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刘婉君这名字就注定了我这辈子的「表妹」命，无论是被老师消遣、被同学戏弄，总是脱离不了婉君这个名字。
我讨厌这个名字。
国中的时候，度过一段叛逆荒诞的时期。在学校打架、恐吓、抽烟──就算我是个女生，也许是为了对我那柔情似水的名字作反抗，我样样都不缺席，甚至常常是带头的。因为在学校滋事，被学校退学，妈妈没办法──国二时，把我送来表姊家，好能让我远离以前的坏朋友，也因为表姊家离我接着要念的国中比较近。
我们的亲戚关系很奇怪，大表姊三十八岁、二表姊三十七岁，表哥却只有二十二岁，据说阿姨是在十六岁生下大表姊，三十二岁才以高龄产妇的身分生了表哥，表哥是年长才得到的儿子，所以阿姨、姨丈都很宠爱他，而表姊也因为年纪差距大所以对表哥也多是礼让──
于是，表哥在我眼里看来就是个没用的家伙。
两个表姊都已经结婚，一开始的协定是让我在两个表姊家中轮流住，但是我不想搬来搬去，所以就打定主意赖在二表姊家中，反正二姐夫是个怕老婆的计程车司机，只会出张嘴──什么事也做不成。
「阿君，去叫表哥下来吃饭。」住来这儿的第一个礼拜，我得知表哥刚毕业，正在家中待业，我心中有点羡幕他什么事情都不用做。
「王文瀴──吃饭！」我很不客气地对着表哥的房间直呼他名字。
「──阿君啊，你怎么这样叫表哥啊？」
「……整天在家没事干的家伙，叫什么表哥？比我还没用。」我不客气地顶撞回去。
表哥正好从我身后走过来，他低头瞄了我一眼，然后继续吃饭。我讨厌他的扑克脸。有本事就生气来骂我一顿，装什么酷啊？
「阿君！跟表哥道歉！」又来了，二姊就是这样宠表哥。
「不要。」我把碗筷丢了人就走了。
「阿君──」
我关进房间里头，隔音甚差的墙壁让我仍然听得到表姊在外头的碎碎念，然后听到她叫表哥来叫我吃饭。
「不要。」表哥拒绝。「饿死也不甘我的事。」
如此一来，我更有理由讨厌这个表哥了。
之后，我几番挑衅表哥，他却视若无睹，毫不在意的神情。
最后我也渐渐对这游戏感到厌倦，反而觉得最近在学校新认识的几个男生很有趣……他们在学校垃圾场抽烟，我也常常会跟去凑一脚。
那个礼拜二，我也一样在垃圾场那里和那群男生厮混，今天二姐出差，所以是表哥来接我，我不打算要让表哥等到我，所以在学校混到很晚都没去校门口……
然而却因为恶作剧的心里，没发现自己陷入另一个险境。早已进入青春期的我，发育比许多同年的女生来的好，虽然作风很男性化，看起来却还是个女生。那三个男生把我包围起来问我要不要来做做看时，我什么脏话都骂出来，拳头和脚都用上了，仍然无法抵抗……
我竭尽力量地发出叫声，只希望有人能来帮我。
很戏剧化的，有个声音介入我们，「你们在干嘛？」
看见有人来，那群男生拔腿就跑，我努力坐起身要让自己表现得镇静。也许表哥等等会嘲笑我的愚蠢和无知，我只想着要用怎样恶毒的言语回嘴。
「下次别抽烟了，二姊会担心。」他只说了这句话，便伸手把我拉起来，牵着我走。
然后我差点哭了出来。
那晚回到家，吃晚饭时，表哥跟二姊说以后都让他来接我下课就好，二姊专心去忙工作。我内心又是一阵……
之后我就是他的表妹了，乖乖称呼他为表哥，是他的表妹。
是他给我的安全感，让我深深地着迷。从那之后我也不再抽烟、那群男生也不敢再来找我、也没时间可以找我，只要一放学我就去校门口等表哥来接我。
二姐察觉到我变得没有如以前那般叛逆，而且我和她很处得来，便要求妈妈让我继续住在那儿，直到我高中毕业。
成绩不好的我，毕业以后没有继续升学，找不到工作，家中不允许我成天无所事事，正好二姊打算设分厂──就是为了我，二姐才极力争取将分厂设在这儿的。
二姊正好想要再开间餐厅分店，她不想让我一个年纪小小的女生去工厂工作，所以就让我去店里工作，表哥是店长。
对于表哥的恋慕之情，一直都没变过。不爱讲话的表哥，也只有国中那次救了我让我难以忘怀，以及那天傍晚牵着我的手，特别温暖。
我知道我和表哥的关系是不太可能会有所进展的，毕竟我们是表兄妹……然而只要看着表哥没有交女朋友，总是一个人来店里，我心中常常又会燃起一线希望是否他对我……
如果是真的，──那就太幸福了。我太多次都幻想着表哥之所以没交女朋友是因为碍于我们两个的关系，然而表哥冷漠的态度却又让我觉得心寒，这样患得患失的心情，一直在我心中挣扎着。
「婉君，明天开始会有一个新的工读生来上班。」那天快打烊时，表哥这样跟我说道。
表哥前阵子回家住了两个多月，听说还出车祸，手骨折，修养到身体康复了才回来。一回来，就先跟我提了新的工读生的事情。
「啊？可是我们店不缺工读的耶？」
「没关系。你就配合他的时间排些班给他。」
虽然表哥没有什么表情，但是根据我的观察，数算他讲话的字数和他讲话的速度语气就可以猜测到他──心情很好。
「是谁啊？男的？女的？」不会是女生吧……
「男的。」表哥看了我一眼，那眼神让我觉得──怪怪的。不过既然是男的……我就放心了。
「是以前的朋友吗？」
「……重要的朋友。」表哥这样道，他拿起报纸代表着话题结束。
重要的朋友。我从没听说过表哥有任何重要的朋友，要好的朋友，一向都是独来独往的表哥，怎么会冒出一个重要的朋友？
不过，如果能和表哥的朋友打好关系，说不定……也能帮忙凑合我们！
我看着履历表和眼前的男生，年纪和我一样大，眼神透露着一些疲倦与不安，似乎是因为表哥就坐在店里头？我们店都是女生，他的外形──还算不错，虽然没有表哥帅，但是懂打扮、脸蛋干干净净的，应该也可以吸引到一些客人。
「啊，你的名字怎么念？纪皓……、那个字、念……」
「ㄧㄣˇ。」
「喔～皓尹～」
据我了解，他之前暑假的时候在二姊的店上班，所以才认识了表哥，二姊的说法是──『他们两个只是很要好的朋友啦！』（二姊说得很不耐烦）
表哥的说法是重要的朋友……
「你和表哥──很熟吗？」我也忍不住好奇问了一下。到底是怎样个性才能跟表哥当『重要的』『要好的』朋友？
「呃、……还不错。」他似乎还是很紧张，问到这问题时，眼神更飘忽了。
既然知道他跟表哥是真的关系不错，虽然店里不缺人，但是也没穷到多用一个工读生不行，所以我决定聘他了。
虽然说是『重要的』、『要好的』、『不错的』朋友。但是我在店里从没看过表哥和他有任何互动。到底表哥是怎么定义『重要的』朋友？──但我也无法想像表哥和朋友打闹的样子……所以表哥所谓的「重要」，应该是指就某种意义上吧？
表哥不爱讲话，皓尹倒是挺开朗的，随和而且常常有朋友来店里找他，和店里其他员工也很容易就打成一片，但是对我有点保持距离。
每天我都在观察表哥，只要皓尹在店里的时候，他就会吩咐皓尹泡饮料，如果皓尹不在，他就不喝。皓尹有上班的时候，表哥会下班直接过来，皓尹没上班的时候，表哥就会晚一点到。但是他们两个没有一起来店里过，皓尹下班也顶多跟我们说声掰掰──就自己离开了。
但皓尹不是不理表哥。只要每次表哥来店里以后，我都感觉到皓尹的态度会变得比较……紧张。
两人的关系好微妙，总觉得两人之间有着一种诡异且沉默的默契。
不管了，反正这两人关系应该是不错才对。这样我应该可以刺探看看皓尹……
「皓尹──」趁着表哥还没下班的时候，我赶紧抓住皓尹。
「嗯？」
「你跟表哥，认识多久啊？」
「……呃，快半年。」
「那你──有没有听说过──表哥有女朋友之类的？」
听到这问题，我感觉皓尹的眼神一闪，似乎有些变化。
「他──有女朋友？」
「不不不，我是想说你跟他熟──才想问你。」
「喔……」皓尹的眼神又不太一样了。「我没听说过他有交女朋友的事情。」
「那你……知道他为什么不交吗？」
「呃……还不想交吧。」
「你和表哥都不会聊到这类的问题吗──？像是表哥、有没有喜欢的人……」
「你是王文瀴的表妹，应该也很了解，那家伙的个性比较冷一点，很少女生受得了吧？」
「我──受得了。」我竟然不小心就冒出这句话，说完以后我自己也觉得很不好意思──
皓尹先是有些震惊地看着我，然后对我微笑……「加油。」他这样鼓励我。
被他鼓励，让我觉得信心大增。他的笑容总是让人觉得很舒服啊──
＊
如果不是亲眼看到表哥低下头亲吻皓尹，我说什么也不会相信表哥性向有问题这件事情。
那时候二姊在电话里，跟我抱怨他最近帮表哥安排相亲，他却都不肯去，我直觉是表哥心有所属，二姊反应更大──
『──他这样是不正常啦！』
「表哥高兴就好了嘛，他是你的弟弟耶，虽然心里反对，但也要支持他啊！别太古板嘛，二姊～」我虽然是这样劝说，店里还有其他人，皓尹也在一旁，表哥又正巧进来了──所以我把电话交给表哥。
二姊那句不正常，激起了我心里极大的不安，虽然表哥做菜给我吃、虽然表哥和我一起去舞会，但是表哥那晚提早打烊到底和皓尹去哪了？表哥和我去舞会是为了皓尹？表哥口中的『重要的朋友』──到底是多重要？
在我亲眼看到表哥低下头亲吻皓尹的时候，我真的明白了。
更早点，应该说是从表哥冲上台抱住皓尹的时候，我便感觉到他离我好远。
唉……原以为表哥哪天如果交个女朋友，我会微笑地跟他说声恭喜，然后努力和那个人当好朋友的。
谁知道对方是个男的。──打击好大啊。
他们发现我站在门口时，我羞得无地自容，转头就跑了。我本来想苦笑对他们说这样太招摇了，但是我真的说不出来，尤其是他们那种又是愧疚又是震惊又是同情的眼光。
我甚至有种被背叛的感觉──就算知道皓尹那时候的加油是出于客套，我还是真心以为他是想帮我加油。
隔天皓尹没有来上班，表哥跟我说他请病假。──然后有点事情要跟我谈谈。
表哥跟我说，他和皓尹的关系，二姊以前就知道了。
「嗯。」我很久没听到表哥用这么温和的语气说话了。
「别为了这个，对皓尹……」
「我知道啦表哥──我、我只是太惊讶而已！谁叫你们居然隐瞒我这么久啊！难怪你说是重要的朋友喔！」
「嗯。」表哥看着我的眼神有些温柔，我在想会让表哥这样温柔，绝对是皓尹的功劳吧。
可惜让他这么温柔的不是我。想了还是有些难过。
隔天皓尹来上班了，但是却带着看起来很不错的心情。
「身体好了啊～？」一看见他，马上就先关心。
看到我的人，皓尹的脸又紧绷了起来。
趁着店里其他人不在，我又继续说道：「啊～以后要改口叫你什么呢？嫂子吗哈哈哈──」
「最好是嫂子！」听见嫂子两个字他马上有反应地大声回答，下秒钟却又懊恼慌乱地纠正：「呃呃、我是说不要这样……还是叫我名字就好了。」
我第一次看到他这么激烈的反应，又看他变化多端的表情，忍不住大笑了出来，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我，几度欲言又止，最后我笑完了，我决定先发制人。
「你太卑鄙了──居然都没跟我说。让我一个人像白痴一样开心得团团转，让你看笑话……」
「对不起啦……」
「哼。」
「医院里的护士都在偷偷讨论表哥你知道吗？」
「……」
「你们为什么不公开啊？」
「我想保持低调。」
「这样表哥好可怜喔……但是公开的话，你们也会很辛苦吧？」我看着他欲言又止的样子，不给他有开口的机会，又继续道：
「你要是想要跟我说对不起的话──就不用说了。没什么好对不起的。」
「我……」
「反正我从很久以前就下定决心，要和嫂子当好朋友了。」给他一个灿烂的笑容。
「我不是嫂子……」
「就某种意义来说──就是。」看他仍然红着的脸，我又继续调侃他，「我问过表哥了──你是在下面的那个对吧？」骗他的，我只是从他们两个的外型猜测罢了，想当然尔是说中了。
「他──」脸更红了，「王文瀴说什么啊？」
「他交代我要好好对待嫂子啊哈哈哈──」
「去你的王文瀴走着瞧……」皓尹小声的咒骂却还是让我听见了，我又大声笑了出来，太有趣了，难怪表哥这么喜欢他。
「我──出去晃一晃，你看店喔！」
「嗯。」
坐在机车上，我根本就不知道要去哪里，极度缓慢的速度，风一吹到脸上，我便感觉脸颊一阵湿凉。我一路上都在哭。
不过就是不想让他们看到我哭罢了。就像那时候表哥牵着我，我忍到回家才躲在房间里哭。
我一路骑、一路哭，结束就结束吧。我说不出口那些祝福的话语，至少我还是有勇气面对他们两个。
「──表哥你来啦？要不要吃晚餐？」
老样子，每天傍晚表哥来店里的时候，仍不忘了亲切地问候他。然后准备他喜欢吃的餐，让他在店里享用。
可能还是有些心跳加速，不过我看看那个在泡饮料，眼神恶狠狠瞪着表哥的男生──
他们开心就好！我也会很开心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