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你一生的故事（光精灵篇）
菲里安卡出生在审判之战的中期，那时战火还只达到费尔提娜森林的外围，而光精灵一族的族长雷修也还健在。和所有的新生精灵一样，菲里安卡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对日益迫近的危险一无所知。
但莱德斯不同。
莱德斯比同族的很多新生精灵——或许还有部分成年精灵——要来得聪明，虽然他比菲里安卡大不了几年，虽然他只是个不被看好的混血。混血精灵的身份在战争时期很尴尬，因为他们往往很难在魔法方面有出色表现，而身体又比单一血统的精灵单薄的多。菲里安卡就曾多次听到照料新生成员的成年精灵对着莱德斯那头掺杂了金色的头发连连叹气。
不论是哪个种族，孩子都是敏感而直接的。这种直接不仅表现在他们的思维方式上，也反应在他们的行为举止中：敏感让他们几乎是本能地发现成年精灵对莱德斯的失望态度，而直接则让他们选择了对异类的不友善；换句话说，莱德斯被排挤了。
菲里安卡并不在排挤莱德斯的精灵之中，事实上，因为少有情感表达，菲里安卡自己也是处于一种被排斥的状态。
战局的紧张让负责照看的成年精灵们无暇顾及孩子之间的排斥行为。于是，在这种情况下两个算不上熟悉的小精灵理所当然地成了伙伴。
莱德斯很聪明，也很勤奋。没有人比菲里安卡更清楚他为了掌握那些在别人看来是最低级的魔法而付出了怎样的努力。双属性抑制了他对光元素的使用，而身边也没有双属性的引导师能教他正确的使用方法。
“为什么不考虑以后当草药师之类的呢？”在某次的失败后，菲里安卡问过莱德斯。
对方笑笑，擦去脸上的汗水：“菲利没有注意到么？照料新生精灵的人又减少了。”
“恩，发现了。”菲里安卡疑惑地点点头，“但是和你拼命练魔法有什么关系呢？”
“战争，可能快打进森林里了。”他望向密林深处，稚气的脸上挂着担忧，“如果战火真的烧到这里，那我们就很危险了。”
菲里安卡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摇摇头：“如果情况真到了那个地步，应该会有人来通知我们撤离。”
“如果没有地方可撤呢？如果费尔提娜被魔族占领了呢？我不想成为负担！”莱德斯皱着眉，双手握成拳，“以我的体质要把武技学好，短时间之内是不可能的。但如果我能找到学习魔法的窍门，一旦有危险，我至少可以不用别人来救。”
“这样么……”菲里安卡托着下巴想了想，“那我也跟你一起练好了。”
就是这样一个开始，成就了未来光精灵的两位天才。菲里安卡的天赋不差，不断的练习让他对魔法的领悟日益精进；而不断在两种属性中寻求平衡的莱德斯也终于克服风属性的干扰，把光属性的主导力量发挥到最大。
与此同时，魔族的攻势也终于突破外围的阻挡，让战火烧进平静的费尔提娜。在这一时期，魔族的攻击并没有对森林造成预料的损害。不同种族精灵的明确分工和对地形的充分利用，使得入侵者更像是自己扑火的飞蛾。
也就是在这一时期，菲里安卡见到了那位伟大的精灵王：席尔蒙德。
“全世界的光都落在他身上，一切荣耀，一切希望。在一切荣耀，一切希望之中，我见到了我的王……”
这是人类大陆上流传的有关精灵王的最早描述。而当菲里安卡亲眼见到精灵王时，他的脑海里就一直回荡着这句不知从哪里看来的话。
精灵王穿着洁白的法袍，纯净的银色长发在芙罗伊娜的光辉下晶莹剔透。他单膝跪在焦黑的大地上，怀抱伤员，右手不断放出治愈的白光，圣洁得像一副画。
“莱德斯，我没看错吧，是精灵王啊！真的是精灵王啊！”菲里安卡兴奋地猛扯莱德斯的衣袖，对方却半天也没有回应。
菲里安卡疑惑地转向好友，却发现他几乎呆滞地凝视着那位陛下，脸颊处是明显的红晕。
或许是他们的目光太热切，救治完伤员的精灵王起身走到了他们面前，嘴边挂着温和的笑：“我知道你们，莱德斯和菲里安卡，对么？”
菲里安卡红着脸点点头，而身旁的莱德斯还是呆呆的样子。
“我听雷修说你们已经快把老师能教的魔法都学完了。”精灵王蹲下身，抬手擦掉小精灵们脸上的黑灰，闪动着银光的眼睛直视他们，“我可以教你们更高阶的魔法，愿意跟在我身边么？”
一切从此都不一样了。
菲里安卡很难说清自己对那位精灵王究竟有怎样感情：精灵王教了他太多太多的魔法，多到他从来就没有敢想过。就这一点来讲，菲里安卡是感激他的。但一想到莱德斯每次看到精灵王时的痴迷，菲里安卡就忍不住不舒服。
当那种不舒服越积越多，多到他快爆炸时，菲里安卡找到了莱德斯：“你是不是喜欢陛下？”
莱德斯愣了一下，然后开始脸红：“你别乱说……”
看到他的反应，菲里安卡只觉得心里一沉，好像有什么东西丢了一样，让自己难受。于是，菲里安卡搬着对方的肩，认真地告诉他：“你别傻了，陛下有喜欢的人，他不会喜欢你的！”
莱德斯笑笑，没说话。
看着他的笑容，菲里安卡莫名其妙开始生气。气愤让他把年长精灵说漏嘴时提到的精灵王和某位暗精灵的事合盘托出，但莱德斯却像什么也没听见，依然温和地笑着。
“我只要看着他就好。”尚未成年的光精灵这么说着，祖母绿的眼眸盈满坚定。
或许是因为这次的不和，或许真是因为他更想跟着族长雷修，菲里安卡向精灵王表达了自己离开的遗愿，然后在精灵王的叹息声中告别了自己唯一的朋友。
“也许等再见时，一切都会恢复原样吧？”离开时，菲里安卡天真地想。但很快，他就知道自己的幻想永远不可能成真了。
魔族的力量似乎一夜之间增强了好几倍，不单破坏力更大，对不同精灵的弱点也变得了如指掌。
战争对精灵们来说，一下子变得惨烈。到处是鲜血和硝烟，到处是魔法碰撞造成的深坑。即使在白天，费尔提娜森林的上空也看不到蓝天，只有芙罗伊娜惨白的身影穿梭在黑黄的浓烟里。
生命显得弱小，暗精灵一族在正式对上魔族军队后，几乎族灭。也正因为暗精灵的巨大牺牲，其余各族得到重整的宝贵时间。
“他们不可能突然就对我们的布置了解得一清二楚！里面一定有问题！”
这样的疑惑充斥着所有精灵的心。短暂的会议后，一名大地精灵在光精灵族长雷修的陪同下趁夜探入敌方，然后，他们就再没有回来。
没有时间悲伤。大地精灵用禁术送回了最后的讯息：雾状的细小血珠悬浮在空中，彼此撞击融合，最后汇成文字。
“血精灵加入了魔族。”
难以言喻的古怪表情随着文字的完整出现在很多年长者脸上。
而费尔提娜的精灵王却苍白了一张脸，嘴唇紧紧抿起。莱德斯站在他身侧，年轻的身体绷得笔直。
(接上)
沉默如同粘稠的液体，包裹住每一个人，压抑得让人无法呼吸。
菲里安卡静静立在光精灵中，和所有人一样凝视费尔提娜伟大的精灵王，那首不知从哪里看来的诗歌一直在他耳边回响：“芙罗伊娜的光辉照亮你的眼眸，雷洛丝的祝福点缀在你前额……”
而诗歌中的主角轻轻眨了下眼睛，然后露出和平常一样的笑。他的眼中闪动着银光，左眼下的魔纹熠熠生辉，他抬起手，就让所有的动摇消失不见。“一切都会结束。”他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黑夜太过漫长。只有你，带来所有希望；只有你，是唯一的希望……”
精灵王重新分配了各族的任务，而未成年的小精灵们则统一被安置进森林中心的精灵学院。而后，在众人的忙碌中，费尔提娜的精灵王取出了那把名为“审判者”的长剑，打开一个空间魔法，独自踏了进去。
没有人问起精灵王的去向。每个人的脸上都充满信任和希望。
菲里安卡站在来往的人群中，突然觉得无所适从。他茫然地望着身边熟悉或是陌生的面孔，对引导师的点名听而不闻——直到有谁大声问道：“谁看见莱德斯了？”
菲里安卡一个激灵清醒过来，这才发现原本站在精灵王身后的莱德斯也不见了踪影：空气中魔法留下的元素波动还没有停止，如果仔细分析，就能发现那波动是由同种魔法的两次使用造成的——莱德斯跟着精灵王离开了。
这样的发现让菲里安卡隐隐觉得担心，但不知道空间魔法的目的地，他也只能选择去学院等待结果。
而这一等就等了五天。
这五天里，魔族被击退，血精灵毙命，暗精灵湖出现，精灵开始联合人类继续追击魔族。每一个消息都振奋人心，但菲里安卡最关心的消息却始终没有等到。
战后的费尔提娜森林千疮百孔，留守在森林的部分草药师，锻造师和被安置在学院里的小精灵们主动开始了整理工作。森林的天空重新变成明澈的蓝，夜晚的雷洛丝也皎洁如昔。就是在这样一个晚上，菲里安卡一直担心的莱德斯终于出现在他面前。
莱德斯出现的突然，就好像其实他一直站在那棵歪倒的安罗树旁只是菲里安卡没看到一样。雷洛丝银白的光辉在他脸上打出浓重的阴影，使得那张消瘦的脸越发憔悴。
菲里安卡呆呆地看了他半晌，才蹦出一句：“真的是你么？”
阴影下的光精灵扯扯嘴角，算是笑了。
菲里安卡皱紧了眉：“这几天你到哪儿去了？怎么搞成这副鬼样子？”
莱德斯听他问完，却没有回答：“菲利……”
“什么？”
“我杀了人。”
菲里安卡“嘁”了一声，并不在意：“魔族么？我也杀了……”
“不是。”莱德斯打断他，“不是魔族。”
“啊？”菲里安卡愣了一下，“不是魔族……那是谁啊？”
消瘦的光精灵低声笑了两下，那声音比哭更压抑：“我的时间魔法第一次用的这么好——只一次就成功了。”
莫名其妙的回答让菲里安卡索性闭了嘴，安静地等对方把事情说出来。
“整个世界都停下了，连他也停下了……”莱德斯抬起头，望向空中静默的雷洛丝。银光落进他的眼眸，然后混着某种液体，从脸上滑落。年轻的光精灵握紧了拳，关节几乎刺破皮肤。
“菲利，你知道么？”他轻声说道，“是我在他身后把剑推进了血精灵的胸口……是我杀了他爱的人。”
一切的言语都失去力量，一切声音都没有意义，连夜风都在这里止步。
在那个沉寂的深夜，菲里安卡终于明白，一切都回不到最初了。
一切都不可扭转地走向期望之外的方向。
精灵和人类合作，一路追剿使得魔族元气大伤龟缩回魔域。精灵王带领征战的族人们回归费尔提娜森林时，菲里安卡已经成年，获得自己的真名。就在精灵王回来的第二天，菲里安卡被指派为光精灵族的下一任大长老，而莱德斯则将成为新一任光精灵族长。
菲里安卡不明白精灵王到底是怎么想的——光精灵的族长和长老从来都是由族人推选，直接指定这还是第一次。
“而且，为什么要选我们两个刚成年的呢？大家不服怎么办呢？”
菲里安卡把自己的疑问告诉莱德斯，对方却不发一言地看着手指发呆。
菲里安卡叹了口气，不再烦他。
族里的阻力并没有菲里安卡预料的大：年长的精灵们对精灵王的决定毫无异议，只有那些和菲里安卡他们一起长大成年的精灵们会在私底下抱怨——即使所有人都知道莱德斯的能力在新生代中是最强的，但童年形成的观念却依然根深蒂固：混血不如纯血。
对于这些非难，莱德斯没有回应。菲里安卡知道，他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位陛下身上。
自从回到森林，精灵王就住到了暗精灵湖边，谁也不见。其中的原因菲里安卡大概也能猜到。
森林中央的精灵学院正式更名为“席尔蒙德学院”，还举办了很隆重的庆典。典礼那天所有人都欢呼雀跃。人群中的菲里安卡却突然觉得，那位无所不能的精灵王其实很可怜。
以后的日子变得平稳而又波澜不惊。菲里安卡选择在接任大长老职位前，先在学院当一名普通的引导师，而莱德斯则终日徘徊在暗精灵湖附近——直到很多年后精灵王选择封印自己。
菲里安卡得到消息时已经是尘埃落定。当时的院长风精灵大长老兰帝希拉亲手把一本带着传送阵的《席尔蒙德传记》交到他手上，菲里安卡一言未发，静静接受了院长交代的任务：定期照看封印，如有异动，随时报告。
伊莉丝之印会吞噬元素，这是每个精灵都知道的；但菲里安卡负责照看的这个封印却安分到让人起疑。求知欲让他花费了大量时间来研究伊莉丝之印，而最后的结果却让他恨不得自己永远没做过这个研究——封印并不是不吸收能量，而是有人一直在给它供应能量。伊莉丝之印属于暗系类，要中和它的力量最好的选择就是光系的魔力；而愿意为这样一个禁忌封印提供自己的魔力的，菲里安卡只知道一个人。
但即使是有了这样的心理准备，再见到莱德斯时，菲里安卡还是吃了一惊：莱德斯魔力的减弱已经能清楚感受得到。
“何必呢？”菲里安卡无力地问他。
莱德斯却露出了久违的轻松笑容：“我想为他做些什么，至少可以让他不再那么痛苦就好。”
菲里安卡只能沉默。
他曾以为这就是最后的结局，可他又错了。
那一天，一直安静的封印突然转动起来，亮紫色的光芒充斥了整个封印地。一股巨大的力量从内部撕扯封印，然后在所有在场者惊恐的目光中冲出了伊莉丝之印。
在意识到那是什么之后，莱德斯头也不回地追着它离开了封印地。而就在他离开后不久，伊莉丝之印开始疯狂地吞噬山洞里的一切。
有关那一段的回忆是混沌不清的，菲里安卡唯一记得的就是，当自己醒来时，他的双眼已经再也看不见。他被人紧紧抱在怀里，头顶上方，那个熟悉的声音哽咽着一遍一遍说“对不起”。
后来菲里安卡才从暗精灵长老那里听到事故原因：精灵王强行突破封印转生使得原有的平衡被打破，才让封印突然不受控制。
“那现在该怎么办？”
“现在啊……”对方支吾起来，“已经有办法了。”
至于是什么办法，对方没有说，菲里安卡也没有问——不是不想问，而是不敢问，自从听说莱德斯主动放弃了未来族长职位时起，他就不敢再问。
生活还在继续。失明的不便随着时光流逝也渐渐感觉不出，有时候菲里安卡甚至会怀疑自己是不是天生就什么都看不见，否则为什么自己会这么适应黑暗中的生活。不过，失明还是会有些小麻烦，比如，会撞到人或者被人撞到。
“碰！”
走的好好的菲里安卡就被不知道哪个冒失的家伙撞倒了。
“啊，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你不要紧吧？”一个年轻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接着，菲里安卡就被他扶了起来。
“我是今天刚入学的新生，”对方兴奋地自我介绍着，“我叫裴罗迪，你呢？”
菲里安卡轻轻推开他扶在自己肩上的手，转身离开。
被他冷落的小精灵似乎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菲里安卡走的很远都能听到他不爽的抱怨声：“什么嘛！光精灵了不起啊！”
回到宿舍时，房门是半开的。菲里安卡面无表情地走进去，随手把门关上。
“菲利，好久不见。”
青涩的嗓音让菲里安卡恍惚想起刚才遇到的小精灵，但他知道在自己房间里的是谁——即使对方的声音变回了成年前的样子，或许连外貌也已经回到以前的形象。
他不动声色地点了下头：“确实很久不见了，莱德斯。有什么事么？”
“没事我就不能来了么？”对方似乎在笑，语调很明快，“我最近认识一个小朋友，是个光精灵和水精灵的混血。”
菲里安卡微微挑了下眉，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莱德斯也不卖关子：“那孩子和我以前的状况很像，我打算把那些关于双属性的魔力控制要点教给他。”
“你想让他代替你。”菲里安卡肯定地说出对方的意图。
莱德斯笑笑，没否认：“那孩子很有天赋，可惜没有适合的人教他。”
“想让我帮忙么？”
“真的一点都瞒不住你啊。”莱德斯半真半假地感慨了一声，“现在还不用麻烦你，只是，万一……那他就拜托你了。”
莱德斯的话没有说完整，菲里安卡却清楚地明白他省略的内容。菲里安卡不着痕迹地捏紧拳又松开，语调平平地问他：“听说那位陛下应该是确认转生了——你打算怎么做？”
“怎么做啊……”莱德斯重复了一遍，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也许，再见他一面就好了。”
菲里安卡没有说话，心里隐约有钝重的疼。
“好了，我该回去了，下次再见吧。”
菲里安卡没有动，听着他翻开《传记》从房间中消失，就好像他从没有来过。
芙罗伊娜温暖的光芒透过窗棂，落在他空茫的眼中。
而多年之后，也是在这间宿舍，在芙罗伊娜的拥抱中，那个更加稚气的声音再次响起：“菲利，好久不见，这是我说过的小朋友，他叫伊法……”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