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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 归溪十二里 第二部 怀颖坊 BY 焱·蕖 (点击:1558次)

归溪十二里 第二部 怀颖坊 BY 焱·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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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颖坊】·一
作者有话要说:开坑大罪,填坑大好。我这个到底算是开坑还是填坑已经说不清楚了orz 不过在群众往下拉之前,想先小小地打一记预防针……如果群众是冲着【南柯】的风格进来的,我想说,那个,你们可能会大失所望。因为第二支线是走的是截然不同的KUSO路线…… 囧rz
即便是很喜欢【南柯】的群众,这篇也很有可能是你的雷。因此,请自由地,将鼠标放在右上角的小红叉处,以便虎躯一震时可以及时有力地猛击小红叉
那么,废话至此。叩谢耐心支持到这里的朋友。
他第一次仰躺着看那四个角的天空,是铅灰的颜色。
一丝云也没有,只是灰。黑白恰好对半。
偶尔两行归巢飞鸟,在密封不动的灰块内打上几个浮泛的黑点,一时大,一时小,渐渐漫过院墙划出的四道直线,无声无息断了踪迹。
只有那株老树的枝桠在天底下定了格。
说不上岁数的乌樟木。坊间最年迈的老叟生平有一大乐趣,每逢会集宾朋,扑摇蒲扇,便闲不住口舌,总要与人描绘一番它昔日枝繁叶茂的模样。
这古樟树原本生得平平安安,静度春秋,偏偏有一年横遭天火。四更天一响闷雷,枝干裂半。卜筮的道婆说那是天怒,切不可用水泼灭,众人只好任它烧了大半日,火舌渐退,开绽的树心早成了一团乌黑焦炭,树干一分为二,各自往一侧歪倒。火熄了,树亦死了,开春时再没有抽出过芽苞儿来。
石墙拆了又砌,砌了又拆。物似人非。它孤伶伶,静悄悄,一过就是几十年。
自他懂事起,第一眼认的便是那株枯死的树。孩提时候,常有邻家玩伴聚在树下戏耍,稍微年长的每每用脚丫子踩住裂开的树心,蹬着分半的枝干,左右交替行进,攀上高处后,无不得意洋洋将头比过院墙,逞一回威风。叫人羡煞。
他八岁那年终于头一回勉勉强强够着高度,生怕被大人们逮住了骂,趁院内无人,偷偷试练一番。
有没有最终将头比过院墙,他不记得。
只记得仰躺在树底的泥地上,春末的草尖儿扎着后背,却毫无痛觉,湿冷的东西黏糊糊地沾着衣服和皮肉。他轻轻动了动脸庞,眉角之上滚了一股甜腥下来,像一滴墨汁敲入眼,打破里面那块四个角的灰色。
天空摇晃起来。他依稀意识到它可能会往下塌,伸了手,使劲朝那团动荡的灰色堵过去。
他没有抓到天空。有只手抓到了他。
“别动。”一个轮廓遮住了铅灰的天,摇摇欲坠的线条在他眼中平息了下来。人的面孔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声音亦是如此,“小鱼,别动——娘在往这边赶呢。”
五指收拢的力度牢牢扣着他的手。手心很暖和。声音很暖和。两手贴合之处有东西突突鼓动,每一下都从那个掌心中偷了一丝温暖,注入他冰凉的身子。
他闭上眼,昏沉沉没了意识。
醒来后日子如常,只有一件东西变了样。他喜欢上握那只手。也不问手的主人愿不愿意,只要碰见,无不欢欣雀跃,乐颠颠地奔过去,死活拉住不放。
十岁的时候,他顾得上拉那只手,却顾不上瞧清楚脚下的门槛,结结实实摔了一跤。
十一岁的时候,他好容易牵上手,但很快便被毫不留情摔开,为此还吃了几天闭门羹。等羹吃得见底,他重新见着了人,一时激动,居然忘了自己刚吃过亏,伸手就拉。结果那人反手把门一关,他愣是被困在屋里好半天。连羹也没了,饥肠辘辘了一个下午。
十四岁的时候,他在学塾堂内悄悄将手伸过了案底,捻住那只袖子一角,才要往上摸索,抬眼猛瞧见先生气得直翘的一茬山羊须。手心没抓到想抓的东西,反倒挨了一顿板尺。
十八岁的时候,他被新拜的师父逐入房中,闭门苦读辨物估价的典籍,窗口揭开道缝,塞进来一碗水引饼,拌了鲜鸡汤,碎肉末,热腾腾刚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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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颖坊】·十二
既非花好月圆,也无良辰美景。两人却是揖也作了,礼也拜了,一对手搭着肩,没有放下之意,全然一副喜筵上新婚燕尔的作态,形神俱到,也不害臊。仿佛当真入了洞房花烛夜一般。
那汉子虽给他俩定了一桩淫罪,可看见这等光景,他也顿时乐了,拍掌大笑。恰有一人从身后凑上,提了一捆麻绳,作势便要将这小俩口手脚绑死,以免碍事。大汉却一把推开:“嗳,不必捆!绑死了岂无情趣?——那些个和尚想来平日难得沾一沾荤腥,不知肉味,怕要憋出病来。爷爷我行个善事,积点阴德,叫他们趁现在多看几眼,也好解馋,若不然半夜偷偷摸摸钻进师兄师弟的被窝里便不好了,哈哈哈!”
他这话尚不算十分露骨,可几个年轻和尚却是登时把脸涨红了。上了年纪的僧人则是被一抷泥泼上脸似的,面若土色,喉咙里一口气没提稳,险些活活憋死。
蔡申玉眼尖,瞅到一个小沙弥面色潮红,几乎透尽耳根,便悄悄用手肘撞了靳珠一下,低声道:“喂,你瞧脸上发烧的那个,定是夜里钻过别人的被窝。”
“……蔡申玉,恕我直言,”靳珠瞥他一眼,不留情地揭了短,“这事儿你也没少干罢。”
蔡申玉笑了,双手殷勤地收了一圈,毫无羞愧之态:“奸夫,你忘了,我可是个‘淫夫’,这怎么能一样呢?”
靳珠动手便撕他的嘴。两人正私底下打闹,却不觉汉子与诸僧之间已如箭在弦上,只需一个丢手,便要射破僵局,射入死局,届时势必要有一场血光之灾。
偏偏那些佛门子弟也不傻。见那大汉问了罪,押了人,如今却无半分离去之意,僧侣们渐渐察觉不妥,其中也有心眼伶俐的,趋步上前,款款对那些汉子做了个合十掌,言行举止样样不离毕恭毕敬这四个字:“施主既是说拿住了‘淫罪’,特地将人交与佛寺处置……却不是难事。只是现已三更,早该熄灯安寝,施主不妨明日再来,细细地听一整日佛法,也不算迟。”
那大汉听到此处,沉沉一笑,口吻虽仍是调侃,神态却蓦地多了一分锋芒在内,直逼诸僧:“和尚倒挺会耍嘴皮子。我既特地带了荤味上山给你们解闷,不讨点赏钱,又怎好空手而归?”
“赏钱?”僧侣乍是一惊,后是一惑。
“也快到过年的时候了,寺里的质钱帖子该是签了不少出去罢。”汉子摸了一把络腮胡,口内啧啧有声,“我听说……你们这‘长生殿’里多得是达官贵人捐施的香火钱,放钱的时候也犯不着担心本金不足,只管等着朝中大官再捐一笔银子就好。果真是以财生财,得以长生——名副其实,名副其实啊。”
起初打量那群汉子的体魄,已是有几分生疑,再听他讲起寺院生财的门路来,一语道破天机,怎不叫人心惶惶、有如怀中掖着一尾硕鼠,东跳西窜,片刻不宁。更听见要讨赏钱一说,僧侣们大多猜出他的来意,额前的一层冷汗终于是冒出豆儿般的大小,纷纷往下掉。
不料尚不及开口,身后通往库房的廊道内突然传出一阵人声,噼里啪啦脚步乱响,居然有人扯着嗓子朝正殿嚷了两句:“库锁已开!库锁已开!”
僧侣大惊失色,回头只见乌七抹黑的廊道尽头有几个人形撞破火光,渐渐往这边跑来。来人身段瘦小,肢体灵活,麻利地一举跳上香台,做了个腾云筋斗,嘻嘻哈哈抛玩手中几把大开的铜锁。
“哈哈哈哈!和尚,即便前门没关牢,后门也要记得关紧啊!”大汉此时纵声大笑,得意非常。
原来那汉子领了众人由前门闯入正殿,引得僧侣们上前对峙,却预先叫了几个惯偷善盗的瘦子偷偷绕到长生殿后方,凭借身形瘦小,潜入石墙间的夹缝,从通气的麻石渠口钻入殿内,将库门几柄大锁悉数撬开。正是个声东击西的好计。
“都说自古奸盗相连,果然不错……!”惊恐之际,僧人禁不住脱口而出。每次遇见财神鱼,寺中便没什么好兆头。
大汉只笑不语。不多时,后殿又窜出来几个人,居然扛出一尊纯金雕刻的麒麟瑞兽。那麒麟像本是禅觉寺付金千两铸成,预备新春时埋入土中,历代相传,意为保佑佛寺根基永固,祥瑞昌盛,又称“下方黄铁”。如今这金像被贼人扛了出来,僧侣们皆是倒吸一口冷气,痛心疾首。金像约有六尺长,三尺多高,几个汉子使足全力也难免扑哧喘气,好容易呈到大汉跟前,往下一丢,正好落在蔡申玉两人身侧。
靳珠乍一见这尊金像,眼睛一瞟,眉一皱,嘴一张,出口便是:“这麒麟像雕得真……”
蔡申玉及时地一把捂住他的嘴,被反咬一口。欲哭无泪。
“唷唷唷,老子活了大半辈子,还是头一遭见到这么大的一整块金子啊。”汉子俯身摸了一把那麒麟的脑门,一分鄙夷之色压歪了他冷笑的嘴角,“要凑一次这样份量的黄金,也不容易——诸位大师,不知做几件质物典钱的生意,刮多少民脂民膏,才雕成一尊这样的金像啊?”
“一派胡言!”一位大僧侣怒喝,“佛寺质贷,乃是善举。佛常曰,以慈航渡众生于苦海,世人有拮据之时,上寺院来领取施济,也是此人有幸得福,与佛结缘。你怎可口出大不敬之语,妄加诬蔑,毁我佛威!”
“哼,若当真是行善施济,何以收取双倍利钱?”汉子步步紧逼。
那和尚懵了一下,回过神时面色涨红:“《善生经》有云,若自无物,出求之,不得者,贷三宝物。差已,十倍偿之。现今并不贷出佛门三宝,只是寺院内零碎财物,出息两倍也是理所当然!”
汉子这次一掌拍响大腿,笑骂:“和尚!依你所言,这禅觉寺倒竟是太过慈悲了不是?”
“再者,寺中钱物原为世人自愿捐施,并无强迫威逼,你又怎能说那是搜刮得来!便是朝廷也有更有明文诏令,山林僧尼,随以给施;民有窘弊,亦即赈之。白纸黑字写得明明白白,却叫你颠倒是非,糟蹋了佛寺一片善心。若说勒索民财,乘机牟利,你该去问问那些私家质库的掌柜……”和尚正是愈说愈上劲头,此刻突然一震,如梦初醒的目光骤然盯住了地上的蔡申玉。
蔡申玉见他面有大悟之色,心下明白这一招借刀杀人只怕逃之不及,也不反驳,只是静观其变。
那和尚果然短促地“啊”了一声儿,一根手指猛指过去!
“他……就是他!”这一口咬得极稳极狠,将罪名不遗余力狠狠推给了眼中钉,“财神鱼——那个打点私家质库的奸商!”
“哦?”大汉的刀面在掌心上慢条斯理拍了两下,语气比刀刃更犀利三分,“原来你是做质库生意的。”
蔡申玉不紧不慢,不温不火,抬了头。
“不错,”忽然,他的眉梢微微挂起一弯从容笑意,昂首瞥了一眼回去,“而且我家典铺就开在聿京怀颖坊。大叔若是有意上门做买卖,只管往归溪五里去,向人打听‘怀颖之内最穷的质库’便可。”
那话说得汉子一笑:“做质贷生意都能做穷?敢情是编了小谎骗我。这且不论,倒说说,我俩之间有何买卖可做?”
蔡申玉侧眼望住僧侣那根忘了拿下的手指,也抬了一边手,不偏不倚正指回头。
“——你替我劫下长生殿,我便替你销赃。”
他笑得粲然。
* * *
念善第一次见到自己的孩子,时值隆冬。申氏坟前的茶花零零星星开了过半。
他并没有去过那座坟。靳前抱着那个刚满周岁的幼儿叩开他茅屋的门时,手中捎来的便是一支从坟前折下的白色茶花。
襁褓中的小娃娃看着他。那对乌黑漆亮的眼水汪汪的,一点儿没有怕生的模样,若是偷偷打量人,睫毛便会上下微微张合,嘴唇笨拙地抿成一条鼓嘟嘟的线。他只要低头看过去,小娃娃便会拿起手,盖住眼睛,不让他瞧出自己在偷看,却仍能见到一双黑眸还在指缝底下眨着,一面却又偷空用软软的手指去抓茶花的花瓣。
“你就是他爹吧。”
几个字,已然点破来意。
也许是头一回,他浑身不是因为恐惧而哆嗦起来。颤巍巍地,一边手艰难地抬起,又生怕手上的尘土呛着那孩子。分明咫尺之间,却如隔天涯。
那孩子呆呆地瞧着他停滞不前的宽大掌心,头歪了歪,忽然卖力地钻出了一截身子来,丢开茶花,两只肉乎乎的小手往他手上一合,却只能抓住两根指头。孩子也不沮丧,倒是喜滋滋地笑了,牵着那指头拉了几下。像是一小块温暖的棉胎裹住了手。
他甚至觉得那一刻他会因为孩子任何一个轻快的摇晃而倒下去。
撤回手的时候,他花了很长的时间慢慢抽出那两根手指,随后,那手指用更大的力气按住了自己的眼角。只有密不透风的严实才能令他安心恸哭。
“申家妹子已经过世了。”
他重重抹了一把脸,紧闭双目,捻起佛珠中的一颗:“贫僧已是出家之人。”
“这孩子没有亲爹亲娘,怪可怜的。”
佛珠缓缓转动起来。“出家人无父,无母,无兄,无弟,无妻,无子。”
靳前叹了一口气。申氏故去后,靳家仍旧没有放弃寻找当年无故失踪的男人,只不想千辛万苦寻到的人竟然是在衍嘉山上剃了度,出了家,做了个后山种菜挑粪的和尚。连自己的亲生儿子也不愿相认。
靳家金匠终于无奈告辞,他站着,没有去送。孩子懵懂地望着渐离渐远的憔悴男人,被冻得彤红的脸蛋费力地往回拧,眼睛仍是黑白分明,每眨巴一下,男人在风中的身影便模糊一层。白雪漫天覆地。孩子在雪花中把手掌晃了两下,像是在依依不舍。
一串挂珠,三十六颗子珠。
他用了十八颗为死去的妻子诵念经文,剩下的十八颗为寄养在他人篱下的儿子默默祈福。年复一年,日复一日。而立之年竟已熬了满面白须。当他最后一丝胡须完全褪去黑色的时候,靳大夫人领着那个孩子再度出现在他面前。
孩子已经和他多年前种下的一株石榴一般高了。
样貌清秀,乖巧伶俐,笑起来的两道弯弯眼睛十分讨喜。只是在眉角的地方多了一道伤疤。
“爬樟树的时候摔的。到底是留疤了。”靳前的正妻是个稳重的女人。自夫君病故后,家中事务皆由她及三位姨娘操持。
“阿弥陀佛。”他低垂着脸,手指边的念珠一颗一颗仿佛起了焦躁,打晃得厉害。
女人沉默下来,许久没有再次说话。而他只是麻木不仁地继续掰着那些硬邦邦的珠子。孩子起初扯着靳大夫人的衣袖,困惑地拿眼不住看两个互相闭口不语的人,显然不明所以。后来孩子不经意瞥见桌上一缸刚刚开封的笋齑,偷偷望了眼嫩白的笋片,咽了下口水,眼巴巴扯了一下靳大夫人的袖口,满眼期盼。
他停下挂珠。从柜中取了一只最干净的碗,用井水洗了一遍,才慢慢挖了一勺笋齑入碗。给孩子端过去时,他看到了自己的手指在打颤。
冬笋是新鲜的,刚出了泥,刮去土质,用山上的积雪融化后的溪水洗净,剥成细细的一片酿在酱料当中,封坛入土。孩子似乎对那半酸半甜的气味迷住了,爱不释手,迫不及待用手抓了一把。
他那一刻喉头有味,一如那坛笋齑,半酸,半甜。孩子的手抓的不止是笋齑,还有他的心口。
“大夫说……小玉有不足之症——也许,活不长久。”
靳大夫人说话的时候,眼角通红。
手中的念珠瞬间掉下了地,一声响彻脑门,轰鸣而出,打碎后山一片空空寂寥,然而山环水绕,风走云转,到头来漫天覆地三尺雪白,也比不及心中一刀寒冰来得剧痛。那一响卷过茫茫大雪,不过投入了一口朔风,连同他一起撕成了碎片。他嚎哭起来。孩子被这突如其来哭声吓住,呆在那儿。一块挂在唇边的鲜嫩笋片犹在滴水。
他的脸上也有东西疯狂地滴下去,久久不止。
那年,孩子八岁。
他等着孩子长到九岁。九岁的时候,盼着十岁。十岁的时候,盼着二十岁。也许是对于他发须全白的一点补偿,也许是那十八颗念珠有了灵性,他一一如愿。但是他知道自己的贪婪远不止这样。他希望孩子活到一百岁。
孩子身上的病根与生俱来,需静心调养,最忌大凶大险。惊涛骇浪只叫他过早丧命。
尤其当这样的刀尖浪口因禅觉寺而来。
“财神鱼!”
一声厉喝当头一棍将他劈醒,晃眼间往事俱灭,只听见僧侣们怒不可遏的痛骂声:“你果然是个不折不扣的小人!”
地上的青年神清气闲,露齿一笑。这一笑拿捏得当,不多不少正巧为众僧心头业火斟满一盏油。
“大叔,这提议如何?”蔡申玉展开三个指头,“别人给你开什么价,我便多出三成的钱。”
汉子只顾笑,也看不出他究竟是赞同还是拒绝。
“喂,小鱼……”靳珠脸色肃然,紧盯蔡申玉面上所有的神态变化,出手给了他一记闷拳。不料那人冷不丁伸手往他颈后一捞,他一不留神,整个人顷刻被那只手臂揽入肩头。正欲发作,那手却在他颈上暗暗下了些劲道,似乎在示意他莫要多问。
“你们一对小情人如今性命落在爷爷手里,还敢开口与我讨价还价?”那大汉终于收敛惫懒之态。
听他拒绝,僧侣们面色稍缓,方才惊觉前胸后背皆是湿淋淋一身汗。
此时,隆隆黑夜一连三记钟声如雷贯耳,却不是报更之数,三下皆是急击,一声套入一声,音色雄浑有力,沿耳冲入,有若开膛破腹一般痛快淋漓,待刀口回抹,直刺心口,晕眩之中居然有陷身百尺巨浪迎风拍岸之势,叫人恍惚不已。众僧耳闻钟鸣,眉头皆是一松,眼神中的焦虑骤减七分,却都是紧闭其口,惟恐惊动那汉子。
可惜掩耳不能盗铃。蔡申玉侧耳聆听一阵,突然鼓起掌来,惹得众人纷纷侧目,他却冲汉子一笑:“既不肯听我讨价还价,仔细听一听这夜半钟声也不错的。”
“财神鱼!休得胡言乱语……!”此话刚出,立刻有人慌乱地喝断。
那汉子见僧人神情有疑,刀锋即刻应声亮出,抵住蔡申玉颈上三寸:“小子,你什么意思?”
“你刀架着我脖子,我会吓得讲不出话。”说罢,才假惺惺抖了两下。
汉子嘴角微微一抽,将刀挪走。
蔡申玉不紧不慢地掸直了袖子,又把布料上的每一颗灰尘都剔了干净,这才说:“……大叔,你没听过只要是做质库生意的,为了防盗防贼,每月都会取出一定数目的银钱孝敬官府里的老爷,好弄几个衙役过来跑跑腿?这禅觉寺里放着金山银山,怎么会没有准备。”
“财神鱼!你住嘴!”和尚们的嗓音遽变,阴寒无比,已是怒极。
“平日在寺外山林间设有一处屋舍,专给官府中派来的差役留宿。一旦寺中遇上劫匪,这寺中的小和尚便要伺机赶上钟楼急急鸣钟三下,通告那位差役,好让他回城通风报信。”他微微一笑,“大叔,只怕不出半个时辰,这衍嘉山便会被官兵围得水泄不通——你好生保重。”
僧侣们面色如纸。
本想竭力拖延时间,好将这群乌合之众一个不漏套入彀中,可此时被蔡申玉拆了他们的苦心大计,泄了机密,不仅打草惊蛇,还有性命之攸。想到这里,更何谈大慈大悲,杀戒二字早已抛诸脑后。
几人怒血聚顶,双眼厉红,拔腿便朝蔡申玉围堵过去。其中一人手握佛杖,不由分说,瞬间即要劈破蔡申玉的正脸!
“孽障!看杖!”
岂料那一杖下去还碰不到蔡申玉一根眉毛,却叫人凌空截下,硬生生给他抵在了半中央,进退两难。那和尚定睛一看,居然是那个男倌模样的人挡在了蔡申玉身前,双手坚不可动地扣下了那一杖。靳珠趁他们目瞪口呆之际一下跃起身来,劈手便将那杖夺过,那几人空得架势,并不识真功夫,不免被他这恶狠狠的一个动作吓退数步。
靳珠目光冷凛,瞬时把那根佛杖抬膝一撞,“喀嚓”一声断裂成半。他看也不看,甩得老远,分尸两处的木杖仓惶打转,趔趔趄趄滚到柱底去了,仿佛在抱头鼠窜。
“谁准你们打他了?”靳珠半挽长袖,眉目极为尖刻,光凭眼神的凌厉已将几人逼到墙角。
蔡申玉见了这情形,忍不住滚到地上直乐。
也难为那些和尚惊诧。靳珠生得是一副斯文公子的模样,当年在学塾中打起架来却是最最厉害的一个,往往有瞧他白净,上前挑衅的泼皮,全是跌着爬着滚了出去,哭爹喊娘连声求饶。有生性秉弱的学生遭人欺压,也晓得找来靳珠与对方说理,说不通时,自然免不了一场混架,最终当然是欢喜而去。为了这个,三姨娘没少往学塾先生那儿跑。靳珠继承家业后,近些年来收敛许多,只当遇上顽劣之徒,他还是照打不误。
“你笑什么?”见眼前的和尚都避退三尺,靳珠终于抽空低头鄙夷了地上的人一眼。
蔡申玉憋着笑,又大大作了一个揖,作憧憬状道:“奸夫,好些年没见你动拳脚,如今一看,风姿依旧,淫夫我怎能不欢欣鼓舞……”
靳珠忽地笑了,挑起眉毛:“多年不动拳脚,是因为总能把你打趴下,没意思。”
“……我伤心了。”
正要再说,身后的那汉子却神态不悦地打了个响指,一圈持刀的大汉即刻围了上来,十七面雪银长刀映出十七面靳珠的脸,张张尖锐刺目。汉子道:“小子别太张狂,乖乖给爷爷坐回去,否则刀子不长眼,弄成个血美人便不好了。”
靳珠脸色一阴,蔡申玉收起顽笑之色,抢快一步拉了他回来。
“大叔,都到这节骨眼上了,你不赶紧着去将长生殿洗劫一空,倒来吓唬我俩这手无寸铁的小老百姓做什么?”一句话做了三样事。脱身,嫁祸,顺便提了个醒。
僧侣对他恨之入骨,奈何汉子刀剑在前,他们心有畏惧,不敢擅自动作,只能咬牙切齿痛骂蔡申玉:“……好、好、好!财神鱼,你为报私怨,是要把我们往死里逼——你好歹毒的心!可你莫忘了,若要真心要整垮你一家寔丰库,整死你一个财神鱼,对佛寺而言易如反掌!就算今日你教唆贼人洗劫长生殿,他日官府当堂对峙,我等定会将你列为共犯,你插翅难逃!到那时,是抄家还是砍头,便由你不得了!”
声声怨毒。近千盏长明灯火舌一晃,僧侣癫狂大笑。
“请不要!”
一个人的声音突然凄怆大吼,跌跌撞撞,有人竭力用蹒跚的脚步绕到大僧侣之前,扑跪下去。石板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嘭”,是那个人的额头与冰冷冷的石头合成一线的声音。
头从地面猛地抬起时,火光一瞬间嗅到了令人着迷的腥味,扑了上去,地面上灰白的石头便有一块血迹染成了金红颜色。头第二次,第三次,无数次磕下去时,血迹渐渐厚了起来。
“请大发慈悲,饶他一命……饶他一命……” 折下腰时,他费了很大力气,半驼的背在下弯的时候总会剧烈打颤。不过五十多岁的人。皮肤过早地开始枯死,看着已是八旬老翁一般嶙峋无光,极易开裂,与石头相撞只有一片血肉模糊。他就像一只木鱼上的棰头,叩个不停,“阿弥陀佛!阿弥陀佛……我佛慈悲,留他一条生路罢——”
“……爹!”身后有充满震惊的声音在叫着那个陌生的字。他甚至没有承担那个字的勇气,唯有紧闭双眼,更加疯狂地朝僧侣一下又一下磕头。
后面响起了一阵骚乱声,挣扎声,脚步声,渐渐朝自己逼来。念善意识开始溃散,几乎磕破脑袋的一刹那,他的手臂被一个人强劲地抓住,从血迹斑斑的地面拖了上来。那一刻,逆流的血一下子刷黑了他的双眼。目不能视,口不能言。他只觉得摇摇欲坠的骨架被身侧的人竭尽全力支撑起来。
他终于重新看见了一线火光,眼睛直勾勾睁了会儿,开始大声咳嗽,花白的胡须急遽哆嗦,手臂上紧紧搀着的手像是受惊一样松了松,正要替他抚背缓气,他却用尽自己最后一丝力气突然一掌狠狠掴到那人脸上!
“啪!”
蔡申玉毫无防备,一下子被扇倒在地。一股子腥腻的甜味即刻充斥鼻腔,滚到了唇边。他四肢僵硬。一根鞭子正抽在眼角上,所见之物皆是大起大落,天晕地旋,他浑浑噩噩支不住身子,正是一片空白,头顶却被念善大力一扣,终于俯身磕在那块石砖上。
“畜生!”年迈之人的嗓音一旦激切到了头,便会哑不成声,“还不快向大僧侣们谢罪!”
手掌下的头颅居然一动不动,死死被他按定在地,没有挣扎。
念善忽然一怔。许多年前,那张风雪中裹在襁褓中的脸在他眼前转瞬即逝,刺目的花白里伸出一对软绵绵的小手,认真地拉住他两根手指,一对黑油油的眼睛带着甘甜的笑容注视他。即便这样。
即便这样,他也最终选择放手。
念善雷殛般地一晃。
他的手抖得厉害,一瞬间便猛地弹开了那颗头。然而那个人没有起来。身子塌着,额头牢固地抵着石头。
僧侣们终于想起了这寺中还有个念善,而这念善正是他财神鱼的亲爹。顿时欣喜若狂。
念善喘不过气。多年来的旧疾仍未痊愈,他情绪失控之际总是克制不住整个人哆嗦,每到这个时候,那些细密的皱纹便像在一层网眼里被筛了出来,抖一下,便添了千百根。他极其迫切地要摸一摸那头散乱的黑发。这时,那颗头终于动了动,往一旁挪开,没有让他的手继续那个断断续续的动作。
他脸色惨白。
“别家的孩子……都是打小就挨自己的爹打过。”那张脸贴近地面的地方,说话的时候,血珠会发出细微的落地声。声音分明在微笑,“像我这样长那么大,才头一回挨自己的爹打的人,大概没多少吧。”
一句话刺伤了念善血红的双眼。两行泪水毫无徵兆滚了下去。
“也是……没有爹,怎么挨打。”地上的人轻轻用手在石板上摸索,然后肩膀晃荡一下,支起半个身子时鬓旁的黑发滑开了一片,露出眼角上那道不深不浅的疤痕。
伸手摸了摸鼻下甜腥的濡湿,张开一看,五指殷红。他笑了笑。
“无须为我求命。”他说得时候,神情比任何时候都安静,“你当年不辞而别的时候,就已经杀了我一次了。”
作者有话要说:好吧,想说“终于更新了”或者有类似抱怨的筒子们……不必说了,其实我比任何一个人都清楚这一点啊TAT
我的质量虐不到你们,我的速度明显虐到了你们orz
我没有料到的是两点:1、我居然已经对写文如此没有爱了……2、世界上居然有如此多琐碎的杂事orz ……
前一章据说是写得比较混乱了我都说我已经是在草草了事了嘛。不过我的确没想到……难道没有人看出来京官大哥其实已经出来跑了一次龙套么,望天流泪。关于下一次更新,这周算是我比较轻松的一周,能更尽量更吧,反正离解脱之日已经不远了-"-
【怀颖坊】·十三
念善跌坐在地上。掉下去的时候,他感觉不到重量着地,因为五脏六腑全是空的。
蔡申玉低下脸看了看自己的五指。满手血污。他不说话,轻轻翻起一角衣袖盖住掌心,叠了个小方帕,凑上老和尚磕破的额头上敷了两三下。棉布上逐渐渗出一两处腥黑的血渍。他细细地擦,慢慢地擦,笑容安详:“……都说血浓于水。尽是扯谎。”
这一刀下得温柔。每一个用字都是极轻的,却说落了他最痛的两滴眼泪。脸上一片狼藉,杂乱的花白胡须打湿了一半,颤巍巍地抖着。
面前的青年神情淡漠,也不开口,只把袖口摺上了些,将他的脸也缓缓抹了一把。
“不是。”
袖子一瞬间停在他半边脸高的地方。蔡申玉抬起眼睛看他,似乎对那两个突然响起的字出自他之口而感到了迷惑。
老和尚浑浑噩噩在地上摇晃了几下,双手从膝头松开,摸索上来,碰到青年两只腕子的时候,他忽然死死地握住。劲道很大。他知道那双手腕一定被箍得生疼,但也一定没有他自己心口上的疼痛这般入骨三分。
“……不是这样的。”他说。
* * *
不该是这样的。
他是一个最最普通的庄稼汉。一辈子胸无大志,碌碌无为,平生只求吃饱,穿暖,让自家媳妇有几样体面的簪饰,让膝下儿女每月都能吃上一回肉。
然而二十多年前,朝廷颁行课税新令,田租翻了一倍之多,他无奈之下,只得将家中几十亩露田悉数交出,由禅觉寺接手保管,每年须向寺院纳“僧祗粟”六十斛作为租田耕种的租金,从此有了个“僧祗户”的头衔。缴出谷物之后,他将剩余的米粮一部分留着给自家人饱腹,一部分卖掉换取柴米油盐,勉勉强强可以维持生计。
岂料一年之后,京畿大旱,民生凋敝。
他的妻子申氏又偏偏在这一年怀上了头胎,乡间颗粒无收,粮价暴涨,申氏平日里只能做些女红的活儿拿到集市上变卖,两夫妻艰难度日,却是常常挨饿。他心疼妻子怀有身孕,苦苦向邻里乞讨一点多余的粮食,可别户人家也自身难保,皆是将他拒之门外。他求助无望,狠下了心肠,将家中仅存的几样值钱的东西收拾起来,亲自来到衍嘉山,上寺院去典物质粮,希望可以换来足以挨过整个寒冬的食物。
禅觉寺所积攒的“僧祗粟”本是到了饥荒之年就要用来赈灾济民,然而僧侣仗着官府纵容庇护,大发敛财之心,竟翻改券契,不仅克扣每次赈出的谷物数量,还擅自抬高三倍利钱,牟取暴利。
他几乎将家产倾尽,得来的却只有不足一个月的口粮,大惊大骇之际,却遭那执事的僧侣讥讽:“这些东西尚且抵不过那该缴的六十斛粟米!我等慈悲,不计你今年的租子,还白送了白花花的一袋米,你竟还有怨言?速速拿了米便走——”
他听了这番话去,心头犹遭风割雪打,一片冰冷,不由得生起一腔悲愤之情,种种念头闪过,想到家中虚弱的妻子,想到自己尚未出世的孩儿,潸然泪下之时,满心杀意早已不及悬崖勒马。
“给我米!你们给我米!”他一声嘶吼出口,霎时操起篮中一把镰刀跃上前去,直逼诸僧。
僧人始料未及,大惊失色,连忙仓惶逃窜。他心智已失,疯了一般持刀四处追人,死活要逼僧侣们交出一钧粟米。可他只身一人,怎比得上众人围攻,不出片刻即被数个胆大身壮的僧侣拿下,捆绑在地,交付官府定罪。
佛寺声威极大,更有诸位朝廷大员常去捐施,在官场中人脉甚广,不费吹灰之力便让他成了重罪之囚。僧侣记恨他那时以刀相挟,请官府将他作为“白徒”入籍禅觉寺。白徒乃寄附于寺院的平民,其中有名号“佛图户”的,常为民犯重罪者,寄身于寺院中供养诸僧,清理打扫,营田种菜,一入佛寺则终身为奴,受寺院使唤调用,甚至不得移交其它寺院接管。
一纸宣判比阎王爷的索命簿更加绝情。他听到结果,面无血色。不料那一时冲动竟酿成终生大错,悔之不及,只怨自己一时糊涂冲撞了权贵,禁不住失声痛哭。
“小民一时糊涂,冒犯了诸位师父,请各位大慈大悲,放了小民回家罢!”他记不清自己磕了几次头,只知道额头的肉都已经烂了,“我妻子尚有身孕,还未落草哪!佛祖慈悲,请饶过小民一次,家中只剩我一个男丁,我走了,没人能照料她啊!”
而那押了他回寺的僧侣却得了绝好的主意一般,放声笑道:“你竟不知道——你这罪名阖家连坐,如今你说你有个媳妇儿,更好,更好!差人下山去将你那婆娘一道送进来,将来若产下个男孩,也一同做了‘白徒’,留在寺里日后好供差使。若生的是女孩,便送到别处的尼姑庵内当‘养女’!”
他犹如当头一记闷雷,劈得天晕地旋,一片乌漆漆罩了顶,不见天日。
腹中孩儿何其无辜,怎能尚未在这个世上探头,就被当作罪人送进这禅觉寺为奴,一辈子受人驱使,悲惨度日?
他目送那些僧人下山,万念俱灰,以为那孩子今生今世逃不了奴籍二字。不想申氏因为苦等不见他返家,自己倒先出门寻夫,那些僧人没能找到,悻悻而归。他惊喜若狂。
只希望妻子能走得越远越好,顺利产下孩子。
只希望娘俩今后有所依靠,莫再回头寻他。
两个愿望都只兑现了一半。申氏在靳家生下一个儿子,抱病而终。当靳前抱着孩子上山打听他的消息,领人前来后山的僧侣眼神冷厉而恶毒,叫他一阵寒颤。所幸靳家在聿京颇有几分名气,接的也是夫人小姐们的首饰活儿,识得一些门路,禅觉寺的僧人虽然明知那娃娃便是他的亲生骨肉,也不敢前去叨扰靳家,何况靳前秉性仗义,招惹不起。
只要他抵死不肯相认便可以了。如果一辈子的绝情可以换取孩子一辈子的平安,他心甘情愿,毫无怨言。
二十多年的时间足可以将一个人的锐气消磨干净。
当初那个愤慨之下持刀威逼僧侣的庄稼汉子已经成了唯唯诺诺,战战兢兢低头做人的念善。那时他心灰意冷,真的剃了发,出了家,念起佛经来,那个他连拥抱都不敢的孩子给了他诵经的理由。在寺院后山度日如年的岁月里,他唯一欣慰的便是记挂着那孩子在他人檐下平平安安,自由自在。
佛经能化开无解,给人一个答案。
而他却一直惦记着两句话,佛经一直没有教会他如何回答。
头一句,是那个刚刚得知亲生父亲身份的少年神色凄然地站在他面前,问他,“你是不是我爹”。第二句,是在他用无数次缄默来回应第一个问句后,少年艰涩的短短数字,“你为何要不辞而别”。
他给不了答案。
少年没有追问下去。少年开始时不时上衍嘉山来给他捎来各种不同的东西,陪他喝一盏酒,看一场雪。酿了笋齑的时候,少年都会淡淡地问他要上一碗。他甚至暗自庆幸过不必再听到那两个问题。
但是他错了。
不再问,并不等于不再恨。
* * *
长明灯上的火苗“呲”地翻了个滚,紧接着毫无徵兆地炸开。一朵惨白的灯花谢了。
“你可以恨爹……可以恨……!”灯花完全熄灭的时候,念善说完最后一句话。他双膝跪地,两只手哆嗦着从儿子的腕子上滑脱,那一刻他甚至绝望地等着那个人把双手抽走。但是那双手居然一动不动。光是这样,已足以叫他泣不成声。
不仅是手,对面的人连整个身子都纹丝不动。
“爹,”上面落下来一个声音,微微沙哑,“您说的是真的吗?”
老和尚吃力地哆嗦起来,没有开口,喉中哽咽太重,他生怕自己一旦说话便会咳个不住,透不上气。惟有噙着泪,死命点头。
一只手搀上老人的肩头。声音越来越低,这一回,明显克制不住颤抖:“……爹,您没有抛弃我。是不是。”
念善悲极而笑,终于哭出声来,仰天摇头。
二十年的委屈,二十年的辛酸,二十年的日思夜想,二十年的形同陌路,一朝溃堤。
“我不想抛弃你,”一面大笑,一面大哭,满面泪水纵横,“我怎么可能抛弃你们——”
“念善!你袭僧劫粮,自食其果,还敢口口声声为自己狡辩!”几个知道事情底细的僧侣们见他将真相都抖了出来,恶由胆生,破口大骂。念善为人懦弱,心里唯一惦念的便是这个儿子。蔡申玉做的是典铺生意,正是佛寺眼中钉、肉中刺,若以他的安危作挟,便能拿定念善一辈子当个闷哑巴,不想他却受不住蔡申玉那两句重话,竟道出一切。
此话尚未落地,僧人们却皆是寒噤了一下,一个个僵止不动。
蔡申玉的一对眼睛乌漆漆的,不能见底,像腊月里冻住的两口井眼。罕有地阴冷。他扫了一遍被他神态吓住的僧侣,忽地微笑起来。
“爹,既是这是真的,我定然有仇必报。”话虽是说给念善听的,眼睛却直勾勾盯着众僧。
“‘财神鱼’……你!”僧侣们忍不住心惊肉跳地瞥了一眼不远处的那群持刀大汉。
“怎么,你们居然不知道我是个睚眦必报的小人?”他笑得粲然,却没有半点温度,寒丝丝的直叫人一阵哆嗦,“我还以为,你我既是同道中人,你们都该对这些了如指掌才对。”
僧侣们先是一愣,而后猛地反应过来蔡申玉在讥诮他们同为小人,不由大为羞恼。
“爹,”他微微低下眼,目光回到念善身上。老人的身体因为长年劳累,过早显出衰老的线条,他心中苦涩,只有一点点用掌心抚平上面的沧桑,轻轻搂着,把他扶好,“爹,您可知道我怎么会做上质库这行生意?”
念善情绪仍未平复,心头茫然,默默摇头。
他笑了笑:“……很多年前,我知道了您是我生父之后,常来这禅觉寺探望您,每次上山,都会在山路上见到不少等着佛寺贷粮贷钱的穷苦人家。许多人迫于生计,不得不用自己珍重的东西拿去换钱,可最后却因为利钱太高,无力偿还,终生负债,甚至家破人亡。有时候,一贯钱,一条命,谁说不可能呢。”
“我那时还年少,若不赶着回家,便常常会留在石阶上陪那些人聊天,听了许多老百姓的苦衷,才晓得质贷这桩生意往往都是挂着‘救济贫民’的幌子,背地里做着欺诈牟利的勾当。”
“也许这也算是我的缘罢。有人和酒有缘,有人和佛有缘,有人和文墨有缘,而我偏偏在这儿找到了跟质库这一行的缘分。也是打那时候起,我立誓要开一家不一样的典铺,做一个不一样的当家。尽我所能,真真正正替人解一回燃眉之急,不枉质库‘救急’之名。”
“可惜当年,”究竟说到了哽咽的份上,一滴泪滚了下去,“我们家遇不上这样一个人。”
念善何曾料到他心里藏着这样一番话,当初屡次劝说蔡申玉离开典铺,另寻门道,如今听了这一席肺腑之言方才恍然大悟,更是记起二十多年来的日日夜夜饮泪而眠,不由百感交集,万分懊悔。
“可惜你的生意怕是再也做不下去了——”
居高临下传来一人阴恻恻的冷笑。一分怒,三分狠,六分的丧心病狂。
蔡申玉赫然一怔。此时,一团乌七抹黑的人影蒙头罩来,仿佛昏黑中倏地伸出一种巨兽的舌头,骤然将满屋火光卷入喉中,咽下眼前所有光源!极近的地方,突然发出短促的一声响。他意识到那不是油灯结花的炸裂声。因为声音不脆,却尖锐非常。
——像有什么锋利的东西把风劈开。
眨眼之间,他只觉双目昏瞎,背后一道劲力猛压过来,犹如背负千钧,整副身子陡然撞上石板!
一瞬间,只听到某种东西绽裂的声音,湿淋淋,像是有丝绸质感的布料被利器剖开。几点液珠子顿时溅在脸上。
人的惊呼声很快将那只有一瞬间的声音淹没了。
他双耳轰鸣,四肢皆痹,只隐隐约约听见念善凄然大喊,更远的地方,一点声音都找不到,惟有无数的灯火扑腾响动,极其细微,听不真切。
脸上的液珠往下淌,很腥。是血。居然还烫着,连腥味都是温温的,异样的新鲜。
有人要他的命。他此时渐渐有了几分清醒,挣扎了一下。
可为什么……背上完全没有痛意?
他突然震了一下。可身上沉甸甸的重量阻止了他的动作,仍是结实地压着。他听到自己的心窝响得像要炸开。
一下子睁开眼,几滴鲜红的血恰好从他眼前掉下去。他脑中空白,下意识伸手去接,肩头上却有一只手牢牢扣住了他。长生殿一片死寂。他的脸几乎贴着石板,沿地望去,对住了一双僧鞋,而那两只鞋则在不住地颠簸后退,摇摇欲坠。很快,一柄血淋淋的弯刀“锵”地落在僧鞋跟前。
耳根后吹过来一丝微弱的气息。像是如释重负。但很快,那种气息消失了。
“哥……”他想不出别的人来。那个字在喉头急遽地冲撞,第一声弱,第二声急,第三声已是方寸全无,“哥!哥——”
没有人回答他。
那只扼住他肩头的手开始松懈,重量从他身上慢慢滑了下去,最后硬生生摔在地上。这一刻,长生殿内数以千计的檀觚明灯亮如白昼。火光蒸腾直上,四四方方的殿堂像投入了一片刺目的澄金当中,地面积了一层厚厚的寒光。他这时才看到那张脸。脸朝天仰着,只见到被光火照得惨白的侧影,头顶数十盏油灯灼灼跳跃,将那眉间的一把锁头刻得分外清楚,金白的火苗在一对漆黑的眼里张狂乱窜,也分毫不能撼动。
那个人短促地喘气,胸膛紧凑起伏。搁在身侧的手绕过腋下,在阴影中探了一把后背,抽出手时,眩目的亮光随着一大片血缓缓淌下手臂。
“啊……”那汉子终于一个激灵,骇然盯住那下刀的和尚,脱口喝道,“和尚杀人了……和尚杀人了!”
“谁,谁知道他突然冲过来……!”那僧人心生歹意,趁蔡申玉与念善说话之际,暗自从案台下取来一柄防贼用的利刀,欲要先下毒手,不料却被一直警惕僧侣们动作的靳珠看在眼里。
大汉哪由分说,骂了句“和尚动了兵器了”,早已领着众人蜂拥而上,一时刀光大盛,唬得那些僧人抱头鼠窜。慌乱之中,不少人撞翻铁架,许多盏油灯应声砸下,泼了一地脂油,稍微沾上了点火星,立刻发出一声闷响大肆烧了起来。
火势愈烧愈烈。
“哥……!哥!”他已然冷透的手一边发抖,一边艰难地托起那个人的头。那人躺着的地方,砖石的灰色已经被血洗掉了。黑糊糊的一片。
靳珠的眼睛慢慢看向他。他看见那个人轻轻一笑,花白的火光薄薄地在微露的牙齿上洒开,干净好看。但是这样的温柔转瞬之间化为乌有,脸色一沉,忽地一把抓住他的衣襟狠狠推了出去!
眩目灯火下的脸庞神色严厉,嘴唇却说不出一个字,只是无声地张了张。
逃。
他在说,逃。
“不!”更强硬地喝了回去。
他再一次扑下来。靳珠恶狠狠地瞪着他,眉间全是愠怒,绷直的嘴唇相当强硬地咬了起来,更加用力地把他重重推开。下一刻,他赫然看向一旁尚在震惊的念善,眼中神态急迫,两颊涨得仿佛要烧起来,张开了嘴,却仍旧说不出半个字。
念善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
蔡申玉感到老和尚的手扣住了他的双臂,竭力往殿门的方向拖去。他自然不肯,一面使劲挣脱,一面死死抓住靳珠的袖角不放。四周的大火逐渐失控,燥热围拢,靳珠额头和鼻翼的地方大颗大颗渗出冷汗,光照之下微微发白,一阵劈头盖脸的黑灰吹了上去,他的眼神越来越散,却还见蔡申玉坚守身侧。他攥紧拳,突然露出狠色,冷不防一肘砸在那人的小腹上!
“呜……!”始料未及的剧痛叫他两眼一黑。
天地一片晕眩。那个人的模样越来越模糊,越来越遥远。那截袖角在他下意识捂住腹部的时候就掉了下去,等他再迷乱地伸手去抓,只抓到了大块大块漆黑的颜色。
他觉得自己被人掮上了肩,身体悬挂起来,像落魄的鬼魂跌跌撞撞远离火光而去。
腊月的寒风在越过大殿门槛的时候,劈脸灌了他一口,三尺冰冻入骨,他竭力回头张望。殿内无数盏明灯连成一片火海,金红的亮光涨满整间大殿,仿佛要撑裂巨大的梁柱,从窗缝之处奔驰而出。那个人躺在苍白的火光之中,一动不动。
已经看不清脸。木头的碎片不断在他们之间麻痹地掉落,不仅是脸,连轮廓也慢慢没入黑暗。
山坳中依稀响起了官兵的令鼓。黑压压的人正潮水一般涌了上来。
长生殿上,乌黑的夜空蒙蒙地透着一股腥红,迎光而动,朔风挟着浓烟卷上山头,漫天的灰烬像筛盐一般徐徐飞散。他脸上捎了一层破碎不堪的烟灰,很快,被一行泪水冲了下去。消失得无影无踪。
* * *
他第一次仰躺着看那四个角的天空,是铅灰的颜色。
但是这一次,天空漆黑,隐约透着一股腥红。大块大块的黑色烟灰飞过院子的四个角落,漫无目的,颠沛流离。
那株古老的樟树立在墙的一侧。
树枝在烧。像许多年前那一场天火,火舌窜过干裂的树枝,毕剥生响,时不时发出沉闷的木质炸裂的声音,那簇火苗便会整个卷作一团,拉断烧朽的枝条,死气沉沉地将自己一头撞碎在大地上。
他躺着一方枯草。草尖已经被窒闷的热气烤得干巴巴的,抽去最后一根骨头,四肢畏缩地抱成了一团,只剩下焦黄的一层皮。
樟树的枝桠被火吞没,烧焦,下坠。他注视着那些火慢慢落尽,表情迷茫而安详。
——你要死了么。
樟树沉默地烧着,没有答话。
——可我还不能去陪你。对不起。他歉意地露出一丝微笑。
那株老树依然闷声不吭地烧着。
我在等人。他望着被烧得面目全非的黑色树桠,用一种安慰似的语调道出了原委。声音温柔。他还没有回来,所以我不能死。
那一刻,树仿佛听懂了他的话,枝桠上的火忽然慢慢褪去,直至熄灭。火光消失的时候,天空的颜色回到了干净的漆黑。这时的他居然冷得打了个哆嗦,这才发觉身子底下有股潮湿的冻气,侧目一看,满地茫茫大雪,四面院墙已然不在,只剩怀颖坊空无一人的大街。夜半三更天,风雪大作,天寒地冻。夹道院落皆是黑灯瞎火,短筒灯笼熄了一截油芯,好生孤单,只得闷闷地拴住一枚铁钩打着转儿。
一片雪花飘在他鼻尖上,他下意识掸走,却望见坊道深处依稀走出一个人影。
那个人裹着一件浅色的裘衣,挡风的帽檐罩过头,怀里攒着个四四方方的食盒,踏雪而行,正走间,不慎绊了一下脚,那方匣食盒打了个趔趄,往那人怀中歪了一下。那个人好容易将它扶正,却顿了顿动作,低头在衣襟前嗅了一遍,眉头皱了。然而他只不过粗略地拍了两三下,便继续前行。
他心跳得剧烈。
哥。他张口喊住那个人,可是喉咙一片干涩,不能发声。
那个人虽然没有听到他的呼唤,脚步却一直朝着他这个方向迈进,居然就在他身侧停住了。他满心惊喜,急忙挣扎着向上痴看,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正对着一扇嵌着铜环的黑漆大门。仔细一瞧,可不就是他家的典铺。
裘衣下空出一边手,叩了两下门环。
风雪愈来愈急,那人在门前等候良久,却没有半点回音从门内传出。他继而又拍了十几下。
哥,我不在里头,我在这里。他眼睁睁望着那人的身子立在这冰天雪地中苦等,欲要起身,却动弹不得,十分焦急,奈何怎样张嘴都发不出一丁点声音。
偏偏那人充耳不闻,还在继续拍打那扇黑漆大门。忽然,他看见那个人的背上有东西渗出了裘衣,慢慢摊开。在昏黑的雪幕中,光线竭尽消亡,那点颜色越长越浓,逐渐连成一大片。他一瞬间心跳骤停,屏息而视。
血。
门还在继续响,雪下得愈发凶狠,鞭子似地抽在那个人身上。裘衣上那块污血越张越大,浓得像要滴了下来。
哥!我在这里!没有他的声音,只有风声呼啸。
突然“啪”的一下,那个方匣食盒扎入了雪地,盒盖滚了出去,泼出一碗打翻的鱼汤。
那个人慢慢在他眼前倒了下去。
“哥——”他失声大喊,眼前昏黑突然被一阵大晃撕个粉碎,扑过去的手被什么人死命扣住,压在身体两侧,他倏地一震,双眼睁开,冷汗如雨落下。仿佛魂儿不在壳中。
“当家的,别魇着了!”二柜焦急如焚的脸赫然出现,正下了狠劲儿压住他的手脚。
他呆呆地看了眼前的人半晌,忽然撤开眼,目光散乱,只管不停地喘气。自己躺的居然是铺里头一间更房的床,不仅二柜在侧,三柜四柜也围了过来,连最不管事的铜板儿和小辔子都双眼发红,守候床前。见他清醒,众人简直高兴坏了,手忙脚乱便要替他祛汗压惊。
“……我怎么在这?”蔡申玉找回了一丝神智,愕然发问。
“哎唷!现在外边闹得可大了,说你遇上劫匪,几乎丢了性命,幸亏打昏过去的时候就被送了回来。”二柜一面将他扶起,一面用眼色使唤铜板儿去烧一壶滚水,给他用棉巾烫烫身子,“方才四位夫人还差人过来瞧呢。”
他乍一听见说起靳家四位夫人,急忙追问:“我姨娘?我姨娘她们可都安好?”
“当家,你糊涂了?几位夫人一直留在府上没出过门,能有什么事儿啊?”二柜显然不明所以,递了个困惑的眼神。
“那……”接下来的这一句,他声音止不住发抖,“那我哥呢!我哥在哪!”
屋内的人忽然都沉默了下来。他们欲言又止,似有窘态,互相不知所措地瞥了几眼。他呆呆等了片刻,突然间一把揪过二柜的衣襟,近乎粗暴地喝问:“我问我哥在哪!你们怎么不说话!”
铜板儿年纪轻,不明事故,见众人都不答口,他嘴快,先抢了腔:“没人知道。”
旁边的四柜气得跳脚,恶狠狠地给了铜板儿一下,数落他多嘴。蔡申玉却急得就要下床去拿铜板儿:“什么叫没人知道!”
“当家的!”二柜迫不得已吼了一声。蔡申玉果真被他喝住,一瞬间神色迷惘,不动不应。二柜乘机夺了他的手腕,硬生生把人推回被褥之中,憋了半天的叹息这才干涩地出了口,“哎,这会儿当真没人知道——你们哥俩遭了横祸,在衍嘉山被人打劫,可后来送回来的只有你一个人。听说那伙贼人不仅劫了寺,还放了火,后来官府把整座山都给封了,不许闲杂人等出入。现在过了一夜,官兵还没撤清,也不见丝毫风声露出。三少爷身在何处……真的没人知道。”
蔡申玉一动不动。
“不过,”二柜怕他胡思乱想,忙携了他的手,宽慰道,“当家,你还没醒的时候,官府里来了人说……说是要叫你留在这铺子里头,不许外出走动,也别回家。说是要等他们回来问话。到时你向他们打听一下,定会有你三哥的下落。”
蔡申玉一对眼睛空洞无物,盯着一片虚无,始终沉默,也不知听去了还是没听去。正当二柜犯难之时,他忽然丢出一句:“让我一个人先待一会儿。”
二柜不敢久留,回头催促众人出门,自己也匆匆离开,不忘把门带好。
铺中冷墙皆是三隅砖石所砌,隔去了街面喧嚣。屋内寂静。
窗纸薄薄透光,想是已经破晓,离天明已有些时候了。他的目光凌乱,浑浑噩噩在案几上四处寻找,终于在药碗旁边看到了那支鲤鱼簪子。他像捡回了自己丢掉的性命一般,极为激切,一把便抓了过来,攥住它的拳头在胸前发出轻微的咯吱声。
簪子很旧,样式很老,那尾鲤鱼笨笨的有些好笑。
“俗得很。”他学着那个人的口气说。自己忍不住轻轻笑了起来,泪流满面。
* * *
门外的众人不敢走远,唯恐里头有什么异样的动静,只是这样一想,整个人便心烦意乱,各自都在廊下踱来踱去,停不下脚。岂料屋门居然冷不丁地开了,不等大伙诧异,已见蔡申玉穿戴整齐,全然是平日开门迎客的行头,大步迈出,面色如昔,一面拐向前堂,一面发话:“收拾收拾铺面,可别迟了开门营生。”
“当,当家?”二柜愣是没能跟上他的话,还呆在原处不动。
“你说那个官府的人吩咐我不得外出,可总没说过不能开门做买卖罢?年关等着用钱的人最多,若是人家有燃眉之急,我们怎么能耽搁。”那个人语气平静,走了几步,居然还自我打趣地笑了出来,“……再说,要是他回来的时候知道我闭门谢客,毁了他家典铺,还不知道要罚几天不许进门呢。”
话毕,笑得更加开心。二柜等人见了他这般模样,竟是一时语塞,不仅没有放下心头担子,反倒愈发觉得有几分难过。然而蔡申玉似乎句句当真,他们哪敢轻慢,只得前去准备。
聿京。腊月二十九,小除夕。
典铺开门,请幌子,挂云檐,兑满号牌,清桌入柜。
蔡申玉身子尚虚,二柜在案台后挪了一张高椅,让他坐着,只叫他在旁过眼即可,自己顶了头柜之位,三柜四柜依次入席,这最后一个外缺的位置居然是学徒铜板儿占了。蔡申玉看着那孩子笔挺着腰杆站好,神色严肃,微微笑着调侃一句:“瞧瞧,这‘小柜’倒是有模有样。今儿可要担大梁了。”
若是平日,铜板儿听了这番夸赞,定是飘飘然,一脸得意失了本态。可那孩子听见蔡申玉这样一说,居然不声响,两只眼圈还挂着几分彤红,伸手大力抹了一把。竟是有些长大了。
他看在眼里,暖在心头,低头一笑,不再说话。
年末生意往来繁忙冗杂,入门之客络绎不绝,不少人都听说了他上山遭劫之事,纷纷寒暄问暖,他一一回礼,恭谨地应答众人,神态身姿与往常无异。来客见他安好,颇为告慰,皆松了一口气。
但是他知道,如果手里头没有握着那支鲤鱼发簪,也许他连一盏茶的功夫都撑不下去。
过了晌午,一直乌压压的天色居然拨去了几层云,辟出一方青天,露了半个日头来。微白的光虽然捎不来多少暖意,可聿京城内却是亮堂了几分,见了日光,京人无一不喜,尤其叫在外置办年货的人精神起来,坊间生意比早些时候更加红火,几乎没有偷闲的空档。
二柜入行年数匪浅,铜板儿居然也做得颇为上手,蔡申玉见他们应付自如,落了清闲,不知不觉便低下眼,恍恍惚惚走了神。他正麻木地靠在椅背上发呆,忽地听见二柜诧异的一嚷:“没有帖子,怎么赎物?”
声音听上去像是十分惊讶。他不免暗自纳闷。无帖赎物,倒也蹊跷了。
尚未见人,先闻其声。一个清浅的笑声响起,用地道的京畿口音接过话头。彬彬有礼,意味深长:“我不是说过了,这个就是我签下的帖子。”
口口声声说是帖子,不知他所拿何物。蔡申玉这时才抬眼看去,却见一位年轻男子朝他狡黠地笑了,手中一柄折扇应声大开,露出扇骨上几道猫儿的抓痕。他赫然一惊,竟是一下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这真的是倒数第二章了,真的orz
= = 想说“你终于更新了”的朋友们,请自由地说吧,我再不拦了orz 如果我再说下周小考下下周三门大考估计你们也不会同情我来着
于是说正经的。【怀颖】到现在终于(我终于可以用这个词了,流泪)只剩最后结局了,这篇文之所以如此难产,我感觉是因为我想在里面写的东西远远不止是两个人的爱情。小猪和小鱼的感情,可能更偏向于亲情,再加上和老和尚的,还有大哥的,靳家爹爹的,几位姨娘的,这篇的侧重点似乎确实是放在亲情上面,也是我很少在耽美文里挑战的一个题材。如果能让你感动到,自然是最好;如果不能,那么说明我的笔力还是不足啊orz
我希望能把古代文写得现实一点,所以文中某些东西看起来不是那么容易被人接受(像和尚的形象等),不过这些都是我在【怀颖】中期待挑战的东西^_^ 望不耐烦或者不喜欢的大伙见谅。
PS:小声说,我很感谢一直推荐【南柯】的朋友,但是,但是,但是,能不能不要以“将军”这个身份介绍小陈orz 因为我觉得他将军的戏分其实只在回忆中,我更倾向于把他当一个木匠师傅^^ 而且,知道他是将军去看文的感觉,和不知道他是将军去看文的感觉,得到的惊喜应该是不一样的。我想= = (我真的只是在小小地建议…)
【怀颖坊】·十四(完)
蔡申玉步子很轻。夹道的麻石罩着一层半灰白的雪渣,也只是细细响了两声。
年轻男人随后而至,见他步步谨慎,踏雪无声,不觉垂眼微微一笑,也将自己的脚步放轻了。不多时已入廊道深处。抹开昏黑,但见一道四方门板,墙上悬着一面刻事木牌。想必是谒见持有大宗买卖的顾主的上房。
蔡申玉推开门,默不做声,让出了一丈地来。便是这样的客客气气也免不了透着几分警惕。
男子仍是浅笑,并不恼火。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屋,在一面玄漆棠木桌的两侧各自坐下。蔡申玉刚要抬手,那人手中的折扇已是快了一拍,正叩在茶壶盖上。男子淡淡一笑:“何苦浪费一盅好茶。我赎回东西便走。”
蔡申玉一动不动盯着他,神情如严冬封山,滴水成冰,放不出一丝活气:“公子要赎何物?”
“以扇赎扇。”初见时月色晦涩,看不真切。此刻对面而坐,那男子笑起来的时候,一对盼顾流光的眼睛更添了几许生动。
蔡申玉缄默不答。男子手中所持正是他一直随身左右的折扇。此人既能神不知鬼不觉取来他描下的那张扁簪图,再拿他一柄扇子也是易如反掌。如今几位姨娘平安无恙,必然少不了这男子暗中相助,只是他心中仍有一方大石未落,无法不留底线。
他慢慢解下腰间那柄画有长生殿布局图的仿扇,推过桌去。
只见那男子略略点了点头,却不急于去接,反倒抬眼对他一笑:“这是其中一件。不知另一件现在何处?”
蔡申玉闻言不由诧异。男子昨日交给他的只有这一把扇子,何来的另一把?
那人却是拊掌而笑:“蔡当家这样伶俐的一个人,岂会不给自己多留一把扇子。难道我猜得不对?”
听出弦外之音也不过是眨眼的功夫。他很快明白了对方所指。
大悟之余,蔡申玉盯住男子的眼中情绪数变,亦不声响,只一边手探入夹衫,摸出一枚扇贝模样的金块来。
男子凝神望向他手中之物,笑容渐渐敛起,眉目肃静。接过那枚金币,但见扇贝内侧刻了一行昳疏文字,笔刀犀利,一清二楚。那年轻男子面无表情,只将金块端在掌心注视良久。突然,那手陡地收紧,冷不防“砰”地一拳砸上桌面!茶碗几乎要震烈一般,猛地哆嗦几下,缩在托盘中一个个叩首在地。金块锋利的棱角险些扎破木头,被那人死死扣住,纹丝不能动弹。
蔡申玉微微一惊,不知该如何动作。
那人却是先沉沉闭了一会儿眼,再睁开时,眼中却又换回了风平浪静,适才那一瞬间的震怒早已销声匿迹。
“……失态,叫蔡当家见笑了。”年轻男人温和地向他道歉,覆手一按,将金币无声无息扣在案台之上。男子这才把话接了下去,“不必紧张。我向你讨这一个‘扇子’回去,并无它意。昨夜佛寺大火,衍嘉封山,御史台的人动作太快,我还来不及亲自看上一眼,东西已经全被缴入禁地,非查案官员不得擅入。我想你心思缜密,一定偷偷留了几块以备不测,这才特意来此求上一枚,也好带回去细看。”
蔡申玉身子绷直,搁在棠木桌上的手渐渐合了一个拳头:“……这位公子,我不知道你姓甚名谁,也不知道你是何身份。但你应该知道真相。”
桌子那一侧的人直视过来,平静开口:“我是知道真相。”
男子抬动手腕,一根指头点在那枚昳疏金币上,沉声道:“我也知道通敌之罪可斩满门。”
两句话本是字字笃定,却以一声长叹压尾。
蔡申玉胸中鼓点本如六月骤雨,渐急渐密,怎料这一声叹气竟成一响旱雷,雨收云断,万鼓齐歇,只剩一颗心投入死井时空荡荡的回声。他一下子站起来。
“难道……这桩罪定不下来——”
“不,”男子也缓缓站直了身子,目光黯然:“是国舅爷的小公子出来认了罪。”
蔡申玉大为错愕,一时居然无法成声。那男子双眉微蹙,终究也是摇了摇头,低下眼说:“我与那小公子仅有一面之缘。他生母是国舅蓄养的家妓,地位卑微,这孩子在府中低人一等,十几年来过得坎坎坷坷,如今到了风华正茂的年纪,却涉世未深,生平独爱诗词卷籍,无意宦海官场。”
“昔日王著嫁女,震动都邑。京中许多高门望族都娶不到的王家千金,偏叫他一个庶出之子得了。他受宠若惊,自谓三生有幸得此佳妻,对王氏更是爱慕非常,绝无二心。”
“巧的是,”男子的字句平淡无奇,却叫蔡申玉如遭雷殛,“就在两家联姻一个月后,聿京城内死了一名金匠。”
“短短半年之内,陆续又有三个来路不同的金匠离奇猝死,却没人看出其中蹊跷。直至半年多前,南州水师兵败不到三日,王著胞弟居然毫不费力收复失地,与其以往平庸的功绩相比悬殊太大,我起了疑心,暗中追查,可对方有所察觉,暂时割断和昳疏的一切往来,我一直没办法拿下真凭实据。近段日子从各地入京的贺礼云集,他们贪欲再起,故伎重施,又企图将昳疏的贿赂蒙混过关,终于让我逮住线索。” 男子一声苦笑,皆是冰冰冷冷的味道,“没想到,这王家做事,借的都是自家女婿的别庄,顶的都是自家女婿的名义。”
“只差一步,御史台即可将事情查个水落石出。谁知那小公子今天一早便抢先认了罪。居然还连夜写了一纸休书,与王氏一刀两断,以示身负之罪和王家毫无关连。”
“他大概也知道真相,也知道通敌是灭门之罪。他只不忍心眼睁睁看着妻子被杀。尽管他老丈人一次次的李代桃僵之计,正是他那位爱妻牵线搭桥。”
“国舅家在南州水师中并无直系亲信,于是这桩罪名也顺理成章脱去‘通敌’二字,只将罪责推到南部各州官吏身上,一口咬定他们通敌在先,而那小公子长居京城,不过因一时贪婪,向地方官员勒索财物,才糊糊涂涂收了这一笔转手而来的敌国金币。皇后尚在,外戚权重,朝堂上求情者居多,自能大事化小,小事化无。最不济,也只是牺牲一个庶出的小少爷罢了。”
“真是讽刺。最无情的人家却有个最痴情的人代为一死。”他抬起头,窗外一株青梅的花影正刻在薄薄的窗纸上。雪压枝头。稀疏的影子像一道不轻不重的伤疤,从窗牖一角斜斜破下。他拾起金币,掂在手心,似有千钧之重,“这天下,只怕已是……”
到此,话却断了。
蔡申玉尚在怔忡,男子忽地收了那金币入怀,起步走向屋门。他倏然回过神来,紧随其后。
待穿过当楼,行至挡门屏风,已渐渐瞧得见街衢景致。男子最终在铺门之前打住脚步,回身朝他一揖,低声道:“当家无须担惊受怕,我已将事情闹大,金匠之案也已浮出水面。他们若再来害你,等于自掘坟墓。你大可安心。”
“那……”他心跳剧烈,压在喉中半晌的话终于失声而出,“昨夜禅觉寺大火,有没有……”
“对了。”男子仿佛没听见他的问话一般,从容转身,两袖尽是清清淡淡的日光,显得他那一笑愈发随性柔和,“今天腊月二十九,明儿就是大年三十了。也该是阖家吃团圆饭的时候。”
蔡申玉怔怔立着。
“说来也是缘分。我这些日子心烦得慌,常去听经闻道,碰巧遇见一位云游的老师父。”男子笑容和煦,别有深意地瞧了他一眼,“这位老师父好像在寻找自己失散多年的儿子。若是有幸,或许还能赶得上除夕夜的团圆饭——蔡当家,你人脉甚广,不妨帮忙打听一下。”
说毕,侧目一瞥。蔡申玉浑身一震,骤然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门侧缓缓走出一个人来。
那人裹着麻布斗篷,篷内露出一角灰色僧衣,双手拢着,极为拘谨。蓬帽罩过了头,看得见参差不齐的花白胡须风中颤动,一呵气,棉花似的白色便打个滚摔了出去,一对凹陷的眼睛总会在这时愧疚地往地上看,眼底泪光闪动。
蔡申玉傻子似地发呆。帽沿下的眼睛惴惴不安瞧了他一眼,继而低头,半晌,又忍不住再瞧一眼,这才踌躇地将手抽出袖口,慢慢在他脸上抹了两把。也许是布料粗糙,他的眼角红了一片。
老人胆怯,颤巍巍想要收手,却被他一下子死死揪住袖子,再挣不掉。
年轻男人笑吟吟望着这一举一动,末了轻唤一声“雀娘”,但见老人身后款款走出一位丫鬟打扮的小巧女子,上前搀扶老人另一边手臂,神态恭谨,可惜左脸处似被烧伤一般留着一大块痂子。
“这姑娘也是无家可归,一路来照料老师父生活起居,若蔡当家不嫌弃,再卖我一个人情,将她和老师父一同安置下来,在下感激不尽。”这时,男子忽然朝他狡黠一笑,不紧不慢拆了腰间锦囊,掏出一个圆溜溜的东西来,“差点忘了——怪我粗心,昨夜将那串铜环簪子还你的时候,一不留神,就掉了东西。”
展开手掌,掌中一颗珍珠银亮剔透。男子笑着把珠子放回他的手心。
“物归原主。这一次,总算齐全了。”
他原本僵着不动,珠子落手,周身上下的经脉仿佛便被一掌打活,猛地一下激灵,抬头看向眼前之人。男子只是微笑。他空白了片刻,突然攥紧了老人的袖子,颤声说了句“我去去就来”,接着疾步赶至柜台,匆匆嘱咐了二柜两句,未及众人惊诧,人已冲出质库大门,朝怀颖坊的另一头疯了似地跑去。
男子望着他背影渐远,淡淡一笑,举步走向停靠墙下的一辆乌木缁车。
“既然来了十二里,顺路去吃聿京老字号的什锦年糕可好?”他轻轻打起一角竹帘,笑语低沉。
却是蓦地一愣。
昏暗的车厢之中,乌幕四合。一点如豆灯火还在。而车中之人斜斜靠着一只方枕已然睡去,双眼闭合,呼吸均匀,怀中一沓文书案宗七零八落,手上居然还勒着一卷。那些手指绷得很紧,露出一丝焦躁,并不像安眠之人所有。他怔了许久,唇边早已没了调侃,终究还是没奈何地苦笑一声。满是疼惜。
褪下外袍时,一点声响都不曾惊起。他俯身给那人拢上,还不忘仔细掖好每一个边角。
“辛苦了,”呵了一口暖融融的呼吸在那人耳际,他神情温柔,“陶相。”
聿京,腊月二十九。大雪初霁。
禅觉寺夜遭洗劫,匪徒纵火烧山,待官兵赶到之时已不见半个悍匪人影。官府封查长生大殿,本为清点寺中遗失财物,竟意外查获昳疏金币,一时震惊朝堂。御史府奉旨封山,押回寺中诸僧,连日问案。
通敌之罪非同小可。因而寺中金银多为高官士族所捐,朝中文武大肆猜疑,彼此诬陷。
国舅家幺子俯首认罪之后,外戚惊慌,推卸罪责。以大丞相为首的一派官员顺水推舟,主张彻查京内大小官邸,一律不得借故豁免。
通敌证据确凿者,斩。
合谋窝藏赃物者,斩。
私受地方贿赂者,革职查办。
士族于军中有直系亲属者,每年二、六、十月须由御史台遣派专人前往清查府内财物。
抄禅觉寺,开长生大殿,一切金银谷米皆归国库所有。即日起,百官捐物须经司农寺,少府寺,水衡都尉三方审阅,列清明细单据,私赠佛寺财物者一律削官减俸。
朝野上下人心惶惶,心怀鬼胎者叫苦不迭。因逼近年关,后人又称“鬼门关案”。
* * *
他记得他十岁那年急匆匆跑过了那道门槛。
那一次,鞋尖绊着槛木,摔了个结结实实。他疼得一串泪珠子止不住地往下滚。眼前的石板上蒙着薄薄一层灰,泪水敲开了几个幼小的,褐色的花骨朵儿。
那道门槛还在,有些发霉,木质仍然结实。连地面的灰尘也好像许多年前的那样。
“啪嗒”一声,灰烬被打湿了。不是泪,是从他脸上滴下去的汗。一条怀颖坊由尾到头,他脚步没有停过,发足狂奔。明明是腊月天,背上却硬生生堵了一团热气,随着胸膛激烈的大起大伏在他衣料底下来回滚动,如雨大积水,不见通透之处,十分难受。才一停脚,那热气便眨眼功夫挤入了身子,撑开闸门,黄豆大小的汗珠子禁不住一头钻了出来,紧凑地往下掉。
他大口喘气,冬季干燥的气流刮得喉咙生疼,像要炸裂一般。扼住咽喉,试图让自己缓过气来,到头来只是发现自己的手在下意识哆嗦。
后苑的门半掩着。有光透出,灰尘在光中慢慢走动。
他还在流汗。
燥热一去,反倒觉得浑身上下一片冰凉,渗出的汗也没了温度。人心就是那样难以揣测。前一刻还急得快要发疯,下一刻却呆在了门前,跨不过坎,推不开门。就怕门后不是自己想象的结果。
——想见他。
手慢慢放到门上。
——想见他。
一遍又一遍低声重复,艰难地重复。
木头门板发出很大的挪动声。像是对它的回应,梢头一簇雪花正巧闷闷地掉下了地。
最先抬起来的是猫儿的头。它毛绒绒的耳尖直了直,在微光里惫懒地舔着爪子,脑袋一歪,瞥了眼院子里那点雪花落地的地方,这才偷闲瞧了瞧站在门前的人。暖和的阳光很快叫它们的眼睛眯成一道弯弯的缝。
这时,一只手悠悠地抬了上来,指尖顺入猫儿松软的皮毛,慢条斯理揉了一把。
“吃的来了。”懒洋洋的声音,似乎在笑。
只是四个再简单不过的字。他听了二十年,还想再听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也许每一次听到的时候都会像此时此刻一样,眼泪来不及打声招呼,便下来了。
树下一张连榻,榻上一床白锦衾被,被中的人一头长发如墨,乌泠泠地散开。两只毛团似的猫儿挨在一块,正大大方方坐在那人腹上晒太阳,一对毛茸茸的尾巴迎向微光,在散漫地打着拍子。几根修长的手指摸上猫儿下颌,轻轻挠动,猫儿舒服地眯上眼,榻上那双一直闭着眼睛却是开了,若有若无瞥了门口的人一眼。
一笑艳如春花。
正在休憩的猫儿被突然压过来的影子吓了一跳,嗔怪地细细“喵”了一声,双双跃下了地,轻盈地跳出两三丈外。待后面一声闷响过后,猫儿转回头,好奇地瞧着跪在榻前的人。
“哥,”头深埋下去,剧烈颤抖。他碰到那个人的体温时欣喜若狂,“哥……哥。”
身下的人没有责怪他近乎粗鲁的拥抱。相反地,一双手绕过来,缓缓抚摸他发抖的后背。
明明这样温柔的动作,他却没有平静下来。当他意识到自己可能会发疯的时候,哆嗦的手开始像瞎子一样摸索那个人的脸,毫无章法地拢住那些漆黑的头发,用力扣下去,直到完全抵住了枕头,再不能下沉分毫。眼前的人微微张了一下嘴,他不确定那个人是不是想说疼字。因为那个字出口的时候,已经没入了他的嘴唇。
太丢脸了。
泪水完全没来得及擦去,耳鬓厮磨,一定也打湿了那个人的脸。他仍像十岁那年哭得一塌糊涂。很多次,他不得不强迫自己停下来低声哽咽。
但更多的时候,他会像干渴的人一样索取。他压下去的力道如此之大,当嘴唇上甘甜的味道开始让人晕眩,他甚至觉得他们塌了下去,塌入一片漆黑大海,只有在窒息的前一刻浮出水面激烈地挣一口气,续而陷得更深,舌尖像两尾鱼儿缠在一起。潮湿,滑软的感觉。渗入口中的泪渍一如海水般咸涩。
冬日浅白的阳光过了梢头,稀稀疏疏,安谧无声。两只猫儿百无聊赖,一左一右坐在地上,掸了掸尾巴上的雪。
见两人良久不曾动弹,只是微微起伏,不时短促地痉挛一下,其中一只猫儿起了兴致,凑近几分,仰着脑袋打量了蔡申玉的肩膀,突然纵身一腾,正扑中他的肩头,闷闷地发出“噗”的一响。另一只猫见了这般光景,也极为踊跃地小跑过来,也一下跳了上去。两只猫双双扒住他的肩膀,蹬着腿拉起整个身子,最后一齐蹲下,探出头直勾勾盯着两人的脸。
“……蔡申玉,”靳珠终于微微后仰将人推开,看那两只猫儿目光炯炯,他咳嗽一声,“你不觉得肩膀吃力吗?”
身上的人睁开眼,眉间似怒似笑,却还喘不匀气,只得狠狠一瞪着眼前幸灾乐祸的人。他从靳珠颈后抽回一边手,往自己肩头挥了两下,欲打发猫儿下地。两只小家伙偏偏不领情,东躲西藏之际,竟也一低头,用嘴去蹭蔡申玉的脸,仿佛也要亲上一亲。
靳珠见了,忍不住放声大笑。蔡申玉哭笑不得,只好完全放开靳珠,动手逮住两只毛团,这才牢牢圈在怀里,不许它俩撒泼。
靳珠静静看着他与两只猫儿打闹,目光有些惘然,忽然说:“刚才总想着见你,你就来了。”
蔡申玉愣了愣,微笑中有些酸楚。他生怕眼泪再掉下来,便刻意用了戏谑的口气:“你不是说天天看着我的脸,越看越俗?怎么,现在倒不嫌我是个俗人了?”
那人乜斜着眼,挑起一对眉毛:“不做俗人,你还想当和尚?”
蔡申玉忍俊不禁,正欲接话,靳珠却忽然眼眸一转,笑了笑:“……不过,就算你想出家,那禅觉寺也是去不得了——此刻那些和尚还在牢里罢。”
他神情一凛,凑近了靳珠几分:“是你把东西混入金库?”
“你既不在,自然由我来做。”靳珠横了他一眼,半支起身子,轻轻挨在蔡申玉的肩头,“之前在船上约好,等待时机,我们趁乱佯装被劫匪砍伤,等僧人吓跑了,再入金库把东西混进去。一来,我俩失踪有了上山遇劫的假象做掩饰;二来,那位公子可以假调查寺院之名,借题发挥,不必与王家正面冲突。你却好,临时起意,突然说什么要劫下长生殿,还问那位大叔要不要你为他销赃。大叔说他当时差点儿不知道该怎么往下演。”
“……原来他当时一直只笑不语,是因为想不出怎么回答么?”
“你还倒有理了!”靳珠劈头便给了他一下子。蔡申玉委屈地咧开嘴,一面吃痛,一面拿眼瞅他,靳珠恶狠狠地笑道,“幸好后来峰回路转,我挨那一刀,倒也值得。这件事算是摆平了。”
听他一脸轻描淡写,蔡申玉却克制不住心头一个寒颤,万分愧疚,紧扣的手几乎要把靳珠的腕子捏碎:“怎么会一样。那位大叔只是假杀,好歹知道轻重分寸。可那和尚真的动了杀机,若下手毒些,你……”
一焦急,眼圈抑制不住又红了。
“我扑过去的时候,那人就已经吓住,手劲松了,那一刀其实不重。只因为一时间痛得厉害,我毫无准备,才动弹不得。你别担心,不过一刀而已,又不是遍体鳞伤,过一阵子便好了。”靳珠蹙着眉头,轻轻扳住他的脸,不许他再露悲恸之色。此时,话锋一转,他冷笑一声,“若日后叫我碰见那和尚,还不把他打得皮开肉绽?”
蔡申玉本是难过至极,乍一听到这话,居然也不禁破涕为笑。
“怪我太过冲动,那时听见他们强词夺理,将佛寺敲诈民财说成慈善之举,我一怒之下,才说要洗劫长生殿。还有后来我爹的事……”他顿了顿,悄然咽下喉中一点苦涩,“我那句报仇雪恨,并非戏言。我那时当真恨到了骨子里,说了重话,才激怒僧侣,扬言整垮我的铺子,还起了杀心。”
“如今他们已是阶下之囚,没法再呼风唤雨。”靳珠忽然偏了一下头,抬手拧了一把蔡申玉的脸皮,半真半假地数落道,“除非你自个儿不长进,没出息,叫好好的一间典铺关门大吉。”
蔡申玉低声笑:“若我真的把我们家典铺弄垮了,怎么办?”
怀中之人不以为然:“我养你啊——”
他笑出声来。冬季的日头叫庭院显得分外空旷,树下微白一片,他心中温暖,低头便想继续刚才还未尽兴的事情。不料靳珠却蓦地一把捏住他的下颌,口吻慵懒地说:“养你容易。和‘无辜’‘冤枉’拴一根柱子底下。高兴呢,便赏两个果子。不高兴呢,就饿几天。”
蔡申玉嘴上的笑慢慢扯回一道直线。
“……我知道了,我这就回铺里好好打点生意,绝不叫它关门。”
“孺子可教。”靳珠笑着拎回两只猫儿,揣在怀里。猫儿不明所以地仰头看他,尾巴顺便在蔡申玉胸前扫荡一回。
* * *
寔丰库这一日生意极旺,直至暮色四合,才取下云牌。
蔡申玉回来之后仿佛脱了胎,换了骨,不见半点沉郁之色,满面和悦,小小一间铺面仿佛也因而亮堂几分。二柜等人听说靳家报了平安,皆喜不自禁,纷纷道贺。他扫净一间更房,让念善暂为歇息,自己则在前堂料理质库最后一笔账目。
梁鸢途中来过一趟。原来当日打死犯人一事已有着落,因双方争执不下,京兆府索性各罚一半。他虽不必受刑,只是正月一过,便要由衙役之职降为市吏,调往归溪大市,当差一年,因此特意来向蔡申玉辞别。
晚饭时分,蔡申玉回到靳家,将念善引见给几位姨娘,众人百感交集,难免说起陈年往事,哭了叹了一番。念善坚持要去靳家祠堂给靳前上一炷香,靳大夫人正欲领了他去,忽见蔡申玉伺立左右,登时记起了什么,忙推他道:“小珠对我说今晚要换你们哥俩下厨,这不,东西已经买齐,你且去庖房瞧一瞧。”
“下厨?”他大为吃惊,愣是没能回过神。
靳家阴盛阳衰已久,四位姨娘一年到头轮流煮饭做菜,哪有他和靳珠插手的地方?两人长到这般年纪,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主儿。纵然他在质库留宿了几年,铺中伙食也是请二柜之妻代为料理,自己只有迫不得已才会蒸一两回白饭。靳珠长居家中,更不消说。
他半信半疑到了庖房门口,但听“乓”地一声巨响,他下意识一退,房内竟应声飞出一块黑不溜秋的东西来,直撞门板,而后掉落在地,滚得正欢。
蔡申玉定睛一看,居然是个砍下来的鲈鱼头。
他嘴角抽了抽,看那鱼头砍得歪了半截,一对鱼眼死不瞑目地瞪着,不由啧啧两声报以同情,蹲下来将鱼头拎起,走向那罪魁祸首。罪魁祸首头也不回,只道一声“来了”,手头的活儿片刻不停。蔡申玉凑到他身后偷窥一眼,只见砧板上横着一尾肥鱼,雪亮的刀锋直扎前鳍以下,朝后一拉,立刻开膛破腹。他打了个哆嗦。
“小猪,”他又望了一眼手中那颗像是被活活气死的鱼头,抽了口寒气,“你真的会弄鱼么?”
“学了便会。”回话利落,像极了那刀子三两下剔去内脏的动作。
蔡申玉捏着那鱼头,暗暗咬牙切齿思索片刻,忽见案上搁着一碗猪肉。他蓦地一喜,十分豁达地将鱼头甩开,挽起袖口,将那碗猪肉取来,在挨着靳珠的另一块砧板上扣了下去,拣了把利刀,大力剁了起来,嘭嘭直响。
靳珠侧目,瞥了一眼他手头的猪肉。他若无其事,照剁不误。
“你可仔细点伺候这肉,一年也吃不上多少回。”靳珠一句话抛得轻巧,鱼肚子上犀利的刀割声却是狠了七八分,“过年了,猪肉尤其矜贵。”
“哈,这话要是在南边说,也就罢了,可聿京是北地儿啊。”蔡申玉笑得客客气气,“这儿谁不知道鱼肉比猪肉值钱。”
靳珠闻言,脸色倏地一沉。他也不急着争辩,只微微冷笑,突然刀面一斜,“嚓”地一下剔起一大片鱼鳞,猛地溅到蔡申玉身上。蔡申玉动作骤停。他不慌不忙伸了手,再不紧不慢摸了一把脸。看了一眼手中顺下来的鳞片,他“嘿”地一笑,蓦然用刀面一下拍中眼前的肉泥,几团肉酱噼里啪啦飞了过去,也不偏不倚正中靳珠侧脸。
两人互瞪一眼,更不多话,都是麻利地几下将肉备好,腌料,下油,入锅,翻炒,调味,庖房内一时乌烟瘴气,各色声响叮当不绝,颇是热闹。
靳大夫人闻声而至的时候,刚一迈入门,面前便乒乓两声多出两盘菜来,那兄弟俩一人站在桌子一侧,齐声道:“大娘先尝!”
她低头扫了眼桌上两碟荤菜。一片焦黑,不成形状,气味诡异。靳大夫人面带微笑,沉默了一小会儿,忽然拍了个响掌,惊声道:“差点忘了,原已和其他几位姨娘约好,小除夕这天念佛吃斋,不可进荤。大娘竟老糊涂了——真不巧,这菜留给你们哥俩吃罢。”
说完,双手端起那两只碟子,左右一换,正推到了各自的对面,施施然去了。
靳大夫人已然走远,桌前对坐的两人却丝毫不见动筷之意。靳珠环臂胸前,默不做声,盯了眼前那碟猪肉半晌。蔡申玉双眉紧锁,极为费劲地端详那盘鱼肉良久,用食箸戳了一戳,又讪讪放了回去。
“你说,要是衙门里的仵作来了,那银针会不会在这肉里变黑?”
“……那针能插得进去么?”
“……唔。”
两人相对而视,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互相皆不答言,也不动筷,却都有些欲笑不笑的意思。忽然门槛边有物一响,什么东西窜了进来。靳珠挑了挑眉,望着蔡申玉的眼眸微微一亮,手腕一抬,碰上碟子。蔡申玉也一激灵,慢慢伸了手过去端起那盘鱼。
两人几乎同时蹲下地,捧着碟子,压了嗓子叫道:
“无辜……?”
“冤枉……?”
“喵?”两只猫儿果真从门背后钻了出来,十分惬意地舔着爪子。
蔡申玉和靳珠一齐将碟子放在地上,招呼猫儿过来吃肉。“无辜”和“冤枉”见了这架势,立刻冲了过来,不想刚凑下去嗅了两三回,两只小家伙竟然极为干脆地拧开脑袋,一甩尾巴,仍往别处觅食去了。
“你瞧瞧,猫都不吃。”蔡申玉竟还颇有几分得意,仿佛另一盘肉并非出自他手。
“既然猫都不吃,”靳珠一点儿不觉得沮丧似的,神情平淡地用手掰下一块猪肉,捻在指间把玩,突然眸光一斜,冷不丁地一下塞进蔡申玉嘴里,“你来吃罢!”
蔡申玉不曾防备,结实地被喂了一口下去,喉中之味难以言喻,令他眉头都皱成了一团。他大为不甘,也动手扯下一块鱼肉,眼看就要逮住靳珠,叫他也尝尝自己手艺。
岂料靳珠陡然大喝一声:“蔡申玉!我身上有伤!”
他一怔,整个人硬生生僵在那里。那人却借此破绽,瞬间将他大力按倒在地,笑容可掬,又是一块猪肉堵了下来。蔡申玉一面喘气,一面忍不住笑骂“你使诈”,却又记挂着靳珠伤势,不敢妄动,只好凭他欺负。
闹了不知多久,两个人都折腾得没了气力,方才渐渐住了手。蔡申玉索性仰躺在地,不再起来,胸膛因为喘息而微微起伏,一边手还扣着靳珠用来喂他的手,闭目含笑,暂且求饶。这时,身上的人也缓缓躺下,伏在他胸前。呼吸恰好能吹到他鬓旁的几绺黑发,痒痒的,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哥?”也许太久没有听到任何动静,他侧过脸,低哑地唤了一声。
靳珠的呼吸很慢,很轻。以至于那句话响起的时候,毫无徵兆:“今晚,睡我那儿吧。”
一句话,便把声音从他的世界抽走了。他什么都听不到。在一切都陷入安静的时候,唯一看见的是靳珠漆黑的发丝。炉灶中的火舌溢出浓浓的光,像一张松软的棉被,盖在彼此贴合的身上。很暖。光晕那些纤细的发丝上跳跃着,愈跳愈快,他才发现是那个人在颤抖,一时惊慌失措,蓦地抱紧了对方。
几点湿热的东西滴到他的颈子上。
那个人的手竭尽最后一丝力气去死死抓住他的衣襟。声音有些发颤,但是坚定:“一天……都不想再等下去——”
窗角挂起一盏灯笼的光晕。天色已是漆黑,一两茬白色“啪”地撞碎在窗纸上,盐块似地抖落。风中带来了沉重的潮气。竟然……又开始下雪了。
只是看雪之人,已无心看雪。
* * *
那一夜并不是很冷。
炭火不知是几更天熄的。他记得自己的手指拭去靳珠鬓角的一颗汗珠时,仍有些微的火光,因为汗渍上有一层轻薄的光晕。
醒来的那一刻,他习惯性探向自己的脚掌。很暖和,不像往日的冬天清晨,一摸下去全是冰冷冷的。屋外簌簌雪声不再。屋子的昏暗加重了那种安静,很容易唤起人的惰性,不免再小小地贪睡一会儿。
他却睡不着。望着这间这些年来几乎陌生了的卧房,他揪了一下心,下意识伸手摸向身旁那块空出来的被褥,默不做声蹭了过去,将脸埋在上面,久久呼吸着那儿的气味。
衣物已不在地上,拣了起来,端端正正叠在床头,压着一张小笺。
——等我回来。
他的目光落在信笺末尾,那儿画有一只圆润的小猪。他笑得宠溺,低头亲了一口。
梳洗完毕,他悄然打开厢房的门。年少时也曾偷偷过来留宿,也曾心慌。可唯独这一次的心慌最是厉害,胸口像藏了一面皮鼓,每一声都敲到了骨子里。廊外已是茫茫一片冰天雪地,他却不觉得冷,伸手一摸脸颊,昨夜发烫的感觉竟是还褪不干净。
到了大堂,拜过念善及几位姨娘,却听说靳珠一早便带着那新来的小丫鬟雀娘出了门,不知去了哪里。蔡申玉听他是带了那痂面女子去的,略略放了心。他昨日曾见那丫鬟为念善缝补旧衣,一枚绣花针穿梭自如,忽地一抛,竟将四五丈外一只沿墙而行的飞虫刺在针下。他愕然而视,女子只是从容一笑,埋头另取一针继续缝补。想来也是那位年轻男子的安排。
这天大年三十,怀颖坊内各家店铺皆关门闭户,他也不必打理质库,便在家中闲着。
又有一年将要过去。
他神差鬼使地走到了那个侧院,立在古老的樟树底下,伸手触摸那些几十年来没有改变的黑色枝干。天空的灰色没有那一年那样阴沉。八岁时,那种离死亡近在咫尺的感觉仿佛已经极其遥远,不复清晰。可它分明在两天前清晰地回来过。
二十多年的一幕幕犹在眼前,他看着樟树,看着那天底下张开的黑色枝桠,有些失魂落魄。
忽然,一阵风徐徐而过,树枝背光的地方隐约有什么晃了两下。
蔡申玉蓦地一惊,再仔细瞧了几眼,居然看见树梢上生着一片细小的绿叶。他的心口忽然烧了起来。也不知哪来的冲动,他像孩提时的那样蹬上开绽的树心,一点一点沿着树干爬了过去,终于够着了那根树枝。
原来是一支常青藤从空洞的树心中长了上来。因为位置隐蔽,一直没有发现,这会儿攀上枝头,才叫他瞧见了。
——乍一看,几乎以为是那株烧死的老树活了过来。
“你干什么呢?还想再摔一次是不是!”
靳珠不知几时赶到了树下,声色俱厉,瞪着他的眼神满是愠怒,喝令他下来。蔡申玉粲然一笑,伸手拗断了那根缠了常青藤的树枝,不慌不忙沿路返回,也不等靳珠开口训斥,冷不防递了那根枝条到靳珠眼前,抢先问道:“小猪,你打了那么多的金饰,可会不会雕木头簪子?”
靳珠不明所以地看着他,颦眉道:“这有何难?”
他微微一笑。
“有一株常青藤缠上了这一根枝干,我差点儿以为这死去多年的树重新抽了芽。才要过年,就瞧见这个,一定是个好兆头。小猪,簪子雕成了便给我戴上,取个‘枯木逢春’的意思罢。”
靳珠一言不发看着他半晌,唇角慢慢扬起。
“给你雕个好簪子不难。”声音随着脚步越靠越近,停在了眼前,“不过在此之前,你得先应承我一件事。”
“什么?”他说话很轻,嘴边呵出的雾气也是又轻又薄。
“眼睛闭上。”靳珠的笑意味深长,叫他一愣,脸颊忽然有点儿发胀。但眼前之人似乎毫无玩笑之色,他只好乖乖闭眼。
耳畔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也不知靳珠在摆弄何物。正在胡思乱想,唇线忽地被一颗浑圆香滑的物什轻轻推开,触到舌尖之时,只觉一阵酥酥麻麻的甘甜,却不腻味,清新自然。他赫然惊醒,忍不住睁开眼睛,发现口中所含之物是一颗糖。靳珠始终凝视着他的脸,手心里还捧着几颗,金箔红纸,正巧是圆滚滚的小猪形状,尤其俏皮可爱。
“你那次提到的,是这个吧。我可费了不少功夫才买到的。”靳珠抬起手,轻轻替他抹了两下嘴唇上的糖屑,“我就喜欢这样的喜糖——你可记好。”
他怔怔站着,差点以为自己会落下泪来。
“不必等到下辈子,这辈子就可以一起吃。”眼前的人恬静一笑,云淡风轻。
他用力抓住了那个人的手。用的是双手。五根手指去死死相缠,不离不弃。剩下的用来记住这种刻骨铭心的感觉。
“蔡申玉,你下殡之日,我会如你所愿,把所有的首饰放进棺材为你陪葬。”靳珠有个习惯。当他直视这一个人说话的时候,每一个字都会是他今生恪守的誓言。此时此刻,他笔直地看着蔡申玉的眼睛,“甚至连金匠本人,我也会一起送进去。”
他没说话。这样坦直的对视,他逃避了很多年。但这一次他没有。
以后也不会再有。
他安静地笑了起来:“……那我要争取活久一点。”
* * *
正月初一那日,靳家金铺换了崭新的牌匾,插上桃符,贴了画鸡,红字金字写下几句打愿的签诗。一声爆竹响得淋漓畅快,辞了旧,迎了新。
怀颖之内,店铺商家皆忙着张灯结彩,争一个开春的好兆头。商贾互送贺礼,互讨喜气,少不得亲自登门寒暄一番,偌大一个街坊,竟是家家门庭若市。
蔡申玉领着质库大小伙计前来拜年的时候,靳珠正端坐在前堂的梨木大椅上,捧着一盏茶细细地喝。
这金铺可是用来养你的。那人茶也不放,眼也不抬,只闲闲一笑。赶紧说两句吉利话听听。
阶下的人抬起头。
他笑靥如春,从容踏前一步,毕恭毕敬地作了一个揖。
恭祝三哥广遇财神,年年有鱼——
【怀颖坊】·完
作者有话要说:第二支线完结,贺!=v=
这字数……严重地……超标……(默默仰望流泪)咳,说正经的。
在此我首先想感谢的,是那些从第一章开始就一直追下来,被我坑得默默流泪只能撕荷花泄愤(喂!)但是仍然坚持到看到这行字的群众。如果没有你们,估计我也没有办法完成这个进度相当艰难的故事m(_ _)m 鞠躬~
对于半路跳坑,或者在【南柯】的影响下给我面子顶帖,又或者等到现在才跳进来一口气看完的群众我也表示忠心的感谢 m(_ _)m 再鞠躬~ 因为我也觉得这个故事……实在有点……风格变化太大……擦汗。即使你明确地说不喜欢看,我也十分理解*^_^*
老实说,写【怀颖】的感触其实比【南柯】多。如果说后者是两个人之间的感情小叙,那前者就是对更为复杂的,更为庞大的情感网络的挑战。作为一个写文的人,我希望自己不被单一的风格局限住,陷入所谓的“怪圈”现象,也想试着写一下以前没有尝试过或者比较难写的题材。我个人的想法是,【怀颖】的整体情节性比【南柯】强很多,而且资料应用也多出几倍,暗线部分(快要写成明线了都)也更为突出。这也是为什么更新速度一直快不起来的原因orz
^_^ 虽然有人明确地跟我说过不喜欢这个故事,但是我还是蛮有爱的。也许我想表达的,确实并不耽美,不过我觉得要不要把一篇文写成快餐文化,起决定性作用的不是它的题材,而是作者本身的心态。
很多人对我说过,“认真你就输了”。我不知道看这篇文的人会有多少想对我说同样的话。我自认没有什么天赋,别人一笔挥就的文,我可能要花十倍甚至更长的时间去写,去修改。不过我会尽量做到认真对待。“认真你就输了”这样的话,我是不会对你们说的。
文的质量可能会变,文的速度可能会变。但是以上一点,我可以保证到底,也一直保证下去。^0^ 我觉得认真是一种享受~
再次,感谢所有喜欢《归溪》的朋友!!
PS:第三支线大概短期不会出现……因为我打算下一次写完全文再慢慢发-"- 这样大家就不用苦等了,远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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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第二支线完结,贺!=v=
——这不应该是第二部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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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溪十二里——难道十二条支线么 还是两里一条支线 于是六条支线?
话说六条还比较有盼头 十二条……作者这速度……望天……

[ 本帖最后由 playa1604 于 2010-2-19 01:33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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