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眉间雪 一
窗外雪似飞花翩翩扬扬,顷刻间青枝覆了琼盖。帘榄内,炎炎进火不住添,一团玉炉火,煎得暖意融心间。
陆霞起身站立,挑起厚厚竹帘往窗外看了一眼。那天地间仍是空濛一片,远山都看不清踪影。他似是未觉地微叹一口气,复又放下竹帘,去拨那炉下的火。
忽然间,一片冷风入幕,飘飞进来几点雪花,倏然在炉火上消失不见。
陆霞一回头,双手被一双冰得透彻的手握住,一碰上却被放下。那人笑意盈盈看向他:“等我很久?”
腊月二十九,狂风飞雪,转眼又要一年。
今冬雪已下了几场,是不同往年的苦寒。这从素来极寒的魔境之地赶来的人,却大喇喇只披着一件孔雀毛的斗篷就在风雪里乱走。陆霞抬手卸去他仍有余雪未抖尽的斗篷,扔向暖灶,顺手把这人甩到炉火边坐下。带几分责备地说:“这样大的雪,就这么一人跑过来?”
那人笑笑。“怕你等久。”他是王,若要出行,本该金车裘马,万人呼拥。但这是私奔,只能轻衣简行。——所谓私奔,就是在积压的奏章政务终于快要告罄的年关,扔下只剩最后一口气的六部朝臣溜之大吉,而并非携了什么人私下逃走的意思。
他坐在炉火边,烤着冰凉的双手,微微地呵气。他本可不必这样辛劳地在魔都和人间两地往返,若是陆霞情愿随他同往魔都定居的话。
他曾说:“白玉京虽然气候差了一些,但建筑繁华,民风那个……呃,热情,物产亦很丰富,衣食住行,皆不会比人间的都城差。你就去住上一两月,若是不能惯,我再送你回来也可。”
他却直接否据。说:“我一个凡人,去那里干什么,又算是什么身份?难不成是……主君的妾娈?”
他便无语。人生之中总有些事,不可退让。他已经为他放弃仙职,地位,甚至旧日师友,却无法委屈一身风骨,附属另一人身侧。即是无奈,便不能强求。
于是旬旬来往奔走数千里,虽然辛劳,若是为他,也就值得。人间的小隆冬,对他来说并不算什么,虽然还是会有些冷。陆霞递给他一觞暖酒,酒面还有温热的泡,一口仰尽,热上嗓间,倾喉而下,如一朵火花开在心头。
陆霞说:“这酒名为绿蚁。”
他却含了嗓中一口热酒,欺近他的脸,硬是按着他肩头,用舌尖把那余酒推进他口中去。
“这酒十分辣,我不在的时候,你可别一个人喝,不然若要醉了可怎办。”
陆霞伸手推开他磨磨蹭蹭的脸,又反手按住他上上下下的手。“不许动。”“今天是二十九,要先写春联。”
他只得站起来,放开被自己压倒一半的人,去书桌上找纸磨砚。红纸却早已铺好了,被一方墨砚压着,墨汁已有些干。他抬头望向他,眼里微微有些发亮。又说了句:“让你等久了。”
陆霞也站起身,端着温茶的杯子,说:“倒并不久,我也等得。”
他磨好墨,执笔想了一想,笑着说:“我想不出写什么,这种的还是你来写罢。”
陆霞提笔,说:“往年我都不做春联,底下自有人办了,一时却也想不起什么喜闹吉庆的。”然后挽起袖子,想了想,写:“晚霞移三径,日暖晴光清。”又横批:“一晓春明”。
意思虽好,却只见寂寥。
他看了此联,哈哈一笑,心头却有些痛,然后安慰自己,时时小别,相逢更胜新婚。两处皆是心中踯躅,却终究是一方不能舍,一方弃不得。
然后他也提起笔,说,我也来写个,贴在后门。然后挥袖写道:“小窗明月涓涓净,槛内兰花细细香。”横批是:“有日皆春”。写好满意地端袖看了一看,搁笔笑着说:“这个不错。”
陆霞笑道:“有日皆春,嗯,确实不错。”像是想起了什么,伸手从怀间摸出个红包,微笑递给他。“来年恭喜发财。”
他一怔,接在手中。成年以久,他已不知多少年没再接过这样的红包。往年在山中修行,修道人漠视金银财帛,过年时陆霞会为弟子包括师弟们在内一人挑一块年糕,取其吉祥之意。那时大家还齐聚一堂,想起来都是欢喜。
再以前的以前,是很久以前,一年到头都是冷,过年时却比一年中任何时间都更冷。他缩在有暖炉的屋子里不愿出来,葛兰从外边回来,裘领上眉毛上都是风雪。看到他,拎起领子就往屋外扔:“年轻人一肩三把火,居然缩头缩脚,实在讨人嫌。不许躲在我房里!”手一松,他却从人家胳膊底下出溜一声又钻进屋子去,吸着鼻涕,抱着床柱,任人敲敲打打死也不松手。出门就是风急雪骤,他怕冷,他才不要出去,哪里也不要去。
后来葛兰不再理他,自己在又高又深的书柜里头上下翻找。
“喂,接着。”那浅金色头发,比自己高出一个多头的少年抬手扔了东西过来。“啊!”他下意识去躲,在躲闪的角度额角却正好被砸到,痛得要命,忍不住快哭了。
扔过来的是一个红色的小包,包着分量不轻的金踝子。
那少年低头端详着他额上的红,眼里是藏不住的笑意。拱手弯腰向他作揖,神情认真:“祝你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许是刚才饮下的酒太辣,辣得人流了眼泪。他定定握着红包立在当处,突然间省过神来,急忙转身抬袖揩泪,看到桌上那一阙下联,红得灼目,伸手扯掉揉成一团扔进炉火。
又抓过一张纸,倏倏地写:“槛内梅花细细香。”
不留神,一滴眼泪落在花字那一撇,晕了色。
陆霞把他拉着往后退了一退,说:“别把我的字也弄坏了。”又瞥了一眼他新写的那下联,叹气,终是无语,把手帕放在他手内。
梵替握着手帕用力掐眉心,说对不起过年我不该如此。
陆霞淡淡说:“你是否也太过多情,连仇敌都要为他伤心?”
梵替说:"不是仇敌,我视他如兄长。"
陆霞说:“我也搞不懂你。明明上上次提起来,还是咬牙切齿。”
梵替一怔,说:“是仇敌,可我也仍是视他如兄长。”
陆霞看了看他,展颜一笑,说:“墨干了,你快去贴上吧。”
屋外仍是风雪飘飒,就像极了那过去的魔都。梵替展平对联,贴在墙上,盯着那梅花二字,却似闻见细细兰花幽香入来。只是这花只开在温暖如春的地方,那个人,或许一生也从未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