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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幻] 青蛇之流光飞舞 第三卷(完) BY 浮云/FAKEYANG/F浮云Y (点击:392次)

青蛇之流光飞舞 第三卷(完) BY 浮云/FAKEYANG/F浮云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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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螳螂&#8226;黄雀 (1)
元符二年。
春。
汴梁。
宋宫。
这是一个最好的朝代。
物产丰足,政治清明,商业发达,城市繁荣。
这亦是一个最坏的朝代。
冗官冗兵,重文轻武,群敌环伺,边防薄弱。
大唐的文采风流已成过去;成吉思汗的铁蹄刀兵仍未到来。历史,向着每一个未知走去,都会留下无数的缝隙;而每一条缝隙,一有机会,便会撑裂成为一个平行的宇宙。
此时此刻,春暖花开,莺歌燕舞,涂脂抹粉,如履薄冰。
大宋朝皇帝赵煦之弟,端王赵佶,正穿着隆重礼服,端坐在集英殿内讲武门中,代天子开殿试之先河,观各路豪杰打擂与御前。
殿内万斛明珠,殿外百余火把,照耀之下有如白日。粗大圆木搭建的擂台十分精巧牢固。四周设置地垫,旁有一高塔,悬有锣鼓,持槌者但观手势行事,以锣声断定输赢。
十名候选武进士,清一色缁衣劲装,头缠束额,臂上以银线绣着大名,个个精神气十足。
御前比试,不宜见血,是以专设十八般兵器均为木制,任君选择,亦可单凭双掌行空手入白刃之术。告负者三:第一,兵器断裂;第二,落下擂台;第三,晕死过去失去知觉。
集英殿中,三十名文进士分别赐座两旁,许仕林独占鳌首,坐在最前。
赵佶向着许仕林微微笑后,举手示意。
赵佶身边内侍立即将讯息传出殿外。
殿外禁军大手一挥。
高塔上轰然一声锣响,而后鼓声连绵响起,似催战一般。而台下高香点起,若香尽时还未分胜负,不算平手,只算双败。
两名武进士当先跃上高台,对抱一礼。
双方一持木剑,一空手,凝神绕了半圈之后,空手的忽然身形闪动欲要攻击。
不动则已,一动便露出空门。
对手毫不犹豫,一剑刺向他肋下。
“你中计了!”空手者大喜——他一身金钟罩铁布衫横练,木剑若一沾身必定折断,则此局赢矣。
持剑者却不慌不忙。
木剑停在触及衣衫的一刹那间,安然无损。
而空手的假作攻击的一掌,却被持剑人的左手拿住,趁他着意屏气断剑之时,变掌为爪,大力拗断了空手者的两根手指!
空手者嗷地大叫,痛得脚步凌乱。
持剑者趁机数剑缭乱,直取他双目。
空手者下意识地后退几步,却一步踩空,落到了擂台之下的软垫上,翻滚了下,黯然爬起,勉强抱拳为礼退场。
下一名跃上台来的以招式取胜,一条长棍舞得虎虎生风招式绵密泼水不进,慢慢攻向持剑者,企图将他逼下台去。
持剑的竟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招式上不相上下,缠斗了好半刻,竟是将那使长棍的慢慢逼了后退。
使长棍的急了,一连几招冒进,被剑客寻个破绽,一脚踏在脚背上,倒了地。
剑客毫不客气,再一脚将对手踢下台去。
他连赢两场,抱拳下台休息。
——凡是连胜两个对手的,皆可进入最后比试。
一个时辰之后,场上只剩下连赢两场的两人,与连赢三场的一人。
前两人再决一场,胜者挑战最后一人,决出状元。
赵佶看得有些瞌睡。
——他神思天外,正想着昨日遣人送到矾楼的一块上好的玉弥勒,李蕴知不知道是给师师的?
其余的紫金小元宝倒是赏老鸨姑娘们无妨。但师师常见鬼神之事,怎都要安一安才好。
待她身子好些,再大个一两岁……赵佶面上微笑得玄异。
台上两人打作一团。
内侍忽然大胆同他说话,“殿下,那个留胡子的明明厉害得很,为何故意让着对方似的?”
赵佶猛地一醒神。
台上风云突变。
留胡子的扑在空中,如鹰隼夺食,却被一脚踢了出去。
他飞出极远,超出地垫范围,禁军怕他摔伤,一股脑儿地拥了上去欲要接他。
说时迟,那时快。
那人竟以人所无能为力达到的诡异姿态,在空中拧腰。
赵佶睁大眼睛 ...
................

金钱不能解决一切问题,但能解决我;暴力不能解决一切问题,但能解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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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蛇之流光飞舞
作者:F浮云Y
第四十一章 (番外)仙•冥
(1)
“你从哪里来?”
“天竺。”
“为何来汉地?”
“……寻师。”
“寻了谁为师?”
“我有五十三个师父。但……最后发生了什么,我已经不记得了。”
黄泉水急。
渡船上人声鼎沸,有烟花女子张起花伞,烟视媚行中对身旁一脚夫絮絮说这伞是如何被知心姐妹烧给自己。又有一伙同时归西的绿林人物占了整片船头,虎视眈眈地护着首脑,忠义一刻不改。
穿着红色比甲的青年坐在船尾不惹眼的角落。
身旁一名大腹便便的僧人,正好奇问他来历。
“你是怎么死的?”
——在这里最为普通平凡的话题。
类同于,你是做什么的,你觉得今日天气如何,你府上何地之类的寒暄话题。
但青年想了想,俊秀的脸上一片茫然。
“我也不记得了。”
“没关系。”胖和尚好心地拍了拍他的肩头。“反正回头大家喝了孟婆汤,就全跟你一样什么也不记得了。贫僧也就随便问问,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
“嗯。”
红衣青年无意识地将手垂在黄泉水面。
水花飞溅,打湿他的手腕。
胖和尚用眼角瞟了下青年骨节匀称修长白皙的手。
“那你叫什么呢?总有个称呼吧?”胖和尚主动自报家门,“我叫法云。”
“我叫……善财。”
红衣青年抱着自己的膝盖。
许多混乱的思绪和记忆填充着脑海,胀得他有些头痛。
黄泉水卷起浑浊的浪。
撑船的忽然回头,“马上就到奈何桥了,都给我规矩些。”
片刻静默。
忽闻女子哀泣之声。
那烟花女子的一片桃红手绢,已被她哭成深红。
众人不语。
七日七夜黄泉之途,便要到终点了。
一上了岸,再想回头看人世,便无可能了。
来世转生,谁知道做牛还是做马,做猪还是做狗?
亲人在世,烧掉再多的纸钱,也只有这黄泉路上的七日七夜可以享用。过桥之后,饮下孟婆汤,站上善恶秤,英雄狗熊,都要轮回后再见分晓了。
“哭什么?”船家不耐。“若不是有人烧纸钱给你付渡资,你现今一双小脚就跟他们一样在路上慢慢走,看哪还有哭的功夫!”
众人随船家仰头。
两侧沿着黄泉的路上,无数贫苦之人,又或孤独之辈,横死之魂,便成群结队,迤俪百里地,在这么一条有来无回的路上跋涉着。
“看那几个孩子!”
绿林首脑莫名喊了一声。
路上两个不足三岁的幼儿,大一点的那个拉着小一点的那个,摇摇晃晃地跟在成人屁股后面走着。两个娃娃玉雪可爱,虽为鬼魂,却一丝儿狼狈相也无,脸上神情乃是认真中夹着欢喜,天真下藏着稚嫩。
“有什么好看的。”脚夫啐了一口。
绿林首脑冷哼一声。“老子有一儿一女,也与他们一样大……我虽死了,好歹给他们留下了无数金银财宝,当一生无忧了。”
“一生无忧又如何?”善财手中不知何时出现一把折扇,扇柄一收间敲出响亮回声。“到老了,就与他们一般?”
他扇柄遥遥指向路上几个苍老衰竭之人,一个驼背,一个瘸腿,一个盲眼,脸上皱纹深如地沟,满头白发像蛛丝一般凌乱飞扬。
一时之间,众人竟起了一丝迷惑。
真不知是当童稚幼年时死好,还是说到了风烛残年再死会比较凄凉?
又或者,活着的时候那么怕死,那死了之后又怕些什么呢?
□深深叹了一声。
“死了便也好。反正活着的时候是千人枕万人骑,若是下一世能嫁个清白人家,就是轮回时受些苦楚,都也值了。”
“胡说!”绿林首脑立马反驳。“妇道人家懂点什么?老子一生经营,多少运气加豁出命去,才挣得一份事业!要是再让老子活上个三十年该有多好——隔壁黑风寨那群王八,迟早让老子给灭了!到老就和夫人一起去扬州买房子买地,再给儿子女儿定下好亲事……”
他虽粗豪,但眼中竟亮起多情而细腻的神采。
□却冷笑道,“你还是现在死了的好。你打家劫舍,现在和黑风寨群殴而死,好歹留下你老婆孩子给你烧纸。若是过两年被官府抓了,株连了家人,那可是一家子一起死,你瞧,”她指住岸边一群男女老少,背上都还插着处斩牌子未及取下,“就跟他们一样。”
“你——”绿林汉子正要发作。
船家已经暴怒。
“说了让你们规矩些,还给我吵翻天了啊?统统噤声,到地头儿了!”
前方一座码头缓缓呈现在视野之中。
胖和尚拍了拍善财的肩膀。“走吧,谁也不是第一次了。但愿下回来的时候,还能坐上船就好了,可比走路强太多呢……”
他从腰间掏出一张银票。
善财吓了一跳。
“一千两?”
胖和尚神秘地笑笑。“我师弟跟我是老相好儿。我们合伙骗来说要盖寺的钱,他照说好的烧了一半给我——要是换了别人,还不知道怎么样呢。哎,你的渡银呢?”
“我?……”善财看了看自己全身上下。
和尚奇怪地问,“你没渡银,又是怎样上的船?”
“我不知道。”善财苦笑着回答。“我一睁开眼,便已在船上了。”
“连鬼门关也没过?”
“鬼门关……?”
前头船已靠岸。
船板放下来。
绿林豪杰们当先跳了上去,路过船家时每人都乖乖取出一锭银两递过去。
轮到那烟花女子时,她神情骄傲地将脖子上一串珍珠摘了下来,给了船家。“可亏了妈妈信了这串东珠是假货,不然也不会给我陪到坟里。”她指指自己和那脚夫,“我们俩人的,够吧?”
船家鄙夷地看了脚夫一眼,收了明珠,让二人上了岸。
和尚紧跟着走了。
船上人都走得差不多,只留下一个善财。
船家指了指跳板。
善财迟疑片刻,“我没有渡资。”
“你师父替你付了。”
“我师父?我哪一个师父?”善财眯起眼睛问。
黄泉水哗哗作响。
(2)
善财站在善恶秤上。
秤轻轻地岿然不动。
小鬼拨弄了许久,抬头说,“许是坏了。”
善财无辜地笑笑。
“你等等啊,我去找大人们来看。”
善财仍然站在秤上。
隔邻那杆秤有个将军模样的男子跨了上去,腰刀上还沾着血,雄赳赳气昂昂的样子。
秤朝着恶的方向一头栽下去。
那将军哈哈大笑。“痛快痛快,此生枭首敌军不知几何,此秤也是知音啊!”
旁边有个异族打扮的小卒子嘀咕起来。“敌军也是爹生娘养的。”
将军听到,眼如铜铃地一瞪。
小卒子赶忙躲在同袍的身后去。
“您走这边儿,修罗道。”小鬼从簿子上记录来记录去,磨蹭许久才过去领那将军。
“修罗,哈哈哈,好啊!修罗好啊!”将军大笑着去了。
轮到那小卒子上秤。
善恶秤轻轻向着善那边斜了一点点。
小卒子脸唰地红了起来。“不该啊,我也杀过三个人嘛……”
小鬼照章宣读,“你幼时救过一窝蚂蚁,一对小鸡,一只白兔。后来又在邻居段四半夜发病时背他去镇上看大夫,救了他一命。再加上平日里孝亲善友——可惜了,要你后来没参军上战场去杀那三个人的话,倒是能入候补天道了。这会子,去人道吧。给你投生到个中原富庶人家。”
那小卒子慌乱起来。“中原?不不不,怎会是中原呢?不是我大理吗?我是大理儿郎啊……”
旁边人哄笑起来。
“中原还不好?快点去吧……喝过孟婆汤,你就是大宋儿郎啦。”
善财站在自己那杆秤上,看得亦忍不住一笑。
六道轮回,生前的恩怨又算是什么?
人怜己,所以惜取同形。
人爱己,所以推爱同胞。
便从这点私意开始发生,一点一滴,最终大爱成就,反弭灭了最初的为己之心。
这便是“道”。
——是哪一位师尊,哪一个世代,对自己讲这些话语的呢?
善财凝眉,努力想着。
从天竺,至中原。
自己并非凡人。
曾有覆雨翻云之能。
所以善恶秤上不能鉴别。
但究竟为何,为何会再入轮回?
一溜小跑,先前那个小鬼气喘吁吁地来了。
“喂,我们展大人来了,你先下来吧。”
“哦。”善财乖乖听话地下来。
冥府地面有黑色土壤,踩在实地上,心中颇有踏实之感。
已沉到了最底层。没什么再可失去的,比驾云时候悬在半天的心情,又有不同。
小鬼身后,蓝衣男子浓眉劲秀,抱拳一礼。
“在下展昭。”
“我叫善财。”红衣青年展扇躬身,然后抬头,眉目中荡漾起了一点兴奋和一点好奇。“我听过你的名字。”
“彼此彼此。”展昭微微一笑,“请随我往内室相谈。”
周遭魂魄纷纷投来艳羡神色。
有人悄悄议论,“那个是什么人?是不是和这位官老爷认识呀?”
“看他长得俊秀,也许是以前的老相好……”先前船上和善财攀谈的胖和尚也在感慨的人群之中。“可惜了,船上都没敢动手摸他一把。”
“可惜啥?”旁边的鬼卒冷笑,“你马上就转生成孑孓了,想要摸人倒不容易,想要啃人就再简单不过。快点去罢!”
“官爷莫恼,”胖和尚笑嘻嘻地,“孑孓倒也不是不好,只不过,等我被那些被我吸血的拍死之后,不知道是走哪条道再来这儿呀?”
“人有人道,畜生有畜生道,到时候你就知道了。”鬼卒不耐烦地踢他小腿,“杵在这儿犯傻啊?真晦气,快点走。”
冥府捕房之中。
善财好奇地逗弄展昭所饲的一窝白色小鼠。
“这些小鼠儿,不用轮回么?”他好奇问。
展昭答,“就如此间鬼卒一样,算是投生到地狱道了。他日命终,是要再入轮回的。”
其中一只小鼠,顺着善财手指,爬到了他掌心,毛绒绒的,甚为干净温暖,毫无一般鼠类肮脏之感。
“可是身为兽类,不是该去畜生道么?”善财好生握着它,它一对乌溜溜的眼珠,却定定望着展昭。
展昭一笑,“就算是假公营私罢。畜生道与地狱道来比,也不算是逾规太甚。”
善财哦了一声,将小鼠放回笼中。“展大人知我来历?我却不太记得来此之前的一应事务。”
“在展某面前,就不必掩饰了。”展昭淡淡摇头。
善财心中一跳,眼神忽变。
轻佻狂意,透在他魂魄骨骼之中,透现而出。
“冥界乃是地藏王领地,无论我原本是何身份用意,此刻都是板上鱼肉,任人刀俎罢了。”善财轻叹。“展大人若怕麻烦,就判我去人道投胎,替我找个中土人家,做个父慈母爱,妻贤妾美,儿女双全,衣食无忧的员外郎,到七八十岁年纪,在下再来报道便是。”
“若有此等好事,展某不如自己去了。”展昭难得玩笑,眉间一松,如春风拂过。
(3)
展昭作东。
善财在冥府饮宴,喝了个酩酊大醉。
六道众生俱都贪酒。
酒与色一样,乃是佛门净戒。
善财就要转世之体,怕得那许多?开怀畅饮之下,竟是醉倒在展昭房中,昏睡了一日一夜。
醒来时,听过往小鬼议论纷纷。
原来在他昏睡之时,竟有人下冥府来,抢走了一艘黄泉渡船。
善财怅然想,是否自己所乘过的那一艘?
那艘船上撑着花伞的□,颇为明媚动人。
据说她因曾杀死自己肚中胎儿,而被判转生为了一头母牛。
母牛一生,若是经过八万四千次鞭打,直到年老倒卧,皮肉分食,之后方可再转人身,或成婢仆下贱之人。
再行善积德不知几许,可转男身。
那船上的花伞风情,何日再见?
“仙童竟在思念一名鬼妓。”
展昭推门而入。
善财一惊,知自己心思已为所读。
他笑一笑,“抢渡船的是谁呢?”
“两千年前,封神劫时,白狐现世。当时童子已在中原罢?”
善财点头。
“人王与女娲于彼时反目,人王与白狐一夕之欢,便有了该名妖子,乃涂山一脉至今存世的唯一血裔。”
“原来涂九歌是伏羲之子。”善财叹道,“本是远古神裔,却卷入这劫难之中。”
“无论多少人物现世,总要从我冥府轮转。”展昭叹息,“仙童可要出去走走?”
“算时间,我当该出去走走了。”
“怕是总不如人所愿。”
善财面色遽变。
然后匆匆起身,没头苍蝇一般撞了出去。
展昭只是缓步跟从。
冥府风光,倒也可一观。
黄泉水急,望乡台怯。
善财盲目兜了几圈,忽然停步,回头,几乎撞正在展昭身上。
“仙童……”
“展大人,多谢你了。”没头没尾的一句说话。
展昭似也明白,点点头。“可转世去了罢?”
善财咬住下唇。
俊秀神色间,有一丝解脱。
“我为她所做的最后一件事,竟也不成功。”
“你已尽力。”
“是。”
展昭陪着善财,再度去到了善恶秤上。
今次善财站了上去。
一生事迹,竟然在鬼卒手中记簿之上流转。
天竺王室,五十三参,直至觅得明师益友。紫竹林挟着一片烟雾,渺渺在前尘往事之中。鬼卒并无表情地向下翻阅,善恶秤向善倾斜,又向恶回摆,竟停不住。
大善恶,大是非。
善财抿唇看住。
最后秤在中点附近停住。
“仙童当归人道。”展昭示意善财下秤,“却是一个传奇人物。”
“有多传奇?”
“投身草莽,为浣花剑派萧氏之子,由武入道,一世便可重归仙界。”
善财一愣,旋即道,“我却还是更爱那日所说的员外郎生涯。”
两人相对而笑。
展昭直送善财入了人界大殿。
到处都是匆忙而行的小鬼。
善财终于忍不住问,“‘他’究竟去了何处?”
展昭摇头。“你既寻不到,也许真是形神俱灭,化为烟尘了罢。”
“绝无可能……”善财喃喃,然后一叹。
孟婆递来了一盏黄汤。
展昭亲自递了过去。
“忘情之后,当可无忧。仙童饮下此盅之后,便在此别过。”
善财笑一笑,眉目间俊美轻佻神气又起。
“好罢,那来生再见。”
他一口仰尽那水。
小鬼们跑上来,引善财入了轮中。
展昭站在那里,手中持着那个空杯。
忽然有一丝羡慕,起在心尖。
——若能忘情,当可无忧。
展昭自问,若是自己与那人对战,可能赢过?
怕是房中所藏,终究也是一败。
他笑一笑,转身走回去。
人欲大法,实在是这世间最最厉害的秘笈啊。
——完——
金钱不能解决一切问题,但能解决我;暴力不能解决一切问题,但能解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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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蛇之流光飞舞
作者:F浮云Y
第四十二章 (番外)金•元
(1)
女子五花大捆,由兵士们带了上来。
那女子看来十六七岁年纪,生得不美,斜飞细眼,厚厚的嘴唇,一股倔强的神气。
“大王不在,叫谁来审?”兵士骄慢地相互议论着。
“要不回报皇上吧。据说她身上有岳飞遗书,可不是小事!”
“皇上?嘻,皇上能管什么事儿,又疯又病的。”
“要不,去回太傅?”
提出此建议的兵士被敲了一个爆栗。“咱们是大王帐下的兵,怎能去回太傅?回头大王把你捆在山上,拿鞭子抽到死。”
——岳飞新亡。
金国势雄,被宋人称为金兀术的太祖第四子完颜宗弼为太傅,与太祖庶长孙完颜亮为海陵王,各据大权,将嫡长孙金熙宗架空,终年抱病不出,又有后宫弄政,国祚一片混乱。
宗弼是一手率领金兵攻入开封掳走钦徽二帝之人,又与岳飞几番鏖战,在金国民望最高。
而海陵王擅弄权,赫武功,曾出豪言道人生乃有三愿:国家大事皆从己出;帝国君王问罪于前;天下绝色皆为我妻。猖狂态度,若非宗弼制衡,怕是分分钟要逼宫自立的模样。
如今岳飞薨,但遗书尚在世间。
得报说,此书乃天下秘笈,得之者可在武功,兵法,政论三者同获大成,乃至于逐鹿天下,分鼎人间。
宗弼留在岳飞身边的细作画来图谱,图上女子传为岳飞义妹,身怀此书,于是金国天下通缉。
如今海陵王本可先获此女,若得遗书,可建奇功,总揽大权不在话下。
但偏生不巧,兵士们从边境飞马解那女子来时,完颜亮却被上京新来的一名艳妓所诱,正颠鸾倒凤,不能回转。
眼见着人已到大帐之中,一时却要回报何人?
“要不,先告诉元妃吧。”聪明兵士忽然想出主意。
引来一片赞誉附和。
“这样好,大王知道了也定不会怪罪!”
于是一众兵士便欢呼雀跃地去将地上女子提起,向另外一个方向走去。
金人本不谙熟礼仪。
行伍风范,说走就走。
被推推搡搡的那少女,却低着头,露出一丝不可觉察的笑容。
“元妃是谁?”她低声,似是随口发问。
一路押解过来,兵士们倒也对她不忌。
“大金国的大小元妃,你没听过么?是神仙来着的。”
兵士们轻轻哼了两句难懂的歌谣。
少女忽然笑起来,“我听得懂你们的话。这是在夸说,有女子绝色容颜,且不会苍老,永远伴在圣明帝王的身旁。”
“这便是赞颂大小元妃的歌谣。”兵士好心解释。“你见了就知道。”
几番禀报,少女被推进了一座形制特异的深紫色宫殿。
说是宫殿,比起汴梁曾在大火焚烧下坍塌的天街明宫,却大大不如;就连赵构在杭州新修的临安宫,也胜之数倍。
便是一间挂着深紫色毯子,颇为温暖,放有一些桌椅的房间而已。
但这间房却在一个穿着明黄衣裳的女子走进来之后,生出光彩来。
少女抬眼看住那丽人。
金人胡服,但那女子一身纱裳却是非汉非胡,有如天上女仙一般。
押解那少女的几名兵士全都跪了下来,口颂祝福之语。
少女知道,面前这位,便是他们口中所言那位元妃了。
她抬头细细打量。
也算不上什么倾国倾城的模样,不过是江南女子的风致,加上迫人的清贵气韵,叫人不敢直目。
但兵士接下来对少女所喊之话,却令她有些诧异,
“这是咱们太祖皇帝的元妃,还不跪拜?”
原来这位元妃,竟是完颜阿骨打的妻子。
所谓元妃,乃嫡妻之外,最早娶纳的女子。
而金太祖的第四个儿子宗弼都已然年过四十。若是他的元妃,活到今日,岂非已要六十岁上下?
眼前丽人,看来不过二十许人。
少女终于明白,为何兵士们会传唱那歌谣了。
这世上美人易求,当年靖康变时,赵佶后宫掳劫而来的天下绝色,便有数百之众。宗室众将,便是夜御数女,亦不恐不足。
但美人易老。
若是从太祖时美丽到了太宗时,在如今第三代熙宗临朝时,犹能停驻青春,那便是神人事迹,足值传诵了。
少女愣愣看了半日,并不跪拜。
那丽人却先笑了。
“你们不替她解开绳索,她要如何拜我?”
说的是汉话,声音动听。
(2)
兵士们退去。
那少女已经好端端地坐在了地榻之上,笑吟吟地看着面前的元妃娘娘。
“你是玲姨吧?娘说设法找你,果然无错。”
“你是……?”元妃秀眸中将信将疑,不敢确验。
“玲姨认不出我身上妖气么?”
“虽有故人妖气,更兼陌生佛光。”元妃眸如幽箭。
“我娘叫白迤逦,我叫月轮儿。”她不在乎地张嘴一笑,“——你们和娘亲乃是平辈姊妹,便算轮儿的阿姨,先前一拜,也算应当。”
阿玲肃然起身。“果然是……但迤俪小姐是主,阿玲是仆,该是阿玲向轮儿小姐见礼才是。”
“最讲究礼数的那个大宋都快要灭了,玲姨还拘束这些做什么。”少女伸手捏住正要拜倒的元妃皓腕。“四十年啦,娘常常说想你们。”
“是啊……”阿玲垂下眼帘。“那年西湖之变,我们本欲赶往杭州去寻雪晴公子,却接到迤俪小姐传讯,命我们永世不得再回中原。小姐可好?”
“娘入关已有十年,我亦不知她好不好。——玲姨莫再想那些事了。”月轮儿柔声安慰。“对了,听讲还有一位琼姨,可就是那些人所说的小元妃罢?”
“是,阿琼嫁给了太宗皇帝……阿骨打死后,兄终弟及。我们所嫁之人都做了皇帝,当年雪晴公子没有相错,这对弟兄确然是人中豪杰。”她又是一声悠长的叹息。“我这便去唤她来。”
走到门口,阿玲却驻足转身,迟疑间问。
“……相传岳飞遗书,真在你身?”
月轮儿颔首。“说是遗书,其实是娲皇所留下的法印,亦是人间最后一道保命符。娲皇已追随岳飞共入轮回,人道是否倾覆,端看这遗书能否送出去了。”
阿玲一惊。“要挽人道,可是要灭金国?”
月轮儿嗯了半声,却岔开话题。“此书共分文武两部,是要交予归降金国的老臣辛赞之孙辛弃疾。——还要烦劳玲姨安排。”
阿玲轻轻颔首,然后走了出去。
月轮儿却蹙起了双眉。
——虽然看似十六七岁的少女,事实上,她伴在岳飞身旁,亦妹亦友,已有三十余载。
同阿玲阿琼姊妹一样,她也是这世间不老不死的妖族一员。
虽未承继到妖族美貌,所修习的佛门功法亦道行甚浅,但以她的天赋,却已能察觉到一丝异样的不祥之感。
母亲所嘱来寻的故人,真能助她将法印传到那名辛姓少年的手中么?
月轮儿忽觉心中不安之感到达极端。
她霍然站起。
先前被兵士所擒,乃是故意。派去拖延海陵王时间的艳妓,也是她所安排。
本以为见到了母亲所述之人,便可放心。
但如今这一刻,她忽然开始担心,自己修为,在妖族之中是否仍算不足?
却见门口阿玲携着另一名宫装女子含笑迎了入来。
“阿琼见过轮儿小姐。”
深深一个万福,腕子上金铃轻响。
月轮儿松了一口气,心中疑虑烟消。“琼姨不必多礼。”
三人坐定,阿玲不待她问,已主动开口。“辛赞现今人不在上京。你放心,我们姊妹在金国握有一定权柄,已下了诏命辛赞即刻携家眷过来,明日可到。”
“如此最好了。”月轮儿微笑起来,“娘亲嘱咐,有好些事情还要与两位姨娘叙旧。”
“不急。”阿琼眼梢妩媚,更似蛇族。“我去亲手做几个小菜,我们边吃边聊,聊聊那些……故人旧事。”
轮儿见她声音颤抖,眼眶微红,忽然觉得自己之前的揣测有些可笑。
(3)
月轮儿从床上醒来时,才知自己的预感一点也不可笑。
低头看,手脚皆被奇异的绳索所缚,动弹不得。
而轻易令她饮醉的酒菜,不必说,亦肯定是动了手脚的。
只是月轮儿想,自己天赋异禀,武功法术虽不算高深,但根基极好。阿玲阿琼不过二百年的小妖,如何能制自己如斯?
正疑惑间,已见一豹首环睛的虬髯男子行了进来。
月轮儿想假装不认识也不得。
眼前男子,她在战场上曾见过数次,正是金国最为荒淫霸道,狂邪肆意的宗室,海陵王完颜亮。
“元妃放着自己亲生儿子兀术不帮,却将你送予了我。”完颜亮嘿嘿一笑,“不知是不是因为我较不挑剔,生冷无忌?”
他伸手抬起轮儿下颔。“生得美丑我不论,只要身子够劲就行。”另只手已经搓揉上了轮儿的胸口,“好软呀。”
□声中,月轮儿咬紧牙。
用力挣扎间清楚知道,绑住躯体的绳索绝非凡品,挣脱无望。
“莫要动我,否则你会后悔。”
威胁声听来无力。
与岳飞相守三十年,其间不是没有心动之时。
但娲皇与迦楼罗之间的深情,却不是她所能插足。
她是岳飞义妹。亦是他最得力的下属与幕僚。
三十年间,始终相守以礼,兄妹相称。
但世间其他男子,在他光芒之下,如同草芥。三十年来,月轮儿还是处子之身。
如今海陵王粗暴搓揉之下,神奇的蛇族本性即刻升起。
月轮儿面颊发烫。
“果然是具好身体。”完颜亮大笑,“本王御女无数,说不定你不是亏了,反倒是大赚一笔。那便也罢,等你我燕好之后,回头再慢慢拷问你遗书之事罢。”
他大手一挥,月轮儿身上衣衫,应声而裂。
“元妃。”
前来拜谒的宗女颇为奇怪地问,“你挂在房里的画像怎么不见了?就是从前挂在这里的那一幅。”
宗女跑去墙边比划。
阿玲淡淡笑,“烧了。”
“烧了?为什么呀?”宗女叽叽喳喳,汉话不通转了女真语。“那幅画把元妃画得特别美丽,而且我从小来这里就看到它挂在那里,为什么要烧掉?”
“因为……”阿玲很想说,因为那幅画是文曲星所撰,又混有佘雪晴妖血。唯有取此画法力,才能制住月轮儿,堵下这将令大金灭国的遗书法印。
但她只能答那宗女,说,“画像旧了,不像自己。”
宗女仍是懵懂。“画像和元妃一样漂亮的,像妖精那么漂亮。”
妖精在女真语中并非贬义。
乃绘女子貌美。
阿玲苦笑,“你父亲呢?还在紫宫未回?”
“仆人说,先前他抱着个光身子的女孩,去地牢了。”
“先奸再拷,确是他的风范。”阿玲眉头不皱,神色怡然。
“先煎再烤?”宗女的汉话颇为混乱。“元妃是要吃烤肉吗?我去嘱咐他们杀羊。”
(4)
“母亲。”
权倾金国的宗弼前来探望元妃。
元妃仍是色好年华,宗弼却已经显出苍老之态,发间银丝微现。
“你来,是问我为何不将岳飞的义妹交给你罢?”
宗弼冷哼一声。“人是海陵王的部属擒下,母亲若不将人交他,他便有了闹事的最好籍口。母亲何必低看孩儿的智慧?”
阿玲笑了下,神情间温暖骗不了人。
“你放心,阿亮审了三日,仍得不到遗书下落。”
“母亲一早已有把握,那女子是不会供出一字一句?”
“是。”阿玲垂眸。偌大的金珠串成项链,挂在胸前,竟不流俗。
“海陵王得到此女,世间人必定疑他得到遗书,从而群起嫉之?”
“弼儿。”阿玲黑眸幽幽。“皇上前年杀妻,去年杀弟,绝然已经疯魔,不能指靠。你拿下帝位罢。”
宗弼哈哈一笑,“母亲当知,我志在疆场,做皇帝,孩儿并无兴趣。”
“从前疆场上有一个令你恋恋不舍的岳飞。”阿玲言语冷峻,“如今呢?你还有何求?”
“母亲。”宗弼撩衣跪了下来。
阿玲即刻立起。
金国男尊女卑远超宋朝。虽为生母,也不常受大礼。
“孩儿若有意做皇帝,多年前当今皇上便根本继不了位。”他一字一字,说得极为清楚。“孩儿终此一生,定会攻克南宋朝廷,一统河山,成我大金不世之基业,光耀整个中原的土地!”
阿玲一时无语。片刻之后才将宗弼扶了起来。
“我知你心意……但若皇上有什么不测,你又在外,我担心……若是万一阿亮继位呢?以他的脾性,大金国运怎不堪忧。”
宗弼沉吟片刻,“今年之内,必定劝服皇上定下太子,便得了。他自己无子,便立弟兄罢,兄终弟及,本来便是我大金立国的根本。”
正说话间,忽然有兵士慌乱地冲了入来。
“太傅,海陵王那边,出了大事啦。”
“元妃也在,吼叫些什么?”
宗弼正斥责,阿玲已忘情踏出两步。“出了何事?是否和那汉女有关?”
“是……元妃……太傅,元妃,海陵王在地牢受了伤害,且那女子逃脱了。”
阿玲与宗弼面面相觑。
“怎会如此?”
“是牢中另外一名囚犯,听说是个什么孛儿只斤部的蒙古少年,密谋逃狱已久,所以趁海陵王□那汉女时一击出手,然后带着那个汉女一起逃走了。”
宗弼浓眉紧蹙。“也速该?”
阿玲咬唇,“那是什么人?”
“是前些日子攻打蒙古时俘来的他们酋长之子,才十二三岁,竟能成此事!”
阿玲心中又惊又疑。
十二三的少年能成何事?莫不是染了妖血的绳索竟制不住月轮儿!
那自己与阿琼的性命,大金的国运,便堪忧了。
“弼儿,去堵辛赞。”
“母亲……”
“那汉女之前曾提及辛赞之名,恐有联络。”她不便细说。
宗弼已经明白过来。“我亲自去!”
宗弼去后,阿玲召来阿琼,一道传当时地牢中人细问。
“那女孩很丑,但忽然之间,不知道为何,忽然又似变得很吸引人,看她一眼,当时就迷迷糊糊,想要为她做事……好半天后才清醒过来。”
“她一直看着也速该,也速该许是被迷惑了,一下子爆出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生生把铁栅给掰断了。”
“海陵王根本不是那少年敌手,三拳两脚就昏倒在地。也速该就扛着那妞儿像只豹子一样窜了出去。”
……
阿玲阿琼两人,相对无言。
月轮儿无论如何,都是蛇族后人。
真横下心来行媚惑之事,又如何不能?
千算万算,妖血禁锢了她行动,却禁锢不了她的眼神。
也难怪完颜亮将人一再奸污,欲望无穷。
但令人疑惑的是,媚惑之功,竟能使得一个平凡少年,忽生神力?
——姊妹俩并不知道,月轮儿之母白迤逦,正是这世上曾习人欲大法的最后一人。
半日后宗弼回转。
辛赞满门为他所杀,唯一一名长孙辛弃疾逃脱。
阿玲一惊。
难道那法印已经交到了真命救星手中?
(5)
此事之后,大元妃大病一场。
未几,宗弼竟为海陵王所刺杀。
海陵王又杀熙宗,称帝。
六十年后,金国灭于宋蒙联军。
“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春且住,见说到,天涯芳草无归路。怨春不语。算只有殷勤,画檐蛛网,尽日惹飞絮。
长门事,准拟佳期又误。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闲愁最苦。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
一阙低吟宋词,婉转于上都军帐之中。
两名纱衣女子,跪伏在汗帐之中。
“祖母,你要的人便在此处了。”蒙古贵族青年笑盈盈地引一名女子进来。
那青年将领虽唤祖母,但眼前女子,看来却不过是十七八岁年纪,眉眼生得奇异,谈不上美丽,却有动人风致流露。
“甚好。”她笑向孙辈,“你先出去罢。这两位是我故人,我与她们聊聊。”她操着流利蒙语。“对了,拖雷,要你的随从将她们扶起来。”
帐中恍然如梦。
两名女子,正是阿玲阿琼。
又六十年。
距当年西湖旧事,已有百岁。
而妖族不老。
“现今你们当已知道了。”月轮儿坐在主位,为两女斟上奶茶。“当年宗弼追杀甚急,我只来得及将一半法印传予辛弃疾,结果却是文印。武印,我嫁给了也速该为妻,便传给了我和他的长子。”
阿玲叹了口气。
阿琼却掩面,似在抽泣。
“莫哭。”月轮儿柔声安慰。“蒙古虽联宋灭金,他日灭宋,也在翻掌之间。这万里纵横,铁蹄肆虐,冤魂何止百万?我日日便瞧着,这人间,渐渐走在覆亡路上,我都也没哭啊。——但记得那时,我将法印传给铁木真时,深觉无悔,亦遥遥了解了当年,你们为何如此待我。”
她饮一口奶茶。
腥膻的羊肉味道从帐外传来。
“嫁人,生子,成家,落地,生根,归心。”月轮儿的眉头浮着薄云。“你我仍旧输给了人欲。而不得自由。”
“若心甘情愿,不要自由,又怎算输?”阿玲垂眸道。
月轮儿一怔,“是啊……甘心受缚,从欲而为,又怎算是输?呵。金国已成焦土。不知玲姨与琼姨有何打算?”
“回归洞府而已。妖本不该在世间长存——不老容颜,吓坏多少世人。”阿玲握住阿琼柔荑。“我们修行将要到三百年的小关了,也许会有雷劫。”
月轮儿抚住自己脸颊。
“呵,洞府,修行,雷劫,这些才是属于妖族的天地……”她自嘲地笑道,“这世间劫,本欲从我而灭,却或许正由我而起。人道早无总摄,就算有日覆灭,便又如何呢?魂魄无世不转,多么辛苦!”
“不如随我们回洞府。”
“娘已去了曼殊世界,这世上,我也唯独只有随你们回去洞府啦。”月轮儿笑着,如最最无邪的少女。“今次,莫要再算计轮儿了。”
不日,铁木真之生母月轮薨逝。
又四十年后,拖雷之子忽必烈派伯颜攻克临安,南宋亡。
一时之间,四境萧然。
又五十年。
濠州钟离县中,一群孩童正嬉戏玩耍。
“重八重八,你在看什么?”
“看星星。”
孩子们纷纷大笑。
“重八,大白天的,怎会有星星呢?”
“大白天也有星星的,只不过你们看不到。”
扎着冲天辫的小孩,神情中有与世不符的镇定。
天上浮云悠悠掠过。
英雄更替。
人间,仍在苟延残喘之中。
第四十三章 (番外)师•徒
(1)
西湖永夜。
似人似妖的男子在湖中潜泳至岸。
白色的衣裳紧紧贴住□,长发紧贴面颊,竟带着一缕荷叶的香气。
一身文士儒衫的青年站在岸边,倾身下来,抓住那男子的手。
“上来罢。”
“……你下来。”
白衣男子一用巧力。
青年儒生被他生生拽入了水中。
水溅出沉闷而微妙的声音,窸窸碎碎,如猫爪刮在人的心头。
然后便是无边际的沉沦,似那黝黑湖水,柔得直叫人坠入那深渊之中,万劫不复。
光芒忽转。
另一侧,那个儒衫青年却好好地负手站在西湖岸边,旁观住湖水之中的嬉戏交缠。
他满脸皆是寂寞。
身侧的西湖,也不是夜间,而是白日。
暖风熏然。
临安已成帝京。西湖畔的雷峰塔下,王气丝缕消耗,维持住南宋小朝廷的运与命。
西湖上画舫双双,扁舟片片,美不胜收的妙龄女子们成群结队,着着最时新式样的纱衣绸裙,穿过湖心的长堤。
但若从他身后去看,那西湖竟刹那又变回那个夜色深秾的水域。
“恩师。”
十二三岁的少年立在那文士身后,出声呼唤。
文士似从梦中惊醒,回头。
“你回来了。”他淡淡收敛眸中的雾色。“走吧。”
身后西湖,忽而永夜,忽而繁华,如魔似幻地轮转。
暮色点滴东移。
西湖对岸的雷峰塔,似一个铁制的□,镇住这西湖的一池柔波。
暮色中那美景叫人心中恻然。
少年忍不住频频回头张望。
直到走得很远很远,夜色才真正降临下来。
“恩师。”少年迟疑地开口,“为何湖中竟有长发男子潜泳?”
遥遥望去,一片烟水。
“这么远,你也看得到?”
少年腼腆一笑,“近来习练弓箭,眼神竟日日疯长——恩师不信么?我还能看到那边山中的鸟儿情状哩。”
“眼界需广,眼光却不必如此精细绵长。”文士并不回头,“人间的事情,有些该糊涂的,你若也看得清晰,却不会快乐。”
“弟子不贪一人之乐。”他恩师走得极快,那少年追得略显吃力。“弟子要看清世间大势,然后做个有用之人。”
“此木有用。”文士缓步下来,随手指住路边一颗大树。“砍断肢体,劈乱为柴,焚身为灰,可烧水做饭,饱暖人间。——你,可要如此?”
少年愕然摇头。“为何不能是以自身浓荫,为世人遮风挡雨?”
文士冷冷一笑。“怕是雷来,你与被你遮挡之人,同遭厄运。”
少年陷入深深沉思之中。
夜色重得难以揭开。
远离西湖的夜歌倩影,路上渐显荒凉。
“恩师……前面便是我们要借宿的灵隐寺了么?”少年心性,片刻便将忧虑忘怀。
“那是理公塔。我们过了‘咫尺西天’之后,绕到前面,便可看见灵隐寺了。”
夜色中佛刹幢幢。
少年忽然打了个哆嗦。
“宝刹为何有种逼人寒气呢师父?”
“在你出世的那年。”文士凝顿片刻,方答,“杭州曾有天灾,西湖水干,雷峰塔倒,死一万人,后由灵隐寺僧收齐残骨,在此地做了公坟。——你怕么?”
“怕什么。”少年笑道,“人也好,鬼也罢,求的不过是有人给条路他们走。”他竟倾身路旁,随意撮土为香。“十多年过去,若有恶念,怕也淡了。若真有孤魂游弋在此,不过挂念家人或是爱侣,执着不去而已。此等长情,可受我岳飞一拜。”
许仕林心中忽然一痛。
挂念家人爱侣,执着不去之魂。
回头已望不见的西湖中,可有似人似妖的男子,潜泳至岸?
西湖不过苦海。
苦海无边。雷峰无岸。
“恩师,你在想什么?”少年好奇地望着文士紧皱的眉宇。
“想你他年遭遇人间霜雪之时,可还会有如此担待。”
“恩师放心便是。”岳飞微笑如月照花开。“这个人间,是春暖花开也好,是冰爽雪冻也罢,弟子都喜欢。也都想要发愿去守,叫人间之人,都能安逸快活。”
“……你从何时开始,有了这种念头?”
“若无此人间,何来恩师?何来弟子?”岳飞装模作样叹了口气,“唉,师父,弟子饿了。这算不算什么人间霜雪呐?”
许仕林莞然一笑。
“走吧。”
他轻轻携起少年臂膀。
两侧浓林老石,向后疾退。
缩地成存,咫尺千里,片刻就到了灵隐寺前。
一片星云光辉,正照山门。
小沙弥早在迎候,“阿弥陀佛,两位施主可算到了。”
森森严严的人间,便展现在许仕林与岳飞的身前。
绵延不知何处。
(2)
夜已经深了。
人都睡去。
而野草堆中,妖正乱舞。
乱石中有浮光成亭,亭中白衣静女,膝上横着无端之琴,如仙姬圣母一般,娴然端坐。
许仕林负手而出。
他足下所踏青苔,都变作玉石琉璃,光彩焕然。
一路虚浮。
走至亭中,白衣女抬起头来。
四目相对。
萤火成群。
“仕林。”
声音微微颤抖,似是饱蘸深情。
许仕林却报以冷笑。
“人已带来杭州,就在房内酣睡。”
“我知。”白衣女垂头,指尖抚过琴弦,掠出清越之音。“十年未见。你我之间,便连一句余话,亦不愿说么?”
“何必呢。”许仕林转身,仰望天上群星。“——你早已断情灭欲,刻意流露柔情,却又所为何来?”
“仕林。”她起身,古琴化作玉箫执在手中。“我所灭者,为欲所驱之心而已。自心流露之情,本是天性,灭它作甚?——我,毕竟,是你娘亲。”
“娘亲……么?”
许仕林转回来,看住白素贞翦水双瞳。
那其中无波无澜,无雪无晴。
静默中,白素贞试图去触许仕林之手。
却被许仕林轻轻滑开。
那眸子中流露出一闪而逝的失望。
“十年前已有人对你说过,你根本不配做人母亲,你可还记得?”
“……你还在记恨十年前的事?”
许仕林避而不答。“——岳飞你已见到。十年后此地传功,你我共践约定,之后便再无瓜葛,永不相见。”
“若真能传功便罢。我却不知,十年后,你究竟是如何打算?”白素贞虽在质问,语声中却仍是一片温柔平静。
“我如何打算——你猜呢?”许仕林轻笑一声。
“三界都道你欲承继‘他’的遗志,杀人道,灭鬼神,绝苍生;唯有菩萨一人信你,更允你留在岳飞身边。”
“不允便又如何?”许仕林扬眉。“与我再战,翻天覆地,有何好处。”
“仕林。”白素贞蹙眉,语中带了嗔意。
许仕林被她唤得心头火气,拂衣挟怒,
“——本是尔虞我诈,弱肉强食之事。你偏要一副慈母圣姑模样,可知,真真叫人作呕?”
他作怒色。
却见白素贞正凝望他,一双美眸,静不见底。
“你若真有……真有……”许仕林牙关紧咬,思绪一乱。“所谓,母子亲情。”
他深深吸气。
“便只告诉我一件事——这世上可还有方法,能让我,见到雪晴?”
白素贞仍是静静看住他。
而后摇头。
“他,难道就不是你亲生之子么?”
“他是。”
白素贞垂眸又起,天上月影被浮云半蔽。
她答了两字,便不再开口,似乎并无任何话语,需要解释。
等了许久。
许仕林忽然转身,大踏步地离去。
“仕林。”白素贞身影一移,连同浮亭缩地追去,终于抓住许仕林冰冷的手。
“你听我说。你若想要待临安王气散后设法寻回雪晴,怕只是一场徒劳。”
许仕林浑身一震。
白素贞语声清悠。“因世上本无方法,可换回已去之物。所以,仕林,请你死心。”
她坦坦然看着许仕林。
双眸中静影沉璧。
刹那间,许仕林几乎想要抠去那双眼睛,或是干脆挖出面前圣女之心。
“雷峰塔下,永镇蛇妖,为何却是他,而不是你……”许仕林喃喃似是自语。
“十年后,便来此履约,将你所承的五成人欲大法,传予岳飞罢。”
白素贞握住许仕林的手上,毫无温度。
就似她的语声,并无感情。
“我既说会履约了,那便是会履约了。”许仕林只能笑起来,“你担心什么?人间的事如此有趣,我岂能食言而肥?”
他将手抽出,抚摩了下白素贞垂在胸前的一缕长发。
“西湖水,雷峰塔。母亲,你真真乃是,一段传奇。”
他话带讽意,大笑转身而去。
白素贞静静立在那里。
手中玉箫变作了一朵夜花。
在月光下盈盈颤抖,映出苍白颜色。
“师父。”许仕林一回房中,便听岳飞呼唤。
“怎么没睡?”
“师父不见了,如何睡?”
许仕林一笑,“既知师父不见了,怎不见你出来寻?”
“师父在与神仙姐姐说话,弟子生怕打搅。”
“你在房中,都能看清?”
“弟子说啦,练骑射练的,别说师父所去的那里,就是再远些,也能望见。”
“那你可听得到我们说话?”
岳飞摇头。
“你不问那女子是何人?也不想知道,我为何漏夜见她?”
岳飞认真反问,“若是能告诉的,师父自然会告诉我,对吧?”
“我可以告诉你。”许仕林的眸中星采一扬,看得岳飞心驰神往。“但,我若要你答应我三件事,你可能做得到?”
“能。”
“你不问我,是什么事?”
“弟子尽力去做,做不到的,便拼死做到。”岳飞答得简单干脆。
“好孩子。”许仕林伸手摸了摸岳飞发顶。“我要你应承的第一件事,便是此生此世,若再见到那名女子,你要为为师设法,将她杀掉。”
岳飞惊呼了半声。
许仕林与他四目相对。
呼吸声一急促,一安详。
片刻后,岳飞才答。
“弟子记下了。另两件事呢?”
“——到该告诉你的时候,自然会告诉你。”
十分不公平的条件,岳飞却并无异议,点头缩回被窝之中。“弟子知道了。弟子困了,我们睡吧?”
“睡罢。”许仕林笑了笑,和衣在岳飞身旁躺了下来。
片刻之后,少年的呼吸便转为均匀。
许仕林悄然起身,结印趺坐。
窗外星光如水,流入许仕林指尖之中。
(3)
西湖中一片晨光。
许仕林在人群中穿行。
断桥处,白衣男子在一棵树下背身而站。
“雪晴先生!”
仕林疾呼。
佘雪晴转过身来。
“奔那么急做什么?”
“不做什么……”许仕林绽出傻傻笑容,去抓紧佘雪晴双手十指。“先生,你去哪里了?”
“游完水,换件衣裳罢了。”
许仕林将视线移到佘雪晴身上。
白色绫衫上,有银色绢丝,密织细纹;棉布腰带上镶着密密的细小珍珠。
那些珍珠,泛着淡灰色泽。
“先生的衣裳真好看。”许仕林伸手去摸,却滑过了佘雪晴的脖颈肌肤,手感一片温润。
他心中欲火忽窜。
“但,”他附在雪晴耳边,“先生不穿衣裳,更好看。”
两片嘴唇,凑上去,便待要吻。
“大庭广众,仕林,莫要顽皮……”佘雪晴笑着受了浅浅一触,然后反抓住许仕林手,“走了,去船上再说话罢。”
“船上?”许仕林有些疑惑。
“是呀,不是答应了带你游湖么?”佘雪晴饱含爱怜地看了许仕林一眼,“可怜的孩子,生长在西湖侧畔,却还未及好好观赏过这人间美色呢。”
岸边一艘小船停在荷叶之中。
佘雪晴披上箬笠,权充艄公。
许仕林坐于船头。
芦苇轻荡。
“原来,自西湖中间看西湖,是这么美的。”
许仕林喃喃望住四围天光。
“恩师不是杭州人氏吗?难道头次在西湖泛舟?”
岳飞好奇地问。
“少年时候,忙于读书,也无玩伴。”许仕林淡淡答。
“如今有弟子相伴,师父可要赋诗一首,纪念这西湖美色?”岳飞调皮地问。
“你在考你师父么?”许仕林浅笑了下。
风行水中。
菡萏如盖。
许仕林略一沉吟,心中有成句浮起,便低声诵了出来。
“经年尘土染霜衣。
为慕仙踪下西湖。
一片秋池开难谢。
半壁菡萏荣未枯。
好山好水空度日。
人去人来看未足。
江南景致何可忘。
要留初心在归途。”
岳飞击节叹道,“师父真真是才高八斗啊!要我作的话,怕只能写几句:十里荷花红伴绿,两面高山云共雾之类的大白话了。”
许仕林摇头笑道,“你那两句简单中透出气魄,倒不雕琢。”
“师父的诗里有一句为慕仙踪下西湖,这仙踪何指?”岳飞敏捷机醒。
“你没听过西湖白娘子的传说么?”许仕林淡淡答。“一阵去逛本地庙会夜市,听人说书,你便知道。”
岳飞想了片刻,似有记忆。“弟子好像听过些,却不记得在哪里听到的了——对了,师父啊,早晨你不在的时候,我结识了一个小姑娘。”
“姑娘?”
“是啊,她是来灵隐寺拜佛的。”
“叫什么名字?”
“她是金州人氏,也刚随家人来的杭州,比我小一岁,闺名叫作娲儿。”
“哦。”许仕林随口应道,“为何告诉我?”
“……弟子的一言一行,难道不该告诉师父?”岳飞狡黠地笑,“师父,弟子想问,‘喜欢’二字,是如何解的?”
“喜者,乐也;欢者,欣也。若见某人某物或是某事,便心中高兴,便是喜欢了。”
“那,师父你多大的时候开始,喜欢,一个人的呢?”
许仕林忽用凌厉眼光看住岳飞。
岳飞吓得一颤,嚷了起来。“恩师莫怪,弟子……弟子只是看到那个小姑娘,觉得心中有熟稔感觉升起罢了,并不是喜欢,并不是喜欢。”
万世千生。
“仕林,你何时开始喜欢了我?”
“五岁时与先生避难在城外石洞之中。”许仕林答。“先生命我诵童韵启蒙。先生走时,恐惧便如蛇缠身。先生归来,忽如冰雪消融,万千花开,心中坦然欢喜,只盼生生世世,不离先生身旁。”
韶光空逝。
小船正转入宽广水域。
雷峰塔影,倒映在西湖水面之上。
许仕林站在船头。
一片秋池。
半壁菡萏。
好山好水。
人去人来。
“仕林,作诗首重气韵。”佘雪晴笑眯眯地扶着许仕林握笔的手,去临他写下的条幅。“江南景致何可忘,要留初心在归途——”
许仕林仰面。
有水气氤氲在湖面船身。
“江南景致应犹在,却失冰雪在归途……先生。仕林又要如何归去?”
这星汉迢迢。
要如何归去。
才能忘却江南。
又要如何毁灭。
才能换回初心。
西湖水面,倒影空自悠悠。
岳飞半惊半惧,半是好奇,看住恩师颀长身躯,在斜阳下化作一个剪影。
第四十四章 (番外)戚•顾
1,顾惜朝
(1)
顾惜朝慢慢地在擦自己的剑。
无名的铁剑,够拙劣,够锋利。
正配一个无名的刺客使用。
接蔡京令。
谋刺诸葛小花。
“想当年还不是本相将他引荐给皇上……咳咳。”蔡京缠绵病榻,消瘦得不似权相,倒似忠臣。“小顾啊,若你能办成此事,今后就不必再做探子,扮细作,理那些见不得光的事了。西北路有个大大的好缺……”
门帘摇动。
顾惜朝狎昵地向着蔡京一笑。
时新却不算精致的青衫铺在地上,用手去摸,有地方湿,有地方黏。
他还是捡起来穿回身上。
蔡京用枯瘦的手爪摸了摸顾惜朝的脸。
“诸葛门下四大名捕,是你的最大障碍。——咳,也是,也是……”
——也是顾惜朝的最大机会。
顾惜朝明白。
所以在之后的整整三个月中,他用了常人难以设想的种种方法,如一个思春少女去了解她所爱恋的情人一般,去了解了那四个人的一切。
无情。
铁手。
追命。
冷血。
今日,顾惜朝将那铁剑擦到最亮。
——锋刃可以毫无困难地杀死一个成年男子。
已够了。
(2)
顾惜朝坐在一个小酒馆中。
擦亮了的铁剑包在木鞘里,平放在桌上。
顾惜朝的脸上擦了灰黑的粉末,唇上还贴了假须,整个人看来似乎苍老了十岁。
他看来就是一个心力交瘁的平凡江湖客,坐在这酒馆的角落中,吃一餐饭,歇一歇脚而已。
顾惜朝边吃一条糖醋鱼边想,自己十年后是否真会变成这个样子?
又或者,若是遇见蔡京时的自己,就是这副模样,还会不会有今日的顾惜朝?
思绪一闪即逝。
三年前顾惜朝曾在一座戒律森严的佛寺出家了整整八个月,目的便是在日日苦行中修习如何控制自己的思绪。
禅坐时总会有杂念纷涌而至。
上师所教导的,便是去延长两个念头之间的那片刻空白。
所谓收慑心神,摒除杂念,并非世人所想的那么简单。
当时的顾惜朝,唯一能做的事,便是将念头集中——光宗耀祖,飞黄腾达。
这八个字曾被他刻在自己的右手腕上。
后来蔡京看见,笑着令御医替他去除。
然后顾惜朝明白,一个人的念想,要刻,也当刻在心里。
而不是外人可见之处。
所以小酒馆中顾惜朝心中纯粹的念头,便只有一个。
完成任务。
然后在这念头中,无论是蔡京也好,西北路的好缺也罢,甚至乎顾惜朝自己,都湮灭在了那极浅极浅一出现便被掐灭的念头海中。
(3)
今天是一个大日子。
因为传说中的四大名捕,将会聚在一处。
此地乃是杭州。
距开封百里水路,三日可至。江南繁华,更胜帝京。
四大名捕,将聚于杭州。
为的却不是查案。
而是祝寿。
做寿的却不是什么达官贵族,也不是什么巨富豪绅。
而是江南最有名的妓院琴楼中的一位□。
七年前,四大名捕中年龄最小的冷血,在此追查自己出道第一件大案时,年轻气盛,为人所趁,重伤跌落了西湖。
正是这位□将冷血救起。
原因并无其他,只是因为这位□,有一个心智如同三岁幼儿的弟弟,与冷血一般年纪,模样竟还有些相似。
不久后其余三大名捕赶来杭州支援,及时救返冷血,并将贼人绳之于法。
但可惜的是,那名□的弱智弟弟,已在之前被贼人错认为冷血而杀死。
此后冷血便认此女为义姊。
既为冷血之姊,也即成了四大名捕的义姊。每年义姊生辰,四大名捕无论公务多么忙碌,都定会抽出空来赶赴杭州。一为贺寿,二来近年事务繁忙,师兄弟四人长久也见不着彼此一面,便趁此机会一叙近况。
今年的杭州之聚又比往年不同。
因为三个月前,江南出了花石纲被劫的惊天大案。皇帝钦点的武状元杨志,失落了进贡大内的花石纲,竟就此潜逃,不知去向。
而此批花石纲中,又隐藏着大宋朝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
诸葛小花便不得不出京,前来江南理会此事。
表面上,他却是和四名爱徒一起,赴杭州去拜会冷血那位有恩有义的义姊。
这一切,都已经被顾惜朝查得清清楚楚。
亦是顾惜朝杀诸葛小花的布局中,十分重要的凭借。
——今日这个小酒馆,便是诸葛小花约见杨志之处。
而小酒馆的正门,直对着琴楼的后墙。
那位讳为“飞花”的□,刚刚好地住在二楼紧靠后墙的一间房中。
(4)
小酒馆中日影横斜。
诸葛小花走进来时,顾惜朝的心仍旧不受控制地狂跳了跳。
若心跳之声可闻,恐怕他即刻便要露馅遁走。
但那随诸葛小花进来的另外一人,却令顾惜朝狂跳的心平静下来——
那个人,并非杨志。
顾惜朝霎那间在脑海中思索了无数可能,却得不到答案:
这个人,是谁?
小酒馆中仅此三人。
顾惜朝将半串钱放在桌上,起身而去。
走到酒馆门口时,他故意顿了一顿。
那个陌生人的视线,果然如他所料,扫了过来。
顾惜朝用余光锁住那眼神。
——武功极高。
——霸气威严。
——横行无忌。
绝非官府中人,如此气质,定为绿林一方豪雄。
顾惜朝默默记住此人样貌,踏出了酒馆,转身拐入与琴楼毗邻的那条小巷。
小巷中有一只不知名的鸟儿,站在石块铺作的路面上,踮起爪子跳行了几步。
顾惜朝看得一时出了神。
一个名字,在他脑中渐渐成形——
杨志的义兄,南方武林中绝不可招惹、亦不可忽视的人物——连云寨主,戚少商。
2,戚少商
(1)
“诸葛前辈,你可是在看那人所留下的剑?”
戚少商问。
面前的诸葛小花微微颔首。
“什么样的江湖客,会结账走人,却将自己的随身兵器落下?”
很好的问题。
戚少商眯眼端详片刻。
“木鞘铁身,虽然怪异,但并不是把好剑。”
而那人行路姿态,眼神精气,更加流露出一种姿态:他并非一个高手。
一个三流江湖客,留下一柄三流铁剑。
算不算值得怀疑之事?
戚少商不知道。
因为戚少商不是捕头,诸葛小花才是。
戚少商是绿林寨主,黑道豪雄。
但戚少商亦是武林人。
武林人的自保本能,令他永远只选做最直接,最谨慎之事。
“小二,”他拍桌唤来店家,“那客人落下东西了,怎不给人送去?”
诸葛小花笑了起来。
最简单而有效的手法。
“东南武林中并没有这样一号人物。”
小二去后,他悠悠开口,眉宇间透着睿智光华。
“哦?”戚少商浓眉一挑。
“一流武功,却伪装成三流平凡模样;面有易容,但身量修长,身法必定走的灵动一路;手掌中并无剑茧,他惯用的兵刃并不是剑。——东南武林名册之中,绝无此号人物存在。此人或与你我一样,乃是从北方来此。”
戚少商讶然。
片刻之后,端起酒盏。“晚辈佩服。”
“行走公门,一点微末伎俩罢了。”诸葛小花随口自谦。“如今周遭清场,戚少侠可否详谈花石纲之事?”
戚少商听到花石纲三字,叹了口气。
诸葛小花并不追问,只是等他自行开口。
迟疑了半晌,戚少商终于开声。
所说话语,虽不足以惊天地,动鬼神,却直令诸葛小花,惊得说不出话来。
(2)
“我义弟杨志所押的那船花石纲中,有一块奇石,原是在西湖边的雷峰塔前,石上刻着‘镇湖之塔’四字。”
戚少商饮了口酒。
“晚辈不知诸葛大人对鬼神之事是如何态度,但,此石,却确确实实,乃是镇压临安王气之石。此石若去,恐怕会对整座临安城,乃是整个国家社稷,有不可估量的影响……”
他言语之间,腾移闪烁。
怕就怕诸葛小花问一句:“你又是如何知晓?”
但诸葛小花没有问,只是问道,
“何不瞒去此石?”
戚少商苦笑。“因当朝皇上,要运这批花石纲,本是为了此石。”
诸葛不言。
戚少商只得解释下去,“前辈当知,京师矾楼的那位李娘娘,头痛之症已关生死。传称以此石中之王气疗治,可痊此症。——但此事荒谬无比,晚辈怀疑,朝中有奸臣与敌国勾结,欲以此事,有所谋图。”
“兹事体大。”诸葛小花已清楚事情脉络,“但偏偏又无法对人解释,所以戚少侠无奈之下,只能找到老夫?”
“是了。”戚少商如释重负,“晚辈曾与铁二侠有一面之缘,又与杨志商议之下,觉得唯有向诸葛前辈做一个交代,才能安心。”
“那如今此石何处?”诸葛小花咄咄逼人,眼中射出精光。
戚少商即刻回答,“已被晚辈变了形状,藏于西湖群石之中。如今连晚辈自己亦不知道哪一块石是镇气之宝,除非铲平西湖,再难动此石一分一毫。”
言语中,一派坦然无惧。
诸葛小花眼神一敛,却是陷入了沉思之中。
(3)
李师师。
镇塔之石。
临安王气。
花石纲。
件件都是攸关性命的大事。
亦也是,敏感微妙的说不得之事。
连环事件串起的,却是面前这名似知一切的江湖人。
诸葛小花看住戚少商。
“三十多年之前,老夫曾在杭州。”他一字一顿。“戚少侠究竟是何身份,可否告知?”
戚少商缓缓答。“在下生在杭州,幼习术法,诸葛前辈若真想要打通其中关窍,可设法查探,当年西湖琴楼之主。”
诸葛小花一震。
“晚辈言尽于此。”戚少商抱拳一礼。
“戚少侠请留步。”
诸葛小花站了起来。
在这一瞬间,忽然却生了变故。
隔邻的琴楼上,一声刀剑相击之音,伴着女人的一声惊呼。
刀剑本是寻常兵器。
但那女人的惊呼,却不寻常——
诸葛小花认识那声音。
正是琴楼飞花。
戚少商与诸葛小花站位一前一后,却是并排窜出的酒馆。
直奔琴楼。
飞花闺房,就在临着酒馆的围墙后门。
既有声出,并不难定位。
诸葛与戚少商,双双穿窗而入。
(4)
一入那闺房,戚少商便知中计。
因房内有股奇怪的冷香味道。
青楼女子使用薰香,也是寻常。
但那股冷香,闻在戚少商鼻内,却大大地不寻常。
他闭住鼻息。
然后看向诸葛小花。
是先前酒馆中那把铁剑。
好一个连环计谋。戚少商回想那个背剑之人的身姿。
铁剑木鞘。
那是毒诱之因。
妓院中冷香氤氲,是毒诱之果。
“奇鲮香木,无毒。醉仙灵芙,无毒。两者混合,便成不世奇毒——何人竟有此手段?”
戚少商一念之下管不得房中情态,直直去扶诸葛小花——
同嗅此两种香味的,便只有戚少商与诸葛小花二人。
戚少商并不惧毒,但诸葛小花……
——诸葛小花果然应声而倒!
几道攻击从四面而来。
戚少商知是四大名捕误会自己暗害诸葛,却也无从分辨,只得一一挡下。
避开了两掌四腿三轮暗器,冷血一把先发后至,直来直去的剑,刺入了戚少商肩头。
戚少商退出几步,撞在墙壁之上。
四大名捕接住诸葛小花。
一团乱斗之中,房中唯一一名女子,已然退至门口,眼看就要溜之大吉。
“回来。”
戚少商腰中软索一扬。
正套中那女子脖颈。
“快助戚少侠擒拿此女。”诸葛小花盘坐地上,额上汗珠微现,却沉声道出指令。
3,花飞花
(1)
多年前,花飞花还只是一个小女孩。
自小家贫,被卖到了青楼之中。
先伺候的一位姑娘,擅弹琵琶,还传是苏大学士的私生女儿,十分风光。
飞花也跟着吃得好,穿得暖,七八岁的小女孩,给姑娘捶腿捏腰,调试琴弦,倒也惬意。
后来这位姑娘不知为何,竟忽然惨死。
飞花一时找不到主子跟,差一点被鸨母安排去开了苞,做雏妓接客。
苦苦哀求之下,幸好又来了一位白姑娘,愿意要飞花做侍女。
白姑娘懒惰嚣张,却是琴楼的头牌。
飞花跟着她十分得势。而此位姑娘并不喜多使唤下人的,飞花随她的数个月中,竟是生生胖了一圈儿。
后来这位白姑娘又无端端地不见了。
不久,妓院无主,又被朝廷查封。飞花本无去路,却幸运地被善人收养,认作了义女,还多了个幼弟。
十年之后,正欲嫁人,杭州城内却突逢大变。义父义母在西湖边兜售藕粉莲子,却在那日意外地被卷入湖中,溺水身亡。
彼时西湖上下亡故者达万人之多,飞花带着幼弟,无以谋生,兜兜转转,终于还是入了青楼。
不久后琴楼重开。飞花过户到了自幼生长的彼处,那几年临安繁华,飞花虽是姿色平凡,但恩客不断,倒是生生成了半个名妓派头。
直到如今,又是二十多年过去。
当年佳人,已是半老之妇。
——但奇异的是,飞花的姿色却保养得比富贵人家的女眷更佳。
直到如今,看来亦不过二十许人;而风姿韵致,更是独好。
没有人知道,飞花常葆青春的秘诀。
那本只是一张纸而已。
在她七八岁时,最后一次收拾白姑娘房间时,拣落的一张,严格来说,是半张帛纸。
上面写着一些心法。
飞花并不知道那,便是三界中谈之色变的,人欲大法。
她只是无意识地习练,从而挽住了青春,招揽了恩客,令自己的生活,过得更好。
后来她遇见了冷血,遇见了四大名捕,义弟又意外身亡——波澜在烟花之地漫开。
(2)
戚少商以腰带禁锢住飞花之脖颈。
同一时间,追命已经挡在了飞花身前。
“花姑娘请留步。”
身后,冷血冷森森还带着血的剑锋,斜斜指过来。
飞花吓得大叫出声。
——她只是练过半节媚术。
并无一点武功。
“将解药拿出来。”
戚少商撕开衣襟,扎紧肩上伤口。
“什么……什么解药,我不知道……”
她眼波中媚光一闪。
然后声音中忽嵌柔情。
“我只知道,若此地有人忽然不舒服,或是病了,无法可想的时候,有一个江南偏方可以疗治。”
飞花银牙轻轻咬在红唇之上。
“哦?”戚少商神色玄异。“什么偏方,我也是本地人,怎么从未听说过?”
飞花甜甜笑起来。“那个偏方,我只可告诉一人,且,要用西湖边一块石头来换。”
戚少商与诸葛小花对视一眼。
圈套中层叠圈套。果是冲着临安花石纲而来。
“花姑娘,石头我可以给你。”戚少商笑起来的时候眉眼弯弯,一点都不似个黑道霸主模样。“不过,我们要先聊上一聊,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莫要问我。”飞花笑得愉快。“三个月前有个人找到我,要我以媚术挑拨四大名捕内斗动手,然后给了我一味薰香之药——我只是依足吩咐而已。”
四大名捕立在那里。
彼此现出尴尬之色。
(3)
半刻钟前。
飞花在寿席上借醉,流露出对追命的爱慕。
若算年纪,也只有最为年长的追命,可配飞花。
铁手本是四人中对飞花最有好感之人。但听如此,怎能不赞同撮合?
冷血懵懂,但护义姊而已。
追命却坚辞不受。
飞花便只是看向一直未出声言语的无情。
比女人还要柔弱纤细的残疾公子。
然后飞花问,“崔三侠,你是不是喜欢你的大师兄。”
她是认真能看得出来。
自从修习了那半页纸上心法之后,她似乎很轻易便能够看出来谁喜欢谁,谁又爱慕谁。
那些心意,都明明白白写在了人脸上,飞花不明白,为何世人竟看不到?
于是她说出事实。
一番争辩质问之中,飞花暗以媚术推波助澜。
终于冷血不耐。
一剑削翻了桌椅。
酒菜泼向无情公子的白衣。
“你做什么!”追命推开冷血。
冷血剑一挥。
铁手以掌接住。
便发出了兵刃交鸣之声。
飞花恰时娇呼一声。
冷血的剑,与铁手的掌。
诸葛小花焉能听不出这奇特的交击之音?
若非关心而来,又岂有把握,定能以奇毒乱之?
(4)
“此毒,真无解药?”无情低声暗问师尊。
诸葛小花淡淡摇头。
“此毒无解药是真。”戚少商忽然笑了笑。“但我这里偏生不巧,却有一粒能解百毒的药丸。”
飞花皱眉,惊讶望住戚少商。
戚少商随随便便,便从怀中掏出一粒雪白色的丹药。
“我家有个亲戚,刚好有很多这种药丸,上次给了我几粒,说是包治百病——”
他将药丸递给诸葛小花。
无情蹙眉,“师……”
“多谢戚少侠。”诸葛小花毫无怀疑避忌,坦然将药丸吞了下去。
飞花目瞪口呆。
“花姑娘,那个给你薰香又教你行事之人,有没有跟你说,事成之后,你如何与他联络?”
戚少商笑嘻嘻地问。
“有……”飞花咽了口口水。
她已耗费无数精神在媚惑面前男子这件事上。
但他竟是毫无反应。
她亦看不出,这个男人面上所写着的,是怎样的□。
“但我不能告诉你。”
“为何?”戚少商问。
“……我……他……”
“你喜欢他?”
飞花咬住下唇,不再回答。
“那好。”戚少商深深看了诸葛小花一眼。
诸葛小花略微颔首。
“飞花姑娘,你走罢。”
“走?”飞花欣喜起来。
她并未看到,一旁的铁手与冷血,眼中流露出不舍的神色。
她只是生怕面前之人后悔,转身便飞奔下了楼。
她穿的一件百蝶裙,随着她的步子飞扬。
4,尾声
多年前,戚少商与顾惜朝对过一掌。
琴楼背后的巷中,那名懵懂知了情爱,却逃不出欲网的□,身上蝶衣飞扬。
忽然一枚不知名的暗器,自不知何处,钻入了她的背心。
血花蓬地散放。
她还在向前跑,踉跄几步,才倒下来,满脸都是不可置信的死亡。
同一时刻,戚少商已然飞掠到了那暗器的来处。
轰然一掌对接。
竟是五五分数。
然后有暗器从不可思议的角度回转来攻戚少商。
戚少商一闪之间,来人已从暗处逃脱。
自始至终,戚少商都未看到那人的模样。
三个月后。
戚少商送杨志下山之后,忽觉口渴。
乡野山间,远远望见旗亭酒肆,心中一动。
连云山上,又掀一页风云。
一页一页,合了起来,便是人间。
第四十五章 (番外)鹏•蛇
(1)
须弥山。
“青儿,你在看什么?”
身披金翼的俊美男子步入自己家门,却见好友跪坐在案前,正低头看些什么东西。而墨绿麻裳被山风吹起。
佘青回头,见迦楼罗来,漾出微笑。
“是一幅画,来看。”
迦楼罗走进去,脱下金翼,随手搁在案边,拿起佘青所看之物。
那是一幅小小的绢画,框在竹框之中。
画上几点泼墨山水,其中藏有一只白狐。
白绢上以白丝绣出白狐,略一远观,几乎不可见。只有那一对小小的乌黑眼珠,竟看不出是以何物所画,灵动中含着哀怨,十分传神。
迦楼罗端详片刻。
“是人王伏羲之印。”
“不错。”佘青愉快地笑了起来。“我应承过你,但凡三天不能找到好玩之事给你消遣,就自愿做你口中之食。如今算是又过了一关罢?”
迦楼罗失笑。“自从同你定下此约,我还真真未曾逍遥过三日。真不知究竟是不是你一早设下的陷阱。”
“你早可以天地灵气为食,又何必非要吃龙?花那些精力杀那些千篇一律之龙,不如玩我寻来这些好玩之事。”
“好玩倒是好玩。”迦楼罗隐藏不住跃跃欲试之态。“只是事涉人王,或要追溯到补天宫和封神劫,你怕不怕?”
“我功夫微末是真。”佘青站起来拍拍衣裳。“但有你在,又有什么可惧?”
斜阳照进来。
浮光将案上的白绢丝画染作金色。
白狐身影,似欲消融。
天地之极。
有地名补天宫,乃三界禁所,凡人难入。
佘青立在那里,只是轻轻叹气。
“怎么,后悔与我立约啦?”
意念中迦楼罗在轻松调侃。
佘青不答,只是咬牙屏息,不敢有一分松懈。
身前一只长牙巨象,身后一只带翼猛虎,而半空云中,一群吸血蝙蝠蓄势盘旋。
佘青紧紧捏住迦楼罗所授之决,稍有懈怠,顷刻便成这些猛兽口中之食。
“莫要怕。引那蝙蝠下来。”迦楼罗传声。
佘青皱眉,直想骂声“啰嗦”,身形却依言向半空拔去。
象虎按兵不动。蝙蝠正面迎了下来。
空气中一股血腥味道。
佘青闭目,手中光影一闪,平空出现一道虹彩!
虹光所过之处,将迎头而来的数只蝙蝠,炸出一蓬血雨。
一声怒吼。
长牙巨象冲了过来。
不待迦楼罗指点,佘青已是虚虚一拧,向后退去。
猛虎受激,扑了过来,伸爪就拍。
险而又险的一刹那,佘青手中虹剑已将空中所有蝙蝠消灭。
不可思议之姿态,在空中倾斜。
佘青一足点在了象牙之上。
猛虎扑空。
但利爪所拍之处,正迎上了象牙。
巨象一声哀叫,一枚象牙被友军生生折断。
佘青微微一笑,顺手接住飞出的半截象牙,转身向前掠去。
那边厢巨象已用长鼻卷住了猛虎,猛虎嘶吼着抓咬那象鼻,却被上下抛掷得力气渐渐不支。
“又过一关啦,青儿你学东西真快。”
迦楼罗传音夸奖。
佘青充耳未闻,手中虹剑划破天关,闯向补天宫的下一个关隘。
陡然女音悠悠传来。
“微末小妖,竟能连闯补天宫外三关。小子,你是特为见识补天宫万刑而来么?”
佘青心中一凛,凝下步伐。
人间之母,娲皇上贤。
与人王伏羲兄妹相婚,补天挽劫,造人精魂,方有如今繁华大地。
但封神劫后,人间大肃,女娲向仙家低头,率山海群妖归于补天宫中,不再与世人同列。
于是礼乐盛起,人间典雅。
今日佘青真是吃了雄心豹子胆,才能直闯三关,见到娲皇——
佘青心中不是不惧,也不无退缩之意。
奈何迦楼罗仍在脑中不断聒噪:
“记得,按照约定拖住她,至少半刻时间,我才有机会入华胥台人王沉眠之处一探啊!”
佘青关闭心门。
自这刻起,迦楼罗便再帮不到他。无论何种凶险,都要靠自己的力量去解决。
他深吸气。
“久慕娲皇艳色,晚辈冒昧前来,能蒙女神亲至,虽死无憾了。”
“嘻。”
一声似责似讽的轻笑。
补天宫门缓缓开启。
佘青目不转睛,看住来人。
绮丽装束,烘出半裸□。
褐肤墨发,发髻高高挽起,发尾低垂,微曲及地。
气质与其说是凌厉,不如说是——
宽宏。
三皇五帝之中,唯一女性。
只不知长长雀尾裙下,是人腿,还是蛇身?
佘青肆无忌惮的打量终于换来女娲重重一哼。
一股大力自虚空中波动而来。
佘青下意识地抵挡。
根基相去太远。
一击之下,他被震飞出去,嘴角溢出血迹。
“都以为可如纣王一般,轻侮本宫吗?”
雀尾迤俪移到面前。
佘青欲要开口,却又吐出一口鲜血。
“倒是一条生得不错的小蛇……烛龙,虎蛟,此妖便送给你们去玩了。”
女娲打了个呵欠。
宫内传来两声应诺。
样貌奇异的半龙神族本是女娲与伏羲百子之二。
雀尾裙在眼前转向,走远。
佘青来不及争辩或是求饶,被走来的烛龙拎了起来。
于是心下默算——可有一刻钟的拖延?
迦楼罗,青蛇暗叹,今次若你不来救我,怕是你的青儿要成百兽口中之食了。
(2)
迦楼罗并不是个会轻易将自己口中之食让予他人之人。
佘青被他带着在补天宫与须弥山之间的万丈虚空中破光而飞时,伸手为迦楼罗按住背上的小小伤口。
金色妖血将他的黑衣裳染得发亮。
而金翼在黑夜里泛出幽哗的光。
身后女娲的追击越来越近。
风声一片大乱。
迦楼罗将白狐绢画塞在佘青怀中。
“先回去,藏在须弥芥中,等我去吃掉那个女人。”
“你……”
“绢画中的封印我已解开。里面那只白狐是活物,随时会醒,你看好它。”
佘青只得乖乖应好。
与迦楼罗相比,他的那点功夫,实在不是女娲之敌。还是莫要给迦楼罗添乱的好。
在须弥芥中等迦楼罗实在是无趣之事。
因无论你再担心也罢,或是干脆决定不理好友自己走人,都也是一样。
须弥芥一旦进入,便只有迦楼罗方能从外打开——青蛇就似被囚禁在其中一般。
望着绢画上那只已闭上眼的九尾白狐,佘青托腮思考:
若是迦楼罗不敌女娲,万一战死,此须弥芥究竟是会永不能开,还是干脆在这世上随本主消失,化作一缕烟尘?
世上一日,芥子中为七年。
所以,不过一眨眼的工夫,画中白狐便醒了过来。
小小九尾玲珑可人。
佘青反正也无事做,绢画封印已解,便伸手将小白狐从画中抱了出来。
白狐根基颇深,但竟不懂化为人形,被佘青抱着,惶惶然张望四周。
“小东西真是可怜,好容易才从画中出来,却仍在芥子之中,不得自由。”佘青对他说话。
那白狐显然是能懂人言,但不知如何回答,只叫出了吱吱之声。
“好了,帮你成人形罢……芥子之中,我不敢太有异动,慢慢来。你莫要害怕,也莫抵抗哦!”佘青笑眯眯地将白狐捧在眼前。
白狐抖了一抖,然后点一点头。
一股清柔之气缓缓注入了白狐体内。
光晕微闪。
转身一名肤色黝黑,五官俊俏的少年便出现在佘青眼前。
却是一身□。
“哎,变衣服都不会么?”佘青皱眉,看住少年□。
少年看看佘青,然后也低头看住自己□。
佘青噗嗤一笑。
“我助你为人,维持不了太久。你本身皮毛还在画中,待一会还是要回去休息——你叫什么名儿?”
少年茫然看着青蛇,摇了摇头。
“九尾狐狸呀……叫阿九?”
少年点点头。
“白狐源自涂山,还是叫阿涂吧。”
少年仍然点点头。
“晚些时候再给你取个响亮的名字——来。”佘青脱下自己外衣麻裳,“过来,给你穿我这个。”
少年乖乖走过去,如小兽一般,匍匐到佘青膝上。
佘青为他穿好衣服,帮他系好衣带。
“真是个好看的孩子。”
“真是个好看的孩子——”白狐喃喃,学着佘青的说话开口。
“你说什么?”佘青愣住。
白狐羞涩地笑了笑,露出一口雪白牙齿,伸手指了指佘青。
“真是个好看的孩子。”他慢慢地说。
“谁是你孩子。”佘青拿指头在狐狸脸上刮了下。“我叫佘青,是条蛇。会缠人的,”他比了比手势,“蛇,明白么?”
白狐点头。
“毒,蛇。”他学着佘青的样子,拿手来比蛇游动之态。
“对,我是有毒的蛇。”佘青赞许地答,“也有些蛇没有毒,白蟒蛇之类。”
“但。”白狐想了许久,才说出一个字。“你,会,咬——咬我?不会?”
“我不会咬你。”佘青能全然听懂他不顺遂的语言。“你那样可爱,何况现今这里只有我们两人,我若咬死了你,岂非一个人憋闷至极。”
白狐微微蹙起来眉,似是没有听懂青蛇意思。
佘青被他表情逗得一笑。“好啦,先来告诉我你为何会被封在这绢画之中?你与人王伏羲,又有何种渊源?”
“我……”白狐结结巴巴,眼光中有不确定,再然后变成求助。
“好了。不会说,我自己看,行么?”
青蛇将手贴去白狐前额。
白狐点头,乖顺地闭目,敞开心门。
片刻后,青蛇缩回手。
白狐睁开眼睛,有点畏缩恐惧地看着他。
“都过去了。”青蛇柔声抚摸白狐之发。
那黑发中夹杂着纯白银丝,十分好看。
“……都过去了。以后跟着我好不好?”
白狐毫不犹豫地点头。
(3)
“青儿青儿。”
迦楼罗急急开启须弥芥时,本以为佘青早该等得不耐,却不料竟看到好友安安然然在芥子中熟睡。
麻衣半解,长发堆在脸边,怀中抱着一只温暖的小白狐狸,皮毛玲珑。
“好惬意啊……难得给你入我芥子,都不知道趁机修炼的么?”迦楼罗摇头叹息。
青蛇缓缓醒来,见到迦楼罗所携来的一身阳光,不仅笑了一笑,伸了个懒腰。
“你吃了娲皇没有?”
“我哪里能真吃了她。”迦楼罗自嘲地笑笑。“出来罢,我耽搁了半个多时辰,你在里面过了多久?”
“数月罢了,不记得。”佘青将怀中白狐放下来,小心纳回绢画之中,才从芥中出来。
外面阳光果然妩媚。
青蛇眯起眼睛大大舒展了下筋骨。
“是否又要去寻新的有趣事情,来供你玩了?”
“今次没那么快。”迦楼罗沉吟,“女娲似乎恨上了我,去寻人搬救兵了。青儿,你所知最杂,可熟佛界人物?”
“只听说人道有个不空绢索,持彩画瓶、净露水,近日锋芒极盛。”
“不是她。”迦楼罗眯起眼,“文殊师利,这个名字,青儿,你替我打探。但知一二,即刻告诉我,若能约来见见更佳。”
“好。”青蛇毫无折扣地答应。
迦楼罗眸子一转。“好吧,那我就将这只白狐送给了你,做你的酬劳罢。”
青蛇斜看他一眼,“我是否应说多谢?”
迦楼罗哈哈一笑,“好青儿。就知你最最温柔体贴,贤惠动人——这些事情晚些再议,走走走,陪我去洛阳喝酒。”
“等等。”佘青甩开他手,“我要先换身衣裳,歇一歇,再将你赠我的厚礼好好安顿——然后才陪你去。”
一别千年。
故人赠我九尾狐。
何以报之灵蛇心。
“我有一人。”女娲盛酒。“名为阿涂。”
彼时善财坐在补天宫中。
“听说此名还是青蛇所取?”
“……他甫一出世便被人王封印画中。青蛇是他从画中脱困之后所见的第一人。”
“若雏鸟慕亲,永世不渝。——那又如何会背弃妖主,成为你的伏兵?”
“他不是我的伏兵……但他不会看此世弭灭。”女娲叹了口气。“他是伏羲之子。”
“那便又如何?”
“封神劫后,人王为偿此世劫,身入永眠。他虽亲手封印阿涂,但却在绢画与华胥台之间留下了一扇灵识之门,与阿涂以灵智交通,潜移默化,达数千年。”
“娲皇的意思是……”
“人王不会令人间灭亡。此志之坚,无坚不摧。”
女娲站起来,□高耸,雀尾裙裾如烟花散开。“除他之外,我还将去寻一人。若他能与青蛇相见,或有契机,可以不动干戈而化解此劫。”
“难道娲皇要去……”
女娲颔首,面上竟现出一抹微醉的酡红,仿佛一如少女般娇羞。“……须弥山。”
“对了迦楼罗,你有没有弄清楚,人王为何要将那只小白狐封印在画中?”
“并不是为了禁锢它,而是为了保护它。”
“哦?”佘青拈着酒盏,眼神一亮。
“伏羲与女娲生有百子,但俱归女娲所有。伏羲寂寞,与九尾狐一夕之欢,生下阿涂,却惹翻了女娲弄出个封神劫来。人王他怕女娲下手杀子,所以抢先一步,先行封印。”
“那,如今封印被你所解,小白狐可有危险?”
“都已经是千年前的旧事了,女娲早无执念。……说起来,如今九尾狐整族都已凋零绝灭,你回头还是莫要告诉小白狐这么多复杂情事。”
“我才不会告诉。千年前——我都不知自己在何处。这只小白狐倒已高寿。”
“我忽然已经替你想好了你下一个履践赌约之法。”
“哦?我正头疼,愿闻其详。”
“下一个好玩之事,便是和你一起□你的小白狐呀。定要将他教成你我这等风流俊俏,聪明逍遥的绝世散仙模样……”
青蛇大笑。“此事若可算在赌约之内,倒是长久之计,我从今后再不用为求自保而绞尽脑汁了。”
“那便说好了,等我吃掉那个文殊师利之后,便与你一起玩小白狐。届时我教武功,你教——你便教它如何玩遍世间好玩之事罢。”
“听起来怎如严父慈母,养育败儿一般。”佘青笑叹。
从此,迦楼罗便再未回头。
直至汤阴。
盲婆婆在夜色中忍不住一声声呛咳。风烛残年的垂垂哀鸣中,夹杂了无端叹息。
叹惜千年前的那日,与青蛇一道饮酒傲视,多少筹划,仿佛近在眼前。
却在下一刻,有人走入酒楼。
迦楼罗半眯醉眼。
“青儿,这位便是传言中那位文殊师利菩萨了么?”
佘青点头。
眼前文僧形容儒雅,衣袂无风自动,却有佛威凛凛传来。
“甚好。青儿先回须弥山等我。我不在时,咱们的狐狸就先靠你一个人养——”
以迦楼罗那贯彻天地的骄傲。
区区一个文殊师利,又怎会放在眼中?
于是青蛇在须弥山空等千年。
千年之后,汤阴一会。
——汤阴县内,青蛇未至之时。
涂九歌曾与盲婆婆相见在黑暗之中。
因盲,省去灯火。
漆黑一片,涂九歌静静无言,将女娲所要传递的消息一笔一画写在迦楼罗手掌之内。
那种温柔触感,令人忍不住颤栗,禁不住害怕。
好似时光,就在这一笔一画之中,将一切情仇消弭。
繁华画卷上,终究只留下一片模糊的苍白痕迹。
涂九歌画完,向着迦楼罗一礼。
而后他转身离去。
至此。
——千年梦终。
金钱不能解决一切问题,但能解决我;暴力不能解决一切问题,但能解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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