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故人难忘
故人难忘（上）
记得《阿甘正传》里有一句经典台词：生活像一盒巧克力……不过这句台词已经被大家传烂了，我更想说，生活就是一块泡泡糖，充满希望又随时可能破灭，就比如，现在这种情况。
“嗯……”
莲在我身下媚眼如丝直烧得我欲火焚身，“莲，我真是爱死你了！”
“尘儿……”
就在这麽花好月圆、人美情正浓的时候，他却说了一句话，让我从云端直接掉进冰窖。“我想起语轩了……”他眨了眨眼，我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生活甜蜜的泡泡就这麽破灭了……
“现在还在想别的男人，莲，我真受打击。”我故意说得可怜巴巴，见他一脸窃笑，於是吻了下去。
“难道你不惦记著？”他笑问。
惦记，自然惦记，但是那有什麽用？我轻轻地叹了口气，“那已经是很遥远的过去了……”
莲的目光一黯，“已经远到遥不可及了麽……”
看见他有些情绪低落，我连忙安慰道：“莲，不要多想了，曾经是一场梦，我们已经从那场梦里解脱了，而现在，我们拥有未来。”
他被我过於文艺腔的话逗得一哂，睨著我道：“我们试试吧，回到过去。”
脊背上窜起一阵战栗，欲望也消了大半，看见他略带狭促的目光，我再次有种不好的预感。想反攻？“不可能实现的！”
他翻身压倒我，“没试过怎麽知道？”
“坚决不行！”我再翻身压回去。
“诶，尘儿，这麽消极一点也不像你啊。”
“靠，在这个问题上我永远消极！”
嘎吱嘎吱──叮！──
床上大战再次上演，为什麽我们两个总是在这种事情上产生分歧？是我太坚持，还是他太执著？我心中苦笑，不过话又说回来，其实这也是一种调情的手段，至少我们玩得不亦乐乎。
“咚咚咚！”隔壁传来敲墙的声音，随即是浮生暴躁的大喊：“尘哥哥、莲哥哥，你们想提早给宝宝进行成人教育麽？！”
我和莲同时一愣，然後噗哧地大笑起来。他以为宝宝很厉害麽，现在整间屋子里也就只有他能听见一点点声音罢了，至於小乐现在是普通人，根本听不见。
浮生听见笑声又道：“笑得那麽大声，会把宝宝吵醒。”
接著又传来绘梦小心翼翼的声音：“那个，生生……宝宝已经被你吵醒了……”
“啥？”
**************
“我想起语轩了……”
以我对莲的了解，他在那种时候说出这种话，虽然有三成是因为想再次穿越时空，而剩下的七成原因，却是真真实实想回去看看语轩。
语轩、婉儿娘亲，还有整个国师府的人们，後来变成了怎样呢？偶尔也会想起，不过也只是短短一瞬罢了。人生在世，结局只有一种，百年之後化白骨所有人最终都会长眠地下，我早已看淡了这一切，因此虽有惦记却不会太在意。
但是莲不同，他不像我经历了太多生离死别，也不像我看到太多的朋友陨落尘世，他的七情六欲太真，也太纯。而我，若没有对他的情，只怕心早已成枯木。
回到那个时空见一见故人，似乎也是个不错的主意。我心意已定，决定给莲一个惊喜。
其实以我们两个的特殊的质，穿越时空并不太难，难就难在如何能掌握时机刚好回到语轩所在的时空，这个问题最好的解惑者非一个人莫数：幻玉大师。
想到这里，我招手将一旁的浮生唤过来：“浮生，怎麽能找到幻玉大师？”
“那个老和尚？”浮生想了想，“平时不好找，但是现在很方便。”
“哦？”
“他最近在师父那里作客，好像在讲禅，尘哥哥想找他的话我可以直接对师父说。”
我顿时喜上眉梢，“太好了，现在就帮我CALL他吧～”
於是浮生沐浴焚香，三叩九拜之後将信息传回上上天。不到五分锺，两道身影赫然出现，一白一黄，正是上仙龙云之与幻玉大师。
遣走浮生，我连忙向两人施礼。看见龙云之那似笑非笑的样子，我的眼角不由自主地一跳。没办法，对这个法力高到望尘莫及，表面上温文尔雅气质高洁实际上本质腹黑到极品的上仙，我完全没辙。
“上仙很闲嘛。”
龙云之笑了笑，“还好。”
幻玉上下打量著我，问道：“小狐狸，又有何事相求啊？”
我嘿嘿一笑，“也不算有事相求，只不过想问一件事而已。”
“何事？”他颇感兴趣地问。
我收起嬉皮笑脸的态度，问道：“怎麽能回到特定的时空，比如，我和莲的过去。”
幻玉闻言挑了挑眉，“回到你们的过去？”
“是。”
“哎呀，小狐狸。”他忽然语重心长地拍拍我，“这只是徒劳，错了就是错了，过去的错如果能弥补，你就不是你自己了。且莫执著於此，於人於己无益。”
我哭笑不得，“大师，我不打算回去改变什麽。”
“那就不要回去，世上多痴人，执著有时候也是业障啊。”
我觉得自己已经满脸黑线了，这和尚一段时间不见，比以前更脱线……“大师……”
“故人难忘麽……”龙云之忽道。
我一怔，随即点头，“是啊，故人难忘。”
龙云之摇头，“这不像你这种人该有的心情。生死轮回，修道者早就该看开了。”
“我若看的开，就不是今天这个不人不妖不仙不怪的无尘了。”我轻笑。
龙云之闻言大笑，“好一个不人不妖不仙不怪，无尘，我就是欣赏你这种心有明镜、境中无尘的气度。”他转头对幻玉道：“好友，小狐狸总比你我想像的要看得透彻，他倒是很有慧根。”
幻玉慈祥地笑了笑，略带惋惜地叹了口气，“可惜，我最欣赏的小狐狸始终不肯入我门下。”
我连忙摆手，“多谢厚爱，当和尚还是免了，我怕佛祖会被我气吐血。”
幻玉叹息够了便正容对我道：“其实回到特定的时空并不难，特别是你曾经存在过的时空，如果那里留有你的气息或者任何贴身物品，只需一道灵符即可。”
我一听心中大喜，“那麽灵符……”
“咳，”他咳了一声，“老衲能力有限，写出来的灵符失败率比较高……”
黑线，黑线，无数道黑线……早就该想到，这和尚比我还脱线，否则不可能在时空中旅行那麽多年。我有气无力地叹了口气，“我明白了……”
幻玉见我一脸失望，於是又道：“其实，要说法力高深，有一个人写出来的灵符一定很有用。”说著欲言又止地看了看龙云之。
龙云之淡淡一笑，“这张符我来写吧。”
我连忙诚心一拜，道：“多谢大师与上仙帮忙。我这就准备纸笔。”
龙云之摆手，“不必，手拿来。”
我伸出左手，龙云之经过幻玉的解说，以食指做笔在我手心写了一道咒符，末了将我的手一覆，意味不明地微笑道：“期限十日，祝你得偿所愿。”
我握紧手心，展颜一笑。今日这个惊喜，莲一定会喜欢。
我一向是个头脑先於行动的人，当然，做个单纯的行动派也不错，於是，当天晚上便实施了计划。
“今天让你为所欲为。”我笑著在他耳边吹起。
“当啷──！”牙膏掉在洗手池里，莲眨了眨眼，“你被什麽东西上身了？”
“切！”我瞪眼，“谁敢太岁头上动土？机会我只给一次，不愿意就算了。”
红莲闻言轻笑，不知道为什麽，总觉得他的笑容里狡黠多於惊喜。“你说的，不能反悔哦。”
我故意邪魅地笑了笑，“放心，主动权在於我。”
这一夜的夜生活相当和谐，他很温柔，我也很配合。反正这种事情也不是没有过，我喜欢宠他，就如同他喜欢宠著我一样，所以偶尔角色互换放纵一下也没什麽不好。
“我，带你回到过去，好麽？”我问。
他低笑，“如果不是我想的那个过去，就算了。”
我凑到他耳边低声道：“那麽，你来试试看。”
如此直接的邀请，让莲双目一亮，双手更加卖力地在我身上点火。“美味当前，不吃干抹净就对不起你今夜的顺从。”
我的笑声被他吻住，四肢纠缠在一起，红发与黑发糅合成了妖媚的画面。在他进入的那一刻，我握住他的手，掌心相贴之时一股巨大的力量自左手心扩散开来，然後，时空之门打开，将缠绵的身体送入了另一个时空。
“赌一次运气吧，看看是惊喜还是惊讶。”我伸出右手拿起早准备好的衣服。
他依旧在笑著，微微上挑的眉，因笑意而变得狭长的眸，还有因为情欲而变得火热的身体，一瞬间清晰又遥远。“你做了什麽？”
我只是笑著，没有回答。
周围景物变换，在两人的喘息声中，四周又变得一片漆黑。
“呜……”背部著陆，不过貌似撞到什麽东西，痛得我一皱眉。紧接著一股阴湿腐败的气息扑面而来，令人作呕的气味，令人窒息的压抑。
“嗯……什麽地方？”
“不知道……”他喘息著，胸膛贴著胸膛，只让人觉得缺氧。
“能不能给我留点空间。”我哀嚎，“我快喘不上气了。”
“我也一样。”他艰难地动了一下，微微嗅了嗅，猛地按住我的肩膀道：“别动。我看这次不是惊喜也不是惊讶，是惊悚。”
此刻我也清醒了几分，掐指一算，顿时很想抽人，尤其是想抽龙云之一顿。莲在我身上被呛得呼吸艰难，我一手揽住他的腰，低声道：“闭气！”
妖气灌注全身，右手一翻，一掌击向空间的上方。只听轰地一声巨响，上方开了一个大洞，妖气回旋将滚滚烟尘与飞砂吹散之後终於露出了晴朗的夜空。
大口地呼吸了几下，我们两个躺在原地谁也没动。“还是新鲜空气好……”
互相看了看，再看了看周围的环境，顿时爆笑起来。“哈哈哈哈……”他笑倒在我胸前，“我们两个这样很像诈尸。”
“是啊……”我无力叹气，“又被上仙耍了。”
莲笑够了跳起来穿好衣服，然後在四周查看了一下，在见到地上的石碑之後顿时变得全神贯注。那石碑是灰色的，黑色的字迹虽然清晰却也看得出有年头了。“尘儿……”他回头看著我笑，“谢谢你的惊喜。”
一阵风吹过，带走了石碑上的沙尘，我以手指刻画著碑上的字，一笔一划，心情复杂。那碑上写著：蓝氏第九第四代国师，蓝无尘之墓。
是我的衣冠冢，或者说，是国师蓝无尘的墓地。
俯身拾起刚才硌在我身下的罪魁祸首，是一张锈迹斑斑的面具。再仔细一看，刚刚著陆的地方是墓室，棺木下面摆了两排面具，大大小小，一共二十个。
龙云之并没有骗我，我们的确回到了过去，只不过残留著我气息的东西都被语轩埋葬於此，所以到达的地方是我的衣冠冢。而距离这里不到百米的地方，是蓝亦采的衣冠冢。
我将面具放回原处，拈指决以驱鬼之术将墓地还原。秋风冷月下的墓地，看起来格外的凄凉，我们互相看了看，忍不住笑了。“死後十一年才诈尸，我们真是传奇的人物。”
“十一年啊……”莲沈思著，“现在语轩已经二十九岁了吧。”
“嗯。”我点头，“当年他就已经很像你了，现在只怕比你还像你。”
“说什麽傻话，乱七八糟的。”他拍了我一掌，“走吧，去看看他过得好不好。”
秋风带来的是我和莲熟悉的时空的气息，曾经的月、曾经的风，还有曾经共同呼吸的空气，都是那麽熟悉。
“现在是什麽心情？”国师府近在眼前，他忽然停下来问。
“很平静。仿佛一切都沈淀下来，只是有点怀念的味道。”
“怀念麽……”他笑了，“这说明你曾经认真地把这里当作家。”
我点头，“我的确曾经把这里当作家，这里的一切都入了我的心，这是实话。”
“我知道。”他温柔地弯起嘴角，“进去麽？”
我挑眉，“废话，不然我们来干什麽？”
“会吓死人吧。”
“我猜阿吉会翻白眼。”
故人难忘（中）
隐身进入了国师府，府内的一切几乎与我离开时没什麽变化，只除了，大红的喜字以及满园的枫树。正值胜秋，满园的枫树红得火如荼与红色的灯笼交相辉映，看见月下那一团团一簇簇的火焰，我忽地愣住了。
“以前府里是没有枫树的。”莲叹了口气，“看这些树龄，少说也有十几年了，应该是你离开之後移植的。”
“嗯……”心里的某一处被触动，恍惚间，我似乎明白了什麽……
“全府上下最爱红叶的人只有一个，或许语轩他，在等你回来……”
“那个傻瓜……”我不知道该说什麽，也不知道这种感觉是愧疚还是无奈，只觉得语轩对我这个大哥的期望太高，所以失望也绝对深刻。
“看样子，府里要办喜事了。”
夜深人静，国师府的某个院落却灯火通明，是佛堂。我和莲对视了一眼，眼中有些莫名的波动。“有人在颂经。”
这个时间、这个声音，我和他心中都似明镜，颂经之人只有一个，那就是蓝亦采的发妻、我的婉儿娘亲。
我一直觉得对她有愧，养育十几年最後未曾尽孝不说还累她以泪洗面伤心痛苦，我欠她太多。只是那时因为曾经放纵惯了又心如死灰，所以走得那麽决然，从未考虑过别人的感受。如今回来，竟然不知如何去面对。
“我对不起娘。”
莲握住我的手，“我也负了她……”
“但是我不会後悔。我的心是冷的，如果没有你……”我的心将永远是冷漠的。
他在我唇上印下一吻，柔声道：“那麽，让我永远温暖你吧。”
一阵风吹过，将佛堂的门吹开，婉儿娘亲没有抬头，只是缓缓地放下了木鱼。我慢慢的走过去，然後缓缓地跪在了她的身後。
“娘……”
她一颤，木锤掉在了地上。“尘儿？”
“娘。”我又唤了一声，下一秒被他紧紧地抱住。
“尘儿，尘儿──”她泪眼婆娑。青春不再双鬓已白，曾经如花的容颜此刻已写满岁月的痕迹，我能感觉到她双手的颤抖，也能听见她近乎压抑的哽咽，眼底涩涩的，我反搂住了她。
“对不起，娘，尘儿不孝，让您受苦了。”
她什麽都没说，只是抱著我哭得肝肠寸断。这样的她，只有在当年蓝亦采去世时我见过，除此之外，她永远是那个勇敢果断肩挑重担不肯服输的娘亲。
“你终於肯回来看娘了，你这不孝子。”她数落著。
“是，尘儿不孝。”
“这次你要呆多久？”她问。
我惊讶，本来还不知道如何向她开口，想不到她却早就明白。“娘，我……对不起……”
“我知道。这麽多年，你依然未变，娘却已经老了……”她擦了擦眼泪，“知子莫若母，你和采以为我什麽都不知道，可是我都知道。从小你就是个特别的孩子，虽然很喜欢捉弄人却也比任何人都冷漠，那个时候我就明白，你从来就不属於我们，所以总有一天会离开。”
我眼底湿润，不知道该说什麽。谁对谁错，该与不该，已经没有人说得清楚了吧。
“我只是来看看您，还是要离开的。”
她惊讶，“那语轩呢？那傻孩子等了你十几年，甚至连国师的名号都想为你保留著。”
我心中一软，不忍她失望，於是改口道：“我本就是异类，不想让太多人看见。”
“尘儿，你……唉……”她欲言又止，最终叹了口气。“语轩将要成亲，你这个做大哥的既然回来了就等礼成吧。”
“语轩成亲？”我惊讶，“何时？”
“这个月十六。”
算算日子也快了，亲眼看著他完婚也是我和莲共同的愿望，想到这里点了点头。我看她一身素衣手持佛珠，想是对著青灯古佛已久，能一直这样安详下去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但是有一个人心里的结必须要解开，便道：“娘，有一个人想见您。”
“哦？”她抬眼看著我，就在此时，佛堂的门再一次被推开，昏黄的灯火下，一人长身而立。白衣如雪、眉梢微挑，一双如墨的眼眸似妖似异散发著蛊惑人心的魅力。莲的身影看起来有些缥缈，似妖非妖。
“啊──”娘亲惊呼。
莲笑了笑，轻声唤道：“婉儿……”
娘亲踉跄著扑过去，想抱又害怕似的颤声道：“采？真的是你麽？”
莲点了点头。娘亲的泪水再一次决堤，一头扎进莲的怀里，放声大哭。抽泣了一会儿，忽地将莲推开，倒退了两步，摇头道：“不，你不是采，不是……采去世多年，他没有你这样清秀，也没有你这种妖异莫辨的气质。尘儿，这个人是谁？”
她回头求助於我，我叹了口气，道：“他是蓝亦采又不是蓝亦采，我只能说，那个曾经爱过你的老爹真的已经不在了。”
闻此言她凄然一笑，“曾经爱过我……他曾经爱过我麽……”
“婉儿，对不起。”莲诚心地对她道，“这句话藏在我心里多年，一直没有亲口对你说过，当年是我负了你，也是我禁锢了你的心，你为我苦了一生，从今以後，解脱了吧。”
娘亲浑身剧震，茫然地後退了几步，跌倒在我怀里。“你，你……”她连说了几个你字，眼泪却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我知道你的心从来就不在我的身上，我知道……”她喃喃道，“你可以给我亲情和责任，却给不了你的爱和热情，采啊……你总是这麽温柔得残忍。”
莲的目光一黯，扯出一抹无力的笑容。“如果心不曾动的话，相敬如宾也许会是一种平淡的幸福。”
“相敬如宾……”她叹息，“你负我，却要为此痛苦到死，这就是你我之间的因果，采，你我早就结束了……”她脱离我的怀抱慢慢地转向菩萨像，“而我，在你化成灰烬的那一刻，也已解脱。我已经老了，爱恨痴嗔，不过就是一场梦。人到迟暮之年，爱过、没爱过，有什麽意义，到头来一切都是空，不如空者来空者去，生死自有天定。”
“娘……”
“尘儿，”她对我笑了笑，“人生在世不过百年，你与我注定不是同路人，但是有生之年还能再见到你，娘真的很高兴。至於这位公子……”她看向莲，眼中的波光早已不复存在。“生者自有生者的人生，而去者也不必挂念，请回吧。”是与不是已经没有意义，因为对她来说，蓝亦采的人生早就结束了。
这一刻，我突然觉得自己从未认真了解过她，一个坚强的母亲。她以一个妻子的敏感察觉了所有的事情，却一直守著秘密，其实，她与采在骨子里都是那种为责任宁愿自己痛苦的人。
莲又施一礼，身影渐渐模糊，仿佛真的如同鬼魅一般悄然消失。
“对不起，娘。尘儿告退。”我向她一拜。
“语轩把你的房间一直保留著，收拾得很干净，如果有需要可以交第四代给阿吉。”
“我知道……”
她点了点头，再次盘坐在蒲团上默默念经，我悄然退了出去。身後传来颂经的声音，我的心仿佛一下子平静下来，什麽思绪都没了。
“你，爱过她麽？”我问。
“不记得了……”莲笑了笑，“年轻时的冲动、父母之命已经模糊在记忆里，留下的只有那个时候对你刻骨铭心的痛苦……”
我忍不住笑了，开玩笑道：“看来恨的确比爱更能长久啊。”他笑而不答。
“我们如今的生活，不知埋葬了多少人的幸福……”我深深地感慨。
“我不後悔。”
“我也是。如果我当年回归妖狐的身体，我们会不会有不同的结局？”我问。
“不会。”他说，“你若一走了之，就不会对我有不一样的情感，而我，不可能放下婉儿。”
我一怔，随即心中感慨。他就是这样一个有责任感的男人，所有曾经的放荡、狂妄在他的责任心面前都变成了假相。身上背负得太多，一层层都变成了枷锁，所以蓝亦采的人生，只有一种。
走出佛堂，我和莲向语轩的住处走去。屋里没有点灯，看样子已经睡下了。抬头看了看天，还没到子时，现在打扰他休息也不妥，於是我们悄悄闪进了我原来的房间。
屋内的布置和以前一样，我常看的书、用过的笔、砚台、还有佩剑，全都整整齐齐地摆放著，仿佛这麽多年我从未离开过一样。
书案上放著一张面具，是我离开之时所戴过的最後一张。“真是个傻孩子啊……”我叹气。随手拿起面具放在脸上比划了一下，看见莲若有所思的表情，问道：“想在这里停留多久？”
他耸肩，“不知道，随意好了。”
“问题是，我住下来没问题，那麽你呢？以何种身份留下？”
他轻笑著抓住我的手将面具往自己脸上一放，道：“你的情人，莲。”
其实我并不想让语轩知道莲的事情，能让婉儿娘亲解脱是一桩好事，但是以语轩那爱钻牛角尖的个性，未必能从过往之中解脱出来。既然莲只想看看他是否幸福，那麽以外人的身份会更理性。
相拥著一直睡到天亮，屋外传来鸟儿清脆的鸣叫声，明媚的光线投射进来，感觉今天又是秋高气爽的好天。
“二爷早。”
有人嗯了一声，道：“都下去吧。”随即就传来了剑气破空的声音。唰唰唰──竟然在练剑。
我猛地睁开了眼睛，看见莲脸上的玩味与惊讶。“二爷……”
“是语轩。”我道。
快速地穿好衣服，悄然潜出便看见了枫树下那一抹蓝色的身影。
蓝家的人都偏爱蓝色，藏蓝、宝蓝、水蓝，语轩身上的蓝，是一种深沈的蓝。他已经不再是当年青涩莽撞的青年，他成熟了，也更加稳重。似火的红叶下那七尺男儿正舞得全神贯注，我仿佛又回到了很多年以前，看见一个小小的人儿笨拙地举著剑左砍右砍，然後气乎乎地将剑扔到了一边。
“噗哧──”一时没忍住笑了起来，语轩倏地转身，脚下一动已经欺到我的身前。剑尖夹杂著破空之势而来，我伸出两指夹住，随後那张与蓝亦采极为酷似的俊脸露出了惊讶和欣喜的表情。
“嗨，好久不见，语轩。”我微微一笑。
“大，大哥──！”他猛地扔下手中的剑，激动地抱住了我。“大哥，大哥──”他哽咽著，“真的是你，大哥你终於肯回来了。”
“也不算回来，只是想看你过得好不好。”我平静地道。相对於语轩的情绪激动，我的表现实在太平淡了。
“大哥，这些枫树你喜不喜欢？你看，你的院子里全都是红叶，我想你总有一天会看到。” 他自顾自地抱著我不放，依然像当年那个喜欢缠著我的小家夥。
我拍拍他的肩，“语轩，你成熟了，现在你比我更像国师。”
他忽地沈默了，道：“大哥，我要娶妻了，你能回来我真高兴。”
“看见今天的你，我和他一样欣慰。”
於是，他再一次沈默。过了半晌，道：“陪我一起练剑吧。”
“好。”
无名指微动，一道剑光陡然而出，带出飒飒冷风。我在他眼中看见了惊讶、羡慕，还有很多复杂的情绪，他没有问我的过去，也没有问我的将来，因为不再懵懂的他知道，我注定不属於这里。
“让我看看你的剑法究竟有没有进步。”我大笑。
“来吧。”他抖剑向我刺来。
面对语轩，我的剑不需要用全力，妖气也不需要，他的剑术很好，功力也不错，至少经过这麽多年的努力已经不输给当年的蓝亦采。我不由自主地笑了，他的确没让我们失望。
“唰──”剑尖停在我身前一寸之处，我扬眉，“语轩，你很有进步。”
“我怎麽可能打得赢大哥，你故意的吧。”他认真地瞪眼。
我莞尔，“那麽让他来陪你练剑吧。”身体一闪，为一旁带著面具的莲闪出一个空间，三尺妖刀轻轻挑开他的剑。
“你……”语轩大惊，见到我曾经所带的面具更是面色微变，“大哥，你的面具……”
我收回长剑顺势揽住莲的腰，对语轩介绍道：“我的恋人，莲。他很害羞，不过刀法很厉害哦。”说完在语轩目瞪口呆之下轻啄了莲的唇，随即大笑著离开。
莲没想到我会作出这样的举动，目光一闪，妖刀划出层层气浪，我闪身躲过。
而语轩很显然被我过於激烈的行为惊呆了，大眼睛死死地瞪著莲，过了半晌才道：“恋人？他是男人！”
“这些事情就不劳国师大人操心了。”莲一派官腔唇边含笑，“刀已出鞘，就这麽收回太可惜了。”
语轩双眉一挑，也回了个官腔：“那麽有劳兄台赐教。”
“噗──”我端著茶水躲在一旁喷了个够。真亏了莲的脸皮够厚，不然让语轩知道他的身份，以他那正直的个性怕是要吐血三升。
“兄台的刀很特别。”一人正经地道。
“与尘儿的剑是一对，天生一对。”回答的声音比他还正经。
噗──我继续喷……
与其说赐教，在我眼中看来更像是莲在对语轩进行引导并检查教育成果。看见这样的一幕，心里多少还是产生了些波动，当年他也这样与我们喂招然後会在第二天检查成果。回忆与现实的界限渐渐模糊，於是我忽然懂了，莲对语轩的这种复杂亲情。
语轩也似乎察觉了这一点，表情越发地严肃。
“兄台贵姓？”
“红。”莲惜字如金，手上的动作始终不停。二人交手了数十招，他对於语轩的能力也了解了大概。
唰地收回长刀，莲满意地笑了笑，道：“好剑术，你有一个好师父。”语轩的师父是蓝亦采，就是他自己，我和他心知肚明，不过见他自恋得这麽狗血，我再一次喷了茶。
语轩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他，收回剑不动声色地回了句：“多谢夸奖。”
我在一旁笑得呛了，咳个不停，语轩见了连忙问道：“大哥，没事吧？”
“没事没事～”我摆了摆手。
“饿了的话就吃早点，拿茶水充饥也太夸张了。”莲在一旁煽风点火，面具遮住了他大半张脸，让人完全看不出他的表情。不过以我对他的了解，此刻他的目光一定是很促狭。
故人难忘（下）
语轩完婚之日就在五日後，我和莲便暂时住了下来。我的身份特别，外貌又极为特殊，因此府里只有语轩和娘亲知道，至於莲的身份则相对公开多了。他带著我的面具堂而皇之地做了国师府的客人，尽管很多人对那张面具心存敬畏和疑惑，不过语轩在面上称呼他红大哥，也就没有人敢置疑，虽然我每次听见这种称呼都能笑喷。
语轩的新娘是公主璎珞，那个小姑娘曾经与我有过数面之缘，也算记忆犹新。将近而立之年才成家立业，语轩实在可算是晚婚晚育的好榜样，但是对於他的身份地位来说，就太不寻常了。
於是我问他：“为何到今日才娶妻？”
他回答：“你离开後，蓝家犹如一盘散砂，我身上又没有能够服众的特殊力量，想要担任国师实在有些辛苦。大事未定，又何以成家。这麽多年过去，一个人习惯了，慢慢地也就忘了心动的感觉。”
说这话时，他脸上的表情深沈得有几分像莲，有种淡淡的，哀愁。
“不爱她麽？”我忍不住问。
“爱，刻骨铭心。”他笑了，“没有人会明白，我和璎珞之间的感情经历过怎样的痛苦与波折。因为，我们曾经为同一个人动过真心，甚至一起等待了十年。”
我的心里咚地一声仿佛被扔了一颗巨石，有些惊讶地看了看他，却只看见那张成熟而自信的脸上写满了云淡风轻。
只有经历过的人，才会明了情之珍贵。
“那麽她……”
“我们两情相悦。”他笑得自信又多了几分幸福。
“幸福，就好……”我祝福他。幸好，他与她，都已放手。
国师与公主的婚礼举国同庆，前来祝贺的人络绎不绝。我和莲早已习惯躲於暗处，看著那些人来人往的客人似曾相识的和陌生的脸，忽然意识到，这里已经不再是我们的时空。
“婚礼之後，有什麽打算？”我问莲。
他沈默了片刻，道：“行礼之时，我想做一件事。”
“哦？”我来了兴致，“是给语轩的贺礼？”
他笑著点了点头，“算是贺礼，也是我唯一能对他的补偿。”
看见他眼底的流光，我忽地心中一动，明白了几分。“是蓝家的誓言……”
“嗯……”
蓝家曾对皇家立下血誓：不叛不离。就是这简单的四个字禁锢了蓝家後第四代的人生，也禁锢的语轩的自由。
如果以蓝亦采或者红莲的身份都无法解开这个血誓，但恢复了魔族血咒师记忆的他，加上我的护法，此刻绝对可以做到。
语轩不适合为官，解除血誓的束缚，或许是我们能为他做的最後一件事吧。
婚礼的当日，莲做了主婚人。带著那张曾经属於我的面具，他优雅地站在人前，即使看不见表情，却依然能让人感觉到他周身散发的不凡气势。
微抿的唇，有说不出的风情，让我恨不得上前不顾一切地吻下去。
吉时一到，新娘子被搀扶下矫，语轩并没有顾及国师的身份亲自将公主背进喜堂。他笑著，我看得出，那是发自内心的幸福笑容。
按照规矩，新人要先拜堂再入洞房，但是莲做了主婚人，自然要有所变化。他一本正经地站在两位新人面前，问道：“国师大人，您愿意娶公主为妻，一生不离不弃麽？”
语轩先是一愣，随即握住璎珞的手，道：“我愿意。”
莲满意地点头，又问公主道：“公主，您愿意嫁於国师为妻，与其白头偕老麽？”
红色的喜帕下传来公主几乎要低泣的声音，“我愿意。”
这几句话说完，我在暗处早就忍著笑忍出内伤了。
只听莲又道：“愿你二人相知相惜相守，恩爱天长地久。众位贵客也请一起祝福，愿公主与驸马一生幸福。”
在场的众人都没见过这种婚礼主持，虽是一愣，但也露出会心一笑，纷纷闭目为两人祈福。祈祷，是一种神圣的力量，即使再微弱也可以让奇迹发生。这一刻祈祷的力量产生一种强大的信念，配合著血咒便可以解除蓝家的血誓。我知道莲的打算，因此拈指决配合著他的行动。
莲顺势在两人手上一划，取下两滴鲜血，又合著自己的血印於语轩的额头。
语轩歪头一躲，伸手便要按住莲的动作。莲低声喝道：“语轩！”
那低沈的声音完全恢复了平日的特点，我心中一震，暗叫：不好。
果然语轩也听出他声音与之前不同，甚至此刻更接近蓝亦采。他脸色微变，虽然疑惑却已不再是当年不懂掩饰的少年，於是忍了忍终於压制住了。
“大哥──”语轩低唤我，我不想解释，只好传音安慰道：“他不会害你。”
无色的光华乍现，随即瞬间消失，但是我却知道，血咒已成，誓言将破。语轩虽然在笑著，可是看向莲的目光越来越深沈。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穿越了千年的时空，我与莲见证了这一刻。他向我看过来，四目相接，感动得几乎落下泪来。
“夫妻对拜──”
“咚──！”语轩晕倒在地，众人皆乱。只有我和莲明白，这是破解血誓的必经过程，待语轩再次醒来，一切将成为过眼云烟。
语轩的突然晕倒，让婚礼不得不简化，但是大喜之日最忌事有中断，因此婉儿娘亲命人继续办喜宴，并将新人送入了洞房。
远离了喧嚣的前院，我和莲在新房外守著。璎珞哭得梨花带泪，直到夜幕将至，语轩依然未醒。
“看样子，他的洞房花烛夜要泡汤了……”莲打趣道。
“婚礼被我们搅成这样，但愿他不要怪我们。”我苦笑。
我们在院子里找了一株比较粗壮的枫树，一跃而上，坐在树干上相依偎著欣赏夜色。
秋夜凉如水，风吹动著红叶沙沙作响，我和他有一句没一句地聊著，享受著难得的安宁。此刻喜宴已散，四周静悄悄的，偶尔可以听见璎珞低声的啜泣和呼唤。
我轻轻地叹了口气，叹息声传到洞房，让哭泣的女子一怔。“不要哭了，他很快就会醒来。”我道。
凤冠霞帔的璎珞猛地推门而出，借著月光向我们，随即，“啊──”地一声跌在门边。
“语轩很快就会醒来，看见你哭成这样，他会伤心。”我柔声道。
“神仙哥哥……”她不由自主地捂住唇，害怕发出太大的声音。
一瞬间，我仿佛又回到了很多年前，那个曾经在中秋之夜陪我伤感地想念情人，会问我：“神仙哥哥，你爱的人在哪里？”的小公主，已经长大了。
我坐在树枝上，看见她盈满泪水的双眼，看见她眼底闪动的激动，於是，笑了笑，“小璎珞，你幸福麽？”
她泪流满面，认真地点了点头，“嗯。”
“幸福，就好啊……”
她走到树下仰望著我，轻声问道：“神仙哥哥，你幸福麽？”
我笑了，一如当年皇宫後花园初见时笑得自信而妖异，“试问天下谁能让我不幸福？”
闻此言，她破涕为笑。
秋风吹过，红发如火，枫叶如荼，我搂住莲对璎珞道：“好好珍惜你的幸福，我们都会祝福你。”
风声很大，很快便将我的声音吹散，璎珞有些慌了，唤道：“神仙哥哥，你要走了麽？”
“大哥──！大哥，你在哪里？”就在此时屋中传来语轩的呼喊，我和莲对视了一眼，知道该离开了。
语轩踉跄著跑过来，见到这般情景顿时声音哽咽，道：“大哥，你没有什麽要解释麽？难道你又要弃我而去？”
我摇了摇头，“语轩，我从未忘记过你，即使我们相隔遥远的时空，你在我心中始终是最重要的兄弟。这里已经不再属於我，也不再有我存在的必要。”
“大哥……”他神情激动，“你真是无情的人。”
我笑了，“是啊，我无尘一向无心亦无情，像多年前一样，忘了我吧。”
“不可能！”他大喊，“你说无心，可是心里还有他人！他是谁？他到底是谁？”说道最後他几乎是吼出来的，指著莲道：“拿下你的面具，我要看真相！”
“真相麽……”莲轻笑，“所谓真相，就是没有真相。看见我的样子又能怎样？我只是来自另一个时空的孤魂罢了，我和尘儿一样，永远都不属於这里。语轩，忘了我们吧……”
到此刻，语轩的泪终於流下来。
“我们要走了，或许还会见面，也或许永远不会回来，如今血誓已破，蓝家人终於可以不受禁锢地活下去，你也一样，带著家人去过你向往的生活吧。这是我们为你所能做的唯一的事情，愿你们能自由幸福。”说完，我看了看璎珞，“小璎珞，有缘再见。”
“神仙哥哥──”
“大哥──！”
在语轩惶恐的呼喊声中，我和莲缓缓地消失在夜色里，只留下秋风无声地将几片枫红吹落。
语轩的不舍和璎珞的泪流满面深深地印在我的心里，即使无法见面，我也一样会祝福你们，愿你们幸福。
“是不是……有点太残忍了？”躺在草地上，莲半晌叹息道。
“我们已经破坏了太多的天命轮回，若不残忍一些，恐怕我们自己都活不下去。”我抱了抱他，“我只在乎你……”
他叹息，“我也是……”
可以惜牺牲任何人，可以抹去任何记忆，却唯独不能舍弃你。但是，莲，你真的做得到无情麽？我将头靠在他肩上，低声道：“你太善良，所以不会忍心的……若能舍弃一切，你就不会想要回来看语轩了。”
他闷声笑了笑，“你当我是圣人麽？想念语轩只是随口一说，只有你这个刀子嘴豆腐心的小狐狸才会当真。”
啥？我抬头看他，“你开玩笑吧？”
“你啊，太小看我了。”他揉揉我的发，“我所背负的记忆有人的部分也有魔的部分，而天生噬血无情的魔，又怎麽会看不透生死离别？”
默……我好像从来没认真地审视这个问题，看来关於魔的记忆也要多了解一下。
“对了，一直忘了问。”我想起一事，“你那个时候为什麽会对我动心？当时我可是你的儿子，莫非有恋童癖？”
“当然不是。”他一本正经地回答，“我是颜控。”
“噗──”一不小心喷了。我眨了眨眼，“颜控？不是真的吧？”
“真的。”他再次很认真地点头。
我嘴角抽搐，想不到真相竟然这麽肤浅……受打击了……
“哈哈哈……”他大笑起来，挑起我的红发放在唇边，妖异地笑道：“傻尘儿，爱情本就是一个潜移默化的过程啊，相思入骨，情丝又何尝不是一寸寸一点点地刻入骨髓呢……”
一瞬间，名为感动的情愫再一次溢满我的内心。是啊，相思入骨，情思亦入骨，这种刻骨铭心，只怕是生生世世，也抹不去吧……
《故人难忘》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