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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子] 偷香 BY 冉尔 (点击:443次)

偷香 BY 冉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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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部分预览+


文案:旗袍受,生子,注意避雷。
【所有修改过的章节,原版本都在微博】
文笔差,脑洞雷,不接受任何写文指导,不喜欢的下一篇文有缘再会。
舞男身世凄惨,为了给妹妹治病,天天去舞厅上班,穿旗袍卖笑,只为了塞进裙摆的钱。
后来他盯上了最有钱有势的军官。
军官很正经,基本上不来舞厅,来也是被同僚邀请,连酒都不喝,就端坐在椅子上嗑瓜子,特别像去梨园听戏的老爷子。
问题是军官军衔最高,舞男想要找靠山,勾搭他最划算。
于是舞男就去了,趁着军官在盥洗室,硬着头皮黏上去,没想到竟然成功了。
军官把他带回家,上床前原形毕露:“你以为我是好人?”
原来军官是只大尾巴狼,早就看上了他。
舞男说:“我看错你了。”
军官说:“反正都跟我回家了,看错就看错吧。”
舞男继续说:“你松手,我害怕。”还边说边抖。
军官冷笑:“得了吧,你成天卖笑,还怕我?”
然而看起来风骚的舞男其实真的没有爬过别人的……
作品标签:近代现代,豪门恩怨,甜宠,年上,先婚后爱,HE。
第一章 旗袍
方伊池打开门,让亮堂的光在屋子里晃了一圈,假意赶走晦气,又将门关上。
方伊静的咳嗽声从后院儿里传来,混着麻雀的啾鸣声,听上去好像是比前几日有力了些。
胡同口的郎中说方伊静的病得用西药治,方伊池狠下心买了两支,头一晚还担心不起效用,现下顾虑全消了。
他抬手从窗台上拿了个破破烂烂的杯子,丢掉里头落下的枯叶,拧开水龙头哗啦啦地放水时,听见隔壁的老邻居边吐唾沫,边指桑骂槐。
“这整条街就他们家最金贵,一早就开始用水,我们都赶不上趟,再怎么拧水龙头也是白拧!”
“干那档子营生,洗再干净有个屁用?”
整条胡同公用一条水管,方伊池起得早,最先用水,用得多了,别人那里水流就小些,他都被骂习惯了。
他把纤细的手指伸到水流下冲,寒意瞬间蹿上来,像条死皮赖脸的狗,对着人流哈喇子。
秋天来了。
秋天对方伊池而言不仅仅意味着要存买炭火的钱,还意味着上班路上会挨冻。
他搁城西的平安饭店做服务生,听名头是个正经职业,但全城的人都知道,平安饭店的服务生穿旗袍,露大腿,靠给人摸赚钱。
方伊池洗完手,又洗了把脸,将脏水接在盆里,哗的一声全泼在院子的墙脚。
“哥?”许是动静太大,隔壁噼里啪啦骂了一串脏话,方伊静也在屋里喊他。
他把盆放在地上,推门进去,闻着浓浓的中药味搓了搓手:“醒了?早饭我给你热着呢,等会儿就端过来。”
方伊静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青白的小脸一点血色都没有,单从轮廓上看还能看出昔日的美人坯子,只可惜如今不过是具被病痛摧残的躯壳罢了。
“你要去上班?”
“嗯。”方伊池垂下眼帘,帮妹妹掖了掖被角。
方伊静不知道平安饭店是个什么地方,还以为就和普通的饭店一样,只是心疼哥哥每天起早贪黑地上班:“你也要记得吃早饭。”
方伊池露出一个微笑,点头说好。
但出门后,就把笑容搁下了,回屋打开衣柜,里头整整齐齐挂着十来件单薄的旗袍,清一色的蓝色调。
他从不吃早饭,一来省钱,二来去饭店会被灌酒,总是要吐的,吃什么都不顶用。
日光在旗袍细密的针脚上滚过,方伊池面无表情地用指尖拨弄着衣架。
他的柜子不值钱,漆掉了个七七八八,唯独里头的衣服金贵,有些是方伊池攒钱买的,有些是熟客送的。
他喜欢自己买的,不喜欢人家送的。
方伊池最后挑了件开衩处绣着金丝凤凰的旗袍,这件是他自己买的,攒了一个多月的钱。那个月他又要给妹妹买药,又要买裙子,靠着清粥配咸菜熬过来,硬生生瘦了十来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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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子(番外·1)
贺作舟的倒霉小子出生在冬天,他翻了翻话本,冷笑着取了个名字——士林。
方伊池听着耳熟,刚想嘀咕两句,就被贺六爷拉去看新做的貂皮袄子,愣是没觉出什么不对劲儿来。
但贺作舟对倒霉小子的敌意谁都感觉得出来。
事情大概可以追溯到贺士林还在他爹肚子里的时候。
那时的贺六爷碰不了小凤凰,还要被他家凤凰揪着梧桐枝撩。
都怪这个混小子。
混小子丁点大,认不清人,就熟贺作舟、方伊池,加上时常在司令部里晃悠的那几个警卫员。他刚会跑,裹着小棉袄,啪嗒啪嗒到处烦人。
是真的烦人,比他爹还能烦人。
贺作舟在外人面前好歹装得人模人样,他家小子简直是他的翻版,还是不装的那一版,屁大点就能把人气死。
可再气人,也是贺家实打实的小少爷,无人敢惹,除了贺作舟本人。
贺士林怕贺作舟,犯错就往方伊池身后躲,揪着他爹的长衫,哼哼唧唧地掉眼泪。
贺作舟掀了军帽,气急败坏地指着他:“丢不丢人?”
贺士林奶声奶气地喊:“我对我爹爹哭,不丢人!”
“先生。”方伊池叹了口气,伸手接过军帽,顺便拉了拉贺作舟的手,“你俩又吵上了?”
贺作舟对上方伊池,语气瞬间温柔:“你甭搭理他,他就故意的,在外面凶着呢,谁骂都不哭!”
贺士林小小声反驳:“在外面哭,丢你的人!”
“嗐,这小子……”贺六爷眼睛一瞪,又要发火。
“怎么了这是?”方伊池连忙拦着,“有话好好说,您急什么?”
“我能不急吗?”贺作舟声音陡然放轻,怕吓着他,硬是压低了嗓音,“我今儿个开着会,电话响了,好家伙,他接的,上来就说‘这儿没人,空了’!”
“……那头是奉天的人,还以为我们被人打了,差点直接派几个师过来!”
方伊池闻言,绷不住笑了一声,继而轻咳着把躲在自个儿身后的贺士林推出去:“那是该打。”
贺士林听方伊池的话,梗着脖子掉眼泪:“那……那就打吧!”
他如此,贺作舟反倒不好真打,冷哼着唤来喜财:“带他出去,爱上哪儿上哪儿。”
说罢,扯着方伊池往屋里走。
方伊池跟了贺作舟几年,立刻察觉到六爷有话说,连忙跟上去。
“你太向着他。”贺作舟却没急着说正事,进屋后坐在桌边,喝半凉的茶。
方伊池也跟着坐下,倒了点热的再次递过去:“扯吧,我成日里见不着他。”
贺士林年纪小,尚不能去学校,他们就请了两个老先生,成日跟着儿子跑。
“那你刚刚干吗不让我揍他?”贺作舟睁眼说瞎话,放下茶碗,挑着眉觑小凤凰。
那目光深深沉沉,里面似有光影起起落落,晃得方伊池一瞬间失了声,缓慢地凑过去,叫了声:“先生。”
“嗯。”贺作舟把他抱住,正等着呢,“净惹我生气。”
也不知是在说方伊池,还是贺士林。
大抵两者皆有。
“罢了,说正事。”贺作舟拍拍方伊池的屁股,语气一肃,“方家栽了,我让人把还能赚钱的生意都转到了你名下,你要不要挑挑?”
他脸上的笑意淡了:“不了,先生掂量着选吧。”
贺作舟揉揉方伊池的脑袋,没吭声。
他轻声叹息:“先生有什么话就说,我早不在意了。”
“方伊静一回方家,就嫁给了一个半身不遂的老头。
她自己算是半个‘疯子’,方家又倒了,没几天就染了重病。”
方伊池闻言,睫毛颤了颤。
贺作舟仔仔细细地观察他的神情,见小凤凰没其他的表示才松了口气。
“嘛呀?”方伊池听见了,恼火地瞪圆了眼睛,“还怕我求您救她?”
“我有那么傻吗!”
“没有,没有。”贺作舟连忙摇头,笑着亲他的唇角,“咱家的小凤凰一点儿也不傻。”
方伊池气也不是,笑也不是,干脆把脸藏在贺作舟的颈窝里,眼珠子滴溜溜地转:“刚刚先生是不是吃士林的醋了?”
“我跟他一小子吃醋?”贺六爷一口否认,“不至于!”
结果晚上睡前就至于了。
贺士林打小没捞着和方伊池睡上几回,就连他爹的床都没成功爬上去过,今晚大概是哭狠了,一时伤了风,可怜兮兮地吸着鼻涕找爹。
找的自然是方伊池。
方伊池自己身体弱,时常伤风咳嗽,知道儿子不舒服,连忙叫人把贺士林的小床搬到卧房里,准备一家三口一起睡。
贺作舟都把衣服脱得差不多了,一抬眼,屋里多了个病歪歪的小子。
到底是自己儿子,再看不顺眼,此刻也有点心疼了。贺六爷披着外套溜躂过去,冷眼瞧了半晌,见方伊池又是喂水又是找糖,憋不住对着贺士林一声冷笑:“没出息。”
贺士林刚含住一块糖,不搭理他老爹。
贺作舟就搂住方伊池的腰,咬着他的耳垂轻声道:“甭忙活了,就是个伤风,不吃药都能好。”
“爹爹上次伤风,还去了协和呢。”贺士林不服气地嘀嘀咕咕。
“你爹爹跟你一样吗?”贺作舟捂住方伊池想要辩驳的嘴,“那不一样!你给我记住咯,你是个小子,以后长大了要保护爹爹。”
贺士林撇撇嘴:“我晓得。”
说完,咳出一串委屈至极的哽咽声。
方伊池好不容易挣开贺作舟的手,跑过去揉贺士林的脑袋:“爹爹保护你。”
倒霉小子就缺这么一句温柔的哄,当即哭声嘹喨,震得贺作舟目瞪口呆,好在他也就哭了几分钟,累了就歪在床上呼呼大睡。
贺六爷挺纳闷的:“哭哭唧唧,跟个娘儿们一样。”
方伊池正在换小褂,还记得把窗帘放下,闻言一脚踹过去:“你骂谁呢?”
贺作舟攥住他的脚踝,面色如常:“你在床上哭得好听。”
“先生!”
“在呢。”贺作舟按住方伊池穿小褂的手,“甭套了,等会儿还要脱。”
他再次蹬腿:“说什么胡话?孩子在呢。”
贺六爷沉默了会儿,视线实在无法从小凤凰细窄的腰上挪开,干脆直接把人用被子卷了,扛在肩头去了客房。
可怜的贺士林还以为自己终于和爹爹在一个房间休息了一晚,结果睁眼人走茶凉,跑出去一问,方伊池都被贺作舟拉去听戏了。
听的是苏老板的戏。他俩包了个厢房,有吃有喝有床,戏没听几句,先挤在一块睡了个回笼觉。
苏立春唱完,兴冲冲来给他们敬茶,方伊池面皮薄,不好意思说自个儿睡了,就听贺作舟在那儿惜字如金地瞎扯。
——好,不错。
——苏老板功力见长,颇有你师父当年的风范。
苏立春感动得双目含泪,当即返场,吊着嗓子又唱了一轮。
后来还藉着得到贺作舟夸奖的东风,跑去法国唱戏,说是见着了他师父,还学了一点洋人的歌剧,回来后身价更高了,最后定居在了上海。
这事儿是方伊池料不到的,现如今他只觉得丢人,拉着贺作舟往车上跑。
万禄买好了稻香村的糕点,已经放在车座上等他们来。
方伊池蹿上去,先喘气,再笑:“您可真能扯。”
“多大点事……”贺作舟替他拍背,“他是个聪明人,知道咱们不可能听多少,再返场不过是为了让别的观众看看,我贺六爷也喜欢他的戏,借此机会抬高身价罢了。”
道理方伊池都懂,他就是有点酸,酸到回家路上都没怎么搭理贺作舟,进屋后闷着头要去找儿子。
“小祖宗,现在也就你敢跟我闹脾气。”贺作舟憋到方伊池要走,实在憋不住,先低了头,“你头一日嫁给我?我爱不爱听戏,你还不知道吗?”
他歪着脑袋,揣上了手:“我上哪儿知道去?”
“……我头回登台,也不知是谁绊了我一个大跟头。”
贺作舟轻咳一声,把方伊池打横抱了:“是我,是我得罪了你。”
言罢,叹了口气:“那时就该把你娶进门。”
这是贺作舟一直以来的心结,解不开也剪不断。
方伊池安静地听着,玩闹的心思早淡了。
他伸手环住贺作舟的脖子,难得认真:“不该的,先生。”
“那时候的我不是后来你遇上的那个我,那时的您也不是我爱上的那个您。”
说起来一见钟情并不是件轻松的事情,看对眼了容易,但接下来的磨合却不一定简单。
那时的方伊池还没穿上旗袍做服务生,那时的贺作舟也还没出去剿上几年的匪,他俩就像两个形状不大匹配的齿轮,能安上,转起来却会不顺畅。
倘若他们真的在那时候在一起,说不准走不到今天。
爱分深浅,情也要靠缘分。
与其在错误的时间遇上对的人,方伊池宁可熬过生活的困苦,然后再与贺作舟并肩,走完余下的人生。
很幸运,他等到了。
贺作舟也幸运,找到了他。
贺作舟听明白了方伊池话里的意思,却仍要挤对一句:“怎么着啊,没剿过匪的我还成不了你爷们儿?”
他揶揄:“那可不是?我方伊池的爷们儿得是——”剩下的话被淹没在黏稠的吻里。
贺作舟吮着方伊池的唇,不方便说话,发出的音都带着鼻音,还有心情调侃:“说啊,得是什么样式儿的?”
“这样……这样式儿的。”方伊池气喘吁吁地推了贺六爷一把,意思不言而喻。
贺作舟心花怒放,面上波澜不惊:“说清楚,哪样式儿?”
小凤凰被缠得不行,终是忍不住叫了声:“作舟!”
他甚少叫贺作舟的名字,只有在床上被逼得不行,或是极羞恼的情况下才会喊。
贺作舟一听,乐了:“想去床上?”
方伊池气鼓鼓地晃腿。
贺作舟看看天色:“不逗你了,待会儿还要出去办事。”
贺六爷一要走,他又舍不得,揪着人家的衣袖喃喃道:“能一起去吗?”
方伊池怕影响贺作舟办事,小心翼翼地打商量:“我就跟着你,不说话。”
“胡说什么呢?”贺作舟看不得他受委屈,“四九城的方老板是什么身份?你在哪儿都能横着走。”
小凤凰立刻高兴了,围着自个儿的梧桐枝儿转悠了好几圈。
贺作舟的话当然有夸大的成分在,但如今,四九城的方老板,名声真的不得了。
平安饭店外带一条街的产业,加上帅爷的男妻,哪一个名号拎出来,砸在地上都能听见个震耳欲聋的响。
就连贺家的老爷子,现如今见着他,都不能像以前那样无视了。
欠债(番外·2)
贺老爷子年纪大了,走路要拄拐杖,之前是装相,如今是真的靠那一根木头支撑残躯。
方伊池对贺六爷他爹不亲近,他爹对方伊池也没什么好感,但是二人最多嘴上不对付几句,实际相处还真是礼礼貌貌的,不越过雷池一步。
更何况贺老爷子对贺士林的喜爱是真的,只可惜贺士林还没能把爷爷认出来,成天只知道围着爹爹们打转。
其实贺老爷子和方伊池之所以能够和平相处,很大程度上是他掺和烟土生意的事被贺作舟发现的缘故。
说来也是唏嘘,贺老爷子英雄了一辈子,到了了,犯了糊涂,虽然自己没抽,但是对外姓亲戚干的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背着贺作舟往里投了不少的钱。
这事儿干得隐蔽,贺六爷接管了老爷子的全部事务以后,方才发现,联想起以前严医生在前堂闻到的烟土味儿,瞬间什么都明白了。
大家族内的分家向来是吸引人的瞩目,奈何贺家的底儿没人摸得清,所以外界还未彻底反应过来时,贺家已经由六爷顶着了。
分没分,对外人而言,没两样。
只有贺老爷子知道,自己成了个瞧着体面、实际上捉襟见肘的空壳。贺作舟自然不会亏待了自己的亲爹,但为了防止他再犯糊涂,钱财管得严,至于外姓亲戚那边,到六爷这头,算是彻底断了联系。
好在老爷子糊涂归糊涂,还没糊涂到把外姓亲戚摆在明面上,如今断了也没引起什么流言蜚语,倒是方伊池在平安饭店的账本的赊账名单上看见几行熟悉的名字。
他当即捧着账本跑回家去找贺六爷。
贺六爷难得有天休息,在自家凉棚下歇得舒舒服服,梦里头没有倒霉小子,只有他家光溜溜的小凤凰,还没来得及摸上一摸,就差点被扑到怀里的小凤凰压得一口气厥过去,再也睁不开眼。
倒不是说方伊池重,而是毫无防备被撞击到胸口的触觉,让贺作舟一下子梦回战场,抱着叽叽喳喳的小凤凰,半天没缓过神。
方伊池一个劲儿地嘀咕自己亏了。
“我当是什么……”贺作舟捏了捏眉心,哑然失笑,“等会儿我就给你补上。”
“我不要先生的钱。”方伊池“啪”地合上账本,气势汹汹地瞪眼睛,“他们欠咱们的钱,凭什么要您还?”
贺作舟叹了口气,顺着他的话往下问:“欠多少?”
方伊池报了一个自以为很大的数,坐在贺六爷的腿上翻了个身,背靠着先生的胸口揉账本的封面。
他能不气吗?
平安饭店现在做的可都是正经生意,每日进项方伊池管得清清楚楚,再鸡毛蒜皮他也要时不时过目,生怕饭店又走了以前的老路,连服务生的服装都盯着瑞福祥去做,再也不是以前逼着人家穿旗袍的时候了。
阿清笑他操太多的心,可他自己吃过苦,所以格外在乎细枝末节。
贺作舟昨晚一宿没睡,开了许久的会,这会儿刚眯瞪了几分钟,就被方伊池折腾醒,说了两句又撑不住,闭上眼睛往回倒。
贺六爷的睡意卷土重来,一手搭在小凤凰腰间,一手枕在脑后,舒服得不得了,哪晓得刚有点睡着的意思,方伊池就扭着腰开始闹。
“嘛呢?”贺作舟一巴掌拍在他的屁股上,“上杆子找家法?”
“先生,你说我现在去找他们,能把钱要回来吗?”方伊池压根不搭理搁在自己臀·瓣上的手,把账本摇得哗啦啦响,“先生,我带万禄和万福去要账吧。”
“要个屁。”
“先生……”方伊池一腔要账的热忱被泼了凉水,蔫蔫地倒回贺作舟的怀抱,“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我的钱怎么办?”
贺作舟强打起精神,觉得阳光刺眼,就把脸埋在方伊池的颈窝子里,懒洋洋地揉捏他的腰:“等你爷们儿睡醒了陪你去要。”
他后知后觉地想起回家时贺作舟在睡觉,连忙翻身,趴在贺六爷怀里眨眼睛:“先生,您甭搭理我了,快睡。”
刚刚贺作舟能睡着,现在可就睡不着了。
贺六爷揉了把脸,起身抱着方伊池回卧房,把心思仍在账本上的小凤凰用家法教育了一顿,接下来的时间里谁都没能出得了卧房的门。
晚上贺士林回到家,想要找爹爹,被万福用小狼崽子唬走,临睡前跑过院子的时候,似乎听到了哭声。
是爹爹!
倒霉小子神情一肃,冲到门前就是一脚。
“哐当!”门没踹开,鞋倒是甩飞了。
“啪嗒”——这回是鞋落地的脆响。
整个四合院儿都静了下来,片刻后,门内传来沉重的脚步声。
贺士林严阵以待,小拳头举了起来,待门开,狠狠落下——结果自然是落了空。
披着外衣的贺作舟揪着倒霉小子的衣领,把儿子拎起来,神情淡淡:“怎么着啊,吃枪子儿了?”
“爹。”贺士林蹬蹬腿,伸长脖子往屋里头瞧,“我听见爹爹哭了。”
“……没有!”屋内忽然飘来含羞带怯的反驳。
贺士林听不出方伊池语气中蕴藏的羞恼,挠挠头,试图挣开贺作舟的手。
贺作舟就是不撒手,还把儿子丢到肩头,一直送到了房间门口。
贺士林难得和贺作舟独处,紧张得不停地哼哼。
“那两个老先生给你布置的文章写完了吗?”谁承想,贺作舟把儿子放下后,只说了一句,“没写完别给我到处乱跑。”
言罢,头也不回地走了。
没写完文章的贺士林吸吸鼻子,等爹爹们卧房的灯一暗,掀开窗户吭哧吭哧地爬出去,溜躂着去继续找小狗玩。
贺士林不是不知道院子外头养的是狼,但是跟小孩子解释得再清楚,他也分不清狼和狗。而那狼崽子从小扎人堆里长大,不知是不是真的没了野性,不叫不闹,长得挺好。
所以一来二去,狼崽子在家里最亲的就是贺士林。
贺作舟哪里不知道自家儿子溜走了,他就是懒得管,回屋把丢枕头的小凤凰重新揉到怀里,笑着调侃:“闹,叫你闹,让那小子听见了吧?”
方伊池正为这事儿生气呢,闻言又要去抓为数不多、还幸存在床上的枕头。那枕头上面绣了鸳鸯,是瑞福祥的老板亲手绣的,说是不值钱,但是寓意好,方伊池也就收下了。
“得,你爷们儿下回轻些还不成吗?”贺作舟不想晚上没枕头睡,连忙撒手,“小凤凰,甭闹。”
方伊池气喘吁吁地坐在床上,脸颊绯红,捏着枕头的手气得直哆嗦,话也说不利索:“您……您存心的!”
“没有的事。”
“扯吧您就!”方伊池蹬着腿,往被子里钻,嘴里叽里咕噜地抱怨,“回回都这样……说一次,至少三次,说三次,又至少五次了!”
“还不是因为你舍不得我?”贺作舟跟着他一块往被子里钻。
方伊池噎了噎,猛地一蹬腿,跟兔子急眼似的,颇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意味:“您悠着点不成吗?”
他咬咬牙,彻底豁出去了:“您一次我三回,我好歹能连着来几日,可您一次我七八回,那里准肿!”
“……如此一来,我擦个药,您又得等上四五天,亏不亏?”
方伊池成了小方老板,连床上的事都要算。
贺作舟听得忍俊不禁,故意勾着他继续算账:“亏,所以我努努力,明天我一次,你九回,这才够本!”
话音刚落,床上最后的那个枕头砸在了贺六爷的脸上。
那晚,贺作舟是抱着气鼓鼓的方伊池睡的。
这凤凰脾气好,别听嘴上说生气,一按灭床头的灯,自个儿就蹭过来,跟收拢了羽翼的小鸟一样,抱着的枕头是衔来搭窝的枝。他规规矩矩地窝在贺作舟的身旁,片刻就安稳了。
还是累的。
第二日睡醒,方伊池继续抱着账本生气。
赊账不是什么大事,街坊四邻去饭店里喝酒吃茶,好些都是先记账然后月底结,但像这几个永远赖着不交钱的,到底是少数。
方伊池没要过账,没经验,踌躇半晌还是决定去找贺六爷。
贺作舟已经到了司令部,脱了外套正在看桌上堆积的电报,乍一听说方伊池来了,还以为家里出了什么事,心狠狠地跳了一下,急匆匆地赶出去,只见他怀里抱着本账本,眼巴巴地往自个儿身上瞅。
嗐,怎么把这事儿忘了?
贺作舟走过去,接过方伊池手里的账本:“今儿个就要去?”
他点头:“马上月底了,再不去找他们要钱,又要拖一个月。”
小方老板挺忧愁的:“我还要给夥计们发工钱呢。”
他们店里的流水压根不差这点钱,贺作舟也不拆穿,就觉得方伊池认真的模样有趣,当即带着警卫员,和他按照地址寻过去,上门要钱。
贺老爷子早年认的外姓亲戚住在不里不外的城中,也是套四合院,就是小了些,但比较寻常人家而言,已是万分富贵了。
起码方伊池以前住的胡同就完全没有这般气派。
四合院里进不了车,万禄将车停在了街边,方伊池头一个从车上蹦下来,还抱着自家宝贝账本,走两步,头一扭:“先生别跟着。”
贺作舟的脚都伸出来一半了,闻言又缩回去:“嘛呀,嫌我烦了?”
他轻哼:“他们欠的是我的账,先生出面,说不准日后要被老爷子念叨说是不顾昔日情分,倒不如由我来做这个坏人,到时候就算事情捅到老爷子面前,也是我一个人的错。”
方伊池和贺老爷子一直不亲近,他也没有亲近的打算,但那毕竟是贺六爷的爹,他宁可自己被责备,也不要贺作舟受教训。
方伊池尚且不知家里已是贺作舟一人的天下了,老爷子手里没实权,钱财也被管得紧,早已没了往日的风光。
小凤凰就是不想贺作舟因为自个儿的事难堪,顺带还有那么一点私心——他好歹也是个“老板”了,要账这么简单的事情还要靠先生?
那不能够。
在四九城里做生意,日后遇到的事情多着呢,这回是讨钱,下回说不准就是被人占地了,贺作舟忙司令部里的事已是脚不沾地,他可不能给先生添麻烦。
方伊池越想越是这么回事,手往袖子里一揣,雄纠纠气昂昂,直直地往院子里去了。
被晾在车上的贺作舟把帽子往脸上一扣,抬起胳膊勾勾手,喜财会意,领着几个警卫员跟了过去。
万禄见状,纳闷地往车窗外瞧:“六爷,小爷亲自去要钱,那些人就算砸锅卖铁也不敢不还,您让喜财去,没必要吧?”
“没必要?”贺作舟的声音从帽子底下传出来,有点闷。
“怎么可能没必要?老子的太太不管上哪儿,都要有排面!”
“甭说今儿个是要债,就算他去买个糕、听个曲儿,那也不能跌份儿。”
“算了,你也别在这里跟我瞎扯了,去跟着方伊池,甭让他被人坑了。”贺作舟实在不放心,踹了一脚椅背,催着万禄下车,“盯紧了,一分钱也不能少,要不然小凤凰发火,折腾的还是我。”
这可是全天下独一份的折腾,贺作舟吩咐完,美滋滋地倒回去继续补觉了。
爹啊(番外·3)
方伊池气势磅礴地走了十几步,站在院门前,又变成了瞧上去就娇娇气气的小凤凰。
人的气势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培养出来的,他不是贺作舟,拿着枪也不成。
不过小凤凰有自己的法子。
“万福,去敲门。”他气定神闲,拎着账本,一点儿也不着急,“来几个人,去找找这院子有没有后门,有的话,把门给我堵上。”
方伊池今日既然来了,就没有空手而归的打算。
这几个贺家的外姓亲戚就如同毒瘤,不完全割除,还得荼毒贺作舟。
他们不出门还好,一出门,倘若打了贺家的旗号,那被诋毁的只可能是贺六爷。
闲言碎语方伊池不在乎,可他在乎贺作舟。
那是他的梧桐枝儿,不许人说一声不好。
万福听了吩咐,立刻上前敲门。
有节奏的敲击声悠悠回响,撞在四合院的墙上,再弹去更远的地方。
方伊池忽然有了点感觉,想坐下来端着茶碗,那样才有贺六爷的姿态。
他不由自主模仿着贺作舟,等门开,眼神都带了点耐人寻味的淡漠,这可把开门的男人吓了一跳。
但凡欠债,没有不心虚的,更何况欠方伊池的债,这笔钱背后站的是贺作舟。
四九城里哪有人胆大包天,敢欠贺作舟的钱?
姓丁的就有这样的胆。
他们一家靠祖父的命换来满门富贵,若是不动歪心思,藉着贺家的势,完全可以潇潇洒洒地在四九城里过日子。
等时候久了,子嗣一通婚,两家彻底变成一家,只会飞黄腾达,哪里会有现在这么多烦心事?
这么简单的道理,外人想得通,姓丁的一家却想不通。
人心不足蛇吞象,他们知道贺老爷子是被自家祖父救下,便动了不该有的心思。
怎么说呢?
按贺六爷的话来说,就是恩出祸害来了。
不仅想当贺老爷子的救命恩人,还想当贺家的主人。
方伊池想了一圈,那头丁家开门的男人已经瘫坐在了地上——门前全是扛着枪的警卫员啊!
他轻咳一声,知道这不是欠钱的人,兴趣缺缺,抬起胳膊招了招手,两排警卫员立刻冲了进去。
“多好的院子啊……”方伊池揣上手,自言自语,“给你们,真是白瞎!”
四合院的确不错,窗明几净,院子里还种了棵枣树。方伊池踱进去的时候,丁家的人已经被从屋里全部带了出来,一字排开,像犯了事儿。
也的确犯了事儿。
万禄从屋里搬出张椅子,让方伊池坐下。他端坐在院子正中,很快又有人端来了茶。
方伊池喝着茶,跷着二郎腿,还没开口,万禄就抬手给他披了件外衣。
有喝的有坐的,方伊池更加懒得动嘴。
正好丁家的院子里也有凉棚,他就吹着凉风,舒舒服服地打起盹。
方伊池在打盹,贺作舟却被倒霉小子折腾醒了。
贺士林下了学,不知听了谁的小报告,催着身边的警卫员,直接坐在马上来找爹爹了。
倒霉小子以为只有方伊池一个人来要债,生怕爹爹受了欺负,结果到了才发现,贺作舟的车也在。
一大一小碰了个照面,贺作舟本就困得心烦,睁眼看见窗户上贴的儿子的脸,更躁了。
“你小子干吗呢?”贺作舟踹开车门,拎着贺士林的衣领子,扭头看了眼方伊池进去的四合院,“又把教书先生气跑了?”
贺士林撇撇嘴:“爹,给我点钱。”
“嘛呀?”
“买炮仗。”
“边儿去,你爹我这镚子儿没有。”贺六爷顿了顿,把倒霉小子往身前一推,“帮你爹爹去要债,要到了,一半算你的。”
“爹爹还没要到债?”贺士林瞬间来了兴致,背着小书包往前噔噔噔地跑,还催警卫员,“你快些,我要去帮爹爹!”
贺作舟站在原地瞧儿子的背影,忍不住轻轻笑了声,一边摇头,一边慢吞吞地跟了上去。
而贺士林一口气冲到院子里,只瞧见他爹爹的背影就往前一扑,把小凤凰手里的茶碗都差点撞掉。
“爹爹!”贺士林一屁股坐在方伊池的腿上,“他们有没有欺负你?”
“哪儿能啊?”他将将接住倒霉小子,稍微有点明白贺六爷乍一把自个儿接住的感觉了。
小凤凰还真的没被欺负,他往院子一坐,压根儿不用开口,丁家人就已经吓得往外拿钱了。
不管够不够,压箱底的东西全搬了出来,杂七杂八地堆在方伊池面前。
贺士林晃晃腿,踢翻了一个插屏时钟。
“喜欢?”方伊池把儿子放在地上,弯腰把钟扶起来,“喜欢就抱回家。”
贺士林蹲在地上瞅瞅:“家里都有,不喜欢。”
“那你喜欢什么?”方伊池眨眨眼,伸手指地上的瓶瓶罐罐。
贺士林搂住他的脖子,哼哼唧唧地蹭过去,嘀咕:“喜欢爹——爹啊!”
贺士林话没说完,就被悄默声凑近的贺作舟吓得一嗓子“嗷”起来,把抱着他的方伊池也吓得直哆嗦。
贺作舟竖着耳朵听到了儿子的那声“喜欢”,觉得再不出声,自个儿的地位就要受到威胁了,当即伸手,先把方伊池拉到身后,再抬腿踩着椅子,挑剔地看地上的破铜烂铁。
“就这啊?”贺作舟扫了一眼,兴趣缺缺地收回了视线。
贺六爷什么宝贝没见过?就这点东西,根本不够抵债。
“先生,您怎么进来了?”方伊池的目光粘在儿子身上,“我这就完事儿了。”
“你要够钱了?”贺作舟瞥他一眼。
方伊池一时语塞,顺手从万禄递过来的盘子里抓了把瓜子,塞到嘴里轻轻嗑:“这不是正在要吗?”
也不知道万禄从哪儿买来的瓜子,又香又脆,方伊池嗑了两颗,吃出味儿来了,埋着头津津有味地剥。
贺作舟也从方伊池手里抢了几颗,陪着他嗑,贺士林眼巴巴地瞅着,馋了,伸手要拿,爪子刚抬起来就被贺六爷一巴掌拍开:“什么碴儿啊?”
“瓜子。”倒霉小子趴在椅背上嘀嘀咕咕,“爹爹,我要吃瓜子。”
方伊池剥了一颗递过去,见贺士林喜欢,干脆不管账本的事,拉着儿子坐在凉棚下,紧挨着嗑瓜子。
贺作舟也想凑过去,奈何小凤凰的钱还压在丁家人手里,他不要,谁要去?
所以贺六爷把瓜子往碟子里一丢,掸了掸手,也不用椅子,就站在凉棚的边缘,觑着战战兢兢的丁家人:“这些东西能唬住我太太,唬不住我。”
“……昨儿个我还瞧见你们家里有人去瑞福祥拿衣服,料子是最新的。有钱买衣服,没钱还债?”
对平安饭店上心的不止方伊池,贺作舟生怕他受欺负,也时不时地关注着。再说了,丁家人做的事不算多隐蔽,贺六爷让人去瑞福祥一问,就什么都知道了。
不过丁家人当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守着那么一星半点来之不易的钱,死活不撒手,就算贺作舟来了,也厚着脸皮,试图把这事儿糊弄过去。
“六爷……”为首的那个叫丁一杜,抱着自家半人高的大花瓶哭号,“都给您,这些家伙什儿我都给您!”
“嗐,净跟我瞎扯。”贺作舟垂下眼帘,脚尖碰了碰那个花瓶,眼睁睁地看着它四分五裂,“你这身衣服不便宜吧?”
“不……不是……”
“还不是呢?”贺作舟的军靴踩得碎瓷片咯吱咯吱响,“该还钱还钱,日后我们两家再无瓜葛。”
丁一杜一听,真的吓着了。
贺家可是丁家在四九城里的仰仗,他们家没什么有出息的后辈,全靠跟贺家的关系才得以立足,要是贺作舟把这层关系断了,那丁家可就真的完蛋了。
“本来就没关系。”贺作舟扭头往身后看了看,见他家倒霉小子又开始往方伊池怀里蹭,眉头皱了起来,“就算你们想翻旧账,我家老爷子也早就还够了恩情。”
“你要是想搁我眼前翻旧账,先掂量掂量自个儿有没有那个胆!”
“至于祠堂里的丁家人的牌位……等会儿就给你们请回来,自己供着。”贺六爷再一回头,贺士林已经拱到小凤凰怀里,把脑袋往爹爹颈窝里塞了。
这可不得了,贺作舟当即转身:“记得问问你家祖宗,乐不乐意有你们这群不肖子孙!”
贺作舟说完最后一个字,已经来到了方伊池身边,把倒霉小子往自己怀里一提溜,单手抱着,另一只手攥住方伊池的手腕子,大步往院子外头走:“多大点事,这不就结了吗?”
方伊池频频回头:“烟土,先生,烟土!”
“晓得。”贺作舟答,“都记着呢,这不是先帮你要钱吗?等明儿个我来,就不是要钱这么简单的事情了。”
他俩在丁家人身上各有各算的账,一事了了,自然还有另一事。
不过另一事就不是方伊池需要操心的了。
他爬进车厢,和贺士林排排坐好,伸手摸儿子的背包:“今天学了什么?”
“《孙子兵法》!”
贺作舟嗤了声:“就你?”
“嗯,老先生说我比别的小孩儿厉害,”贺士林听不出他爹的嘲笑,骄傲地晃腿,“说爹爹教得好!”
方伊池有时会带着贺士林看书,他不知道该给孩子看什么书,就去先生的书房里找,他先看一遍,觉得合适再给倒霉小子看,看着看着,贺士林懂的东西就多了。
懂的东西多了,就更闹腾,在老先生面前闹腾不算,还在贺作舟眼前闹腾。
贺作舟烦他,就跟烦黏糊人的小狗崽子似的,见贺士林往方伊池怀里凑就头疼,巴不得他早点长大,分家分出去自个儿住。
奈何贺士林还是个半大的小子,就到人腿那么高。
到腿那么高的小子第二天跟着贺作舟又去了趟丁家,他是贺六爷的亲儿子,以后必定要走贺六爷的老路,所以有什么事儿,贺作舟就算避着方伊池,也不会避着他。
贺士林天生是拿枪的料,打小不怕枪声,也不怕家里的海东青和狼崽子,他迈着小短腿在贺作舟的身后拚命跑,瞧见院子里一溜边被捆住的人,小脸一板:“你们欠我爹爹的钱,是坏蛋!”
贺作舟随手胡噜了一把儿子的脑袋,低低地笑:“对咯。”
“爹爹的钱呢?”贺士林比方伊池还急。
钱要回来,一半都是他的呢。
说话间,万禄从屋里捧出来个四四方方的盒子:“小少爷,这儿呢。”
贺士林接过钱匣子,被重得一个踉跄,差点一屁股坐地上,好不容易站稳,又犹豫起来。
“不想要了?”贺作舟冷眼瞅他纠结。
贺士林费力地把盒子举起来,依依不舍地推到贺六爷手边:“不要了。”
“为什么?”
“这是爹爹赚的钱,我不能要。”倒霉小子是浑,是想要放炮,但他经常瞧见方伊池往平安饭店跑,知道爹爹不容易,即使说不清楚道理,心里也有个声音说这钱不能要。
“算你有点良心。”贺作舟可不会客气,伸手把钱匣子往怀里一揣,“你觉得这些人该怎么处置?”
双喜(番外·4)
贺作舟有心考贺士林,贺士林丝毫不怯场,他仰起脖子,脆生生地说:“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他们不仅拖着我爹爹的钱不还,还打着咱们贺家的名号在外招摇撞骗,今儿个要是不严惩,日后必定是个祸患。”
贺六爷盯着倒霉小子瞧了片刻,无声地笑了,然后拽着他的手,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万禄傻了眼:“六爷,怎么碴儿啊这是?”
“就按照小兔崽子说的办。”贺作舟的声音远远飘来,“还用我教你?”
万禄连声应下,心里有了数,带着人回贺家,把丁家先人的牌位一股脑搬了出来。
倒也没做那么绝,毕竟丁老爷子的的确确救了贺老爷子的命。万禄是按照规矩和礼数,好生把牌位一起请回丁家的,还特意打扫了一间屋子,将香火重新续上。
往后贺家再也没有任何外姓亲戚,而丁家在四九城也再没有任何依仗可言了。
于是日子安稳下来,时间过得说快不快,说慢不慢,眼瞧着晃晃悠悠地过了好久,贺士林才到能去学堂的岁数。
在贺作舟看来,贺士林这几年的进步就是话讲得稍微利索了点,枪也能稍微使使,旁的原地踏步,还是个倒霉小子。
半大的小子正是最疯的时候,喜财和爱钱成了他的警卫员,每日追着小少爷满大街跑,瞧着比跟着小凤凰的时候都要操劳。
方伊池没什么变化,他本身年纪就小,嫁给贺作舟的时候才十九岁,如今正是最好的年岁。贺六爷对他的感情非但没淡,还日益加深,小凤凰往哪儿飞,枝子就往哪儿递。
好在这凤凰恋家,只喜欢一根枝。
但是喜欢归喜欢,他俩闹闹腾腾地过了几年,喜欢出事儿来了。
细说起来,还是贺六爷那边出的事。
四九城的贺六爷只娶了一个男妻的事儿传出去,信的人不多,就算亲眼瞧见,也觉得贺作舟再娶别人是时间问题。
别看他们现在黏糊,等过个一年两年、十年二十年,还会像现在这样吗?
答案似乎是显而易见的,于是有心人开始往贺作舟身边塞人。
贺作舟一概拒绝,警卫员也知道他心里没有旁人,成日帮忙拦着。但防不胜防,贺六爷不答应参加饭局,就有人想方设法地往上凑。
方伊池不在乎,他信贺作舟;但某天,他骑着马溜躂到司令部门前时,正巧撞上贺作舟被一辆黑色的汽车拦住。
敢拦贺六爷的肯定不是普通人,方伊池拉紧缰绳,翻身·下马——他如今已能独自骑马,还骑得相当不错——贺六爷为此偷偷生了不短时间的闷气。
贺作舟看着面前的汽车,缓缓停下了脚步。
车里坐的是贺老爷子手里还有权力时最信任的副官。贺作舟接手贺老爷子的司令部后,换了一批官员,这位副官是仅存的几位之一。
权力交替,没搞得腥风血雨,但也算是暗潮涌动。
副官从车上下来,年过半百的人,走路都有些蹒跚,先是向贺作舟行礼,再迫不及待地打开汽车后座的门。
方伊池此时已经将马拴在了路边,他原本要去平安饭店,现在脚像扎了根,怎么都挪不动了。
车里坐着个穿着洋装的少女,从方伊池的位置看不大清面容,只能瞧见对方扬起的天鹅般的脖颈,想来姿容必定万分秀丽。她优雅地从车上走下,扯着裙子,对着贺作舟行了个不伦不类的礼。
小凤凰的心一下子揪了起来。
他明明信任贺作舟胜过世上所有人,却仍旧感受到内心深处不断涌起的酸涩正在侵占所有的理智。
方伊池意识到,那并不是醋劲儿,而是更深层次的,类似领地被人侵占的怒火。
像他家里的小狗崽子,守着院子里的一亩三分地,每回海东青落下,它都会浑身紧绷,嘴里发出威胁的嘶吼声。
贺作舟就是方伊池的一亩三分地。他拽着缰绳的手猛地攥紧,重新翻身上马,板着脸踢了踢马腹。
骑着马的方伊池堂而皇之地闯到了贺作舟的面前,在那道欣喜又无奈的目光里狠扯了下缰绳。骏马的前蹄高高扬起,惊呼声从四面八方传来。
“先生。”方伊池从马背上爬下来,清醒不少,红晕慢慢爬上了脸颊。
他甚少这般不稳重,忍不住要往贺六爷身后躲。
贺作舟却揽住他的腰,笑眯眯地介绍:“这是四九城的方老板,我太太。”
方伊池臊得头皮发麻,硬生生忍住踩贺作舟脚尖的欲望。
在熟人面前,贺作舟对他的称呼通常都是“小凤凰”,只有在外人面前,贺作舟才会叫带有炫耀和示威意味的“太太”。
没旁的意思,单纯是为了宣誓主权。
副官的脸上闪过一丝尴尬,却很快镇定下来:“方老板,久仰。”
方伊池敷衍地与之握手,目光再次落在方才下车的少女身上,不承想,对方也在打量他。
试探的目光一触,皆是尴尬地顿住再移开。
“厉害了你。”贺作舟并未看见这一幕,他低头与方伊池咬耳朵,“得亏我没教会你开车,要不然我肯定成天瞧不见你的人影。”
方伊池心不在焉地反驳:“我要去饭店,骑马快些。”
“我送你去。”
“不必。”
贺作舟也不强求,显然还有别的事情要忙。
有方伊池在,副官就算有一万个不情愿,也不敢再把女儿往贺作舟身上推,倒是他的女儿在方伊池牵马离开后,急匆匆地追上来。
方伊池忽而想到戏文里唱的那句“只闻新人笑,谁听旧人哭”,心里凄然,面上也是一片警惕。
“你……你能借我点钱吗?”哪知少女气喘吁吁地跑来,说出口的话却惊人,“我要和情郎私奔!”
方伊池上马的腿都抬了起来,平白被惊得一个踉跄,趴在马背上,好半晌没爬起来。
他环顾四周,压低声音问:“你要干什么?”
“私奔!”少女叫穆秋云,鼻尖上爬着细密的汗珠,望向方伊池的目光万分恳切,“求你了,我好不容易才找到机会跑出来,我爹……我爹却非要我去见贺六爷!”
方伊池的神情古怪起来:“那你为何还能来找我?”
穆秋云狠狠一跺脚:“我爹以为我来找你示威呢!”
他哭笑不得,轻咳着在怀里掏了掏:“今儿走得急,只带了这么些……”
话音未落,穆秋云从脖子上扯出一条金链子,三下五除二摘下:“甭跟我客气,千万收下。我不是没钱,就是担心去当铺换银票被我爹发现,若是他通过这条链子找到我,我还怎么私奔?”
细细的金链子从方伊池的指缝间滑过,他手忙脚乱地接住,还想再问几句,穆秋云就把裙子一扯,露出双明显有备而来的长靴,风风火火地跨上他的马绝尘而去了。
方伊池呆呆地杵在街头,望着化为黑点的少女,茫然地扯了扯衣袖。
这都什么事儿啊?
那马……那马是贺作舟送给他的呢。
没了马,方伊池也不好闯到司令部里找先生,只得招手叫了辆黄包车,稀里糊涂地去了平安饭店。
进了饭店,见到阿清,他迫不及待地把前因后果一讲,阿清笑得前仰后合:“你没看报吧!”
“什么报?”
“日报!”阿清起身走到书架边翻翻找找,“穆秋云恋上了个唱戏的,三天两头往梨园里跑。他爹死活不同意,差点叫人把戏子捆了扔到护城河里去……报纸三天两头拿他们家的事儿做文章,也就你不知道。”
“还有这回事?”方伊池不熟悉北平城里的角儿,就认识个已经跑去给洋人唱戏的苏老板,闻言惊诧不已,“那戏子岂不是被吓死了?”
“嗐,你当人人都是你?”阿清从犄角旮旯里扯出份旧报,丢到他面前,“瞧瞧,人家不仅没害怕,还发声明,说今生非穆秋云不娶。”
方伊池哑然失笑。
“所以你别吃醋,人家见贺六爷,纯粹是为了找机会和自个儿的情郎私奔呢。”
“可不是吗?我的马都被抢走了。”方伊池把报纸小心折好,塞进怀里,想着带回家给贺作舟瞧。那头阿清已经被唤去检查饭店新买的食材,头也不回地跑没了影。
方伊池此行就是来见见阿清,顺便看看饭店经营得如何,如今事情办妥,又坐着黄包车回家了。
现如今,他和贺士林都住在贺作舟后买的四合院里,每逢初一十五才会回贺宅吃顿饭。今天恰巧是这个日子,方伊池顺路买了点糕饼,来到贺家门前时,遇上了贺作峰。
“四哥。”方伊池停下脚步,“您的腿大好了?”
在协和医院做完手术,贺作峰的伤腿光恢复就恢复了一年,后来又是一系列的训练,听说不久前才彻底摆脱了拐杖。
贺作峰对他点了点头:“好了。”继而目光落在糕饼上。
“一家人,不必每次来都这般客气。”
方伊池笑笑,既不反驳也不答应,只是抬腿往屋里走。
贺作峰忽而出声:“你快去北厢房瞧瞧,你家老六好像跟士林闹起来了。”
“啊?”方伊池大吃一惊,把糕饼往怀里一抱,慌慌张张地往北厢房跑。
北厢房还如同他们过去住时一般,人少清净,所以贺作舟和贺士林的争吵声就显得格外清晰。
贺士林哭着号叫:“我只要爹爹,不要后娘!”
“后娘你姥姥!”贺作舟气急败坏地骂。
“我没姥姥!”贺士林哭得更凶,他姥姥在他出生前就过世了,“我不要你娶后娘,你……你坏蛋!”
“臭小子,敢骂你爹?!”
“大丈夫敢作敢当,你敢见别的女人,我就敢骂!”
“呵,小兔崽子,你欠抽?”
“爹爹——”贺士林的哭声瞬间拔高,委屈劲儿直冲云霄。
方伊池恰巧跑到了院子里,气都来不及喘,先接住了哭得眼睛跟核桃似的倒霉小子。
倒霉小子难过得不得了,眼泪鼻涕全蹭到了方伊池肩头:“爹爹,我……我不要后娘,我……我只要你。”
“什么后娘啊?”方伊池拍拍儿子的脑袋,丢给贺作舟一个询问的眼神。
贺作舟如临大敌,蹲下来仔细掰扯:“小凤凰,你甭听这小兔崽子胡说八道。他不知道从哪儿听到了今天发生的事情,以为我要娶别人,搁我这儿闹了半天了。”
方伊池反应过来,敢情贺士林以为贺作舟要娶穆秋云呢,连忙拿着帕子,一边给倒霉小子擦眼泪,一边拿出报纸,读着新闻替贺作舟解释。
贺士林小小年纪虚惊一场,哭得直打嗝,晚上破天荒爬上了爹爹们的床,贺作舟还勉为其难地留给他一个小床角。
“虽然气人,但做得不错。”贺作舟悄悄同小凤凰说,“他是为你好。”
抱着小被子蜷缩在床角的贺士林美滋滋地睡成一团,丝毫不觉得憋屈,半夜还差点啃到贺六爷的脚丫子。
得亏贺作舟警惕性好,大半夜抱着方伊池猛地一个激灵,按亮床头灯,对着贺士林磨后槽牙。
方伊池没醒,倒霉小子也没醒,贺作舟一肚子火没地儿撒,自个儿琢磨了半宿,又睡了。
第二天,贺作舟让警卫员给贺士林买了一把炮仗,算是奖励他护着小凤凰。贺士林挺争气,被这一小把炮仗激励得在学堂里考了个第一。
赶巧了,方伊池在他宣布成绩的这天吐了个昏天黑地,等严仁渐赶来一瞧,哟呵,双喜临门哪!
奉天(番外·5)
方伊池再怀,这可是不得了的大事。
贺作舟头一个吓坏了,揪着严仁渐的衣领子,压低声音逼问:“你不是跟我说男人生过一回,就再难怀上了吗?”
也正因为这句话,贺作舟才敢往狠了折腾方伊池。
严仁渐哆哆嗦嗦地倚着墙,往前走一步是心急如焚的贺作舟,往边上挪是虎视眈眈的海东青,欲哭无泪:“事无绝对,您……您命好!”
贺作舟差点气笑,又迅速板起脸:“那他吐什么?”
“……他怀小兔崽子的时候都没吐过!”
“这……这我也说不清啊。”严仁渐恨不能把自个儿关在屋里研究那些个疑难杂症,也实在懒得跟贺六爷解释无论吐不吐都是正常的,“您要不带他去协和瞧瞧?”
有了之前的经验,严仁渐已经不再尝试拦贺作舟了。
贺作舟从鼻子里挤出一声冷哼:“还用你说?”
就算严仁渐不提,贺作舟也肯定要带小凤凰去协和看大夫。
结果自然是一切正常,方伊池也觉得自个儿没问题,该吃吃,该吐吐,活得比没怀的时候还淡定,甚至趁着贺作舟不在家,拉着阿清去街上看杂耍。
贺六爷忙完了司令部里的事情,着急忙慌地往家里赶,走到半路还以为自己眼瞎,结果定睛一看,那个站在树荫下穿着小褂、围着狐皮围巾的当真是方伊池。
“停车!”贺作舟一脚踹开车门,被秋日没精打采的太阳晒得头疼欲裂,冲过去把方伊池往怀里一扯,“你找死呢?”
方伊池鼓掌鼓得正开心,见来人是贺作舟,胡乱应了声,就继续往人堆子里扎。
贺六爷又一使劲儿,把人扯回来。
好好的杂耍没看成,方伊池终于回过神儿来,皱眉瞪着贺作舟,双手一揣:“先生,精彩呢。”
“我看你更精彩!”贺作舟拉下脸的时候,气势惊人,他俩身边迅速空出了一大片地,连阿清也让到了旁边,忧心忡忡地望着方伊池。
方伊池是谁啊?
他是四九城的方老板,是贺作舟的小凤凰,他脚一跺,气鼓鼓地反驳:“您不讲理,我不过是看个杂耍,生什么气?”
“我能不生气吗?”贺作舟话音刚落,人群里便爆发出一阵欢呼,想来是撂地的做了什么高难度的动作,“你是能到处乱跑的人吗?”
“……在家成天病歪歪地往我身上靠,跑外面来就嘚瑟了?”
方伊池一时语塞,红着脸后退一步:“在家里是真的难受……我以后不出来了。”
“大点声,我没听见。”贺六爷难得占回上风,抬起胳膊把自己的手伸了过去。
“我再也不偷偷跑出来了。”方伊池稍微大声重复了一遍,乖乖牵住贺作舟的手,紧接着不等他再嘀咕两句,身子忽然一轻,贺六爷竟然把他举起来,让他骑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方伊池眼前豁然开朗,想看见的,不想看见的,全看见了。他愣了几秒,好不容易消退下去的红晕再次蔓上脸颊。
吓呆了的小凤凰蹬了两下腿,硬是蹭到贺作舟的怀里,又急又羞:“嘛呀?我又不是士林!”
只有小孩子才会骑在爹爹的脖子上看杂耍。
贺作舟闻言,嗤笑道:“那倒霉小子什么时候能骑到我脖子上了?”
这话明着是在反驳方伊池,暗着却像是在表达不满。
方伊池杵在原地思考了会儿,觉得贺六爷是在提醒他不要和贺士林太亲近,尤其是睡前,就算儿子拎着小枕头,也不能把床角让出去。
但是贺士林都把外套脱掉了,当爹的还能把人往屋外扔吗?这两天入秋了,晚上的风冷呢。
贺作舟见方伊池不吭声,埋头抠手指,就知道这凤凰听进去了,就是在装傻,心里更气:“我跟倒霉小子这么大的时候都能跟着我爹去打猎了,他呢?成天追在你屁股后头,跟没断奶似的,丢人!”
“先生,”方伊池不满地抬起头,“您别这么说,士林还小呢。”
贺作舟冷哼一声,直接攥着小凤凰的手腕子上了车,嘴上没再多贫,当晚却直接把贺士林丢上了开往奉天的列车。
方伊池急死了,眼泪汪汪地扯贺作舟的衣袖。
贺六爷叹了口气,把他抱住:“不是因为他缠着你才把他送走的。”
“那是……那是因为什么?”
“因为他大了啊。”贺作舟无奈地拉住方伊池微微颤抖的手,攥在掌心里,耐心地讲道理,“像他这么大的孩子,哪个成天跟着爹爹的?”
虽说现在时局安稳了,但保不齐什么时候又要上战场,贺作舟没法保护贺士林一辈子,想要在四九城站稳脚跟,到底还是要靠自己。
方伊池眨巴眨巴眼睛,懂了,却终究是舍不得,望着逐渐开远的火车,泪眼婆娑:“什么时候才能把他接回来?”
贺作舟慢吞吞地戴上手套,瞥了他一眼,又瞧了瞧开远的火车,回答得模棱两可:“等他成为一个真正的爷们儿的时候。”
这个回答明显不能让方伊池满意,他揉着眼睛,等贺作舟靠近的时候,不轻不重地捏了捏先生的手指。
“别闹。”贺作舟正襟危坐,“小凤凰,你甭看现在贺家厉害,等再过个三五十年……”
“先生还是厉害。”方伊池突然插话,他把头靠在贺六爷的肩头,喃喃自语,“不论过去多少年,先生都是最厉害的。”
贺作舟沉默了片刻,无声地笑了,偏头亲亲小凤凰的眼角:“那可不?我要是不厉害,也等不来你这只凤凰。”
于是倒霉小子就这么被送走了。方伊池往奉天写了不少信,贺士林也回了很多,拚命用稚嫩的字迹表达对爹爹的思念。
有回方伊池受不了了,偷偷摸摸发电报问士林愿不愿意回来。
出乎他的预料,贺士林非但不愿意,还认认真真地讲道理,说自个儿以后要当个像贺作舟那样的男人。
方伊池又是好笑,又是感动,催着贺作舟往奉天那边寄了不少衣物和吃食。
贺作舟一概应允,但是寄过去的东西究竟能不能到贺士林手里,就难说了。毕竟贺六爷让儿子去奉天是去学习的,不是去享福的。
恰逢小凤凰被肚子里的孩子折腾得成日提不起精神,来不及拍封电报问问孩子有没有收到寄过去的东西,贺士林就在奉天跌打滚爬,不那么顺利地成长了起来。
再说北平。
数九隆冬,方伊池捧着手焐子,一边打哈欠,一边喂海东青。
他身后是温暖的壁炉,贺作舟歪在沙发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狼崽子的脑袋。
狼崽子已经长大了,也有了个响亮的名字,叫二红——因为它小时候吃肉骨头,吃得太急切,嘴角被骨刺剐出两道红痕。
贺士林在家的时候,二红跟着贺士林,现在又十分有眼力见地跟上了贺作舟,显然对这个家里谁更厉害有着非常明确的认知。
方伊池又打了个哈欠。
“去睡吧。”贺作舟撩起眼皮,催促道,“这鸟儿还要你喂?”
“睡不着。”方伊池摸着海东青的羽毛,迷迷瞪瞪地说,“就算睡了,晚上也是要醒的。”
“冤家。”贺作舟起身走到他身后,恨恨道,“你肚子里的肯定是个冤家。”
“要冤也是和我冤,您急什么?”
“和你冤我才急,像小兔崽子那样的,我直接教训就好。”贺作舟把手探到小凤凰的衣摆下,顺着腰往上摸。
如今贺作舟勉强摸出了经验,一伸手就知道方伊池怀了几个月。
“您能不知道吗?”方伊池被贺六爷嘴里冒出来的胡话逗笑了,“您是我先生!”
“你是我祖宗。”贺作舟懊恼地将他抱上床,拉了帘子,凶巴巴地瞪过去,“不许再闹了,要不然晚上我又得被你折腾醒。”
然而就算方伊池听话地闭上眼睛,半夜还是醒了。
夜沉如水,贺作舟呼吸均匀,一条胳膊霸道地伸过来,紧紧箍在他的腰间。
方伊池小心翼翼地翻了个身,把脸埋在贺作舟的颈窝里。
他嗅嗅,又轻轻地咬,最后伸出舌头舔了一下。
“小凤凰?”就这么一丁点小动作,贺六爷也惊醒了。
方伊池被先生沙哑的嗓音撩得面红耳赤,垂着头哼哼。
“难受了?”贺作舟没清醒,却熟门熟路地将他抱在怀里,一下又一下地揉着小腹,“让你早点睡,非不听,现在受苦了知道来找我……早干吗去了?”
方伊池呢喃:“我早睡也会醒的。”
继而犹豫着提议:“先生,我们分房睡吧。”
屋里蓦地静下来,贺作舟按在他肚子上的手猛地僵住,那双原本被困意笼罩的眸子骤然清明。
贺作舟怒道:“你扯什么呢?”
方伊池往贺六爷怀里凑凑:“您白天得去公干,晚上又要被我折腾,这样下去身体撑不住的,还不如……”
“放屁。”贺作舟捂住他的嘴,眯起了眼睛,“方伊池,别以为我不敢上家法,你再胡言乱语,我就去跟严医生要点药,让你怀着孩子也能被我·操。”
被捂住嘴的方伊池瞪圆了眼睛,无助地蹬腿。
贺作舟的睡意被气跑了,也瞪着他。
两人的视线无声地碰撞在一起,溅出缠缠绵绵的情意。
方伊池瞬间泄了气:“我这不是担心您吗?”
“有你这样担心的吗?”贺作舟嘴一快,说了实话,“好不容易没个兔崽子在你眼前晃悠,你倒好,还要把我往外赶。”
“士林什么时候在我眼前晃悠了?”方伊池敏锐地捕捉到贺作舟话里的酸意,又气起来,“他才多大?被您扔到奉天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不行,赶明儿我就买车票去看他!”
“小凤凰……小祖宗!”贺作舟哪里肯让他跑,一把将人抱住,“他忙着上学堂呢,真的!”
真真假假的说不清楚,贺作舟急了个满头大汗。反观方伊池,他倒好,急吼吼地闹了半宿,天一亮,又香香甜甜地睡着了。卧房里就剩个被折腾得基本没睡的贺作舟,正靠着床生闷气呢。
不过贺作舟心里明白,小凤凰是身子难受才睡不着的,早上临走前,左思右想,叫万禄把阿清请到了家里。
方伊池聊得来的朋友就这么一个,贺作舟不在家的时候,也多是阿清陪着他到处乱晃。
都好(番外·六)
阿清来是来了,还带了一筐苹果,也不知道从哪儿买的,又大又圆。
方伊池睡醒的时候,阿清已经削完两个了。贺士林没去奉天时,他会把苹果削成像兔子一样的小块,现在倒霉小子不在家,他就随意削削,不成造型。
“你什么时候来的?”方伊池抱着被子打哈欠,他把脚伸到被子外面晃晃,蹙眉瞧窗外刺眼的日光,“六爷走了?”
“走了走了,早走了。”阿清把苹果皮丢在小碟子里,揶揄道,“谁有你能睡?”
“累。”方伊池窝在床角哼哼唧唧,“你呢,什么时候来的?”
“早来了。”阿清打了个哈欠,“一大清早,我就被你家六爷派来的人从床上拽起来,都要困死了,一进门还撞见你那个古板的四哥,差点没给我气死。”
方伊池把脸埋在被子里闷笑:“你俩还吵呢?”
“哪儿能啊?他不敢和我吵。”阿清撇撇嘴,把削苹果皮的刀往桌上狠狠一撂。
“怎么,你俩和解了?”方伊池忽然来了兴致,****往床边窸窸窣窣地爬。
阿清瞧见,懒洋洋地提醒他小心肚子里的孩子。
“没事没事。”方伊池心大极了,披上衣服,一屁股坐在阿清边上,“他不是已经知道咱们以前做服务生,没跟客人胡来了吗?”
“是啊,可我就是讨厌他那个瞧不起人的模样!”阿清把苹果推到方伊池面前,示意他吃。
阿清和贺作峰曾经闹过不愉快,方伊池略有所耳闻。贺六爷的四哥不仅担心他和过往的客人有牵连,也担心他过去的朋友再把他拖回去干不正当的营生。
后来贺四爷和阿清狠狠地吵了一架,误会方才解除。
吵架的过程方伊池没瞧见,不过他能感觉到贺作峰对他和阿清的态度有了明显的好转。
方伊池扯着贺六爷问过几句,可惜贺作舟也不大清楚,就拿“四哥腿不好,咱别去烦他”搪塞,实际上是嫉妒方伊池的注意力在别的男人身上。
方伊池咔嚓咔嚓地啃着苹果:“人现在没瞧不起你,你怎么还给他脸色看?”
“他心里瞧不起我。”阿清嫌方伊池烦了,伸手去摸他的肚子。
方伊池挺了挺腰,把还很平坦的小腹给阿清摸。
“三个月?”阿清很快收了手,“怪不得六爷跟催命似的到处拽着大夫来给你诊脉。”
“甭跟他一般见识。”方伊池继续啃苹果,“先生就知道紧张。”
阿清闻言,斜了他一眼:“哟,你这话说得怪逗的,敢情几年前那个信誓旦旦地跟我说贺六爷是正人君子的不是你?”
贺作舟当然不是什么正人君子,表面的温文尔雅就是贺六爷在四九城里披的一张皮。
他扭开头,心虚地移开了视线:“阿清,你这两年有没有什么打算?”
“打算嫁人吗?”
“没想好呢。”阿清重新拿起小刀削苹果,淡淡道,“世上像你这般命好的少。我没那个运气,嫁人多半活不久,倒不如自个儿和自个儿过上一辈子。”
如今阿清在平安饭店当经理,工钱多不说,人也比以前有地位,他那个滥赌的爹前些年跌到护城河里淹死了,他娘的病反倒奇迹般有了好转。如今一家人日子过得平平安安,的确没成亲的必要。
“我娘头些年还想给我说亲。”阿清把新切好的苹果递到方伊池手边,“可惜来的不是为了我的钱,就是没存好心,想通过我攀上贺家。”
方伊池一口咬住苹果,眼珠子转了转:“你喜欢什么样的?”
他琢磨着在六爷的司令部里给阿清物色一个。
谁知阿清早就猜到了方伊池的心思,放下苹果,没好气地用手指敲他的额头:“省省吧您,都这样了还为我操心。”
方伊池一边憋笑,一边躲:“嘛呀?我又不催婚。”
“你若是催婚,咱俩这朋友早做不成了。”阿清翻了个白眼,顺手从兜里掏出帕子擦手,也转移了话题,“士林那小子呢?”
提到贺士林,方伊池的眼眶立刻红了,他趴在沙发边上,期期艾艾:“被……被送去……奉天了。”
“奉天?”阿清倒是没他那般惊讶,“我说呢,你家里怎么这么安静。要是贺士林那小兔崽子在,早闹翻天了!”
方伊池独自难受:“奉天,好远呢。”
“六爷送去的?”
“可不吗?”
“为什么啊?”
“说是他像士林那么大的时候,早能独当一面了。”方伊池翻了个身,从沙发底下拖出只漆皮箱子,里面都是贺士林写的信和拍回来的电报。
他把信抱在怀里,让阿清看电报。
“是挺舍不得的。”阿清啧了声,好笑地看着满是“爹爹”二字的信纸,继而安慰道,“但他是贺家的孩子,你可不能惯,惯坏了以后怎么接六爷的班?”
“道理我都懂,可我是他的爹爹啊。”方伊池又把怀里的信小心翼翼展开,念给阿清听,“‘爹爹,今日奉天下了雪……’哎呀,我给他带的冬衣够不够?……‘先生说我国文底子好,但仍需用功……’他国文可是我教的呢!”
方伊池絮絮叨叨说了大半天,万禄敲门进来送了回午饭,他没什么胃口,托着下巴看阿清吃。
阿清吃得自在,一点儿也不客气。
方伊池和贺作舟这几日住在贺宅,因着严仁渐要同时照顾怀孕的小凤凰和腿有旧疾的贺四爷。
于是吃完饭,他俩遛弯的时候,不可避免地撞上了出来晒太阳的贺作峰。
方伊池瞧瞧瞬间冷下脸的阿清和面无表情的贺四爷,脆生生地叫了声:“四哥。”
“你怎么出来了?”贺作峰知他怀孕,蹙眉劝阻,“快回去,要不然老六回来又得生气。”
“怎么碴儿啊?怪我把方伊池拉出来了,是吧?”阿清冷笑一声,挽着他的手臂,目不斜视地往前走,“还真把自个儿当个长辈了!”
“阿清。”方伊池怕他俩真吵起来,连忙压低声音,“四哥没那个意思。”
“他有。”阿清瞬间拔高了嗓音,“他当年骂我,威胁我,让我离贺家远一点的时候不就是这个意思吗?”
方伊池对当年的事情不瞭解,一时语塞,求助地望向贺作峰。
贺作峰站在屋檐下,眉头微微蹙起,片刻后出人意料地说了声:“对不起。”
“……当年是我误会了。”
“别价。”阿清眉毛一挑,抱着胳膊,干脆利落地呛道,“您的道歉我可要不起。”
“阿清,我……”
“方伊池,咱们走。”阿清压根儿不给贺四爷辩解的机会,扯着他就要走。
“阿清!”贺作峰见状,忍不住冲过来拉住了阿清的胳膊,“你听我解释,莫要这般急躁。”
“我急躁?”阿清的嗓音拔得更高,撇开方伊池,让他去亭子里歇歇,再扭身甩开胳膊上的手,对着贺四爷冷嘲热讽,“是,我不是贺四爷您这样的出身。您瞧我觉得急躁,我瞧您觉得温吞。咱俩压根不是一路人,有什么好解释的?”
方伊池听得云里雾里,一扭头,瞧见贺作舟站在不远处对他招手。
他瞬间把什么都忘了,拎着衣摆啪嗒啪嗒往回跑。
贺作舟身上满是寒意,抱住方伊池后,怕他冻着,扯开了衣扣,将小凤凰一股脑拢进来:“小兔崽子给你拍电报了。”
“哪儿呢?快给我看看。”方伊池抱住贺作舟的手瞬间撒开,两只小手急切地在先生身上摸来摸去,“士林想我呢。”
贺作舟把电报藏在身后,冷眼瞅着他找,最后心不甘情不愿地递过去。方伊池急吼吼地抢过,一把扯住贺六爷,埋头往北厢房走。
倒霉小子的电报洋洋洒洒好几大张纸,爹爹长爹爹短,方伊池看得热泪盈眶,抽着鼻子给贺作舟念,念到最后忽而怔住。
原是贺士林问他身子如何,又说:“爹爹莫要担心,给我生弟弟还是妹妹,我都欢喜。”
“……若是弟弟,我带他骑马开枪,躲着爹,不让他挨打;若是妹妹,我给她买糖糕扎风筝,躲着爹,不让她挨骂。”
方伊池哭得嗓音嘶哑,还非要嘀嘀咕咕地说话:“先生你瞧,士林多好。”
“好什么好?”贺作舟听得满肚子火,“在他眼里,我除了揍他就是骂他?”
方伊池假装没听到贺六爷的抱怨,他团在沙发里继续念:“细细想来,弟弟也好,妹妹也罢,只要不惹爹爹烦心便好。”
“这话说得倒有几分道理。”贺作舟从鼻子里挤出声冷哼。
接下来的内容方伊池没往下念,但却逐字逐句地记在了心里。
——其实爹也很好。
他从不因为我年少就轻视我;他态度恶劣,实则只是盼我成才。
他日若有弟弟妹妹,必定与我一般,深受爹的喜爱。
…………
暮色四合,华灯初上。
方伊池将贺士林拍来的电报认真折好,塞进漆皮箱子里。
贺作舟逗他:“给你爷们儿瞧瞧。”
“不给。”方伊池把箱子锁好,“这是儿子写给我的。”
贺作舟也不强求,他对倒霉小子的近况没小凤凰上心。贺六爷自个儿的成长没依靠爹娘,所以对于儿子的成长也不会过多干涉。
但是方伊池对贺士林的关心明显让贺六爷吃味了。
晚上歇下的时候,贺作舟非要帮小凤凰脱裤子,意图不轨。
方伊池蹬蹬腿,抱着枕头左躲右闪,他想早些睡,要不然半夜惊醒又要吵到先生。
“小凤凰。”贺作舟三两下就把方伊池抱在了身前,掌心包住了他的臀·瓣,“甭躲了,又不是头一回。”
“先生,我累。”他放弃挣扎,转而往被子底下钻。
“知道你累。”贺作舟也就是想跟小凤凰亲近亲近,没想再深入。
“先生……”方伊池顺利地躲进了被子,把冰凉的手脚贴在贺六爷的身上,犹犹豫豫地问,“你想要男孩还是女孩?”
他以前从未考虑过这个,贺作舟也没提过,但是倒霉小子的话一下子惊醒了方伊池。
先生……先生会喜欢男孩还是女孩呢?
贺作舟愣了愣:“怎么个意思?”
“就问问。”方伊池拿脚尖蹭先生的脚踝。
“就问问?”贺作舟一眯眼就知道肯定是贺士林在电报里说了些有的没的,面上不显,淡定道,“都好。”
方伊池忐忑了半天,没料到贺作舟就给了这么个相当于没有的回答,不满地憋了会儿气,继而愤愤伸手,揪贺作舟的裤子。
“哎哟祖宗,别闹。”贺作舟被方伊池逗乐了,翻身按住他的手腕,“你甭不信,男孩女孩都好。”
“真的?”
“真的。”
贺作舟在心里想:只要他们不分走你对我的爱,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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