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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 西北有高楼(不伦) 上 BY 穆卿衣 (点击:649次)

西北有高楼(不伦) 上 BY 穆卿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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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北有高楼 BY 穆卿衣

文案
明明已身临绝境 為何有爱仍迁綣
明明是心中爱恋 但到底未如愿
如同站立崖边 仰望无尽蓝天
是否歷尽了艰险 只為了重逢瞬间
国已破 家已亡 满怀萧索 人世欢哀转眼
爱一世 痴一世 甘心情愿 人生难言亏全
这当初 那结局 谁猜到 谁如愿
乱世变 俯或仰 劫或缘 一生悬念
-----啊,拼尽全力,振翅高飞,是為了谁?
用一生的时间,只為见证,这剎那的美----
明明已无路可退 為何又起机缘
明明已泪痕满面 為何强作笑顏
黑夜高楼清歌 唱不尽的昨天
换过几朝浮华宫殿 只得寂静宛若断弦

序---1
作者有话要说:對不起一直沒有更新,而是花時間把前面半部修改了.
寫這故事之前,原想到是民國時期的故事,希望用那個時期的講述風格,把家春秋,張恨水找出來研究了一番.學著新鴛鴦蝴蝶派的手法,慢慢道來.不知是不是我模倣得不太好,后來發現這似乎行不通的,尤其是在網絡文學來說.於是在繼續的過程中,慢慢(不敢太快,怕風格轉變太突兀)地糾正到自己習慣的講故事的方式,果然朋友們覺得緊湊多了.
下定決心一定要修改.把很多不太重要情節都刪了.
因為前面已經寫了再改,很難辦.
邊貼邊寫的問題就在如此,寫了就貼,沒法修改.請朋友們就當從前那個是初稿,現在這個是二稿吧.將來可能還要改,看我有沒有那個精力和熱情了.

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
交疏结绮窗,阿阁三重阶.
上有弦歌声,音响一何悲.
谁能为此曲, 无乃杞梁妻.
清商随风发,中曲正徘徊.
一弹再三叹,慷慨有余哀.
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
愿为双鸿鹄,奋翅起高飞.

西北有高楼

民国十七年,北伐告成.中国在经历了鸦片战争,内乱,分裂,长期军阀混战之后,暂时性的重新出现了分久始合的统一局势.
民国十七年, 十里洋场的上海几乎是立即重现一片奢靡繁华景.
这一年,许稚柳遇到了容嫣.

许稚柳还记得那是一个早寒的秋天,连着下了好多天的绵绵细雨.整个城市到处都是湿淋淋的,一地的泥泞.雨水打湿了他破麻袋一样的衣服,他光着脚站在泥水里,找不到一处干的地方可以避雨.
两三天没吃东西了,他又冷又饿,缩在电线杆下发抖.过路的人很多,但没一个人多看他一眼,没有一个铜板扔进他身边的破碗里.打了那么多年的仗,象他这样的流浪儿实在太多了,已经丝毫激不起人们的同情心.
“喂,小子.”突然背脊被人踢了一下.
他回头,见到一个满眼凶光,五短身材的汉子站在身后.
“大,大爷.”他怯生生的说.
“饿不饿?要不要跟爷去吃点东西?”那汉子咧嘴一笑,更是阴险.
他吞了口口水,看到那汉子的凶眼,心里打了个激灵,于是摇头.
头上被重重的打了一记.
“妈的,臭小子还不识抬举!”
汉子不笑了,一把拧过他的细胳臂劈头盖脑的打来,把他硬拖着往前拽.他吓得哭起来,正在拼命挣扎时,有个年轻男子的声音传了过来:“喂,你这是在干什么?”
扭着他不放的手松开了.他揉着被扭痛的手臂,透过泪眼,然后他看到了容嫣──这个改变他一生命运的人.

后来,许稚柳常常回忆起那时的容嫣.那么年轻清俊,一身白衣如雪,撑着一把素凈的雨伞,一尘不染的站在这灰浊的天地之间,整个天地仿佛都因这身影而莹然生光.
如若人生只如初相见.

“这孩子不愿跟你去,你要光天化日的在街上强抢人吗?”容嫣走上前来.
那汉子见容嫣是个斯文单薄的年轻公子,怯心退了:“你是什么人?我管我自己儿子,和你有什么关系?”
“你自己儿子?这孩子叫什么名字?”
“阿猫阿狗,谁要你管?”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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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北有高楼(不伦)(30-51) BY 穆卿衣

第 30 章
容雅再次醒来的时候,整个房间已经一片光明.
一个黑发的少女,正在自己的上方,脸对着脸地望着自己.
看到容雅睁开眼睛,她大概被吓了一跳,一张雪白的小脸顿时涨红了.但随即,这张粉红的小脸上漾开一个喜悦的笑容:
“容桑!你……醒!”
容雅记得这是柳川正男的妹妹.
她的脸离自己是这么的近,少女如兰气息柔和的抚面而过,容雅不由得也微红了脸,转开眼睛,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
看到他醒来,真理子十分开心.她转身跑到小桌边,拿起水晶的水瓶,倒了一杯水,又嗒嗒嗒地跑回来:“容桑,你的,渴的,不渴?”
她这么一说,容雅这才意识到自己真的又饥又渴,嘴唇都裂开了.
他用手支撑起自己的身子,稍坐了起来,少女坐在他身边,伸出一只手臂环扶着他,另一只手端着水杯,直送到他的嘴边.
容雅大窘:“不,不,谢谢你,我自己来.”
真理子睁大了眼睛,似乎不明白他的意思,但也松开了手,让容雅接了杯子.
容雅只觉得身畔触觉柔软,是那少女的半个身子还靠在自己身边,略略的侧了侧,避过尴尬,一口气将水饮尽了.
他喝得急,不免有些水洒了出来.容雅正欲抬袖去擦,突然只觉得脸颊嘴角触觉轻柔,原来是那少女已伸出纤纤手指,为他拭去水渍.
容雅象被火烫了一般,猛地往后一缩.
“容桑,怎么?”少女睁着圆圆的黑眼睛,似不明所以地望着他.
容雅望进她的眼睛,只见她坦然回望,一对眸子黑白分明,清如秋水,没有丝毫放荡或淫秩之神色.不禁暗酌,不知是这少女太过天真单纯,不知男女有别,或是东洋番邦礼仪不到,教化不开,没有中国自古男女授受不亲的禁忌?
“这是什么地方?”容雅环视四周,下意识地往屋角那个角落望了一眼,昨夜的琴声和人语宛若幻境:“我怎么会在这里?”
真理子中文水平有限,虽然勉强能听说一些,但要回答这么复杂的问题就远远不够了.她又是打手势,又是作动作,再加上简单的中文,容雅听得吃力,有时完全不明白她在说什么,这时真理子就不知如何是好,气恼得跺脚,若是容雅明白了一个词,她就受到莫大的鼓舞,又是拍掌又是笑,天真烂漫的小女儿情态,十分可爱.
连猜带比的说了半天,容雅大概也明白个所以.对他来说,除了震惊,还有羞愧,他想不到自己居然会被琴声所惑,主动来到日本人这里!虽说那时他正在发高烧,意识不清,可无论如何,也不能成为自己开脱的理由.
听真理子说完,容雅发了一阵呆,掀开被:“谢谢你,可是我……我一定得要走了.”
真理子急道:“为,为…么什?”
容雅掀了被子,又是一愣,他这才发现,他的身上,只穿著一件白色的睡袍.此时袍襟松开,露出些象牙色的胸膛与肩头.少女乌溜溜的眼睛,甚是灵活,已经转到他的身上.容雅只觉得一张脸象火一样烧起来.赶紧缩回床上,拥被而坐.
“我的,我的衣服呢?”容雅自问生平未曾试过如此狼狈.
真理子满眼都是关切,道:“容桑,你的脸,为么什,红?你的,是不是,不舒服?”
说着伸手来探他的额头.
容雅无可奈何,想不到今天居然在这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面前不知所措.
“我为什么,穿的是这个?”容雅扯起睡袍,指指:“我的衣服呢?”
真理子明白了.
“衣服的,湿……”她做了个洗衣服的动作:“哥哥让我,给你,换的……”
“你……给我换衣服?”
“哈依!”真理子大力点头:“阿镜,在擦身的,时候的,也有帮手哦.”
容雅揉了揉额角,将身子靠回床头.他已经不想去知道阿镜是谁了.
真理子好奇的看了他一会儿:“容桑,你的,为什么的,不高兴?”
容雅摇摇头,不说话.
真理子想了一想,“容桑,你的,是不是,不喜欢阿镜,擦背的,给你?”
容雅点了一下头,随即又摇了摇.
真理子眼泪汪汪:“那……容桑,你的,是不是,不喜欢我?”
容雅听到她声音有些变了,看了她一眼,只见她小嘴扁扁,好象要哭了,一时不忍.:“不是的,我没有不高兴.只是……在我们中国,象给陌生的男子更衣擦背之类的事,不应该让女孩子做……”
这一次真理子居然听明白了!
“不,紧要的!”她摇头,用乱成一团的中文说:“容桑,你的,不是的……你的,是朋友,我见你过,你记得?在,日本的,这些,是女孩子的.”

正在这里鸡同鸭讲,说个不清的时候,门外传来了低笑声.
门打开了,穿著黑色西装的柳川正男忍了笑意的走了进来.
“你醒了,容先生,”他招呼说:“感觉好些了吗?”
“哥哥!”真理子扑进他怀里:“你来了就好了,容先生好象在生我的气?为什么?他急着要走.”
容雅扯了扯睡袍的衣领,尽量正襟危坐:“柳川总领事.”
“容先生难得来我这里做客,如有招呼不周之处,还请多多包涵.”柳川正男先对容雅鞠了一躬.
容雅脸上一红,道:“哪里,是我冒昧前来,打扰了你才是.”
“容先生,我这个妹妹还不懂事,如有得罪之处,还请你看在她年少无知的份儿上,不要与她一般见识.”
真理子在她哥哥身边,使劲点头,看样子,她是大概知道她哥哥在说什么.
这模样比起中国女孩子的斯文娟秀,更多了一份可爱开朗.
容雅看了她一眼,只觉得她一双又黑又亮的眼睛也正看着自己,目光微触,容雅转过头:“哪里,我给小姐添了不少麻烦才是.”
真理子突然大声道:“容桑,我的名字的,叫蒸梨子.”
容雅一愣.
柳川正男已经忍俊不禁,笑了出声:“傻瓜,什么蒸梨子,是真理子.”
容雅明白过来,也不禁一笑.
“快出去吧,蒸梨子,”柳川正男拍拍她的头,用日语笑道:“哥哥和容先生有话要说,你去叫阿镜准备一点清淡的食物,容先生睡了一天一夜,想必已经很饿了.”
真理子答应着,走到门口,又回头说:“哥哥,我的名字,你一定要好好的跟容先生说哦,一定哦.”
柳川笑着答应.
容雅在一旁看着,虽然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也看得出来柳川正男极疼爱这个妹妹,兄妹感情相当亲昵.

“我妹妹,很喜欢您,容先生.”柳川正男一边说一边把手中一个黑色的盒子放在身边的桌上:“您的衣服,已经全被雪弄湿了,所以差人去洗了,很快就给您送过来.”
容雅一时拿不准日本人所说的喜欢是什么意思,但他知道,这盒子中就藏着,那奇异的,发出美妙魔音的琴.
容雅迟疑了一下,还是决定开口:“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来到这里,虽然我很感谢你和你的妹妹……为我所做的一切,可是我一定得告辞了.”
“你真的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里吗?”柳川正男回头看了他一眼,一边说,一边打开了琴盒,拿出一把沉金色的小提琴:“我却,很清楚这是为什么呢.”
容雅一眼就看出这是另一把琴,与前两次,柳川正男在自己面前展示的那一把蜂蜜色的不同.
柳川正男把琴架在肩头与下巴之间,试了试,调了调音.
容雅灵敏的耳朵,立即可以听出这一把琴与那一把琴之间的不同.那一把琴的音色华丽圆润,几乎是完美的,而这一把的音色细腻婉转,毫无瑕疵,如果说一个宛若雍容的贵妇,另一个则是纯洁的美人.
柳川正男背对着容雅,拿起了弓弦,非常轻巧的拉了一小段舞曲的开头.
醉人的琴声,回荡在安静的房间里.
“我想……我知道这是为什么的……”容雅象自语般的低声道.
“哦?”
“我……我被你的才华所吸引.”
柳川正男转过身,看着他.
“我也有一把这样的琴,可是,我却无法演奏那样的乐曲.”容雅侧过头,望着另一边:“听过你的琴声以后,我问我自己,那魔鬼的颤音……演奏那样的曲子,究竟需要怎样的才华?世上怎么会有人,拥有如此的才华.”
“你错了,容先生.”柳川正男道:“演奏那样的曲子,需要的是很高的技巧,而不是才华.”
容雅一怔,抬起眼,迎上柳川正男的目光.
“技巧往往会伪装成才能,而它们之间的差别是如此的微乎其微.所以人们常常把技巧误以为是才华.”
容雅看着柳川正男.
“虽然听众无法察觉这一点,可是对演奏者来说,这却是决定他们各自命运的天渊之别.”柳川正男继续说道:“这一点,非常非常的重要.这么多年来,让我感受到,真正具备着音乐上,才华横溢的人,只有一个.”
他将琴拿在手中,走向容雅,递给他:“那就是你.”
容雅看着他.
“不要把你的那一把琴与这把相提并论.相信你一定听得出来这其中的差别有多么大.”柳川正男说:“这把Stainer是非常珍贵的.它是在我考上欧洲克里特音乐学院的那一年,我的义父送给我的小提琴.这多么年来,它一直陪伴着我,直到我的老师,在他去世前将他自己使用过的那一把Stradivari制作的‘Goldman’遗留给我.Goldman的音色,你已经听过了.希望这一把史坦拿在你的手中,能够焕发出它最美的音色,远胜于我.”
容雅的目光,缓缓地落在这把如同泛着淡淡黄金质感的光辉的琴身上.
有很长的一段时间,他没有接过,但也没有转开眼睛.
“容先生,你缺少的绝不是才华.而是一个正确的老师和最基本的指导.”
“我想,事实上,是我被你的才华所吸引才对.”柳川正男轻声道:“所以,虽然明知道这是一个非常的时期,明知道你对我们日本人怀有极深的成见和敌意,可是仍然不由自主的……”
小提琴在无声的呼唤着,如此强烈,几乎在与他的心共鸣.
“容先生,为什么,我们不可以暂时把一切都拋开,哪怕只是短短的时间,忘记你是中国人我是日本人,只记住,我们都是音乐的儿子,我们拜倒在同一位女神的脚边,同时亲吻她的裙袍?”
“容先生,我曾经对你说过,音乐,是不分国界的,在它的面前,我们都是相同的追逐的人,在一条没有终点的路的尽头,追逐天人合一的无限境界.那,就是完美.”
“用我们的手指,创造出无限的,最完美的音色.”
“一个人的生命……活着的意义,究竟是什么?”
“难道不是创造出瞬间的光芒,让人类的灵魂最美最善的某一点,达至不朽?”
容雅的眸中,渐渐发出亮光.
缓缓的,甚至是小心翼翼的接过琴,当手指第一次触到琴栓,容雅打了个寒颤.
他轻轻的抚摸了一下琴声,就象少年第一次抚摸恋人的身体,然后学着柳川正男的样,把它架在肩头.
颤动琴弦時那细微的颤动简直妙不可言,他微微的闭上眼睛,感受着在自己手中发出一道清澈透明的琴声,就象有另一个人,在瞬间进入了自己的灵魂,一个神秘的精灵,一个封禁在小提琴中的精灵,在他振动琴弦的那一刻,才得以释放,与自己合而为一.


                  第 31 章
认真的学起琴来,柳川正男实在是个很严格的老师.
他教容雅怎样正确地使用肩架,如何握弓,保持正确的姿势.在最开始的时候,他的手轻触他的头,或推直他的背,或抬高他的手肘.有很长一段时间,容雅觉得自己是在用一种异常别扭的,几乎可以说是畸形的方式在拉琴.
“就算你觉得这样子没办法拉琴,也没关系,你必须适应.保持这种姿势,绝不要动.”
柳川正男如是说.
但容雅十分配合.
他毫无怨言.他只想自己的身体尽快适应这看似自然实则艰难的姿势.
每天容雅完成了华连成的戏份后,会到这个日本人的领事馆来,学琴兩个钟头.在他回家以后,他会继续练习.他吃得很少,睡得也很少,可是他每天都会拉琴六七个钟头,甚至更多.

在容雅反反复复做最基本的练习的时候,柳川正男会和他聊天.
柳川有时会讲起自己从前的故事.不知道为什么,他很想对容雅说,对这个陌生的,冷淡的中国男人说起自己记忆中的童年.
“我第一次听见小提琴,是我故乡的一间小教堂里.那是一个西方的传教士,用小提琴拉出的弥撒曲.”
“那时候,我只有六岁.”
“第一次听到的时候,我和你一样,完完全全的被这种声音所迷惑.我朝那个传教士走过去,他看着我微笑,而我则象个傻瓜一样盯着他,他没有停止拉琴,我就在他身边蹲下.不知道过了多久,一直到我母亲焦急万分的找到我,把我从他身边拖走.”
“从那个时候,我就知道,我想要做什么,我这一辈子,一定要做的是什么.”
当然,通常只有柳川正男一个人说,容雅沉默不语.
他很清楚自己只是来这里学拉小提琴的,他小心翼翼地避免着和这个日本人有更深入的接触..
但容雅的态度,柳川并不在意.
“我出生在京都一个没落的贵族家庭.虽然我的父亲有世袭的爵位,而我的母亲的母亲也算得上是天皇母亲的远房亲戚,可是我们家庭的荣耀,在我父亲那一代已经式微.再加上我的父亲,很早的时候就过世了,而贵族的身份地位,又限制了我们家族的人,有很多事是不屑去做也不能去做的,所以其实那个时候,我们一家的生活,都非常的艰难.要学小提琴这个愿望,几乎可以说是妄想.”
他几乎象自言自语一样,沉浸在对过去的回忆中.
“但是幸好,我有一个严厉而慈祥的义父.他是我父亲生前的好朋友,在父亲过世后,一直照顾着我们全家的生活.在我七岁生日的那一天,他送了一把儿童用的小提琴给我,并且承诺,如果我好好的使用它,等我成为小提家的那一天,他会送一把最好的琴来取代这一把.”
“我不知道他是怎样知道我的愿望,也许是我母亲告诉他的.为此,我一直对他和我的母亲深怀感激.我还记得生日那天夜里,我把小提琴放在我的面前,一直望着它才吃得下饭.我用我的手指轻轻的拨动琴弦,听它发出微弱的声响,我的心就狂跳不止.那天夜里我一夜没睡,抱着我心爱的玩具,琢磨它的每一根弦是怎么用的,夜里很静,我不敢尝试拉动它,怕惊醒了我的母亲和佣人.我拼命的回忆那天看到的那个西洋人,他是怎么拉动琴弓的,他的手指是怎样动运的,小提琴的声音,就在我的心里一直回响.”
“第二天,我就拿着我的琴,跑去找那个传教士,请求他教导我拉琴的方法.”
柳川正男看着容雅,略显苍白的皮肤,从额头垂下的黑发,全神贯注的神情.那种完全沉浸在音符之中的专注,一如当年他自己的影子.
“一开始,我也和你一样,觉得很不自然.他就好象要把我硬塞进一个套子里,就好象……人们用夹子固定植物,一开始觉得僵硬,但之后就会越来越漂亮.”
“我跟他学了有差不多半年的时候,都是在练习怎样用身体去适应小提琴,让这把琴就好象是从我身体里面长出来的,成为我身体的,另外的一部分,让那硬木成为我的骨头,而琴弦就是我的神经.”
柳川正男停了下来.
“容先生,你的右姆指,不要太用力,中指也是,否则会让你右手紧张的.在整个上半弓,如果你想加大声音,食指就非用力不可.在弓根的部分,因为弓的力量已经太重,所以必须用小指去压弓杆,把食指拿起来,以抵消过重的力量.”
容雅按照柳川正男的话去做了,的确,琴声改善了许多.
在这里,音乐被分割成不同频率和长度的声音,一再重复,一直到达至最最精确.
从赫利玛利音阶,到沃尔法特练习曲,从一号手型,到四号手型,容雅的领悟能力堪称惊人.他对手的极强的控制能力也令柳川正男惊叹不已.

“你的手指,天生就是小提琴家的手指.”
某天,在容雅完成了一组极复杂的跳音练习之后,柳川正男不禁感慨:“对你来说,技巧将只会是最基本的概念,你的手指与神经的敏锐,是每一个学音乐者都……恩,做梦也想要拥有的.”
容雅抬手将长发抚向脑后,舒了口气,眼睛闪闪发光.
“这……有点象拉二胡.”容雅突然开口说.
“恩?”
“对于学二胡的人来说,一开始的姿势也非常重要.不注重姿势,就难以达到最好的琴声,不注重姿势,拉到一定的程度就会停滞,无法再进步.”
“哦?”
“拉二胡时的左手姆指,只有一点点弯曲,不可以竖起来,也不可以往下紧捏住琴杆,手不可以抬得太高,不然的话,手臂会僵硬,换弦换把也会很死,右手持弓,手指头既要保持必要的松动自然,又要有一股内在的劲,手腕要平,掌心向左……”容雅不自觉地将小提琴弦比划给柳川正男看:“假如这就是弓子,食指与拇指在弓的根部捏住弓杆,小指是放在弓毛的下边……”
柳川正男面露微笑地看着他.
容雅忽然注意到柳川正男脸上的笑意,他猛地停住了说话.
“你知道吗,容先生,这么多天,你还是第一次的,和我聊天.”柳川正男微笑道.
容雅苍白的脸微微有了点红晕.
“我喜欢这样的感觉.刚才那一剎那,我几乎感觉到,我们已经成为了朋友.”
容雅收起弓.
“柳川先生,对于你百忙中每天抽出这几个钟头教授琴艺,容某人是非常感谢的.”他站了起来:“今天我就学到这里吧.”
柳川正男收了笑容,正色道:“哪里,这是我的荣幸才是.”

客厅的门打开,真理子跑了进来.她在门外等了好久了.
“容桑,要走的?这么快的?”
她跑到容雅身边,拖着他的手,一脸依依不舍.
这少女每天缠着容雅,象只小猫一样腻在人身边,容雅真是躲不胜躲,防不胜防.现在手臂被少女抱在怀里,怎么抽也抽不出来.
柳川正男咳嗽了一声,用日语道:“真理子,容桑还有事要做,你一个女孩子,在这里拉拉扯扯的成什么话.”
真理子嘟起嘴:“我不会拉小提琴,每天只有你们练完的一点点时间才看得到容桑啊!”
她又仰起脸:“容桑,你的,会吹这个的?”
她用手做了个吹笛子的样子.
“不,吹得不好,玩玩而已.”
“骗人的!哥哥说,容桑的,吹得大大的好的.”真理子吊在容雅的手臂上:“容桑,你教我,好的,不好?”
容雅只想推脱,柳川正男皱了眉头,在一旁道:“胡闹,什么时候听你说过要学吹笛?真理子,快别闹了.”
真理子看了看哥哥的脸色,小嘴一扁,好象要哭了.
她乖乖的放开了容雅,象挨了骂的小猫一样在一旁坐下,低着头,不作声了.
容雅听不懂柳川正男对真理子说了什么,只见这柳川脸色严厉,小姑娘好象受了天大的委屈,一时间只觉得过意不去.暗暗想到,柳川正男不求回报地教自己拉琴,自己如果教他的妹妹吹笛,也算回报了他这个人情,两不相欠,倒也干凈.
于是他道:“没关系,柳川先生,如果令妹不嫌容某人才疏学浅,容某每天多抽半个小时,教令妹吹笛也是可以的.”
柳川正男看着容雅苦笑.从小真理子最会用这一招撒娇.这一次,容雅显然又上了她的当.
真理子眼睛发亮,一下子跳了起来.
“容桑最好了,容桑最好了!”
她抱着容雅的脖子转了个圈.
容雅只觉得满怀温柔,一张俊脸剎时通红.
“阿镜,阿镜!”柳川正男提高了声音.
一个老妪应声而至.
“快把小姐带下去,在客人面前疯成这样,成何体统!”
老妪走到容雅面前,鞠了个躬,恭声道:“小姐,请跟我回房吧.”
真理子倒也听她的话,放开了容雅,由那妇人拉着手,往外走去,一边走一边回头道:“容桑,你答应了,你的,不许骗的!”
容雅含笑点头.
柳川正男抱歉道:“我这妹妹,从小宠惯坏了,没些家教,让容先生笑话了.”
容雅忙说哪里哪里,客气几句之后,容雅告辞,柳川正男一直送他直到大门口,看着他上了容家的马车,渐行渐远.

就象柳川自己说过的,当手指离开琴弦的时候,琴声消失了,一切都消失了,而且谁也不能保证这完美的音色会重来.就象他此时看着容雅离开,竟然有点失落的感觉.這個人也是一样,没有留下任何保证,他一定会再来.
就是带着这种失落的感觉,柳川正男回过身.
这时他才注意到从另一个方向投射来的那一道明锐的目光.

日本驻上海海军少将荒木光,站在他的小轿车旁,静静地注视着他.
柳川正男不知道他已经在那里站了多久.在腊月的寒风中,那张轮廓分明的脸显得发白,漂亮的唇紧抿着,在嘴角边出现两道深深的法令纹.
两人对视良久,在那严厉的嘴角边,浮起了一丝意味不明的笑容.
“送贵客吗,柳川总领事?”
“荒木少将.”柳川正男好象猛地清醒过来:“您是什么时候到的?快,请里面请.”

                  第 32 章
“为什么停止了和中国的对话交涉?”
荒木光甫一坐定,劈头就问.
“交涉有什么意义?”柳川正男倒了一杯酒递给他:“如果说是为了拖延时间的话,也没有必要了.我听说你们海军的布置已经差不多了,不是吗?”
荒木光接过酒杯:“你的消息倒是很灵通.”
柳川正男淡淡一笑.
“但是至少我们可以给国际社会留下,日本曾经积极争取和平的印象.上海的吴市长对重光公使投诉说,日本的和谈毫无诚意,已经单方面停止和中国的对话.”
“哦?原来你们军部,还是在乎国际社会的眼光的?”
荒木光微微一窒,随即又说:“我给你们领事馆打过几次电话,都是说柳川总领事很忙,没办法接听电话.你在忙些什么,柳川总领事?”
柳川正男张开双腿,靠在宽大的沙发里,两手交叉放在胸前,他没有回答.
荒木光看着他,喝了一口酒,又开口道:“柳川总领事,这样的话我本不想说.可是现在正处于国家的非常时期,我们必须通力合作,把过去的个人恩怨放在一边.如果你始终对我抱着抵触的情绪,我们怎么可以合作无间?”
“……你的话,我不懂,荒木少将.我停止和上海的和谈,因为我认为那根本毫无意义.战争迫在眉睫,我已经说了太多虚张声势的谎言,我已经厌倦了扮演这种傻瓜的角色.我的戏份已经完成,剩下的,是你们海军的事.至于能不能如你们所言,四个小时之內攻陷上海,相信天皇陛下和全日本国民,都会拭目以待.”
荒木光再一次无话可说.两人之间出现了一种非常尴尬的沉默.他左右看了看屋角静默站立的卫兵:“你可以让你的人退下吗?有些话我想单独对你说.”

看着卫兵退出门口,荒木光扭过头来.
他注视着柳川的目光柔和起来.
“你还在生我的气吗?阿男?”
他的声音低低的,和刚才那干巴巴的声音完全不同,饱含感情而且富有磁性.
柳川正男冷冷地看了他一会儿,唇边慢慢的绽出一丝笑意:“你在说什么啊,荒木少将?我们不过是为国家效力,有什么生气不生气的?”
“阿男,你别这样,我……”荒木光低下头:“我知道,你心里一定还在气我,气我当年离开你……这么多年来,我还记得最后那一晚,你抱着我叫我别走的样子,我怎么也忘不了……我从来没有看你哭过,可是那一次,你流泪的眼睛,我怎么也忘不了……”
“别说了.”
“阿男,当年是我不对,是我辜负了你.可是,你知不知道,这么多年来,我从来也没有忘记你!”
“我叫你别说了!”柳川正男握紧拳,但随即松开.
“你现在说这些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他平静的说:“过去的事,我已经全部忘记了.”
“撒谎!你真的忘记了吗?我们全部的过去?我们的青春?那些在莱茵河畔渡过的夜晚?那个夏天的海德堡的黄昏?我们初次的吻……”
他满意的看到这些话讓柳川正男在某一瞬间闪过的痛楚神情.
“----我不相信,你真的忘记了,你真的忘得了.”
柳川正男沉默着,过了良久,他的眼里出现一种寂寞的神情.
“没有用的,荒木光.也许你说得对,也许我并不曾真的忘记我们的过去,可是,一样没有用.我对你的爱,已经消失了.我已经不再爱你了.”
荒木光愕然:“阿男!”
“现在的你对我来说,只是一个从前的同伴,少年时的朋友.如此而已.”
“阿男.”
“对不起荒木少将,我们叙旧就到此为止吧,天色已经不早了,请您早回,相信这两天您一定非常的忙.”
柳川正男说着,转过身.
“阿男……”
一双手臂,从柳川的身后环绕住他.
那曾经多么熟悉的怀抱和体温.
“不要这么对我,阿男.不要这么对我.”
“放开我.”
“阿男,我们从头来过好不好?这一次见到你,我就知道,我还爱着你,这么多年,我唯一爱的人只有你……”
柳川正男突然用力,挣脱这双曾经吻过无数次的手臂:“荒木少将,请自重.”
荒木光被他推得后退几步.
他的脸色发红,眼睛闪闪发光地盯着柳川正男,胸膛起伏不已.
过了一会儿,他问:“你爱上别人了,阿男?”
“不关你的事.”
“是谁?”
“……”
“……是那个人,对不对?”
柳川正男一怔,看着他.
“我看到你送他离开的样子.”荒木光说:“我看到你看他的眼神……”
“胡说.”
“你连谈判也推掉,每天说很忙很忙,就是忙着和他幽会吧?”
“别胡说了!”
“那个支那人有什么好的,阿男?你现在喜欢这一类型?”
“你这个人简直不可理喻.”
“阿男!”荒木光拉住他的手:“他也爱你吗?他象我一样爱你吗?他会戴着长长的假发和你做爱吗?他会为你用口吗?他比我年轻对不对?他是什么味道?比我更好吗?”
柳川正男猛地甩开他的手:“住口!”
荒木光被柳川正男那一瞬间的眼神所震慑,他没有再说下去.
“不准你再这样提起他.”柳川正男沉声道:“我再说一次,荒木少将,如果你再这个样子的话,你将成为我不欢迎的客人,我以后也绝不会再单独与你见面.”
荒木光咬着下唇,过了一会儿,他露出一个嘲讽又倨傲的笑容:“我明白了.”
“已经迫不及待地保护自己心爱的人了呀,柳川总领事.”他笑道:“我还真是喜欢这一刻的你,好象看到你的真心了,对不对?”
柳川正男看着另一边,不打算响应他的挑衅.
“我还以为从德国回来以后,你已经有着绝情断义的觉悟了呢.想不到你还是这么多情.虽然我一直觉得多情的你是很可爱的,可是,如果国会知道了这件事会怎么想呢?他们派出去的领事,居然爱上了敌国的人!而且还是一个男人!你的义父,犬养毅首相知道了会怎么想呢?他一定会很为难吧?他现在的日子已经够难过的了.”
柳川正男脸色阴沉,慢慢地转过眼来看着他.
“可是你放心,我不会对任何人说起的.”荒木光笑嘻嘻的说:“既然是老情人,这个面子我还是会卖给你的.”
“不要说这些毫无根据而又没有意义的话.”
“可是,让我好奇的是,那个支那人……说真的,到底什么样的男人,才能够得到我们柳川君的垂青呢?他一定有什么过人之处吧?”
荒木光一边说着,一边往外走去.
柳川正男猛地醒悟:“你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你就当我胡言乱语好了.”
“我们之间的事,和他根本一点关系也没有.”
“他和我的确没什么关系,至于你,我就不知道了.”
“荒木光!”
荒木光站定,回转身,微笑着看他.
“不要去骚扰他.他只是我的一个朋友.”
“其实你不用对我解释也可以的呀,阿男.”荒木嘲笑道:“你这么紧张干什么?你看看你的脸色都白了.”
柳川正男说不出话来.
“好了,我知道你忙,不用送了.”荒木若无其事的拉开门,走了出去.
远远的,听到长廊的卫兵向他行礼,军靴响亮地碰在一起的啪啪声,一路远去.
柳川正男满怀心事地呆站在原地.
故人依旧,而往事如梦,无处可寻.

                  第 33 章
容嫣和秦家班签约的消息在梨园传了个遍.
容嫣的名气实在太大了,听说这个消息的人,个个闪烁着复杂的眼光.
“老爷,外面现在传得都沸沸扬扬的,说是二少爷和您闹翻了,有的还说是二少爷急着要和您分家产,您不同意,所以才自立门户……”
容修面沉如水,一言不发.
孙老金小心翼翼的看着老板的脸色:“还……还有的人说,少爷,少爷是个兔儿爷,是被您赶出家门……”
过了良久,容修长叹了一声:“这小畜牲到底还是舍不下那戏台子.这是他的命根子啊.”
“老爷,小的……斗胆说一句,还是请二少爷回来吧.您看,这一个姓容的,却跑到姓秦的人家里去插一脚,这,这始终……”
“哼,你是要我这个做父亲的,丢了这张老脸,倒去求他回心转意罗?”
“不,不……”
“这小畜牲,当初是他扔下一台子戏走了的,”容修恨恨道:“要回来,也得他自己三拜九叩的爬回来.”
孙老金低了头,不敢再吭声.
老爷子发完了牢骚,到底是做父亲的,心又一软:“算了,他爱怎么胡闹就怎么胡闹,由他去!外面那些风言风语,不要理会.”容修闭了闭眼睛:“这孩子,只要他还肯唱戏,还有地方唱戏,总归是件好事……那才是他的命根子啊.”

等到真的谈好了包银,签了约定了板儿,秦殿玉在天香阁设了宴,把容嫣介绍给秦家班的家兵家将们认识.容嫣坐在秦殿玉的身边,面带微笑,一一敬酒,其中有些是容嫣从前就认识的,有些是听过名字的,有些则是无名小卒.但人离乡贱,从此就是寄人篱下,容嫣丝毫也不敢怠慢,他深明自己树大已是招风,在小地方更需小心,无谓招来背后事非.

酒过三巡,在场的人人脸上都飞了红.秦家班的肖碧玉坐在另一台,一张尖尖的小脸,平时已经粉若桃花,此时更是绯如红霞,一双水汪汪的桃花眼,只是斜睨着容嫣.
他身边的秦还玉笑道:“玉弟,你平时不是只喝茶,滴酒不沾的吗?今天怎么也破戒了?”
肖碧玉懒懒道:“我不喝酒,是怕喝酒坏了嗓子,唱不了戏.你说,若是唱戏的人,若是百无禁忌,万一哪一天,唱到一半儿突然出个什么事,扔下一台子戏,那该如何是好啊?我又没那么好的福气,有个好徒弟啊好哥哥的.”
他丝毫没有收敛自己的声音,容嫣那一桌听得是清清楚楚.
大家都知道他这话里话外是什么意思.
秦还玉也没料想到肖碧玉突然会说这种话,一时不知如何答口,讪笑道:“你这人还怪了,说不喝,这不是又喝上了吗?”
肖碧玉笑了一声:“秦大哥难道没看见,现在咱们秦家班不是已经备下现成的了?我喝坏了嗓子,还怕没人了?”

容嫣知道这肖碧玉是秦家班的当家花旦,自古一山难容二虎,他自然把自己视为眼中钉.若是从前的容嫣,岂是个受得这等闲气的?但这次,只见全台人面色尴尬,他还没窘,秦殿玉已经一脸的不自在,容嫣不动声色,拿过酒壶,为秦殿玉满上:“对酒当歌,人生几何?来,秦兄,这壶花雕暖得刚好,最是温醇,容易发散,多喝一杯也无妨,兄弟再敬你一杯.”
肖碧玉突然站了起身,拈起一只酒杯,摇摇晃晃地走过去.
“容二爷真是千杯不醉的好酒量啊.”肖碧玉笑吟吟地道:“赏脸的,也和我喝了这杯?”
容嫣连忙站起身来:“肖老板太客气了,应该是容某敬你一杯才是.容某先饮为敬.”
说着一仰头,将酒喝了个干凈.
肖碧玉一口一口细细的喝着,一双桃花眼没离开过容嫣半瞬.
容嫣被他看得全身不自在,只得再斟了一杯,笑道:“肖老板,这一杯,算是容某回敬你的,咱们喝个双杯.”
说着又是一饮而尽.
秦殿玉在一旁凑趣儿,拍掌道:“到底还是二爷豪兴!”
这边肖碧玉却不喝,仍然只是看着他,缓缓的放了杯,道:“果然是个美男子,名不虚传.”
容嫣一怔.
他这话虽说是夸奖,但当面赞扬一个男子的姿色,未免失礼,而且他这句话丝毫没有愉快的地方,反倒有一种说不出的失落萧索,几乎暗藏恨意.
肖碧玉又道:“秦家班得了容二爷,真是篷荜生辉,容二爷加入秦家班,更是如鱼得水,这种好日子,怎么二爷眉宇间心事重重,不甚高兴啊?莫非二爷嫌秦家班庙太小,委屈了您这尊大神?”
容嫣眉头一动,慢慢的敛了笑,看着肖碧玉.
容嫣淡淡道:“原来今日肖老板不是来喝酒的,是来寻容某的晦气的.”
秦殿玉醒悟过来,急急的起了身,一边将肖碧玉拉开,一边对容嫣笑道:“二爷您别见怪,今儿玉弟是喝多了,醉了的人哪个不是胡言乱语?玉弟的酒量不好,二爷您千万别见怪.”
周围的人也纷纷附和,陪笑,只想把这场尴尬化为一场玩笑.
肖碧玉挣脱了秦殿玉的手:“不错,肖某的酒量的确不好,肖某有些不舒服,不能陪二爷尽兴了,告辞.”
拱了拱手,扬长而去.
容嫣站在原地,手指冰冷,微微发抖.
只觉得如同身在荒野,孤独一人,四周围全是陌生面孔,个个面目虚伪,笑得狰狞.

这边厢,许稚柳唱完了戏,换了装,正要回家,突然想起忘了东西,又匆匆折返.
刚走到化妆间门口,听到里面师兄弟说话的声音,提到二爷的名字,不禁地缓了脚步.
“……你们听说了吗?二爷原来去了秦家班了!”
这是庚子的声音.
“你这算什么大消息,早就知道了.”大师兄笑道:“外面还传开了,说是老爷与二爷失和,是因为二爷……”声音压低了,故作神秘的:“二爷是个兔儿爷……”
许稚柳心口突地一跳.
但他们在背地里,用这种轻亵的口吻,提到二爷,让许稚柳皱起眉头,一股怒气隐隐从心底升起.
“做儿子没的象二爷这样的,明明知道秦家班是咱们的死对头,还……他这下子,还真要和咱们唱对台戏了!”这是春儿的声音.
他现在有了大名,叫朱万春.
“嘿,这下可有好戏看了,一个是容嫣,一个是小容嫣.”庚子哈哈一笑.
“二爷在的那会儿,可把这柳儿当个宝贝似的宠着,你们说,”大师兄的声音更低了:“你们说,他们之间怕不是有点什么调调儿吧?”
春儿一拍大腿:“我就觉得奇怪!这小子有什么好的,二爷疼得他来~原来如此啊!”
庚子淫声淫气的笑了两声:“你羡慕啊,这会儿也晚了!早知道就乖乖的献个屁股出去,侍奉得二爷开心了,不也一样捧……”
他的话突然停了.
大师兄背对着门口坐着,看不到身后,还不知道,继续笑嘻嘻的说:“我呸!你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样子,就凭你那样儿,我都嫌你丑,二爷看得上你……”
这时他突然意识到气氛变了,不由得也停了口,扭过头,顺着庚子的目光往后一看----
他什么也没看清,已经狠狠的一拳当面门揍在他的鼻梁上.
大师兄痛叫一声,仰面倒地.
许稚柳已经换了个对象,挥拳向春儿扑去,春儿个子小反应快,见势不对,往后猛地退,许稚柳的拳打了个空.庚子被这突发事件搞得愣在一边,许稚柳放过了春儿,扑向庚子,和庚子扭打成一团,这时大师兄已经捂着鼻子从地上爬地来了,一摸满手血,又惊又痛,再转头见到许稚柳和庚子在地上扭打成一团,怒吼道:“妈的,你疯啦?!疯狗一样乱咬人!”
许稚柳咬牙道:“你们才是疯狗!乱咬人的是你们!”
大师兄抬脚,狠狠向他后背踹去:“妈的,还敢还嘴!”
许稚柳摔倒在地,庚子就势一骨碌爬了起来,呸地吐出一口血沫:“妈的,压着老子很爽么?老子又不是女人!他妈的只许你们做还不许老子说了?死变态!兔儿爷!”
许稚柳打红了眼,闻言又猛地向他扑过去,被大师兄一把架住,庚子的拳头结结实实地打在他的脸上,顿时眼冒金星.
本来已经眼红许稚柳得久了,再加上说闲话被当场撞破,免不了恼羞成怒,把心一横,反正打一拳也是打了,再打一拳也是打.
大师兄骂道:“妈的,你不就是仗着有后台吗?你不就是他妈的红得快吗?横什么横!老子今天豁出去了,不教训你,你就不知道谁是大师兄!”
春儿生性胆小,见状早已经溜了.
剩下的两人,一个架着许稚柳,一个左一拳右一拳,足足打了有四五拳.突然听到一声怒吼:“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孙老金刚从容老板那里回来,想不到一进后台就看到这幕师兄弟互殴的全武行.
大师兄手一松,将许稚柳摔在地上.

“你们,你们这是在干什么?!”孙老金气得吹胡子,赶快去扶匍匐在地的许稚柳.
许稚柳只觉得全身都痛,一张脸更是痛得分不清东南西北,耳边只听得庚子伶牙俐齿:“孙老爷子,您可别怪我们,是这许稚柳先动手打人的,咱们师兄弟本来好好的在这里聊天,也不知道柳儿今天犯了什么失心疯,冲进来就对着大师兄一阵乱打.我本来是想去劝架,倒被他打得来,您看您看,我的脸都肿了,这会儿耳朵还嗡嗡叫呢.”
“就是就是.”大师兄在一旁帮腔:“这柳儿平时仗着老爷疼他,愣不把咱们师兄弟放在眼里,平日里作威作福也就算了,今天心情不好,还打人出气了,以后怎么得了!唉哟,我的鼻梁耶,一定被这小子打断了!”
“春儿师弟可以作证……咦,春儿师弟呢?”庚子四下里一望.
“就算是这样,也不能把人打成这样儿啊!”孙老金扶着许稚柳:“同门师兄弟,本来应当情同手足,互敬互爱!你们,你们,自己窝里斗起来了,这成什么话!”
“师兄弟,这柳儿当过我们是师兄弟吗?”庚子不服气.
“他红了,抖了,连我这个大师兄也不放在眼里,他还真以为他自己是角儿了!”
孙老金气得骂道:“你这混小子,还在带头闹事!人家就是角儿!你别瞧着眼红!有本事自己也唱成个角儿啊,还大师兄呢,我看也不咋样!你看你那副寒碜样,还指望别人敬重你?你自己得敬重你自己!妈的,你们都傻啦,站着干嘛?还不赶快来帮忙?还不快去请大夫?”
大师兄抹了把脸,不情不愿地过来,帮忙把柳儿扶到一旁的椅子上.
背上那一脚踹的地方现在才发作出来,柳儿痛得低哼了一声.
孙老金又惊又急,团团转:“大夫还没来吗?”
一会儿又恨恨地骂一旁的庚子和大师兄:“混帐东西,打坏了柳儿,我看你们拿什么赔?!”
庚子看到柳儿脸色惨白,现在才有些怕了,低着头在一边不敢答话,心里只在盘算着怎么在容老爷面前把自己推个干干凈凈.他偷眼望大师兄,只见他沉着一张满是鼻血的脸,心里打的恐怕也是同样的算盘.

不一会儿,容老爷子闻讯匆匆赶来.庚子等齐齐跪在地上,又你一言我一语的,把适才对孙老金说的话再对容老爷重复了一次.只有柳儿,咬牙忍痛,一言不发的跪在那里.
容修深知柳儿性格温顺内向,说他独来独往不合群是有的,何至于如庚子等所言骄横拔扈,随便打人?再说,明明对手人多势众,怎么会笨到明知不敌,也要动手?这其中肯定有什么隐情.
想了一想,容修问:“柳儿,我只问你,是不是你先动手打人的?”
柳儿不敢看他,低下头点了一点.
“为什么?”容修皱眉道.
柳儿不说话.
他就是这种倔强脾气,他不想说的事,你就是打死他,他也不吭声.
容修拿他没有办法,只好着他下去好好休息养伤.

关于柳儿和师兄弟打架的缘因,零零星星也傳到了容雅耳朵里.但他无论如何也不相信,柳儿和弟弟之间有些什么不清不楚的关系.他太了解他弟弟了,在有些事情上他虽然有点乱来,但在有些事情上,他绝对不会胡来.
华连成班规甚严,发生了同门师兄弟互殴这样的大事,如果真要严惩起来,肇事者定会被逐出师门.大师兄和庚子打架的时候火遮了眼,事后想来才知道后怕,在容老爷那里只怕把头也磕破了,而且异口同声,把一切责任全推在柳儿身上.
许稚柳现在的身价,今非昔比,容修虽然是个严厉的班主,但到底还是个精明的生意人,怎么舍得把这个儿子亲手孵出来的宝贝白白往外扔?而且他说什么也不能相信,柳儿会无端端的失心疯,打起人来了.
春儿虽然已被两个师兄串定了供词,但容修深知春儿年龄最小,也最是胆小怕事,哄一哄他,吓一吓他,不难问出真相.
虽然春儿为了撇清自己,还是说得东一句西一句的,但容修已经大致猜出了当时的情景.
容修一言不发的听着,他注意到的是另一件事,蓦然警觉起来.

跌打师傅已经来过了.
整间屋子充满着黄酒和草药膏的气味.跌打师傅虽然说皮外伤,不严重,可也要一个星期才能好,再加上又伤了脸,恐怕这段日子都没办法登台了.
容修独自一人来探柳儿.
鼻青脸肿的柳儿,那张瘦脸看起来更单薄了,还象个孩子.他也的确一直是个乖巧的好孩子,自己还曾经希望,如果能有这样一个儿子就好了.
容修叹了口气.
柳儿半睡半醒,模模糊糊的觉得床边有人,睁开眼,只见容修坐在自己床边,那张苍白的胖脸,正在俯视着自己.
“老爷……”
“把你吵醒了?伤处还痛不痛?”
“柳儿吃得苦,这点痛不算什么.”
容修点了点头.
“只是,这六七天恐怕都没办法唱戏了……”
“不是还是叶老板他们吗,这些都是小事.你别挂在心上,好好的养身子要紧.”容修温言道.
柳儿眼圈一红.
“柳儿,若是我现在问你,为什么要打人,还是不肯说么?”
柳儿侧过脸,摇了摇头.
他这个样子,让容修忧心更重.
“柳儿,本来这件事,我不应该现在问你的,可是……我不得不问.”
停了停,容修道:“你大师兄和庚子所说的,可是真的?”
柳儿全身一震.
“自然不是!”
容修被柳儿的激烈反应吓了一跳.柳儿自己似乎也被吓了一跳.
“老爷,你,你别信他们胡说八道!”柳儿心情激荡,几乎要哭了:“二爷,二爷待我恩重如山,心胸坦荡,如父待子.这些人,这些人,却在背后搬弄事非,无中生有……”
容修连忙按住柳儿的肩:“老爷我信你,老爷我信你,你好好躺好,不要动了伤处.”
看到柳儿这个样子,容修实不欲再追问下去,可是心中一个大大的疑团,不解开只怕寝食难安.容修犹豫了一会儿,又问:“柳儿,你也知道二爷待你,如同儿子一般,你呢,你可也视他为师,为父?”
“自然.”话一出口,许稚柳突然看到容修的目光----那探询深究的目光,仿佛穿透人心般凝视的目光----柳儿一怔,突然醒悟过来.
柳儿心中一惊,一虚,再也无法和那双眼睛对视,不由自主的避开了.
容修恍有所悟,缓缓的又问:“柳儿,你可对神明起誓,你心口如一,不曾有半点遮掩?”
如同有一把利剑穿胸而过,许稚柳顿时脸无人色.
只觉得在这双眼睛下,自己赤身露体,从里到外被看个清清楚楚,无所遁形, 羞愧难当.只恨不得有个地洞钻下去 ,再无脸面对容氏父子.
“我……我……对天……”他象个伤寒病人一样身子发抖,额角渗出冷汗,口齿不清,接下去的话,舌头打了结似的说不清楚.

看到他这个样子,容修什么都明白了.
他的脸色比许稚柳好不到哪里去.
他摆了摆手,让许稚柳不要再说了.抬头三尺有神明,何苦逼这个孩子发下明明知道是谎话的誓言?他想不到在那小畜牲离家这么久以后,伤透的老怀居然还会再次被他所挫折.
这一老一少,一个是羞愧欲绝,一个是失望透顶,相对无言.
过了一会儿,容修艰难地站起身,慢慢地往门外走去.
他居然还曾经希望过,自己能有这么一个乖儿子.
不,不,这不能怪柳儿,柳儿原本是个好孩子,都是那个逆子在作怪.容修佝偻着背,用颤抖的手抚着胸,只觉得胸口绞痛.都是那个逆子惹的祸端.----一个男子,却美若好女,本已是不祥……自己怎么生了这么一个小怪物出来哟!他就算离了这个家还要作怪!容修只觉得视物模糊,不禁抬起一双老眼望向上天,口中喃喃道:“那个孽子!那个小畜牲!…

                  第 34 章
容嫣与秦家班众人在天香阁喝酒那晚,沈汉臣知道他是去签合约了,自己一个人冷冷清清的回了家,草草热了些冷饭吃了,怀着一肚子的闷气,躺在床上.
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听见有人进门的声音,然后一个满身酒气的人,脚步沉重地走到床边,一仰身躺在他脚那头.容嫣一动不动的躺了许久,沈汉臣以为他已经睡着了,忽然听见那边长长,极低的叹了口气.
沈汉臣暗酌,怎么,不是一切都顺了他的心意了吗,他为什么还要叹气?为什么还是满腹心事的样子?
黑暗里,容嫣忽然轻轻的说:“汉臣,你还没睡?”
沈汉臣一愣,不知道自己装睡是怎么被识破的.只好讪讪的回答:“你看你酒气冲天的样子,就算睡着了也被你熏醒.”
“汉臣,你听,那是什么声音?”
沈汉臣本来什么声音都没有听到,听得容嫣这样一说,不由得凝神静气,侧耳倾听,只听得极远极远的天边,隐隐好象传来极轻微的声响.
“……是雷声?”沈汉臣迟疑道.
“冬天怎么会打雷?”
“……是哪家在烧炮仗吧?”
容嫣皱着眉头,没有说话,他突然坐起身来,跑到窗边,推开窗往外看去,在黑色的天幕的一角,隐隐透出怪异的光辉,既非闪电亦非霞光.

這是一個寧靜的深夜,容雅静静地坐在窗边.他的手里握着一只小提琴,另一只手上却没有弓.他的手指在琴弦上灵巧的跳动,右手摩拟虚推,快板,中板,行板,回旋,然后再一次,快板,中板……反反复复.突然,有一种极尖利极丑恶的声音贯穿了他幻想中的音乐世界,把这个梦游者猛地拉扯回现实.
这个声音同时也贯穿了每一个人的梦境,所有的人都睁开了眼睛,所有的灯都亮起来了,狗开始狂燥的吠叫,孩子开始嚎哭,有人在大声呼喊,什么东西摔破了的声音……每一个人都在半梦半醒之间突然地面对了现实.
“警报,警报----!”
“打起来了!打起来了!”
安宁的冬夜的上海几乎在一瞬间就沸腾了起来.
容雅推开房门,来到院中,下人们也被惊醒了,个个都穿著睡衣惊慌失措地跑出来:“大少爷,警报拉响了!大少爷,打起来了!”
“我知道.”
“怎么办啦!怎么办啦!老爷,打仗了,老爷----”
又一窝蜂地往容修住的房子跑去,象一群失了魂的麻雀.
容雅站在中庭,仰望夜空.
凄厉的战争警报还在一声一声,不断地响着,撕裂了整个天宇.
不知为什么,在这个时候,他竟然想起了那个日本人,他那双细细长长,流转发亮的眼睛,还有他似笑非笑的神情和他那华丽无比的琴技.
冬夜的寒气,无声的浸透了单衣.

***

柳川正男记得,荒木光曾经夸下过海口,说日军可以在四个小时以内踏平闸北.但日本海军这一次,显然在上海踢到了一声铁板.谁也没有想到,缺粮断晌,装备落后的上海十九路军竟然会血战到底,入侵闸北的日军反倒遭受到猛烈地攻击.荒木光大概做梦也想不到这群被自己目为“太监兵”的支那兵顽强得象块花岗石,竟然硬是将自己的军团逆势包围.他不得不下令陆战队在吴淞登陆增援,可他再一次没想到的是,在中国守军的猛烈反击之下,竟然无法登陆成功,而他的另一支精锐部队,竟然在江湾全体阵亡.

战争一连打了七天,日军寸步难进,损失惨重.一度持有天真的希望天皇也开始询问这场战事失败的原因,日本国会则发出了一片失望的批评.用参谋本部次长阪坦一郎的话来形容,那就是:“彻底丢脸.”

为了挽回战局,军部决定撤换指挥总将,由海军第三舰队司令官野村吉三郎中将替换荒木光.
柳川正男一早已经得知这个消息.他深知荒木光出身名门,少年得志,一向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性格狂妄骄傲,此时心中不知承受了多大的羞辱和挫折,他不禁有些为荒木光担心.但随即他接到了荒木光的电话.电话那头荒木光的声音又干又沙.他说他想和柳川正男喝一杯酒,聚一聚.
柳川正男有点迟疑.他知道自己实在不应该再和荒木光私下见面了,但他没有办法拒绝此时的荒木.

这是一间日租界内的高级会所,专门招待日本驻华部队的高级将校和高级行政人员.里面的侍女全部都是真正的日本本土少女,而不是象一般低级的浪人馆之流,充满了朝鲜女子和中国女子.
他们的面前堆了许多清酒瓶子,一个盛妆的艺妓正随着音乐节拍缓缓起舞.
荒木光已经脱掉了军装,只穿了一件白色的衬衣,他看上去有些醉了,嘴里却在说:“日本酒就是太淡了,一点劲道都没有.真怀念我们在东欧一起喝伏特加的那个夜晚,你还记得吗,阿男?吧台后那个大胸脯的洋婆子猛对你眨眼睛,我们都以为她是看上你了.她偷偷的对你说了一句话,我们都听不懂,后来旁边有个会说德语的告诉我们,她说她看你是个很有钱很干凈的年轻人,她愿意接你这种客人,问你二十块一晚上干不干?”
柳川正男也不禁大笑:“要是她知道当时我袋里连五块钱都没有,大概会把我从那个酒吧扔出去.”
“那一次,我们差不多走遍了整个东欧.后来我们的钱花光了,你就在路边拉小提琴,说真的,我实在想不到一个流浪的音乐家原来远比一个流浪的机械工程师会赚钱.”
“为了赚够回程的车票,最穷的时候我们一天只吃一顿,晚上和那些流浪汉一起睡在莫斯科的公园里,睡在阿姆斯特丹的中央车站.”
“要是你义父看到你那个样子,一定会后悔送你来欧洲.”荒木光大笑:“有谁想得到呢,柳川家的大公子和荒木家的长子,居然和那些流浪汉躺在一个屋檐底下.”
柳川也笑.他笑起来的时候,一双细细长长的眼睛弯弯的,流光闪烁.
荒木光看着他:“你原来都还记得,阿男.”
“有谁会忘记自己的青春呢.”
“那时候,我们多开心啊.”
“……”
“你退下吧.”荒木光突然侧过头对那个艺妓说.
艺妓行了个礼,打开门,退了出去,体贴地将门关上.
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柳川正男觉得气氛变得有些怪异,他看了荒木光一眼.

“阿男,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柳川正男不说话.
荒木光抓住他的手:“阿男,我们重新开始吧.”
“不可能了……阿光,请你不要这样.我们曾经有过快乐的过去,请你不要破坏掉……”
柳川正男的话突然停了.
荒木光已經把他的手指咬在嘴里,用温润的舌头逐一缠绕他的指头.他用充满情欲的眼睛看着柳川正男.
“你的手指,还是那么敏感……”他声音沙哑的说:“其它的地方呢,是不是还是和从前一样?”
柳川正男想抽回手.
但微麻的感觉从指尖阵阵传来,他竟然觉得有点无力.
“阿男……我记得,你这里,有一个敏感点,现在呢?”荒木光慢慢的伸出手,抚摸柳川正男的脖子.
他试着一点点的接近他,象猫一样弓着身子.
柳川正男抬起另一只手,握住了荒木光的手腕.荒木光几乎要暗笑了,可就在此同时,他的手腕突然剧痛,柳川正男已经大力将它扭到荒木的背后.
“干什么!阿男!”荒木光猝不及防,痛得叫了起来.
“阿光,听我把话说完.我们总算还是朋友.请你不要破坏掉我们美好的回忆,请你不要让我讨厌你.”
“力气真大啊.”荒木揉着手,嘟嚷着说,他又抬起眼,看着柳川正男一笑:“这可不象是文质彬彬的小提琴家哦.”
柳川正男转身想拉开门:“阿光,你醉了,好好休息吧.我告……”
他的话没有说完,动作也停了下来.
荒木光从他的身后猛地扑向他,将他拉倒在地.这个海军少将的力气显然也不小.
“放手!”柳川正男低低的道.
“想让我放手的话,就打倒我,从我身体上跨过去吧.”
“好!”
狠狠的一拳,揍在荒木光的面孔上,荒木低哼了一声,但随即同样又快又狠的拳头,还击在柳川正男的脸上.柳川正男只觉嘴里一片腥甜,他知道是牙齿咬破了嘴唇,流了血.他曲膝去撞荒木的小腹,荒木痛得缩起身子,手臂的手气却丝毫不减,猛地卡住他的脖子,柳川正男几乎窒息.
他听见耳边传来荒木的低笑:“你知道吗,阿男,如果我不能得到你,我真的宁可杀死你.”
他不象是在闹着玩.
柳川正男完全透不过气来,只觉头昏脑涨,他用尽全身力气握拳,猛击荒木光的手弯处,他记得那里有一条让手臂发麻的神经,荒木光的手一软,柳川正男猛地反扑,从荒木光的手下挣脱出来,将荒木光反压在身下.新鲜的空气猛地灌入肺里,柳川正男俯视着对手,大口大口的喘息.
“玩够了吗,荒木光?”
荒木光在他的身下低笑,突然用力抬起身,凑上前去,用嘴含住他的嘴唇.柳川正男一怔,突然嘴唇剧痛,他仰后倒去,用手捂住嘴唇,已经被荒木光咬出了血.
荒木光嘻嘻笑道:“再来啊,阿男,难道从德国回来的你,就只有这点本事?”
柳川正男只觉得血往头上涌:“混蛋!”
两个男人重新扭打在一起,只听见忍痛的低哼和沉重的呼吸.
他们在地上滚来滚去.
怒火在血液里穿行,被打伤的地方也火辣辣的痛,但是,还有另一种火,与此同时也在他们纠结的身体里渐渐燃起,怪异的热力迅速穿行,从小腹一直燃遍全身.
他们彼此撕扯着对方的外衣,他们自己也说不清到底是在痛揍对方,还是在抚摸对方.他们到底是在搏斗,还是在颤抖.
整个情况彻底失控.
暴力,情欲,索取,占有,最原始的本能支配着两人.
紧握的拳变成发烫的掌,摇晃的身体紧紧相拥,就象互相伤害般的激烈爱抚,咬牙切齿,不放过对方,如饥似渴地狂吻,用牙齿和嘴唇在对方身体的肌肉上留下血的印记.

整个世界疯狂颠倒,只剩下不知是因为情欲抑或痛楚的呻吟.
柳川正男大汗淋漓地躺在荒木光的身边,胸膛还在急促地起伏不息.
荒木光也在喘息,声音沙哑的笑道:“很久没有做过了吗,阿男?我就知道你也一定很想要.”
柳川正男疲倦不堪,他疲倦到懒得否认.
“怎么,你那个支那的小情人呢?你还没有碰过他?”
柳川正男闭着眼睛,皱起眉.
他不想和荒木光,在这种时候谈论那个人.
“真的?你竟然就那么眼巴巴地看着他?”见柳川正男沉默不语,没有否认,荒木光又惊又喜,嘴里却发出嘲弄的笑声:“真丢人啊,柳川君,你到底在玩什么把戏?”
柳川正男一言不发地坐起身,开始穿衣服.
“要不要我为你把他手到擒来?”
“或者是想把好吃的东西留到最后?”
荒木光笑了两声:“你看我多喜欢你,我并没有打算独占你.阿男,只要你……”
他伸出手去想拉柳川正男的手,柳川避开.
“对不起阿光.”柳川正男没有看他:“我们以后不要再这样子见面了.虽然我,的确无法讨厌你,可是却非常厌恶这样子和你在一起的我自己.”
荒木光目瞪口呆.
他眼睁睁地看着头也不回地离开的柳川正男,气得全身发抖,却连话也说不出来.

                  第 35 章
战事一起,百兴俱癈.
学校停课了,工厂罢工了,食肆也关了门,更不用说戏园子了.
沈汉臣的报社每天仍然开工,为了保住工作,只好日日提心吊胆的去报社,时时注意空xi警报,警报一响,便要往避难处跑.
虽然政府尽量保证日常供应,可是战乱时期,什么事都说不准,日常供应时常中断.有时整天整夜都没有吃的东西,两人时常饥肠碌碌地回到家中,相对无言.
容嫣虽然签了秦家班的戏,可是连一天台也没有登过,只是每天惶惶然地跟着人流,惊弓之鸟一般争相挤进防空洞,又争相从防空洞涌出来.
戏班子长期不开锣,坐吃山空,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秦家班主想来想去,决定离开上海,逃往天津.
“下天津?”容嫣闻言一惊.
沈汉臣当然是强烈反对,但有什么用呢?容嫣已经是签下了合同的艺人,班子去到哪里,他就得跟到哪里.
“这可怎么办呢?青函!”沈汉臣愁眉苦脸:“我留在上海,你却去了天津……”
说到要离开上海,容嫣心里突然腾起一股强烈的不舍.他惊讶的发现,这竟然不是对沈汉臣的不舍.他想回去,想柳儿,想见他的哥哥和爸爸,他就要下天津了,至少要和他们告个别.

没有告诉沈汉臣,容嫣冒着鬼哭狼嚎的空xi警报回去过一次.
那一次是真的惊险万状.刚上电车,就听见警报拉响,立即下了车,满街的人都在跑,可是已经来不及了.仓惶之中也不知是谁在叫:“伏倒!爬在地上!”容嫣也来不及细想是对是错,已经身不由已的跟着大家趴了下去,俯倒在地上,双手抱头,不敢往上看,只听见飞机极低的掠过的哄鸣声,那一刻灵魂出窍,自己已经不是自己了,生死由命,紧跟着是炸弹爆炸的声音,烟尘滚滚,有女人尖叫的声音,不知为何如此清晰,容嫣在那一刻竟然流了泪,容嫣就那么縮在街心,满面尘灰,两道泪痕地低声的低声道着:“爸……哥……”

容家位于法租界中,一时战火还未波及此处,在乱世之中还稍得平静.
容修深知这平静也维持不了多久,只是一时茫然,不知道把这一大家子人应该往哪里安顿才好,也实实在在的舍不得,自己的家园和戏园子.
张妈日日打点细软,只待老爷一声令下,说走就走.可是老爷这么多年来收藏了一大屋子的古玩玉器,贵重的包了藏了,有些实在拿不了,就此扔掉又可惜,又想到时局如此之乱,容家居然也会落到如此狼狈惶惑的境地,不禁悲从中来,抱着箱子嘤嘤而泣.容修看到,又怜又悲,叹气道:“张妈,何苦为东西哭呢,拿不了扔掉就是.到底都是身外之物.人的命都没了,还要这些玩意儿来干嘛呢?”

看门的老张头听见一阵紧似一阵的拍门声.
“这是谁呀?”老张头开了门,还没看清来人:“没见过打门打得这样紧的,我们家……小少爷?!”
大门外,站着满面尘灰,摇摇欲坠的容嫣.
“爸呢?我哥呢?”容嫣劈头就问.
“大少爷不在家,他刚出去了.小少爷,我说你这是怎么来的,你就这么走来的?”老孙忙上前搀扶他:“哎哟我的小少爷,你怎么搞成这个样子了?你说这外面兵荒马乱的,我的小少爷哟……”
“水,我要喝水.”
“是,是.”老孙头急忙对呆立在一旁的小丫头喝道:“你们都傻站着干嘛?还不赶紧的给小少爷倒水?”
容嫣喝水喝得急,看样子是渴坏了.
老孙看着他,眼圈都红了.
没多久,张妈闻讯赶来,一看到容嫣的样子,已经泣不成声:“我的好二爷,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你怎么这么瘦?我的宝贝小少爷,你到底在外面吃了多少苦头啊?”
张妈拉住容嫣的手,摸着他的头发,把他左看右看.
“张妈,老爷呢?他在吗?”容嫣急着要见爸爸,又有些胆怯.
“在,在,我去告诉他,我去告诉他,要是他知道你回来了,该指不定多高兴呢.”
容嫣看着张妈欢天喜地颠着颠着跑去找老爷,直到此时,才眼前一阵发黑,几乎昏倒.他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一种什么体力支持着他,几乎横穿了大半个上海,躲过了两次空袭,才回到这里.
“小少爷,你怎么了,小少爷?!”
容嫣靠在老孙头怀里,喘了口气:“别担心,我,我是饿了.拿点吃的来.”

许稚柳听见一向宁静的园子里传来忙乱的声音,躺在床上问给他拿药进来喝的秋萍:“来了什么贵客吗?为什么有些闹哄哄的?”
秋萍看了他一眼:“你不知道?二少爷回来了.”
“二少爷回来”这五个字简直如雷灌耳,许稚柳只觉得耳边轰的一声.
“柳儿,你这是到哪去?”
“我要去见二爷.”
“不行,你的伤还没好,别乱动.”
许稚柳不理她,径直掀开被子,下了床,穿著单衣就往外跑.
“柳儿!”秋萍闪身拦在他面前:“老爷吩咐过,叫你留在房里,不许你出去.”
许稚柳张开了嘴巴.
他呆呆地望着秋萍那双亮晶晶的黑眼睛,一颗心直往下沉.

容修闭着眼睛,坐在书房的太师椅中.
张妈站在一旁直抹眼泪.
“……老爷,你怎么就这么狠心?小少爷好不容易回了家,你连见他也不见?他可是你的亲骨肉啊老爷.你不看别的,就看在死去的太太的份儿上,你,你也不该这么狠心啊老爷……”
容修道:“不是我不肯见他.是这小畜生到现在还没回心转意.我让你去问他,这一次回来,是不是就从此洗心革面,把那些个臭脾气都改了?是不是从此就乖乖地留在家里,和那个姓沈的一刀两断,再不犯贱作乱?他说什么?他说他就是想回来看一眼,看一眼就走?他还想往外跑?你说,他是不是个畜生?”
“老爷,你跟自己儿子有什么过不去的?他可是你亲生儿子,眼下这兵荒马乱的,你就见见他,兴许见了面,他听你的话也不一定?”
“胡说八道,这小畜生几时有听过我的话?他还要割肉还亲呢!”
容修想起旧事,咬了牙,烦恼难言.
此时柳儿突然闯了进来.
“老爷,我求求你,让我见见二爷吧.”
一进屋,柳儿就跪在地上磕头.
自从上一次谈话之后,容修再没有去看过柳儿,柳儿也自觉无脸面见容修,两人之间有这个心结,互相都若有似无的下意识有些回避.此时看到柳儿这样子,容修只觉烦恼更炽.
这时秋萍也赶到了,拼命拽跪在地上的柳儿:“柳儿,起来,乖乖的回房.”
柳儿泪流满面,双手紧抠地面:“老爷,柳儿只求您这一次,让我见二爷一面,让我见二爷一面,老爷!”
容修只觉得五脏六腑都收缩起来.他闭了眼睛,半晌道:“谁也不许去见那小畜生.”
“老爷!”
柳儿好象被人从胸口重重打了一拳,整个人都缩起来了.
“郑三.”
“是,老爷.”
“送柳儿少爷回他的房间,没我的吩咐,不许他出门一步.”
“是,老爷.”
许稚柳停止了哀求.也许是他被容修的决绝态度所惊吓,也许是他知道哀求根本没有用.眼泪流过脸颊也是冰冷的,他不知道应该恨谁,他不敢恨容修,不敢恨二爷,只恨自己,恨自己为什么怀有那种可怕的不容于世的罪恶感情,恨自己是那样的弱小,无力,明明最爱的人已经近在咫尺,却还是连一面也见不着.
许稚柳默默地嗑了个头,起了身,跟郑三往回走,在穿过中庭的时候,他突然用尽全身力气大叫:“二爷!二爷!二爷!”
他的声音又尖又凄凉,有一种说不出的绝望.这绝不是一个爱护嗓子的唱戏之人所应当做的事,就好象喊破嗓子也无所谓,他只想容嫣听到自己的声音.
容修听到柳儿的叫喊,用手支住头,长叹一声.
“你让他走吧.省得他再害人害己.”他对张妈说.
张妈恨得一咬牙,转身就走,容修又叫住她:“张妈,看看小少爷还需要些什么?到帐房去拿些钱,多拿点给他,他一个人在外面,需要用钱的地方多.”
说到后面几句,老泪潸然而下.
“老爷,我就是不懂……”
张妈没有说完,容修摇了摇头:“你一个妇道人家,懂得什么,还不快去.”

已经洗过脸,换过衣服的容嫣坐在厅中等待着.
拖了这么久父亲还是没有出来,他心里也渐渐有些明白了.
忽然隐隐约约听见有人在叫“二爷”.
容嫣问:“好象有人在叫我?我怎么听着象是柳儿的声音?”
旁边侍候的小丫头低声道:“是柳儿少爷.”
“柳儿呢?他为什么也不来见我?”
“柳儿少爷这几天犯了事,老爷说不许他出屋.”
“他犯了什么事?”
“好象是……好象是和师兄弟打架,柳儿少爷自己也被打坏了,躺了床上好些天了.”
“我去看看他.”
容嫣站起身就往里屋走,正遇着哭红了眼睛的张妈,手里抱着个包袱走出来.
容嫣的心凉了.
“我爸他……还是不肯见我?”
“二爷……你先别急,老爷这两天在气头上,过几天,你再来,他……父子俩,有什么不好说的,过几天,老爷消了气……”
“张妈,那你带我去看看柳儿.”
张妈看着容嫣,脸上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心痛神情,摇了摇头.
“为什么?”
“你去了也见不着,郑三在那里守着呢.老爷吩咐了,说谁也不许来见你.”
“胡说!胡说!”容嫣脸色变得惨白.
“二爷,你别这样,你别气啊……你一急,我,我这老太婆心里……”张妈抹了抹眼睛:“你先顺着老爷的意思,乖乖的听话,回了家,以后还怕没机会见到柳儿吗?老爷气不了你多久的,老爷心里还是很疼你的,他还叫我到帐房去取了银子,让你带上.”
她把包袱打开,让容嫣看里面的银元:“老爷他怕你在外面吃苦……”
容嫣慢慢接过那包沉甸甸的银元,手都在发抖.
冒着空袭轰炸的危险,他九死一生回到这里,结果得到的却是一包银元.
“他……给我钱,想打发我?”容嫣的脸没有一絲血色:“他以为我今天来,就是要这个东西?”
他那个样子显然把张妈吓到了:“不是的,小少爷……你想错了……”
“他把我当个叫花子?他把自己的儿子,当个叫花子?”容嫣手一松,白花花响当当的银元顿时滚了一地.
“我不要他的钱.你帮我告诉他,就说我容嫣谢谢老爷的赏赐----可我不要他的钱.”
他转身向门外走去.
“小少爷!小少爷!”
张妈想拉住他,他挣脱了.他走得那么快,张妈叫他也好象听不到.到后来他几乎是在跑,他一走出了大门,就开始跑,一直跑到上气不接下气,跑得头昏眼花.然后他扶住一颗已然枯死的柳树,开始呕吐,吐得眼泪都流了出来.他觉得他真的是自取其辱.

容雅才回家,就觉得气氛不对.问了张妈,知道青函回来的事,急得一跺脚,就来书房找容老爷子.
容修脸色苍白地坐在太师椅中,交握着拳发呆,一杯茶放在手边,动也没动过.
看到容雅,他缓慢的转过眼睛来.
“南琴,你可算回来了.”
“爸,青函好不容易才愿意回家,你怎么能……怎么能这么对他?”
“那笔抗战的款子,捐给联盟了?”
“爸,青函走了这么久,你明明是最挂念他的,刚开战的那些天,你不是还派了人去他家找过他好几回吗?去的人回来说,屋里没人,你不是比谁都担心?可是,为什么他现在回来,你却连面也不见?”
“……南琴,不是爸说你,这戏剧联盟的,要抗战,要钱要物,该捐的咱们家一定捐,不但要捐,还要出大份儿.可是,咱们小老百姓,能做的不也就是这样了吗?你别再去和那些左翼的人掺和在一起,这兵荒马乱的,万一出个什么事,你让爸……”
“爸,我……我们说的不是一回事.”
“万一出个什么事,你让爸一个儿子也没有了吗?”容修语带哽咽.
容雅怔住了.
越是近来,他觉得父亲实在有些变了,变得容易伤感,容易流泪,象妇人一样胆怯而软弱起来.
就着这淡青色的天光,他深深地看了容修一眼.他这才猛然发现,爸爸明显的比从前瘦了,本来丰满的面颊,现在有些凹陷下去,在脸两边搭拉下垂,眼角的皮肤全起了皱,此刻坐在自己眼前的,分明是一个憔悴悲哀的老人,那双黯淡无神的眼睛,哪还有半分精明世故的容老板的风采?

一切的话都说不出口了.
容雅呆了半晌,道:“我……我知道了,爸.”

回了房,容雅想起一团乱麻似的国事家事,心中无限烦闷,在窗边坐了一会儿,转眼看到放在一旁的小提琴,想起一桩心事,情绪更是低落.迟疑了一阵,还是慢慢的取过琴,轻轻的抚摸了一会儿,拿起了弓.
所有的烦恼,在他开始练习的时候就消失了.
就象一个吸毒者在鸦片中寻找麻醉和慰藉,他沉醉在这由自然音阶,半音阶,不和谐音之类的东西组成的技巧与结构里.只有在这片刻的时候,世界消失了,一切都消失了,连他自己也不再存在.


                  第 36 章
作者有话要说:恩恩,要轉的文的大大請隨便轉吧,留下地址就可以了.卿覺得很榮幸的.虽说容修已经禁止容雅再和左翼剧作家联盟的人来往,但是就在第二天,客人还是找上门来.
来的是容修的老朋友,上海另一个戏班子的老生梁庄公.他说自己与另外几个爱国戏子在清音阁组成了个剑花社,想为上海的抗日活动作一份贡献.华连成即然是上海第一戏班子,也当然希望容老板能够支持.
容修以为他们也是来要捐款,当下满口答应,表示全力支持,刚要叫过张妈去帐房支些银元,梁庄公却道前来非是要钱,而是要人.他说他们几个爱国的剧作家,改编了一些旧剧,<<梁红玉>>,<<桃花扇>>之类的,用戏剧宣传抗日,并且将为十九路军发起一场义演,为十九路军筹募些军费粮晌.
“这个……”容修迟疑道:“梁老板,不是容某推脱,可是眼下时局紧张,容某本打算全家老小一起带到乡下去避避风头,这段时间实在是不方便……”
“容老板,国将不国,家何以存?小日本的淫威横扫大地,不要误以为乡下就是安全.要想真的安全,还得咱们全力团结,保住了国,才保得了家啊.”
“可是,我只是一介戏子,实在是能力有限……”
“容老板此言差矣.现在的中国,自九一八事变之后,地不分南北,人不分老幼,谁不全力抗日?岂能因战火一时尚未波及自身而坐视不理?丁此国难之际,正应该动用自己一切力量,鼓励百姓们团结一致,共御外敌.容老板是梨园泰斗,华连成的影响力在梨园举足轻重,现在正是容老板在上海戏剧界振臂一呼的时候,我想只要容老板开了腔,其它戏班子谁不唯容老板马首是瞻?”
“可是……这个……你容我再考虑考虑……”
容修的话还没有说完,容雅的声音打断了他:“梁老板说得很是.若不嫌容某才薄,容某愿意算上一个.”
容修愕然回头,只见容雅自后堂走出,他的身后还跟着柳儿.
柳儿道:“若是大爷去,柳儿也愿意去.”
容修道:“南琴!”
容雅径自向梁庄公道:“请梁老板放心,在哪儿排演,在哪里公演,你把地址给容某,咱们华连成的人一定到.”
梁庄公大喜过望:“有了第一琴師和柳老板助阵,咱们这个抗日义演真是如虎添翼!”
容修本来一心只想推脱,万万没想到自己儿子会此时出来拆自己的台,气得脸都白了,拼命对容雅使眼色,容雅视若不见.

等到梁庄公告辞了,容修大发雷霆:“柳儿!南琴!你们一个个都算什么?连我的话也不听了?你们一个个都翅膀硬了,都不把我放在眼里了是不是?”
容雅跪在父亲面前,道:“爸,若是平时,我都听您的.可是这抗日事关国家大义,我们不能无动于衷.”
“抗日!抗日!自然会有人去抗日!你一个琴师,拿什么去抗?用你的胡琴还是小提琴?”
容雅低头,静静道:“是,我只是一介琴师,不是战士,无法在沙场上浴血牺牲.但抗日战争的事业,绝不仅仅局限在战场之上.如果我能以我的琴声来鼓舞士气,昂扬斗志,效果再微小我也愿意去做,死而无悔.”
容修气结:“死而无悔……死而无悔……你们……一个个都是不孝子.古人还说,父母在不远游,你们一个个居然当着父亲的面开口闭口死啊死的,你们就是怕气不死老父对不对?”
“爸,你从小教育我们,做一个人,如果自己无法做到自强自立,就算今天是你朋友的人,明天也可能会变成你的敌人.反之,若人能做到自立自强,今日之敌也未始不可成为明日之友.一个国家,也是如此.没有自立自强的人民,就不可能有自立自强的国家!如今国难当头,我们每一个老百姓,所能为国家做的,惟有努力自助,自强而已.爸,请您体谅儿子的这一片心意.儿子认为,只有做到了这一点,才是忠诚于自己的祖国,才是对得起您的教诲,才是真正的大孝.”
容修张口结舌,望着跪在自己面前,深深叩头的儿子.他缓缓地跌坐回椅中,半晌说不出话来.
许稚柳跪在容雅的身后,听得这一番言辞,只觉心情激荡.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明白了戏文之中那些为国为民,生死相与的故事道理.望着容雅那削瘦的低俯的背影,在他一生之中,实在再也没有见过比此时更高大的身影.
* * *
虽然日本军部将海军作战总指挥由荒木光更换为野村吉三郎,但是对中国的作战仍然没有取得任何成效.近一个星期以来,日本的海军陆战队在飞机大炮的掩护下,猛攻包抄.日军万万没有想到的是,疲于抵抗的华军居然還有力量反攻,好几处重要阵地竟然得而復失.
日本海军的一再作战失利,日本举国上下震惊.军部必须采取行动,以立刻挽回皇军无敌的颜面.因此马上决定由陆军接管一切上海作战,由第九师团长植田谦吉中将率领陆军精锐,与增的海军,空军兵力齐攻上海,更增派著名的“久留米”旅团参战.

“这么说,日本海军的扬威梦,到此已经宣告结束了?”柳川正男道.
“是的.可是战争非但没有中止的趋势,反而正在不断扩大.”
向他汇报的是个三十上下的青年,穿著一件黑色的制服,态度严肃而拘谨,看不出官阶等级.
“哦?”
“植田中将打算狠狠地教训一下中国的军队,所以准备在海空兵力的强大掩护下,在江湾与庙行之间,由坦克支持步兵,发动中央突破的猛烈攻击.这种布阵方式,将是中国军队前所未见的三方位立体攻坚战,相信这一次植田中将一定能够一击而中.”
“……也但愿他能够一击而中.”柳川正男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奇怪的讥俏:“日本人民的耐心,可是极其有限的.他们关心的只是输赢的结果,远远超过对与错的过程.如果你败了,哪怕你再是天纵英才也是国民的罪臣.只要你胜了,哪怕赢得再难看,你也是人民英雄.”
黑衣的青年不知说什么好,带着拘谨的微笑坐在那里,不安的动了一下后背,看上去有点难堪.
“好了,山本,你也不是第一次听我发牢骚了,如果想反对,就直说吧.”柳川正男看着他道.
“属下不敢.”叫山本的青年低头道:“而且属下认为柳川大人说得没错,我們的民眾的確開始崇尚实力与英雄.这一点从他們对关东军的狂热中表现得一清二楚.”
柳川正男靠在黑色真皮的靠背椅中,手里玩着一枝笔:“这真的是你的想法?”
“这……”山本觉得自己好象说得太多了.
这不是柳川大人您自己的想法吗?属下只是应和而已吧?但这样的话,他不敢说.
柳川正男的目光有些飘忽.
他只是突然记起了荒木光.他总是说自己不了解他的热情和理想.可是事实上完全相反,他完全理解他的野心和虚荣.而自己和那个人的野心比起来,永远是那样的微不足道.
现在的柳川,已经不是十年前天真的少年.他甚至有些警惕,荒木光此时对自己的示爱示好,不过也是他实现野心的一种手段.毕竟重光葵说得没错,象他这样位高权重的年轻官僚,正是一夕会积极拉拢的对象.

柳川的突然沉默,对他面前的人造成极大的压力.
山本已经开始紧张起来.他猜不到此时沉默的柳川正男的想法.
他跟着柳川正男工作快两年了,虽然平时自问也是个机灵的人,但他始终觉得不了解这位上司.虽然他从来没有对下面的人发过脾气,甚至可以说算得上是亲切,有时还在人面前发发关于军部或国会的牢骚,但你在他的面前,始终觉得紧张.比如刚才,同样的话,从他的嘴里说出来,和从自己嘴里说出来,代表的意思却完全不同,后果也完全不同.这才是这位上司给人感觉最可怕的地方.山本相当清楚,一旦让柳川大人认定你是一个危险份子,下场是什么.
“山本,这样的话,你在我面前说说可以,不要在其它人面前提起.”柳川正男温声道:“对其它人来说,这是相当危险的想法.对你和对他们,都是危险的.”
山本表里如一,是个相当警慎的人,此时他已经对自己的多嘴多舌感到后悔了:“是,其实属下平时也没有这样想.属下只是听从上级的命令,柳川大人怎么说,属下就怎么做.”
回答得非常聪明.
柳川正男看着他,嘴角已经浮出一丝笑意:“我并没有怪你的意思.对于我们这样的军队,需要的只是盲从和舍命,任何有自己头脑的士兵,都是具有危险性的.我对此也深感无奈.”
“哈依.”除了点头示意以外,山本不敢再多说一个字.
“好了,让我们继续正题吧.”柳川正男又开始玩手中的笔.
“是.军部对上海市民支持中国军队的行为也非常不满,军部准备采取一些行动,拘捕或暗杀某些抗日积极份子.”
“有名单吗?”
“名单暂时还未拿到.可是荒木少将曾提议,拿一些在上海非常著名的人物开刀,取得杀一警百的效果.”
蓦地听到荒木光的名字,柳川觉得有些不对劲,他皱起眉头:“比如说?”
“比如说,在报纸上一再呼吁全民抗日的文人,还有正在为中国军民排演募集捐款的戏剧联盟,荒木少将似乎提到一个据说在上海很出名的人的名字……”
“出名的人?”
“据说是一位琴师,虽然我也不清楚为什么荒木少将把他定为危险份子,但是荒木少将非常坚持.嗯……他叫……叫……”山本努力思索.
“……容雅?”
“是的.”山本恍然道,接着万分佩服:“柳川大人如何得知的?”
柳川正男紧闭着嘴,面容僵硬.


                  第 37 章
容雅和柳儿坐在回程的马车上.
容雅闭着眼睛.连日来的不断的练习琴技和排演,让他觉得非常疲倦,他实在是很需要好好的睡一睡.
正在往前疾驶的马车突然一个踉跄,几乎让他从座位上摔下来.
“孙三,什么事?”容雅扶住车轼,问.
外面没有回答.
“孙三?”容雅再唤了一声,开始觉得有些不对劲.
马车的门被打开了,一个不认识的,梳着小分头,身穿黑衣的青年站在车门外.
“请问,哪一位是容先生?”
他的口音非常奇怪.
容雅刚想开口说是我,柳儿在一旁已经抢着说:“我是.”
“你?”黑衣人一双单眼皮的小眼睛非常灵活,已经上上下下的打量了柳儿一圈:“不,您不象是,您太年轻了.”
“柳儿,别胡闹.”容雅皱了眉头:“我才是容雅,阁下是?”
“我是谁并不重要,我只是一个奉了命令为容先生领路的人而已.”黑衣人微笑道:“容先生,请跟我们走一趟吧.”
“容某若是不想去呢?”
“我們的主人一再吩咐,一定要用斯文的方式请容先生.希望容先生不会让我们大家都感到为难.因为容先生,您若是让我们感到为难,那其实是在为难您自己.”
容雅看了这个人一会儿:“你的主人是谁?”
“容先生到了自然就知道了.”
“大爷,别去,他们是日本人!”柳儿急道.
容雅怎么会不知.
他略一沉吟:“柳儿,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你和孙三先回家吧,大爷迟一些就回去.你跟老爷说一声,千万别添油加醋的,让老爷担心.”
容雅说着走出了马车厢,到了外面,才看到,两辆黑色的轿车横在他的马车前面,孙三一左一右,坐了两个黑衣人把他夹在中间,只怕有两把手枪此时正对着他,难怪孙三完全不敢出声.此时他正用一种又是恐惧又是担心又是乞怜的眼光可怜巴巴的看着自己.
“容先生,请.”黑衣人做了个手势.
容雅弹了弹袍角,坐进了那辆黑色的轿车.
然后胁持孙三的那两个黑衣人也跟着上了这辆车.关了门,小轿车绝尘而去.
孙三还呆呆地坐在原地.
柳儿追着赶了出来:“大爷!大爷!”
一转眼看到孙三:“快,咱们跟上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孙三呆睁着眼,没有反应.
柳儿急得拍他的脸:“孙三,你傻啦?你吓傻了?!”
孙三慢慢转过发怔的眼睛,突然挂了一副哭相,带着哭腔道:“怎么办?他们把大爷弄走了?怎么办?他们把大爷弄走了?怎么办?”
柳儿跺脚:“咱们快回家告诉老爷啊,还能怎么办?!”

小轿车在街上兜兜转转,停在一间不起眼的茶楼前.
“容先生,这边请.”
黑衣人下了车,为容雅拉开车门.
容雅打量四周,只觉这是一间非常僻静的小巷,人迹罕至,在这里居然有一间小茶馆,当然根本没有生意.容雅进了茶馆,黑衣人在他身后随即关上了门.
“容先生,请.”
容雅随着他穿过前厅,来到茶馆后的后堂.
一个穿著黑色西装的人,坐在中国式的竹椅中,看到他进来,露出了笑容.

“你说什么?日本人把南琴带走了?”
容修听了这个消息,脸色骤变:“这是几时的事?”
“从刚才路上劫走了大爷,到现在,我们赶回家来,已经过了大半个时辰了.”柳儿道.
“孙三呢?你是死人吗?怎么会就这样让日本人带走大少爷?!”容修恨了一声.
孙三跪在地上,身子瑟瑟发抖:“老爷,他们……他们有枪啊……”
容修一时急怒攻心,不知该如何发泄,所以才骂了孙三,但心里到底还是明白的,民岂能与兵争?那不是逼着人家去送死吗?不要说一个孙三,哪怕当时有十个孙三在场呢,日本人杀他们还不就象捏死蚂蚁?
看到孙三吓成这个样子,也委实可怜.容修又恨这傻小子不明白自己的心情,让他骂两句也就算了,他岂是真的叫他去与日本人拼命?
“算了算了,此时看怎样救大少爷才是真的.”容修一时慌意乱后,脑筋立时高速运转起来:“他们这一次如此秘密的带走南琴,到底是为什么?如果说是因为南琴宣传抗日,那为什么又偏偏放过柳儿?他们指名要南琴,到底为什么呢?他们把南琴带到哪里去呢?要找谁才能查出来?…”

“我道是谁,原来是柳川总领事.”容雅道.
柳川正男微笑:“对不起,实在迫于无奈才出此下策.他们一路上没有为难你吧?”
“什么是为难呢?把我强行带到这里,算不算是为难?”
柳川正男有些歉意:“对不起.可是战事一起,我们见面都没以前那么方便.所以……”
容雅不说话.
“坐,容先生请坐.”柳川正男抬手.又拿过一只杯子,为他斟上清茶:“这是我特地从日本带过来的绿茶,和中国茶大体相似,又略有不同……”
容雅不动,凝视着他:“柳川总领事大费周折,把我带到这里,只是想和容某喝茶?”
“……对了,容先生的琴怎么样了?还在练吗?”柳川正男拿起放在手边的一摞半旧的书谱:“这是我为容先生准备的一些琴谱,适合容先生目前练习的……凭容先生的领悟力,就算没有我的指导,也一定……”
容雅打断了他:“不用费心了,柳川总领事.琴,容某已经不打算再学了.今次来得匆忙,没能把琴带在身边,实在很遗憾.等时局稍平静些了,容某自会差人完壁送还柳川总领事.”
柳川正男愕然:“为什么?这……这不是太可惜了吗?”
“侵略者正在我的祖国烧杀抢掠,战火铁蹄之下,我的同胞们过着朝不保夕的生活,试问容某此时怎么再有心情玩琴弄萧?”
柳川正男默然了一会儿,又道:“真理子还一直在问我,为什么容先生不再来学琴了.你还答应过她要教她吹笛的.”
容雅苦笑了一下.
这大概是他生平第一次失信于人.可是……这不是针对个人的事.
“如果没有别的事,柳川总领事,恕容某不能在此久留了.告辞.”容雅抱了抱拳,转身.
“容先生!”
容雅没有回头.
这一次,他绝不再允许自己屈从于内心的欲望,再向这个日本人学习琴艺,再和这个日本人发生纠葛不清.
“容先生,你目前的处境很危险!”柳川正男在他的身后大声道.
容雅一怔,站定.
“容先生,您最近在为一出宣传抗日的京戏排演,对不对?”
“……”
“我得到消息说,军部已经将容先生定为危险的抗日份子,”柳川正男再次强调说:“容先生,你目前的处境非常危险.”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
“其实,这也许是我的责任.”柳川正男苦笑了一下,说:“军部里有一个人是我的死对头,他得知了容先生是我的朋友,所以想将你为作打击我的手段.”
他倒是很坦白.
容雅再也没有想到自己居然会在不知不觉中卷入到日本人的权力斗争漩涡之中去.他怔了一会儿,道:“我没有日本人的朋友.”
一种无法形容的黯淡光芒在柳川正男的眼底一闪而过.
“我可以派人保护你,容先生.”柳川正男道:“但必须先征得您的同意.”
“不必费心了.我是中国人,中国人不需要日本人的保护.告辞.”
“容先生,不管你如何看我,在我的心里,始终是把你当作朋友的.”
柳川正男的凝视着容雅的背影,大声的说.
在这样的目光下说出的话,没有人可以怀疑它的真诚.
容雅真的觉得很无奈.
因為无论他有多么的真诚,有多么的与众不同,也无法改变他是日本人,而自己是中国人的事实,也无法改变日本的军队,正在自己的祖国发动一场卑鄙的,残酷的战争的事实.这血的事实.

容修正在家里拨电话,打给他认为可能帮得上忙的老朋友,想办法救容雅,突然院子里传来一声欢呼,跟着秋萍欢天喜地扑进书房:“老爷,大爷他回来了!回来了!”
真真是意想不到喜从天降!
容雅看上去脸色不是太好,不过,的的确确好端端的,毫发无损的回家了!
对于日本人把他带去干什么,容雅不想多谈,为了让老父安心,只说是从前跟他学琴的那个日本领事,把他接去商量再接着学琴的事.而他已经拒绝了.
“拒绝了好,拒绝了好.”容修说:“你从前跟着那个日本人学琴,爸就一直是不赞成的.那些日本人岂是沾惹得的?还不知会种下多么大的祸根?而且在这种时候,传出去别人会怎么看你?这次拒绝了就好.”
但随即又担心起来:“这日本人不会怀恨在心吧?不会对你报复吧?你没惹恼他吧?”
“没有.”
“那就好.”转眼看到屋角的那只小提琴盒子,又恨道:“这个古怪不祥的东西,待我把它砸了才干凈!”
“爸!”容雅急道.
停了一停,又道:“这是别人的东西,我是要还给他的.”
容修看儿子那样子,到底还是舍不得.这一层又不便说破,只得叹了口气:“好吧,不管怎么说,平安回来就好.以后你再出门,让郑家兄弟跟着你.虽然这一两个人,也起不了什么作用,但在关键时候,到底还是可以挡一挡.”
容雅应了声是.

                  第 38 章
许稚柳担纲主演的<<桃花扇>>连演了三场,虽是国难期间,仍然场场满座.
各界听说是为第十九军募集军款,更是反映热烈.最后不得不加演一场.
戏台上流贼北犯,流往神京,戏台下观众们忧国如病,泪湿衣襟.
正唱到动情处,外面突然传来轰烈的爆炸声,跟着是哔哩啪啦,犹如放鞭炮似的,由远及近,台下观众哗然.纷纷起身离坐,想一探究竟.
台上的戏员们也全怔住了.
“这……这是……”
柳儿到底年轻,没见过大阵仗,心已慌了.只听得大爷的琴声,象没事的人一样继续,象无声的话一样镇定人心.柳儿愣了片刻,定定神,又跟着接下去:“……烽烟起,烽烟起,梓桑半损……”
枪炮声打破了观众的爱国梦.刚刚还那么陶醉,半闭着眼,跟着调子摇头晃脑,潸然泪下的那群人,此刻正争相恐后往戏院外拥挤,桌椅板凳倒了一地.不知是谁的礼帽,毛巾,糖果在众人脚下踩来踩去.尖叫声,嘈杂声,几乎要把台上的唱腔都掩埋了.
枪声越来越清晰,满座乱拥的人们,就象蓦地听到了一个无声的号令,动作竟然一下子都停了下来.无比诡异的默契.人流又突然回涌,从中间分开一条道路.一小队日本兵动作整齐的跑了进来,越来越多,皮靴在地面发出刺耳的响声.很快他们就兵分数路,把这个剧场团团包围起来.
台下的观众胆战心惊,没有谁敢动一动.
容雅的琴声已经停了,台上的戏子们也如同泥塑般,站在原地,望着台下发怔.
然后,一位中等身材的日本青年军官缓缓地走了进来.

跟在他身边的一个副官亲自动手扶起了一把倒掉的椅子,掏出白色的手绢抹干凈:“荒木少将,您请坐.”
那青年军官坦然的坐了.虽然看起来比那副官年轻许多,但他的态度十分傲慢.
一双又黑又大的眼睛已象利剑一般,从台上每个人脸上遂一扫过.落在容雅身上的时候,那目光停留得久一些.
有些人禁不住他目光的扫视,低头转眼不敢看他.但容雅回视着他.
这个人看起来很结实,很精神,那被阳光晒成浅棕色的脸上,下巴剃得干干凈凈,鬓角修得极短,看上去很干凈利落.他应该是那种只要下定决心,就干凈利落勇往直前的人.只是他紧闭的嘴两旁,那两道深深的纹路,显示出无情冷酷.

“翻译官.”荒木光道.
“在.”一个穿著日本人军服的矮胖子点头哈腰的站出来.
“叫他们继续唱.”
“哈依!”然后那矮胖子对台上大吼:“还愣着干嘛?还不快给皇军表演?”
这时众人才看出来,原来这是个穿著日本军服的中国人!
该死的汉奸!
在场的每个人心里,大概都唾了一口.
没有音乐,没有人唱.
“你们傻愣着干嘛?刚才不是还唱得好好的吗?”胖子有点急了:“快唱!他妈的快接着唱!”
大家都冷冷地看着这胖子.没有人动.
胖子恼羞成怒,从怀里掏出一把小手枪:“妈的,你们不怕死?”
荒木光皱起眉头:“太难看了.”
矮胖子听了这话,更是一背微汗,大踏步冲上台,用枪指住柳儿的头:“唱啊,唱!”
说那时不害怕是假的,但当时,有另一种更强烈的感觉沸腾在柳儿的全身血液里,那就是愤怒.柳儿气得全身发抖,拼命地咬住下唇.
不唱!不唱!我就不唱!
胖子用力一挥,枪柄重重的击在柳儿头上,柳儿只觉得眼前黑了一黑,已经摔倒在台上.他捂着头,猛地抬眼,死死的瞪着那张牙舞爪的汉奸.此时生死已经完全置之度外,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念头,你就算打死老子,老子今天也不唱!
台下的观众们,又是担心又是钦佩地望着台上那浓妆的戏子.在戏里,他扮演忠贞爱国的李香君,在戏外,虽然只是柔弱少年,但仍然是有着一腔硬气的好汉子!
台上的其它戏子们的眼底,也有一样的感动.柳儿的顽强沉默,却唤起了在场所有有血性的中国人的同仇敌忾之心.
荒木光的嘴角却浮起一丝微笑.仿佛在欣赏一出好戏.
“妈的!”那翻译官怒骂一句:“还敢瞪老子,老子一枪毙了……”
“住手!”容雅猛地站起身的同时,还有一个声音也大呼出声.
容雅与那人对看一眼.
他是扮演杨文骢的钱老板,与容家一向交往不多,容雅听说过此人是个大性情的人,好赌,好嫖,喝了酒还会在家里打老婆.所以这一次,在义演的队伍中看到他,容雅本来还颇意外,没想到他也是个热心肠的爱国之士.
只见钱老板对着那胖翻译官一笑:“许老板不唱,我来唱.”
说罢,也不要伴奏,深提了口气,昂然唱快板:“上坐文武众群僚.元旦节与贼个不祥兆,假装疯魔骂奸曹.”
众人本正在惊疑不定,忽然听得这一句,都又是一怔.
钱老板接下去唱道:“我把这蓝衫来脱掉,破衣褴衫摆摆摇.大着胆儿往上跑,帐下的儿郎闹吵吵.你二人不必呵呵笑,有辈古人听根苗……”
“你二人把话讲差了,休把虎子当狸猫.有朝一日时运到,拔剑要斩海底蛟.休道我白日梦颠倒,时来就要上青霄!”
“身上破衣俱脱掉,赤身露体逞英豪.怒气不息往上跑,你丞相降罪我承招,将身来往东廊道.”
唱到此处,所有人都早已明白,钱老板是借着唱词在痛骂这汉奸走狗----只恨手中没有杀人的刀.
钱老板在上海梨园沉浮二十多年,一直都半红不黑,直至今日,众人才猛然对他刮目相看,只觉得他一身铮铮铁骨,唱得慷慨激昂,众人听得热血沸腾,简直是自己平生所听过的最好的一段戏.
最后那一句摇板:”----看奸贼把我怎开销!”
一个气势如虹的亮相,威武罗剎,怒目金刚.
逼视狗汉奸, 眦目欲裂.
台下有人轰然叫好!
又是一条汉子,古铜色绸衣,看起来家世颇丰,也是横惯了的人,早就对一帮日本兵,狗汉奸恨得牙痒,此时头一个大力拍手,叫道:“好!好----!”
在日本兵的枪炮底下,吓傻的众人,似乎也才缓过神来,跟着那汉子,这里那里,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喝采声.
那汉奸翻译官愣在台上,紧握着枪的手不住发抖,一额的汗水,不知该如何是好.
“砰!”
只听见枪声一响.
那第一个拍手叫好的汉子应声倒地.
一个小红点出现在他眉心,然后开始不断的涌出暗红的血来.
众人还没回过神来,跟着又是一响.
“砰!”
台上的钱老板往后倒仰.
他的眉心,也多了一个猩红圆点.慢慢的有血从脑后延展开来.他至死也还圆睁着双眼.

两声枪响,震慑全场!
叫好的声音一个也没有了.
又回复了一开始时的寂静无声.
只听得荒木光身边的副官赞道:“荒木少将好枪法.”
荒木光慢悠悠收了枪,笑道:“这就是中国的戏剧吗?光站在那儿傻唱有什么意思.到底还是要真刀真枪的才有趣味.”
容雅咬紧了牙关,胸膛微微颤抖,白晢的手背紧握得青筋突起.
荒木光满意的扫视了众人一眼,道:“我曾经听说,今天这里有一位大名鼎鼎的人物演出,名叫容雅,我是专登前来捧他的场的,请容先生站出来好吗?”
他说的日语,没人听得懂他在说什么.翻译官傻愣在一旁.
荒木光面色微微一沉:“翻译官!”
翻译官如梦初醒:“对不起,荒木少将,对不起!”
接着用中文大叫:“容雅!容雅站出来!”

柳儿全身发抖,望向容雅轻轻摇头.
大爷,不要啊,大爷---
容雅根本没有看他.
他的一双眼睛,瞬也不瞬地看着台下那个杀人不眨眼的日本军官,慢慢的放了手中的琴,越众而出,就象往日接受众人喝采一般走到台前.
“容雅在此.”

                  第 39 章
荒木光悠然地坐在椅子上,用一种让人很不舒服的眼光,从头到脚的打量容雅.
他对翻译官说了句什么.
“走!”那汉奸气势汹汹地上前几步,用枪顶了容雅一下:“走!”
被枪指着,容雅慢慢地下了舞台.
“跪下!”
听见那狗汉奸叫容雅跪下,柳儿心都提起来了:“大爷!”
他挣扎着想站起身来,立时就有几支枪对准了他.
容雅冷冷道:“容雅在此,要杀就杀,要我跪日本狗却是休想.”
荒木光饶有趣味的问:“他说什么?”
听罢翻译官结结巴巴的翻译,荒木光哈哈大笑,笑声未了,又是一声枪响.
只见不远处一个专门负责送热毛巾的跑堂的少年,缩成一团倒在地上.
“告诉他,我叫他干什么他就得干什么.”荒木光笑道:“否则的话……他不怕死,却不知道他身边的那些支那人怕不怕死?”
容雅气得脸色惨白.
“下一个是谁呢?”荒木光举起枪,对准台上的许稚柳:“台上那位美人,仿佛对他关心得很呢.”

做小叫花子的时候,许稚柳曾经在路边草丛见到一条蛇,滋滋的吐着黑色的信,昂着三角形的扁头,一双小眼睛直直的对着自己.此刻正对着这乌黑的枪口,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时候,思维出现空白,仿佛被梦魇住一般,一动也不能动,一动也不敢动.他的脑子象被糊住了一样,根本没办法思考,但睁得大大的眼睛,已经看见,大爷缓缓的,缓缓的跪了下去.

“这就对了,早听话不就完了吗?”荒木光微笑道.
收了枪,站起身,上前两步,来到容雅面前,猛地撸起他额前的长发.
容雅痛得向后仰去.
荒木光一手扯着他的头发,一边凑近他的脸:“仔细看看,以支那人来说,算是长得不错的了,就是瘦了点.”
他的脸靠近容雅,容雅闻到一股淡淡的香水味,这个人身上散发出的这种气息只是让他几欲呕吐.
荒木光伸出一根指头,轻轻的沿着他的脸颊划了一圈,态度说不出的轻佻.
容雅象被火烫了一般,向荒木光怒目而视.
荒木光被容雅的反应弄得满意极了,哈哈大笑:“不错,不错,骨头倒是很硬.我喜欢.这样才好玩嘛.”
他蓦地收了手:“带走!”
走了几步,想起了什么,转过头来,以手作枪,遥遥对着许稚柳作势一击:“砰!”
许稚柳全身震了一震.
荒木光笑道:“小美人,今天就放你一马.下次再让我遇到,脑袋就要开洞了哦.”
一群日本兵簇拥着他走了出去.
翻译官狗仗人势的露出一副凶恶嘴脸,冲着柳儿说出一些威胁的话,也屁颠屁颠跟着他的主人去了.
容雅双手被反扣在身后,也身不由己的被拖走.
在他转过身之前,他一直望着柳儿.
那似乎是一个极深的眼神,柳儿不能够懂得.也许是在叫他不要轻举妄动免得白送了性命?也许是在向他告别?大爷知道自己这一去凶多吉少?也许是在向他拜托自己的家人后事?也许他已感觉到,这恐怕会是自己最后一次见到柳儿?
柳儿全身虚脱地跪在戏台上,汗水打湿了几重戏衣.
----要怎么才能救大爷?
要怎么才能救大爷?

容修自清晨起就觉得心神不宁,喝茶的时候不慎打碎了茶杯,茶水倒泄了一襟,丫头们正在打扫侍候,突然看见柳儿穿著戏服,鬓乱钗歪,跌跌撞撞,连滚带爬的扑进屋来.一进屋,就死死的抱着容修的腿,气喘不定,全身颤抖,说不出话来.
容修一颗心简直快要沉到地底下去了,急得发抖,直问怎么了,怎么了.听了柳儿结结巴巴,又哭又说的一番叙述,容修只觉得头皮一炸,若不是身边小丫头扶住,差点就摔在地上.
“这……这可怎么办呢?”容修知道今次不同上次,那日本军官抬手就连杀三人,再多杀一个容雅那是比捏死蚂蚁还容易,而且看这阵势,根本就是冲着容雅去的.
没办法,还是只有打电话给黄公馆求救.
“……”黄金荣听罢容修的话,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
容修只觉得心一阵紧似一阵的乱跳着,眼前一阵阵发黑,手却死死的捏着电话听筒不敢放下.
“老伙计,”黄金荣总算开口了:“这事牵涉到日本军方,那可真难办了.我只能去帮你找找门路,打听打听,到底人救不救得出来,老哥哥这一次也不敢保证……”
“感激不尽,感激不尽……”
“法国人在上海的影响力是越来越小,现在的上海滩今时不同往日……哥哥我也老了,不中用了,过不了多久,我也快离开上海了……”
容修悚然一惊.
“我要先去香港,看看情势怎么样,若继续恶化,大概就会改去法国.已经和法国领事谈好了……”
“黄大哥,只要这一次能把南琴救出来,哪怕是倾家荡产……”
“唉,钱的事另说.”黄金荣叹了口气:“毕竟现在是在战乱时期,老伙计,老哥哥我劝你,你也早做打算吧.你向来是个看得开的人,到了眼目下,千万不能糊涂啊.”
“是……是……”容修握着听筒,拼命的点头.
挂了电话,两行老泪迸出容修的眼眶.
不知道所为何事,世界大乱如此,竟然有一种大难临头的感觉.提心吊胆小心谨慎做人一世,到未了还是如此凄凄惶惶.
容修眼巴巴的守着电话,可是过了近一个时辰,黄老爷子也没有消息回复.容修坐立难安,象热锅上的蚂蚁一般煎熬着.柳儿在一旁陪着他,也是提心吊胆的空着急.突然灵机一现,道:“老爷,大爷,不是有个日本人朋友吗?跟他学琴的那个,日本人和日本人之间,兴许……”
容修猛醒道:“正是!你不提醒,我差点把这事给忘了!”
急至库房,找出当日朝香宫和柳川正男拜会时送的玉观音,连同那一张名片,只希望在这种万般无助的时刻,能够起到一丝作用,哪怕是龙潭虎穴,他也要去试一试,闯一闯.

容雅被反绑了双手,推推搡搡的上了日本人的军车.
他知道这一次来者不善,自己恐怕是凶多吉少.一路上反复思量,到底日本人捉拿自己所为何事,莫非是那一件事泄露了机密?一想到这个念头,容雅已把心一横,就算前面等着自己的是上刀山下油锅呢,也绝不会吐露半分.
心中忐忑不安,浑然忘了时间.感觉军车停下来的时候,已经停在一所军营之内.又被听不懂的日本话喝令着,推推搡搡的下了车,几把刺刀指住向前走.容雅想,看样子只怕不知道有怎样残无人道的酷刑正等着自己.虽然一再命令自己绝不要害怕,也不禁脸色苍白.
他们在军营里前行一阵,来到一间灰色的矮建筑前.
千古艰难唯一死.容雅此时只求速死,反倒把心放平静了,走了进去.
让他大出意外的是,几个日本宪兵,将他带进了一间屋子,叽哩瓜拉一阵之后,竟然留下他一个人在屋中,关上门走了.
这与容雅预计的完全不同.搞得他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打量这间屋子,几样简单的家俱,看起来极简洁.虽然屋角有一张床,但是床上无被无褥,不象是有人在住的样子.屋子奇怪的地方在于,三面都是墙壁,除了大门以外,没有一扇窗户.容雅虽然被绑着手,但双脚还是自由的.于是走到墙边,试着用身后的拳头捶了捶墙壁,只听见墙壁发出沉闷的声音.可见这墙极厚.就算在里面有什么响动,外面的人也很难听见.容雅暗道,这倒是个拷问犯人的好地方,恐怕这本来就是间审犯人的密室.这样一想,反倒镇静下来,见墙边有一把椅子,干脆坐下,看这些日本狗要把自己如何.

容修拿了玉观音和名片,一路叫孙三飞车前往日本大使馆.可是在半路上就被日本兵的卡哨截停.那几个日本兵正在用枪托打一个老太婆,打得她满地打滚,周围等着过关卡的中国人默然站着,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说话.容修虽心中不忍,但救儿子的事十万火急,忙双手捧了名片,堆了笑脸小心翼翼的靠近.
“站住!”突然听见一个日本兵用古怪的中国话大喝:“你的,什么的,干活?”
容修立即深深鞠躬,把朝香宫真彦留下的那张名片高高举过头顶:“皇军,我是朋友,是朋友!”
日本兵一脸狐疑的拿了名片,看了看,突然脸色大变,举起刺刀对着容修:“你的,怎么的,得到的?”
容修看着白晃晃的刀锋,吓得魂不附体:“皇军,我是你们柳川总领事的朋友!你看,你看,这是他送给我的礼物.”
其中一个日本兵又拿过了容修的玉观音,传给另一个观看,互相交换着眼色.
毕竟这名片上的人物非同小可,他们地位低下,不敢擅拿主意,又见容修拿出玉观音,以为他是要向日本天皇献礼.
“你的,过去!”一个日本兵将东西还给了他,摆了摆手.
容修如蒙大赦,擦了擦额头的汗,登上了马车.
周围的中国人一直沉默而又敌意的看着他们的一举一动.容修进了车厢后,听见隐约骂声:“……又是一个狗汉奸!”
容修闭上眼睛,只觉得心跳都乱了,一阵紧一阵松的,简直透不过气来.
他将玉观音牢牢握在胸前.他想起柳川正男当时的话,留着它吧,容老板,也许将来还有用.但愿它这一次能派上用场.只要能救儿子,担点骂名又有什么,哪怕叫他去死也没有二话的啊.

容雅被荒木光带走的消息,其实柳川正男一早已得知.
在荒木光提出要对付容雅之后,柳川正男其实就派了几个手下一直在暗中关注容雅,以防万一.但这一次荒木光做得太张扬,竟然出动了军队去捉拿容雅.柳川正男手下的人不敢擅自做主,只好一边派人回报,一边暗自跟踪.
跟踪的那几个人一直跟荒木光的车跟到海军指挥部,却见荒木光独自一人下了车,进了海军指挥部半天也没有出来,而车上已空无一人,方知自己不知怎么的露了形迹,被荒木光识破,容雅已不知道被带到什么地方去了.不得已只好掉转车头,回来报告柳川正男.
柳川正男万万想不到派出去的人竟然栽在荒木光手里,
但精明如他,自然知道此时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他的头脑高速转动,考虑如何动用手上各方关系,哪怕是把日本军营反转过来呢,也要把容雅被囚的具体位置找出来.
正在这时,手下的卫兵进来报告:“柳川总领事,有一个中国人要求见你.”
“中国人?有名片吗?”柳川正男放下电话说.
卫兵双手奉上玉观音:“他说您见到这个,就会见他了.”
柳川正男接过,看了看,一怔.
随即微笑了:“是,请他进来.”

                  第 40 章
作者有话要说:到目前為止,容嫣還是一個被父兄寵愛慣了的孩子.他生來擁有的太多,以至於他以為事情就本該當如此,所以他不懂得何為珍惜,甚至連他自己也不懂得珍惜.不過,漸漸的,他會長大的,等他長大的時候,他就知道什麼叫心痛如割了.但我還是蠻喜歡容嫣的.他是個漂亮寶貝,就象他父親說他:"天真嫵媚".以卿這個年紀看去,二十三歲的男孩子,實在很是很幼稚.大家喜歡容雅,大約就是因為容雅是個成年人了,他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也非常清楚自己應該做些什麼.他可以為他做的事負責.
而容嫣呢,除了在唱戲上有天份之外,他實在只是個普通男孩,生處那個時代,卻感覺不到歷史的洪流,只在自己的生活和兒女之情上輾轉,在小事上精明,遇大事糊涂......不過總有一天,他會長大的.從前他爸爸把他保護得太好了,在他摔了跟頭,吃了教訓,帶著滿身的傷痛后,他會長大的.希望關注此文的朋友,繼續以耐心和愛心來支持卿,給卿一點時間,讓故事,慢慢的繼續.謝謝了.容雅在椅上坐了不知有多久,始终不见有人来,反剪在身后的双手都麻痹了.正在打量四周,看有没有东西可以用来打开手上的铁铐,突然门在身后打开了.
容雅一惊,回头.
戏院里那个连杀三人眼也不眨的日本军官,面带微笑的走了进来.
容雅站了起来.
“你倒是很自在,”那日本军官笑道:“坐,坐呀,别客气.”
容雅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不过看他笑嘻嘻的摊手,似在叫自己坐下.虽然非常紧张,但容雅不肯示弱于敌前,心想坐就坐,还怕你不成,便又在椅子上坐下.
谁知那日本军官也搬了一把椅子,面对面的坐在自己面前.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包香烟,径自取了一根,点上火,深深吸了一口,嘴里的烟雾直喷到容雅脸上.
这个举动极轻佻,容雅侧过头避开烟雾,但却感到他的一双眼睛,瞬也不瞬的直落在自己脸上.
过了一会儿,容雅自己也觉得这气氛着实诡异,不由得转过眼去看了他一眼.
靠近看,才发觉这杀人魔头其实也算是个俊俏青年,橄榄色的皮肤,轮廓分明的五官,一双眼睛又黑又大.
“嗯,侧面很漂亮,正面也很清秀……”荒木光一边抽烟,一边自言自语的喃喃道:“难怪阿男那么喜欢……”
容雅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被他看得心里直发毛,猛地大声道:“日本狗,你到底想干什么?”
话音未落,嘴巴突然被一个温软湿润的东西堵上了,他尝到一阵淡淡的烟味.
在容雅的头脑刚刚有了些微的反应,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的同时,堵着自己嘴巴的东西滑开了.
容雅怔得呆坐在椅子上,过了一会儿,才发出声音:“日……日本狗……你……”
他受的惊吓非同小可,竟然连话也说不清楚了.
荒木光双手撑在他肩上,俯视着他,舔了舔嘴唇:“美味,果然很美味.”

看着荒木光的表情,容雅一生人之中,从来也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大恐惧.
双手被绑在身后,他几乎本能反应地屈膝去撞荒木光的肚子,只想把他踢得越远越好.谁知荒木光兵士出身,不但力气大过他,连反应也敏捷过他许多,侧身避过,竟然就势把手穿过他的膝弯下方,把他整个人抱了起来.
容雅只觉自己象个女人一样被一个男人抱在怀中,又惊又怒,拼命反抗,荒木光勉强抱着他走了两步,突然一用力,将他整个人拋了出去.
容雅只觉得后背摔得一痛,自己已经被扔在适才见到的那张光板床上.
“不但骨头硬,性子也很烈,”荒木光露齿一笑:“真是个可人儿啊.就是力气大了点儿.”
容雅挣扎着想站起来,突然头部受到重重一击,他眼前一黑,几乎昏过去.
“原来你喜欢我对你粗暴一点?”荒木光一只手按着他,随手又是一拳:“太好了!咱们就玩点粗暴的吧.只是打坏了这张漂亮的脸,我可有点舍不得呢.”
容雅昏昏沉沉之中,听到这个日本人嘟嘟囔囔的不知在说什么,只觉得他又俯下身来,暗自打算只要他胆敢来亲自己,一定要咬下他的舌头,谁知荒木光侧过头,一口含住他的耳垂,用舌头玩弄不已,一阵又热又麻的感觉直透过来,容雅大骇挣扎,突然耳边一阵剧痛.
“啊----!”
容雅大叫.
荒木光抬起头,嘴唇沾了点血迹,兴奋得面孔发红:“叫声真好听啊.这表情我也喜欢,我喜欢极了.”
容雅只觉得有一个坚硬如铁的东西,隔着衣物直顶着自己,恶心得全身打战,他的双手被缚,两条腿又被这男人紧紧的压制住,奋起身体想咬断荒木光的喉咙,荒木光猛地往后一仰,他只咬到荒木光军装前的钮扣.荒木光右手挥拳,又是一记重重的击在容雅的太阳穴上,打得容雅眼冒金星.
“真是性急啊.”荒木光一只手卡着容雅的脖子,另一只手胡乱解着容雅的长衫:“可是现在还没到你用嘴的时候,美人.”
容雅只觉得他的手象铁钳一样卡得自己透不过气,四肢都软了,只怕就快窒息,心想经此奇辱,再有何面目苟存于世,不如趁自己还有最后一丝意识,咬舌自尽.恍恍惚惚之中,又看见荒木光眼发红光,扭曲的面孔,只怕自己死后,尸体也难逃羞辱,但是也管不了那么多了……正是恨得要吐血,把心一横之际,突然听见有人大力拍门的砰砰声.
压在他身上的荒木光停了一停,抬头向门边看去.
跟着隐约听到门外有人大喊:“荒木光!开门!荒木光!!”
虽然说的日语,但仍是容雅极其熟悉的声音.
----柳川正男!
荒木光的动作滞了一滞,低声骂道:“可恶,他怎么找到这里的!”
他一分神,手下一松,容雅拼尽吃奶的力气,用肩头把他一撞,荒木光痛叫了一声,往后一缩,容雅趁机用力一挣,荒木光伸手想拖住他,两人齐齐从床上滚下地来.
“原来你喜欢在地上做?”荒木光不去理会柳川正男的拍门声,反而一把捉住容雅的脚,将它们抬了起来.
“荒木光,混蛋!开门!”拍打门的声音变成了沉闷的砰砰声,象是人的身体在撞击着.但门很结实,纹丝不动.
荒木光一边和容雅纠缠,一边提高了声音笑道:“你来迟了,阿男.”

突然听见砰砰几声枪响,大门的门阀打得稀烂,门被猛地一脚踹开.
一支枪管顶在了荒木光的太阳穴上.
“站起来!”柳川正男勉强控制住自己的怒火,沉声道.
荒木光一怔,松了手,容雅狼狈不堪地自他身下挣出,羞愤无已,只恨不得此刻那柄枪是在自己手中,定然把所有子弹全部射进这个日本狗的身体.
跟在柳川正男身后的,是几个日本士兵.他们举着枪,对着这两位大人物,不知如何是好.
容雅觉得这些日本兵的眼睛溜溜地在自己身上一转,看着自己这衣冠不整的样子,露出又是好奇又是好笑的神情,只觉羞愤欲死.
“没你们的事,你们出去.”脸色铁青的柳川正男命令道.
日本士兵迟疑地看着荒木光,他们的海军少将此时正被一把手枪指着头.
“听不到柳川总领事的命令吗!退下.”荒木光毫不慌张,缓缓地坐起身来,整了整衣服.
“是……”摸不着头脑的日本兵只得服从命令,一个个退了出去.房中又只剩下他们三人了.
“真可耻啊,荒木光,真可耻啊.”柳川正男咬牙道:“我是知道你变了,想不到你竟然变成这种禽兽……难道你连一点点羞耻之心都没有了吗?!”
荒木光面色微微一红,但随即强硬起来,用挑衅的眼光回望柳川正男.
“如果你想打击我,伤害我,冲着我来啊!为什么要把不相干的人扯进来!”
“我不想伤害你,阿男.”荒木光开口了,他的眼光往旁边轻轻一溜:“而且,他也不是不相干的人啊.”
“就算你真的杀了他,也不能挽回任何事!”柳川正男怒不可遏,挥动手枪柄横手重重一击,荒木光扑倒在地上.
“为什么!你要一再的做出这种事,我们之间连最后的回忆也要完全破坏掉?!”
荒木光爬了起来,用手背擦去口角的血渍,怒吼一声要扑向柳川正男,枪口再次指住他的头部.荒木光的动作僵住了.
容雅已慢慢退到墙边,靠着勉强站了起来.直到此时,他的身子还是在打战,胃里一阵翻腾,只想呕吐.
“这都怪你,阿男.”
“什么?”
“我只是想知道,让阿男如此着迷的男人是什么味道而已.”
“混蛋!”柳川正男再次挥拳.
荒木光的身子往一边歪了一歪,但这一次他没有被激怒.摸着被痛揍过的地方,他突然笑了.
“你不会对我开枪的,阿男.”他微笑道.
“你以为呢?”柳川正男咬牙道.
“你这么生气是为什么?”荒木光以跪坐的姿势,仰望柳川正男:“是为了他?还是因为我?你也不喜欢我和别的男人上床吧?你问问你自己……”
“住口!”
柳川正男用枪狠狠顶住他的头.
“阿男,你不会开枪的,你想想看,这该是多么大的丑闻啊,日本国的总领事,亲手开枪打死了该国的海军少将,只是为了一个中国男人!哈哈哈哈.”荒木光越说越有趣,放声大笑:“这消息在世界上传出去,天皇陛下的脸都被我们丢光了吧,是不是啊,阿男!而你的义父,他那摇摇欲坠的内阁,是再也禁不起任何丑闻了.”
柳川正男握着枪的手背青筋突起,不知是在忍受嘲笑,或是因为愤怒.
荒木光突然向前一扑,双手抓住柳川正男握枪的手,手肘一撞一沉,竟然将那把枪夺了过来.
情势一下大变.
荒木光站了起来,直直地用枪指住柳川正男.
“任何时候,都要握紧手中的枪,阿男,你在德国的教官们,没有教你这最重要的一课吗?”荒木光得意的笑道.
“你说什么?”
“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你的情报网灵通,我的消息也不差.”
“……你知道什么?”柳川正男的脸色此时看来十分可怕.
“真的要我说出来吗?柳川队----长----.”
“……”
“想否认吗?”
“有时候知道得太多,并不是件好事.”
“谁叫我关心你呢,阿男,只要是你的事,我都特别留心.”荒木光笑道:“而且,现在谁危险?枪可在我手里.”
面对危险,柳川正男的神情反而沉静下来:“哼,你会对我开枪吗?”
“当然不会.”荒木光柔声道:“可是对他就不同了.”
话音未落,他突然改变方向,对着一旁的容雅就是一枪.但他这举动正在柳川正男的预料之中,在他侧过身的那一剎那,柳川正男扑过去,把他的手臂往上一抬,同时挥拳猛击荒木的小腹,荒木光弯下腰,柳川正男趁势把他握枪的手往背后一扭,荒木光痛得松手.
枪又回到柳川正男的手中,又一次抵在荒木光头上.
“容先生,你没事吧?”柳川正男问.
容雅摇摇欲堕的靠在墙上,正恨得要死,根本不想说话.
“容先生?”柳川正男听不到回答,关切地转头看了一眼.
“好……好痛哦,阿男,松手!”荒木光手被反绞在背后,求饶道.
“钥匙呢?”
“什么?”
“手铐的钥匙.”
荒木光脸贴着墙,觉得手简直快断了:
“你放手,我拿给你.”
柳川正男松开了手. 荒木光缓过一口气,揉着手腕,摸摸脸,恨恨道:“可恶!也只有你敢这么对我,阿男,若是换个人,我非杀了他不可.”
荒木光探手从裤袋里取出一把小钥匙扔给他.
柳川正男接过,用枪对着荒木光,慢慢地退到容雅身边,“来,容先生,我帮你打开.”
趁着柳川正男帮容雅打开手铐的片刻,荒木光探手入怀,似乎是想拿什么东西,柳川正男蓦地再次用枪指向他:“别动,别跟我玩花样!我不是在和你闹着玩.”
荒木光把手摊开在身体两边,以示自己并没有玩任何花样.
铁手铐落在地上.
容雅缓缓地将手回复回位,已经铐得太久,两条手臂都冰冷麻木了.而且在刚才挣扎的时候,铁铐越收越紧,已在手腕处卡出两条深紫红的血印.
柳川正男拾起地上的铁铐,走到荒木光身边,把他的两只手反铐了起来.
“喂喂,阿男,你这是在干什么?”
“失礼了,荒木少将.可是不这样子,我实在不能放心.”
荒木光笑了起来.
“干嘛这么凶啊,阿男,已经急着在心上人面前和我撇清关系了?上一次见面的时候,我们不是相处得挺开心的吗?”
提到上一次的事,柳川正男不说话.
“反正我是挺开心的.”
“走.”
“哼,有本事你就开枪吧,你试试看杀了我,你和你的小情人能不能活着离开这个军营!”
柳川正男知道他说的是实情,冷冷道:“要想从这里出去,当然还只有委屈你一下了,荒木少将.”
荒木光扬眉笑道:“委屈我?我荒木光是受人胁迫之辈?你还不了解我吗,阿男?”
柳川正男沉着脸,他知道荒木光说的是实话.他的人都在军营外面.这所军营戒备极严,而他们虽然是领事馆的人,但是没有特别的通行令,根本不可能进来.虽然他本身手握特权,但毕竟不敢太过乱来.
“那你想要怎么样?”
想要和我谈条件吗?荒木光看到柳川正男为了那个男人不惜把自己铐起来,还用枪指着自己的头,肚子都要气破了.他的眼光扫过在一边看着他们的容雅.
一个念头突然来到荒木光的脑子里,他咧嘴一笑:“我要你过来抱抱我.”
柳川正男呆了一呆.
“只要你现在过来抱抱我,亲一亲我,我就立马送你们两位出去,而且向你保证,以后也不会再去找容先生麻烦.如何?”
“别开玩笑了.”
“我象是在开玩笑吗?”荒木光索性靠在墙上:“你知道我的耐心可是很有限的,说不定呆会儿我就改变主意了.咱们就这么耗下去也没意思,对不对?”
“……”
“当然,如果只是为了自己你也不必求我,你要走,军营里也没人敢拦着你.但是想要带上你的容先生一起嘛……”
柳川正男迟缓的转过头,往容雅看了一眼.
他几乎立即明白了荒木光的用心.
象容雅这样的人,若是知道自己其实是同性恋者,又或者,知道自己对他……只怕从此无法再接近他不说,更会被人所唾弃厌恶吧……可是,如果不这样,荒木光又怎么肯放过容雅?万一容雅真的因为自己的原因,在荒木光手中有个什么三长两短,自己怎会不遗憾终身?


                  第 41 章
作者有话要说:努力更新...這次寫得比較長一點...
另外,給大家隆重介紹一下天才的提琴家,音樂家塔蒂尼,和他的名作"魔鬼的顫音"--------

塔蒂尼,是意大利著名的小提琴家,杰出的教育家,严肃的学者和雄劲深沉自成一格的作曲家。他儿童时代开始学小提琴,而后在帕多瓦大学学法律,后来因为婚事遭反对,于1713年逃离了帕多瓦,在阿西西修道院避难,同时学习声乐及作曲。在他的一生中除了创作音乐,他还写了一些音乐理论著作,创办了一所一小提琴演奏为教学宗旨的高等学校,还对小提琴的琴弓进行过改造。根据目前掌握但决非完全的资料,他创作了14O首小提琴协奏曲(用四重奏或弦乐五重奏伴奏)、20首大协奏曲、150首奏鸣曲、50首三重奏; 其中60首奏鸣曲得到了发表,可是还有 200首左右的作品手稿依然被封存在帕多瓦圣安通尼奥总教堂的乐团档案库里。《魔鬼的颤音》则是其中最有名,最值得一听的一首。

关于这首曲子的来历,还有一段颇为诡异的故事。传说塔蒂尼经常梦想学到世上最神奇的小提琴技巧,于是有一次在梦中向魔鬼出卖了灵魂,用来交换琴技,于是魔鬼给他演奏了一段优美的曲子。梦醒之后,塔蒂尼凭记忆把这首曲子记了下来,便是我们现在所知的这首曲子,由于曲中有很多优美而又极具难度的颤音,所以叫做《魔鬼的颤音》。还有另外一个说法是说,塔蒂尼在梦中为乐队招聘小提琴手,魔鬼来应聘,要求以灵魂为报酬,塔蒂尼要考他,他就给塔蒂尼拉了一首曲子。不管是哪个说法也不管起真假,都给这首曲子增添了不少传奇色彩,也很有意思地解释了曲子名字的来由。

这首曲子不长,大概17分钟,但因有大量的高难度的颤音而变得极具技巧性,难能可贵的是同时保持了极强的可听性,很优美。我一开始是冲着这曲子的传说来了,最后却喜欢上了曲子本身。在介绍曲子之前,先说明一下这里的“颤音”。这里的颤音不是指揉弦时所造成的那种声音的波动。它是修饰音的一种,乐谱中的记号为音符上方加“rt”,表示两个响铃的音急速反复,实际演奏是指运弓的同时把一指按在琴弦上,相邻的二指在弦上富有弹性的一起一落,得出一种连续交替出现的特殊音响效果,听起来就像声音在颤抖。颤音跟揉弦一样丰富多样,有快颤、慢颤、从不颤到颤,慢颤转快颤、边揉边颤、边滑边颤、二度颤音、三度颤音等,不同的颤音能表现出不同的乐曲风格。

《魔鬼的颤音》是一首小提琴奏鸣曲,使用g小调,分为3个乐章。

第一乐章是慢板,演奏速度很慢。小提琴的旋律充满哀伤,有点幽怨,几个较强较长的音甚至有点哭诉的味道,协奏的乐队(或钢琴)旋律相近,在背后“煽风点火”,这一乐章基本没出现颤音。(4:00)

第二乐章是快板。一开始便是几个强音,颇有气势,接着旋律便川流不息的进行下去,表现出勇往直前的毅力和锐气。同时开始了大胆的动机跳跃,独奏小提琴时而如舞者般急速地跳跃,时而强奏,时而悠扬婉转,显得千姿百态。这一乐章里,颤音不时出现。(7:15)

快板结束,进入第三乐章一开始的慢板。抒情的旋律好像是狂欢后的感叹,又稍微带点颓废。(8:35)之后便是慢板段落和快板段落多次交替进行。慢板庄严雄浑,快板生动活跃,小提琴演奏的难度较大,经常演奏双音。在三个快板段落中还各有一段颤音,先后用D弦、A弦和E弦奏出。夸张的颤音和诡异的旋律,在协奏乐队阴暗旋律的衬托下,真的有点魔鬼的感觉。乐章最后是小提琴华彩段,从双音发展到三个音的和弦和四个音的和弦。在双音部分,有时上面是颤音有时下面是颤音,充分显示出华丽的演奏技巧。在抒情上,最后的华彩段给人一种悲壮的感觉,小提琴的顿弓造出哭喊的效果,使人内心为之震动。



可惜的是,这么一首优美的曲子在今天却难得在大演奏家节目单上偶尔露一露面,即使在哪张唱片上出现了,也只是作为一个炫技的曲子,作为一些名曲的陪衬。(不知是否巧合,经常和卡门幻想曲一起出现)倒是在非古典音乐领域,偶尔出现了一些这首曲子的旋律。例如,当红的小提琴手陈美(实在不愿称她为“家”)就曾将第三乐章的快板部分改编成了一段十分pop的音乐小品,并拍了一个音乐短片,可能有不少朋友看过。还有就是香港歌手陈慧娴的歌曲《我寂寞》中,开始两句的旋律就是第三乐章章快板部分一开始的两个乐句。更有甚者,一个洗发水的电视广告用的也是第三乐章快板部分开始的旋律,而且是一男一女对拉小提琴......

看到这首曲子的旋律不断的被世人乱用,而大师与他的作品始中不能在古典领域得到正确的认识和对待,心中不免有点难受。
容雅在一旁, 发麻的手到现在才渐渐恢复知觉.他听不懂这两个日本人在说些什么,只看到柳川正男的表情看起来好生为难.容雅慢慢的走了过来.
“容先生……”柳川正男正在疑惑容雅过来干什么,容雅突然抓住柳川正男的肩,另一只手探到他的手中去夺那把手枪.柳川正男万万没有想到容雅会突然这样做,但他近乎条件反射般地挣脱了容雅的手臂.
“容先生,你干什么?!”
“把枪给我!我要杀了他!”
容雅想拼命抢夺柳川正男手中的枪,柳川正男的手臂就象铁一样坚硬,将他牢牢抱在胸前.他们纠缠在一起,容雅怎么也够不着那把枪.
“放开我,我要杀了他!让我杀了他!”
“不行,容先生,不可以!”柳川正男用尽全力压制住在他怀中挣扎的容雅:“不可以!”
“为什么?!”容雅激愤的道:“难道我要就这样放过他?你们日本人就可以随便杀我们中国人?为什么我不可以杀他?”
“不是这个原因,不是这个原因……你是琴师啊容先生!”柳川正男握住他的手腕,将他固定在自己的双臂之中.
容雅一怔.
“没有什么比你的一双手更珍贵的了.不要让你的手沾上鲜血.如果你杀了人,你的琴声里就会带出杀气.”
容雅从来也没有想过这个问题,猛地听到,竟然怔住了.
“这太不值得.”柳川正男低声道.
容雅靠在柳川正男的胸前,手指仍僵硬握着拳.
柳川正男拥抱着他,轻声道:“再也没有比你更珍贵的了.杀了他,你也会陪上你自己的性命.这实在太不值得.”

荒木光站在不远处,带着一点古怪的笑意看着他们.
“喂,抱着你的心上人,感觉怎么样?”荒木光道.
听到荒木光的声音,心乱如麻的容雅猛地醒悟到自己正靠在一个男人的怀里,他用力推开了柳川正男.
他用的力太大了,自己反而失去平衡,险些摔倒.
“容先生,你没事吧?”柳川正男扶住他的肩道.
容雅下意识地往旁一侧,避开了.
柳川正男伸出的手停在空中.
这可太有趣了.看着柳川正男的脸色,荒木光觉得十分解气.
“干嘛这么生气呢,美人,玩玩而已嘛.一般来说,性子太烈的人命可不太长哦.”他冲容雅挤挤眼睛.
容雅看此人居然此时表情仍如此轻佻,向他怒目而视.
“你看他看我的样子,好象我是一只粘乎乎的什么古怪生物一样.”荒木光向柳川正男笑道:“他真的这么讨厌我?”
柳川正男看着容雅,想到刚才那片刻,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你们不可能在一起的,阿男.”荒木光笑:“他的态度你已经很清楚了吧?你看他的眼神,他有多么鄙视我,有多么讨厌我,他就一样的有多么鄙视你,讨厌你.”
荒木光看着柳川正男,莞尔一笑:“因为我们是同一种人,对他有同样的企图.虽然用的手法不一样,但其实说到底都是一样的.你打算一辈子眼巴巴的看着他?”
“这是我的事.”柳川正男粗鲁地打断了他.
停了停,他又道:“好吧,如果你非要我在他面前拥抱你的话,我可以照办.不过,也希望你遵守你自己的诺言.”
他望向荒木光.
看着柳川正男的表情,荒木光咬住下唇.怒火从他的眼底一晃而过.妈的,你就象扔个吃剩的骨头给狗一样的扔给我一个拥抱吗?
他正打算反唇相讥,一阵轻轻的敲门声传来.一个士官怯生生的推开门:“荒木少将……”
“什么事?!”
“有一个非常重要的电话……”
“我不听!”
“可是……”
“滚!”
“我劝你还是去听听这个电话,荒木少将.”柳川正男淡淡的开口了.
荒木光迅速的把目光投向他.
“你以为,我真的会一个人单枪匹马的闯到军部的地盘里来?”
荒木光露出一点醒悟的表情.他盯着柳川正男看了一会儿,终于古怪的一笑:“好,我就去听听吧.”
柳川正男靠近他,为他打开了手铐.
容雅看着荒木光一脸冷笑的走了出去,不禁有些担心.他听不懂柳川与荒木的对话,不知道为什么在这种时候柳川突然放荒木离开.
“别担心,容先生.”柳川正男道:“我们一定可以安全的离开这里.”
等了一会儿,脸色铁青的荒木光回到了房间.
他的眼光扫过柳川正男,和站在一旁的容雅.
他摆了一下头,道:“……走吧,我送你们出去.”
“谢谢.”他的反应完全在柳川正男的预计之中.
“哼,看在你刚才全力阻止他打算枪杀我的份儿上,我就在你的心上人面前给你留点脸面,阿男.”荒木光道:“这次就放你一马.”
柳川正男微微一笑:“随你怎么说.容先生,我们走.”

荒木光脸色阴沉地带领他们往外走去,一路都有军士向他行礼.这时容雅才发现,这所军营戒备其实相当森严,在暗角处都有守卫,出到外面,远远的高墙上设有机枪和嘹望岗哨.不知道刚刚柳川正男是怎样一个人闯进来的.
“为了他,你可真是费了不少心思啊,居然连那个人也扯进来了.”荒木光低声道.
“你还不明白.即然能够说服那个人,就说明,我阻止你杀容桑,并不仅仅是因为私人的理由.”
“你知道吗阿男,”荒木光回过头来:“你的正义感,也是我喜欢你的原因之一.特别是当你以这种保护者的姿态出现在弱者面前的时候.”
“你错了.容先生并不是弱者.”柳川正男道:“他是我非常尊敬的人.”
“是吗?其实你自己心里也明白对不对,你们是不可能在一起的,连一点点可能性也没有.”
“根本不是你想的那么一回事.”
“你真的变了,阿男.”
“改变的人是你,阿光.”
沉默了一會兒,荒木光道:“可是我对你,从来也没有改变过.”
柳川正男不再说话.
他们走到了军营的大门外.
“停在那边的是你的车吗?哦,它开过来了.”
柳川正男带来的人看到总领事出来了,立即迎了上来.
“容先生,这边请.”柳川正男抬了抬手.
荒木光注视着他.
“阿男.”
“嗯?”
“我说的是真的.”
“什么?”
“我是真的很爱你.”
柳川正男的不说话了.
“我们才是同一类人.虽然我们在一起老是会吵架,可是,你说过你不讨厌我对不对?”
“别傻了.”
看着容雅上了车,柳川正男转身离去.
“阿男……”荒木光在他身后道:“好好想想我说的话.”
柳川正男没有回头.

                  第 42 章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會慢下來了.卿的網禁開始了...5555...今天找到一點點時間,趕緊的更新.在回去的车上,容雅一直没有说话.
有几次柳川正男以为他太疲倦了,已经睡着了,侧过头去看他,他却没有睡,仿佛在想什么事情.
他在想什么呢?柳川正男暗酌着,开了口:“容先生,你的父亲现在在我那里.”
容雅一怔.
“他好象非常的担心你,所以一直赶到领事馆来找我.”
“……对不起,让您添麻烦了.”
“不,给你添麻烦的人,是我.”
“刚才那个人,就是你上次提起过的军部的死对头?”
“非常抱歉.”
“可是……那个人……”容雅欲言又止.
“什么?”
“他……”容雅非常艰难的找到了一个词:“他似乎有点不正常……”
柳川正男闭嘴了.他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两人之间再次出现漫长的沉默.
一种说不出的古怪心态驱使着容雅,也许是因为好奇,也许只是想把自己的猜想求证个明白,这一次,是他打破了沉默:“你知道他是这种人?”
“……哪种人?”
“……”
容雅终究还是没有把想问的话说出来.
“容先生.”
“嗯?”
“你想问什么,直接问我吧.”柳川正男直视着他:“无论你想问什么,我都会据实回答.”
在这样的目光下,容雅觉得有些窘迫:“不,没什么……我只是觉得,你们两人看起来不象你所说的关系.”
“……是吗.”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冒犯您的私隐.”
“没关系.”顿了顿,柳川正男道:“其实你猜得没错.他是我从前的一个朋友.可是,后来……后来我们的意见不同,就分开了.”
柳川正男的解释,让容雅觉得更加尴尬.他只好不说话.
“你怎么不问我?”柳川正男道.
“问你……什么?”
“我和他,是怎样的朋友?”
“怎样的朋友?”容雅把话重复了一遍,他突然口吃了一下:“不,不必了,我……我其实并不想知道.”
“可是你已经知道了.”柳川正男低哑道.
容雅说不出话来.那个人望着柳川正男的眼神,他并不陌生.他曾经在沈汉臣的眼中见过.沈汉臣就是这样看着弟弟青函----两个男子之间,不应当存在的那种眼神.
“以后呢?”
“呃?”
“会怎么样?”
“什么……”
“讨厌我了吗?”柳川正男微微一笑.
容雅不知说什么才好.
“容先生,不管你心里怎么看我,可是在我心里,一直是把你当作朋友的.”
“……朋友,是怎样的朋友?”
“是值得我尊敬的朋友.”柳川正男回答.
车摇摇晃晃的开到领事馆,老远就看到一个穿著皮裘的肥胖身影站在领事馆门前的台阶上,正在焦急张望.
看到大儿子毫发无损的从柳川正男的车上下来,容修激动得老泪模糊,迎上前去:“南琴,你没事吧?南琴!你可吓死老爸爸了.”
也不理容雅回答:“我没事,不用担心.”只抓着儿子的手上看下看,非要确定从头到脚完好无损才肯放心.
又转向柳川正男:“柳川总领事,这次真是多亏您了,您的恩德,我们容家真不知怎么回报……”
柳川正男摇摇头,微笑:“容老板,别这么说.容先生是我的朋友.朋友有事,我当然一定会帮忙.”
容修紧紧握着他的手:“改日容某一定和犬子专程来拜望,实在不敢相忘您的大恩.”
柳川正男道:“现在时局不稳,我派辆车送你们过日军的关卡.”
容修更是千恩万谢.
柳川正男望着容雅,伸出手:“那就再会了,容先生.”
容雅迟疑了一秒,但仍握住了那只手:“谢谢你,柳川先生.改日容某一定专程来拜谢.”
柳川正男的眼睛一亮:“这么说,你还是当我是朋友?”
容雅收回手,没有答.

容雅自回了容家就一直在屋里将息调养.容修严令禁止他再外出,生怕他再和左翼剧作家联盟的那帮子人又搅在一起.但没几天,就有两拨访客上门,都是找大少爷的.
第一位访客是个日本少女,乘着领事馆的黑色轿车来到,中国话差得出奇,站在门口和看门的老张说了半天,老张才明白她要找谁.因为是看到这少女穿著日本和服,衣服质地华贵气质秀雅,老张没敢怠慢,忙请进客堂上座,又忙去告诉大少爷.
没多久,容雅出来,那女孩子立时笑面如花般绽开.
老张知趣,没敢久留,告退了.但又不放心,到底孤男寡女的,单独见面不太方便,暗地里叫秋萍多长个心眼,倒茶送水时看着点.
秋萍下来说:“大爷倒也没和她有什么接触,两人一边一个坐得远远的,只是聊天.”
“在聊什么?”左右的丫头都很关心,毕竟这是第一个上门来找大少爷的女客.
“嗯……那位日本小姐说的中国话可真难听懂,我模模糊糊听到,好象是在问候大少爷,上次的事,她看起来仿佛也担心得很.”
“你说,她不是对咱们大爷有意思吧?”
“都巴巴的找上门来了,怎么不是?”
“你没看到她看大爷的那样子,眉开眼笑的.”
“这些日本女人,真是不要脸,一个女孩子家,也做得出来……”
过了一会儿,秋萍再次回来,大惊小怪的表情,又偏偏压低了声音:“不得了不得了,我听到了我听到了……她说她喜欢咱们大爷!”
“真的?骗人,这种话女孩子怎么说得出口?”
“骗你是小狗.那女的本来都要走了,大爷站起身要送客,她突然又回过头来,说什么,容桑,我喜欢你,非常非常的喜欢.----这几句中国话倒是说得清清楚楚,私底下肯定练过的.”
“那容桑,就是指大爷?”
“她对着大爷说的,不是大爷是谁?”
众丫头一片哗然.眼看着那少女斯斯文文的穿过院子,出了大门,私底下都嘀咕不已:“真看不出来啊,日本女人真是……”
再回头看大爷,喝茶的时候竟然有些走神,已经喝干了的杯子竟然又端起来送到唇边,一喝发现是空的,拿起茶壶想斟些茶,刚拿起来,却又放下,呆坐了一阵,又去端那只空杯子.

没多久又来了第二拨访客,这次是个身形高大的男子,大礼帽,长围巾遮了半边脸.声音低低的说找容雅,老张只看到了那双眼睛,精光四射,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让人在他的目光下不敢放肆.他自称姓刘,刚一通报大少爷,大少爷就急急的迎了出来.这一次,是把他迎进自己的屋子.刘先生还特地对老张招呼,说他坐片刻就走,不用茶水侍奉,言下之意,是不想人打扰.

进了屋,关上门,容雅转过身来:“刘同志,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刘先生握住容雅的手,道:“容同志,您没事实在太好了.我们听说你被日本人抓走,实在非常担心.可是又不知道您被关押在哪儿,正在讨论有没有营救的可能性,结果又收到消息说您已经被释放出来了.恭喜你这么快就脱离了险境.”
“是的,一个日本朋友出面帮了忙.”
“一个日本朋友?”
“他是日本驻上海的总领事……”容雅迟疑了一下:“唔,其实也说不上是朋友.”
“就是你跟他学小提琴的那个?”
容雅怔了一下,他没想到对自己的一举一动,组织上竟然如此清楚.
“是的.”
“如果我得到的情报没有错,他的名字应该叫柳川正男.”
“可是,我已经不打算再跟他学下去了.”
“不,不,容同志.你一定要继续再跟他学琴,一定要再继续学下去.”
“为什么?”
“组织上需要你这么做.”
容雅愕然地望着刘先生.
刘先生道:“容同志,您可能不知道,这个柳川正男表面上的身份是日本驻上海总领事,这不过是一种掩饰性的官衔,他的真实身份是日本驻华秘密警察部队的总队长,直接效命于日本首相,对日本驻华的行政官员和军部将领们进行秘密监视和监督,以防这些在外的部队手握重兵,权限太大,连天皇都没有办法控制.”
容雅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事实上,日本的军方在九一八事变之后,曾经在日本国内还发动过一场不成功的军事政变.日本的关东军势力太过膨胀,以至于不满再继续受制于国会与军部,决定依靠他们在东北取得的威势,联合日本国内少壮派的军人,推动十月政变,建立军人政府.他们本打算在十月的时候,发出全面出击,控制参谋本部,出动军队占领警视厅,包围首相府,屠杀内阁成员,然后由主战的少壮派军人组成军事内阁,如果裕仁天皇不接受他们的计划,就会逼他退位,由他的弟弟秩父宫亲王接任.可是,这个消息到底还是走漏了出去.”刘先生看着容雅:“据说,当时消息走漏的原因,就是因为柳川正男的情报组织在从中发挥了很大的作用.日本的裕仁天皇亲自下令给柳川正男,让他控制了日本宪兵司令部.日本军部在秘密警察的协助下提前调动了支持裕仁天皇的部队勤王.如此才算化解了日本国内的一场政变危机.”
容雅听得发怔.
“这些,都是日本军部的高度机密.为了得到这些情报,我们的同志也付出了相当的代价.”说到此处,刘先生神情黯然了一下:“你当然是不可能知道的.我一直没有告诉你,是因为柳川正男这个人,疑心极重,而您却是位正直君子.他曾经在德国受过三年纳粹训练.如果你在和他交往的过程中无意间流露出什么蛛丝马迹,反而对情况不利.”
“可是……”容雅呆了一会儿,艰难的说:“他说,他在德国是学习音乐.”
“没错,一开始,他的确是以音乐学生的身份离开日本,在欧洲学习了八年的小提琴之后,又曾经莫名其妙的失踪过一段时间,等他再次出现的时候,他已经是德国纳粹军官学校的学生了.”
“……”
“目前的情况对我们很有利.从这次营救事件可以看出,他非常的信任你.目前为止,你是唯一可以亲密接近他的人.你可以利用跟他学琴的为理由,和他保持联络,这种关系非常重要.”
“……”
刘先生看容雅低着头迟迟没有表态,又道:“容同志,我知道这件事是有很大的风险性,可是组织真的非常需要你这么做.这是一项重要的任务.我知道你是正直的人,也许会在良知上觉得是背叛了朋友,可是你想一想,日军在中国的大地上烧杀抢掠,无恶不做,我们不是都曾经发过誓言,如果可以阻止这一场暴行,哪怕牺牲性命也在所不惜?当朋友站在敌人的立场,他就不再是朋友,而是敌人,哪怕他带着亲善的面具.哪怕他是你的救命恩人,我们也只好亏负小节,而不能亏负民族大义.”
容雅抬起头,脸色苍白:“是,刘同志说的对.我接受这个任务.”
刘先生握住他的手:“好同志.”
他拿起围巾披在脖子上:“我不能在此久留.容同志,告辞了.有什么随时和组织联系,不要单独做主.”
“是.”

送了刘同志出门的那天当晚,容雅房里的灯亮了一夜未熄.
秋萍夜里起身侍候,撤下当晚完整不动的晚饭盘碟,换上热茶热水,看到大少爷动也不动的坐在窗前,秀眉深皱.他的面前,放着一只黑色的琴匣.
秋萍悄悄退了出去.桔色的灯光隔着窗纱,投射出大少爷那清瘦的侧影.渐渐的侧影淡了,东方的天色就发了白.

                  第 43 章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更新...這又是長長的一章.不過這一章可能比較枯燥,都是寫的軍政啊野心啊之類的事,喜歡看感情戲的妹妹可能要給多少少耐心哦,因為畢竟歷史是這樣展開的啦,不得不寫,沒辦法...包涵包涵啊.
嘻,看到朋友挑的刺了,說得對.是我沒有考慮好,如此一來,應該沒問題了吧.哈哈.容雅说日后会登门拜谢,柳川正男本以为只是一句客套话,没想到他竟然真的亲自带着礼物来了.中国人讲究滴水之恩涌泉而报,更何况人家那是救命之恩.因此容老爷子在自己收藏那堆宝贝里精心挑选了一只清康熙年间的白玉福寿如意,即贵重又雅致.只不过,除了这一只玉如意,容雅带来的还有一把小提琴.

“真没想到,你真的会来,容先生.”
侍卫官奉上茶水,两人就座后,柳川正男微笑道.
“怎么会?柳川先生对容某有救命之恩,怎能不专登拜谢.”容雅端起茶杯:“本来父亲今天打算与我同来,可是临时身体有些不适,过两天他还亲自上门感谢柳川先生.”
“容先生言重了.”柳川正男道:“其实我也没做什么.只是见朋友陷于危难,拔……嗯,拔刀相助罢了.”
容雅凝视着杯中的碧绿茶水,淡淡一笑:“对柳川先生来说是随手拔刀,可是对容某来说,却是性命交关.”
柳川正男十分清楚容雅那宁折不弯的决心,一时默然.
容雅轻轻转动着手中的茶杯,仿佛也在考虑着什么.
柳川正男觉得这一次见到容雅,感觉与以前有些不同.以前容雅拘谨是拘谨,但也是出自教养良好人士的斯文有礼,虽然对日本人抱着极大的陈见,对自己有时言辞无礼,但事实上,柳川正男感觉得到他的态度在软化,对自己越来越接受与亲切.这一次,容雅言辞虽然温软,但态度却十分疏离,拘谨的背后透着不信任和戒备.一切好象全部回到最初的时候,他看着自己的眼神,就象在打量一个陌生人.
这是为了什么呢?柳川正男暗暗想道,他已经把我和荒木光划为同类了吗?又或者,荒木光说得没错,我们本来就是同类,我只是比他隐藏得好一些而已.

“容先生,你真的不再学了?”
随意聊过几句之后,柳川正男拿起琴匣问.
“……”容雅坐在沙发上,低头喝了一口茶.
事先虽然想好了说辞,可事到临头,要说出口来却不是那么容易.
“实在太可惜了.”
“其实我……”
“其实我也很久没有拉琴的兴致了.现在却很想试一试.”与此同时,柳川正男也开口说:“容先生,和我合奏一曲好吗?”
容雅张了张口,将未说完的话吞下肚.
对于柳川正男的请求,他无法拒绝.容雅真诚的认为,象他这样的学徒,能够和第一流的小提琴家合奏,是一种荣幸.
他站起身,接过柳川正男递过来的琴,柳川正男也打开了自己的琴匣,拿出了那把发出蜜糖色的小提琴,把它架在肩头.
“拉哪一曲好呢?”柳川正男沉吟了一下,“莫扎特的降B大调5号协奏曲吧.”
容雅有些感叹柳川正男的超强记忆力,这正是他最后送给自己的那一份琴谱中的曲目,他知道自己一定已经练习过了,所以才故意挑选的这一首吧.但容雅没有表示出来,他只是把琴谱翻开,道:“好.”

一段时间不见,容雅的琴技进步让柳川正男惊叹,他的确是学琴的天才.
这是一段非常完美的合奏,虽然是第一次合拉这首曲子,但凭着他们俩那出色的音乐触感,对节奏的强烈感受力,对琴弓的敏锐控制力,每一个起始音都准确无误,每一個和声都完美无瑕,他们偶然互相对望一眼,互相在对方眼中找到自己的影子,他們从对方每一个眼神,轻摇,停顿处得到默契,他们眼中的世界里只有音乐,在音乐中,他们就象一对白鸟从湖面掠过,时而让翅尖轻触水面,时而高高低低并肩飞翔.

琴弦在身边垂落,容雅深深的吁了口气,仿佛从一场大梦中醒来, 幽深的小提琴声就象鸦片燃烧,在空气中缭绕过迷醉的痕迹.
他轻轻的用手指拨了拨额前的长发,一双黑眸闪烁光彩.这双流光烁彩的眼睛,正望向柳川正男.
柳川正男看着他,怔了一会儿.
人的一生之间,能够有多少次这样的幸运,找到真正理解自己音乐的人,那样的人一定是同样的才华横溢,才能产生同样的默契,如同镜子般映出彼此的光辉.
柳川正男走近他,握起他的手.
“答应我,”把他的手宛若珍宝地捧在手心,柳川正男低低的说:“不要停止.任何时候,你一定不要放弃.”
容雅任由他握着自己的手.
奇怪,他没有丝毫讨厌或反感的感觉,对这个刚才与他在精神上交融无间,合作出如此完美的音乐的男人,竟然觉得亲昵温柔.

门突然打开了,他们听到真理子的声音:“容桑!你来的了!”
柳川正男与容雅猛地惊醒,松开手,真理子已经出现在门口,满脸笑意,象小鸟一样扑过来:“容桑!你的,不生日本人的,气啦?”
她紧紧的抱住容雅的胳臂:“我的,好高兴,好高兴.”
那温柔亲昵的感觉仿佛还停留在手掌中,容雅和柳川正男觉得尴尬,各自望向不同的方向.柳川正男咳嗽了一声,道:“真理子,女孩子要有女孩子的样子.”
真理子道:“容桑,你的,教我吹笛子的,你的,答应过!”
容雅看了柳川正男一眼.柳川正男露出无可奈何的苦笑.
容雅也笑了,道:“好.”

后来,容雅想,他也许是故意的.故意提出最后与自己合作一曲的要求.他知道唯有琴声可以打动自己,唤回心底所有的迷惘爱恋,所有的依依不舍.不过这样也好.他本来就是想继续学下去的.现在自然更有了理由.组织上要他接近他,是做什么呢,时候不到,组织绝不会说,容雅也不想知道.明天没有到,他不去想.


                  第 44 章
容修从日本人手里救回大儿子后,对小儿子青函更是牵肠挂肚.罢了罢了,父子一场,适逢乱世,朝不保夕,还有什么恩怨放不开呢.抹下老脸派人去沈汉臣住的地方找他,才知道容嫣已随秦家班去天津了.听了回报,容修怔了半晌.慢慢想到那天小儿子回家,恐怕就是来向自己辞行,可自己硬是铁了心肠没出去见他.容修后悔得抓心挠肺,还无人可说.一个人对着妻子的灵位老泪长流.

那天容嫣回到沈汉臣家,已是深夜.沈汉臣见他夜不归家,又不知他去了何处,正急得团团转,突然看到他灰头土脸的回来,问他去了哪里他也不答,看上去累坏了,脸白如纸嘴唇干裂,双颊消瘦,实在是憔悴之极,只有那一双眼睛仍幽幽闪光.
上海对他来说,已经毫无留恋.虽然临别时沈汉臣的哽咽与拥抱让他蓦地感到别愁的伤感,但这种感动很快被登台唱戏的渴望冲淡了.他已经太久没有唱戏了,他想唱戏,想得快疯了.不要说下天津唱,就算让他到地狱去,他也要去.

因为怕日军轰炸铁路,他们乘船,经秦皇岛前往天津.
码头上可谓人山人海,想急着搭船离开上海的老百姓,拖儿带女,挤满了一地,每个人都神色仓皇,大包小包,顾此失彼.到处都有走失了的孩子在哭,到处都有丢了孩子的爹娘在叫,一派兵荒马乱的末世景象.
容嫣眼神有些茫然,人海茫茫,世界大乱如此,置身其中,不由得不触目惊心.
好不容易挤上了船,找到了自己的舱位,安顿了行李,容嫣刚出舱门,正看见一个大汉扯着一条缆绳,手脚并用爬上船来,刚在舷边露了个头,不知哪里传来一声枪响,大汉应声后仰,摔下船去,瞬间不见了踪影.
容嫣大叫了一声:“啊!”
身子往后一缩,撞在一个人身上,他猛地一惊,回头,只见秦殿玉站在他身后.
“二爷,别怕,那人想偷上船,还不定想做什么呢.活该如此!”秦殿玉扶着他道.
容嫣面色惨白.
第一次看见活生生的人被打死在自己面前,惊骇难以形容.
“外面乱得很,二爷还是别乱走动的好.吃晚饭的时候,我自会来叫你.”秦殿玉扶着他进了船舱,安慰了他两句,离开了.
独自一人躺在冰冷的船床上,容嫣只觉得心还在突突的跳,脑子里胡思乱想.突然记起古时征战的将军,出征的那一日风吹断了旗杆,是为不祥之兆.而自己启程去天津的第一日,就让他撞正这样的生死之事,只觉前途未卜,满腹悲凉.

总算平安无事到了天津.
二十年来,容嫣在华连成做惯了太子爷,第一次来到自己王国以外的地方,只觉得处处都透着陌生,处处都透着不如意.只觉情绪低落,前途茫茫.
秦家班第一花旦肖碧玉直把容嫣看成了眼中钉,明里暗里处处和他较着劲儿.容嫣知道自己人在屋檐下,躲了他几次,他倒越发咄咄逼人起来.

容嫣重新开始对花枪,绣剑,吊嗓子,练身形.接下来,是排戏,重新置行头,虽然很忙,但他觉得体内有个自己在复苏,好象沉寂在泥土之下,如今总算又活过来了.他已经不是华连成的容二爷,置的行头当然和过去那些没得比.能将就便将就了,马马虎虎也说得过去.
他定作的戏衣取回来了,肖碧玉眼尾一扫,哧的一笑.没多久就差人送了一支苍翠的点玉凤钗过来,说是肖老板送的,第一次在天津登台,太随便了须不好看.容二爷自然是无所谓的,只怕有些人在背地里嚼秦家班的舌头.
容嫣知他显摆,笑了一笑,收了.第二天排戏的时候,亲自向肖碧玉道谢.
肖碧玉趁着天气好,在院子里晒行头,端的是云蒸霞彩,金丝绣线在阳光下发着光.容嫣从自己屋里的窗往外看,他想起自己从前置下的那些宝贝.不过也无所谓,他还会赚回来的.他对自己说,这些东西,他还会再拥有的.

最新排的这一出是白蛇传.他扮白素贞肖碧玉扮青蛇.他也知道秦老板这样安排的意思,唱戏的手底下玩艺儿有没有,有几分,上台一比就见高低.只不过他也无所谓.如果说到此时此刻他对自己还有多少信心,那就是他的那一身本领.日常和肖碧玉排练对戏,肖老板摆出红角儿的身份口气,完全把容嫣当成初登台的晚辈般在教训.
如果容修看到此时小儿子的反应,一定会大跌眼镜.
容嫣一笑了之,并不反唇相讥.
他的心情之轻松,非言语可以形容,现在无论什么事,都不足以影响他的好心情.他哪里还顾得上和肖碧玉讴气呢.
肖碧玉几次挑衅,都如同打在一团没有脾气的棉包上,不见丝毫反应.反而觉得好生无趣,不知道传闻是不是真的,都说这容二爷性格骄傲脾气放纵,,如今看来似乎并非如此.

突然门外传来吵闹之声,推推搡搡的进来了数个黄皮大汉,个个都是黑色短襟打扮,外套下隐隐突起硬物,想是钢刀匕首之类的东西别在腰间.
容嫣与肖碧玉都吃了一惊,停了对戏,看着台下.秦家班的管事秦海子忙迎了上去:“几位大爷,咱们正式还没开始,您们这是……”
为首一个尖头鼠目的麻皮汉子,尖声道:“我们找人!”
“找人?”
“我们就是找你们秦班主秦鹏!”
“秦班主这会儿不在这里,请问您们是他的朋友还是什么?”
“屁个朋友!秦鹏这老小子,来了天津卫开台唱戏,还不专程上门拜会咱们天津卫的青帮老大,分明是不把我们青帮放在眼里!今天就叫这老小子出来,说个清楚!”
秦海子急忙分辩:“大爷您这是说的哪儿话?咱们不是专程去拜见过了你们青帮的林堂主吗?”
“什么林堂主,不认识!我只知道,你们没有来拜我的大哥金老大!金老大现在很不高兴.你们看怎么办吧?”
“这个……是,是,是我们疏忽了.”秦海子见势不对,立即打揖:“还请给指条路,要拜佛我们也找不着门啊.”
“算你们还识趣.今天晚上,八点钟天香阁见!”
说完一路掀翻桌子踢倒椅子,凶神恶杀的去了.
秦海子抹了一把冷汗,自己去报告秦班主.


                  第 45 章
作者有话要说:好久沒有更新,對不起大家...是我的錯.恩恩,卿衣,你可得加油才行呀.八点钟,带了红包礼物,由秦鹏亲自领着几位老板上天香阁去了.
侍者带他们进了包间,一进门,只闻到一阵酒气冲天.原来里面摆了几桌,已经席面狼藉,清一色的黑衫大汉,已经吃饱喝够了,正在那里猜拳取乐.中间坐着一个满脸横肉,衣着华丽的,小指头上带着一只巨大的绿玉戒指.
秦殿玉和金老大有过一面之缘,此时已经笑容满面的迎上去:“我道是谁,原来果然是金大哥,有一段日子没见,你真是越发精神抖擞神采飞扬啊.”
金老大一见秦殿玉,就想起上一次在上海先辱于容雅之琴,后辱于日本人之威的往事.哼了一声,半理不理.秦殿玉自然也记得上次之事.这一次来天津,之所以没有立即拜会这金老大,也是怕他记仇,连带恨上自己.本来想托朋友林堂主代为疏通疏通关系,还没来得及,谁想到他已经找上门来.
秦班主满脸堆笑的献上礼物红包:“金大哥,我们这初来乍到天津,一切还仰仗您多多帮助指点……”
金老大大刺刺的坐在椅上,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跟着他眼珠一转,扫过秦鹏身后的几位当家生旦.
“我看报纸上说,有一个姓容的,是哪一个?”
容嫣一怔,上前几步,抱拳道:“正是在下.金老大,幸会.”
秦殿玉站在一旁,看了看容嫣,再转眼看看金老大,心里说了声不好.
“你就是那个拉琴的兄弟?”
容嫣更是不明白,道:“是,家兄正是琴师.”
金老大的粗脸向两旁绽开,露出一口黄澄澄的牙.
“好,好,好!”
他猛地一拍桌子:“妈的,你们容家兄弟不是仗着在上海滩有黄金荣罩着你们吗?不是身骄肉贵的少爷碰不得吗?跑到我天津卫来干嘛?哈哈,我逮不着那姓容的老大,谁叫他弟弟自己撞上门来了.”
容嫣目瞪口呆,不知他在说些什么.
秦殿玉是知道究里的,急忙在一边笑道:“二爷,还傻站着干嘛?还不快斟杯酒给金老大,代你哥陪个不是?你哥在上海的时候,无意中得罪过金老大,金老大大人大量,当时就放过他一马,现在喝了你的酒,自然不会再计较.”
容嫣虽然还是一头雾水,但反应倒也灵敏.也不多问,当即倒了一杯酒双手奉上:“金老大,不管我们容家兄弟有哪一处得罪了您的地方,在这里我都向您陪个不是.您大人大量,还请您多多包涵,多多原谅.”
金老大哼了一声,抬手接过,喝了.
容嫣与秦殿玉刚松了口气.金老大却噗地一口,喷了容嫣一襟.
容嫣变了脸色,呆立当场.
“妈的,就凭这一杯小酒就想你爷爷我消气?你当爷爷是三岁小孩儿?没那么便宜!”
秦鹏是老江湖了,见势不对,轻轻的扯过容嫣,上前陪笑道:“金老大,您是大哥.咱们初登宝地,只盼望多个朋友.过去有什么不开心的事,看在我这把老脸上,不要和这些后生晚辈的计较.要怎么做您老才高抬贵手,您说.”
金老大眼珠一转,伸手拿过桌上一整壶酒,砰地放在容嫣面前:“刚才你敬了爷爷一杯,如今爷爷也敬你一杯,怎么样,喝不喝?”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在容嫣身上.容嫣酒量虽然一向很好,可是本来已是空腹,仓促之间要一口灌尽这整壶酒,只怕也有些为难.容嫣略为迟疑,随即道:“好,我就喝了这壶酒,向金老大陪罪.”
说着拿起酒壶,一仰头大口往下喝,只觉得烈酒猛地灌落肚里,冲得眼圈都红了.
一壶酒急灌落肚,容嫣只觉头一晕,勉强自持着把空酒瓶放回金老大面前,还来不及说什么,那金老大嘿了一声:“看不出这小白脸还挺能喝的,来,再来一壶,好事成双.”
肖碧玉一直在一旁冷眼旁观,此时看到容嫣脸色发白,不禁嘴角轻轻勾起.
容嫣看了金老大一眼,知道遇到这个土霸王,如果不喝,今天的事绝不会就此罢休.深深的吸了口气,道:“好,金老大,是不是姓容的喝了这壶酒,从前不管什么事咱们都一笔勾销?”
金老大扬眉:“喝!”
容嫣拿起这第二壶,闭上眼睛咕嘟咕嘟的倒进喉咙里.喝到一半,停下来刚想喘口气,那边已“不许停!”,“快点喝!”的乱骂开了.等他把这一壶喝完,容嫣脚下虚软,几乎摔倒,赶紧扶住桌子.
金老大哈哈一笑,拿起第三壶:“都说会喝酒的人要喝头三杯.爷爷看你也是个会喝的,你今天非得把这壶也喝了,咱们俩才算完.”
空腹灌下两壶烈酒,容嫣只觉得血涌上头,头昏眼花,只得拼命的忍着.秦鹏在一旁道:“金老大,您看,这个……容老板是再不能喝了,就让兄弟还代他喝这一壶如何?”
“谁都不许代!这是我跟他兄弟的事!”
“这……”
秦殿玉道:“那……金大哥,是不是容老板喝了这壶,您就高抬贵手?”
“只要这小白脸喝了这壶,我就让你们唱戏!”
秦殿玉望回容嫣:“容兄弟……”
容嫣昏昏沉沉的听着,勉强站直身子,拿起第三壶:“金老大,你……你说话可要算数!”
说着又将瓶口递到唇边,仰起头,一口气倒了下去.
“好,我喝完……”话音未落,突然胃里一阵翻滚,再也控制不住,急用手捂住口,酒水胃汁从指缝间涌出来,膝头一软,无法支持,跪了下去,缩在地上,呕了又呕.
金老大哈哈大笑,甚是得意:“兄弟们,我们走!”
那数十个黑衣汉子也发出长长短短的讥笑和呼哨,宛若夜枭鸣叫.
金老大走到门口,回头笑道:“秦班主,你的戏班子要在天津卫唱戏,可以.就是这姓容的,若是让我看到他上台,小心砸了你的场子,你别怪我事先没通知你!”
容嫣以手撑地,只觉得一身冰冷,满嘴发苦.

                  第 46 章
作者有话要说:這一章更新之后,恐怕要等卿從東北回來才能再繼續了...對不起大家,請等一等卿...学琴越来越快乐.
越往深处学,乐趣越多,妙不可言.

柳川正男每次都在偏厅等候容雅带着他的琴前来.
可是这一次,容雅走进来,手里却拿着一把中国的二胡.
也没有多余的话,走进来搬过一把椅子,坐下就开始拉.中国的传统乐器二胡发出了极为接近小提琴声的音色,而绝顶聪明的容雅将小提琴曲谱琢磨成了二胡的曲谱,用他卓绝的技巧,在二胡上拉出了著名的吉普赛舞曲.
柳川正男刚要拍手.
容雅做了个制止的手势,“且慢.”
琴声一转,他已换了一支曲子,灵巧的手指在胡琴上制造出与小提琴一模一样的颤音,这是另一只小提琴名曲野蜂飞舞.忽高忽低的音律,恰若一只蜜蜂在开遍野花的原野上徘徊飞舞,轻灵动人.
柳川正男大笑鼓掌.
下一次,容雅来到的时候,柳川正男手里提着小提琴等着他.见到他,将小提琴架在肩头,拉了一曲汉宫秋月.Goldman那深邃的琴声,将这一中国名曲演绎得凄美欲绝.
容雅也不禁微笑,回报掌声.
就在这斗室之内,两个本是敌对的音乐家,以各自的才华与超绝的技艺,随心所欲地交流着艺术最微妙的精髓或共鸣,并由这些共鸣而不由自主的惺惺相惜.不管外面的世界,也许就在离他们不到二十公里的地方掀起着怎样的狂风暴雨,而这间小小的客厅,却是乱世中的一点奇景.

某一天柳川正男为他表演了巴赫那最负盛名的夏康舞曲,那几乎是目不瑕接的美丽交织而成,需要绝对的技巧和充分的才华结合才能完成的完美作品,音色之美令人如痴如醉.如果是过去让容雅欣赏到这样的音乐,他该是多么的激动沉醉,然而此时他的心情却无比沉重.凝视着完全沉浸在小提琴中的柳川正男那专注的面容,他问自己,如果现在自己就可以杀死他,他会动手吗?一个能够创造出如此美妙的琴声的音乐家,真的能够如此轻易的毁灭吗?一个象他那样出类拔萃的优秀男子,一个如此真诚地热爱着自己的音乐的人,为什么,在他的另一面却又那么的黑暗可怕,难以捉摸?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到底刘同志告诉自己的那一个他,是他的真面目,抑或现在展示在自己面前的这一个他,才是他真正的全部?
两个柳川正男的身影,光明或黑暗交替,在他眼前重重叠叠.

当最后一个和弦从柳川正男的琴弓下消失,他的脸上散发出喜悦的光彩,一种艺术家完成了某件完美的作品后那种光彩,他抬起眼睛,望向容雅.他发现容雅也正注视着自己,容雅的脸容上有一种无法形容的表情,如果不是他太了解他,在那一瞬间,他几乎要错以为是爱情.
* * *
秦家班在天津卫开锣的第一场戏,临时换成了肖碧玉的独挑大梁<<拾玉镯>>.
用的借口和上海那一次也差不多,都是因为容老板身体欠佳,所以无法上场.
一连数日,容嫣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不出门.
秦殿玉来找他:“二爷,你别这样,别憋坏了自己.”
容嫣合衣躺在床上,双手枕在头下,望着屋顶发呆,也不说话.
“那金老大,是混江湖的,兄弟我想啊,他争的就是一口气.要不,咱们再找他好好的赔个不是,兴许……”
折辱一次还不够吗?容嫣闭上眼睛,说了个:“不.”
“要不,咱们去找青帮的林堂主说说情,他们都是青帮的人,彼此间也好说话些.”
自从独自在江湖中行走,容嫣的少爷脾气不知收敛了多少,可此时却发作起来.一想起那金老大,只觉又是鄙厌又是痛恨,死也不想再见青帮那些人的嘴脸.容嫣翻了个身,扯过被子遮住头,不再理会秦殿玉.
秦殿玉也是秦家班的少爷,从前看在容二爷的身份地位上,无论如何,都还一团和气.此时的容嫣,只是一个白白签了约又无法为自己赚钱的戏子.秦殿玉说了一通,心里也不耐烦起来,脸上的笑就挂不住了.皮笑肉不笑道:“二爷,我这可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了.你别笑我瞎忙和.我秦家班为了请二爷你的诚意,是摆在这里了,可二爷得真有上台唱戏的意思才行.二爷您是大老板,想唱不唱戏,我们可是不敢指手划脚的.我这可是真心为二爷着急啊,只怕二爷您是清闲了,再这么清闲下去,二爷没忘了戏,可是戏忘了二爷!”

容嫣皱紧眉,无限烦恼.他何尝听不出秦殿玉的言下之意,他何尝不知道秦殿玉恨他好好的一棵摇钱树,却突然变成了一个大包袱.之所以现在还没有彻底撕破脸,是因为秦殿玉毕竟还给当初的容二爷几分薄面,而且也还相信事情很快就会解决,容嫣这个名字终究仍会是金字招牌.至少有一件事,容嫣心里比谁都清楚知道秦殿玉说的是真的,再不登台,恐怕不再有人记得容嫣是谁.一个过了气的戏子,要再红起来,是难如登天.
他是比谁都着急,比谁都想再唱戏.可是,他太清楚金老大那种浑人,只会屈服于强大的势力,无依无靠的小人物,越是哀告他越是得意,绝不会有丝毫的怜悯或道义可讲.再回头去求他,只怕也是自取其辱.若是在从前的上海,黄公馆的一个电话,踩扁金老大这种混蛋不费吹灰之力.可是现在……

肖碧玉唱了戏回来,因为又卖了个满堂红,现在正是秦家班的掌中明珠,上到秦鹏秦殿玉,下至看门的阿三,谁见了他都眉开眼笑.下人们伺候肖老板洗浴更衣,更是跑得四脚朝天.一个院子仿佛也热闹欢腾起来.
远远的听见肖碧玉提尖了嗓子:“……谁送来的?我说过我不喝!呆会儿赵将军请吃饭,我都快来不及了,还喝什么喝?”
隐隐约约听见下人解释:“这参茶是秦爷特别叫备下的,说给肖老板您润润嗓子……”
肖碧玉嘟嚷了一句什么,声音低了.就连那嘟嚷也是带着撒娇意味的.班主的特别宠爱,他怎么会不领情.
容嫣一动不动的躺在床上,两眼望着天花板.
眼看着他人起朱楼,眼看着他人宴宾客.
肖碧玉现在是完全不把容嫣放在眼里了,所以倒也不象过去那样挑衅生事.如今他是红角儿,而容嫣是个吃白饭的戏子,他自觉身份已定.他一个角儿犯不着和小人物计较.一计较就是失了身份.

眼看到了月底,容嫣到帐房去支包银.
管帐的胡大先生架着圆眼镜,把算盘霹哩啪啦拨得山响一通,然后道:“二爷,可对不起了,您还倒欠秦家班三百五十块大洋呢.”
容嫣一呆:“什么?”
“您看,您一个月二千块的包银,扣了在上海的时候借给您的三百八十块大洋,扣了来天津一路上的开销,扣了到天津后置行头的一千三百块,再扣您这个月的伙食费住宿费,还有专门为您请下的包头师傅的钱,虽然您一天戏也没唱,这笔钱也得扣出来的不是,还有其它的水电费小厮费,拉拉杂杂的这些费用……您倒欠秦家班三百五十块.”
容嫣说不出来话,呆了一会儿,转身要走,被胡大先生叫住:“容二爷,秦班主说了,一个月二千块的包银是给角儿定的,您下个月要再唱不了戏,就取消包银,按学徒算.您看您到时拿什么来还吧?”
胡大先生也不知道他听明白没有,冲他背后嘿了一声:“白吃饭的,还好意思来伸手拿钱!”

                  第 47 章
作者有话要说:文是更新慢了一點,對不起大家,不過我會持續更新的.
容嫣回了房,坐在床上,对着新置的那一套白素贞的头面发愣.他从前最爱置行头,太清楚这行情,眼下这一身戏服,一副头面,根本连五百块大洋也不会超过,难怪肖碧玉一看见就会讪笑.可是居然算到了一千三百块的高价.秦鹏分明是嫌自己累赘,不愿意付讲好的包银,可是又不愿意把自己放出去,日积月累的债越欠越多,到时就真的成了卖身给秦家班,任凭别人处置了.
从前祖父容岱,父亲容修持家,讲的是忠厚恕道,就算“国丧”时期,戏班子一连数月开不了锣,该给角儿们下人们的月银,也仍是咬紧牙关照付,一个钱都不会少.宁可自己吃亏,也不做对不起良心的事.容嫣在这种世家长大,哪里想得到别的班主会有如此欺诈狡狯的黑手段!
容嫣只是缺乏经验,可是并不笨,仔细考虑一番,只觉遍体生寒,越想越怕.
当下去找到秦殿玉:“秦兄,前些天你说的建议,小弟仔细考虑过了.如果找林堂主真的有办法解决事情的话,我们试试也无妨.”
心骄气傲的容二少爷为什么突然肯抹下脸来,低声下气改变主意,秦殿玉心知肚明.他看了容嫣一会儿,哈哈一笑:“二爷啊,你可算开窍了.求人的事,我也知道不好受,忍字头上一把刀啊.可是这也没办法,该忍一口气,咱还得忍是吧?”
容嫣只好道:“小弟明白.”
秦殿玉拍着他背,笑道:“你明白就好,明白就好.”
又是一团和气,亲如兄弟似的.

见林堂主订在天津最出名的龙凤阁.
林堂主是个尖缩瘦小的老头子,苍白的脸,透着奇异的粉红,留着几缕花白的山羊胡子,圆溜溜的眼镜片后面,一双三角小眼精灵转动,一笑就和脸上的皱纹缩在一起,分不清了.
对于容嫣的请求,林堂主是满口应承:“好说,好说!那老金儿嘛,当初入咱们青帮的时候,还是我帮他作的证人呢.说起这老金儿嘛,他欠我的情的地方可多了去了.容老板你放心,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我去帮你说一说,别说就你兄弟和他有点小磨擦,就算你拐跑了他三姨太呢,他也不敢拿你怎么地!”说罢摸着山羊胡子嘿嘿嘿的淫笑不止.
秦殿玉容嫣也只好陪笑.
容嫣道:“那就万事拜托了.实在是万分感谢.万分感谢.”
“哎----容老板说哪里话了.咱们江湖儿女,只为了一个义字,说到什么感谢不感谢的话呢!”
“林堂主真是侠义心肠,义薄云天.”
“那是!”小老儿喝了口酒,放下杯子,三角眼圆睁,唾沬乱飞道:“我林老三一生做人,最讲一个义字,就凭这个义字走天下!想当年咱们青帮和鱼龙帮火并,眼看着一把钢刀就往我带头大哥的头上砍过去,要不是我林老三奋不顾身,一边以一敌十……啧啧啧,那情形,可真是……最后咱们青帮兄弟只伤了二十多个,可那鱼龙帮呢,没一个完整的留下来,从此就乖乖的退出天津卫,听到我林老三的名字就发抖!大哥感谢我救他的命,赏了我好些银元古玩的,咱林老三是不图这些,就是图个义字!拼了这条命也要保护好大哥!哪象现在这些小王八蛋,有点风吹草动,跑得比你做老大的都要快!现在的这些小王八蛋,真是没一个有点人样的……”
容嫣听这小老儿一边胡吹他的光荣历史,一边痛骂现在的小混混如何如何不成材不成器, 心情之复杂,难以言述.这小老儿在黄金荣面前恐怕连说话的余地也没有.可是现在自己竟然沦落到这种境地,不但要对这三流角色陪酒陪笑,还要不停的点头附和,不停的为小老儿斟茶斟酒.
林堂主眯着眼睛笑道:“容老板,我是个粗人,但生平就爱结交象容老板这样的文人雅士.今天交了容老板这个朋友,实在是很高兴,后天中午,我做东!在天香阁,怎么样,容老板肯不肯赏脸啊?”
容嫣脸上忙笑道:“那怎么敢当,怎么说也应该小弟来才对.”
“哎----,容老板何必客气,咱们俩投缘,一见如故!大家兄弟,还分什么你我?”
“不不不,后天中午,务必由小弟治宴.”
“容老板,再客气可就是看不起我林某了!”林堂主的脸故意板下来:“你老哥哥虽然穷,可是一顿饭还是请得起的.江湖儿女,干脆点!”
容嫣只好道:“那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
“好!容老板果然是个痛快人.来,咱们兄弟再喝一杯!”

回去的马车上,秦殿玉满面春风的对容嫣道:“二爷,您看,这不是挺简单吗?这林堂主倒是豪爽!”
容嫣勉强笑道:“但愿如此.”
“应该没问题.兄弟我打听过,这林堂主入青帮的时间很长,也算个长老了.而且在天津卫也有财有势,城东那一连串的鸦片馆都归他管,你想想,大烟的生意,那还不赚死不赔命了.”
夜色中,容嫣侧过头,看窗外的街景,不说话.
心里隐隐有一点模糊的希望,但又害怕这希望是建在沙滩上的,浪一打就没了.

上一次去天香阁,是去见金老大,被灌了一肚子的酒,这一次不知会如何.
一进包房雅间,容嫣就愣了一愣.
八仙桌后,不止林堂主一个人坐在那里.
在坐的还有一个脸色发青,唇上留着一小撮胡子的矮个子中年男人坐在那里.看到容嫣等进来,那男人一双眼睛光溜溜地在他们二人身上转了个圈.
“来来来,容老板秦老板,这边请.”林堂主满脸笑容迎上前来,握住容嫣的手,把他往前面引荐: “我来介绍一下.这二位都是京剧界数一数二的红角儿,这是容老板,这是秦老板.容老板秦老板,这一位是日军驻天津陆战部队第二分队的山田小队长.”
脸色发青的中年人站起身来,伸出手给容嫣,用带着口音的中国话说道:“十分幸会.”
容嫣一向对日本人没有好感,这位更是军人,当下望着那只手略一迟疑.还好身边的秦殿玉主动握住,笑道:“幸会幸会.”
等秦殿玉放开了手,山田小队长再次把手伸给容嫣:“容老板,十分久仰.”
山田在什么前面都加上一个十分,加强语调.容嫣忍着没笑.
秦殿玉暗地里捅捅他,容嫣不得不伸出几支指头让那人握住:“不敢当.”

在座有日本军人,容嫣这一餐饭吃得沉默少言.还好和林堂主和秦殿玉在一旁捧场说话,才不显得沉闷.
林堂主用他的招牌式没眼笑道:“哈哈哈,原来如此,山田小队长的中国话说得真是好啊,光听声音,绝对听不出您是日本人.”
山田小队长喝了两杯酒,泛青的脸色透出红光:“中文,十分的重要.这个,我们军队,都在统一学习中文,这样,才可以,最基本的对话的!军官的提升,中文,也是考虑的一部份.”
秦殿玉附掌笑道:“原来如此.难怪山田小队长说得那么好.”
容嫣也不搭话,自顾自地吃菜,又端起酒喝了一口.
山田小队长老鼠眼珠一转,转到容嫣身上:“容老板,你的,怎么偷偷一个人的喝酒?来,我的,敬你.”
容嫣道:“不敢当.容某不胜酒力,不能再喝了.”
“什么叫不胜酒力?”山田疑惑道.
容嫣低头吃菜,不搭话.
秦殿玉忙笑道:“不胜酒力是说自己喝不了多少酒,马上就要醉了.”
山田道:“容老板客气客气的!容老板十分客气!”
容嫣忍着笑道:“哪里哪里,我是十分没有客气,我十分不可以再喝了.”
秦殿玉在桌子底下狠狠踩了容嫣一脚.
山田却不知容嫣是在取笑他,恍然大悟道:“索噶!”
又道:“容老板的,不喝酒,你,代他喝!”
他指着秦殿玉.秦殿玉俊脸堆笑,道:“是,是.我正好有些渴了,喝酒润润嗓子.”
林堂主笑眯了眼:“秦老板果然豪爽!”
又喝了一轮酒,山田突然道:“中国酒不如,日本的酒好.中国酒,太烈了,容易醉.中国酒不象中国人,中国人象绵羊,中国酒却象老虎,哈哈哈哈哈.”
林堂主和秦殿玉又是一阵陪笑,这一次却笑得有些过头了,透出虚假.
容嫣看此人,在中国的地方,吃着中国的饭菜,喝着中国酒,却对中国人当面污辱,若换在从前,只怕早已拂袖而去,怎么还会和这种日本狗同台吃饭,自己竟然自甘堕落如此,深以为耻,沉着脸不说话.
林堂主没眼笑道:“酒虽不同,但中国人日本人都是好朋友!”
秦殿玉忙道:“是,是,是.都是好朋友!”
但这一次却听到“嗤”的一声轻笑,却是容嫣嘴里发出来的.
三双眼睛都落在容嫣的身上.
山田小队长大声说:“容老板,笑了,为什么?”
秦殿玉又在台下狠踩容嫣的脚.
容嫣淡淡道:“没有,只是不小心被呛了一下.”一句话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是不是好朋友,岂是嘴巴说说而已,还是要看行动才行.”
秦殿玉顿时变了脸色.
林堂主笑道:“平日里,我可是多多仰仗山田小队长的照顾,我和山田小队长,不就是好朋友吗,哈哈哈哈.”
容嫣心道,那可不一样,他是主人你是狗,最多是主子和狗腿子,怎么能算好朋友.可是一双脚都快被秦殿玉踩烂了,只好笑了笑,没再说话.

一餐饭吃得憋屈.只有在出门的时候,秦殿玉又对林堂主道:“林堂主,咱们拜托您的事儿,可千万放在心上.”
林堂主满口答应:“好说好说,一句话的事,举手之劳罢了.”
上了马车,容嫣抱怨道:“我的脚都快被你踩肿了.”
秦殿玉笑了一声,道:“二爷,你还好意思说我.平时看你这个人挺伶俐的啊,怎么到了关键时候就和你哥一个臭脾气?一样的死鸭子嘴硬?去逞口舌一时之快,为自己招来大祸有什么意思?反正不过就是吃个饭嘛,随他怎么说,打个哈哈了事,何必较真呢?今晚若不是我看着你,还指不定你闯多大的祸呢!”
“一想到这些日本狗在我们国家烧杀抢掠,就心里堵得慌.”
秦殿玉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你还有心思担心这些?还是先把自己那碗粥吹凉吧.”
容嫣咬了下唇,不说话了.

                  第 48 章
上海晚报的除员名单终于尘埃落定.
各部门都裁了不少员,可是意外的,沈汉臣却屹然不动.
徐若虚本自以为自己十拿九稳的留下,想不到自己却被解了聘.而且当时报社还流传一种空穴来风的说法,说是本来名单上是沈汉臣,是陈主编亲自拿笔划去了沈汉臣三个字.可这样一来,人数就不够了,于是又添上了徐若虚.虽然这种传闻的真实信实在可疑,但徐若虚越听越气,越想越奇,直直地跑去找陈主编要问说法.又跑到沈汉臣的办公室,非要他说个明白,到底他在背后动了什么手脚.反正他也是解聘人员,不怕影响不好,怕的只是陈主编和沈汉臣,徐若虚搞得他们两人是烦不胜烦.
陈主编受人之托,良心上就打算忠人之事,但是知识分子的清誉又不容抹黑,想来想去,想到了一个折衷的办法.他有一个朋友在天津办了一份新闻日报,正缺人手,他私底下把沈汉臣叫来商量了一下,准备推荐他过去.本以为会费番唇舌,让沈汉臣放弃上海的生活,谁知沈汉臣却大喜,一口答应.陈主编自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沈汉臣如此合作,也让他很是满意,于是在推荐信里又加上几句,“此君通达事理,胸怀热忱,身具时下青年所欠缺之奋斗开拓精神,一片进取之心,尤为难得.”
恰好沈汉臣主编的副刊版又出了个小错,便以此为理由,把他也辞退了,堵了众人悠悠之口.

那边厢容嫣等着林堂主的回复准信儿,虽然林堂主一看到容嫣就笑没了眼,却迟迟未能解决金老大之事,几个回合下来,容嫣的信心随耐性一点一点的消散,已经忍无可忍.这晚林堂主再次设宴,容嫣本不欲去,秦殿玉劝他说:“都已经做到这个地步,何必与他翻脸?前面几次都忍了,只怕前功尽弃.再忍一忍,就算林堂主办不了金老大的事儿,但在天津卫他也是青帮里一个角色,多个朋友总比又多个对头好办事.就算你不为了咱们戏班子,也为了你自己的前途想想.”
秦殿玉随便和他说什么都是商商量量的口气,但事实上却根本不是在商量,他的话不容辩驳.大家都是角儿,是要脸的人,只是人家给你脸,你自己也得识趣要这个脸才行.
每一次吃饭都不得不面对那汉奸和日本人,容嫣也做了心理准备,反正他也准备了一套乌龟政治对付这种情况,该笑的时候笑一笑,该敬酒的时候喝个酒,缩了头少说话多吃菜,不管他们说什么,都不要往耳朵里去更不能想,眼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这天进了天香阁的雅间,那个叫山田的小队长已经端坐在那儿了,却不见粉白老鼠式的林堂主的影子.
见容嫣表情有些意外,山田说:“林堂主的,临时有事,不来了.”
秦殿玉往日都同容嫣一起去的,偏偏今天有个堂会指名要他去,也没来.容嫣客客气气的抱了抱拳,选了个离他远点的位子坐了.偌大一个雅间,只有容嫣与那日本人两个人,显得冷清.
容嫣感觉气氛尴尬,正寻思着稍坐片刻之后自己用个什么理由顺利脱身,突然听得山田说:“容老板,不爱说话?”
抬起眼,只看见那发青的小胡子脸上,一双眼睛灼灼地直视着自己,容嫣不知怎么答他,只淡淡笑了一笑.
又是一阵沉默,山田再次挑起话题:“容老板,好象十分的有名?”
“虚名而已,惭愧惭愧.”
山田一阵大笑,“容老板,十分谦虚!我敬你一杯.”
说着倒了杯酒,屁股动了动,移了两个位子,坐近了容嫣,要和他碰杯.
容嫣假装不懂,已经一举杯把酒喝了,将空杯一照:“容某先干为敬.”
山田愣了愣,也把酒喝了,一张发青的瘦脸登时透出些暗红.
山田道:“我也十分喜欢,京戏的.”
容嫣心里道,你听得懂?
山田接下去道:“但是,听不懂得.容老板,请教教我.”
他一边说话一边越坐越近,坐到容嫣的身边来了.容嫣只觉得十分厌恶,心中暗道此时不走更待何时.此时这个日本人一边说话一边不住地上上下下的打量自己.那眼光象舌头一样在他的脸上手上舔来舔去.
山田突然咧嘴一笑:“容老板,真是越看,越好看.”
容嫣的头皮一下子发了炸.突然觉得腿上麻麻的,痒苏苏的,蓦然发现这个日本男人的手已经放到他的腿上来了,正在顺着他的大腿慢慢往上摸.容嫣象捉住一条毛毛虫似的,猛地揪住那只手,砰地一声拍在桌面:“山田先生,请您放尊重些!”说着站起身拔腿就往外走.
他三步并作两步地往大门口冲,也不理身后山田大叫:“容老板!容老板!”
刚走到天香阁的门口,也不知道林堂主打哪儿冒出来了,粉红的老鼠脸上又挤满了笑容,装作自己刚刚才到的样子,想一把拉住容嫣但没拉住:“咦,容老板这是往哪儿去?这样匆匆忙忙的?你老哥哥我才刚到,怎么你就要走……”
容嫣惊魂未定,只想快快脱身,百忙之中抽身向林堂主一抱拳:“对不起林堂主,容某突然想起有点急事要办,告辞了,下次再向您谢罪!”
说着已经脚底抹油走出十多步远了.
他听得林堂主追在他身后唤道:“容老板请留步,容老板----这,这,容兄弟!”
容嫣头也不回,走得越发的快了.

                  第 49 章
经过几天几夜的火车,沈汉臣终于顺利地在天津火车站下了车.车靠站的时候,全车的人都欢呼了一声.战争时期,能够平平安安的到达终点站,的确值得庆幸.
在火车上窝了近十天,沈汉臣衣衫折皱,篷头垢面,手里拎着一包行李,环视人海茫茫,一时不知应该先做什么才好.是先去陈主编介绍的顾先生那里去报到呢,还是先去找青函?
想了一会儿,还是见青函心切,找了个卖报纸的,买了份当地的报纸,再顺便打听上海来的秦家班是在哪里戏院唱戏,问清了地址,叫了辆黄包车就径直去了.
来到舞台门口,沈汉臣老远就看见大水牌子,当天上演的戏码是拾玉镯.此时正散了场,观众们三三两两说说笑笑的往外走.地上散满了果皮,香烟头,瓜子壳.沈汉臣在戏院门口,里里外外前前后后的看了几遍,也没在水牌上找到容嫣的名字,反倒看到肖碧玉三个金灿灿的大字.一时心里纳闷非常,随便找一个人打听,那人道:“容老板?没有啊?今天唱的肖老板的戏.”
沈汉臣呆在那里,进退两难,心里又开始担心,不知道容嫣到哪儿去了.
转眼间听戏的人都散尽了,只剩他一个呆站在门口.想了想,还是鼓起勇气去拍门,一看看门的小弟开了门:“戏完了,明儿请早吧.”
“小兄弟,我不是来听戏的,我来找人.”
“找人,谁啊?”
“容嫣,容老板.”
“容老板不在这儿.”说着就要关门.
沈汉臣忙用手推住:“那小兄弟,在哪儿能够找到容老板?”
“我哪儿知道?他有脚还不四处去啊?”小弟不耐烦起来,又要关门.
“小兄弟,麻烦你,请你一定要给我个地址,我,我找他真有急事.”
小弟疑惑地看他:“怎么,他欠你钱了?”
沈汉臣一怔:“不,不,没有.”
“你谁啊你?我说那你找人家容老板什么事儿?这些角儿们的住处,我可不敢随便给.”
“我……我是他表哥.”
“嘿,我还他二弟呢.”
“小兄弟,小兄弟……”
正在那里纠缠不清,突然听见小弟身后有人道:“怎么回事?”
小弟回身,露出站在他身后一个年轻男子,雪白的尖脸,一双斜挑起的桃花眼,斜斜地看着这边.
小弟一见他,忙笑道:“肖老板,您回了?”
“这人是谁?怎么回事?”
“不认识.不知道哪来的瘪三,非说要找人.”
沈汉臣忙分辩道:“不,不不,我不是瘪三.”
肖碧玉道:“哦?他找谁?”
“容嫣,容老板.”
听到容嫣的名字,肖碧玉眉梢一跳,一双桃花眼飞快地上下瞥了沈汉臣一圈.
沈汉臣感觉到他在看自己,自己低下头也看了一眼,突然发现自己衣着寒伧,不修边幅,不禁畏缩起来,手足无措地红了脸.
肖碧玉看了他一眼,道:“我看他倒是个老实人.”说着走到沈汉臣身边,轻轻一拍他的肩头:“来吧,老实人,我带你去找你要找的人.”
口里说着,径自走了.
沈汉臣呆了一呆,回过神来,转了身加快几步赶上肖碧玉:“谢谢你,谢谢你.”
肖碧玉口里淡淡应了一声不客气,过了一条马路,前面停着一辆马车.车夫看到他,替他打开了车门.肖碧玉上了车:“咦,上来呀?”
沈汉臣道:“是.”
这才上了车,规规矩矩的坐好.
肖碧玉懒懒地靠在他对面的位子上,一双灵活的桃花眼,毫不避忌,上上下下的打量着沈汉臣.沈汉臣却不敢看他,眼观鼻鼻观心,坐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
“先生贵姓?”肖碧玉开口说.
“在下姓沈.”
“沈先生.”肖碧玉的声音很软,音调有些懒洋洋的.
“是.”
“你说……”肖碧玉道:“你要找容二爷,你是他什么人?”
“这……我是他远房的表兄.”
“哦?沈先生是在哪儿做事的?”
“我从前在上海晚报做个编辑.”
“上海晚报?不错啊,为什么要万里投亲跑天津来?”
“这……因为有熟人介绍,在天津要办一份报纸,所以……”
“是这样.”肖碧玉挑起眉,做了个恍然大悟但仍然漠不关心的表情.又问:“你刚才说,你和容二爷是……?”
“嗯,我是他远房表兄.”
“是他爸那边的还是母亲那边的?”
“这个……是他妈妈那边的.”沈汉臣胡乱说.
“听说他母亲当年可是上海银楼的千金小姐,下嫁了容老板.好象是姓曾吧?”
沈汉臣只觉得鼻尖有些冒汗:“唔……”
“真的?”
“唔……”
“我随口说说,居然猜对了?”
“这个……”容嫣根本没提过他母亲姓什么,沈汉臣哪里知道.此时只觉窘态毕露.
肖碧玉慢悠悠的说:“我倒是听说,容二爷什么都好,就是有个小毛病,喜欢断袖.为了个男人,连自己的戏班子都不要了,拋家弃徒的跑了出来.沈先生你们即是亲戚,可曾听过这些传闻?”
沈汉臣低了头哪里敢答.
“沈先生?怎么不说话了?”
沈汉臣更加慌张,涨红了脸低了头不敢看那泛满桃花的笑眼.
“这……”
肖碧玉撑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逗他还真好玩.
“沈先生,你不是容二爷的表兄吧?”
“啊?”
沈汉臣抬起头来看了肖碧玉一眼.肖碧玉笑得眼波流动,媚态横生.沈汉臣忙把头低了下去.
“好了好了,沈先生不想说也罢了.”肖碧玉止了笑,又道:“反正那也不关我的事.”
他又恢复了那种懒懒的神态,懒懒的口气,根本漠不关心的样子.

容嫣从那日本人那里脱了身回了秦家班,今天的事越想越可气.
也不知在屋里坐了多久,从院子里远远听到传来秦殿玉的说话声,容嫣腾地一下坐床上跳了起来,大步走了出去.
果然是秦殿玉,刚唱完堂会,一边迎上来一边扬眉笑道:“二爷,这么早回来了?”
容嫣一把揪住他的长衫领口,把他推到墙边.
秦殿玉道:“怎么了怎么了,二爷你不是喝高了吧?”
容嫣道:“今天的事,你到底知不知情?”
“今天的事,什么事?”
“别装!”
“什么事啊二爷,我是真糊涂了,你看我这不是刚从外边回来吗?”
容嫣沈着脸打量着他.
秦殿玉一脸无辜的看着他.
容嫣道:“秦兄,我们俩相识也不是一年两年了.这么多年,大家兄弟一场,你可别事到临头就黑了心的坑我.我容嫣这阵子虽然不顺,可一条田坎还有三个弯,人谁没有个起起落落的时候?你这时候对得住我,到了往后咱们也好相见,对不对?”
“对对对,是是是,二爷说得很是.可是二爷,到底出了什么事?让你现在说这一大通?二爷你总得把什么事告诉我吧?”
容嫣信了秦殿玉是真不知情,把手松了.
秦殿玉看容嫣那神情,知道肯定背后有文章,缠着他问个不停.容嫣把前前后后的事大概讲了讲.
秦殿玉道:“二爷,那你就这么一甩袖子走人了?”
容嫣只觉得一股气往头上冲:“那还要小爷怎样?”
“我的好二爷,那你这次得罪人还不得罪大了?金老大的事还没解决,现在又添上一个林堂主?”
“你倒还怪我?”
“我不是怪你,只是二爷啊,这外面的世道艰难,你这少爷脾气恐怕真得改一改才行.比如今天的事吧,那日本人动手动脚,你就当他喝多了,开个玩笑,打个哈哈,坐他远点不就完了?还用发这么大的火?后来看到林堂主,人家在后面追着叫你,你头也不回的走了,这岂不是太不给林堂主面子?再怎么着,脸上还是笑呵呵的得应酬过去不是?可是你看你,这样怒气冲冲的跑掉了,这往后的事可怎么办?”
“秦兄,外面的人不拿咱们花旦戏子当人看,你也是梨园弟子,你可不能这么说话.我们是唱戏的爷们,又不是卖笑的姑娘.”
“二爷,这件事你可就没你哥聪明了.我在上海可是亲眼看见的,那金老大虽然横,可是见了日本人连个屁也不敢放.你哥还有个日本大官在背后撑腰呢.”
“我哥,和日本人?”容嫣觉得匪夷所思:“开什么玩笑.”
“你还不信?你不知道哇,容大爷和一个叫柳川的日本总领事来往密切得很呢,这在上海的时候我就听说了,谁不知道这第一琴师是日本总领事罩着的?还敢去惹他半点麻烦?”
“别胡说了.”
“咳,连人名儿都有,我编得出来吗.”秦殿玉把手臂架在容嫣的肩头,用推心置腹的口气跟他说:“听我说,二爷,你好好的和那个山田小队长搞好关系,那山田小队长出面压压那姓金的,比谁说情都管用.”
容嫣一听就心头火起,一把推开他,正要说话.突然听到身后一个懒洋洋的声音道:
“哟,二爷,大师兄,你们这是在干什么啊?”
是肖碧玉的声音.
两人回过身来,只见肖碧玉似笑非笑地站在不远处看着他们.
他身后还跟着一个人,容嫣看清来人,突然一呆.
“汉臣?……”
秦殿玉此时也看清了沈汉臣,忙笑着打招呼道:“沈爷,您怎么来了?”
沈汉臣脸色异样的看着这边.
容嫣与秦殿玉立即省悟,刚才他们似乎靠得太近了,的确让人误会.也难怪肖碧玉取笑.
肖碧玉笑道:“大师兄,你别拿眼睛瞪我啊,这可是回我屋的路.”又回头对沈汉臣道:“沈先生,这就是你要找的人吧?我可是把你带到了.”
说着径自去了.
经过秦殿玉身边时低笑了一声,轻轻用食指一点秦殿玉胸口:“大师兄,你什么时候也好起这种调调来了?”
这种时候开什么玩笑!秦殿玉慌忙解释道:“沈爷,我刚才只是在跟二爷谈点事儿,你可别误会,别误会.”说了两句,又觉得越描越黑,自己在这里里外不是人的干嘛啊,立马满脸堆笑的抱了抱拳:“二位久别重逢,一定有很多话要聊,我就不打扰了,告辞.”

这下人都走光了.
容嫣看着沈汉臣,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好,道:“汉臣,你怎么来了?”
沈汉臣大老远的跑来,结果一来竟撞见容嫣和那个油头粉面的小子在角落里亲亲热热,只觉一肚子悲愤,沉着脸不说话.
容嫣看着他脸上的表情:“汉臣你误会了,我和那家伙真没什么事.”
沈汉臣还是不说话.
容嫣接过他手上的行李:“信不信由你.咱们别在这儿傻站着,到我屋里再说.”

回了屋,容嫣把来天津后发生的事源源本本的说给沈汉臣听,只除了日本人对他动手动脚那一折.沈汉臣的眉头才一点一点的散开了.随着又担心起来:“我就是奇怪,为什么在水牌上找不到你的名字.原来是得罪了当地的恶霸.那可怎么办啊?”
容嫣靠在沈汉臣怀里,道:“汉臣,从前我不知道.原来在这个世道,一个人走出来,要凭自己打天下是多么的难.前是狼后是虎,没一个拿你当人看的.一个无权无势的小老百姓,就想奉公守法,凭自己的功夫讨口饭吃都不成,人活在这世上,怎么就这么难,这么没有想头.”
沈汉臣沉默了好一会儿,道:“青函,我只恨我自己,没有本事保护你,让你受委屈.”
老是说这样的话有什么用呢.容嫣不爱听.
容嫣突然道:“那个肖碧玉,你怎么会和他在一起的?”
“肖碧玉?”
“就是刚才和你在一起的那个男的.”
“哦哦,是他.我到秦家班的场馆去找你,结果遇到他,他说他认识你,就带我来这儿了.”
“他有这么好心?”
“嗯.他人挺不错的.”沈汉臣点头.
从前把自己看成头号劲敌的人,看来现在也不屑和自己计较了.容嫣苦笑了一下,又道:“汉臣,你怎么突然跑这里来了?你的工作呢?”
沈汉臣这才一五一十的把报社发生的事说给容嫣听.
“青函,我们又可以在一起了.等我去那边报了道,上了班,你就从这里搬出来,和我一起住.”
容嫣看沈汉臣那样高兴,也点头笑:“好.”
“你欠秦家班的银子别担心,等我拿了薪水咱们慢慢的还.等还完了,咱们就走,再别和这些戏班子扯上瓜葛了.”沈汉臣喜滋滋的计划着将来.
容嫣半天没说话.
“好不好,青函?”
容嫣淡淡地嗯了一声.

                  第 50 章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五一節,玩得開心嗎???要轉文的大人請隨便吧,這是卿的榮幸.跟柳川正男练完琴后,容雅每天都会抽半个小时来教真理子吹笛.
既然答应过别人,能够做到的事,他从来都不愿失信于人.
一开始,真理子对笛子是一窍不通,鼓起腮帮子吹了半天也吹不响.
“是象这样,不要象吹气球,嘴唇要带一点笑意……”
“是怎么,样的呢?”真理子做不到,好生苦恼.
容雅示范给她看.
她靠近了些,专注的看着他的唇.
近在眼前的少女,如玫瑰一般散发幽香.
容雅突然记起了她说过喜欢自己之类的话,心中一动,觉得尴尬,避开了些.
“你来试试看.”
真理子把笛送到唇边.
少女的唇,呼吸着芬芳的气息,柔懒得象羊脂,雪白的下巴上一抹浅浅的桃红.
这一次真理子成功了,吹出一道又尖又长的声音.
“容桑!我做到!我做到!”
她跳了起来,笑靥如花.
容雅却从来都不敢看她那又黑又亮的眼睛.
后来渐渐可以吹一些简单的调子.
“手指要按着这里,吹的时候,这里要放开……”
无可避免的有身体的接触.虽然非常小心的避开,但有时指尖还是会彼此轻触,在空气中留下微微的失神.
真理子学吹笛完全没有容雅学琴的热忱,没多久,那个叫阿镜的女佣就送上茶水点心,她就吵着要休息.
与其说她喜欢吹笛,倒不如说她更喜欢听容雅吹,而她在一边托着头听,有时会拼命鼓掌.容雅的笛声,在安静的屋子里传得很远,坐在自己书房里的柳川正男都可以隐隐听到.
吹笛的时候容雅非常专注,不会再在那一双黑眸下不知所措.
笛声婉转流淌,一只手轻轻的搭在横笛上,压下.
容雅错愕的抬头,那芬芳的气息从来没有如此浓郁明显,整个的包围了他.容雅闭上眼睛,不知今夕何夕,不知身在何处.

笛声突然中断了.
柳川正男抬起头,缓缓的放下手中的文件,他静静的坐在寂静之中,竟然会觉得有点忡怔.

阿镜端着茶水推开门,抬头,一怔,立刻又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轻轻的贴着他的脸,少女微微的喘息,在他的唇边辗转着说:“那天,我……看到了.”
容雅迷迷糊糊,应了一声道:“什么?”
“哥哥的,握了容桑的,手,对吧?”
只觉满怀都是温柔如梦.云里雾里的魂魄这才回到自己身体,容雅整个脸都发了烫,往后退了退:“这……柳川小姐……”
“你不用,急的,回答.”那双又黑又亮的眼睛让人无法直视:“我只是……我的心意,表白,对你.”
“我爱你,容桑.”真理子的唇,在他耳边轻柔地叹息:“我最爱你,容桑,最爱你.不要,忘记.”

容雅不记得那天自己怎样狼狈地离开领事馆,怎样坐上车,怎样回到家的.
一直到回了家心还在砰砰乱跳.
一个人在屋里坐了好久,一颗心好象还在天外云游.唇上仿佛还留着那温柔触感,齿颊间还充满甘美余味,满襟满怀都残留那芬芳气息,动一动也会有暗香盈袖.
一个人坐在那里禁不住的微笑,然而渐渐的,微笑消失了,眉宇间换上了一片黯然.
* * *

                  第 51 章
作者有话要说:因為刪掉了很多,所以就把幾章重復的章節鎖了(我不知道怎麼刪除章節),如果第一次看文的大人看到這里,請直接跳去64章看吧,對不起,改得亂七八糟的.鞠躬.沈汉臣这头兴冲冲的去了陈主编推荐的天津新闻报赴任.
新闻报的主编姓顾清影很热情的接待了他,给他安排了住处,又和沈汉臣聊了聊当今的局势和经济状况,沈汉臣狠啃了几年马克思著作,也颇有了些心得,大着胆子把自己的想法谈了谈,顾清影倒十分赏识,便请他在时政版做编辑,每周向报社交一篇社论.
文人向来注重以笔称世,沈汉臣在上海晚报的副刊部搞着一个没盐没味的小版块搞得憋屈,这下方觉得有了用武之地.当下回去就打起精神,开始细细的琢磨长久以来郁积于心而又从未和别人谈论过的关于时局的见解评论.第一篇社评谈的是中国以及国际上的当前形势,判断中日之间的军事对垒将由日本的步步紧逼转为长期的相持不下,中日之间的政治活动就快出现新的变化.顾清影阅读之后对沈汉臣刮目相看,从此认为沈汉臣是个埋没了的人材,有意提携栽培.

天津新闻报是国民党旗下的宣传部新搞起来的一个小单位,人手少,因此每个人负责的任务多,但忙起来反而觉得十分充实.虽说新闻报单位小,但是顶头上司却赫赫有名,当时国民党的宣传次长陶希圣.
来了没多久,沈汉臣就有幸见过陶希圣一次.这个著名的政治人物待人接物却非常亲切,亲切之中又透出高官的气派.顾清影向陶希圣介绍说,“这位年轻人将是我们报社的主笔了.”陶次长伸出大手握一握沈汉臣的手,微笑着看他:“年轻人,叫什么名字?”沈汉臣还是第一次接触这种次长级的人物,不免紧张,但又强作镇定,只怕失了庄重:“小姓沈,沈汉臣.”
“沈汉臣……我有印象,那篇国际形势风云谈就是你写的吧.”
沈汉臣万万没料到国民党高层也曾读过自己的文章,激动惊喜得全身都热了,除了点头说是,不知道说什么好.
“沈先生头脑很清晰嘛.是个人材,前途无量.”陶次长说着,又去视察别处了.
过了好久沈汉臣仍觉得心潮起伏,简直想要啸歌.

从此之后,沈汉臣写得顺手,一篇接一篇,一发不可收拾.

把见过陶希圣的好消息说给容嫣听,当时他们正坐在码头边看海.初春阳光明媚,大海一片蔚蓝,容嫣双手撑在椅子上,望着远方,听着他的说话,转过头来向他一笑.尘世一片晴好.
自从到了天津,沈汉臣觉得现在的情况什么都趁心如意,生活起来越来越有意思.若非要说美中不足,只是除了一点,要见青函时不太方便,必须得到秦家班的大院去找他.去得多了,沈汉臣自己也不好意思.有时撞到肖碧玉,肖碧玉倒是友善,还会和他打招呼,只是那一双泛满桃花的眼睛意味深长地望着他,含满笑意.沈汉臣最怕他.

秦家班长期养着个不能唱戏白吃饭的角儿也不是办法.秦鹏左右活动,找到了天津警察局刘队长,希望可以疏通疏通和青帮的关系.
刘队长是个爽直的小个子男人,四十上下,留着八字胡.见了容嫣,听了他一番述说,觉得很是惊讶,说:“原来你就是容二公子.前些日子我有个上海警察队里的老兄弟,专门从上海打电话给我,说他有个姓容的小兄弟来了天津,叫我好生照看.对不起,我是个粗人,也不听戏,不知道他说的原来是上海来的秦家班里的容二爷.更不知道你和青帮还结了这些梁子.”
容嫣听到他说到上海警察队,不禁道:“是杜长发杜大哥吗?”
“是.”刘队长又道:“你杜大哥还说了,要是看到你,就告诉你一声,你们家老太爷很记挂你.两父子没有隔夜的仇,有天大的事,也可以回家再商量.”
眼泪在那一瞬间充满容嫣的眼睛.
他急忙别过脸去.
刘队长只作不知,端起杯子喝了杯酒,停了一会儿,道:“怎么样,回家去吧?”
回去,怎么回去,秦家班会放人?还有,跟着自己跑到天津来的汉臣怎么办?走到这一步,容嫣只觉得已经进退两难.
拼命的往里收了泪道:“刘队长,谢谢您的关心.您既然是杜大哥的兄弟,在容嫣心里,就象是自己兄弟一般.可是,小弟实在是有不得已的苦衷.眼前下,还只有请您帮帮忙,请金老大和林堂主高抬贵手,放小弟一马.小弟离乡背井来到天津,只是为了能够登台唱戏.这一点苦心,万望刘队长能够体谅.其它的,小弟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刘队长默然看了他一会儿,拍了拍他的肩.

沈汉臣在天津新闻报倒是越干越愉快.
没过多久,南京国民党宣传部开会,顾清影还将沈汉臣作为自己的第一助手带去了南京.开会完毕,日华文化交流协会举行了个宴会.不但来了不少日本报界人士,宣传次长陶希圣出席祝酒,更有当时的文化名流胡适之,周作人等出席参加,一时间满座端的是风流云集.在此之前,顾清影专门带沈汉臣去了一趟裁缝店,订做了一套米白色西装.沈汉臣生平第一次穿上洋服,只觉得手脚局促无已,一张国字脸涨得通红.顾清影在一旁赞道:“极好,极好!”
又道:“汉臣的身形高大,与西洋人也相差无己,正适合穿这洋装.只是要把头抬高些,背直起来.”
再戴上礼帽,拿上文明手杖,沈汉臣从镜中偷眼看自己,倒也真是相貌堂堂,真象个西洋画报里的绅士似的.
试着把背挺起来,胸里面跳得咚咚咚的,昂然前去赴宴.一整夜跟在顾清影的身边,手里拿着杯果汁,与这个打打招呼,与那个道声幸会,虽说不上伶俐,倒也斯文大方.顾清影认识的人面广,背景多,不停的介绍这个介绍那个,沈汉臣是一定要出人头地,狠下了一番苦心,把只见过一面的人,居然一个个记得分明.顾清影大为满意,拍着他的背道:“汉臣,你跟着我,将来一定青出于蓝.”
沈汉臣忙笑道:“一切还得多谢顾先生的提拔栽培.”
回想起第一次跟徐若虚出席上海的义卖会,那时的自己穿著一件破长衫,灰头土脑,不得不坐在那个讨厌的胖子身边,象个初进大观圆的刘姥姥,听人家得意卖弄.再看今时今日,真是人生如梦,物我两非.

回了南京宣传部的招待所的住处,沈汉臣满心的兴奋,一身笔挺的西服舍不得脱.独自一人对着镜子,侧过身,点点头,怎么看怎么是个风度翩翩的君子,又侧过这边,对着镜子欠欠身,伸出手:“你好,幸会.”镜子里的青年绅士也对自己欠欠身,伸出手来,沈汉臣扬眉,就象发现了一个新的自己.原来这些动作自己做起来,也并不生硬.
谁说乡下秀才出不得大场面.
沈汉臣扑嗤的笑了一声,借一句西游记里悟空的说话,自言自语道:“师弟,从今天起,咱也算是上得台盘的和尚了.”
猛然惊醒,又满面通红,四下里看了看,左右果然无人.便挂了帽子手杖,自去桌边倒了一杯水,坐在椅子上慢慢的喝,正喝着,听见一阵拍门声.
打开门:“顾老师?你怎么……”
话音未了,沈汉臣一愣,顾老师身后还跟着一个中等身材的男人.这男子相貌虽平凡,但衬衣领口袖口雪白,整个人看起来很是斯文利落.
看清来人,沈汉臣满脸笑容,伸手道:“石原参谋,你好,你好!你怎么来了?”
这人是顾清影刚才在宴会上为沈汉臣介绍过的,名叫石原康夫.他不仅是日本陆军总司令部的参谋,同时也是日本国内很有影响力的政治观察家,所以沈汉臣对他印象深刻.
石原康夫用中国话笑道:“我听清影兄说,你这儿有一篇对日美关系将来走向以及亚洲动态的新文章,观点很有新意.我知道还未发表,可否借我拜读一下,先睹为快?”
“当然可以,当然可以.”沈汉臣急忙打开自己的行李,在里面一阵乱翻.石原康夫站在他身后,不动声色的看着沈汉臣行李里翻出来的陈旧衣物.
“在这里!”沈汉臣找到了自己的手稿,直起身,转身递过去:“还要请石原先生多多指教.”
“哪里,哪里.”石原康夫满脸堆笑,道:“我听清影兄说了,沈先生是天津新闻报的主笔,甚得清影兄的倚重啊,下笔自然不同凡响.在日本的时候,我和清影兄是老同学,彼此相知甚深,他是不会随便乱夸奖人的.”
沈汉臣微微有些诧异,他不知道顾清影和这个日本高官还有这层私谊.但随即又释然.他看顾清影在适才的酒会上满场飞,上上下下,交游甚阔,不象是一般报业人士.而国民党宣传部办报,又找来他做主编,后台一定极硬,说不定连那个陶希圣都与他非亲即故.
顾清影环视四周,亲切道:“汉臣啊,这房间怎么样,还满意吗?”
沈汉臣连声道满意满意.
石原康夫草草看了两行,觉得太长,道:“沈先生,我可以把它带回我的房间慢慢看吗?”
沈汉臣受宠若惊,道:“当然可以.”
又寒暄了几句,石原康夫和顾清影就告辞了.
送走了他们二人,沈汉臣独自一人在房间里坐着发了一阵呆.虽然日本的军队正在侵略中国,可是他并不特别讨厌这石原康夫,大概是因为他是顾先生的朋友?或是因为他赏识自己的文章?文人哪个不想自己的文章得到别人的赏识赞许?更何况是来头不小的国际人士.如此一想来,这石原康夫倒也是个有眼光之人.
如此胡思乱想着,欢喜了一阵,期待了一阵,又回思了一阵,不禁疲意袭来,忙起身脱了这身洋装,小心翼翼的挂好,脸也不洗,倒头便一觉睡到第二日天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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