他家的钥匙的。
他蹑手蹑脚地靠近。
周澳也知道他在蹑手蹑脚地靠近。
他故意把菜刀放到一边,转头去拿菜码。
果然,下一秒,有人就一个飞扑,上到了他的后背。
周澳腰身一板一挺,伸手托住他挺翘结实的屁股,把他牢牢背在了身上。
贺银川膝盖处的一块陈年伤疤轻蹭着周澳的裤线。
有人浑然不知。
有人装作浑然不知。
贺银川给人背在了背上,一时有点说不出的狼狈。
但他既来之则安之,索性直接环住了周澳的脖子:“哈,又逮到我们田螺小周了。”
周澳则是干脆利索:“早饭午饭都没吃?”
贺银川:“……”
他仔细回想了一下:“昨天晚上和昨天中午好像也……”
周澳:“……”
他颈上的青筋都起来了。
贺银川见势不妙,及时认怂:“错了错了,以后听周队的话。”
见周澳也没有责难,他松了一口气,偷偷从周澳身上溜下来,又去摸他切好的黄瓜吃。
他刚咬下一截来,就听重又拿起菜刀的周澳平静道:“……以后,我常来。”
贺银川不解其意,笑眯眯地又去摸黄瓜,却被周澳示警地打了一下手背。
贺银川一点也不生气。
他盯着周澳重生的手掌,得意地翘起了嘴角,扬手照周澳屁股上出其不意地猛拍了一巴掌,等他回敬。
他还想让周澳多用用他的手。
他瞧着就高兴。
没想到,周澳回身静静看了他一会儿,抬手摸了摸他的头发。
贺银川:“??”
他有些困惑地抚了抚自己的鬓角。
自己的目的,好像也算是达成了……?
……
一对玩偶正和福利院的小朋友们飞吻道别。
一个身强体阔,一个娇小可爱。
孩子们眼中满是不舍,不断和他们挥手。
直到离开孩子们,来到了停车场中一辆略旧的面包车前,二人才各自摘下了自己的头套。
这样冷的天,他们闷在玩偶服内,也出了一身水洗似的热汗。
娇小少女的一缕粉毛黏在侧颊上,她也浑不在意,用肩膀随便蹭了一下。
旁边的高大男人沉默地递了一只皮筋来,她才笑着接过,给自己扎好。
《万有引力》游戏中的种种,“朝晖”的种种,譬如昨日死,宛如今日生。
可苏美萤不是只能活七天的萤火虫。
她忘不掉那个被【回答】操纵后的自己犯下的那些弥天大错。
所以,她要让自己忙起来,累起来,好让自己的心好过些。
好在,有人愿意陪在她身边。
扎好头发后,她问魏成化:“我们去哪里?”
还没等魏成化作答,身后就传来一声招呼:“这还用问?喝啤酒,吃火锅去啊!”
她愕然回头,看见了另外三张熟悉的面庞。
蜘蛛纹身,四眼,还有安安静静站在一旁,没什么存在感的男人。
她呆站在原地,在夜色中望向她的“朝晖”,张了张口,想要打一声招呼,眼泪却先流了下来。
……
同一时刻,孙国境可是忙得团团转。
他的烧烤摊重新开张了,生意更胜以往。
罗阁成件成件地搬运着新到的啤酒,齐天允正在炭火中烟熏火燎,被笼罩在牛肉和辣椒的香气中,看不清面目。
孙国境正围着围裙,给人点单。
他接待的客人,好巧不巧,正是沈洁。
她这回是带着女儿一起来的。
可惜,他们虽然都和“立方舟”合作过,可也仅限于知晓名字,见面也并不相识。
沈洁和每一个普通的客人一样点单:“十串牛肉,五串干豆腐,五串鱿鱼,五串烤心管。都少辣。”
孙国境也和每一个人情练达的老板一样拖长了声音:“得嘞——”
一声洪亮的叫喊,将深夜路边的那点自得、那点欢喜,尽数唤出。
……
饭后,李银航带着南极星告辞。
时近午夜,趁着南舟洗澡,江舫下了一趟楼。
待南舟出来,江舫拐走了湿漉漉的猫,把他带到客厅里,说12点的时候才许他回卧室。
南舟就缩在江舫怀里看纪录片。
期间,他数度想溜去卧室一窥究竟,都被江舫成功捕获。
直到午夜12点时,江舫才一手牵着南舟的手,一手捂住他的眼睛,站在他的身后,将他一步步引导向了门扉紧闭的卧室。
吱呀——
门扉缓缓而开。
捂住南舟眼睛的手也随之松开。
南舟微微睁大了眼睛。
一堆精美的包装盒,齐齐整整地摆在他们的卧室中。
PS7。
一张黑胶唱片。
一本翻开就可以总览山河的立体书。
一个可以实时记录他们生活的拍立得。
一套齐全的高级画具和颜料。
一个手绘板。
……
南舟数了数,一共有24件生日礼物。
“过去的那些年,是我不好,错过了那么久你的生日。现在,我一次性把礼物给你补齐了。”
江舫从后拥住了他,把下巴轻抵在他的肩窝,轻轻摩挲:“以后,一年一年的,都是你了。”
南舟说不好此刻的心情。
他只知道,现在自己的心脏跳得很快。
于是,他返过身,扯住江舫的衣领,微踮起脚,温柔地与他接吻。
与他同频共振,才是最好的。
第323章 番外三
第三类世界的数据处理工厂,不同于地球的喧嚣吵嚷,是极致的静谧。
每个在此工作的高维人,都和天上的星星一样沉默。
他们只负责静坐在营养舱内,佩戴着联通设备,贡献出自己的大脑,作为运算和筛选的一样工具。
高维人的大脑很奇妙,将高功能性和低使用度这两种特性巧妙地结合在了一起。
譬如【脑侵】工厂,旨在通过开发食用型大脑,赋予它各项情绪和刺激,在它孕育“成熟”后,高价贩售,以满足高维人的口腹之欲。
譬如元明清所在的数据垃圾处理厂,利用的就是高维人大脑自带的高效处理能力。
联通设备会将各种垃圾碎片汇流传输入脑,经过功能强大的大脑审阅过后,再分门别类,投入各自的数据垃圾桶。
工位的名字叫“蜂巢”。
连成片的工位叫“蜂箱”。
现在,元明清就是“蜂巢”中的一员“工蜂”。
在用胜利者的愿望、将自己和唐宋的家人从严酷的合同条款的泥淖中拉出后,元明清主动申请,独身前往第三类世界的数据工厂,做了一名低等的数据垃圾分类员。
此时的元明清,也不再是游戏中那张面孔。
他之前使用的那张脸,认识的人太多,可谓全球知名。
他不好做事,也不好生活。
于是元明清向官方申请了外貌修正,给了自己一张崭新的人类面孔。
好在这也不违和。
人类的面孔,是高维近来的流行款外设。
《万有引力》毕竟是风靡全球的游戏,高潮迭起,最后的收尾也不失精彩,给大家带来了极强新鲜感。
即使游戏现在已经停服关闭,却因为这种“急流勇退”感,在高维留下了一片风潮余韵。
只是究竟是不是真正有高维人在幕后操控,在高维人的论坛中,仍是众说纷纭。
这本来就是节目组自己理亏,为防万无一失,在游戏中塞了预定的冠军,还多塞了一堆私货和辅助。
如今,他们如果不主动切断和地球副本的联络,必然有好事者要去一探究竟,看看地球里究竟有没有“元明清”、“唐宋”这一号人。
恰好,江舫也许了让高维和地球脱钩的愿望。
所以,节目组最终决定顺水推舟,了却这一桩隐性的麻烦,也好给自己留一些体面。
连接既然一断,一切便都无从查起。
高维人们热热闹闹地议论了几日,便又期待展望起下一场大型游戏又能整出什么精彩的花活了。
无人知晓、也无人关心元明清的真正去向。
由于他许的愿望中包含了保密条款,因此知道元明清真实身份的人,除了中控系统外,实在寥寥。
就像现在元明清的直系组长,也只晓得,这个年轻人主动要求,要单独负责了《万有引力》运行期间某一日的所有数据垃圾。
要知道,高维产生的数据垃圾多得骇人,短短十秒的垃圾,便要花上整整一日去分类处理。
他要了那一天,就等于付出了他的71年。
今日,和元明清坐在同一排“蜂箱”中的工友们和以往一样,均各百无聊赖。
有人坐着打瞌睡。
有人望着营养舱一角螺丝上的花纹发呆。
有人在心里盘算今日会有什么数据餐下发。
只有元明清在高速掠过的图像、影音垃圾中,一一过筛,认真地寻找着他四散的朋友。
他原先认为,李银航让“所有玩家复活”的愿望,或许能带回唐宋。
等元明清回到高维,看到身旁空空的游戏舱,这点侥幸自然落空。
李银航的愿望,是把玩家全部送回地球的体育场。
——高维绝不会给地球留下一个可供研究和参考的高维人的。
既然没有捷径可走,那他就老实些吧。
元明清本就清秀瘦削,因为近些日子来格外用功,更是清减了不少。
一日的工作很快了结。
大家经历了这一天无聊的做工,个个面灰如死,步子都迈不开,僵尸似的拖曳着步伐,整齐地列队前行。
只有混在队伍中的元明清眼睛发亮,走路带风。
这缘由,是他掌心中的三片属于唐宋的碎片。
他今日收获颇丰,值得一乐。
元明清心情不坏,左顾右盼时,居然瞧见了一个熟面孔。
值得一提的是,元明清的工友之中,还有《万有引力》的导演。
元明清这种工作人员,本来是无缘和导演碰面的。
但他是和元明清同一天来到这里,还是被人强行送来的。
他毫不体面地挣扎喊叫,在斯文尽毁间,把自己的身份出卖了个彻彻底底。
但第三类世界有自己的法则。
在第一类世界养尊处优、拥有一切高阶的美食代码使用权的导演先生终究反抗无果。
从此之后,这位导演先生每天都是一张如丧考妣的脸,和他们一起吃着黏黏抓抓的豆糊。
不得不说,元明清看他这张愁云惨淡的脸,觉得还蛮下饭。
吃过饭后,一群面白唇青的“工蜂”又在工头的带领下,晃回了休息室。
与其说是休息室,不如说是一间间邋遢窄小的鸽子笼。
在来到休息室楼下后,他们便可以正式解散了。
一批高维人回屋休憩,一梦不醒。
也有一批高维人会前往专门为他们这一类人设计的杂货店。
他们每日的工分都可以用来兑换廉价的代码使用权。
这些代码可以让他们换到1到3听廉价的酒类,换到几个频道的节目,或者换一个生活在第一、二类世界中吃香喝辣、美人在怀的绮丽梦境。
元明清则是有自己的大事要做。
他哪里都没有去,径直返回了自己的小屋。
小屋只8平方米,方方正正的,只够摆得下一方置物柜,一张小床。
床上躺着一个闭目沉睡的俊秀青年。
……拼齐外貌是最容易的。
难的是找回他的记忆。
元明清捧着三枚遗落的碎片,融入了他的体内。
他的睫毛微动,紧接着徐徐张开了眼睛。
元明清这种拼拼凑凑的工作做久了,也学会了不再抱着无谓的希冀。
毕竟希望落空的滋味不大好受。
他伸手,堂而皇之地逗弄着唐宋的睫毛。
他不像其他的“工蜂”那样,把工分都花在购买娱乐设备上。
他亲手拼凑出来的朋友,就是他最好的玩伴了。
直到唐宋抬起手来,握住了他的手腕。
元明清心中一悸:“你认得我吗?”
唐宋的目中流露出一丝迷茫,仿佛眼前的人让他熟悉,又陌生。
元明清自嘲地一哂。
……他就知道,不能抱希……
可在他的嘴角刚刚弯起时,他清晰地听到唐宋说:“你是,我的朋友?”
听到这个回答,元明清身子剧震,兴奋无端,一时间情绪失控,死死抱住了唐宋,把自己毫无保留地送到了他的怀里去。
他的眼尾生出兴奋的重重红晕,什么话也说不出,只是发狠地拥抱,再拥抱。
他终于找回他来了!
哪怕只是一部分——
可是,接下来事情的发展,彻底失去了元明清的掌控。
他的身体被一阵巨力翻覆,后脑重重磕在了床板上。
此时的元明清已经不是游戏里被官方特意优化过数据的优质玩家了。
唐宋的身体素质本就胜过他,他数据碎片中的各项数值也还是游戏里的顶尖配置。
无窗的房间本就压抑,被一个身高一米八多的男人就这样死死压在身下,元明清一时间连气都喘不上来了。
元明清大脑高速运转,却是运算无果。
他并不知道自己还给了唐宋什么样的记忆。
或许那三片碎片,是他的生殖记忆?
又或许是……
他心下里一片茫然,只觉得这样的情形似乎不对,但又似乎……
是欠他的。
只是一个犹豫间,情况陡变。
下一秒,元明清忍不住脱口痛呼一声,死死咬住了自己的拳头,双腿内并绞紧,让唐宋也发出了一声痛吟。
可强大的负罪感,先于疼痛和羞耻攫住了他。
元明清松开了死死攥住唐宋头发的手,顺着他的颈部,慢慢抚摸了几下,咽下了从额头渗下的一滴冷汗,忍痛低声道:“你慢一些……啊……慢一点……”
唐宋自上而下地注视着元明清,不知为何,微微面红。
他一言不发地抚摸着元明清的锁骨、眼角、嘴唇,仿佛是在回忆,又仿佛是在用心进行新的记忆。
可他很快发现,元明清抖得厉害,面颊潮红,一张唇却是煞白煞白。
他似乎觉出自己这样的举动是在趁人之危,眨眨眼睛,有些慌乱地伸手掩住了元明清的眼睛。
此时的唐宋记忆残缺,意识懵懂,如同初生的兽类。
他一切从心而动,却也笼统地觉得,自己似乎做了什么错事。
于是他急匆匆地掩耳盗铃。
——你不要看我呀。
这一捂,把元明清的心都捂得软了下来。
他把自己渗着冷汗的手掌抬起来,轻轻覆盖在了元明清的指掌上,安慰地轻拍了拍。
不要紧。
不要……担心。
隔壁也听到了些许声音,凑趣地敲打起薄得仅有一层聚合材料的墙壁来。
砰砰砰,砰砰砰,替他们打着节拍。
听着起哄的口哨声,元明清羞愧得无地自容,如遭火灼,几欲晕倒,羞耻的冷汗顺着鼻凹两侧汩汩流下。
可因为精神力强悍,无论如何也晕不过去,只能忍耐着潮汐一样波涌的怪异快感,发力扯紧枕头,任一额细密密的汗珠在一点雪白的顶灯照耀下泛出薄光。
元明清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
他流下眼泪时,唐宋停下了动作,定定望向他,轻轻吻掉了他的泪水,像是要哄他,不要哭。
元明清的嗓音里透着一丝行将崩溃的颤抖:“你到底,在想什么?”
唐宋的脑子里大半都是空白的,却有一半的内容都是元明清。
听他这样问,唐宋没头没尾地想到了一句话:“这天气不好。”
——江舫一枪崩碎了唐宋的膝盖时,他卧床养伤,伤势却因为天气恶劣每况愈下。
这句话,是元明清为了宽慰他说的。
当时,他身体伤痛难忍,心情自然不好,便没有理会他。
现在,他终于可以贴在元明清耳边,耐心地给出了回答:“只要有你在,都是好天气。”
他感觉身下的人一阵抖颤,什么话也没再多说,只是反手揽紧了自己,仿佛在拥抱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
他无以为报,只好回以更加热烈的拥抱。
作者有话要说:
小元的社畜生涯w
第324章 番外四
谢相玉举起钥匙,对准日光,细细观察。
这把钥匙的制式相当独特,是一张通体漆黑的石质卡片,触手温润,滑开侧槽,可以取拔出一枚小小的实体钥匙。
他在心中第N次嗤笑一声:骚包。
宿舍的门嘭的一声被人推开。
三个室友鱼贯而入,正高声笑闹着,瞧见他在,便都安静了些。
室友A笑嘻嘻地出言调侃:“谢哥,今天没去图书馆?”
谢相玉抬起头来,柔和温良道:“嗯。”
谢相玉在宿舍中年龄最小,身高最矮,可因为学习拔尖,为人谦冲,大家也乐得半调侃半真心叫上他一声“哥”。
其时,《万有引力》的大规模失踪事件已经过去了两月有余,唯余心底余震不休。
距离大学生们返校开学,也过去了整整两周了。
见谢相玉笔记本电脑的搜索栏上还有“万有引力”四个字,室友A和另一名室友B对视一眼。
B忍不住试探道:“谢哥,搜这个干嘛?现在什么都搜不到的。”
谢相玉点头:“我知道。”
网络渐复后,关于《万有引力》的所有话题讨论,在国内国外的互联网上一律禁绝。
实际上,游戏中根本无人死亡,所以这段伤痛会变成一段谈资。
如果拿到现实中来讨论,可以预见,一切会逐渐变味。
没有参加的人会指手画脚该如何通关、如何许愿。
在游戏中缔造的仇恨有可能蔓延到现实中。
经历过游戏的一部分玩家可能会拿游戏中自己的见闻,添油加醋、博取流量。
为了避免焦虑情绪在世界范围内不可控地传播,索性一了百了,禁了干净。
高维人的事情,就交给有志于此的人去烦恼。
普通人放下过往,安心生活就好。
室友A字斟句酌,小心打探道:“当时失踪的事情刚发生,群里辅导员就挨班儿点名,看有没有少人。咱们班就你怎么都联系不上……”
“我当时手机屏幕正好坏了,渗液得厉害,要去修。”谢相玉撒谎时眼睛也不眨一下,一身的纯真气质,“不好意思哈,让你们担心了。”
在外人面前,谢相玉始终是这样规规矩矩的性子,良好的家教浸润出通身的书香气,再加上他长得英气又正派,这让他的话天然就添了几分可信度。
更何况他的确换了新手机。
谢相玉这话一出,室友ABC同时释然。
C走上来,大力拍了拍谢相玉的肩膀:“嗨,哥几个总担心你心重,进去了又不肯跟我们讲……要是真进了那个游戏,那个那个……你人这么呆气,还不得被人欺负死。”
谢相玉微微笑弯了眼睛:“不会的啦。”
这桩事儿不大不小,压在这几个半大青年的心上,也的确够呛。
现在大家心神一松,说话的嗓门都大了不少。
A抱起房间一角的篮球,笑嘻嘻地冲谢相玉一摆手:“哥几个占场子去了哈,晚上吃烤串去,你去不?”
谢相玉乖巧道:“不了。我今天有事。”
一群人闹哄哄地来,又闹哄哄地走。
寝室内重新安静下来后,谢相玉嘴角一挑,随手敲下了键盘上的一个按键,将笔记本电脑切换到了另一个页面。
在体育场中分别后,谢相玉还是去过一趟易水歌的家的。
……趁易水歌不在家的时候。
他偷偷用钥匙插入锁孔,没有扭动,就听滴的一声细响,门应声而开。
平心而论,公寓的装潢不错,是谢相玉喜欢的风格。
他溜入易家,在卧室窗帘的滑轨后面安装了一个针孔摄像头。
谢相玉本就是个睚眦必报的小心眼。
白被他折腾这么久,他打算找几张易水歌劲爆的私密照,发到某个同性网站上去,再替他打上一句广告:
深夜寂寞,急招猛1。
原先,谢相玉是这么打算的。
他的私密文件夹里,已经存了七八十个特意剪切出的视频。
有易水歌裹着柔软的毯子,在床上用投影仪看电影。
有他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睡衣一角上掀,露出紧实漂亮的腹肌轮廓。
或者,他趴在床上,用平板加变速齿轮,玩一些无聊的和手速相关的小游戏。
飞机大战、星球飞弹之类的游戏,他像个大男孩似的,打得乐此不疲。
那双曾经折腾得他死去活来的灵活手指,在屏幕上频频闪动。
可只是看了一会儿,谢相玉就受不了了。
他扶着桌子,咬牙切齿地挺着自觉地泛起酸意的腰站起身来。
他扶着墙,一路来到了公共洗浴间,一路心跳如鼓,祈祷没有人路过,目睹他的狼狈,又莫名渴望有人路过,瞧见他潮红的双颊、发软的双腿。
谢相玉喜欢他自己立起来的乖学生人设,却又向往平淡生活里的强烈刺激。
他隐隐向往这种在公众面前身败名裂、被人用怪异眼神瞩目的感觉。
可惜,他从小到大,运气都实在很好。
除了易水歌,他的狼狈、失控、不体面,少有人见。
现在不是洗澡的时候,更衣室里空无一人,只有寥寥几道水音从澡堂内传来。
谢相玉寸缕不着,手握着易水歌的钥匙,慢慢走进了浴室。
这里是南方的澡堂,彼此之间并非坦诚相见。
两面贴了瓷砖的墙壁,一层薄薄的蓝色浴帘,隔开了一个小小的世界。
如果有人在此时路过,会从帘下看到一个人面朝墙壁,微踮着脚尖,踝骨两处的肌腱因为过度的拉扯,在足跟侧形成了两个诱人的圆窝,在氤氲的热气中不住颤抖。
可惜,期间无人路过。
谢相玉的秘密仍然无人知晓。
等到勉强缓解了那难耐的苏痒,穿好裤子,谢相玉还是衣冠楚楚、清洁干净的谢相玉。
只是他说不出的不痛快,在回宿舍的路上,无声地痛骂了易水歌一路。
回到宿舍后,谢相玉忍着身后微妙的不适,百无聊赖地敲击着键盘,用指尖发泄着心中的不满。
敲来敲去,他又习惯性地敲回了实时监控易水歌的画面。
可这随便的一眼看去,他的脸色骤变。
易水歌的床上躺着一个人,睡得正香,被子正随着他的呼吸缓缓起伏。
由于光线昏暗,角度奇异,谢相玉看不见那人的脸,只看到他从被尾露出的一只脚。
可谢相玉早看惯了易水歌的身量。
这哪里是他?!
谢相玉霍然起身,盯着屏幕看了许久,“哈”了一声。
这人欲望之旺盛,自己可是亲身领教过!
他果然耐不住寂寞!
他在宿舍内焦躁地绕了几圈,嘴角挂着怒意勃发的冷笑。
真好,他妈的。
太好了。
他不是让自己有空去找他吗?
那他现在就去找找看!
谢相玉背着单肩包,气冲冲地一头扎出学校西门后,刚要往公交站走,就听到一声熟悉的、带着轻佻意味的招呼声。
“哎。”
谢相玉猛然驻足。
还没见到那人的脸,他的心脏就不争气地怦怦乱跳起来。
他侧过半个身来,向后看去。
单手支颐的易水歌,坐在一辆车窗下摇的S级奔驰里,笑笑地看他:“去哪里啊,谢同学,我载你一程?”
谢相玉心里乱了一阵,可面上竭力做出满不在乎的样子,走到了易水歌的车边。
他质问道:“你怎么在这儿?”
易水歌指了一下停车线:“这里是能停的,不违法。”
听他意有所指地提到“违法”,谢相玉又想到体育场里自己被他调戏时,自己脱口而出的那句“这样犯法”,脸颊不免一红。
为了缓解尴尬,谢相玉挑衅地看着他:“你不会每天都来这里等我吧?”
“倒也不是。”易水歌笑道,“你钓鱼吗?”
谢相玉:“……哈?”
易水歌:“我得放个饵,等小鱼来咬了钩,我才会出现在你面前啊。”
谢相玉缓了一下,才琢磨明白他这话里庞大的信息量。
——以易水歌的手段,他想在自己的监控视频上做手脚,和吃饭喝水一样简单。
这点不难勘破。
可谢相玉硬是气得上了头,什么也想不到,直冲了出来找他算账。
明白自己被算计了,谢相玉破口大骂:“你他妈的,你成心的是不是?你耍我——”
话脱口而出后,他自己反倒僵住了。
……这也就意味着,易水歌早就知道自己动的手脚……
“小偷窥狂又违法了,受害者来抓你走。”易水歌斜斜飞了个眼风,又浪又明艳,“……上车?”
谢相玉憋了好半天,才忿忿然拉开车门,坐上了副驾驶。
他故意不系安全带,任由提示响个不休,冷冷地、示威一样地看着易水歌。
孰料易水歌仿佛读不懂空气一样,越过半个身体来,绅士地替他扣上了安全带。
“遵纪守法是好习惯,要继续保持啊。”
说完,他往谢相玉嘴角轻啄了一下。
蜻蜓点水一样、潇洒地一进一退后,易水歌坐回了驾驶座,在拧车钥匙时,由衷地慨叹道:“想死这个味道了。”
谢相玉烧红了一张脸:“……”你他妈要不要脸?!
易水歌把他带回了他的家。
谢相玉先前来过,因此左看右看,还挺轻松。
走到门前后,易水歌让了个位置,让他开锁。
谢相玉无所谓地一耸肩:“你那破钥匙我早扔了。”
闻言,易水歌也不动怒,笑眯眯地又站到了门前。
谢相玉眼睁睁看着易水歌在门上某处轻轻一点,按压指纹,开门解锁。
他随口道:“你的门花样还挺多。”
易水歌:“倒也没有,只有远程解锁和指纹解锁两种模式。它不如你,放心。”
谢相玉:“……”
他自动忽略了易水歌的最后一句话。
他不可思议道:“可我——”
“啊,你说你来的那一次。”易水歌答说,“那次我看着你来的,给你远程解的锁。”
谢相玉不信,掏出钥匙,发现只有锁眼匹配,插进去后,却真的怎么也拧不动。
他的眼里怒意又要喷薄而出:“你骗我?!”
“钥匙的事情,你也骗我。”
易水歌抬手按住他的额头,轻轻往后一弹一推:“我们扯平。”
谢相玉骂着易水歌的祖宗十八代,攥着他的钥匙,和他一起进入公寓。
他站在门口,把守退路的同时,有意觑着易水歌的一举一动:“现在天也不晚,你不上班?”
易水歌走入水吧,坦荡道:“最近失业。”
谢相玉眉心一挑。
对,《万有引力》出事,易大顾问的工作也没了呢。
想到这儿,他脸上自然流露出一点幸灾乐祸的神色。
易水歌从保温壶里给他倒了一杯热水,递到他面前:“我不赚钱,你高兴啊?”
谢相玉在易水歌面前,才脱去了那层伪装,陡觉轻松不少,连说话的语气都在不自觉间松快了许多。
他热热地喝了一口:“高兴啊。”
“看出来了,是挺高兴。”易水歌说,“都敢随便喝我的东西了。”
谢相玉刚才没来得及品尝水的滋味,闻言面色大变:“你——你——”
易水歌却不答他,只问:“今天晚上回去吗?那得赶早,路上发作了可不好。”
被他这样一说,谢相玉只觉小腹一股紧,一股热,绞得发涨。
他脑补了自己在公共交通工具上难以自控、辗转厮磨双腿的模样,喉头一阵阵发着干意。
“待会儿吃点蛋糕?”易水歌又把冰箱打开,将一个打着丝缎的黄桃蛋糕展示给他看,“新鲜的,今天刚买的。”
“……或者,你更喜欢‘使用’它?”
几个简单的字眼、一个简单的动作,谢相玉已经感觉被冰冷的鲜奶油挤入时怪异的畅快感。
谢相玉感觉自己只用几句话,就被他轻松玩弄在股掌间。
这种挫败感和他身体内的情愫混合,发酵出了莫名的冲动。
他努力撑住已经开始发软的双腿,维持住矜持的样子,不许自己随意磨蹭双腿,缓解那股从体内升起的燥热感。
“废什么话。”他故作冷漠地昂起下巴,“要干就干,你回来了就不行了是吗?”
他装作很见过世面的样子,走到卧室前,拧了一下门把手,发现无法开启。
他眉毛一皱:“干什么?把门给我打开。”
尽管知道不大可能,他还是忍不住想,不会里面真的藏了什么人吧?
易水歌问:“你不是有钥匙么?”
谢相玉心脏怦然一跳。
他给他的,一直是卧室的钥匙。
最私密的地方。
也是他们开始一切的地方。
他将信将疑地拔出钥匙槽,向内一插。
严丝合缝。
在门扉发出滴的一声自动音后,它自动向内开启。
房间的投影屏上,正投射着用代码写成的三行情诗。
如果我今天见到你。
我会和你共享内存。(sharedmemory)
也共享未来。(sharedfuture)
在他脸色微红时,易水歌从后轻轻亲吻了他的颈部,成功催软了他的腿。
可惜将谢相玉压倒在床上后,易水歌一开口就不是人话:“真的要在这里吗?会被你自己录下来的。”
谢相玉喘得厉害,口不择言道:“你管不着!”
“其实我什么都没加。”当情意渐浓时,易水歌贴在他耳边,“那只是普通的水而已。”
谢相玉一愣,张嘴就要骂骂咧咧。
但易水歌只一动,他便连话也讲不出来。
阔别了两月,他才发现,自己的身体真的已经熟透了,宛如一颗饱胀的石榴,每一颗榴实都在迸流着甜汁,亟待开采和赏味。
易水歌摸一摸他,在他耳边调笑:“真的渗液得厉害啊。”
谢相玉心脏一震。
这他妈是他今天才和舍友说过的话!
“你——”
谢相玉很容易就想到了。
一定是他送给自己的这把见鬼的钥匙干的好事!
他怒发欲狂:“你才是偷窥狂!你偷听我说话!我早就知道你不是什么好东西——”
易水歌反问:“你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为什么不扔掉我的钥匙?”
谢相玉张口结舌。
易水歌温柔地亲一亲他的唇:“我知道的,你想我。”
谢相玉:“谁想你?”
易水歌用额头抵一抵他的,从容地承认:“我想你啊。”
谢相玉耻于提到一切和“爱”有关的字眼。
他认为“爱”是庸俗的字眼。
他不会爱人,他没有正向的感情,他小肚鸡肠,他锱铢必报,他快乐的阈值很高,高到他在现实生活里找不到任何寄托。
可他承认,他也想易水歌。
只是他不会说。
或许一辈子也不会说。
天色将暗,蛋糕新鲜,情诗动人,鱼水交融。
这一刻,我想……我在想你。
第325章 番外五
(一)端午节
家里飘着箬叶和艾草的清香。
江舫没学过包粽子,但是他在家务这一层上是一点即通,很快掌握了要领,包得又快又好。
南舟包出来的东西,则煮成了一锅香黏的糯米红枣粥。
但南舟不很沮丧。
他还是吃到了甜粽,手腕上也系了五彩绳。
午后,他和江舫小憩。
他握着江舫的指尖,上面沾着清淡的箬叶香气。
他趁江舫睡着,偷偷吻了他的人间。
(二)儿童节
儿童节的标配,自然是游乐场了。
刚一进园,南舟就盯上了卖棉花糖的摊位。
做棉花糖的大叔一边让丝丝缕缕的糖丝卷云一样翻裹住糖棒,一面善意地笑道:“这么大的小伙子了,还吃棉花糖啊。”
江舫站在南舟身前,仿若无闻:“您好,要最大的,还要两只兔子耳朵。”
有人宠着,他想要一朵天空那么大的棉花糖都行。
等一整支棉花糖慢慢在南舟口中融化后,他们穿上薄透的雨衣,登上了激流勇进的橡皮艇。
游乐场的激流勇进有两个落坡。
当橡皮艇在动力阀作用下、缓缓爬上第一个坡时,江舫悄悄使了坏,一把拉下了南舟的雨衣帽子。
南舟:“???”
咚——
哗啦——
南舟的黑发濡湿了一大片,白衬衣也湿透了,露出细细的漂亮乳晕。
南舟盯住江舫看。
江舫难得像个孩子一样搞恶作剧,如今恶作剧成功,他也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点过分,正要亲亲道歉时,南舟抬起手来,把江舫被水珠沾湿了一点的脸用尚干的袖子擦干了。
在江舫心尖被甜得发酥之际,他注意到了一件不妙的事情。
——南舟的眼睛,盯上了前排玩家的雨衣帽子。
——他好像误会激流勇进就该是这么玩的了。
江舫眼疾手快,抢在南舟动手前,先把人搂进了怀里,制止了一场破坏。
这让南舟走下橡皮艇后,相当想不通。
……那为什么被浇湿的只有我呢?
不过,这个问题没有在他脑中盘桓太久,他就被他的舫哥用海盗船诱惑走了。
在海盗船上,南舟很开心,芜湖起飞。
在过山车上,南舟也很开心,芜湖起飞。
在大摆锤上……
南舟懵了。
颅内压的急速增高,刺激到了他脑袋里的小孔雀,蠢蠢欲动地舒张开了翅羽。
这让他从摩天轮上下来后,还持续性地坐在长椅上懵逼。
最后,他被江舫用一根烤肠成功哄好。
稍事休息后,他们又来到了游乐园的鬼屋。
经过观察,江舫发现,南舟对鬼屋的理解和正常人不大一样。
他觉得,在鬼屋里能吓唬到人,就算谁赢。
之前,江舫带南舟去过一个真人鬼屋。
在这个鬼屋中有一个游戏环节,鬼会随机带走一个幸运玩家,而这名幸运玩家将有幸体验到一个单人游戏流程,喜提被电锯狂魔追杀的环节。
兼顾到部分胆小又运气不好的玩家,以及自己挣钱的需求,所以,店家提出了一个折中手段:
如果玩家不想被抓走,就需要花钱购买一个在黑暗中可以发光的荧光手环,作为标志。
只要佩戴手环的玩家,就不会被鬼选中。
南舟为了省钱,没买手环。
他果然被摸黑带走。
然后,他就抢回了电锯,追得穿着皮套的演员满屋子狂跑,成功解救了其他玩家。
南舟想,我赢了。
不过,赢的代价是在事后请演员吃了一顿压惊饭。
这次,南舟总算大概知道正确玩法了。
但作为资深boss,他还是对鬼屋的运作非常感兴趣。
这次的鬼屋,是一个“鬼宅”的固定路线探索游戏,全流程共计15分钟,期间会有鬼魅冒出来吓人。
女鬼小姐姐蹲在一口井里,远远听到了脚步声靠近,便尽职尽责地踩着陡然阴森起来的音乐节拍,幽幽探头。
……没看见人。
当女鬼小姐姐正要转头张望时,突然听到她的背后传来一声礼貌的问候:“你好。”
还没等南舟询问她的工作体验,一声尖叫便划破长空。
某鬼见愁再次被客客气气地请出了鬼屋。
此时已经到了夜间。
游乐园的灯光秀即将开幕。
他们登上了摩天轮。
南舟四下望着,虚心请教江舫:“摩天轮是怎么玩呢?它会很快地转起来吗?”
江舫笑:“不会啊。”
南舟便安静地等待着它的精彩时刻到来。
可是,一路都是那样平稳。
和彼此一起放到半空中时,他们共同来到了城市的天际线。
南舟眨眨眼睛。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
在这缓慢、悠长的游戏流程中,他眼前的人被夜空、玻璃和烟花添上了一层迷人的滤镜。
时间流逝的节奏被放得极缓。
南舟带着一点恍惚,问他:“我们会这样走多久?”
江舫说:“一直走啊。”
去春天的尽头。
去时间的尽头。
或者就和你留在原地,就这样望着彼此,永生永世。
(三)万圣节
南舟听说,有个叫做万圣节的外国节日。
他对该节日的理解是,只要扮成怪物,就能要到糖。
既然能拿糖,那当然是一个重要的节日。
南舟觉得自己本来就是怪物的一种,所以不用刻意化妆打扮。
于是,在万圣节当天晚上,他提着小篮子,去敲了邻居的门。
在每一家,他都受到了热情的招待,外加一把糖。
南舟虽然不很笑,但乖巧懂事,每次见到年纪比自己大的人都会乖乖行礼,还会在下班回来的路上帮几个老人提水果、拿鸡蛋。
公寓里几乎家家户户都有老人,几乎都相当喜欢这个年轻人。
因此,当万圣节前一天,江舫拿着一篮子糖,笑吟吟地请他们帮自己一个忙时,他们都非常乐意。
(四)世界读书日。
江舫的家里有一套完整的《永昼》。
那是最初的一版漫画,陪伴着江舫,渡过了他最幸福、最富奇思妙想的小骑士时期,也陪伴过了他最孤独、最黯淡无光的少年荷官时期。
上面记录了太多他想要对南舟说的话。
既有荒诞虔诚的骑士之情。
又有渴望陪伴的情愫。
总而言之,突出一个中二。
最近,他们到附近来旅游,恰好入住这一栋小别墅。
江舫知道这里有这套书,表面镇定,心里实在紧张得很。
偏偏他又舍不得把书扔掉。
至于藏起来,更是不可能。
他家南舟最擅长从犄角旮旯里扒出东西。
这点习性着实像是一只家猫。
于是,江舫指着书房,对南舟说:“那个房间不能进。”
南舟:“为什么?”
江舫眼皮也不眨地:“进去的话,要和喜欢的人强制做7天,除非心里不再想着他,否则不能出来。”
南舟被震撼了一下:“……?”
南舟试探道:“这是……游戏规则吗?”
江舫笃定地点头:“是的。”
然后,南舟就直勾勾面对着书房,琢磨了一下午心事。
江舫也得以安心,去忙活着炖汤烹饪了。
反正南舟对万事都好奇。
他以前还有过想问洒水车司机他的车为什么会公然唱歌,而骑着自行车尾行了洒水车数条街、最后打电话告知江舫自己不幸迷路的记录。
等晚上要睡觉时,江舫找遍了楼上楼下,硬是没找到南舟的身影。
最后,他又好气又好笑地在禁地书房里逮到了南舟。
南舟告知了他思考一下午的成果:
“我正在想,你如果不来,我们要怎么做呢?”
江舫没说什么。
他去准备了一点食物和水,放在了书桌旁,旋即温柔又亲昵地吻上了南舟的唇。
就这样歇歇停停地做了不知道几多时间后,南舟虚软着声音问:“还要多久?”
江舫看了一下表,哑声答道:“六天零十八个小时。”
南舟大惊失色,开始思考江舫会不会坏掉。
南舟还牢记着这个房间的规则:“你……嗯……可以尝试用意志力克服一下吗?”
江舫笑着摸一摸他发汗的鬓角:“那要你克服。你先进来的。”
无法,南舟贴在江舫身上,夹着他的舫哥,小心翼翼地挪出了屋门。
踏出房门后,南舟长舒一口气。
他说:“我做到了。”
他又说:“虽然你刚才在我身体里,但是我很努力不去想你。这样是不是就算结束了?”
江舫笑着亲亲他:“就是这样,真棒。”
谁想,南舟下一秒就贴着他的耳边,说:“那你跟我讲讲那本《永昼》吧。”
江舫的脸倏然烧红了。
“你想要玩,我就陪你玩。”南舟在轻轻含住江舫的同时,揽住他的脖子,“这样,你还会孤独吗?”
(五)世界海洋日
他们去了海边。
海风微咸,海风撩人。
江舫坐在沙滩边,用南舟的素描本留住海鸥和夕阳的影踪。
南舟最近在教他的新学生绘画。
显然,成果喜人。
南舟则认真堆砌着沙堡。
江舫捧着完成的画作,回过头来,刚想对南舟说些什么,就见他为了方便操作,把自己的下半身都埋入了沙堡间。
现在,他的双腿就是沙堡的地基,把自己砌了进去,压根儿动弹不得。
两人相对无言,一字未发。
只是他望着他,他也看着他。
江舫平静且温柔地微笑了。
他越过半个身子,就在正好的日光下、正暖的海沙上,在沙堡即将完工的屋顶,和南舟接吻。
一切都正好。
包括每一个已经到来,和行将到来的日子。
——end
作者有话要说:
番外完结,快乐撒花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