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发生了什么 上
那位白衣翩翩的公子,云簪,说是要收藏他。
杨跑以为他只是说说而已。对颇有仙风道骨的云簪,杨跑多少有些崇敬,而之所以会跟着他来到平心崖这个地方,也是因为自己心灰意冷之下产生隐遁于世的心情。可等杨跑被领到了一个硕大的楠木柜子前,看见这公子做出一个请君入柜的姿势,才知道这个云簪绝对是个仙人状的失心疯,而且他说的话都是当真的!
从那一刻起,杨跑和云簪展开了一场长期的艰苦卓绝的斗争,有时候杨跑都想死的心都有了,不过更多的时候鸡飞狗跳到他连死都想不起来。虽然杨跑偶尔头脑发热会觉得云簪是出于善意。不过,清醒的时候他觉得对方只是想要用一千种方法气死自己而已。
斗争的结果是双方的妥协,杨跑终于可以拥有一间自己的阁楼,而条件是他必须用云簪卷画的绳子来束发。
“这样就证明你始终是我的画。”云簪一边说,一边翘脚看他用画绳费力地绑头发。杨跑只剩下两个拇指的手照理说很难绑好头发,可结果出乎意料地顺利,他觉得云簪一定在绳子上动了什么手脚。
“谢谢。”杨跑嘟囔了一句。
“下次试试打个蝴蝶结吧。”云簪热心地建议。
云簪也许不是什么坏人。。。但杨跑依然很想掐死他。
看到常华留给他的画之后,杨跑的痛苦似乎在一夜之间被抚平了,他再度开始画画,用手指在河边的沙地上一点一点地描摹这个世界。
他接受了自己,决定好好生活,直到寿命终结的那日,然后他就会带着无数的故事去见常华。
挺好的,不是吗?
不过杨跑可没有想到,他还有再见到黄悦的一天。
那时他正从河边慢慢走回来,呼吸着秋天带着果实香味的空气,心情很是平静。
他似乎瞥见一条黄色的尾巴,在白花花的河滩石头中晃动了一下,杨跑定睛看去,一个尖尖的脑袋从石头中探出来,小心地看着他。“黄悦?”
那条黄鼠狼果然是黄悦,它跳起来,在河滩乱石中灵活地移动,几下就到了杨跑面前。
“求画?”杨跑笑起来,“你怎么知道我又开始画画?行啊,你要什么画,你说罢。”
黄悦眨巴眨巴黑溜溜的小眼睛,小声道,“是那种画。”
杨跑皱起眉头,那种画?咦?春宫图不成?不对,对黄悦来说应该是画动物的嬉戏?
他迟疑了一下,被黄悦看出端倪,慌忙摇着尾巴纠正他:“不是那种,是,是长生笔的那种。”
这三个字戳中杨跑心中还未长好的伤口,他的脸一下子沉了下来:“别拿这个开玩笑!”
黄悦干巴巴地解释说,不是,它不是开玩笑。它是为了自己的至交好友来求画,接着,它讲了个故事,关于一个庸医和他的病患的故事。
杨跑虽然听得心生同情,但鉴于自己的个人经历,他对悲惨的故事的抵抗力很强,头脑清晰地问:“首先,长生笔已经没了,就算有,我能用什么来交换,我的命,还是我仅剩的记忆?!”
“不不不,”黄悦紧张地仰起脖子,给他看自己脖子上系着的一个小琉璃瓶,它用爪子刨了刨,“看,疫神的血,所以这幅画你不必付出代价。”
“可是没有长生笔,怎么做画?”
黄悦摇摇尾巴:“不是说过了么,长生笔是特殊法术,又不是真的一支笔,而我的毛只是媒介而已。更何况,”它瞅瞅杨跑,“你是长生笔所画,那法术就奔流在你的体内,你真想画,并不是那么难。”
确实,当足够静心的时候,杨跑确实也能够感到体内循环的法术余味:“但是媒介没有,就算我能体会到法术,也没有办法使用。”
黄悦闻言,羞答答地撅起尾巴,刨了半天,拽了一根半黑半黄的毛出来,万分小心地放在杨跑手中。
“你不是说,你开荤了,你的毛已经不能用了?”
“对,”黄悦用爪子抓抓鼻子,“我现在的毛是不行了,不过,这根是我的胎毛,我偷偷留作纪念的,所以——”
黄悦,阴阳道对你的管理是不是太松了啊!
杨跑小心翼翼打开黄悦脖上系着的小琉璃瓶,一滴暗红色的液体落在雪白的瓷盘上,闪动着点点光芒。
杨跑深吸了一口气,就像黄悦说的,这次,他是要利用长生笔为一个已有的魂魄再造肉体,而这金色的光芒,就是那早已沦为游魂的魂魄。
裴德,是他的名字。
黄悦说,他并未如一般死去的人一般,魂归阴阳道;但他也不若那些不甘的亡魂,被欲望和罪恶俘获,失去了真正的自我。裴德是个很特别的存在,他受到了庇护得以寄魂,直到今日也保持着作为人的自己。
请让他活过来。
黄悦这么恳求说,虽然你没有见过他,但触摸一下他的魂魄,你就能知道完整的他。
请让他活过来,不要再折磨元觞了。
杨跑点点头,黄悦的胎毛、疫神的一滴血和自己的拇指,没有道理他做不到。他磨好墨,倒入那一滴发着异光的血滴,然后毫不迟疑地将自己的拇指探入其中。
瞬间,他眼前浮现出一个形象,完整的、哭泣的、微笑的、毫无遮掩的裴德。从指间涌入了情绪,那是裴德的感情,裴德的记忆,裴德的一切。
杨跑举起手,看着仅存的拇指上沾染的血迹和墨迹。这大概就是命,我能用这残缺的手,补齐别人的故事。
他不由自主地笑了笑,带着淡淡的幸福感觉,几乎无意识地抬手,开始在壁上作画。
十二个时辰后,肉身终成,裴德自画中脱出。
他还是同许多年前一样,眨巴着眼睛,用手摸摸自己的脸,又拍拍自己的身体,试着嘿嘿了两声。
黄悦一头就扑到他肩上,用爪子胡乱抓他的头发,兴奋不已。
裴德被抓得生痛,一把拍开它的爪子,整个拎住抱了个满怀,时隔良久,从没想过还会有重获肉身的那天!现在就连黄悦那不甚柔软的毛,如今抱起来都是格外舒心!都当了那么久琴弦,突然又做人,那心情完全不是恍若隔世四个字说得清楚!
一人一黄鼠狼亲热了一会,黄悦才摇摇尾巴,尾巴尖指着门外:“元觞在外面。”
裴德的脸一下子别扭起来了。
要从元觞那取走裴德的魂魄,也就是琴弦,可不是容易的事。也不知道疫神是怎么跟元觞沟通的,反正等裴德有了意识,他都被装在琉璃瓶中,跟疫神那黏糊糊的一滴血凑作堆了。
现在想来,元觞那边才是个大麻烦。
要说元觞对他的感情,对方背负着他行走世间那么久,也不可能不知道,一想到元觞是以什么样的心情跟眼盲的他相处,裴德就膈应得慌。
不过当时他是琴弦没有肉身,倒也还好,可如今变回人了,就大大的不自在起来。
说白了一句话,裴德不大想见元觞。
他叽歪了半天,总算把自己的想法跟黄悦说清楚了。
黄悦一听就瞪了眼,高举道德大旗一竿子砸来:“裴德,元觞对你怎么样,这些年你都看着的。现在你想开溜,你到底有没有良心啊!?”
话也不是这么说啊。裴德郁闷了。
他当然是感谢元觞做的一切,甚至是感动,但是,一件事归一件事。
裴德自己不也为元觞两肋插刀么?
而且还是元觞亲手插的!
并且被插死了之后还元魂不散地陪伴他,怎么说也仁至义尽了吧。
所以,裴德表示,复生之后追求一下之前没得手的老婆家庭什么的,应该不算过分吧?
黄悦就纳闷了,心说这长生笔的法术靠谱不啊?画出来的身体没问题吧?裴德做魂魄的时候挺有良心的,怎么一搞回身体立马就渣了?
裴德哪管黄悦他心里怎么想,已经昂首挺胸向大门口走去,他打定主意,待会就正色告诉元觞,自己跟他只是兄弟之情。如果他有别想,那自己也只好跟他割袍断义。
结果一点做心理准备的时间都没有,裴德一开门就看见他端坐在院子里!裴德心里一梗,好久没感觉到的心脏就不合时宜地噗蹦跶了一下!
他肯定是元觞。
作琴弦的时候,裴德可以感觉到元觞的存在,体会到他的气息,听到他的声音,但作为物,他无法像人一般去视物,所以他不知道元觞到底什么模样,他几乎都以为自己忘了他的长相。
只是他长大这么多,看上去已经跟自己年龄相仿。元觞正坐在院中石桌前和疫神品茶,意态悠然。
裴德开门的声响让他微微侧头,两人视线相对。元觞本就是罕见的俊美,如今添了的这些年岁,更沉淀出静定从容,只有偶然的眼角眉梢间流动的神彩,还隐隐有年少时候的风流味道。
他长大了,就像自己曾经无数次希望过的那样,健康地,叫人艳羡地,耀眼夺目地长大了。
这是裴德的希望,当他在病床前照顾那个挣扎在生死线上的孩子,当他看着那大厅中央楠木的棺材,当那柄短剑扎入他的胸膛,那些时候,他都默默地如此希望。
然后这希望就像沙地里的荆棘,岩壁上的种子,在裴德没有看见的地方长大了,等他再看的时候,已经是满眼的果实。
裴德的胸口鼓动着莫名的情绪,连带着眼眶有点发热,他努力认为那是因为元觞长得太好,叫自己觉着晃眼了。
裴德的手不由自主握紧了,他或许不会承认,但他确实在期待一个拥抱,紧密的、兴奋的、热烈的,当然了,纯兄弟情义的,拥抱。
可元觞只是看了他那么一眼,微微一笑算是打了招呼,掉头就与疫神继续说话。
裴德都走到他们跟前了,也没人招呼他坐下,只好自己坐下,而且连茶都没他的份,裴德的视线追索着元觞,可对方好像都遗忘了他,好半天了才像是突然想起来,笑着问:“茶?”
坐了半天了,他就对自己说了这么一个字
过去那些抱琴垂泪,黯然神伤的日子,现在看起来搞得跟假的一样,裴德都要开始怀疑那段过去是不是在做梦!
裴德深深觉得自己被冷落了,有点愤愤的,又有点委屈,外加点失望,整个心情简直说不清道不明。脑子里翻来覆去就是几个字:“这个没良心的!”
裴德憋屈地坐着,幸好黄悦跟着出来,没多的座位,就干脆蹲在桌上,和裴德一搭没一搭地说话。裴德索性也不再看元觞了,只跟黄悦聊天。所以他当然不知道,元觞的眼神偶然会飘过来。那是很轻,很短暂,但十分露骨的眼神。
大约一盏茶的功夫,疫神突然地告辞,拎起桌上的黄悦就出去了。
他素来如此,倒也没什么奇怪。可这样一来,院子里就留下元觞和裴德二人。
好容易才缓过来的裴德这下子又有点不自在。他心下还因为明显的冷落而有些不快,吭哧吭哧了半天,摸摸脑袋,又揉揉鼻子,拍拍自己的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元觞似乎也没多大想说话的意思,慢慢地喝茶,似乎在想什么。半晌之后,才缓缓说了一些话。
他的这些话,概括起来的意思就是,裴德你复生了,总算了结了一桩心事,但是故乡现在已经被废弃,纵然回去也没用。既然如此,按他的意思,可以送裴德去附近的城镇谋生,看是想从医还是别的什么。
裴德听得股子无明火直往脑门上冲!
第一个念头就是:这小子想打发了我!
裴德愤愤地想,脱口而出:“我都是因为你才落得无家可归的,你就要负担我的生活!我就要吃你的用你的睡你的!想我走,没门!”
闻言,元觞只是极快地看了他一眼,扭过头去,他的整张脸都躲藏在阴影中,裴德看不清楚,只听得他轻轻叹了口气:“你说的,那好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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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了,杨跑杨画师在哪里?我想对他表示感激之情。”
“他不想见你。”
“为什么?”
“原则上说,是他造就了你的肉身,说是生了你也不为过。所以他不想见你,害怕被你激起了母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