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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 凤凰石(强强) 上部 BY 绾刀 (点击:319次)

凤凰石(强强) 上部 BY 绾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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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案
他从死尸腹中出生,在战火锋烟里成长,一生大起大落,经历爱恨情仇。明明从小就被叫作“凤凰”,却被另一只迟到的“凤凰”抢占了名字,对这只“凤凰”一见钟情,却爱恨相交,两只凤凰燃起的烈火足可以焚烧掉自已......当他遇上那位白衣儒将,一夜长谈,似是故人来,心却又乱了。
一面是血脉相连,青梅竹马,与自已有着太多相似的“凤凰”
一面是青衫磊落,儒雅风流,与自已恍若一见如故的神将
......
蓦然回首,原来他早已不是当年的自已,而“凤凰”也非当年的“凤凰”
美男如云,帅哥如雨,将星闪耀,俊采星驰
(武侠耽美)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强强 江湖恩怨
搜索关键字:主角:容楼,慕容冲,谢玄 ┃ 配角:慕容恪,慕容垂,苻坚等 ┃ 其它:武侠耽美
楔子
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烈日流毒,荒草没膝。
正午,毒辣的日头吞吐着烈焰,貌似要点燃这片广袤无垠的大草原。没有一丝一毫的风,粗壮的绿草及人膝盖,直直挺立。湛蓝的天空压得极低,镶嵌其上的那团火球显得格外硕大。蒸腾而起的热浪在无际的绿海中吞噬着空气,草丛仿佛被炙烤得要着火冒烟,以至于干草的叶面上都笼上了一层淡雾。
天气的炎热无风使得空气中那股浓烈的血腥气息,凝聚四周,久久无法散去,闻之令人作呕。一具具尸体横七竖八,分成几块瘫倒在草地上,总共约百十来人。他们压倒了大片长草,身下暗红色的血浆凝结起块状,间隔着污染了整片大地。茂密的绿草和血块粘连在一起,红红绿绿烂糟糟一团。成群的苍蝇、昆虫围绕在周围,可见这些人死了已有段时间了。
看样子,不久前,这里历经过一场残无人道的屠杀。草地上留有众多杂乱的马蹄印,自南面而来,又折反而去,似乎在无声地向苍天指认凶手们的踪迹。纷乱倒地之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这些人肤色很白,且体格高大,看他们的衣着打扮,应该是远在长城以北的胡人百姓。他们身边零星散落着大大小小不少包裹,很明显,屠杀他们的人对这些杂物并不感兴趣。他们脸上的风霜、匍匐倒下的方向都表明他们都是自长城以北,艰难越过长城,向南逃窜的胡人难民。
这场逃难极可能是由胡人各种族间的战争引起的,但是痛下杀手,屠戮难民的却并非战争的胜利者。因为从马蹄的踪迹来看,这群杀手不象是自长城以北追杀而至,反倒更象是从南方率众来截。也许,当他们见到这些逃难而至的胡人百姓时,便凶残地将其赶尽杀绝,斩草除根了。
没有放过任何一个毫无战斗力的平民百姓!
那么,这群从南面直驱铁骑蓄意拦截,将这些想逃至南方的难民置于死地的人倒底是什么人?
除了这里越来越僵硬的众多尸体,只怕再没有人知道了。
热浪蒸腾,血腥遍野之处,除了遍地死尸,似乎没有一个活物能再在这里停留了。
不过,有死人的地方,就有“秃鹫”。
“秃鹫”不是一种鸟,而是一类人。
这类人专门依靠捡拾死人身上的衣食、财物为生,他们和自然界中啄食腐肉的秃鹫有着相同的生存之源,是以得名。
容老头就是这种人。他的名字已经鲜有人提及,认识他的人都只叫他“容老头”。
此刻,他正蹲在距那片尸体不远的草丛中,警惕地注视着那一片死寂,一动也不动,只任由长长的干草掩护着他。
容老头的背上软软地搭着一条几乎可以装下一个人那么长大的兜袋。灰色的兜袋,看上去也十分厚实耐磨。他的头上戴着用新鲜绿草编制的草帽,宽大的帽沿几乎罩住了全身,将他和这一片绿海融在了一起。虽然身着白色长袖薄裳和同色长裤,但他那蹲下并蜷曲着的干廋身体并不显眼。这种天气、这种地方,这样的装扮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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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钱不能解决一切问题,但能解决我;暴力不能解决一切问题,但能解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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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第二十章
这次,慕容恪和慕容垂的大军锐不可挡,顺利拿下洛阳后,随即又攻城略地至崤山、渑池。闻听此讯,长安大震,苻坚担心他们会趁着胜势即刻掉转矛头直攻大秦,不得不亲自到陕城进行防备。
邺城里,张灯结彩,气氛欢腾,老百姓都象是过节一般热闹起来;邺城外,车架百乘,冠盖无数,新皇慕容暐亲率满朝文武,出城十里相迎太宰慕容恪得胜归来。这些人里当然也少不了慕容冲和容楼。
只见一骑绝尘而至,马上那名将官口中大呼:“报---!”在慕容暐的华盖前翻身下马,跪拜叩首道:“三十里地外,恪帅已令十万大军安营扎寨,特遣末将飞马前来报皇上,他和征南将军还有半个时辰便可到达这里向皇上复命。”
慕容暐举目远眺,只见远处尘烟乍起,显是有一队人马正赶来这里。
旌旗招展、鳞甲鲜亮,三千轻骑士气高昂地簇拥着两名将帅自官道上飞驰而至。等到了近前,慕容恪和慕容垂率先下马跪拜。他们身后将士也连忙跪拜叩首。
慕容恪道:“皇上龙体贵重,原不必出城相迎,我们一旦安顿好军马便会入城复命。”
慕容暐立即上前扶起二人,道:“太宰、吴王,此番攻打洛阳正是扬我国威,展我军力的战役,莫要让晋人小瞧了我们。你们能完胜还朝,朕若不亲自出迎怎能显出我对你们的感激之情。两位王叔真是辛苦了。”
慕容恪道:“臣职责所在,皇上不必介怀。”
慕容垂也垂首道:“臣有幸不辱皇上期望。”
慕容冲显然极是兴奋,一摆马头,几步窜至慕容恪身边,甩蹬下马道:“恪叔,你这次南征没带上我,侄儿心里遗憾得紧。”
慕容恪道:“留守国内杜防西秦来袭也是重任,战与不战本没有区别,不必贪一时之功。”
慕容冲点头称是。
一阵庆功锣鼓响起,震耳欲聋,众人拥着皇上返回邺城以待论功行赏。
这天夜里,慕容暐秘密召见了慕容评。
上庸王缓步走进御书房。
来到熟悉的地方,当然会想起熟悉的人。这里他来过很多次,不过以前的主人是慕容俊,现在变成了慕容暐。以前他来到这里难免小心谨慎,现在却气定神闲。虽然心底里对慕容俊的死总留有一线心虚,不知道是不是服用自己推荐的“五石散”吃过了头导致的,但是那人的驾崩让他感觉如释重负却是不争的事实。‘管他呢,我既没下毒害他,又曾劝他不要吃,就算是他‘五石散’用量无度致死也是他自己选的。关我何事?’想到这里,慕容评撩袍跪拜。
“臣参见皇上。”
“叔爷快免礼。”慕容暐一边扶起他,一边急切道:“叔爷,今日召你前来为的就是……”他欲言又止。
慕容评皱了皱眉道:“暐儿,你现在已是一国之君,行事作派再不应似以前的模样了。”说罢,施礼道:“皇上圣明,微臣洗耳恭听。”
“唉,”慕容暐叹了口气道:“我担心一个人,也害怕这个人。每每想到此人,我总是食之无味,夜不能寐。”
“慕容垂?”慕容评的眼角跳了跳。
“不错,正是他。我怕他记恨母后和先皇,因而对我不利。”他的目光中闪过一丝惊惧,“毕竟他的夫人是因我母后而死,再加上我从母后那里听说,一直到现在他也不能接受我小姨。这难道不正表示了他对那件事记恨在心,耿耿于怀吗?”
慕容评点点头道:“皇上的忧虑不无道理,不过据臣在军中安插的眼线来报,此次南征中吴王并没有什么不利于燕国的举动,反而军功卓著,太宰对他也甚是依重。就目前的情况而言,要率先向他发难的确是很困难。不过,皇上尽可放宽心,有我和太宰以及满朝文武在一边瞧着,吴王也不敢做出有违臣道的事来。”他嘴上虽这么说,心中却想着:目前慕容恪掌权,时机未到,不宜与吴王正面为敌。
慕容暐“嗯”了一声,道:“有太宰和叔爷您在,目前朕自然还是可以放下心来的。只是,以后……”
“皇上,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以后自然会有以后的对策。只要皇上对他心存防备,量他也掀不起什么风雨。”慕容评笑道。
听了慕容评的一席话,他的心稍微定了定,坐下喝了几口茶水,也吩咐慕容评坐下喝茶闲聊起来。
慕容恪的书房里难得这么多人。他安静地坐在案桌后,而面前戎装亮甲,一共低首站着六人。
“珪将军,这趟南征你们六位都辛苦了。我这儿地方不大,没能给你们设座,还请见谅。”慕容恪笑道。
以珪亮为首的六人连忙施礼道:“恪帅太客气了。”
“恪帅为何不在军中召见我等?必竟这里是您的府氐,我们一身风尘怕脏了这好地方。”最边上一位额角有伤的将官有些脸红道。他刚才进来的时候不小心打碎了一件瓷器,慕容恪并未怪罪于他。
慕容恪站起身,道:“纪将军,请你们来这里当然是有原因的。军中人多嘴杂,这件事我想单独告之你们。”
“请恪帅明示!”
“攻下洛阳以后,那日和我一起去洛阳住相寺的只有你们六位。”他的目光如炬,扫过面前六人,“在寺中我遭遇到一个西土和尚的偷袭,想必你们都还记得。”
“当然记得,那个和尚武功高超,当时情形凶险得紧,末将十分后悔没有带大队人马前去护帅。”珪亮低头惭愧道,“还好恪帅你武力非凡,又吉人天相……”
慕容恪打断他道:“我事后让你们守口如瓶,可都做到了?”
六人齐齐点头。
纪明一脸仰慕道:“我们都非那和尚对手,还是恪帅你英勇神武,独战于他,最后他被迫逃了。其实,末将以为当时完全可以把全城的和尚都抓起来,严刑拷问,一定可以……”
中间长眉圆脸的将官一脸不屑道:“纪将军,佛教信者甚众,若似你那般举措岂不民心尽失?况且你怎知那和尚是真是假,万一是一般人假扮和尚,行刺恪帅呢?那你是不是就要直接下令屠城?倒也是,只有这样才来得干净。”
“段从!你……”纪明一时气愤,却也无从辩驳,是以脸憋得通红。
慕容恪摆摆手,示意他们都不必再争,才道:“今日我让你们前来,便是要你们从今天起都把那件事彻底忘记。”
他缓步踱过六人面前,郑重道:“主帅遇刺,军心必动,军心一动,战难必胜。这件事从此休要再提。”
六人得令应下,点头称是。
慕容恪令他们离去后,面无表情地坐下。
寻思良久,他唤了家仆进来,让他们去请容楼前来有事相商。
次日,慕容恪和容楼两人两骑,便衣轻装,一大早就出了城。
他们的马速并不快,在一颠一簸的马背上容楼的心里也随之起伏不定起来。这趟出城多少有些蹊跷,昨日里,慕容恪突然叫他到书房,问及他上次帮慕容冲疗伤解毒之事,得知卜问寺的见善大师乃佛图澄的得意弟子,武学方面有独到的见解,慕容恪便表现出了异乎寻常的兴趣,并约定今日亲自去卜问寺拜访见善大师,说是要向他了解一下西域武学的情况。这事,容楼总觉得和平日里的恪师行事风格不太一样,心里面难免觉得有些怪怪的。
卜问寺就在城郊,一二十里地的路程,骑着马不一会儿就到了。
容楼和慕容恪翻身下马,容楼敲开寺门,开门的正是见悟大师。见悟看见是容楼,又听容楼此来是要拜访见善大师的,向容楼身后的慕容恪看了一眼,也没说什么,便将二人请入寺内,一边吩咐弟子赶紧去请方丈。一来是因为他与容楼已算相熟,二来是他见慕容恪气派不凡,容楼又没有主动向他介绍慕容恪,心知此人必身份非同一般,所以不敢怠慢。
二人在一间精致的禅房中坐定,小沙弥早已奉上香茶,禅房中檀香袅袅,一番佛门中的光景,令人心安神宁。
见悟道:“二位施主请稍坐休息,方丈片刻即至。”
果然不一会儿,两个小沙弥领着见善走来。见善施了一个佛礼,道:“劳二位施主久等了。”抬眼看了看慕容恪,转向容楼道:“容施主专程来访,老衲荣幸之至。”
二人回礼后,慕容恪眼光环视了一下左右。见善见状,对见悟道:“师弟,这里就由我来接待两位施主,你且先去忙吧。”,见悟听言,随即领着几个小沙弥退出禅房,合上房门。禅房内只剩下慕容恪、容楼和见善。
慕容恪施了一礼,道:“在下慕容恪,听闻大师乃佛图澄大师的高徒,又熟知西域佛门的情况,今日特来请教。”
见善听慕容恪报出姓名,不由动容,道:“原来是燕国的大司马屈尊敝寺,失敬,失敬。只是老衲已多年潜心修炼,少闻身外之事,不知施主要了解什么,只怕未必能如施主心意。”
慕容恪道:“大师过谦了。我燕国与西秦各据东、西,这些年来虽然没有什么大的冲突,但是也算不上多友好。如今佛门弟子遍布天下,其中更是人才辈出。秦与西域接壤,常有西域的佛门高人往来于秦,而我们却完全不了解西域佛门的情况,一旦遇面,难免拙于应对。所以,慕容恪此次前来,特地向大师请教,想多了解一些西域的情况。”
见善虽是佛门中人,但却绝不愚钝,自然知道这燕国的大司马能够于百忙之中抽空来此问这个问题必有缘由。所以慕容恪虽然问的含混不清,问题大到几乎空无一物,见善却并没有随便的推诿一番,而是皱眉苦苦思索片刻,才道:“西域佛教盛行,高僧辈出,不过与我燕国军政之事却关系不大。细细想来,其中也颇有一些身负神通之辈,也许会引起大司马的注意。”
慕容恪没有任何表示,却是凝神静听。
见善道:“且不说大司马的武艺冠绝燕国,仅以容施主的身手、悟性看来,西域佛门高手虽多,但值得大司马关心的人却并不多。不过我想有一个人却不能不提。”
慕容恪和容楼都露出了注意的神色,见善顿了顿,接着道:“那人便是如今有‘西域第一高僧’之称的鸠莫罗。”
容楼“啊”的一声,道:“上次那些人害了凤凰、盗玉玺的和尚不就是鸠莫罗的弟子吗!?”
见善点点头道:“不错。不过,此人在西域广招门徒,弟子众多。他的弟子倒也不算什么,但此人确实是非同小可,据说他智慧超人,有过目不忘之能。不但佛法精深,而且更是学武天才,无论什么武功,一学就会,一练就精。单就武学而言,也可称为当今西域第一人。他曾学过多种流派的武功,最终去芜取菁,吸取各家之长,创出两套神功,自此之后,西域便再无人敢向他挑战了。”
“第一种武功,也是他最知名的神功,唤作‘大日降魔印’。此种武功是从密宗手印改良而来,他自己取名大日降魔印。因为大日如来乃密宗的最高佛,而降魔印之名则取自释迦牟尼佛的触地降魔印。这门武功,至刚至阳。空手施展时,便具有十龙十象的威力。鸠莫罗最擅长的兵器乃是‘九股金刚杵’。他的九股金刚杵,一头是九股的杵头,另一头是三棱的锥形,中间有指环以供扣握,绝对是非常霸道的武器。如果用他的金刚杵来施展大日降魔印,则其威力巨大实有降妖伏魔之威。”
“第二种武功,虽然名气并不如他的大日降魔印,但是其威力只怕有过之而无不及。名字也是他自己取得,唤作‘无量宝焰指’。此指法练到最高境界,发动之时,整个手指上都会泛出五彩氤氲的光泽,所以才叫做无量宝焰指。这种指法练成之后威力极为惊人,指力于两丈之内可破各种护身真气。这路指法本是源自西域一种极歹毒的武功-‘枯心指’。枯心指专伤人心脉,本已极其歹毒,而鸠莫罗从中演化出的这套无量宝焰指法则更为歹毒十倍。他把两种完全相反的力道融合在枯心指之中,一旦被无量宝焰指所伤,不但心脉损伤,而且由于有完全相反的两种伤势同时起作用,会导致受伤者无法自愈,可以说一旦被无量宝焰指所伤,就算本身功力深厚,能够不至立时身死,也必然无法再治愈,拖上一段时间后直至伤势发作而死……唉,真是堪称天下最为歹毒的武功了。他这路指法的名字不但指他的手指会发出五彩氤氲之光华,同时还包含有无量寿佛和宝焰佛之名,隐隐有包含两种不同的力道之意。他对此种指法极为自负。”
见善大师一提起鸠莫罗不知为何就变得滔滔不绝,一口气细细说来,竟是不带停顿。
听到见善大师详细描述了无量宝焰指的歹毒,慕容恪“咦”了一声,道:“这世上竟然还有如此歹毒的武功!”
容楼也道:“是呀,受伤者无法治疗?这也太神奇了吧。倒底是传言还是果真如此?被他无量宝焰指所伤的人当真就无救了?”
见善点了点头,道:“这是千真万确的事情。鸠莫罗的‘无量宝焰指’极为神奇,内含两种相反的力道,而所产生的伤害也是两种相反的伤。一种伤的好转便会导致另外一种伤的加剧,所以只能调养以使其平衡。但是随着伤势的逐渐加重,最终便无救而死。”
容楼和慕容恪两人均陷入沉默,似是都在思索这见善口中的神奇而又歹毒的无量宝焰指。
片刻的沉默之后,慕容恪问道:“大师似乎对这鸠莫罗知之甚详,却是何故?”
见善的头微微仰起,双目微闭,似是在回忆着什么,口中喃喃道:“是呀,我对他知之甚详,只因我曾经目睹鸠莫罗和家师佛图澄大师印证武功!那一战老衲毕生难忘。”
“什么!”容楼和慕容恪同时震惊。
见善睁开双眼,见容楼满脸尽是期待他说下去的表情,不待他发话,便继续道:
“那时候,鸠莫罗不过二十多岁的年纪,但是在西域却是非常出名,他自小便有神童之称。而当时,家师已是冠绝中土、西域的一代高僧。他特地来找家师。起初,家师并没有和他印证武功的意思,他们两人只是坐而论佛,我在一旁相陪。
说来惭愧,那时候的我一心痴迷于武学,对于那种讲经论佛反而心不在焉。只记得他们从早谈到晚,似是十分投机,但是我却完全不记得内容了。直到第二日的下午,他们开始谈论天下武学,我才来了精神。鸠莫罗年纪小我近十岁,但是眼界之高,所识之博杂,简直是浩瀚如海,我当时佩服的无以复加。心想:这人如此年纪轻轻,见识就这么的广博,而且精深,真是不知道怎么学出来的。当时他随口说到一些武学的精微之处,我不得其解,于是苦苦思索,可待到明白之时,这中间他们又说了许多句过去了,我便完全只能是充耳不闻了。当时我本颇为自负,自以为武艺已经可以和天下英雄一较长短,可是和鸠莫罗一比,才知道自己实是井底之蛙,单和他比较起来,那真是差了十万八千里。”
“待到鸠莫罗说起他受密宗手印启发,自创出了‘大日降魔印’时,连家师也为之心动,二人便开始动手印证武学。家师在老衲心目中,那一直是神一般的人物,我从来没有想到过会有人能够胜过家师。不过那一场印证,老衲第一次对这种信心产生了动摇,那鸠莫罗实在是武学奇才,以弱冠年纪就几乎可以和家师近百年的功力不相上下。虽然最终还是家师胜了一筹,但是战况之紧张几乎令贫僧当时无法呼吸。鸠莫罗败的并不服气,他说到其实他还有更为厉害的武功,只是因为过于歹毒,所以不便施展才落败的。那自然就是指‘无量宝焰指’了。家师听闻也十分好奇,于是鸠莫罗就详细描述了他的这门奇功。家师认为他的无量宝焰指虽然厉害,但是也未必会无敌于天下,于是二人争执起来,又再度交手。鸠莫罗大日降魔印和无量宝焰指齐出,这番斗得更加凶险,不过最终还是在家师手下败了一招。家师正欲收招相扶,那鸠莫罗居然趁机用无量宝焰指偷袭他!”
慕容恪和容楼听言脸色也都不由变了变。
见善喝了一口茶,清了清嗓子,又道:“家师猛然遭袭,原是难以应对,只得发动了不到生死关头绝不会妄用的‘度劫神功’,也因此重伤了鸠莫罗。鸠莫罗负伤退去,之后老衲就再也没见过他了。”
慕容恪急急追问道:“佛图澄大师是如何看待那‘无量宝焰指’的?”
见善道:“关于这个问题,我也问过家师。我问他:如果他身受无量宝焰指之伤将会如何。家师沉吟良久,只是告诫老衲,如果日后遇见鸠莫罗,切莫与之交手。言下之意,是老衲决计无法与他匹敌。老衲起初还颇不服气,也曾努力苦学各门各派的绝技,希望能如鸠莫罗一般阅尽百家武学,并从中创造出自己的武功,能够超过他。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后来不久便遭遇突变,武功尽失。其实回头想来,鸠莫罗才智无双,却是非老衲所及,武学一道的话,老衲是绝计不可能达到他那种境界的了。”
容楼失望道:“这么说来,就连佛图澄大师恐怕也无法化解这无量宝焰指了?!”
“鸠-莫-罗。” 慕容恪一字一字的念着,眼中神情相当的复杂。
容楼十分疑惑地瞧着慕容恪,不明白他眼神中的蕴意。
从卜问寺回来之后,一切似乎恢复了原样,慕容恪又象攻打洛阳之前一样整日里忙碌在国事之中,不过比起从前对容楼和慕容冲的几乎不闻不问,现在倒是经常会抽出空闲对他们加以指导。
军中的新锐们,诸如庄千棠、司马尘、段浚等,因为在洛阳一役中大展抱负、随后又随大军一口气占领了崤、渑二地,得了不少军功,是以现在大家无不摩拳擦掌,大有伐秦之心,都指望在更大的战事中能够立下功勋,极速升迁。请求对秦动武的奏折如雪片般递交到慕容恪的案前。只是慕容恪却沉得住气,凡是此类奏案均一一压下不提,于是,军中难免有些怨言。
此类的怨言多了,自然也流传到容楼和慕容冲耳朵里。
这一日,容楼和慕容冲正在闲聊。
容楼道:“这些日子,军中流传着一些对恪师的怨言,你听说了吗?”
慕容冲撇了撇嘴,道:“是说恪师压下对秦国动武的奏折一事?”
容楼道:“正是,我听到有些传言,说恪师压着不动秦国是为了利用外敌的牵制来提高自己在国内的地位。”
慕容冲转头看着容楼,蓝色的眼睛清澈见底,问道:“那是别人的看法,你怎么看?”
容楼摇了摇头,道:“我也仔细想过恪师为何要这么做,但是却没有找到很有力的缘由。不过这些流言感觉像是别有用心的人在背后捣鬼!”
慕容冲目中流露出一丝狠毒的神色,道:“一点不错。皇上新登基,难免多疑,有些心里有鬼的人便乘机耍阴谋诡计,用来挑拨皇上和恪师的关系!前几日,我还特地晋见皇兄,和他细细探讨过此事。难得皇兄对恪师是绝对信任,这些阴谋家只是白费力气罢了。”
容楼皱眉道:“那会是什么人?难道是敌国派来的奸细不成?”
慕容冲恨恨道:“怕只怕不是敌国的奸细,却是本国的毒虫!哼,这事不用多提,其实这人是谁我心里已猜中了七八分,只是没有证据,不便轻言。这等朝堂之内的阴谋诡计你是不喜欢听的,我们还是谈点别的吧。”
容楼微微皱了皱眉头,他对这种朝廷里的勾心斗角素来不感兴趣,倒也不再多问,只道:“只是……我也仔细想过一番,却觉得想不出为何恪师不愿意向秦国用兵!以我看来,现在的确正是乘胜追击、扩大战果的最佳时机,但恪师却把精力放在理顺内政军务上,我着实不是很明白。”
慕容冲冷笑了一声,道:“那些新升了官和没升官的年轻将领们哪个不希望战事四起,搏个封妻荫子、加官进爵。他们哪里知道,大国之间用兵,形势、粮草、士气、外交诸多因素的影响,岂是那么简单的?那秦主符坚是出了名的仁君,本就深得秦国百姓、官员的爱戴,手下王猛、张蚝、邓羌三员虎将各个都是虎狼之辈,牙尖爪利,有勇有谋。秦国自很多年前桓温兵临城下之后一直没有什么大的战事,百姓休养生息,内部物资丰盛,想击败这样的敌手,谈何容易。”
容楼摇头道:“你说的这些我都想过。可是,实际上我国在先皇的准备下已是兵马、粮草充足,士兵训练有素。此番征战洛阳,本来预计会是长达一两年的硬仗,却三个月就大获全胜,接着顺手夺下了崤、渑二地,军备物资都还没有消耗多少,而军中士气却因此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正是士气如虹,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时候。你说的秦国的状况一点不错,所谓以千乘之国对千乘之国当然无法轻易的灭掉另一方,但是抢夺一些重要的军事要塞、一些土地子女金帛却是完全可以做到的。势力的此长彼消,今日是也!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稍纵即逝。恪师如此处理,我觉得确实有保守的嫌疑。”
慕容冲素来最为崇拜慕容恪,听不得别人说慕容恪哪怕一丝一毫的不是。此时被容楼一番剖析,自己又一时辞穷,心下里老大的不开心。若是换作别人,他只怕当场就要发作了,偏偏面前的就是容楼,他又不便发作,于是一脸不高兴道:“那你就只有亲自问问恪师他为什么会这么做了。”
两人一时间无话可说,沉默了下来。
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却是皇上差人来找慕容冲,说是有要事相商,慕容冲便自去了。
容楼皱着眉,喃喃道:“恪师这次洛阳大捷回来,做得好些事情我都完全看不懂了……”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在容楼看来是绝好的压制秦国、扩张领土的机遇,在慕容恪看来,却只有稳定内部、理顺军政关系才是头等大事。皇上虽然年纪尚轻,但是却对慕容恪信任有加,全力支持他的决定。慢慢的,大家也就平息了西侵扩张之心,毕竟,重镇洛阳重新回到了燕国之手。随着内部政治军事关系的理顺,一切事情看起来都有了一个美好的前景。慕容冲和容楼也越来越多地参与到了军政事务之中,这看起来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繁荣景象背后,可怕的灾难却在不知不觉中降临了。
军营里,容楼正在案前处理一些军事文书。最近的几个月,他在慕容恪的示意下,虽然还没有相应的正式军职,但是已经开始直接参与军中事务的管理了。
猛然一阵快速的马蹄声传来,接着几声沉重杂乱的脚步声,一条人影冲进帐中。
容楼抬头一看,竟是慕容冲!
他没想到慕容冲会来到这里。一般说来,就算慕容冲有事找他,也会差个人前来通知一声,不至于亲自前来。正待开口想问,看起来有些慌乱的慕容冲已经几步抢到他的案前,沉声道:“恪师今日在朝上突然咳血不止,当场晕倒了!”
……
当容楼、慕容冲来到慕容恪病榻前时,慕容恪已然醒了过来,看起来精神还好,只是面色有些苍白。几个御医正在为慕容恪诊察病情。
慕容恪见到二人进来,笑了笑,此时他平素里优雅的笑容看起来也似乎有些苍白无力。
慕容恪道:“你们来了。”
容楼哽咽道:“恪师!……”
慕容冲问一边的御医,道:“情况怎么样?”
在一旁为慕容恪把脉的御医皱眉道:“大司马的脉象古怪的紧,时而平缓,时而急促,不知是何症状。心脉却似乎有严重的衰竭之相。”
慕容恪长叹一声,道:“这原也非你能治疗的,你且去回复陛下,就说臣早已病入膏肓,只是强力支持,只盼能在有生之年把国事安排妥当而已。如今大体已入正轨,臣也算尽了一份心力了。”
他遣走御医,转向容楼道:“如今你该明白当初我为何会放过大好时机,不肯对秦国用兵了吧。”
容楼点了点头,急切道:“难道真的没有办法医治?恪师身患顽疾,弟子愚钝,居然一直也不知道……真是……”一时百感交集。
慕容恪见房内只有容楼和慕容冲二人,才摇头道:“我带兵攻下洛阳之后,驻兵城内,曾去洛阳城里最大的住相寺祭拜,不料在寺内被一西土僧人偷袭所伤。虽然我逼退了他,不过内伤深重,能撑到现在已是难得,你们不必难过。容楼没有发现我有伤在身并非愚钝,原因我刻意掩饰所致,我想专心做我应该做的事。”
“西土僧人?”慕容冲眼中凌厉之气立盛。
容楼恍然大悟,道:“难道就是那个‘鸠莫罗’?……莫非恪师所受的伤正是见善大师说起的‘无量宝焰指’?”
慕容恪点了点头。
容楼倒吸一口冷气,道:“那时候恪师要去卜问寺,弟子还心中颇为疑惑,原来是这样。”
“因为交手之时便感觉那个和尚的武功冠绝一世,又是西土的路数。这样的高手是绝不屑装扮成别人的。于是,我想起上次助你为冲儿解毒的见善大师,就想去卜问寺向他求教一下,想知道以他广博的见识看来,西域如此身手的高僧能有几人。”
容楼见慕容冲一脸狐疑,于是将经过详细告之于他。
“哼,鸠莫罗!他的弟子先是盗我大燕玉玺,后又伤我恪叔,下次若是落到我的手里定然让他不得好死!”慕容冲恨恨道。
慕容恪道:“后来我也曾暗中寻医问药,试过自行调理,但不幸的确被见善大师言中,一种内伤好转的同时另一种就会加剧,唉,料想不出一年半载阳寿必尽。我本也有心趁势拿下秦国,统一北方。但是,这样的大战役,又岂是一、两年内能完成的?而新君初立,众望难服,如果战事进行中我突然撒手而去,于国内而言,臣心不稳;于秦国而言,必有可趁之机。可见,伐秦一事已非我力能所及,是以只有先将国内安排妥当,剔除暗怀异心之辈才是万全之策。”
他一阵咳嗽,又喷出一口鲜血。慕容冲手忙脚乱地赶紧扯过手巾帮他擦拭,“恪叔……”
“不妨事,目前我该做的事情已经做完,虽有遗憾,但也算满足。”
“恪师……”容楼心中一阵酸楚。这么多年来,慕容恪待他不错,对他又期望颇高,亲自教导他的时候虽然不多,可是每一次的教诲都让他得益非浅,这份师徒之情早已慢慢渗透加深,现在听闻师傅不久就要与自己生死相隔,怎能不让他难过?
“可惜……我若是能再多活十年就好了,不但可为大燕完成统一霸业,而且十年之后冲儿、楼儿也定然可以独挡一面,成为我大燕的中流砥柱,足以支撑。那时再死,可谓无憾。”他一脸无奈。
到了这一时刻,容楼忽然明白了英雄若他的恪师也抵不过生死的距离、时间的限制,一个人若想死得“无憾”原来也这么难。
这时,屋门急急被推开,匆匆而入的正是皇上慕容暐。他显是听了御医的回报担心不已,所以即刻赶来的。
“太宰!恪叔!”这时的皇上早没有朝堂之上紧繃的面庞,而是一派惊慌失措。
“皇上,请恕臣病重不能行君臣礼仪之罪。”慕容恪温和地看向慕容暐。
“当然。太宰,你身体到底怎么了?朕已经下令调用御药库里所有的灵丹珍药熬治补汤来为恪叔续命!恪叔,你不能有事啊,你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我怎么办?怎么办啊?”这个新登基的皇上已经慌乱着急到不知如何是好了,“恪叔,你说,只要你能好起来怎么样都成。我,让我散尽国库都成……不过,不管怎么样也不准你丢下我不管,你和御医说的都是些什么话啊……你别吓我。我,没有你,我如何是好?……”
慕容恪笑了笑,道:“皇上为臣着想之心上天可鉴,臣感激涕零。只是生死由命不由我。臣为大燕竭力之心可昭日月……”说到这里,他胸口一热,口中腥味弥漫,鲜血又喷了出来。他顾不上这些,又道:“臣已经尽力了,还请皇上体恤。”
慕容暐哭丧着一张脸,瞧了瞧慕容冲,又瞧了瞧身边的护卫,倾刻泪流满面,放声大哭起来。他这一哭,周围一干人等俱俯首跪拜,不敢有所动静。
他的哭,不是为了命不久矣的慕容恪,而是为了他自己--失去了这样一位智勇双全,忠心为大燕,而待自己又十分谨厚、方甄大度的依靠,他日后的为君之路必定又要难上许多。
待他抽泣终了,病榻上的慕容恪才郑重道:“吴王天资英杰,经略超时。大司马一职统领兵权,不可以一日无主,待我死后可以授之与他。”他喘了口气,又道:“皇上请放心,有慕容垂在,大燕必定无忧。”
慕容暐听言心想:‘若是将兵权交与慕容垂,大燕是无忧了,我有没有‘忧’可就不好说了。’当下并不答话,只一味抽泣。
慕容恪见慕容暐没有反应,知道他心里定是怕吴王作大了于皇权不利,暗自叹息一声。稍后,转念一想,也觉得他的反应不无道理,的确自己一死,以吴王的能力,若是手握兵权,再行起内乱来就无人可以阻止了。
于是,他长叹一声,道:“若是因为有所顾虑,不便授予他,也可以将大司马一职授于冲儿。”
一边跪倒在地的慕容冲听言,暗自狂喜,脸上控制不住地露出了开心的笑容。还好他低着头,没有人能看见。
慕容恪又有些担心道:“只是,冲儿虽然才识明敏,不过未曾经历过大的阵仗和磨难,燕国的安危实在重大,还请……”
慕容暐这才止住抽泣,“哦”了一声,打断他道:“太宰,别这么说,那些补药他们正在熬治,你喝了病一定会好起来的。”
慕容恪摇头道:“臣的身体臣自己知道。”
他转向容楼道:“容楼,你过来。”
容楼起身走到慕容恪身边,“恪师有何吩咐?”
慕容恪勉强挣扎起身,解下悬挂榻边的入鞘佩剑,递于容楼,道:“‘定国枪’我早已交付给你,今日将这把战不离身的佩剑也送给你。此剑虽不是用首山之铜铸造,以天文古字铭之,但也是我燕国最好的铸剑师傅的作品。”
容楼接过,三尺有余,入手沉重。他是尚武之人,自然爱剑。欣赏之余,迫不急待地一手紧握剑鞘,一手横握剑柄。只听“锵”地一声,寒光闪动,凌厉之气迎面袭来,虽然剑只出了半鞘,却已令人鸡皮丛生,汗毛直立。
这把剑,剑身中有脊,两侧有刃,靠近剑柄的剑身处镌刻篆体小字。
容楼定睛细看,‘一生转战三千里’
他翻腕再看另一边,‘一剑曾当百万师’
“好一个‘一生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容楼一时投入,尽似忘了周围的情形,大声赞道:“也只有象恪师你一般的英雄才配得上这样的宝剑!”而后,将剑入鞘,向慕容恪低首行礼,道:“弟子目前怕担不起它。”
“它的名字唤作‘百战剑’。”慕容恪道:“我本打算过些年才传给你,但是今时今日……”他一时黯然,止言片刻才又道:“它既然唤作‘百战’,当然是要和你一起经历百战才能达到巅峰,所以你也不必推辞。”
说完,慕容恪又坐回榻上,道:“皇上,臣精力不济,想休息了。”
慕容暐点了点头,一句“恪叔好好休息,我就不打扰了。”而后又吩咐屋内跪着的人都站了起来,向慕容冲略有深意地一笑,便自带着一众侍卫离去了。
不多日后,燕国大司马慕容恪病逝。皇上慕容暐拜七弟中山王慕容冲为大司马,掌控兵权。
上天仿佛和鲜卑慕容族人开了一个玩笑,几年之内,景昭帝慕容俊和大司马慕容恪相继去世,原本已渐成囊括四海、并吞八荒之势,兵强马肥、足可鞭策宇内的大燕帝国,一夜间就沦为四周诸强垂涎欲滴的肥肉。
第21章
二十一章
燕国太宰慕容恪病死,大秦、晋朝得讯,均欲趁机图谋攻打。只是适逢秦国王公作乱,无暇外顾,所以苻坚只得暂时作罢。是年四月,晋朝司马桓温亲率步骑五万自水路取道,绕过洛阳,大举北伐。
一时间,没了慕容恪指挥大局,燕国的防线节节败退,一溃千里。宁东将军慕容忠被俘,征讨大都督下邳王慕容厉被杀的丢盔弃甲,单骑逃回。重新派出的南讨大都督安乐王慕容藏也是畏缩不前,不敢与桓温交锋,失败看来只是时间的问题了。
这日,得探子来报:几日前桓温大军已经进驻武阳。皇上慕容暐再也坐不住了,立刻召集群臣上殿商议应对之策。
众人俱望向一身大司马官服,光彩照人的慕容冲,想听听他的意见。却见他低头皱眉不语。不是他不想说,而是不能说。
派遣将帅前去阻击桓温的策略本无失误。无奈桓温武力盖世,用兵如神,又善于险中求胜。想当年他北犯之时,势如破竹,一直兵临强秦城下。虽然出于私利,最后没有占领长安,而是莫名退兵,但‘江东紫眼’的威名只那一战便震摄北方。燕国三军中提得上台面的大将没有一个不对他心存畏惧的。
所以,这次慕容冲派出的将领未对上桓温的大军前就已经心虚,再加上没了他们一向仰仗的大司马慕容恪坐阵,早已自认难敌。将气弱,则士气糜,这样的局面想打胜仗实在很困难。
抵挡晋军之战几乎每战必败,若按照惯例,慕容冲本应该杀个把败将用来立威。可他接任大司马一职时间尚短,初居高位,旧将官们虽然表面上没有表露,但私下里对他或多或少都心存不服。他此时若要开口,必然是下令“杀一儆百”,但是前任大司马‘宽以治军’的余音尚在,不服他的将官又很多,此刻再生波澜,难免丢失军心,所以他这个全军统帅真的不能再说什么了。
慕容评咳嗽了一声打破了这一片死寂,清了清嗓子道:“臣以为,现在当务之急是要去寻救兵。”
“救兵?”慕容暐似乎看到了一线曙光,忙问道:“到哪里去寻救兵?”
慕容评瞧了一遭四周的文武,道:“西秦目前兵力旺盛,向他们借点强兵猛将用来阻一阻桓温应该没有问题。”
颌下白须飘飘的贺兰琪迈前一步道:“上庸王此言差矣!秦国对大燕领土觊觎已久,向这样的敌人借兵岂非是引狼入室?”他年事已高,所以慕容冲此次没有派他迎战。他正为这事一直闹不高兴,现在又听闻慕容评要借一个敌人的力量来对付另一个敌人,这种旁门左道的伎俩他又如何看得上眼,心中的不满便不再压抑,脱口而出。
慕容评不急不燥,呵呵笑道:“老将军的话原没有错,只是秦国就算是我们的敌人也该知道‘丧钟为谁而鸣’的道理。如果今日桓温攻下了我们大燕,明日准备迎战的就是他们秦国,所以我相信这次绝不会是引狼入室。秦国也需要利用我们挡住桓温北犯的步伐。”
尚书右仆射丘源摇摇头道:“秦国就算肯帮我们,也不是现在,一定会等到我大燕惨败力竭之时才肯派兵前来相助。目前他们乐得坐山观虎斗,又怎会费心前来帮我们?”
慕容评向慕容暐行了一礼,道:“丘仆射说的没错,所以臣请皇上以割让虎牢关以西的燕国领土给苻坚,以此为条件来向他换取救兵。”
他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这怎么使得?!分明是引火烧身。”容楼脱口而出……
慕容评冷冷地斜了他一眼,心道:什么时候轮到你说话了?你官职低微,不过是个小小的参军,若不是看在你是前任大司马的徒弟,而现任大司马又和你走得极近,这里哪有你站的地界?
慕容冲这时挺身而出道:“容楼说的不错。虎牢关乃是我大燕与秦国相抗的重要关口,若是把其以西国土都割让给秦,那秦便可名正言顺地驻兵虎牢关下,这样的危胁怎可无视?上庸王你这么做确有引水烧身之嫌。”
慕容评轻笑道:“大司马言重了,虎牢关以西之地荒芜人稀,对我大燕本意义不大。而虎牢关南连嵩岳,北濒黄河,山岭交错,自成天险。当真是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所以,我们只要守好它,既使秦国兵临关下,一样对我们无可奈何。”
慕容暐向慕容评询问道:“是不是寻了秦国的救兵,我大燕即可得保?”
慕容评正待回话,只听外间一阵急“报--”。原来又有人来报,说桓温一部所向披靡,已经杀到枋头了。
听闻此讯,一时间,慕容暐面色苍白,嘴唇颤抖,朝堂上众人也开始小声议论纷纷。
须臾,这心惊不已的皇上才安定下来,暗暗向慕容评使了个眼色便忙着退朝了。战局十分不利,皇上却急着退朝,众朝臣俱颇为不解,慕容暐只说是忽感身体不适,至于战事明日殿上再议不迟。
月明,无星。
慕容评得了慕容暐的暗示连夜进宫面圣,果然一路畅通无阻。
御书房的灯依然亮着,他行至门口,守门的侍卫做了个请的姿势,道:“皇上等王爷许久了。”
他推门而入,便听见慕容暐喃喃道:“朕就知道大燕不能没了恪叔……”而后,他转头看向走进来的慕容评,又道:“枋头距邺城不过百里之遥,看晋军来势汹汹,就算秦国肯派救兵前来,也不一定能挡得住晋军的虎狼之师啊。”
慕容评叹了一口气道:“想我大燕现在也算兵精粮足,没想到只少了一个慕容恪居然就变成了无将能敌北犯之军的局面。唉,也不知道是那紫眼贼桓温太过厉害,还是我大燕无人了。”
“人?”慕容暐突然想起了慕容恪病榻之上向他力荐吴王慕容垂的事,而后摇摇头甩掉了这一念头,道:“此时再谈这些已是无用。面对强敌,我们还是要多做几手准备才成。”
慕容评心中一动,道:“臣是再想不出别的法子了。不过,看皇上今日急于退朝,难道是已经有了主意?”
慕容暐道:“那桓温大军虽然势不可挡,不过从他多年前伐秦至长安城下却按兵不入,无故而返看来,此人暗藏野心。他此番北犯的真正目的应该也不是为南晋收回失土,以朕猜想大有可能只是为给他自己赚取政治资本,以便日后图谋皇权,所以……”
慕容评接口道:“所以,他必定不会赶尽杀绝,因为若是他一举将我们和秦歼灭,那稍后晋朝一定会罢了他的兵权,没有我们北方诸国的牵制,南晋也绝没有必要让一个臣子手握如此重兵?哎呀,皇上真是圣明!”他不失时机地加上一句恭维。
慕容暐得意地点了点头道:“所以,我们只要退让不战就一定能够躲过这一劫。”
他“腾”地兀自站起,道:“这邺城我们不要了,你们和朕一起回到长城以北的故都和龙去。那样桓温一定不会继续追击,留着我们对他也有好处。”
慕容评愣了愣,有些为难道:“臣只担心有些人会不同意皇上的这个建议。”虽然可以无伤而退,但是这样一味退让妥协的策略实在有失燕国国体,而且这一决定等于是将燕国前几代君主打拼下的江山拱手让人。慕容评心里不由暗捏了一把冷汗。
慕容暐面露威严之色,道:“朕是一国之君,我倒不担心有人不同意,我只担心怎么把这个建议告诉他们。”转瞬,他瞟了瞟慕容评道:“这些话若是由朕讲出来难免失了气魄。”
慕容评讶然道:“皇上的意思是由微臣建议方才妥当?”
慕容暐笑道:“这件事朕在见你之前已向太后做了禀报,她也很赞成,并且也觉得叔爷是最合适的人选。必竟叔爷一直都站在侄孙这边,不是吗?”
慕容评微微侧身,面向太后宫帏方向深施一礼,道:“皇上圣明!太后英明!”脸上的苦笑却是没有人能看的见。
……
与此同时,容楼正坐在慕容冲的房里,两人围桌而谈,气氛凝重。
容楼道:“怎能把抗敌的希望寄托在别国身上,割地求救实是下下之策。
慕容冲点头表示赞同,道:“不过眼前已成败局之势,上庸王这么想原也不为过。”
容楼叹了一口气。
慕容冲站立而起,一边缓缓踱步,一边道:“有求于人就难免受制于人,这道理皇上不会不懂。只是,以他的能力实在是挑不起‘大燕’这副重担,我瞧他的意思,这救兵是一定要搬的了。”
容楼有些惋惜道:“兵还是那些兵,将还是那些将,只是少了一个统帅便不堪一击,也难怪皇上想得多了。”
“你什么意思?”慕容冲瞳孔收缩,面色一寒,立定当场道:“你是说我能力不足,代替不了恪叔?!”
容楼当然注意到他语气的明显变化,立刻站起身行至他身边,有些尴尬地笑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只是……”他不知道该怎么说。
“目前以我燕国兵力尚可一战,只是良将难求。”慕容冲语气略有缓和。
“你为何不启用吴王?以他的才能……”
没容容楼说完,慕容冲便打断他,道:“有些事,你不懂。”
“我不懂,你可以告诉我。”
他见面前人一脸不解,上前一把揽住容楼的腰道:“只盼有朝一日,你能助我。”
容楼有些愧疚,低头道:“现在我官职低微,怕是有心无力。”
慕容冲捧起容楼的脸,道:“只要你有心,那一日便不远了。”
和容楼的脸距得这么近,他的心象是被突然点着了一把火,容楼又说了些什么,他竟似听不见了一般,只看见眼前的两片精致而紧绷的唇闭闭合合,令他心烦,便想一口咬下去。
容楼先是吃痛地“哼”了一声,稍稍吃了一惊,没想到慕容冲会选在这么个时候。随后灵活的舌头便很快卷了过去,在咬着自己的牙齿上重重地磨挲,既像是安抚,又象是攻击。
慕容冲牙齿上的力道不由放松了些,顺着他微微将牙关张开,舌尖一点引了他进来,交缠在一起。
长吻之下这两人的眼睛却都睁得很大,象是对抗一样,谁也不愿意先闭上。
慕容冲的手抚了过来,重重地磨擦着,顺着漆黑如墨的发、修长坚韧的颈项、抚上缎子般光滑的背,然后探到了容楼的腰带处,慕容冲喘息道:“这次换我在上面,谁先拒绝谁是小狗。”容楼“嗯”了一声,依旧与他拥吻。
慕容冲听他应下,一时情急,笨拙地却解不开他腰间那条绛红色的腰带。
容楼的右手握住了那只腰带上的手,感觉到他因为激动而产生的颤抖。“我帮你……”容楼紧贴在慕容冲耳边说着,伸手帮他解开自己的腰带,拉着他的手放到自己肩上,让他顺着褪去自己的衣袍。
那具对自己极具诱惑力的身体就在眼前,栗色的皮肤微微覆上了层薄薄的汗水,闪着耀眼的光泽,突出的喉结、迷人的锁骨、胸前的红晕、有力的腹肌、可爱的肚脐眼……这一切都一览无余地曝露在慕容冲眼前。“石头,石头……”深情的呼唤在慕容冲唇齿间被反复的咀嚼着。他迫不及待地紧贴上那具身体,笔直的腰杆揽上去弹性十足;俊秀的脸庞上两只黑色的眸子似藏柔情无限;还有那一对只有笑起来才会显露出的酒涡……这样的容楼怎能不让他沉醉?
感觉慕容冲的手在自己□的背上滑动,容楼更紧的抱住了他,更深的吻了下去。
一白、一栗两具衣裳零乱的身体一起翻滚进白色的卧榻里。
……
“啊……”慕容冲股间一阵激痛,暂时从缠绵的云山雾雨中清醒了过来,“你?……不是说好我来么?”
躺在榻上的容楼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忍住想要大力上下运动的欲望,道:“凤凰,你只说要在上面。”
就位置而言慕容冲的确是在上面。
他一气之下正要骂人,下面的人立刻开始剧烈地顶起他来,幅度越来越大,频率越来越快……骂人的话全堵在了他嗓子眼,间隙流出的只有阵阵呻吟,又痛又爽、忘情疯狂的感觉令他跌落回云山雾雨之中去了。
随着容楼一次次顶到尽处,慕容冲的叫声全都闷在了喉咙里。
这一番欢爱着实来得突然,容楼被慕容冲撩拨急了,进出之间也就难免迫切了些。脑子里烧了火,便再不顾及容对方喘息的余裕,只是不停□。也不知做了多久,泻了一回,又把他压在身下,脑后垫上软垫。两人身体还密合着,任一个动作都让慕容冲蹙起眉头。他脸色痛得惨白,眸子蓝得越来越透明,慢慢已全无□润湿的意思,却强撑着不愿拒绝。
终于有人开始拒绝,任对方怎样的追逐,只是努力的避开--拒绝的人当然是吃不消的慕容冲。这时,他的确有些后悔刚才的“点火”之举。
他趴在床上,浑身都在轻轻抽搐,半天才缓过气来。容楼爱怜地亲了亲他的后颈,笑道:“凤凰变小狗了?”
“滚!--”是慕容冲缓过劲来的第一句话。
……
次日,大殿之上,群臣再议抗晋一事。
待慕容评提出退回和龙的建议后,立刻有人提出了异议,另有一些表示赞成,大部分则沉默不语。
慕容冲愁眉紧锁,正要上前说话,却听一人沉声道:“臣请求率兵抗晋。”
说话的人正是一直沉默不语的慕容垂。
慕容评几步踱至慕容垂面前道:“滋事体大,若是耽误了去寻救兵和皇上搬朝至和龙就麻烦了。吴王可有十分把握?”
慕容垂拱手施礼,淡淡道:“请皇上和大司马拨给臣十万步骑,令臣前去阻击桓温,如果不胜,皇上再走不晚。”而后转向慕容评,道:“至于寻救兵一事,皇上自可定夺。若能自救,我当然希望不必依仗别国兵马。”
慕容暐听言,向慕容冲望去,征求他的意见,道:“大司马,你意下如何?”这个烫手的山芋转瞬就扔给了慕容冲。
慕容冲心里一阵犯难,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决定。慕容垂本不在他想用的将帅名单之内,先皇欲杀他而后快,太后对他又恨又怕,现在的皇上又视他为榻旁睡虎……慕容冲虽然同他没有正面冲突过,但也不想重用他。只是目前大燕除了慕容垂又没有人再能托以重任,自己的几个亲信将官又资历尚浅,没有可能统领大军服众……
也许,在现任大司马的内心深处对这位明明隐忍已久却又锋芒难敛的吴王也是十分忌惮。
“大司马,我请战!”一声请战在这大殿内余音环绕、振聋发聩。
慕容冲一惊,转头看见说话的人正是容楼。
容楼迈步上前,向慕容冲跪拜行礼又道:“我愿追随吴王麾下,为大燕抗晋!”。
“你要为吴王请战?”慕容冲道。
“不错。吴王有保家为国之心,我虽然官阶低微但也想为大燕尽一份心力。”容楼恭敬道。
贺兰琪也挺身而出,道:“现在连这些小辈都知道要拼上一拼,臣虽自知不被大司马看中,已经老而无用,但力荐吴王!”
倾刻间,在场武将们纷纷撩袍跪拜,力荐吴王领兵抗击桓温。
伊威道:“三军若由吴王带领,必然信心百倍,能与晋军拼上一场!”
慕容冲此刻才惊讶地意识到慕容垂在军中的威信原来远高过他所想,立刻转惊为笑道:“既然众卿都举荐吴王,又难得吴王有为国奔赴沙场之心,我又怎能不许?”
他亲手扶起容楼,笑道:“你愿一同前往深得我心。”言下之意当然是希望容楼有所表现,能够立下不世军功。
安抚了一众武将,他转身向慕容垂笑道:“吴王,眼下局势紧迫,邺城安危难断。我想,为了皇上的安全,大部分军马还是要驻守邺城周边,十万步骑我实在难以抽调。不如减少一半,给你五万,你看如何?”
以慕容冲现在的地位,对慕容垂又怎能无戒备之心?将大部分兵权尽数让于他统领自然是万万不可的。
慕容垂闻言有些踌躇,道:“这……”
未等吴王再多说什么,慕容冲禀告皇上道:“臣请奏圣上,封昊王慕容垂为‘南讨大都督’,带领五万步骑抵抗桓温。”
慕容暐道:“准奏!”
……
主帅帐中,燕国所有高级将领全部到齐,慕容垂正在召开战前最高军事会议。容楼以参军的身份参加了这次会议,和慕容德等皇亲国戚们比肩而立。
一片沉默,所有的人都沉着脸,一言不发。
慕容垂四顾周围一干将领,满脸严峻,厉声道:“现在大敌当前,就没人有点看法吗?还是都觉得我们此番必败无疑,所以个个都如丧考妣?”
慕容德干咳两声,道:“倒不是这么说,只是那桓温此番来犯,兵力强盛,我方军力上处于下风。兼之桓温素来奸诈,用兵奇诡难测。他占据枋头后却按兵不动,似乎并不急于进犯我都邺城,令人难以琢磨。所以我们一时间也看不透他的心思,自然就不知道如何应对了。”
慕容垂虽然对这样的托词一点也不满意,但是慕容德身份卓然,也不便训斥他,是以“嗯”了一声。
帐中又陷入一片沉默,无人再敢搭腔。容楼地位低微,也低头不语。
慕容垂甚是不悦,正待自说自演,把这场军事会议转变为他的一言堂,眼光扫处,正见到坐在远端,低着脑袋的容楼,心中咯噔一下,暗道:‘我怎么把他忘了?’
“容参军,你是大司马的亲传弟子,大司马生前对你很是器重,我想听听你的看法。”慕容垂转向容楼。
容楼其实心里本有见解,只是在适才那样的环境下不便多言。眼下慕容垂主动问起来,自然也不会含糊,侃侃而谈道:“桓温此番北犯,没有从属于他直接势力范围的荆襄出兵,而是从姑孰发兵,强行挖通水道,自山东绕道而来,从而避开了洛阳的守卫线,真可谓用心良苦。但是,从他进驻枋头之后就按兵不前的做法看来,其实他对我们大燕国的精兵也是非常忌惮的,我们完全不必因为他曾经的战绩而谈之色变。”
容楼位低自然言轻。对他的话慕容德心中很是不以为然,本想予以反驳,但瞧了眼主座上的吴王神情专注,微微点头,显是赞同,于是嘴角抽了抽,终于还是没说什么。
慕容垂道:“说的不错,你只管继续。”
容楼道:“且说桓温如此大费周折,绕了这么大一个弯,既费时又费力,本身就有避开和我军主力血拼的意味。他屯兵于枋头,威胁燕都邺城,却并不急于发兵攻打,似乎并非偶然,而是别有用心。我以为,他见我大燕新皇登基不久,恪师又因病辞世,便想利用素来征战无敌的威名打压我军的气势,再以按兵不动之举施以威示。他打的算盘应该是先在心理上战胜我们,从内部瓦解我们,而静待祸起萧墙,以便坐收渔人之利。归根结底,他并不愿意和我们的三军主力打硬仗。
大燕国的铁骑何尝不是横扫天下的精锐,桓温虽为一代良帅却又怎敢掉以轻心?
不过,他派士兵强行挖通河道虽然成功地避开了我们的防线,但是新挖的河道又浅又窄,运输能力自然是大大的不足。我想,他们的水路运输根本无法供应全军的补给,还是必须要借助陆路的补给线。如果我们派出一支骑兵精锐,切断他们陆路的运输线,这么一来,他们的日子应该就不好过了。”
慕容垂连连点头赞赏,笑道:“你说的和我想的不谋而合。只是我仍然在担心一点:我们此次出征,其实不必动用举国之力,只要能带来十万步骑,便有十成把握可以从容地切断桓温的陆路补给线,待到他后勤物资跟不上、军心涣散之际,再一举击溃便可得胜,但是,现在全军只有五万军马……”说到这里,他自嘲地笑了笑。他又何尝不想讨要十万大军,只是皇上和慕容冲不是不肯给吗?
他继续道:“桓温身经百战,如何会不知这补给线的重要?想要切断这条补给线,料算至少需调出一万五千人的部队前去,这样我们的战斗力就会大幅下降。桓温乃知兵之人,一旦发现补给线被切断,而我们的力量又不足,他一定不会掉头撤退,而是会背水一战,要在和我们主力决战之时一举吃掉我们!
他目前只所以不想和我们的主力打硬仗,只是不希望手上的军事实力受到重大的损失,而因此削弱了对南晋局面的控制力。但是,真要到了那种生死存亡的时刻,桓温是绝对不会手软的。”
慕容垂这番分析极是在理。他在军中威望自然不是容楼可以相提并论的,所以他的这一席话一干将领听得无不点头称是。想起桓温的威名,又想到如果己方在兵力不足时和对方血拼的后果,个个心中无不凛然,脸上也不自在了起来。
不过,也因为慕容垂对容楼的赞同令容楼在他们心中的地位一下子重了许多。很多人不禁暗想:“难怪大司马这么器重他,年纪虽轻的确是见识不凡呀。”
容楼并未停下,接着慕容垂的话继续道:“吴王说的这点我也考虑过,想要击退桓温,不打一场硬仗是决计不可能的。桓温也不会甘心空手而回。如果能够逼得桓温先行求战,我们便已经取得了极大的主动。再往下就需要将士一心,用我们的生命和鲜血来捍卫大燕的国土了。”
慕容德实在忍不住了,终于哼了一声,道:“你说的容易。那桓温的精兵又岂是那么好对付的?当年他攻打秦国之时你还不知道在哪里呢。那时以秦国符生之勇还是屡战屡败。南方少马,所以他的部队以步兵为主,但是却最擅长对付北方的骑兵,纵使兵力不及,仍鲜有一败。”他有些不屑道:“年轻人,出生牛犊不怕虎虽然是好事,不过小看对手的后果却是我们,乃至整个大燕国都承受不起的失败!”
慕容垂目光闪动,似是已自有思量,道:“容楼说得不错。其实这种方案已经是对我们最有利的选择。不过桓温也是劲敌,稍有不慎就会落得血本无归的下场。今日就到此为止,先多派一些斥候去侦察桓温的陆路补给情况,待我们先探明形势、仔细考虑清楚后再做决定不迟。”
一连几日,再没有任何事情发生,但是沉重的气氛却不由自主地漫延至整个军营。被敌人威胁到都城那是燕国几十年都没有遇到过的事情了。每个人都能感受到那种暴风骤雨来临前的压抑。
一拨一拨的斥候们出发,也有一拨一拨的斥候们带着最前沿的消息传回来,他们似乎成了军营中唯一忙碌着的人群。
慕容德心情不太好,因为今天一起来,他左眼皮就不停的跳,好像预兆着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似的。他是慕容垂的兄弟,比慕容垂小了整整十岁,继承了慕容家族身材高大、容貌俊秀的传统,比慕容垂要高出半个头。不过,只要看见了慕容垂,慕容德就会不由自主的矮下去半截,那时候,他都恨不得把自己的身高和他五哥换一换才觉得自在些。
还没坐定,就有士兵来报,南讨大都督慕容垂请他到帐中议事。
慕容德心里“咯噔”了一下,暗想:‘该不会是要有什么动作了吧?”他一边心里嘀咕着,一边赶紧向帅帐而去。
到了帅帐,见里面已经挤满了人,慕容德便径自走到属于自己的那个位子坐下。人虽然多,却并不见乱,都安静有序地各自站的站,坐的坐,整整齐齐。慕容垂帐下素来都是军纪森严,有条不紊,从无差错。
见人已经都到齐了,帅位上的慕容垂轻了轻嗓子,道:“这次把大家都召集起来,是因为我们已经得到了最新的,也是最重要的情报。”他手一挥,便有小校挂起了制作好的地形地势图。
慕容垂指着地图的上一些圈成红色的地点,道:“我军斥候已经探听清楚,桓温新挖通的那条水道被称为‘桓公渎’,现在正面临运送补给能力不足的状况,无法供给足够的后勤军需物资,所以桓温的军队不得不同时依靠陆路的传输。桓温最为重要的陆路补给线是从谯、梁运输而来,他派出了麾下的大将袁真来保护这条补给线。这条线自然就是桓温大军的生命线。离开了水路,他们的这条生命线也就暴露在我们大燕的铁骑之下了!”
说罢,慕容垂顿了一顿,环视四周,见不少将领都摩拳擦掌,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
容楼却不合时宜地轻轻“啊”了一声,道:“不好!”
众人皆不解地看向他。
“有个地方叫‘石门’,此处临水而建,并且距离梁不远。如果桓温拿下石门,那么就等于他的水路被打通了。一旦水路通畅,他的补给线就可以顺利的连上前方,而不必再通过水道狭窄的桓公渎了!”容楼有些焦急道。
慕容垂提高了声音,道:“的确如此。现在情势已经非常危急。袁真正在调动兵马,准备要攻占石门。一旦石门被占领,他的部队就会迅速撤离谯、梁二地,全都聚集到石门,意在牢牢地掌控住此地。那样一来,他们的物资就可以通过这条新打通的水路航线源源不断的送到最前线。我们现在首要的任务便是要在力保石门不丢的情况下,迅速切断桓温陆上的这条补给线。到了那时,和桓温进行决战的时刻也就到了!
这个任务非常重要而且难度极大。袁真乃是桓温手下爱将,智谋过人,相当不好对付。当然,如果不是他能力超群,桓温也不会放心把这条重要的生命线交给他。”
他从帅位上起身,道:“有谁愿去立下此功?”
慕容德心里一阵比较,心思猛转:‘如果留下来,毫无疑问定要和桓温决战。袁真再厉害,难道还厉害得过桓温吗?’想到这里,他当即站起身来,道:“区区袁真,何足挂齿。我负责保住石门,切断紫眼贼这条补给线!”
慕容垂面上看不出喜怒,道:“嗯,我原也认为你是最佳人选。现在,我给你一万兵马,命你前去把谯、梁二地从袁真手上夺回来,再派慕容宙率五千人马星夜赶往石门,务必要力保石门不失,切断桓温这条生命线。”
他稍思索片刻,道:“袁真多智善谋,不过其作战有一个习惯,就是不善于冲锋陷阵,打硬仗,唯喜欢乘敌退之时进击。你们若能够适当加以利用,后退诱其深入,再埋下伏兵予以痛击,便可一战而克之。”
两人俱点头称是。
慕容垂目光扫过两人,又沉声道:“如果有误,当军法处置!”
慕容德和慕容宙得令,各自回营点兵点将,依令而行。
而慕容垂和桓温继续在这里领兵对峙着,谁也没有主动发起什么战事。
一个月后,捷报传来:慕容德、慕容宙果然诱敌设伏,大败袁真军马,一举切断了桓温的补给线!
这个消息令军心大为振奋,兵马士气高涨,而慕容垂、容楼以及其他高级将领们的心中却立刻紧张了起来,因为他们知道--和桓温的决战就要打响了。
第22章
二十二章
落日沉西边,悲风吹山河。
燕国军营中。
夕阳的余晖暖暖地倾倒在这片大地之上,却无法驱散空气中弥漫着的无形阴冷的落寞之情。
军中的灶头兵们正在打火做饭。他们三三两两围在一起,却没有一个人说话,只能听到火石相击、锅铲相碰等声音。他们垂头丧气,只是默默地熟练重复着早已习惯了的动作和程序,全没了平日里做饭时兴高采烈、相聊甚欢的模样。除了他们,空地上人很少,其他将士们似乎大多愿意躲在营帐里,所以帐外的人不多,偶尔有几个人匆匆走过,也都和灶头兵们一副德性:垂着头、沉着脸,寂寞无声。零星往来的将士中不少人军服铠甲上都血迹斑斑,脸上、身上裹着纱布,显是受了伤。
桓温厉害谁都知道。
但是,桓温到底有多厉害?那就只有和他交过手的人才知道。
现在,燕国全军上下已经没有人不清楚桓温的厉害和手段了。
因为他们昨日刚刚和桓温的主力交过锋。
那一仗,他们输了,不但输了,而且输得很惨。
大多数情况下,骑兵乃是步兵的克星。速度上,骑兵有十倍于步兵的速度机动,并且跨越障碍的能力也更强;位置上,骑兵坐在马上,居高临下,马匹对步兵的冲撞和践踏作用优势明显;战力上,一个熟练运用坐骑和马刀的骑兵能够对步兵构成很大威胁,甚至可以牵制好几个步兵的战斗力,白刃战中最为明显;心理上,骑兵视野开阔,砍杀范围广,无畏之心必然大过脚下的步兵。
燕国的冲锋骑兵尤其凶猛无匹,纵横北方沙场,撂倒了无数别国的骑兵。一旦战鼓响起,他们冲锋起来,号称有无坚不催、无阵不破之势。
可惜,昨日他们遇上的不是别国的劲骑,而是江东的紫眼。
桓温的主力虽然大多为步兵,但他们身前有巨大的铁盾保护,铁盾一只挨着另一只紧密地接合在一起,让人无处下刀。而那些长达两、三丈的巨型铁矛又一根根密集地从众多铁盾铸成的铜墙铁壁的空隙中伸出来,无论对人、对马都是巨大的威胁。而铁盾、铁矛之后还整齐布置有弓弩兵。这些晋军步兵全都训练有素,面对人高马大、横冲而前的燕国冲锋骑兵不但毫不畏惧,反而异常冷静,依旧按步就班地依照鼓声和阵旗的指令,步调一致地缓缓向前,就仿佛一堵由铁刺猬砌成的高墙稳稳地向阵前逼进,令人无法逾越。
这样的阵法燕军是第一次遇见,实在让这些横行天下的燕国冲锋骑兵瞠目结舌,无计可施。但是,所有人都知道冲锋的号角一旦响起就再无退路可选,沙场之上,视死如归不再是一种精神,而是一种责任。战斗打响的时候,无论是将官还是士兵都只有一个选择,那就是--让自己流血丢命,还是让敌人流血丢命。
尘烟滚滚,马蹄纷飞,兵刃雪亮,箭雨漫天。
两军交锋之间,晋军的铁刺猬阵发挥了极大的作用,牢牢地禁锢住了燕国冲锋骑兵的脚步。燕国的冲锋骑兵无论怎么冲击、砍杀,都不能冲散、斩破铁刺猬阵,只能一边看着自己的同伴誓死向前,一边也摧动座骑紧跟其后。
燕国的众多马匹、将士死的死、伤的伤,血肉飞溅地倒在那一面面铜墙铁壁之前,呼嚎声震天。他们的鳞甲和铁矛磨擦、相撞,伴着刺耳的金器相划声,激起火花飞溅;他们的鲜血汩汩地冲刷着晋军的铁盾,令原本暗哑的盾牌忽然披上了一层妖艳的血色光彩;他们的尸骸这一刻直挺挺地挂在晋军的铁矛尖端,下一刻就象是破烂的人偶被甩落在一边,不过很快那只铁矛的位置又会被身边的另一位同伴占据;他们身体上若有盔甲护不住的地方,便会被一支支利箭贯穿,箭尖的倒刺紧紧扎进肉里,令人不能及时拔出……
燕军被杀得大败,死伤无数,一连退出五十多里,才得以重新扎营整顿。
当然,撤退只所以成功,一方面是因为幸好燕军基本以骑兵为主,速度迅捷,进的时候风驰电掣,退的时候也是电光火石;另一方面,也因为桓温担心一旦追击掩杀过深,他的步兵阵形难免会乱,就容易被燕军骑兵回头冲散,是以没有迫的太紧。
一交手就吃了败仗,燕军士气不振也在情理之中。不过,更要命的是,吃败仗的当天慕容垂就紧急召集了全部将领,想要寻求破解桓温铁刺猬阵的方法。可是,令人失望的是没有一个人能想出应对之策,或者提出任何有建设性的意见。所以,现在自上而下,三军中所有人的士气都已降到了冰点。
一阵煞是好听的链锁甲发出的‘哗啦哗啦’的声音伴随着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营地里的沉闷,容楼大步向慕容垂的帅帐急行而去。
慕容垂曾经下令,作战期间所有将领、士兵在军营中不必整日配带头盔、兵器,但是披挂的甲胄一律不得离身,所以此时容楼也是满副披挂在身。他一向不喜欢穿重甲,因为觉得重甲虽然防护得更好,但是却太笨重,影响灵活性,会大大降低他的攻击力。他一向的信念便是‘最好的防守就是进攻,攻击力也是防御力的一部分’。所以,此刻他身上披挂的便是他最喜欢的集灵活与坚固于一体的乌金链锁甲。链锁甲是由无数大小不一的钢环构成,由于制造工艺的原因,这些小钢环并不是银白色的,而是黑色的,所以被称为‘乌金链锁甲’。为了方便骑马,容楼下半身没有护铁甲,而是穿了用三层硬牛皮制成的护腿甲和马靴。
一路快步急行,看见他的士兵纷纷行礼招呼,容楼显然有很紧急的事情,是以无暇一一顾及。
待他行至帅帐门前,正要伸手挑帘而入,帐帘却已经被挑开了。
只见一位身着亮银铠甲的年轻鲜卑将领从帐内走了出来,正是容楼在神机营的教官慕容令。
慕容令抬眼一看,先是有些讶然,转而就微笑道:“有阵子没见你了。找父帅?”
容楼点头道:“正是。昨日回帐后我一直在想桓温的阵法,不过,直到刚才才有了一些对付‘铁刺猬阵’的想法。所以急着来找吴王商讨一下。”
慕容令闻听此言,目光中不禁露出几分惊喜、兴奋之情,道:“当真?若真如此,父帅一定会高兴坏了。只是他这会儿不在营帐里。”
“吴王不在?”容楼略显失望,正想道别离去,慕容令却忙一把拉住他,道:“我猜得出他在哪里,你随我去找他。”
慕容垂独自一人站在营地后面的小山坡上,默默地想着心事。
每当心里有事的时候,他就喜欢一个人站在高处,观察营地,这已经成为他多年来的一个习惯。慕容令正是深知这一点,所以很快就带容楼找到了他。
慕容垂见慕容令和容楼并肩走了过来,虽然脸上的表情不曾流露出一丝一毫的变化,但是眼睛里多少还是透出点意外的神色。
慕容令行了一礼,道:“父帅,刚才孩儿到帐中寻你,正好遇见容楼,他说想到了一些对付晋军的思路,所以孩儿才特地带他前来找您。”
慕容垂的眼睛亮了一下,道:“哦,如此甚好。容楼,你且说来听听。”
容楼施过军礼后,道:“禀主帅,我觉得这个‘铁刺猬阵’,厉害就厉害在那些坚固的铁盾和巨大的铁矛,这两样使得我军的冲锋骑兵无法发挥优势,达不到冲散敌人阵型的目的。
一开始,冲锋骑兵全力而出,但因为铁盾和铁矛的阻挡,他们冲不散敌人的步兵方阵,敌军就躲在盾牌之后,同时阵中的弓弩兵发出的箭弩之雨对我军密集冲锋的骑兵造成了致命的杀伤。后来,我军派出两侧的游骑绕过敌军的正面防守,想从两肋的弱处攻击,却遭到敌方参军郗超,主簿王珣率领的两只轻骑兵的牵制。敌军的主力确实训练有素,而且阵法变化极快,我军派出的游骑力量毕竟无法和敌军的主力相抗衡,所以在被敌方轻骑兵牵制的情况下,是没有办法杀进桓温的步兵主力方阵的。我想,这种‘铁刺猬阵’想必就是桓温屡屡以步兵战胜骑兵的倚仗。
但是,这种阵法之所以有效,仔细想来,还是因为它是完全为了克制,针对北方的重甲冲锋骑兵而设计的。冲锋骑兵之所以能够横扫平原,是因为排成了密集方阵。纵马冲锋之时,一起同时发力而出,所以才可以无坚不催,能够轻松冲散步兵的方阵。而步兵一旦被冲散,由于速度慢,很快就会被快速的骑兵从身后掩杀,所以冲锋骑兵可以轻易对付三倍以上的步兵。
桓温用巨大的铁盾和铁矛构筑起冲锋骑兵冲不散的方阵,又命麾下郗超,王珣两大名将各率一支轻骑兵保护两翼,加上晋军训练有素,拥有以快速变换阵形来应对两侧攻击的能力,是以弥补了这种阵形笨重的缺点。而他们方阵中心的弓弩手发出的箭矢雨对我们密集的骑兵杀伤力极大。”
容楼说了半天,虽然没有提及一句如何应对“铁刺猥阵”的方法,但是慕容垂、慕容令均是知兵之人,知道只有先了解敌人的优点、缺点以及已方的优点、缺点,才能临机应变,克敌制胜,所以都仔细聆听,并无任何焦躁之感。
容楼接着道:“其实这种‘铁刺猬’的阵形终究的缺点还是太笨重。我想,如果我们放弃以冲锋骑兵为主的打法,转而改用轻甲的弓骑兵来应对此阵,倒会容易许多。这么一来,就用不着冲锋,也就更不必布以密集马阵,可用非常稀疏的阵形取而代之。
以轻甲弓骑兵布下稀疏阵形的好处是,一来,敌人的箭矢雨对密集阵形的杀伤力极大,但是对于稀疏阵形势必威力大减。二来,敌人密集的‘铁刺猬阵’自然无法展开到和我军稀疏阵形一样的宽度。因为‘铁刺猬阵’之所以强大,就在于人员排列密集、铁盾连结紧凑。若是间隙过大,不但阵法失去效用,而且敌人两侧的弱点也就会完全暴露无遗,即使他们有两只轻骑左右牵制,也与事无补。
而敌军若是继续以密集的方阵对抗,就正好成为我们弓骑兵的活靶子,我们只要纵马来回攒射,就可以大幅度的杀伤敌手。如果敌人加速向我阵地冲锋猛攻,我们也可以一边退一边回射。要知道步兵方阵一旦冲锋,阵形就会被拉长,直至散开。这种情况下,我们的弓骑兵只要换马刀作战,依然可以形成稳占优势的局面。”
慕容令听到这里,忍不住拍手赞道:“说的好!我原也想到过用轻甲弓骑兵代替重甲冲锋骑兵出战,但终究觉得弓骑兵铠甲轻薄,难以抵御敌军的箭雨,所以这种想法也只是一念闪过便舍弃了。你现在提出以稀疏阵形来应战,的确是妙极了!”
慕容垂也忍不住上前拍了拍容楼的肩膀,点了点头,动容道:“我们慕容家的铁骑横扫天下,却从未有过用稀疏阵形出战的先例。容楼,你的想法非常好,让我也大开眼界。明日桓温必来搦战,我们便依此法和他再决高下!”
燕、晋两军披盔带甲,刀戟雪亮,隔相而对。
值此风云对垒之际,老天似乎也不甘寂寞,忽然狂风席地而过,卷起漫天尘沙。只是,处于两军阵中的将士们早已一身肃杀之气,满胸沸腾热血,不过是口鼻中凭添了一股土腥罢了,紧张的情绪哪里会受半点干扰。
劲风肆虐却终究压不倒漫天招展的旌旗;呼呼风声也必竟盖不过震耳欲聋的战鼓。
晋军依旧摆出了惯用的铁刺猬阵,没有丝毫的变化。俗话说:‘一招鲜,吃遍天’,桓温的子弟兵们对此正是深有心得。他们就是凭借着这种已经训练得滚瓜烂熟的阵法打遍天下无敌手,从而竖立起了必胜的信心。
只要能获得胜利,谁也不会嫌弃自己的打法单调。
铁刺猬阵的后方正是主帅的位置,有少量精锐骑兵跟随保护着。一杆帅旗正巍然立于其中,上面印有一个硕大的“桓”字,正迎风咧咧作响。大旗掩映之下,领头的三人三骑面色凝重,最中间的一位正是主帅桓温。
桓温已经年近六旬,髯根鬓角之间微见斑白。一生的征战戎马令他的脸庞与同龄人相比要多添了不少风霜,只是面上的那双紫眼依旧精光奕奕,威严起来让人生怖。他眼神中不经意间流露的犀利显示出让年轻人也难以比拟的过人精力。
此时的桓温全身披挂,挺坐在马上,虽然身为主帅的他早已不会再似年轻时一样冲锋沙场,但是他握刀的手依然沉稳熟练。那把令他成名沙场的宝刀名唤“元子”,不管是强悍的西秦符生,还是羌酋姚襄,无一不在此刀下吃过大亏。而那只名曰“大黄”,令敌人闻风丧胆的精铁大弓依然背在他的身后,箭壶中十支“金仆姑”箭的箭尾从肩头露出,只待主人立马弯弓,便会一展神威。
正是,“壮岁旌旗拥万夫,锦襜突骑渡江初。燕兵夜娖银胡簶,汉箭朝飞金仆姑。”桓温当年的风采气魄不知折服了多少英雄好汉。
跟在他左右的两骑便是桓温的得力心腹--郗超和王珣。这两人中,郗超是满脸虬髯;王珣却正好相反,胡子稀稀拉拉的没几根。军中戏称他们为“髯参军,短主簿”,两人都智勇双全,堪称桓温的左膀右臂。
看见己方军队士气如虹,王珣满脸得意之色,道:“看来慕容垂那小子的败亡就在今日了。”
郗超虽然满脸虬髯,看起来甚是粗鲁,其实却心细如发,比起王珣来要谨慎得多。他沉吟道:“就是不知道他们还能不能玩出什么新花样来。”
桓温一阵大笑,道:“我早说过,燕军之中我只忌惮慕容恪一人,他用兵无常,变化多端,神鬼莫测,确是难缠的角色。至于其他人,哼哼,都只是些光靠骑兵冲锋蛮干的蠢人。虽说胡人骁勇善战,但是头脑简单的就不过是蛮牛而已,力气虽大,又有何用?只要今日一战打垮慕容垂,再腾出手来,回头吃掉慕容德,抢回石门。待这哥俩一败,慕容暐那乳臭未干的小子就该坐不稳皇位了。哈哈!”
说完,三人继续密切关注慢慢逼近的阵前形势。
渐渐的,燕军的弓骑兵们也布成了一个阵形,说是阵型又有点不象阵形,因为结构非常疏散,排列也不整齐,阵列宽度是晋军的三倍以上,看上去明显散乱无章,不堪一击。
桓温一开始满脸笑意,看着看着,慢慢表情变得凝重了起来。
王珣不解道:“这是搞的什么名堂?难不成慕容垂被我们几日前那一仗打坏了脑子吗?”
郗超也迷惑不语,只看向桓温。
桓温一脸严肃,道:“看样子,这燕国军中除了已经死了的慕容恪以外,应该还有高人。以我对燕国诸将所知,这种变化决不是慕容垂那小辈能想得出来的。吩咐儿郎们需得小心应付,切莫轻敌。敌人如此变化,必有深意,切不可掉以轻心!”
燕军之中,慕容垂的装束、表情看起来和平时并无两样,只是一双长刀已挂在坐骑之上。慕容令银甲闪亮,右手把持长枪,左手稳住缰绳,一派英姿飒爽。不过,这大军之中,任谁也远不及容楼显眼。
容楼依旧还是那身乌金链锁甲,里面穿着黑色软皮内衬,只是,头上带着的那个造型奇异的头盔十分引人注目。头盔通体呈黑色,一看便知是由上好乌钢打造的,和普通头盔不同的是,顶上的缨子也是黑色的,并非一般的红色缨子,是以虽是黑色却极为惹眼。头盔的面部也有防护,只露出容楼的眼睛和下巴,面部护甲的形状像是只展翅的凤凰,凤凰之首正好保护住容楼的额头,张开的双翅恰到好处地护住了双眼周围、颧骨以及脸的上半部,双翅上各留有一个凤睛型状的孔,以便露出双眼。凤凰的身体和尾巴弯曲着保护住两颊,很好地掩饰住了主人的真实面目,让人无法辨识。只是,这只‘凤凰’一点也不美丽,上面的花纹、线条都极为凌厉,把容楼俊秀的面目完全遮挡住,狰狞恐怖,令他看起来像是来自地狱的魔神一般。
原来因为容楼自小在战场上养成了习惯,不愿在敌人面前露出面孔,是以沙场之上一直喜欢以黑布蒙面。慕容冲得知后,特地请来高手匠人精心打造了这只头盔,在出征前送与了他。
两军刚一交锋,晋军就见识到了燕军摆出的这种怪阵形的厉害,明显感到应付起来十分吃力。
燕国的弓骑兵们从三个方向分散袭来。负责从正面进攻的一旦进入到晋军弓箭射程范围之内,便会一边掉转马头撤退十余丈,一边自马上转过身体回头不停向晋军射箭,当发现已经完全撤出已方的射程之外后,又会再次从正面袭来,如些反复余回攒射。而负责从两侧进攻的弓骑兵则痛快地在晋军方阵的左右两侧来回驰骋,并不靠近铁刺猬阵,只绕着它不停射箭。
虽然晋军方阵中的劲弩射程要比燕军的弓骑兵更远,无奈由于燕国骑兵排列非常松散,晋军的弩箭射出去却杀伤不了太多敌人。反而因为他们自己过于密集的阵形,在燕国的骑兵弓箭攒射之下伤亡惨重。
弓箭射出走的都是抛物线形的轨迹,前排高大的铁盾并不能阻挡这样的箭雨,晋军兵阵中的刀牌兵、枪牌兵们还可以把盾牌斜举起来护住头脸,但那些没有装备盾牌的弓弩手则不幸完全暴露在敌人的箭矢之下。一时间,燕军的劲矢呼啸着划破空气,雨点般集中在晋军的方阵之上,“卟卟卟卟……”的弓箭刺穿身体之声不绝于耳,中箭哀号倒地者数不胜数。
王珣见状,大惊失色,呼道:“不好!这样下去,我们阵中的弓弩手伤亡太快。而一旦我们失去了弓弩手的弓弩压制,光靠步兵是无法和对方的骑兵抗衡的。桓公,此时应该下令冲锋,利用敌人阵形松散的缺点直接快速压制到对方主帅的阵脚前,寻求决战!”
郗超紧紧皱着眉毛,摇头道:“我军步兵为主,对手骑兵甚众,我们根本赶不上对方的速度。一旦冲锋起来,时间若是较长,我军的整个阵形必定因为不同兵种的前进速度快慢不一而被拉开。要知道,弓弩兵的速度最慢,一定会落在后面,那样反而变成了任凭对方宰割的局面,所以万万不可冲锋!”
桓温满脸铁青,牙根咬紧,心中也是乱成一片。眼见情势危急,那是一刻也不容得多等的,是以毅然做下决定,喝道:“传令下去!令各部曲交叉掩护,迅速转变为各队独立作战的阵形,缓缓向前推进,直压至对方主帅阵前!”
他一声令出,立时鼓声陡变,旗帜舞动,如臂使指,整个晋军的阵形便开始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这种时候真正体现出了桓温这支部队的精锐程度,按照鼓声、令旗传来的指令,各个部曲之间分工明确,没有丝毫慌乱,自伺其职,积极变阵。一部分士兵开始调整阵形,而另一部分则利用弓弩为他们进行掩护,一点一点地在交叉掩护之下变起阵来。他们沉着冷静、有条不紊,是以燕军竟然没能在晋军变阵之时获得更多的趁乱得利的机会。
不多时,密集的铁刺猬阵已经完全变了模样。整个晋军扩展成无数个或圆、或方、或三角阵型的作战单位,每个单位少则十几人,多则几十人,他们互相间拉开一定距离,而本单位内,刀牌手、枪牌手在外举牌挥刀,防御保护,弓弩手在内三人一组,拉弩上箭的两人,发射的一人,分工合作,秩序井然。虽然因为之前不少士兵受伤,并不能保证三人一组的弓弩手编制,但是全军变阵后依然保持有极高的作战能力和士气。而这个分散成各个小作战单位的军团还在一边战斗着,一边整齐地缓缓向燕军帅旗方向推进。
燕军的弓骑兵依旧绕着晋军纵马来回攒射,而晋军则依靠比骑兵们更坚固的步兵铠甲“步人甲”和各单位外圈的盾牌进行防御,内圈的弓弩手则全力还击。
燕军占有马匹来去如风,行动迅速,不易被命中的优势;而晋军则有步兵弓弩的射程要大于燕军骑兵角弓的好处……此时,双方呈现出各有胜负的胶着状态。
目睹桓温仅以一个变阵就把完全被动的局面拉成了平手,慕容垂是又惊又怒,心中也不禁对他生出几分钦佩之情。可惜这时候燕军麾下已经没有兵力再配制重甲冲锋骑兵了,否则倒是可以借助马力,冲散晋军现在的这个阵形。
战场就是这样残酷,没有一种可以横行无敌的战法,只有相互克制的战术。真正的高手相较,其实比得就是临场应变的实力。
虽然就眼前战场上的形势而言是燕、晋双方平分秋分,但是如果燕军不能迅速地杀伤晋军士兵,而让他们有机会压制到慕容垂所在的帅阵位置,那么一旦帅阵被威胁,主帅势必陷入险境,而军心随之浮动,士气就会下降,相应的晋军士气就会上涨,局面将向对燕军极为不利的方向转变。
容楼专注观察敌阵片刻,而后一拎战马缰线,在马上向慕容垂施礼,道:“将军,此刻敌军在桓温变阵的调动下已经稳住了阵脚,士气呈上升趋势;而我军反而因优势被扳回而士气下降,如果置之不理,照这样拖下去,恐怕对我军不利!敌军此时呈分队独立作战,阵中间的空隙很大,对敌军主帅的保护就大大减弱了。在下愿率领陷死勇士百名,突骑速进,直捣晋军帅旗,如能斩将夺旗,则胜负决亦。”
闻得容楼此言,周围正对当下局势苦恼的将官们均有眼前一亮之感,是以他话音刚落,便又有两将飞骑而出,齐声道:“末将愿一同前往,陷阵夺帅!”正是慕容令和庄千棠二人。
慕容垂大喜,道:“好!给你们三人每人带一百名陷死精骑,分三路攻敌心腹地带。只是有一项须事先说明,你们身陷敌阵,如果不能得手,恐怕大军也无力相救。这种冲阵,九死一生,是以才称为‘陷死’,你们都想清楚了吗?”
慕容令朗朗道:“为大燕征战沙场,蹈死无悔,何足挂齿!”容楼、庄千棠也点头表示赞同。
三只陷死队从燕军帅阵中飞骑而出,慕容令走左路,白马银枪,红缨飞舞,好似赵云再世;庄千棠出右路,赤马长戟,势若奔雷,仿佛吕布重生。
而容楼强突中路,黑盔黑甲,□乌骓啸风,掌中枪吞吐如雷电,面上黑色的凤凰面甲宛如要飞腾而起,择人而噬一般,令人望之则心胆俱碎,整个人此刻看来好象天杀星下凡一样,于晋军阵中突进,如入无人之境!
容楼得自凤凰石上的那带有螺旋力道的奇异内功自大成以来第一次有机会全力施展。掌中长达一丈九尺的定国枪舞动开来,将自己连人带马全部罩于枪风之下,全力急突。飞速奔驰中,晋军强弩射来的箭矢在容楼鼓荡的劲气前根本难以近身。那支全钢打造的定国枪在他手中已经百炼钢化绕指柔,挥舞之间,有时像一只软鞭,呈现出各种弯曲扭动翻转的形状,但只刹那之后,就会又恢复本身的坚硬,反弹回去,伴随着敌人的鲜血脑浆,断手断脚,再弹射开来。晋军一直为之自豪的重达三十斤的“步人甲”在容楼的定国枪下倒像是纸糊的一般,完全只能任其切割。凡是容楼突进之处,便一片腥风血雨,立刻从人世间化作了修罗场。初时还有一些人主动前来阻挡他,到了后来,晋军见了容楼便像看见了死神一般四散躲开。那摧枯拉朽、碎金裂石的恐怖场景若不是亲眼所见,根本让人无法想象。
马匹痛苦的喘息声、士兵歇斯底里的怒吼声、两军震人心脾的战鼓声、伤者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刺耳的兵器交击声混成一片,撕扯着所有人的耳膜……容楼却似听不见一般,双眼里只能映出一片血红。这疯魔了的杀戮早将他变成了修罗,而他面对的则是另一群修罗。
经历过这样的修罗场,你才会知道,人和禽兽的不同就仅仅在于:人可以变成禽兽,甚至禽兽不如,但是禽兽却不会变成人!战争证明了人有时候是需要变成禽兽的,虽然之后有幸不死的人们总会清醒过来。
容楼不知道杀死了多少敌人,也无暇关心自己的陷死队损伤了多少人,甚至他连自己有没有负伤都不清楚。应该是有吧,只是此时,他似乎连疼痛都感觉不到,大脑已经完全地被搏杀所占据。
猛然抬头,容楼惊讶地发现,桓温的一双紫眼就在前面不远处盯着他。
桓温的双眼中满是愤怒,仿佛有紫色火焰要喷射而出。
容楼很确定的是那双眼中没有一丝畏惧。
前面就是桓温!刹那间,容楼的双目中闪出炽热的光芒,在桓温看来,就好像他脸上的那个凤凰面甲的双翅突然被点亮了一样。本来似乎已经接近力竭的真气,突然间再度充满容楼的四肢百骸。
桓温目光如炬,早已立马拉弓搭箭,岩石般伫立在舞动的帅旗之下,似乎一直在等着容楼杀将上来。
那强达两石半的“大黄”在他的手中保持着被拉成满弓的状态。他的这只弓比一百五十年前的名将黄忠用的弓还要多出半石,桓温一直以此为豪。两石半,整整三百斤,已经不知道有多少猛将被这只强弓射杀。
桓温右手的四指紧紧夹着三只“金仆姑”,搭在开成了满月的“大黄”之上。他的左手拇指上并没有配戴普通弓箭手的扳指,而是直接就用食指搭住三只金仆姑的箭簇。这是桓温成名天下的"一弦三杀"箭法。普通人要是这么射箭,只怕还没能伤敌,就要先擦伤了自己的手指。
桓温已经很多年没能用到“一弦三杀”的绝技了。现在,他就要重拾旧技,一举除掉面前这个杀伤了他无数子弟兵,带着面甲,连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的强劲敌手。
弓弦的响声清脆动听,却宛如催命的音符,拨动着容楼的心神。三支“金仆姑”呼啸而出,听起来却只有一记利箭破风之声。那尖锐凄厉的箭声拖着长长的尾音,直奔容楼而来!
桓温三箭齐出!
三支箭,此刻已经融成了一支箭。
容楼的瞳孔立刻收缩。
因为这三支箭以两石半的强弓射出,箭上还贯注了桓温的全部真力,在这不到十丈的距离里,速度已经完全超出了人类目力的极限。
没有人能够看得见!
容楼也看不见!
根本连箭的影子也看不见!
但是容楼的脑子里却在刹那间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了桓温的三支箭。听声音虽然只有一支,是因为柦温精准地在同时射出,但是其实三支的速度、力道却各不相同。
这三支箭,踏着死亡的节拍,沿着美的让人窒息的弧线,却因为射出的速度、角度不同,而依照着上、中、下三条不同的抛物线型的箭道先后射来。中间的精妙之处几乎要令容楼欢呼叫绝。
这样的箭,也许已经达到了射术的极致了。
这样的箭,就算你防得了第一只,也防不了第二只。就算能防得了第二只,也绝对防不了第三只!
这样的箭,只怕比三百只箭还要厉害!
好一个桓温!
好一个“一弦三杀”!
霎时间,容楼身上每一根汗毛都根根竖起。
他必须要化解这“一弦三杀”,可是,他能吗?
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不能!
容楼瞬时间已经近乎绝望地意识到,他无法同时避开这三箭。
如果不能避开全部的三箭,那么至少也要避开其中的两箭吧?如果非得挨上一箭,怎么也要尽可能挨得轻一点吧?
如果这样的选择放在你面前,你会怎么选?
容楼选了第二箭。
从桓温的角度来考虑这三枝箭的力量分配的话,大多数的敌人,应该会栽在第一枝箭下,所以他一定非常重视第一枝箭。而第三枝箭,是射杀敌人的最后一个机会,极可能也是全力以赴的一箭。第一枝箭解决不掉的敌人,自然都是些扎手的人物,多半会尽量去防第二、第三枝箭,那么用杀伤力相对小一些的第二枝箭来消磨掉敌人最后的力气,再以全力而出的第三枝箭解决对手,是很合理的想法。所以这三枝箭中,最弱的必然就是第二枝箭。
当然这是事后慕容冲分析给容楼听的。当时的容楼只是想:“第三枝箭一定是最厉害的一箭,当然是万万挨不得的,但是如果先挨了第一箭,那么负伤太早,恐怕就不能再化解后面的两箭了。如果挨第二箭,想来还有一点希望……”
容楼就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所以他选择了第二箭。
当后来再回想起此刻时,容楼自己都觉得很神奇。就在那一呼一吸之间,利箭就要及体的一瞬,他居然还有时间可以思考并做出正确的判断。
经历过那样的时刻,虽然短到只有一次心跳,却恍若尝尽了世事一般沉重。
容楼平端定国枪,运足内力,挺枪一抖,枪尖甩动。虽然高速飞行的金仆姑目力难辩,但是这一枪还是准确无误地挑中了飞射而来的第一枝箭。枪尖与箭簇相碰,居然火花迸射,发出清脆的“叮”的一声,可见箭上的力道有多强劲。
容楼挑飞了第一枝箭,立刻急速回抽长枪。可惜定国枪的回抽速度远远赶不上金仆姑的飞行速度,第二枝金仆姑已经乘隙而至。虽然不可能躲开,但是容楼身体还是尽力侧开避让。他猛吸一口气,护体真气奔腾激荡,运足十二成功力,身上的乌金锁链甲和下面垫着的软皮内衬霎时间像皮球一样鼓了起来。此时的容楼威风凛凛,勇猛如金刚力士。透过凤凰面甲的双翼,他的双目中神光闪耀,令人无法直视。
“铮”的一声,那是金仆姑箭簇崩断了链锁甲上的钢环发出的声响。看这箭的力道,就算是硬度、强度高出链锁甲一倍的板甲也无法阻挡桓温“一弦三杀”射出来的金仆姑。但是,容楼全力施展的护体真气借助着鼓起来的链锁甲和软皮内衬的层层阻挡,也大大减弱了桓温箭上的力道。
这“一弦三杀”中的第二枝金仆姑紧接着穿透了鼓起成球状的软皮内衬,紧紧钉在了容楼的左肋上。
虽然中箭负伤,但似乎还没有严重到影响容楼的战斗力。此时,回抽到位的定国枪在容楼强大的内力催动下,发出“嗡”的一声,枪身弯成了一个弧形,再度弹直时丝毫不差得弹在了如期而至的第三枝金仆姑的侧面。
第三枝金仆姑顿时改变方向,从容楼身侧斜飞了出去。
容楼左肋下中了一箭,虽然看起来没有性命之忧,但是却痛彻心肺。他探手握住露出体外的箭杆,“嘿”了一声,将箭拔出,随手扔落。迅即连点了伤口旁边的几处穴道,暂时封住四周的经脉,以便止血。
桓温从不虚发的“一弦三杀”虽然也命中了对手一箭,但终究还是失手了!
目睹容楼直接将箭拔出,四周的晋军忍不住发出了一阵惊惧之声。
原来这箭矢一旦入体,便是绝对不能拔的。因为箭簇都带着倒钩,一拔之下就会扯下伤口周边的一大块皮肉。一般情况下,只能用小刀剜出伤处的箭簇才为妥当。
而容楼居然看也不看,一把便拔出了射入肋部的金仆姑,楟至连眉毛都没有皱一下。这让看见的晋军立刻因为目睹了不可能的事情在眼前发生,而产生了不可思议的感觉,随即自然生出对手是无法战胜了的恐惧感。
其实,容楼在软皮内衬的里面贴身穿着了双层的丝绸内衣,一旦中箭,箭簇便会被丝绸包裹住一起陷入肉里,只要不是射入非常深的话,就可以把箭簇直接顺着包裹在外的丝绸内衣一起拔出来,而不会撕扯下伤口周边的皮肉。这也是容楼无数次负伤流血后总结得出的独门诀窍,不料却在此时大大地动摇了敌人的信心和斗志。
目睹容楼的神勇,桓温心里一阵悸痛。
岁月无情,虽然他一直不承认,但是他毕竟还是老了。要知道,如果是在二十年前,他面前这个敌手就算中的是三箭中最弱的第二箭,也必定立毙于箭下无疑。可是现在 却难免是自己的英名毁于一旦了。
从“一弦三杀”下逃得一命,根本没有时间让容楼松上一口气。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伤势远比看起来要麻烦得多。桓温箭上奇异的真气已经损伤了他的经脉。这种内伤放在平时其实也不能算是很严重,只要好好调息一番便无大妨。可是,容楼现在却是在这重重的晋军之中,而他此次冲阵的目的--“斩杀桓温”还根本没能做到!
拖得越久对自己越不利。
容楼把心一横,运起“以气御马”的奇功,口中发出一阵嘶吼,不顾身上的伤势挺枪纵马,直冲十丈开外的桓温而去!
容楼□乌椎本来就神骏非凡,再加上“以气御马”之术,这一冲之下速度快得难以想象,十丈距离,几乎是眨眼即至。
桓温左侧比较空虚,右侧却有大量的晋军,所以容楼的马只能走桓温的左侧,否则就会陷入密集的晋军中。无奈之下,容楼只得枪交左手,枪尖自右下方斜向左上方挑起,直刺桓温面门。这记看起来和普通的“白蛇吐芯”相差无几的招式却是同时包含着“拦”、“扎”两种技巧,不但有着强大的攻击力,也同时具备有防御对方反攻的后着。
容楼冲上来的速度之快令桓温楟至来不及把左手的“大黄”挂回背后。他怒笑一声,右手一探,已将宝刀“元子”抄于手中。接着腰身急转,长刀舞起一道银色闪电,用来封架从左路攻来的“定国枪”。
此时,他二人之间的位置呈左手对左手之势。
桓温右手驭刀,本来应该稍稍吃了点亏,不过容楼原本惯用右手,此刻换左手运枪,实力上自然也要打个折扣。这一打折之下,双方倒还是势均力敌了。
眼看刀光已经卷住了容楼的长枪,桓温的刀势似乎正好针对着容楼枪上的“拦”字诀和“扎”字诀的变化。桓温刀上四十年的功力果然非同小可,虽然是仓促出刀,却依然可以准确地把握住容楼枪上的细微变化之处,并加以克制。
容楼霎时间心中狂喜。
原来桓温的刀势其实早已被容楼预先猜中了。
慕容恪传容楼“定国枪”之日,曾说过“无论敌手有多强大,如果一旦其行动被你掌握,则难逃败局”,那番话虽然是对慕容冲说的,但是容楼何尝不是牢记在心。
此刻既已“料敌先机”,他自然是绝对不会放过这样的好机会。于是,左手手腕急速抖动了一下,枪上突然变幻出“拿”字诀来。
天下枪法众多,其实千变万化不过三招,分别是“拦”、“拿”、“扎”。这枪上的“拦”和“扎”两种用法就是小孩子也学得会,差别只在于“快稳准狠”的火候。而这“拿”字诀却是需要苦练才能得来的,待练到精深处,就算是钉在木头上的尺长钢钉,也只要枪尖一点,便可让它倒拔而出。
刀枪相接之际,容楼猛然发出“拿”字诀。桓温突然感觉就好像有人用力拉扯他的长刀一般。他的刀势只是针对容楼枪上的“拦”、“扎”二诀,自然猝而不防,只觉虎口一麻,心道不好,掌中"元子"宝刀已经脱手而出。
而容楼铁腕一翻,枪头旋转,便再度奔向桓温面门而去!
定国枪两侧开锋的枪头左右颤动着扑向桓温的面门。显然,无论桓温是试图向左、向右,还是向后闪避都只是徒劳了。容楼的枪已经死死地锁定了目标,他几乎可以感受到击碎对方面孔时的反震力,听见敌人面颊骨折断的喀哒声。
这种残忍、血腥的声音此刻对容楼而言恐怕比任何的天籁之音还要美妙上一万倍。
两马交错,容楼的枪尖就要击中桓温头部的一刹那,桓温的身体突然往下矮了半截!
缩骨功!
容楼万万没有料到桓温还有这一手,他只考虑了桓温会左右躲闪,或者后仰避开。一时间,他也不及变招,一枪出去,正好挑中了桓温的头盔上部。那头盔在脸部护甲刮破了桓温的双颊后,立刻高高飞起,在空中翻滚片刻,摔落地上。
容楼收不住乌椎前冲的势头,不得不错过了这一瞬间的机会。他连人带马冲出好几尺外,眼睁睁地看着桓温从自己的枪尖下逃脱了。不由心中感叹刚才错失了斩将夺旗的大好时机。
两丈开外,容楼拨转马头冲杀回来,却早有桓温身边的一些亲兵护卫贴了上来保护主帅。容楼挺枪刺倒几人,马冲了过去,又再度拨马回来。来来去去几个回合之后,却见桓温身边的护卫越来越多,杀也杀不尽。
悍不畏死的战士显然不是只有容楼一人。
容楼懊恼不已,知道自己已经失去了万军阵中刺杀桓温的绝好时机。
虽然已经无限的接近成功,可是如果这就是结局的话,那么失败的还是容楼和燕国,桓温只是经历了一场虚惊而已,并无伤大雅。现在容楼开始后悔刚才没有走桓温的右侧进攻,用右手枪来对付桓温了。因为他右手枪法纯熟,应变能力强过左手不只十倍。如果刚才选择走右路,以右手对付桓温,虽然有身陷敌军密阵之险,但是那一枪奇袭取桓温性命的机会便会大上许多。当然走右路时桓温右手驭刀的威力也会大为增强,不过这一点容楼就无暇顾及了。
眼见败势已成,容楼胸中愤懑难当,心念转动间,手上一紧缰绳,□乌椎马“希律律”一声长嘶,两只前蹄凌空离地,人立而起。容楼全靠双足扣紧马镫,整个人也完全直立于马上。他右手握住“定国枪”的中部,口中发出霹雳般的一声大吼。
刹时间,人借马势,马助人威。足推膝,膝推胯,胯推腰,腰带肩,肩带肘,肘带腕,那把长达一丈九尺,重达四十三斤的定国枪被他当成一只标枪般给扔了出去!
凭借这出手的高度,定国枪越过晋军的重重保护,从桓温周围武士的头顶呼啸而过,直取桓温!
容楼的这一掷,举手投足之间无不恰到好处,连姿势也美妙至极。他高高立于马上,威猛如天神附体,枪一离手,枪尖立刻暴出一片诡异而吞吐不定的光芒,显然是贯注了他毕生的功力。而整个大铁枪风驰电掣般地飞向桓温,携带着风雷之声,真有无坚不摧之能。功力稍弱之人只要轻轻被枪上的罡风扫中只怕就要骨断筋折!
晋军中立刻发出了一片惊呼!
头盔被打落,披头散发,狼狈不堪的桓温眼见形势危急,不假思索之下立刻使出了多年来从未在正式搏杀中使用过的保命秘技--玄门罡气。
只见桓温双掌一上一下伴随着口中“咯"的一声大叫全力推出,掌力猛吐。霎时间气流汹涌激荡,宛若在他身体周围产生了一次小小的风暴。
飞驰而来的定国枪一接触到奔腾而出的掌力立刻发出了一阵震耳欲聋的爆响。桓温身前赶来保护主帅的晋军武士们如稻草人一般被向四方爆开倒下。威猛无俦的定国枪吃此巨力竟然也无法保持方向,栽落在桓温马前。
不过晋军们还来不及舒一口气,便见桓温嘴里喷出一口鲜血,从马上摔落在地,生死不知!
令空楼掷出的定国枪失了准头的就是桓温的压箱绝活、救命神功,也是他一生从未在人前施展过的玄门罡气--"太乙神雷"。
不过虽然桓温的“太乙神雷”击落了容楼掷出的长枪,却也被枪上猛烈的力道震伤了內腑,受伤摔落马下!
容楼的枪一掷出,只觉全身脱力。一个离他比较近的晋军骑兵却已经挺枪刺来。他眼睁睁地看着敌人来犯,竟然无力闪躲!眼看就要被枪刺中。
就在这时,他耳边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伏倒!”
容楼不假思索立刻俯身马上,只听耳侧箭矢破空之声飞过,刺他的敌人也应声落马。
原来是慕容令杀到了。
白马上,慕容令看了一眼乱成一团的晋军帅阵,拈弓搭箭,又是一箭射出! 这一箭,不偏不倚,正中桓温帅旗的绳索。桓温的帅旗立刻倒下!
慕容令身后仅存的几十个陷死队员立刻欢声雷动。
开始,以独立阵形作战的晋军离得很远,根本看不见后方发生了什么事情。待听到后方一阵骚乱,再回头看时,却见帅旗已到。他们不知究里,无不惊慌失措。帅旗一倒,倾刻间前方士气尽失。
而此刻,郗超已来到桓温身旁扶起他,一脸紧张。
桓温面如金纸,口角血迹斑斑,楟是吓人。他张了张嘴,只说了两个字--“退兵”,便把嘴紧紧闭起不再说话了。郗超得令,当即示意身边传令官立刻金锣齐鸣,自己则护着桓温赶紧撤退。
晋军本就有些心慌意乱,现在又听到鸣金收兵之声,哪里还能管得了其他,便再顾不得阵形,全速撤退。
燕军则无不士气大振,一路掩杀,斩敌无数!
这一仗,燕军直杀的桓温大败,退出五十里外。眼见天色已晚,慕容垂恐怕将士有失,这才下令鸣金收兵。
纵横无敌的桓温,终于结结实实地吃了一次大败仗。
虽然打了个大胜仗,慕容垂却不允许庆祝,晚上仍然要求全体将士枕戈待旦。
一夜无事。
第二日,前方斥候探子们传来消息说桓温大军连夜整顿,已经离营拔寨,开始井井有条地撤退了。军中上下将士纷纷请命,要求追击晋军,然而慕容垂却一概不许。众将士无不大惑不解,连慕容令也不知道他这位父亲大人肚子里打的什么算盘。
只有容楼没有去请命,而是一个人呆在营帐里养伤。他心里还在惋惜那根丢失了的定国枪。
傍晚,慕容令来到容楼的营帐里探望他,一来想看看容楼的伤势如何;二来想和容楼聊聊天。
见容楼的伤势经过运功调息已经无碍,慕容令笑道:“好呀,你小子整天躲在营帐里,连请命追击晋军都没见你冒头,我原以为可能是因为伤得不轻,没想到你都好得差不多了。该不是还在心疼大司马亲传的宝枪‘定国’吧?”
容楼苦笑道:“不瞒你说,现在确实有点心疼了。”
二人笑了一阵后,容楼道:“那请命追敌之事就休要再提了。桓温是何等人物,那日虽然吐血落马,但那样的伤势应该不至于要了他的命。他起兵撤退得有条不紊,而且速度并不快,可见已对我们的追兵有所防备。就算我们真的立刻追了上去,还是免不了一番苦战,究竟鹿死谁手尚未有定数。进一步而言,就算我们能够得胜也必然损失惨重。倒不如先让他们撤退,等上几日。桓温见我们按兵不动,便会以为我们已经满足于他的退兵,没有追击他的意图,他必然因为身上有伤而急于回朝,极可能主动放弃部分辎重以加快撤退的速度。待到那时,我们的马快,只要派出轻骑兵连夜追赶,不多时必可追上他们。他们失去不少辎重军器而且斗志全无,料想定可手到擒来。另外,我们还可以先派出斥候通知在石门的德将军,让他在桓温的退路上打埋伏劫击。这样不比现在追上去要好得多么?”
慕容令双目一亮,拍了一下大腿,道:“哎呀!看来父帅一定也是这么想的。容楼,真有你的!”
……
果然,一切皆如容楼所料。几日后,桓温放弃辎重,加速撤退。慕容垂则派出慕容令、容楼和庄千棠三人率领轻骑追击,并且让慕容德在前方埋伏,以便前后夹击桓温。
派出他们三人,不但是要提拔年轻将领,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当日陷死冲锋的便是他们三人,而这次吴王也有意把这份容易到手的功劳奖励给他们。
桓温中伏,死伤无数,丢失了大量的物资,狼狈不堪地逃回晋朝去了。容楼一行只暗暗可惜没能击杀得了桓温。
得胜归来之后,慕容垂设下庆功酒,大贺三天三夜。将士们纵酒狂欢,可苦了箭伤初愈的容楼。他因伤不胜酒力,几乎是从早醉到晚,天天晚上都是被人抬回自己营帐。
慕容垂和容楼两骑立于山坡上,营中士兵正在收拾装备,明日他们就要班师回朝了。
慕容垂望着营地里忙碌的将士们,没头没脑突然道:“嗯,这次能大败桓温,要记你的首功。”
容楼的头似乎还有点痛,这几天他喝了太多的酒了,惶恐道:“哪里。吴王临危受命,于万难中独自领兵拒敌,这才是我大燕国的顶梁柱。”
慕容垂摇摇头,嘿了一声,便没有说话。
沉默片刻后,慕容垂又道:“这次打退桓温对我慕容垂而言其实也未见得是什么好事。”
容楼哑然,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是好。
慕容垂叹道:“无论日后怎样,我待你永远会如当年亲自选你入神机营一般。如果不是四哥执意要收你为弟子,你此时必定是我神机营的头号将领了。”
容楼蓦然想起当年慕容垂实在是对自己不薄,没来由地生出几分感动来。
看着暮日西沉,天色将晚,慕容垂有些伤感,叹了口气,道:“我有一种奇怪的预感,似乎我们这样并肩作战的日子永远也不会再有了。走吧,回营了。”
容楼道:“怎么会?能够效力将军麾下实在是末将最大的荣幸!”
慕容垂的眼光突然变得很遥远,淡淡道:“自四哥选中了你的那日起,你的命运就已经被改变了。当时你或许不明白,莫非现在还不明白吗?”当下不再答话,拉动缰绳,缓缓地向营地而去。
容楼策马跟在慕容垂身后,对他的话似懂非懂。一会儿想起了旧时在神机营的岁月,一会儿又想起了在慕容恪那边的时光,百感交集。想到了慕容恪,他蓦然心中一动,催快了马匹赶上慕容垂,问道:“有件事情是关于恪师的,不知道能不能问问将军您。”
慕容垂有些诧异,转头道:“什么事?”
容楼道:“恪师传我武艺时,曾经有一次提到他自认并不是天下无敌的高手,见过一个比他无敌得多的人。将军知不知道恪师说的那个人是谁?”
慕容垂“哦”了一声,思索了一下,眉梢挑动间,道:“如果他真的这么说过,那个人一定是冉闵。”
话一说完,他似是再不愿提起这个人,一扬马鞭“驾”的一声,催动□战马加速向营地方向奔去。而容楼却是全身一震,双目中流露出难解的神色,喃喃道:“冉闵……”
桓温重伤,南晋兵败而退。燕国成功地保卫了他们的国土。
各军营中气势如虹,欢心鼓舞;朝堂内外捷报频传,庆功不断。虽然秦国依约出兵助燕,但是燕国既然未曾动用他们一兵一卒,全凭自已实力大败晋军,慕容暐自然也不甘心将虎牢关以西之地割让于无功之人,便派了使者献上金银玉帛以表谢意,并督其退兵。
容楼此役中的表现令他在燕国武将们心目中的威信极速上升,三军中不管是大小将帅,还是马前兵卒都知道有‘容参军’这么个人物。桓温何等厉害?容楼居然能以一已之力重伤他,又亲率精骑趁胜追击。
他那一枪飞出,掷伤桓温的事迹一时间在军中广为流传,成为一段佳话。只是大家你传过来,他传过去,来来回回难免多添加了些油、醋,最后居然传出了个有武神附体助容楼击伤桓温的版本。是以,这几日军中他所到之处,周围所有将士无论官阶高低,都一边向他行礼,一边投来好奇、崇拜的目光,当然也有不少人心中暗藏妒意。
虽然因为大败桓温而成就感暴涨,欣喜不已,但是成为别人目光的焦点还是让容楼十分不自在。
此时正值全军将士自信满满地等着朝廷论功行赏的好时节,军营中的气氛当然比平时活跃得多。庄千棠、司马尘等参加此役的神机营旧识虽然不确定自己能否得到与期望值等同的封赏,但他们一致认定容楼立下的大功足够加官进爵,势必要有大的升迁。因此,一帮旧友在军营里时常带头起哄嘻闹,说是等不及要喝容参军的高升喜酒。对于这一切,容楼总是懵懵懂懂,不置可否。
其实,容楼面对即将到来的封赏的反应连他自己都颇有些不解。‘立下大功,升上高位,出人头地’不正是他一直想要得的吗?可是,为什么当想要的近在眼前的时候,自己的反应却远没有想象中来得兴奋,反而多了一些平淡和迷惑。对那即将到手的权力的渴望为什么都抵不上大败桓温的那种成就感来得激烈?
这种迷惑不是源于对位高权重的生怯,而是源于他从来没有深究过自己为什么会想要出人头地。
现在,在空无一人的营帐里,他正静下心来,仔细冥想,试图找出这个问题的答案:
‘儿时在战场上,应该说是因为觉得立下大功就可以吃饱饭、睡足觉,不用再过颠沛流离的生活;少时到神机营后,是因为周围的伙伴们都追逐着这个目标,自己好胜心切,当然不会自甘人后;成年跟随慕容恪时,是因为仰慕一手掌控燕国实权的恪师,加上立志要报答垂将军和恪师的智育之恩,是以立功高升的愿望也越来越明确;再后来便是因为喜欢的人--慕容冲。’他知道慕容冲希望他立功高升的愿望可能比他自己还要来得强烈……
但是,他到底想要什么?
以前他一定会不加思索,脱口而出,“成为燕国的一代名将”,可是现在,当他一战成名,终于有机会伸手够到这个目标的时候,当过不了多久这个目标就会实现的时候,他却迷惑了。
‘宿愿达成时不是应该兴奋得不能自已吗?为什么会连打胜仗的感觉都比不上?’
‘难道我想要的不是立功高升?……那我想要什么?’
想到这里,容楼无奈地起身,走出营帐。
看着帐外一派详和,毫无战时杀气的军营,他用力深呼吸了几口,当冷冽的空气充满他的胸腔后,便欣然释怀了。
他明白有些事情若是想不通便不必再去想。一直以来他都是提得起,放得下的。
容楼此次随大军出征,慕容冲是不遗余力地支持,迫切希望他可以立下战功,自己就能名正言顺地为他上奏请功,加官进爵,拉他进入燕国最高层的权力中心。可是,自容楼走后,他心里却总是隐隐有些忐忑,不自觉地担心起容楼的安危。其实,以他对容楼实力的了解,纵然战败,想要自保还是没有问题的,本不必多此一想,但是无奈情由心生,不能由他作主。
现在燕国大军得胜还朝了,容楼又如他希望的那样立下了大功,他的一颗心终于可以放下了。
只是,在一边喜不自胜,急着想与挂念之人相见的同时,他的内心却又莫名生出了一丝不安:他知道容楼很强,却没料到他能面对面地战败桓温,也就是说,容楼的强大已经远远超出了慕容冲的想象。若是有一天,这个说喜欢他的男人真强得超过了他,还能甘心只站在他身侧吗?他慕容冲又还能如同现在一样对待那个男人吗?……
不安源自于不信任,所以慕容冲心想:‘也许和他见上一面,这种捕风捉影的揣度就会变得无聊而可笑了吧。’
但是,他这边,要忙着审阅众多将领为了奖励麾下将士上奏的请功奏折,并且适当提出意见,再挑选合适的上承皇上;而容楼那里,大军要在城外安营扎寨,多了不少营中杂事需要处理,所以燕军回都已经几日了,两人还没能见上一面。
这日,慕容冲终于得了空,便早早在中山王府为容楼摆下庆功酒宴,命仆人前去军中请容楼来赴宴。只是尚未等来容楼,却等来了皇上召其入宫面圣的口喻。
慕容冲心中虽然不悦,却丝毫没有表露出来,而是神态自若地跟随传诣侍从走了。临行前给家仆留下话,说容楼若是来了,一定要令他等自己回来。
慕容冲迈进御书房门槛的时候,除了主座上的皇上慕容暐外,不但瞧见上庸王慕容评笔直地站在里面,而且惊讶地发现皇太后可足浑楟居然仪态雍容地端坐在客座上。虽然太后偶尔也会触及国事,但是这么光明正大地坐在皇上的御书房里倒还是头一遭。
他愣了愣,左右施礼道:“臣参见皇上、太后。”
可足浑楟摆了摆手,笑道:“又不是在大殿上,我们家里人聚一聚不过是为了闲话些家常,冲儿你不必拘礼。”
慕容冲笑了笑,道:“二哥,那我就少礼了。”转头瞧见身边站着的慕容评愁眉不展,当下知道绝不是‘闲话家常’那么简单,必定有棘手的事情。只是皇上、太后都不言语,他也不想先行问及,只道:“叔爷也在啊。”
慕容评有些心不在焉地笑了笑,“嗯”了一声。
慕容冲注意到皇上手中捏着两本奏折,料想他召自己前来应该和这两本奏折有关,但他并不吱声,不动声色,只全当没看见一般。
可足浑楟见一时无人说话,便悄悄向慕容暐递了个眼色。慕容暐咳嗽了一声,起身将手中的一本奏折递给慕容评,道:“这个还是放在叔爷那里好些,朕只当没有看过。”
慕容评稍有犹豫,还是接下了。
慕容冲心中却是疑虑丛生。
先皇临终前拜了包括慕容恪在内的四位朝中重臣为“顾命大臣”,给了他们一定的权力摄政,同时也分散了他们的一些权力,期许他们全力扶佐新皇治理国家,而慕容评便是这四人之一。本来,按照先皇临终前对他们四人的分派,他这个“顾命大臣”的权力中也包括将所有的奏折进行筛选,然后直接上呈给皇上,所以形式上本应该是各朝臣将奏折汇总给上庸王,然后由他负责取舍。只是,慕容恪在世之时本已大权独揽,各地上呈的奏折实际上都是汇总到了他那里,而慕容评也不敢对他转交要求上呈新皇的奏折再有所更动,所以后来,只要慕容恪在朝,就干脆省掉了这个无谓的周折,转而由慕容恪直接上呈。这一点上,慕容冲继任大司马之位后也一直是依照前任的约定俗成来处理的。所以他现在见到慕容评手握皇上递回的奏折当然心存怀疑。
“冲儿,那折子你本不应该递上来。”可足浑楟笑得很温柔,也很宽和,“我知道你年纪不大却要担当大司马的重任,难免有考虑不周的时候。”
慕容冲连忙道:“是什么折子?儿臣若有错失还请母亲和二哥明示。”
可足浑楟指了指慕容评道:“就是那本为吴王以及他的亲信上奏请功的折子。”
提到了慕容垂,她的语气就变得沉重了些:“慕容垂是什么人你应该不会忘记吧?先皇在世之时,早对他心存恨意。我一向随着先皇的意思,自然也无法对他生出好感。”
她站起身来,步态优雅地走到慕容冲身边,伸手够着早高过自己很多的小儿子,抚了抚他的脑袋,道:“冲儿,因为恨,我和你父王曾经做过很多对吴王不利的事。我说不清那种恨是怎么开始的,但是,一旦恨了,一旦做了,就只有继续恨下去,做下去。因为恨是会积累的,对他不利的事做的越多,他对我们的恨就越深,相应的,我们对他的恨也越深,我不希望有一天他强大到足够来报复我们,所以,你父王虽然已经过世了,可是我依然要把这件事做下去。”
“唉……”她叹了口气,蛾眉微蹙,道:“即便如你恪叔生前经常和我说起的,‘慕容垂虽心中有恨,但是终是原则大过私心之人,从来都是以燕国国体为重,不会为难我们孤儿寡母’,但是,我又怎能冒险拿我们的安危去赌吴王的原则?主动权若是掌握在了他的手中,便呈‘我为鱼肉 人为刀俎’之势,纵然那刀不一定砍下来,身为鱼肉的却也只能活得战战兢兢。这样的日子,我不想要!他越强,我们便越危险,这个道理娘相信你不会不明白吧?”
慕容冲皱眉道:“儿臣怎么会不明白?当初看到那本奏折时也是犹豫再三要不要上呈,无奈对桓温的这一战吴王功高难掩,儿臣怕若是不把此折上呈,儿臣这个大司马就难以令朝中武将们信服了。”
可足浑楟淡淡一笑,身为母亲的她又怎会不明白这个小儿子打的如意算盘?这本奏折上请奏之事决不能成行他不是不知道,只是把否决的责任推给了皇上,他只要上呈了便没了负担,却没有为那个龙椅都还没坐热的兄长想一想他能不能担负得起这个责任。又或者是他根本不愿去想。
“我知道你的苦衷,所以才让暐儿将折子转给了王叔。”她转头看向慕容评,眼角流露出的一线遗憾和不忍却只有被看的人才读得懂,“以上庸王两朝元老、‘顾命大臣’的身份地位,应该还是抗得起的。”
慕容评暗想:‘她的难处只有我知道,一个儿子的皇位根基未稳,另一个儿子的威信尚未建立,两个儿子之间也并非兄弟同心。朝中贤臣良将虽多,此时大多对朝廷并非一心一意,难以真心臣服。而能够服众之人,也是能力最强的那个却又偏偏和她有仇……还好,有我在她身边……’
想到这里,他心头一热,道:“这折子理当压下,按先王的旨意本该由微臣上呈,现在由微臣压下也是理所当然的。”
可足浑楟缓缓行到他跟前,侧过身去,盈盈一礼,道:“多谢王叔。”说着话,眼睛却望向远方,并未瞧着慕容评。
“多谢叔爷。”慕容暐也道。
慕容冲却暗暗冷眼瞧了下慕容评,一言不发。
可足浑楟无意间瞅见儿子眼神中的厉气也不由心中寒了寒。虽然她知道七皇子慕容冲从小便和慕容恪亲近得多些,同上庸王慕容评亲缘淡泊,但是对慕容冲的反应不得不心存疑虑,只道是前任大司马生前对他说了太多吴王的好话,而他对慕容恪信任尤佳,还没有完全转过弯来,于是又道:
“就算我刚才的话你听不进去,需知慕容垂在朝中本来威望就不低,若再多加封赏,势必要盖过朝中所有大臣。这样一来,就无法再用别人牵制他了。他的威望过高于你这个刚上任的大司马十分不利,如果有他在,你便永无出头之日。这些你有没有想过?”
慕容冲面色一凝,摇了摇头,显然是没有想过。
“在燕国,威望从来都是需要积累的,是要冲锋陷阵、拿命去拼的。虽然我知道冲儿你论实力绝对是燕国第一,可是,你和他本就不在一个起点上,再加上现在朝中不稳,你哪有机会和时间去积攒起能胜得过吴王的威望?”
虽然慕容冲不想承认,但是可足浑楟的这番话着实让他茅塞顿开,也瞬间明白了他和慕容垂之间的距离是用什么都填补不了的。以前,慕容冲一直试图站在中间的立场上,既不帮助自家人对付吴王,也不会去帮吴王的忙。而这一刻,他明白了:现在身为燕国大司马的他,不要说偏向吴王一边,连站在中立位置的立场倾刻间都已经没有了。
“皇上,退晋一役的胜利乃是燕国的大功,不能没有人来领。现在压下了慕容垂的功绩,那么,该将他的这份功劳分赏给哪几位将军呢?”慕容评道。
慕容暐“嘿嘿”一笑,扬了扬手中的另一本奏折,道:“这个问题朕倒是早想过了。”说着,起身将奏折递给慕容冲,道:“朕听说,军中有个叫‘容楼’的参军,力败桓温。若是将主要功劳多分些给他,估计也无人敢不服气。况且,我们正值用人之际,他是新人,洽好可以收为已用,以便扩充我们的实力。我叫人召七弟你前来就是想和你商讨一下这件事。你把这本给‘容参军’请功的折子重拟一遍,可以考虑给他再多升几级,拜个二品的……嗯……”他想了想,道:“车骑将军之类的。”
慕容冲听着听着,眼睛亮了起来,嘴角也慢慢不自觉地向上弯了起来,道:“容楼是恪叔的谪传弟子,现在已经崭露头角,再高的武官位阶也足以担当。还是皇上考虑得周详。”
慕容评却一脸阴沉,立刻上前道:“皇上,别人可以,此人却是大大的使不得!”
慕容暐疑惑道:“叔爷何出此言?”
慕容评道:“皇上可曾听闻军中的传言?”
慕容暐道:“据说那日容楼身着玄甲,头戴遮面头盔,纵马驰骋沙场的气魄无人能敌。他以枪掷伤桓温的那一瞬间,有人看见他周身似有灵光闪现,分明是武神附体。朕正是听说了这个传言,才觉得若是将退晋的主要功劳归于他,便不会惹闲人多有异议。”
“是啊,他的确是无人能敌,武神附体!”慕容评点了点头,话锋一转,才道:“只是要看附体的是什么武神。”
慕容冲冷哼一声,道:“什么武神?难道叔爷对这个还有研究?”
慕容评并未理睬他,而是依旧对慕容暐道:“皇上可还记得先皇早年追封的‘武悼天王’?”
“冉闵?!”慕容暐说出这个名字时自己也吓了一跳,“叔爷,你说附身在容楼身上的武神是……是他?”
慕容评淡淡道;“其实我不知道是不是他,更不知道是不是真有武神附体这种事。”
慕容暐把眼睛瞪得溜圆,道:“那叔爷为何要提起那,那个人?”
慕容评施了一礼,道:“我只是想劝谏皇上,切莫似赵王石虎错用汉人,养虎为患。冉闵叛赵称帝,倒戈相向,赵因重用他而亡。汉人狼子野心者居多,而容楼又武力超群,颇有当年‘武悼天王’的感觉,不得不让臣联想到他。”
“胡说!容楼和冉闵哪有半点相似之处?!”慕容冲厉声道。
“真的没有?”问这话的人却是坐在一边静观的可足浑楟。
她柔和道:“冲儿,我知道他和你一起同门师兄弟多年,一直走得极近,你应该是很了解他的。真的觉得他和冉闵没有半点相似之处?”
这句反问让慕容冲心头一震。
他脑海里浮现出很久前容楼在演武场上问慕容恪有关冉闵的两个问题的场景。容楼问的那两个问题他至今记得:一是,在常山之战中慕容恪有没有同冉銞面交过手;二是,他是不是以武力胜过了冉闵得以生擒了他。第一个问题的答案容楼知道了,可是第二个问题的答案却随着慕容恪的死而被埋葬了。
他当然也记得容楼当时说的‘少时曾经视冉闵为武神’的话。
想到这里,他犹豫了。
慕容评微笑道:“‘非我族类,其心难测’。大司马,老臣也不是说容参军不可用。我既拿他与‘武悼天王’相提并论,自是已经肯定了他的能力。以容参军的造诣,若是并非冉闵之流,而又能代替慕容垂在大燕军中的地位,呵呵,那只怕是我们和大燕修来的福份了。只是这次的论功不能造次,一步登天对他来说还为时过早,尚需多观察考量。日后,他若成为我大燕的中流砥柱,那是任谁拦也拦不住的。”
慕容暐皱眉道:“可是,容楼这次立的功想要抹掉,比起吴王来,只怕更加不易。他可是真刀真枪地伤了桓温的人。”
慕容评道:“那却不难。容楼虽然伤了桓温,却因此丢了一样东西,而这样东西对我们燕国正好意义非凡。两者相较,功过相抵也是可以说得过去的。”
“什么东西?”对燕国意义非凡的东西他这个当皇上的却不知道,慕容暐的脸不禁红了红。
“前任大司马的枪,也是我们燕国的‘定国枪’!”
慕容暐“啧”了一声,道:“还是叔爷想得周到,只是这样一来,容楼恐怕怨气难平。”
慕容评笑道:“论功行赏的尺度自然全由皇上定夺,皇上可以给他加爵,却未必要升官。这样的话,他受到封赏是事实,就算有怨气也只能憋回去了。”言下之意就是给名头,不给实权。
慕容冲听言,心里暗暗叫苦,寻思着回去要怎么告之容楼能让他好受一些。
……
可足浑楟见慕容冲似乎神游境外,轻轻咳嗽了一声,道:“冲儿,你看还有谁可以重重封赏的?”
慕容冲这才回过神来,道:“大败桓温的冲锋陷死队除了容楼尚有两路,慕容令是吴王的长子当然不能予以考虑,剩下另一队就是庄千棠了。”
慕容暐道:“七弟,对这个人你有什么想法?”
慕容冲稍作思索,道:“可以给他重赏高升的同时,将他从吴王的部曲中直接抽调至我的中军,这样他以后就会为我们所用。二哥,你意下如何?”
慕容暐点头同意。
太后可足浑楟打了个哈欠,道:“我觉得有些乏。时候也不早了,就先回去休息了。你们这些国事我原也不想多掺合。”说完,起身离开。
几人恭礼相送。
而后,这三人又详细斟酌了一些封赏的细节才散了开去。
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慕容冲为他备下的醇香佳酿容楼却觉难以下咽。
这样的庆功酒他着实没有喝过。
坐在中山王府后院里的酒桌前,他等了中山王快两个时辰。等来的慕容冲却一脸黯然,全没相见时的喜悦,反而吞吞吐吐告之因他丢失了燕国镇国的‘定国枪’,是以抗晋一战的功劳大部分被压下,只打算封他个荣誉上的候爵,并无封土,更无权力,后天皇上会在大殿上例行封赏,让他提前做好心理准备。
不过,酒纵然难喝,但是对着愁眉不展、不停为为他添酒的慕容冲,他还是沉默着一碗接一碗地喝下了。
“我知你心中不平,只是目前这事我尚做不得主。上庸王和皇上的心意坚决,我实在也无能为力。”慕容冲见他面前碗空了,便又为他添满。
容楼又一口干尽,略有埋怨,有些无奈道:“我知道,此事于你无关。只是,今日久别相聚,你本可不必提及,也省得一起扫兴。”
慕容冲只所以一见面便下意识地将有关封赏的事一股脑说了出来,正是怕日后容楼对他有所误会,想即刻撇清干系。
只是,他心里也知道自己并没有为容楼据理力争过,所以扪心自问,也知道并非与自己无关。
慕容冲心里一虚,“我……”替容楼倒酒的手微微颤了颤,但瞬间便恢复了稳定,又道:“现在我位居燕国大司马,手握兵马实权。你的能力和功劳我怎会不知晓,以后对你加以重用是毫无疑问的。”
酒碗又被斟满,他放下酒坛继续道:“其实,参军一职的实权可大可小,尽在我的掌握之中。有我在,你大可不必看重这些,保持平常心态便可。”
容楼摇了摇头,却并未答话,只是喝酒。
他并非看重功劳和升迁之人,但本应该属于他的东西却硬生生被别人无视和剥夺了,这样的感受令他怎么可能用平常心去对待?
“想发火也好,想骂娘也罢,你统统都讲出来,喝闷酒能有什么用?!”慕容冲见他一言不发,心中火起。
容楼放下酒碗,抬头看向慕容冲,道:“酒喝多了总是会醉,喝酒最大的用处当然就是这个。发火和骂娘才真是无用。”
“不管有没有用,你现在心里憋屈,不妨于我直言。”
容楼摆摆手道:“憋屈是有,不过没有凤凰你想得那么严重。”他从桌边另拿了一只碗,给慕容冲也满上,笑道:“我忽然发现越是难喝的酒反而越是容易上瘾,这会儿不是我想喝,而是已经停不下来了。来,不如你也一起喝。”
“听说你受伤了,伤在哪里?复元得如何?”慕容冲关切道。
容楼心中一甜,刚才的不快一时丢了七八分。心念转动,扮作垂头丧气的模样道:“伤得很重,只怕……”
慕容冲立刻放下手中酒碗,倾身向前,一把抓住容楼的左手腕,焦急道:“快脱了衣服给我瞧瞧!”
容楼剑眉高扬,哈哈大笑。
慕容冲没想到他刚才还面无表情,现在就如沐春风,转变的速度如此之快,愕然道:“怎么了?”
容楼叹了口气,估作失望道:“原来你平日里的正经全是装出来的,叫人脱衣服倒是张口即来。”
慕容冲一时面红耳赤,立刻甩开他的手,反唇相击道:“居然能拿自己的伤势调笑,若是营中士兵瞧见你现在这样孩子气,谁还能相信你是燕国战场上的武神?”
容楼笑道:“他们相信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相信。”
慕容冲看他这副样子,知道受的伤定是已经复元了,道:“当真无碍了?”
容楼点头,道:“回来之前就已经好的差不多了。”
慕容冲喝了一口酒,道:“你以后不要和吴王走得太近,有害无益。”
容楼“咦”了一声,道:“垂将军怎么了?”
慕容冲欲言又止,道:“别多问,反正你听我的就是。”
容楼不置可否。
两人喝着喝着,眼睛都朦胧了起来。
“可惜没有能歌善舞的艺人,不然趁着酒兴欣赏一番岂不快哉?”容楼执筷有节奏地轻轻敲打着酒碗边缘道。
慕容冲痴痴望着容楼,目光中荡起一池阳青,“吟歌、起舞不过雕虫小技,看得多了自然就学会了。你想看,不用艺人,有我便成。”
容楼讶然笑道:“今日倒要大开眼界了。”
慕容冲将面前的酒一饮而尽,“石头,记不记得我们的第一次见面?”未等容楼回答,他慢慢道:“一袭黑色,浓若泼墨,挥洒而至,面带青涩。杨树滩畔,河水清泠,煞是惹人流连。风起涟漪,吹不尽的是,相思愁。”而后悠悠道:“我虽年幼,却从那时起一直记着你了。只是后来牵绊的事太多……纵有长剑在手,又如何?望断乌发,不见故人。”
容楼听毕,苦笑道:“我又何尝不是,逃不过‘咫尺天涯,睽隔不得’罢了。不过老天算待我们不错,现在不是在一起了吗?”
慕容冲点头道:“那是。不过,我和你不同,你比我要直接,这样更容易快乐。”说罢,长身而起,衣袂翻飞间,人已在院中舞动了起来。
他本来就身姿绰越,加上常年习武,虽然舞蹈的根基全无,也能模仿个大概形似。这番舞动起来即便婀娜多姿不足,却刚劲矫健有余,加上无意间渗进了武功的路数,身法灵便,步态轻捷,翻转变化间配上他口中吟唱出的自编诗句倒也相得益彰:
“二十余载梦彷徨,大志未筹意气扬。相伴驰骋光阴短,一世纵横情义长。刀枪出匣锋芒露,儒雅入世狂傲藏。但见今日故人在,把酒临风醉一场。”
……
这一夜,他们两人都醉了。
几日后,庄千棠被封中领军,位列三品,加号武卫将军。虽然这出乎意料地高升令他惊喜难抑,但也有随之而来的烦恼:因为被调至大司马的中军上任,所以想要和吴王亲卫部曲中的司马尘经常混在一起就变得遥不可及了。容楼因丢失了‘定国枪’,本应功过相抵,不过幸得圣上惜才爱将,是以虽未升官,却因其勇冠三军,被封为‘冠军侯’。其他人也各有封赏。
但是,最应该得到封赏的吴王慕容垂、他的长子慕容令以及他的几个亲信却没有被列入封赏的名单,在朝将官都不由暗暗起疑,揣度原因。据朝中一些老臣的可靠消息称,是上庸王慕容评依仗先帝给他的权力,压下了所有替吴王或与之相关的人员的请功奏折,皇上根本就没有机会看到那些折子。大部分人不敢问及此事,当然也有极少数刚正之人、或与吴王走得近些的殿上同僚预备在就此事提出疑异,但都被上庸王一句:“这事哪里说得清,写折请呈吧。”打发了过去。而那些人再写的折子到了上庸王手里便又石沉大海了。
北地夏苦,燥热难耐。
晌午时分,骄阳、无风。
容楼牵着乌椎马走出军营,照例要去各个哨口查看一番。虽然身上酷热无比,却被蒸腾的热浪烤得不能流出一滴汗来。他仰头看了看头顶上的炎炎烈日,加紧了步伐。
“容楼!”娇俏的声音带着惊喜自右方的树林边传出。
容楼赶忙转头看过去。
高大枝叶支撑起的一片阴凉下,一匹骏马被栓在树边,而一位翠衣薄裳的女子频频向他这里顾盼。
‘清河公主?’容楼有些惊讶,心道。他认出了来人,只是许久不见,她清瘦了很多。
容楼牵马向树萌而去。
走到近前,他发现慕容潆面带羞怯,双颊通红,也不知是不好意思,还是热过头了:“公主,现在正是日头最毒的时辰,你来营中可是有急事?”
慕容潆道:“我知道你会出营巡哨,也只有这个时候才能等到你。”
容楼想了一下,道:“这么说来公主是有急事找我?”
“那事我听说了,二哥只封你个‘冠军侯’的虚名。其实,力退桓温的头功无论如何也应该是你的。现在军中很多人都私下里为你鸣不平呢。”慕容潆急急道:“我知道这时候你心里一定最难平静。”
容楼施礼道:“我并没有很不平。若说不平,抗晋一役连全军统帅的吴王都未能有半点封赏,我这点不平又算得了什么?不过,你这么热的天赶过来,就为了安慰我,除了‘感谢’,我真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慕容潆摇了摇头,“谢就不必了。你只要把这个收下,让我放心便好。”说完,她自怀中掏出一面古镜递给容楼,道:“这是吴王夫人段妃在世时送我的‘水月镜’,每当心烦意乱,愁肠百结的时候,我就把它带在身边,感觉会好很多。段妃说的不错,它真有让人安定心神的作用。”
容楼接过镜子,仔细瞧了瞧又递了回去,道:“公主的好意,我心领了,可是这礼物我不能收。‘水月镜’既是段王妃送你的,而且又有奇效,可见乃是极其珍贵之物,还是应该由你妥为保管。”他展颜一笑,又道:“何且我一个大男人,要个镜子来也没什么用。”
慕容潆的脸色黯淡了下去,愠道:“东西我是送定了,你不要便丢了吧。”堵气似的转身便要离开。
容楼一把拉住她,道:“我想这镜子对你而言的确比我要有用的多,所以才不舍得让你送我。若是知道不收便会惹你生气,那我收下就是。”于是将水月镜塞入怀中。
慕容潆这才略露笑容,道:“你把它贴身带着,碰上麻烦事就不会心绪不宁了。”
容楼点了点头,道:“我先送你回宫?”
慕容潆道:“不急,我想和你说说话。”她转过身去,背向容楼,低语道:“我喜欢你,你早就知道。我等你的心情,你也不会不明白,可是,一直以来你总是躲着我,为什么?”
容楼为难地皱起眉头,道:“凤凰没有告诉你?”
“他说的那些门第之见根本就是敷衍我的。我想听你亲口告诉我实情。”慕容潆转过身来,一脸率真。
容楼长吁道:“我知道你的心意,只是……只是我已有了喜欢的人。”
“谁?”
容楼张嘴刚要作答,慕容潆却抢上一步,伸手捂住了他的嘴巴:“你别说!我不想听!”
容楼点点头,慕容潆这才松开手,失落道:“其实,我早就已经感觉到了。”
“你知道是谁?”容楼讶然道。
慕容潆苦笑道:“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努力了这么久,却始终无法忘记你。‘早知如此绊人心,还如当初不相识’,原来单相思真的象诗里写得那么愁苦,却只有尝过的人才能真正明白。”她心中感慨万端,两行珠泪潸然滑落面颊。对容楼的几分爱、几分恼、几分愁、几分喜糅杂在一起,积蓄已久,此刻她只恨不得全倾吐给他,可话到嘴边却又似‘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般咽了回去。
这么美好的女子站在面前,却因为自己而为情所扰,伤心流泪,容楼心中一阵不忍。其实,慕容潆在他心里不是没有位置,只是绝不是爱人。
容楼伸手替她拭去面上泪迹,道:“是我配不上你。”
两人沉默片刻,慕容潆忽然用双臂抱住容楼的腰部,将耳朵侧贴在他的胸膛上,细细聆听。
容楼的手臂微动了动,似乎想抱住怀里的人以示安慰,但终究还是垂在了身体两侧,只是任由她抱着。
他知道若要断了她的相思,最好的办法便是不顾她的感受,在情感上对她残酷一些。
“残酷”容楼不是不会,在战场上,他可以对敌人残酷,但是在这么深爱他的女子面前,教他如何能残酷的起来?
慕容潆的声音还带着哭过的痕迹,道:“我很想听出你的心里有我。”
时间过了很久,久得足够让落泪之人的泪迹被温度蒸干,也足够让被抱之人的理智占领头脑。
容楼长叹一声,道:“公主,还是我送你回去吧。”
慕容潆这才松开容楼,淡淡道;“不用了,我自己可以回去。耽搁了你的巡查时间很对不起。”
容楼轻笑道:“目前燕国内外俱无战事,巡查只是惯例,倒没什么的。”
他替慕容潆解下栓马的绳索,扶正马鞍。
慕容潆矫捷地跨上马背,目视远方,道:“且不说你们都是男人,在一起不会有结果。你知不知道,你和他其实是一样的人,都是绝不会为了别人而改变自己的人。这样的两个人在一起是不会有幸福的。”紧接着,她回头看向容楼,深情无限道:“你记着,我慕容潆不一样,我会为爱的人而生,也会为爱的人而死。”说罢,扬鞭轻叱一声,跨下座骑一跃掠过,绝尘而去。只留下容楼一脸惊愕,和他的乌椎马一并站在那片树萌里。
原来她什么都知道……
‘人可以为别人死,却只能为自己活……’这话容楼终究没能说出来。
旭日东升,普照长安城。
外城规模庞大,居民众多;内城高大巍峨,警卫森严。无论外城、内城都被无孔不入的阳光镀上了一层金黄。
早朝已经结束,宣布退朝有一阵了。不过,大秦天王苻坚却并没有走,而是依旧坐在王位上,仔细翻看案桌上的奏折。
空阔的大殿上,除了埋头勤政的大秦天王以及殿上殿下整齐排列、岿然不动的几十个侍卫外再无其他人。
不一会儿,殿外有人来报:臣相王猛求见。
苻坚从王位上站起,料想王猛之所以去而复返,必是有不便在群臣面前奏议之事,立即宣他入殿。
“臣相可是还有事要奏。”
殿下王猛点了点头。
苻坚干脆走下王位,来到王猛身边,道:“请讲。”
王猛道:“我觉得现在是个时机,该派人去接触一下燕国的吴王了。”
“慕容垂?”
王猛道:“不错。他能力挽狂澜,大败桓温,的确是燕国不可多得的帅才。”
苻坚疑道:“此话不假,但只是接触一下能有何用?”
“不是接触‘一下’,而是暗地里要频繁地、不停地派人前去接触他。”王猛微笑道。
苻坚稍作沉思,摇头道:“这样的人才本王倒是很想招揽了来。只是他乃燕国皇族,估计任用怎样的厚禄、重礼都起不了作用。似他目前在燕国的地位,怎么可能为我们所动?”
王猛大笑道:“我并没有说要招揽他来,只是让大王多多派人前去求见他,送他贵重礼物,以此表明对他的诚意和重视。我们只需极尽所能地表示即可,至于他见与不见,收与不收倒是无关紧要。”
苻坚思索片刻,才恍然大悟道:“原来臣相是想用‘离间之计’。”
王猛点头称是,抚了抚颌下短须道:“不错,若是此计运用得当,我们不必动用一兵一卒,即可除去慕容垂这个心腹大患。那时,燕国就会成为我们大秦天国的囊中之物。”他拱手道:“而大王离统一北方就只有一步之遥了!”
苻坚赞叹一声,拍了拍王猛的肩膀道:“臣相只一人便可敌过百万雄师!”
容楼被中山王府的家仆领至慕容冲的书房外,正要伸手推门而入,却隐约听见里面有人谈话的声音,心道:‘难道他还约了别人?这么急差人命我过来,不知道所为何事?’知道房里还有别人,容楼便将推门的手势变成了敲门。
“请进。”里面慕容冲熟悉的声音响起。
容楼这才推门而入,惊见书房的案桌后坐着的是一身微服的皇上慕容暐,而大司马慕容冲则侧立一旁,正冲着刚进门的自己微笑。
容楼吃惊不小,皇上微服巡到王爷的府里倒也不算稀奇,只是,又派人叫自己前来掺和就未免有些莫名奇妙了。
他冲慕容冲点了点头,又连忙向慕容暐跪拜,口中称:“参见皇上!”
慕容暐摆摆手,道:“冠军侯不必多礼。赐坐。”
容楼谢恩后寻了下手的一个座位坐下。
“朕来中山王府本是和大司马有事密议,不过他觉得叫上你来一起仔细商讨才更妥当。”慕容暐道。
慕容冲缓迈几步来到容楼跟前,一脸郑重道:“你知不知道吴王最近和秦国的密使接触颇多?”
“密使?”容楼一脸茫然道:“从未听说过此事。”
“慕容垂乃我燕国重臣,他的这一动向令皇上和所有大臣甚为不安。”慕容冲冷冷道:“苻坚的使者不断,私下里一次次递拜帖求见慕容垂,又奉上贵重珍奇,拉拢策反他之心昭然若揭。哼,他们自以为能够瞒天过海,却忘记了这是在我燕国境内,任他们行事如何机密,又怎能躲得过我们的众多耳目?”
容楼沉思片刻,摇头道:“以我对吴王的了解,无论如何他也不会被秦王收买,做出亏对燕国之事。凤凰你可曾仔细查探清楚?……完全是秦国一厢情愿也未可知。所以,凡事还要有确凿的证据才可信。”
“凤凰?”慕容暐嗤笑道:“冠军侯在这议事之处居然可以直呼大司马的小名,果然非比寻常。原来有了同门之谊的确大不一样啊。”
容楼闻言连忙站起,拱手道:“是我失言了,该称‘大司马’才是。请皇上恕罪!”
慕容暐一脸不耐烦,道:“罢了罢了,恕你无罪。只是,吴王通敌之心朕早已明了,上庸王和朕已经分析得十分透彻了,不需再寻证据予以证实。”
他自案桌后站起,转到房中间,手负于背后,道:“朕今日前来为的就是和你们商讨要如何除去慕容垂这一燕国的隐患。”
容楼听言,一时间仿佛五雷轰顶,半张着嘴,回不过神来。
慕容冲拍了拍他的肩,声音低沉却力量十足,道:“我知道你和慕容垂、慕容令关系不错。不过,大是大非面前,你一定要站对立场。”
容楼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此刻,他当然也明白了慕容冲让他前来的意图--就是要他看清形势,和吴王一家彻底断了瓜葛。
慕容冲又转向慕容暐道:“皇上,其实臣早有打算,几日后便可趁他们不备,秘密将吴王府包围,拿下王府里一甘人等,按燕国例律听候发落。”
慕容暐恍然大喜:“你为何不早说?害朕这几日白白担心了一场。”
慕容冲摇头道:“非臣故意隐瞒,而是吴王在军中威信甚重,需等到时机成熟才能决定下手。”
慕容暐转而皱眉道:“不过,护城禁军中有不少将领与慕容令素来交好,我担心他们难免会透风给吴王府的人。”
慕容冲笑道:“皇上不必多虑。臣早已暗中调动兵马前来,不需动用禁军。”
慕容暐宽心地点了点头,而后望天道:“大司马,你说朕是不是很快便可以高枕无忧了?”
慕容冲笑而不答。
容楼却面色沉重,一言不发地立于一边沉思。
是夜,吴王府高大的围墙上一条黑影悄没声息地凌空而过,跃入府内。那黑衣蒙面之人显然对府内的路径大致熟识,所以几番左右周旋便轻松地避过了一队巡夜的家将,而后直向吴王亮着灯火的书房而去。
慕容垂正于灯下阅读,只觉耳边有利器破空之声,猛然抬头,惊见一枚匕首刺着一封信笺,已牢牢地钉在了立柱之上。他不待半分迟疑,一边寻着匕首来时的轨迹望去,发现窗户上被刺破了一个窟窿;一边口中喝道:“哪里走!”
慕容垂话音刚落,双手运力一拍案,人便从案桌后直直跃起,破窗而出。
显然是有人在窗外射出的匕首。根据这匕首射出的角度和力道,他料定来者武功高强,必定不好对付。
慕容垂掠出来时,那黑衣人则纵身刚要施展轻功离去,却被身后袭至的虎爪阻了阻,只得回身勉强接下几招。慕容垂见他只是一味防守,并无相搏之意,手上的招式也相应缓了下来。
黑衣人见根本无法摆脱慕容垂,只得手掌虚晃一招,疾速后退了几大步,一把扯下遮脸的黑巾:“垂将军,是我。”
却正是容楼。
“你?……”慕容垂当即收了招式,微显疑惑道:“容楼,你这是什么意思?”
容楼叹了口气,道:“本来只是想给将军传个消息,现在看来不得不说个清楚了。”
慕容垂道:“你深夜独闯吴王府,是的确要给我个交待。”
这时,两人周围已经围上了一圈护院家将。慕容垂先吩咐其中一人去叫慕容令前来见他,而后便遣散了其他人。
“先随我进书房去,而后再给我解释个明白。”也不管容楼是不是有跟上来,慕容垂只低头前面带路。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书房,慕容垂并未发问,而是先从立柱上拔下匕首和信笺,然后展开信笺低头仔细瞧了起来。
他越看眉头皱得越紧,眉间的‘川’字也印得越深。待他抬起头来时,手中轻如鸿毛的信笺却似变得重如泰山般让他把持不住,飘然滑落:“终究还是……”
容楼黯然道:“我能做的也只是把这个消息提前告之将军你,希望你能有办法化解。”
“父亲。”慕容令已经站在了书房的门口,脸上满是不解和疑惑:“怎么容楼也在?到底出了什么事?”
“你先看看那封信。”慕容垂指了指掉在地上的信笺,“容楼来正是为了通知我们这件事。”
慕容令捡起来,仔细看完后异常悲愤道:“上庸王怎么能这么诬蔑您?!皇上和大司马又怎么可以轻信于他?!”他“嘿”了一声,将手中信笺撕扯成碎片,丢至空中,怒气冲天道:“父亲,大功卓著却未有封赏,您忍下了;多次拒绝秦王的示好,把使者和礼物赶出府去,您也做到了。可是,这一切难道皇上他们一点也看不见吗?我相信,若不是顾及两国关系,您早就杀了那几个满口胡言的使者了!这样还不能证明您对大燕的忠心吗?!”
慕容垂却变得很平静,道:“他们不是看不见,是不想看见而已。”
容楼道:“将军,你可有什么办法?”
慕容令把心一横,道:“父亲,事已至此,干脆我们先发制人,杀了慕容评那个狗贼再说!杀了他,皇上必然惊怕,短时间也不敢对我们怎样。”
慕容垂沉思片刻道:“令儿,你先回去吧,我要一个人静静。天亮后,我想去皇陵一趟,很久没能去拜祭你四叔了。一切行动等我回来再做应变。”
他又转向容楼,道:“容楼,我很感谢你。只是,你能尽于此,以后的事就能避则避,尽量不要和我们家再有所来往。”他摇了摇头道:“否则恐有惹火烧身之灾。唉……你也回去吧。”
慕容令虽然气愤难平,但是他向来对父亲十分崇拜,言听计从,当下还是强压怒火回去了。
容楼迟疑了一下,似乎还想说什么,但一时又不知道该怎么说,点了点头,也告辞离开了。
只剩下慕容垂一个人。
他站在书房中央,烛火之光在他那张刚毅的面庞上跳动。他抬起头,面朝皇陵方向,微微一笑道:“四哥,你说过‘骨肉相残而首乱于国’。你放心,五弟我纵然一死,也不会忍心让你的在天之灵瞧见那一幕发生。”
……
一大早,容楼便被慕容冲亲自从卧榻上叫了起来。
“快起来!”
“怎么?”
“收拾一下,即刻随我上朝。皇上紧急升朝议事!”
容楼翻身而起,一边迅速更衣束发等,一边问道:“出什么事了?”
“慕容垂已经逃走了!”慕容冲沉声道:“还好刚才他的小儿子慕容麟赶来通报,我们才知道!”
“慕容麟?”容楼暗想,‘吴王怎么会养出这种吃里爬外的东西!难怪慕容令平时对他这个弟弟颇多微词。’
“还好他一直不被慕容垂看中,积怨已深,已算是我们安插在吴王府的人。”慕容冲道,“否则慕容垂偷偷逃远了我们都不知道。”
“原来你们早防着吴王。”容楼心中暗暗愤闷不已,“他既已逃了又能如何?”
“他携家带口,车马速度必然迟缓。即刻派人领兵前去追击,料想还来得及。”慕容冲道:“看来皇上升朝就是为了这事。”
容楼淡淡“哦”了一声。
见他收拾得差不多了,慕容冲一把拽过他的手,拉着他奔出了军营。
两人踩蹬上马之时,慕容冲稍稍停顿,忽然道:“我有一事不解。”
“什么?”
“显然是慕容垂已经知道了皇上准备要抓捕他们,才突然有所行动。可见那个消息已经走漏。”慕容冲望向马上容楼的那双蓝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狐疑,“我想知道,是不是你……”
容楼道:“你觉得呢?”
慕容冲有些为难道:“我不知道。”
容楼道:“我本来就为吴王叫屈,就算真的是我,也属合情合理。”
慕容冲仔细想了想,摇了摇头道:“除掉吴王后,能代替他在军中地位的人就只有你!那时纵然上庸王心有不甘也不得不重用你。而如果你忤逆皇上的意思暗通吴王,却无疑是自毁前程。我想,你一定不会的。”说完跃上马背:“我们走!”
容楼笑了笑:“也许吧。”
两人策马扬鞭,赶向皇城。
慕容垂的确走了,带走了吴王府里所有的老小家眷,带走了亲卫部曲中真心跟随他的全部几百名心腹死士。
他只留下了一个人,那就是他名义上的妻子可足浑檎。
慕容垂去了哪里?
他只有两个方向可以选择:
往北,回到鲜卑的故乡大草原,那里还有很多零星的鲜卑族部落,他可以悠然地重新过上逐水草而居的生活。可是,要让他离开一生打拼、搏杀的中原土地,他不甘心!这里有他的雄心,有他的壮志,也有他的未来!
所以,他无路可走,只能选一个方向--往西!
只有通往大秦的路途还算比较平坦。
大殿上,当皇上慕容暐喝问“有哪位将军愿意领命前去追击叛国之人?”时,殿上所有的武将都沉默了。
他们不是不想,是不敢!
慕容垂统领燕国大军多年,他的厉害在燕国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而其子慕容令的骁勇众将也早见识过。纵然可以带上几千兵马,却也担心自己会一不小心被人割掉了脑袋,射穿了脖子。若是两军对阵倒也罢了,必竟气势上旗鼓相当。而现在这二人是搏命而逃,保护一众家人,没有一点退路。遭遇上的话必然以死相拼,背水一战。而对慕容垂叛国一事,任谁都还是心存疑窦,领兵又只是追击,任何时候调转马头便是退路,气势上落了下风。这一战,凡是聪明的将领都不会去打,而不聪明的又摄于慕容垂的威名不敢请战。
慕容暐气恼不已,道:“难道我大燕无将不成?!”
不少武将都暗暗转身,将目光聚集在位列最后排的容楼身上。
在他们心目中,目前燕国可以与慕容垂相匹敌的武将也只有这位万军阵中伤了桓温的“冠军侯”了。
容楼神态自若,迈前一步,道:“末将愿往。”
他此言一出,惊喜的不光是皇上慕容暐,还有大司马慕容冲。
慕容冲原就担心容楼和慕容垂纠缠不清,现在见他请命追击,显是站在自己一边,当然欣喜不已,忙道:“如此甚好!我拔你铁骑三千,即刻起程向西追击。”
慕容暐道:“若是叛臣不愿束手就擒,卿只管将他们就地正法!此功领下,朕必有重赏!”
虎牢关外,燕草丛生。
慕容令白马银枪,挺身而立,身后跟着三百亲兵。
他虽然并未看见追兵的身影,但是远处那飞扬而起的尘烟告诉他,只要再一盏茶的功夫,那些追击而来的骑兵就会杀到跟前。
他目视尘烟起处,嘴角略带冷笑。
原来,初逃之时,慕容垂曾经对他说过燕国一定不会有武将胆敢追击前来,不过还是给了他三百亲兵用以断后。
‘父亲必竟是算错了一次。’他心想,‘不过就算来了又如何?’
他目光中带着冷酷,握枪的手紧了紧。
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三千精骑,踏尘而至。
为首的将领在相距百米开外时便已传令身后人马按兵不动,只他一人催马上前。
只见他身穿玄色衣袍,却未着片块甲胄,正是容楼。
慕容令面色一变,显然大吃了一惊:“是你?!”
容楼凝神点头,道:“正是。”
稍倾,慕容令仰天长啸了一声,道:“想不到我们也会有兵戎相见的一天。”未等容楼有所回应,他将手中银枪一横,置于马背上,点了点头道:“也罢,你若肯立下重誓,只追击至此,放过我父亲,今日慕容令便将这颗项上人头拱手奉上,让你回去也好有个交待。”
容楼摇了摇头道:“不忙,我有话要问你。”
“什么?”
“你们为何不往北边回归故土,而要往西边去?西面只有一个去处,那就是秦国?”容楼正色道。
慕容令道:“那是父亲的决定。”
“吴王要投奔苻坚?”容楼双目中瞳孔猛然收缩。
西秦乃是燕国的大敌,若是慕容垂投靠秦国,倒戈犯燕,那后果不堪设想。
“现在中原之地能容得下我父亲的也只有秦王苻坚了。”慕容令叹道。
容楼思量片刻,拨转马头,一边准备回后方军阵,一边叹了口气,道:“看来今日我是一定要留下你们了。”
“为什么?!若是这样,一开始你就不必冒险深夜前来通知我们。”
容楼停住马步,回首道:“你们此番投奔秦国,以后势必助秦犯燕。我不能放过大燕的敌人。”说完,眼中的杀气便弥漫了开来。
“你错了!”慕容令目光炯炯,朗声道:“我和父亲这一生都不会与燕国为敌。此次投奔秦国,实是无奈之举,只想寻一处地界暂安罢了,又何来‘助秦犯燕’这一说?!”
容楼回身,面对慕容令,沉思片刻,迟疑道:“你说的只能代表你自己,吴王怎么想的又有谁能知道。”
“哈哈哈,”慕容令大笑三声后,一脸肃穆道:“我知道!”而后,猛然挥枪指向身后一众将士,道:“他们也知道!”
两人四目相对了良久。
一时间除了风吹草动声外,四下一片寂静。
“好!我信你!”
容楼展颜一笑,又道:“其实以垂将军的实力又岂是我想留就可以留得住的?。”
见慕容令面露诧异之色,他继续道:“就只当今日前来全只为垂将军和令兄你压阵送行罢了。”
他此言一出,面前的吴王三百部曲一片哗然。
“你?……”
慕容令将信将疑,他身后的将士虽有惊喜,却依旧保持着挺枪搭箭、高度戒备的状态。
容楼探头张望,看神色象是要在慕容令身后的兵将中找寻什么人。
“司马兄!”他一眼就找到了最前排立马搭弓的司马尘,高声喊道:“武卫将军让我给你捎句话:‘山水总相逢,他日绝不与你为敌’”。
司马尘淡然笑了笑。
他虽然笑了,但那笑容看上去却很是寂寥。凭心而论,他何尝不想留下来和庄千棠在一起,但是,其一,吴王对他有恩;其二,所有亲卫部曲的五百成员一个不差都要求和吴王共进退,他又怎能临阵缩头,落人笑柄?
“还烦你替我回他,‘世事岂能皆如人愿?让他多顾着自己才是真的。”
“你既已领兵前来,却当真不打算追击我们?”慕容令的确很难相信。
“我现在一身布衣,你不会以为我想穿成这样上战场吧?”容楼笑道。
慕容令拨马上前,与容楼马首相接,摇头感叹道:“容楼啊容楼,我实在想不到你是这样的性情中人。”
“我自己也想不到,只是事到临头便身不由已。”容楼道。
“我感激不尽!”慕容令激动道。
容楼摆了摆手,道:“大可不必。若你们原本打算投奔秦国,想借秦国之力对付大燕,我今日就算拼掉性命,堵上这三千兵马也是要留下你们的。”
慕容令点了点头:“我明白。”
他想了想,忽然又笑问:“是不是除你之外燕国其他将领都不敢前来追击?”
“看样子应该是。不过我担心虽然无人请令,但皇上终究还是会指派一位将军前来追击,这样一来,你们之间不问缘由必有一战。燕国将士们互相杀戮、血肉相搏的场面如果可以避免,我便绝不想让它发生。”容楼毅然道。‘而且,若非我请命前来,燕国的其他将领纵有铁骑三千恐也是留不住你们的。’这话他只留在心里,自是不便说出来。
“所以你才请命前来?”慕容令道。
“不错,我来至少还有机会弄清吴王西去的意图。”
慕容令听言,一时血脉喷张,豪气冲天,道:“亲弟弟都可以暗中秘报,弃父兄而去,而你与我们并无血缘之亲,却愿意相信我们,鼎立帮助……择日不如撞日,不如你我今日就结拜为异姓兄弟,怎样?”
容楼洒脱一笑,道:“很早以前我就当你是大哥了。结拜只是形式,不值得为此事浪费时间。”
“好兄弟!”慕容令道。
“你快些起程,莫要让垂将军挂念。我也是时候领军回去复命了。”容楼道。
慕容令皱眉道:“你这么回去,只怕难以复命吧……”
容楼剑眉微挑道:“这个我自有主张,你只管走便是。”
慕容令点了点头,将银枪负于身后,调转马头,下令那三百人马后队变前队,西行追赶吴王而去。
他回头冲容楼一拱手,道:“容兄弟,后会有期。”
容楼也回了一礼,示意他快些离去。
慕容令策马奔出几丈,却又折返了回来,冲容楼道:“抗晋一役后,父亲曾对你作出过一番评价,可是同时,他也让我不要将这事告诉你。”
容楼不解道:“为何?”
“我思前想后,还是不能不告诉你。他说那一役的成功已经令你一战而成为了燕国,乃至天下无可争议的‘战神’,可是离‘军神’还欠些火候,尚有一步之遥。他又说,若是将此事告之你,只怕你很快便可参悟其中差距,进而成为燕国的‘军神’,只是……”慕容令欲言又止。
“只是什么?”
“只是,他认为于你而言,过快地成长为燕国的‘军神’容易招来嫉妒,也许并非好事……他就是最好的例子。”
容楼倾刻间心头一震。
话一说完,慕容令便拉转马头,一边快马加鞭,一边回首道:“后会有期!”
‘成为燕国的军神--为什么以前自己从来没有想过?’
这一刻他本该多想想,未动用一刀一枪便放走了慕容令,更没打算去追慕容垂,这样的他还能不能回去燕国、以及回去后要怎样回复圣命。
他对慕容令说自有主张,只是为了让他安心离去。而事实上要如何复命他自己也心里没谱。
但是有一点他很清楚--他必须回去。
若是没了担当,他还如何顶天立地!
三千精骑莫名无功而返。那些将士们只说冠军侯令他们原地不动,先一人纵马上去敌阵,而后又一人悠然折返,领着他们调头回营了。
其实,没能和慕容令两军搏杀,绝大多数将士都长舒了一口气。必竟,要和那些之前还并肩作战过的战友们以死相拼的确让他们感觉别扭、心寒到了极点。当然,也有极少数希望以此立功晋升之人恨极了容楼的莫名奇妙之举,因为他们的兵力十倍于慕容令,加上容楼的武力众所周知,战胜领功的可能性几乎是百分之百。
无论别人对冠军侯此举是庆幸,还是怨念,容楼违抗圣旨的死罪真正是铁证如山,任谁也无法撼动:三千双眼睛亲眼目睹了他临阵放走了敌军。
皇上慕容暐气得只恨不能在大殿上就直接斩了他。
从容楼进得大殿,到坦言未与慕容令开战,再到皇上勃然大怒,下旨除去他的爵位,撤了他的军职,押送大牢,最后几个侍卫依旨上前将容楼五花大绑,押出殿外……对发生的这一切,大司马慕容冲从头到尾都牙关紧咬,一言不发,只是那双怒火燃烬碧波般的眼神一直就如利箭一般牢牢钉在容楼身上,不曾移开过。
慕容冲独自进去大牢时天色还不算很晚,但牢里因为常年阴暗,视物吃力,是以早早点上了火烛。
他来到容楼被单独囚禁的的那间牢房前,令狱卒打开牢门后,道:“下去!没有我的吩咐不准人前来打搅。”
狱卒领命而退。
里面手脚都锁着几十斤重的镣铐的人竟然已经坐靠着墙角,安然地睡着了。那低垂着的睡脸映着昏暗的烛光,线条柔和,看上去居然象个无辜的孩子。
帮助吴王逃离燕国,而后回来欣然领罪,对于这件事,容楼从来都觉得他该做,并且做得对的起自己,也对的起别人。至于之后是生、是死他全不放在心上,只想着丢给老天去定夺。既然做了该做的事,只觉心中坦荡,没有心事,自然睡得也香。
这样的睡脸看在慕容冲眼里却令他好容易压下去的怒火却又重新窜了上来:‘捅了这么大的纰漏,偏只有我为他着急心痛,他自己居然已没心没肺地睡着了’。
想到这里,他撩袍几步冲了进去,抬腿就照着容楼身上踹了下去。
容楼吃痛地皱了皱眉头,斜了斜身子,却并未醒过来。
慕容冲一把揪住容楼的衣领,将他贴着墙壁拎了起来,吼道:“为什么要放走慕容令和慕容垂?!你说!”
被他的吼声吵醒,容楼睁开眼便瞧见面前因为愤怒和不解而面目睁狞的慕容冲,显是被吓了一跳,愕然道:“凤凰?……”
“你不知道违抗圣旨,忤逆圣意是死罪?!若你原本就不打算与他们为敌,为何又要请命前往?!你领了圣旨,却又抗旨不尊,根本就是自寻死路!是中邪了?被人下药了?还是脑子进水了?!你说!”慕容冲气得额角青筋迸现,揪住容楼衣领的手也越来越紧,几乎止住了他的呼吸。
容楼刚被慕容冲弄醒,本来反应就有些迟饨,只觉呼吸不畅,头脑发晕,想回答他却一时说不出话来,这才发现脖子被他的手掐住了,只得用带着镣铐的双手发力,一把将慕容冲推开,弯腰深吸了几口气,才道:“因为我相信吴王不会背叛燕国!”
他缓了缓,又道:“得知他们往西而去,我担心有‘助秦犯燕’之忧,这才请命前去一探究竟。若真是那样,我定然拼死一战。但是,”他坚定地摇了摇头道:“见了慕容令后,我确信吴王纵然投奔秦国,也不会做出亏对燕国的事!”
“你凭什么相信他们?”慕容冲怒道:“是慕容垂,还是慕容令灌了你迷魂汤?”
容楼也有些愠怒,道:“你又为何认定他私通秦国,为害大燕?我只见到他忠肝义胆,为燕国隐忍负重。秦人想要与他接洽是秦人的自由,他又无法控制。他不见秦使,拒收礼物,做得难道有什么错吗?”他直视慕容冲道:“我倒觉得你们有打算找个借口除去他的意思。”
慕容冲听言直冷笑,道:“此刻我倒是明白了,替他通风报信的人一定是你。”
容楼现在也不避讳,坦言道:“不错,就是我。”
“容楼,枉我那么信任你,你反而利用了我的信任。”慕容冲脸色阴冷,“你待慕容垂父子倒是很好,只是却忘了身为人臣理应‘食君之禄,分君之忧’的起码道理。皇上要杀慕容垂,你是真不明白,还是装糊涂?”
容楼摇了摇头,郑重道:“我可以为燕国杀慕容垂,却不能为皇上除掉吴王。”
慕容冲眯起眼睛道:“若是为了我呢?”
容楼愣住了,一时语塞。
慕容冲也不着急,依旧眯着眼睛等他的答案。
“趟若吴王要害你性命,我自然不能放过他。但他对我恩重如山,若不是他便没有今天的容楼。只为你的一些私利,恕我下不去手。”容楼想了想,道。
慕容冲嘴角一阵抽搐,道:“你所犯之罪,必死无疑!你不怕么?”
容楼淡淡道:“既是必死无疑,怕不怕都是一个‘死’字,又有什么好怕的?”
慕容冲点了点头,背过身去大笑起来。
也不知道是不是太好笑了,他连眼泪都笑了出来,只是容楼无法看见。
“好得很!那你就去死吧!”
说完这话,慕容冲没有再回头看容楼一眼,抚袖而去。
慕容冲紧抿着嘴唇,沉默不语,回到王府便直奔卧房,关上门,倒头便睡。
容楼可以睡得香,他为什么不可以?
他的确也可以。
只是,这一夜,他梦魇不断,几次梦见容楼在法场上被刽子手手起刀落,身首异处,也几次惊呼着“刀下留人”从梦中惊醒,冷汗淋漓……
原来睡了比不睡还要辛苦。
清晨,他心乱如麻,稍加整理,便又向大牢而去。
慕容冲走后,容楼却是一夜未眠。他心里纷繁复杂,纠结难受得厉害,还好随身带着慕容潆送他的‘水月镜’,倒也不会太伤心神。
他心里难受不是因为自己的死期不远,而是因为慕容冲的态度。
‘死’对于他来讲本没有什么。作为一名战士,他已经见识了太多的‘死’,与它零距离接触也不下百次,既然已经对‘死’那么熟悉,那么纵然还有恐惧,也不会太当一回事了。无论多可怕的事情,人一旦适应了就会变得坚强无畏。
只是,他希望能看到凤凰能为自己的死伤心落泪,而不是大笑着叫他去死。
这时,牢门又打开了。
皇上慕容暐一身便服,身后跟着上庸王慕容评缓步走了进来。
“容卿在这里感觉可好?”慕容暐笑得有些阴险,“联这几日正想着要怎样写诏治你的死罪。你说哪种死法比较好?”
容楼冷冷道:“全凭皇上作主。”
“斩首、缢首、鸩毒比较常用,是朕中意的类型。不过,剥皮、车裂、俱五刑、凌迟、棍刑、活埋等等……”他看了看容楼,作出一副愁苦状道:“朕只从书上看到过,还没有机会实践,朕也十分好奇。不知道卿能不能从中选一样,好让朕开开眼界?”
容楼听言盘膝坐在地上,闭上双目,如老僧入定般,不再回答。
慕容暐忽然一脸愤然道:“你知不知道,这几日写奏折替你求情的人有多少?”
容楼依旧不答。
慕容评低头道:“还请皇上切莫生气,气坏了身体只有对自己不利。”
慕容暐以足跺地道:“居然有大半武将都或单独,或联名地递了折子意欲为你开脱!那些个碍眼的东西现在正堆满朕的书案!”
他手指容楼,气得声音都有些发抖道:“慕容垂叛国而逃,你领的旨,你请的命,然后你回来说不打了?你当朕是三岁孩童任你戏耍?杀他最好的时机居然被你那么轻易地就放弃了!……而,而朕这个一国之君居然还受制于那些个奏折,不能爽快地下诏治你的死罪!你,你……”
容楼睁开双眼,道:“皇上一向想怎样便怎样,何尝受制于人过?吴王不正是最好的例子吗?”
慕容暐闻言,上齿紧咬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恨恨道:“你说的不错,既然不能堂而皇之赐你一死,今日我便微服前来亲手结果了你!看有谁能拦得住!”言毕,腰上悬着的刀鞘寒光乍现,三尺钢刀便已握在手中。
容楼深吸了一口气,摇了摇头,又闭上了双眼。
不反抗,是死路一条;若是反抗,又有大逆不道弑君之嫌,必被乱刀砍死。
皇上要杀他,他除了死又能怎样?
慕容暐的刀法虽然不算精纯,不过也是力道刚劲,勇猛无比,割下颗人头绝对是小菜一碟。
他运足了十分的力道,刀风凌厉,虎啸着横砍向容楼的脑袋。
皇上的刀只要砍出去就是一定要见血的!
只是,这次不是容楼的血!
鲜血染红了钢刀的刀刃,也顺着挡在容楼前面的慕容冲的右手流到他的胳膊上,浸透了他的衣袖。
慕容冲的右手正紧紧抓住慕容暐的刀刃!
“你?”慕容暐脸色一变。他居然不知道慕容冲什么时候来的。
一边的慕容评也慌了神,愣在那里。
其实,慕容冲到的时候也正是慕容暐举刀的时候,连想都来不及想便掠进了牢房,生生握住了那要取容楼性命的利刃。
“凤凰?”容楼睁开眼,看见慕容冲的手因为自己受伤,大惊失色,连忙想站起来:“你……”
“闭嘴!别动!”
慕容冲一边喝道,一边左手疾点,封向容楼几处大穴。
容楼哪里想到慕容冲会对自己出手,当即中招,再不能动弹、言语。
慕容暐怒喝道:“我是皇上!你敢和我动手?!”说话间,手中的钢刀立刻加了几分劲力。而慕容冲只有更紧地握住利刃才能令它不再移动分毫。鲜红的血也因此流得更厉害了,慢慢从刀上滴落到地上,染红了他脚下的一片黄土。
“不敢!”慕容冲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一样,冷静道。
“不敢你还不让开?”
慕容冲的手握得更紧了,道:“皇上,臣中山王愿代他一死。只求皇上赦免了他的死罪。”
慕容暐听他这么一说,却更加怒不可遏,手中的力气又加了几分,吼道:“你,你……他有何德何能,你堂堂燕国大司马居然愿意代他死?!”
“是啊,大司马,你何苦为了个外人与皇上兄弟相争?”慕容评反应了过来,上前一步劝道。
慕容冲双目如电射向慕容评,冷笑道:“不知道王叔可还记得有‘五石散’这种东西?”
慕容评不禁暗自打了个寒战,这样的慕容冲他还是第一次瞧见。
他向先帝荐‘五石散’一事除了死了的慕容俊就只有慕容冲知道。慕容俊在位之时本是燕国最强盛的时期,如果他还在世,燕国也绝不可能沦落为现在的尴尬境地。所以,虽然慕容俊之死是不是与“五石散”的慢性毒理有关还未可知,但只要慕容冲把此事宣扬开来,所有人必然会对慕容俊之死心存疑虑,而他慕容评也将会成为众矢之地。
慕容冲此刻说出这样的话来,意图再明显不过,就是告诉慕容评他并没有忘记那件事,是要以此为要胁,让慕容评站在他这一边。
慕容暐听言呆了呆,“什么‘五石散’?”
慕容评忙道:“也没什么,是之前臣答应帮大司马寻的一样物件。”
慕容暐“哦”了一声,便又向慕容冲道:“看来你真的想和朕动手?!”
“皇上,臣不敢!臣任由皇上处置,只要皇上饶过容楼。”慕容冲一直在流血,时间长了,血流多了,是以面色发青,唇色惨白,却是仍然不松右手。
“还不快撒手?!小心朕废了你的右手!”慕容暐见状有些心慌,收了手中大部分力气。
慕容冲呼吸沉重,额上虚汗涔涔。汗积得多了便缓缓顺着他面颊优雅的侧面轮廓滑落至下颌尖聚拢,再点滴而下,掉落在地上的那滩被血水喂饱了的泥土里。
他因失血有些力竭,却强撑住身体,道:“皇上,容楼此番虽然犯下大错,不过也曾军功着著,肯请皇上给他一次机会,让他带罪立功……”他还想说什么,张开的嘴却发不出半点声音。显然一边要把持住慕容暐的钢刀,一边又要为容楼说话求情,再没了多余力气。
慕容暐没来由一阵心疼,又一阵担忧。他想到慕容冲必竟是他亲弟弟,容貌上俊美,性格上机灵,十分惹人喜爱,若非逼不得已自己也没生过害他之心,他也算对自己不错;再说他是燕国的大司马,正值被重用之时,若是这样丢了性命岂不让他这个皇上难以交待?
他眉头微皱,暗自叹了口气,握刀的手也软了下来。
慕容评见状知道皇上杀容楼的心思已经有了极大的动摇,现在只差一个下来的台阶,于是伸手轻轻将慕容暐的手从刀把上移开,道:“皇上,现今慕容垂已经投靠苻坚,必成燕国大敌。而我燕国正值用人之际,大司马此举实是惜才所至,还请皇上三思。”
慕容暐就势丢开钢刀,转身来到牢门前,道:“罢了,罢了,看在大司马对他如此用心的面子上,他的死罪朕先记下了。只是日后若不能带罪立功,或再有阳奉阴为之举,朕必然数罪并罚,绝轻饶不了他!哼!我们走!”
皇上在前,上庸王在后,两人走了出去。
“替大司马召御医来。”过道里传来慕容暐吩咐随行而来的侍卫的声音。
慕容冲闻言放心地笑了,张了张嘴,‘谢皇上’三个字却只能摆出个口型而已。
他用左手解开容楼的穴道,而右手却还握着那把钢刀的刀刃,没有松开,仿佛已经忘记了一般保持着原来的姿势。那笑容奇怪地定格在了脸上,不是因为一直在笑,而是此刻他已成强弩之末,面部肌肉的虚弱无力令笑容僵在脸上收不回去了。
刚才慕容冲为他所做的一切,容楼都看在眼里。爱人为自己受伤令他早已心痛如刀绞,焦虑似火焚,只是无奈穴道受制,什么也做不了。此刻穴道一解,顾不得血脉运行未畅,马上就站起来去扶面前摇摇欲坠之人:“凤凰!”
而慕容冲见容楼无恙,心头舒展,眼前一黑,人便向后倒了下去,却正倒在容楼的怀中。
容楼当即先替他止血,而后又运功助他恢复,等着御医前来。
……
月余后,太后可足浑楟生辰将至,皇上慕容暐借着这个机会下旨诏告举国庆祝,颁大赦令。
那一天容楼终于走出了大牢。
抬头迎着牢外的刺眼阳光,他忽然觉得很自由,心情很好:他还是他,只是现在变回了当年微不足道的一枚小兵罢了。
不远处,一个火红的身影正伫立在阳光下,等着他……
自慕容恪死后,秦王苻坚便有了伐燕之意,但一直未能成行,一是因为国内不安,有王公做乱需要镇压,二是忌惮慕容垂的威名。
这日,他听闻慕容垂来归,实属意料之外,喜形于色,摆驾亲自到郊外迎接。
见到风尘仆仆的慕容垂后,苻坚丝毫没有君王的架子,主动上前,握住慕容垂的手,感叹道:“卿天生贤杰,今日前来与我共成大事乃是天意。若日后有幸携手平定天下,我定要与卿一起上泰山封禅,而后把燕国的领地归还给卿。使卿‘去国不失为子之孝,归朕不失事君之忠’!岂不大好?”
慕容垂低头表示感谢,道:“呵呵,大王实在过奖了。我不过如丧家之犬,逃亡在外,只想寻一处安生之所,能得大王不怪罪已是荣幸,哪里还能有其他想法。”
苻坚以仁厚爱才著称,当即挽着慕容垂的手将他引进城去。
而关中无论将帅还是百姓素来都听闻过慕容垂父子的威名,于是都聚集在街道两边,想看看这鲜卑族中的军神到底长得什么样子。
苻坚封慕容垂为冠军将军,封宾都侯,食华阴五百户。
臣相府的后花园里有座小凉亭。亭里一张石桌,四个石凳,虽然不算宽敞,但平时在里面赏个小景,喝个小酒倒十分自在方便。
王猛正一个人坐在亭里喝酒,不过喝的并不开心。对于慕容垂的到来,他并没有象苻坚那样兴高彩烈,反而心中隐隐生出很多担忧。
“臣相,一个人喝酒多闷啊。不如我来陪你一起喝吧。”
王猛抬头,发现苻坚笑嘻嘻地站在他身后。
“大王什么时候来的?”王猛想要站起身,却被苻坚制止了。
苻坚大刺刺地在他对面的石凳上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慢慢品了一口。
反正他也不是第一次自说自话地跑到王猛家里坐客,所以王猛也没再顾及什么君臣之礼,由着他自己动作。
两人闲聊片刻后,苻坚道:“臣相近日来明显心绪不佳,却是为何?”
王猛直言不讳道:“因为慕容垂。”
苻坚讶然道:“那‘离间之计’原是臣相想出来的,现在慕容垂能投奔我大秦天国,岂不正中臣相下怀?不是应该高兴才对吗?”
王猛摇了摇头,道:“我原本以为若是计谋奏效,慕容垂要么不幸被燕国除掉,要么会逃回北方自立,却没想到他会来投奔大王你。”
苻坚不解道:“臣相越说我越听不懂了。既然开始我们让人接触他,想把他招揽过来,而他现在正是来秦国投奔我,这不是最好的结果吗?”
王猛将酒杯推至一边,道:“大王你有所不知,慕容垂胸有雄略,我怕将来引以为患。”
苻坚道:“臣相何以这么说?”
王猛站起身,向苻坚行了一个大礼,道:“慕容垂是燕国的皇族,世代雄居东夏,根深地固,影响力极大。而他为人深府,才能又出类拔粹,堪称人杰。”
苻坚插嘴道:“说的正是,可见他是个旷世难得的人才,能为我所用岂不大幸?”
王猛的目光锐利了起来,道:“正是因为如此,可见他并非池中之物,必然心向天下。他此番不取道北上,而是西进大秦,可见不甘退守,心志尚在天下。这样的人如蛟龙猛兽,非可驯之物。大王如果肯听我一句,不如找个机会把他除掉才为妥当。”
苻坚腾地站了起来,摆摆手,坚决道:“我以仁治国,宽以待人,广结天下俊杰,这才建下了现在的不世之功。当日我迎他入城时,当着群臣众将的面已经对他许下承诺,现在若依了臣相反去害他,倒叫我如何自处?如何为王为君?况且,在我苻坚的眼里天下无不可用之材,只是要看你如何去用。”
王猛似乎还要再劝,苻坚却道:“我意已决,关于这件事再不必多言。”
王猛轻笑一声,道:“大王果然还是一如继往的胸襟广阔。我早知劝不成你,只是为人臣者该说的还是一定要说到的。”
苻坚大笑道:“知我者,王猛也。”
王猛坐下,为苻坚斟上一杯酒,道:“不过,大王可曾想过派慕容垂领军前去伐燕?他统领燕军多年,对他们的优劣之处自然知之甚详,定然攻无不克战无不胜。”他又为自己斟上一杯酒,悠然道:“同时也可断了他的一条后路。”
苻坚叹了口气,道:“这事我考虑过,也向他提起过。不过,他很坚决地拒绝了,说是令愿离开大秦也不愿和燕国正面为敌。我能理解他的苦处,当然也不想逼他。现在的燕国没了慕容恪,又没了慕容垂,已经不是我大秦的对手,不必再假借他手了。”
苻坚象是忽然想起了什么,道:“提起慕容恪,让我想到那个西域高僧鸠莫罗。连慕容恪都被他所伤,可见真正是个人物。若没有他出手,我想要向燕国开战估计还要等上许多年。”
王猛笑道:“看起来他似乎很着急想拿到燕国的那两样东西,几日前就已经前来寻我,要求随军东征燕国以尽绵薄之力。”
苻坚点头道:“既然他有心,你就带上吧。武功那么高绝的人实在很少见,应该能派上用场。”
王猛点头称是。
是年十一月,秦王符坚以燕国曾反悔食言,未割让虎牢关以西土地给秦为由,派遣王猛督师向燕国发动了进攻。
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行军路上,鸠莫罗骑在马上总是皱着眉头,似乎在想着什么心事。一边的弟子慧因凑上前,讨好道,“师父,您在想什么?”
鸠莫罗有些失落道:“唉,我想起了无尘和法磬,若是现在有他们在我身边就好了。不过,想来他们应该早登极乐了。”
慧因低头小声道:“只可惜那件事我们没有替师父办成……”
“你们也已经尽力了。”鸠莫罗颇为谨慎,前后看了看并无人注意他们的谈话,扬鞭催马道:“现在不说了,等晚上扎营后我还有些事要细细问你。”言毕加快马速,将慧因甩在了后面。
傍晚,鸠莫罗的营帐门前,慧因挑帘而入。
走入帐内,他冲坐在那里闭目养神的鸠莫罗双手合什,轻声道,“师父,弟子来了。”
鸠莫罗这才睁开眼睛,点点头道:“我们此番随秦军伐燕,胜算极大,秦王向来重信守诺,‘千秋印’和‘有常鼎’应该可得。只是,凤凰石……”他停顿了一下,似乎有些疑惑。
“有关凤凰石的事,当时弟子一逃回来便据实亶告师父了,决无隐瞒!”慧因忙道。
鸠莫罗道:“我当然知道。只是,当日无尘让你连夜去盗的那块石头,到底只是一般的凤凰石,还是神器之一的‘凤凰石’还不能很肯定。你呢,知不知晓?”
慧因想了想,道:“那块石头只有大师兄看见过,弟子无缘得见,不知晓。”脸红了红,又道:“而且弟子愚钝,只怕就算见到了,也不一定能认出。”心里却道:‘你亲自授意师兄,他对神器自然知之甚详,我却哪有机会知道仔细?”
鸠莫罗自言自语,喃喃道:“无尘向来行事小心谨慎,他既肯让人冒险前去盗石,应该有六层以上的把握才是。”
慧因道:“师父分析得在理。”
鸠莫罗“嗯”了一声,道:“纵然那块石头就是神器中的‘凤凰石’,也已成了个人物品,过于隐秘,不便向秦王索要,还要靠我们自己去寻。”
慧因忽道:“我好象听燕国的小王爷说那石头是别人送给他的,对他意义非凡。”
鸠莫罗眼睛一亮,道:“他可曾说是什么人送给他的?”
慧因摇了摇头。
鸠莫罗明显有些失望,不过转瞬便笑道:“既然那石头在小王爷慕容冲的手里,又是别人送给他的意义非凡之物……我猜想送的人极可能是他的长辈,估计不是慕容俊,就是慕容恪。这么一来,那石头倒的确有可能就是我们寻的‘凤凰石’。”
“师父为何如此肯定?”
鸠莫罗举目远眺,若有所思道:“几十年前师兄尚在人世,我和他一起寻找上古五大神器。据我所知,当时‘凤凰石’在鲜卑宇文氏手里,算是他们的传家信物。我师兄就是为了夺取‘凤凰石’而被宇文夫妇所伤,丢了性命。而鲜卑慕容氏一心想统一北方,慕容恪横空出世后便举燕国兵力灭了宇文氏。照这推论下去,宇文氏被灭后,‘凤凰石’极有可能就落在了燕国慕容氏的手里。”
“若真是这样,师父只要等拿下燕国后暗中把石头从慕容冲手里弄过来就成了。”慧因惊喜道。
鸠莫罗笑道:“那是自然。”
慧因又道:“弟子有一事不明,那上古五大神器到底有什么神功奇效令师父您这么多年来一直念念不忘,费尽心思找它们?”
鸠莫罗目光一凝,瞬间冷若冰霜,道:“这些不是你该知道的,不要再问。”
慧因赶紧点头称是,不再多话。虽然在师父身边备感压力,但是没有鸠莫罗的吩咐,他也不敢肆性离开,只得将头垂得更低些。
过了一会儿,鸠莫罗站起身,道:“在我座下众多弟子中无尘、法磬和你的功夫已经是数一数二的了,尤其无尘,在整个西域都可算个中翘楚。那个燕国小王爷居然仅带了一名随从便杀了他二人,偏又放过你,只容你一人逃出。这事不得不让我心中起疑啊。”
慧因听言,惊恐万状,当即跪下,以头呛地,慌不迭地道:“师父,弟子是全凭饶幸才得以逃生的啊!弟子对师父绝无异心!”
鸠莫罗笑了笑道:“起来吧。你不用紧张,自你回来后我特意暗中观察了很久,还好你平日行事作派俱无异样,不然我也不会留你到今日。我只是对此事有疑,却并未怀疑过你的忠心。”
慧因站起身,悻悻道:“那小王爷慕容冲武功虽高,与我们相比却也不算什么,只是他那个随从厉害无比,我们俱不是他的对手!”
“随从?”
“是啊,弟子听慕容冲喊他‘容楼’。”
“‘容楼’?听起来象是个汉人的名字……”
“除去他身材高大,光瞧外貌长相的确象是个汉人。”慧因忙补充道。
鸠莫罗皱眉淡淡道:“容楼……”
慕容垂到秦国的日子不长,对国内外各项事宜无论大小俱不闻不问,除了例行的上朝和必须出席的宴请外,他一般只呆在都侯府内看书、喝酒,似乎乐得轻闲。别人私下的邀约他从来都是推脱,不过还是有不少仰慕他的将官们下拜贴要求亲自登门求见,但能拒绝的他一样婉言相拒。
慕容令对父亲的这一表现十分不解,想着既是要过这种无欲无求,置身事外的日子还不如回北方去,何苦来秦国寄人篱下。慕容垂却很肯定地告诉他只等时机成熟必然会离开此地。而虽然苻坚能容他们,但秦国降臣众多,族类各异,心思也难猜,与其结交了以后再反目,不如不结交的好。
早上忽见家仆匆忙来报,说秦王亲自来都侯府了,慕容垂连忙迎了出去。
苻坚身着紫袍,笑嘻嘻地走了进来:“将军可还住得习惯?”
慕容垂道:“大王盛情,我住得很好。”说话间一起来到会客厅,苻坚端坐主位,慕容垂坐在下手。
待二人坐定,苻坚有些犹豫道:“有件事虽然我不想,但还是要告诉你。”
“大王请讲。”
“我已拜王猛为辅国将军督师伐燕了。”苻坚一边语气平和地说着,一边观察着慕容垂的表情,却不见他有丝毫吃惊之色。
“大王前次劝我领兵伐燕之时,我就知道秦国向燕国举兵之日不远了。”慕容垂面不改色道。
苻坚笑道:“我以为你对故国旧情难舍,听到燕国要被我大秦征服难免会有些遗憾。”
慕容垂摇了摇头道:“说无旧情是假,只不过大王此次东征并非胜券在握。”
“哦?”苻坚心头一震,笑容瞬间便消失了,“怎么说?”
“既然受君之恩,就要忠君之事。我想有些话还是应该告诉大王你。燕国并非象大王所想已无将帅可与大秦相抗。”慕容垂淡淡道。
苻坚面露不信之色,嗤笑道:“难道你说慕容评?他年青时虽然也曾征战沙战多年,但随着年事已高,尸居余气,贪财寡德,何足挂齿!”
慕容垂笑了笑,道:“当然不是他。晋朝桓温北伐攻打燕国一役,大王可知晓?”
“当然,若非你临危受命,统领三军,燕国又怎能拦得住晋朝桓温?”苻坚点点头道。
慕容垂却摇了摇头,道:“打败桓温的功不在我。没有那个人,抗晋一役我也没有把握。若燕国派此人驻守‘虎牢关’,我想明年冬天之前秦国是无法攻下了……”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不过苻坚又怎会不知道?
雪深马难行,铁衣冷难着。
北方的冬季气候恶劣,粮草补给困难,若是在入冬前未能占领城池关口作为后盾,根本无法作战。也就是说,若是冬天前攻不下‘虎牢关’,秦国就不得不撤兵。
苻坚站起身,沉声道:“那个人是谁?”
“容楼。”
“容楼?”
……
容楼这阵子酒越喝越多,话却越来越少。
每次慕容冲到营中寻他,不是瞧见他端碗喝酒,就是发现他低头发呆,暗自心中一沉,不免为他神伤。反倒容楼一看见慕容冲进来便立刻换成笑颜逐开的模样,拉他一起喝酒、闲聊,话也多了起来。但是,关于之前他放走慕容垂被贬一事,二人均只字不提,默契得让人吃惊。
这日,慕容冲心急火燎地派人将容楼召来了中山王府。刚一见面,慕容冲便急切道:“秦国出兵了。”
容楼目光一凝,肃穆道:“他, 来了没有?”
慕容冲自然明白容楼说的是慕容垂,摇了摇头:“来得是王猛、张蚝、邓羌和邓楚兄弟。”
容楼似乎松了口气。
慕容冲又道:“秦国说是要讨还之前我们承诺的虎牢关以西之地。”
容楼沉吟片刻,摇了摇头:“恐怕没那么简单。”
慕容冲点了点头,道:“我也这么想,所以才急着把你叫来。”他郑重道:“我马上就要去面见皇上,力荐你统兵驻守‘虎牢’。不过,”他微皱眉道:“我担心你为上次皇上要杀你的事耿耿于怀,不愿……”
容楼摇头打断他,道:“为凤凰,为大燕,我当仁不让。”说完笑了笑。
慕容冲感激地一把紧紧抱住他,稍后在容楼耳傍轻声道:“你有把握守多久?”
容楼的目光越过慕容冲的肩膀,眺向远方,表情变得严肃起来, 似是在用心思索。 片刻后, 容楼嘴角露出一丝不一察觉的笑意,道:“如果给我十万兵马,由我全权指挥,反攻也许力有不逮, 要是单说守, 守上多久都没问题!”
慕容冲的脸俯在容楼肩上,放心地笑了……
“不可!”
御书房里慕容暐的声音几近咆哮。慕容评立于一旁,一言不发,隔岸观火。
慕容冲急忙上前,道:“有何不可?!大局为重的道理皇上难道不懂?!”
慕容暐冷笑道:“什么时候论到你来教训我?别说容楼已被贬为军卒,连武将都称不上,纵他有经天纬地之才、定国安邦之智,只要不尊圣旨、不敬皇权,我也一样不会重用他!你要我下旨,令他为三军统帅,驻守虎牢关?简直做梦!”
慕容冲硬压下心中怒气,解释道:“我大燕自恪叔逝后,能独当一面,纵观全局的将帅老的老,伤的伤,人才凋零。
前些日子,慕容垂又走了,但纠根寻底是谁造成的?是秦国暗中使了手段。慕容垂投秦后,秦国就派王猛举重兵而来。由此可见,苻坚的目的绝非他嘴里说的‘讨要领地’那么简单。他酝酿已久,招揽慕容垂就是要为此次发兵攻打我国清除障碍,铺平道路。我想,秦国这次定然是倾巢而出,预备灭掉我大燕!皇上难道没有看出来吗?
要排除异已也要看清形势,选对时机,目前国难当头,秦国举全国兵力来袭,若不能不拘一格重用人才,岂非自取灭亡?”
不待慕容暐开口,他又抢白道:“前次桓温来袭若非还有慕容垂和容楼,只怕这邺城也难保。可见,燕国只有他们二人堪举帅旗,统领三军。当日,我之所以赞同皇上除掉慕容垂,也是考虑到燕国还有容楼可担大任。”
“我倒不觉得秦国此番出兵是为了灭我们大燕。”慕容评在一边悠悠插上了一句。
慕容暐听言,忙道:“怎么讲?”
慕容评先冲慕容冲拱了拱手,笑了笑,才道:“两国之间相互出兵试探也是寻常事,大司马有些过虑了。何况来得不过是王猛,此子虽然名声远播,但凭借的主要是治国的政绩手段而已。战场之上,他又怎能与桓温相提并论?根本不足为惧!再说,燕国有我,有大司马你,还不足以应付吗?”
慕容冲真恨不能直接上去揭下他的脑袋,看看里面装了些什么东西能让他自视如此之高。他努力耐下性子,道:“叔爷切不可小看了王猛。他虽以政绩闻名,但也是秦国三虎将之一,目前战场上的名气是不及桓温,但非是因为他的军事才能不如,只不过是桓温成名较他要早了数十年罢了。在我看来,桓温之前犯我大燕非为晋朝,是以尚有三心二意之隙;而此次王猛领军前来却是志在必得。”
而后又面向慕容暐,道:“皇上若让容楼驻守‘虎牢’,臣有信心他一定可使秦军无功而返。”
“诚如大司马所言,容楼的确胸藏韬略,只是心气太强,又自以为是,不懂隐忍,连圣旨都敢忤逆,皇上又凭什么信任他?如果重新启用他,只怕养虎为患。”慕容评摇摇头道。
慕容冲再压不住满腔怒气,吼道:“慕容评!若皇上要的不是能臣,只是一味顺应的奴才的话,那我大燕便离灭国不远了!”
慕容暐拍案而起,双目圆瞪,道:“住口!我现在还坐在这里,怎能容你满口胡言?”
慕容评倒是无所谓,笑道:“皇上息怒,大司马也是情急所至。”转而向慕容冲皱眉道:“我一直不明白,你和容楼虽有同门之谊,但也不至于因此几次三番为他得罪皇上,甚至愿意替他送命吧?”
慕容冲吼道:“我若不保下他的性命,大燕便无可用之帅!……”
慕容暐忍住怒气,几步行到慕容冲身边,道:“凤凰!你休要再多言!朕意已决,明日上朝便颁旨:拨上庸王慕容评兵甲三十万,统令三军,驻守虎牢关!”
慕容冲连连摇头,置若罔闻,只盯着这御书房里慕容暐身后的龙椅,心里长长得叹了一口气,暗道:‘可惜苻坚你来得太早,若能缓上几年,等我坐上那个位置,谁向谁发兵还未可知啊……’
慕容垂伫立山头,遥望远方,不知在想些什么。
身后慕容令忙不迭地从山下赶了上来:“父亲,刚才听说燕国已派慕容评统领三军,驻守虎牢关。”慕容令沉声道。
“慕容评?”慕容垂转身向南眺望邺城的方向,心中百感交集,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慕容令摇头叹道:“难道真是天要灭我大燕吗……”
慕容垂冷冷道:“不是天,是人!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大殿之上一派沉默, 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也能听见。
刚才还大发雷霆、咆哮不已的皇上慕容暐,此刻呆坐在龙椅上,目光中的恐惧已经难以掩饰。不久前,秦军王猛率邓羌、张蚝等大破慕容评的大军,斩杀燕国将士无数,狼狈只身逃回邺城。三十万大军,死得死, 散得散, 竟然已荡然无存。而秦军乘胜追击,已经在邺城外五十里处安营扎寨,兵力直指邺城而来!
此时的邺城,精锐士气尽失,城中只剩下一些老弱残兵,拿什么去抵挡秦国的虎狼之师?
‘难道我竟会作亡国之君吗?’这个念头不停地出现在慕容暐的脑子里,使他再也不能思考其他任何事,只剩下一片“嗡嗡”声,好像脑子里被人捅了马蜂窝一样。现在他已经完全失去了思考应变的能力,只望着座下一个个低眉垂首、噤若寒蝉的满朝文武心乱如麻,一时再说不出话来。
慕容冲也是愁眉紧锁,他早预料到了慕容评绝对无法和王猛抗衡,只是做梦也没想到慕容评会败的这么快,这么惨,这么彻底。他原先还打着先弃后取的算盘,想着等慕容评前方战局不利之时,再保举容楼出马解决这次危机,这样一来,对容楼和他在军中、乃至朝上的势力都有绝大的好处。
只是他没算中的是--慕容评这一把,就输掉了燕国全部的底牌!
如此恶劣的局势下,他还能打出容楼这张牌吗?
如果不,他还有别的选择吗?
立刻逃回故都和龙,先避开秦国锋芒,整顿旗鼓后再作打算可算是一个选择。
慕容冲昨夜就为此事和容楼讨论了一整夜,得出的结论是:王猛的精骑已经兵临城下,如果逃跑,无论怎样,撤退的速度也比不上秦国的轻骑,毫无疑问是死路一条。
如今他们面临的是战是死,不战也是死,打也打不过,逃也逃不掉的死局。
也许全体投降是另一个不错的选择,反正符坚是出了名的仁君,从来不杀降将降臣。但这又恰恰成了降低燕军士气的致命毒药。如果敌人以残暴著称,那么反而会激起将士拼死反抗之心。可是,敌人是位历来不杀降将降卒的仁君,所以对士兵而言,性命可保,怎肯拼死?对大臣们而言,投降了还可以继续自己的荣华富贵,有何不可?可是,对于皇上慕容暐来说,怎么能接受投降亡国的结局呢?
所以慕容暐第一个否决了。
慕容冲也不能接受投降之举!他有更远的打算。
他甚至盘算到了如果他一心主战,但结果失败,还是会获得军方将士的支持,即使在灭国之后,他在原燕国军政人物中的声望也仍然会只增不减,如果再抓住机会以图复国……登上燕国最高位置的是不是就该论到他了呢?而主降的话,只怕他慕容冲就要从此告别这权力中心的角逐了。
主战!他唯一的一张牌就是容楼。
“臣保举一人,以抗敌军。” 慕容冲移步上前道。
慕容暐毫无生气的眼光麻木的扫过慕容冲,道:“大司马请讲。” 听口气,皇上似乎根本不相信还有什么能改变局势的东西了。
慕容冲道:“如今敌人大军压境,兵临城下。我们想撤退,却没有敌人的骑兵快;想守城,却苦于没兵没将,虽然看起来已是走投无路之局。但这只是表面。”说到这里,慕容冲停顿了下来。
慕容暐乃至满朝文武似乎都被这番话提起了一点兴趣。
慕容冲接着道:“我算了算,目前城中拼拼凑凑尚能凑出三、四万守兵,虽然比不上秦军的精锐,但是凭借邺城高大的城防,仍然拥有一定的防御力量。而我军的精锐骑兵虽然已被秦军击溃,但大多数只是被打散了,而并非战死沙场。他们看到我们还在和敌人战斗的话,定然会陆续地回到队伍中。随着这些战士的回归,军力应该会得到一定的补充。
但目前力量终究不如秦军,所以可能无法击退,但只要能够拖上一段时间,等到他们的粮草、士气或多或少出现一些问题的时候,我们再选择时机,退回到故都龙城,重新收拾旧部。那只要熬过开始最艰难的日子,未来的胜负还不一定。”
经过这短短的一番话,皇上似乎终于从慕容评溃败的打击中稍稍恢复了一点生气,慕容冲心中暗喜,接着道:“于此国家危难之际,我们应该唯才是用,臣举荐容楼统领全军,让他带罪立功,力保我邺城不失!”
慕容暐左右看了看,长叹一声,道:“准。”
……
次日,皇上慕容暐拜容楼为‘护国将军’统领燕军,保护邺城。
燕国高大、森严的武库门前,慕容冲、容楼一路行来俱默然不语。
“容楼!……凤凰”
抬头瞧见门口站着一脸肃然的慕容潆,两人稍有吃惊,对望一眼,心里都在想:‘她怎么会来这儿?’
“姐,这里是武库重地。你来这儿做什么?”慕容冲问道。
“我找容楼,听别人说他来了这里。”慕容潆淡淡道。
慕容冲瞧了眼容楼,容楼一脸懵懂,显是不知道慕容潆寻他有何事。
“你找他有事?”慕容冲问道。
慕容潆也不瞧他,只道:“我有话想单独和他说。”
慕容冲听她的语气有些不友好,心中颇不舒服,眉毛挑了挑,悠然道:“既如此,那我先行一步,你们聊。”举步便独自进了武库大门。转瞬又回过身来,道:“容楼,我在里面等你。”
容楼点头目送他消失在黑色的大门里。
“有事?”
“为什么每次你见我第一句总要这么问?没事就不能找你吗?”慕容潆冷声道,“你和他在一起总有话说,和我在一起就没话可讲吗?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容楼被她这么一堵,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道:“我来这里是有重要的事情。”
“你知不知道,几天来我心里很乱,很慌,也很害怕……”慕容潆皱眉道。
“是因为秦国已经兵临城下,你怕邺城失守?”容楼道。
“不是,是担心你回不来。我是为你,你懂不懂?”慕容潆低头道:“我只想着你,至于秦国也好,邺城也罢,我还没来得及去想。”
“公主,你实在不必为我……”
“你以为我想?!我不想,我最想的便是彻底忘记你!……可是我不能,我做不到。”她扑进容楼怀中,“我一直在克制自己,不让自己见你,想你,以为那样就能忘记你,可是,可是……”呜咽声起自容楼怀中响起,“我只恨不能自己就是‘凤凰’。”
容楼轻轻拍着她的背,心中也是一阵纠结。
“你为什么喜欢他?”慕容潆仰起沾满泪珠的小脸问道。
容楼想了想,道:“我也不知道,也许是因为小时候救过他?也许是因为后来遇上他?……”
“小时候?……他那次溺水……?”慕容潆兀自恍然大悟道:“他说的另一只‘凤凰’难道就是你?”
容楼淡然笑了笑,有些无奈道:“我怎会是凤凰?大燕只能有一只‘凤凰’,那就是慕容冲。”
慕容潆目光迷离,一巴掌狠狠掴在容楼脸上。容楼左颊上顿时红了一片,目瞪口呆,道:“公主,你这是为何?!”
慕容潆情绪异常激动,摇头道:“为什么不干脆告诉我--是因为你只喜欢男人?!”
容楼不知所措,有些慌张道:“我不知道能不能喜欢女人,只知道第一个令我心动的人是他,第一个让我牵挂的人也是他。”
慕容潆的身体缓缓地瘫软下去,跪坐在地上,泪湿衣衫:“你应该那么说的。你知不知道,我这次来见你就是为了听你那么说,听你亲口说你只喜欢男人……那样,也许我就能死心了……就不用折磨自己。”
沉默良久。
容楼长叹一声,仰面道:“早知道我就那么说了。”
慕容潆抚去脸上的泪水,站起身,道:“若很久前你救下的是我,会不会喜欢的也是我?”
容楼摇了摇头,道:“我救的不是你,所以不知道。”
慕容潆惨然笑了笑,“实话有时候真伤人心。”
她顿了顿,又道:“现在我只想知道如果邺城真的保不住,你会不会为我伤心、流泪?”
容楼心头一震,道:“你为何说这些?国中早已商定此番我若不能力敌秦军,皇上和凤凰便会举城投降。以秦王早先的声名应该不至于随便残害城中性命。”
“性命?我没有担心过。苻坚不会为难降君、降臣,象凤凰一样的燕国臣子们应该还会封官赐地。”她大笑起来,却带着几分苦涩:“可是我呢?我一介女流,空有一副好皮囊,以后的日子只怕身不由己……”
她说的不错,似她这般美貌的女子们若不被送进秦王后宫,也会被秦国的权势高官刮分收纳。
容楼思索片刻,诚恳道:“你放心,真到了那一步,只要我有三尺剑在,就是舍了性命也定然会将你救出来。”
慕容潆瞪着容楼,道:“你说真的?”
“真的。”
……
容楼推门进入武库,见慕容冲原来一直站在门后等他,“她走了?”
容楼点点头:“走了。”
慕容冲淡淡笑了笑,不再提慕容潆的事,伸手拉起容楼的手,领他往武库深处去了。
一排排的武器架上寒光四射,金戈雪亮,可谓刀枪剑戟,斧钺钩叉样样俱全。
容楼站在这些武器架面前,两眼发光。他是尚武之人,见到如此多的兵器不禁心向往之。
“你自丢了‘定国枪’后,便没能寻到马上用的趁手的兵器。过几日要领军出城扎营,我不放心,想着还是带你来这,也好让你仔细挑选一样。”慕容冲站在他身后笑道。
容楼道:“还是你有心。”
武库中,容楼接连试了几只大刀长矛都觉得不是很满意,不是太轻就是太重。最重要的是,它们和定国枪比起来总是少了那么一股灵气。他是曾经沧海难为水,所以总不大看得上。
慕容冲不服气,道:“这武库之中无一不是世间的神兵宝器,我就不信找不出一件称你心的。”他正一边说一边在武库中来回走动着,容楼忽然咦了一声,道:“那是什么?”,好像是背后长了眼睛似的,即刻转过身来,向背面的一处角落走去。
慕容冲觉得很是奇怪,笑道:“怎么,发现了什么宝贝?难不成你屁股上长了眼睛,还能看见背后的东西?”同时也走了过去。
角落里,摆放着几件兵器,有长有短,似乎并不是很起眼。虽然因为有专人打扫,这里也是一尘不染,但从它们的光泽、体积来看,摆在这角落里的兵器和之前的相比实在是暗淡了许多,当然更不如近两丈的“定国枪”那样霸道威猛。
容楼探手去拿一只长约四尺的短钩。
作为马上的兵器来讲,四尺是非常短了。但钩一入手,容楼就惊呼了一声:“好重!”
他五指加力,把那短钩拿了起来,在手中挥舞了两下,啧啧称奇道:“不得了,这家伙至少有四十斤重,和定国枪差不多。”
这件兵器,说是钩不像钩,说是戈不像戈,说是戟不像戟,头上不似钩那样弯曲,而是象戟一样带着开刃的戟尖,可以穿刺破甲。侧面的小枝却又不像戟的形状,而是呈弯钩形向后弯曲,钩内开刃。这东西有点像钩连短枪,不过和钩连短枪比起来,那弯钩形的侧面小枝也太粗大了些。
容楼上下端详了一番这件怪兵器,眼睛眯了起来,吸了一口气,道:”好重的杀气!”
他余光又扫过刚才那角落,手上的短钩还没舍得放下,口中便又道:“这又是什么?”, 探手又拿向一枝横放在地上的短枪。待拿枪入手,容楼又是惊呼出声,原来他知道刚才拿钩时出手轻了,这次见这支枪长约八尺,枪杆有鸭蛋粗细,心里估计不轻,手上便多用上了几分力气,却没想到这枪入手却是轻如无物,反而他用力过大,差点把自己掀翻了。
这支枪更加奇怪,不知是用什么打造的,虽然看起来颇为粗大,但是入手轻飘飘的几乎没什么重量,感觉枪身的弹性也不是很好,硬度相当高。它长约八尺,两头都是矛头,竟然是一枝非常罕见的双头矛!
容楼好像很是中意这支怪枪,便想把右手的短钩放下。但转头再看看短钩,似乎又有些舍不得了,喃喃道:“算了,正好我没用过双手兵器,干脆就用这一钩一矛好了。”
他仿佛孩童得了一心想得到的玩具一般欣喜不已,回头问慕容冲道:“凤凰,你知道这两个怪家伙叫什么名字吗?”
慕容冲一时脸色煞白,目光中神色极为奇怪,沉默片刻,才道:“这两个,一个叫钩戟,一个叫双刃矛……不过,你还是另选别的兵器吧。”
容楼听言,立刻反应了过来,全身剧震,脱口道:“啊,这是冉闵的兵器!”
再度审视手中的两件怪模怪样的兵刃,容楼心中生出了一种说不出的古怪感觉。刚才他一进武库,就觉得怪怪的,心跳砰砰的,又是兴奋又是紧张,好像要靠近自己追寻已久的什么东西一样。先试了几样兵器,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后来又突然感受到背后象有什么在召唤他一般,转头在角落中就拿到了这两件怪兵刃。一拿到手,心里面某种沉寂已久的东西就好像突然浮现出来一样,心潮澎湃,难以自抑。
仿佛一切冥冥中自有天定,这两样居然就是他儿时的偶像--悼武天王冉闵的兵刃!
他缓缓地把左手的双刃矛和右手的钩戟举到半空中,双目微闭。这一刻他的心是不是就能霎时间和那传说中的武神冉闵连为一体?
两件兵器,一直,一曲,一轻,一重,一长,一短。完全不同性质的两件武器当年在冉闵的手中施展开来是怎样的一番光景呢?
马蹄声,弓弦声,战鼓声,怒吼声,惨呼声,容楼好像已经身处战场之中,全身忍不住热血沸腾。
此刻,在慕容冲看来,容楼的身上突然迸发出一种难以形容的锐气,像杀气,但又不是杀气。容楼身上并没有发光,却令他难以直视。一时间只呆立一旁。
容楼长舒了一口气,松开双臂,正待放下钩戟和双刃矛,另寻趁手的兵器。慕容冲却忽然阻止他道:“不必了,你就用它们吧,只盼它们能为你,为我,也为大燕带来最后的希望。”
……
离容楼领军出城的日子越近,慕容冲的心里就越是忐忑不安,好象对这一役的把握也随着日子的逼近而变得越来越小了一样。他很想和容楼再聊上一聊,也许那样他的心就不会慌乱了。但这几日,他和容楼各自都有很多战前的准备工作要做,是以分别呆在自己的地界,忙碌不已,根本没有机会相见。
终于,明天就是容楼领军出城安营扎寨的日子。
‘他明日就要走了。’慕容冲心道,‘今日无论如何也要见上一面。’他瞧了眼窗外已经探出头来的月亮和零零散散亮起来的星星,却还是一边吩咐家仆备马,一边匆匆向中山王府的大门而去。
慕容冲推开大门,刚迈过门槛,却见门外早站着一人,一袭黑袍几乎要隐入渐沉的暮色中,月色裹着他高大但不失修长的身影。
“容楼?!”慕容冲讶然道:“什么时候来的?”
“有一阵了。想见你一面。”容楼道。
“我正要去找你。既来了,怎么不进去找我?”说着,慕容冲就拉了他进府。
容楼只笑了笑,并未作答。
两人携手进了慕容冲的房间。
“刚才还没答我,为什么站在门口?”慕容冲关上房门道。
“想见却也犹豫要不要进来见你。必竟大战前昔,无论我还是你都怕乱了心神。”容楼喏喏道。
慕容冲道:“我不见你才是心神越来越乱。此役对秦你有几层胜算?能守多久?”
容楼摇了摇头,“以现在的状况,我心里也没底。”转念又坚定道:“只不过无论有没有底都要全力以赴!”
慕容冲缓步上前,双手捧住他的脸,道:“我心底真正担心的是你的安危……”
他的脸距他的脸很近,他的眼睛可以看见他的眼睛里的自己。
“石头,你笑给我看。看见你笑我就能安心不少。”慕容冲轻声道。
容楼听言笑了,露出平时少见的一对酒涡,“我来这里就是想看看你安心的样子,因为你若安心了,我便安心了。可是,到了府门前又怕万一见到你心慌意乱,因为你若是心慌意乱了,我便也会心慌意乱,那样对战局不利,所以一时踌躇,不知该不该进来找你。”
慕容冲也笑了,道:“我现在已经安心了,你呢?”
容楼轻轻搂住他的腰,脸上的酒涡越陷越深,道:“你说呢?”
……
这一夜,两人缠绵沉重的喘息在空气中如火花飞溅般荡漾开去。
清晨,慕容冲将容楼送至府门口。
容楼笑着回头正准备和他话别离去,他却伸手将“凤凰石”塞到了容楼的手中。
“这……?”
“这是你的幸运石,我希望它在最重要的时候能够守护你。此役无论胜败,我要你活着回来见我!”
……
城寂寂,山河远,背水一役终难决。风潇潇,易水寒,只盼凯歌朝天阙。
第27章(上)
第二十七章
容楼留了两万人马给慕容冲守城,自己则挑选了一万精兵在距邺城约四、五里处安营扎寨,与邺城呈犄角之势,相互呼应。
本来皇上慕容暐、大司马慕容冲都是想集中全部兵力,死守邺城,确保不失。但容楼指出鲜卑将士素来以骑兵为主,擅长冲锋、野战,固守城池并非他们的强项。眼下秦国强兵当前,想要保住邺城不失,一味死守是绝对不行的,最有效的方法莫过于由他独自率部分人马在城外立寨,这么一来,城内、城外便可以互相照应。秦国派出的兵再多,将再广,也不可能铺开五里之远。敌人攻城,则寨中出兵抄敌人后路;敌人拔寨,则城中举兵抄敌后路,让敌人疲于两面防守,这样才是上策。慕容冲虽然担心,但也知道容楼说得一针见血、极有道理,所以也只得如此了。
秦军的前锋在邺城五十里外扎营,领军的正是素以骁勇著称的邓羌、邓楚两兄弟。
邓羌率兵追击而至,本来以为已经溃不成军的燕军定要龟缩在城中死守,却没想到燕国居然还敢分兵于城外扎寨,不免吃了一惊。亲自出营观察了形势之后,也觉得并不好对付,于是一面派出飞骑报大将军王猛,一面按兵不动,不愿轻易开战。
一连僵持了数日,看到秦军雷声大,雨点小,邺城中的官兵民众本来的畏惧之心渐去,胆气比初时倒也长了几分。容楼却是不敢怠慢,整顿队伍,每日都往邺城里派去传送消息的士兵,提醒慕容冲战斗一触即发,随时随地就会打响,切不可有丝毫大意。
当然容楼这是关心则乱,必竟以慕容冲的才智、眼光,又怎会不明白这中间的道理。慕容冲每日里必令城头士兵仔细观察敌情,绝无丝毫懈怠。
这一日,慕容冲刚刚用过早饭,隐隐听见远处传来战鼓之声,正惊疑不定,已有小校急速来报,说城外尘土满天,旌旗招展,战鼓齐鸣,秦军已经和城外容将军的队伍交上手了。
慕容冲眼皮跳了一下,心道:'终于还是发动了。’急忙向城头赶去。
城头上众将士早已齐至,个个盔明甲亮。当先的贺兰琪老将军须发皆白,却仍是精神矍铄。他的儿子,也曾是红袍会中一员的贺兰锋立于他身旁。随后的一人身材高大、头发呈淡金色几乎发白,正是伊威将军,而他的儿子,力大无穷的伊方卓因为已经随容楼出城迎敌,所以不在他身旁。他身旁的一位年经将领却正是新升为武卫将军的庄千棠。
慕容冲大步跨上城头,尚未立定脚跟便沉声问道:“战况如何?”
城头塔楼高处负责观望的士兵答道:“尘土遮天,激战呈胶着状态,我们的帅旗仍在。但是看起来,敌方的战旗已经接近我方的帅旗位置了。”
贺兰琪老将军惊道:“我们是不是需要立即出兵阻击敌军后路,以解容将军之急?”
慕容冲向贺兰将军摆摆手,接着问道:“有没有看到黄烟升起?”
“没有。”士兵回答得斩钉截铁。
“见到黄烟再报。”慕容冲果断道。
原来容楼和慕容冲早已约定好,见到黄烟扬起就是出兵抄敌后路的最好时机到了。此刻既然黄烟未起,自然是容楼认为一来敌人还没有全线压上,未到抄敌后路的时候,二来燕军战斗还算富裕,并不急需救兵。
不过,话虽如此,对于从来只是纸上谈兵,实际上从来没有指挥过战斗的慕容冲而言,此刻虽然表面冷静,心中却难免如同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忐忑难安。
别说是初次指挥战斗的慕容冲,就算是久经沙场、身经百战的贺兰将军、伊威将军,又何尝不是如此?
此刻城头的诸将帅们个个如立针毡,皱眉搓手,每一秒钟都如一个世纪般的漫长难熬。
猛然听到瞭望的士兵大呼道:“黄烟起了,黄烟起了!”
所有将士精神一凛,知道战斗的时刻到了。
贺兰老将军率先向前一步道:“大司马,老将愿往杀敌!”慕容冲心里略微一犹豫,他本来有些担心贺兰将军年岁太高,怕有个闪失,想请伊威将军和庄千棠出阵。只是此刻立即回绝他又怕会拨了贺兰将军的面子,也压了已方的气势。时间紧迫,也容不得他细想,慕容冲决然道:“好,贺兰将军、庄将军,你二人率三千突骑兵急速抄敌军后路,杀他们个首尾不能相救,不容有失!”
贺兰锋显是有些不放心老父,也请命道:“末将愿与父亲一起,冲锋杀敌。”
“准!”慕容冲挥手表示同意。
沉重的绞盘转动着,发出哐啷哐啷的声音。高大的城门缓缓打开,铁链钢锁包裹着巨大的圆木构成的吊桥被放下,发出闷雷般的响声,地皮也随之微微震颤。随着贺兰老将军一声呼喝,早已整装待发的燕国战士们齐齐策马扬鞭,如出闸猛虎,直扑向敌军。
放出黄烟讯号之后,容楼指挥着人马退守到营寨前的第一圈壕沟处,躲在鹿角筑成的屏障后,全力防守。看见了胜机而大为振奋的秦军将士冒着燕军的丛丛箭雨强攻不止。虽然此时的伤亡最为惨重,但他们知道一旦越过壕沟,拔掉鹿角,就可以一战而催之,是以奋起冲杀,绝不甘心就此罢手。
容楼的面上带着淡淡的冷笑,只是被那凤凰形状的面甲遮挡住,别人无法看得清楚。他镇定自若,稳若泰山,一边指挥着将士,一边吩咐身边皱眉的伊方卓道:“此刻不用担心。稍后一旦瞧见敌军后方骚乱,必然是城中出兵抄了他们的尾部,到那时乘他们军心不稳,我们一鼓作气杀出去!”
邓羌、邓楚指挥着秦军猛攻不下,正在焦急中,忽听有人来报:后方出现了一彪燕军,为首一个白胡子老将军勇猛无比,眼看根本抵挡不住,已经呈溃败之势。
秦军后卫营的战斗力本来就不及前锋营,邓楚只得带走部分人马,赶紧先去稳住后方。
容楼一直关注着秦军后方,此刻见那里尘烟扬起,一片混乱,心知时机已到,挥舞钩戟大喝道:“敌军后方已乱,定是我们的援军到了,正是杀敌一个首尾两难的时候。所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保家卫国,拼死疆场,今日是也!”双腿一夹座下乌椎,左手双刃矛,右手钩戟,挥舞而出,领头向秦军杀去。伊方卓仗着天生神力,挥舞着一柄沉重的陌刀,舞得如风车一般,紧随容楼身后。敌将一旦碰上他们,则人马俱裂,身首异处。
这二人威风凛凛,实在是勇不可当!
霎时间,原本藏于鹿角壕沟后的燕军如潮水般地冲出,声势极为惊人。而秦军久攻不下,本已有些疲惫,再加上邓楚又带走了部分将士,此刻便有些抵挡不住了。
秦军后方,贺兰老将军的人马已经冲入秦军阵中。老将军是威风不减当年,庄千棠更有万夫不挡之勇,秦军后方的辅助兵卒们根本无力抵御,被杀的四分五裂,哭爹喊娘。
初上战场的贺兰锋接连砍翻了几名秦兵,心里正自痛快,猛听一人大喝道:“好小子,吃我一斧!” 贺兰锋闻声扭头看时,只见一将拍马赶至。那人身材魁梧雄壮,手持一枝长柄战斧。那斧头比平常能见到的尺寸要大上一号,正向自己当头劈下!
来人正是邓羌的胞弟,人称“巨灵神”的邓楚。
邓楚的哥哥邓羌名列秦国三虎将之一,勇冠三军。但若单论武艺,却尚不及其弟邓楚。邓羌用的是长枪,邓楚用的是战斧。秦军中素有戏言:“宁中一枪,莫遇邓羌。宁吃三斧,不碰邓楚。”邓楚的厉害可见一斑。
贺兰锋却并不不知道,手中的三尖两刃刀一翻,便准备来拨邓楚的长柄战斧。还好他这时多了一个心眼,看到来将高大威猛,马快斧沉,害怕硬架不住,就采用了翻刀拨挡的战法。也幸亏他多了一个心眼,这才保了自己一命。
刀斧相交,贺兰锋只觉手腕一麻,如同被雷电击中一般,尚来不及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手中的三尖两刃刀就已经脱手飞出。邓楚脸上露出一丝狞笑,长柄斧猛一压,再度照着贺兰锋当头落下。
眼见贺兰锋只一个照面就要血溅沙场!
“当”的一声,另一支三尖两刃刀横空杀到,堪堪挡住了邓楚的长柄战斧,原来是贺兰琪老将军眼见爱子危急,及时赶到,在邓楚的斧刃下救下了贺兰锋。
贺兰锋本因担心老父的安危,才请命一并出战,却没想到真到了战场上,反倒是父亲出手保住了自己的小命,不免脸上一热。
贺兰琪头也不回,道:“这里有我,你先退开!”语气威严而坚决,根本容不得儿子有丝毫反对。
邓楚见贺兰琪须发皆白,居然能接住自己刚才全力的一斧,也暗暗称奇,口中喝道:“就是你这个老匹夫骚扰我军后方,必饶你不得!”言毕挥斧便上。二人斧来刀去,战成一团。
贺兰锋拔出佩剑,杀退身边的秦兵,纵马捡回了自己的兵器。
他再次回首,瞧见邓楚和贺兰琪才战了短短几个回合,便已分出了高下。其实,贺兰琪就是壮年之时也抵不上邓楚的勇猛,更何况如今年事已高?
趁着一次双马交错之际,邓楚借着腰力回身一斧,正劈中老将军后腰处。老将军摔落马下,伤口处的血如喷泉般溅起老高,惨烈之处,真是无法用笔墨来形容。
贺兰琪战死!
贺兰锋目睹惨剧在眼前发生,似乎一下被惊呆了,居然没有任何反应,只呆立在当场。倒是旁边一个士兵哭喊起来:“老将军,老将军,死--阵亡了!”
这样的噩耗比瘟疫的传播还要快上几百倍!燕军之中,一片惊呼。
邓楚得意的狂笑一声,高举手中的长斧,纵声长啸。而随他一同回来后方协防的部将都意识到了燕军主将被杀,附近的秦军将士们也一起向这里涌了过来。
刚刚回过神来的贺兰锋悲愤至极,胸中一口气直似要爆炸开来一般,口中发出不似人类的嘶吼,凭借着不知道哪里生出来的力量,挥舞着三尖两刃刀直冲向邓楚。邓楚却是满脸狞笑,竟然并不后退避其锋缨,反而挺立如山,长斧提在胸前,静等他冲上来。
邓楚身经百战,深知象贺兰锋这样的新手在这种狂乱的时候虽然勇气、力量会大增,但同时自身的招式也相应破绽百出,若是后退,反而助长了他的气焰,倒不如趁他心神狂乱之际,寻隙一招制敌。
庄千棠赶过来的时候,贺兰老将军已经血洒沙场,而贺兰锋正疯狂地挥舞着兵器要冲上前和邓楚拼命。庄千棠洞悉二人实力相距太大,心知不妙,料贺兰锋只要一上去就必死无疑。值此危急时刻,也是贺兰琪老将军的血激起了他的拼死之心,他决不能让这父子二人同时战死沙场!
庄千棠怒喝一声:“开路!”,双足用力,向上轻跃而起,整个人半蹲在马鞍之上。他身边的几个亲兵奋力为他在人丛中杀开一条通道。他座下的战马虽然猛冲向邓楚,但由于距离不近,眼看就要援手不及。
庄千棠十分冷静,双足用力点鞍,身体弃马跃起,一时间凌空飞出,掌中青龙戟刀直取邓楚面门,凌厉至极!
眼看若是杀了贺兰锋便难免要被袭到面前的戟刀所伤,搭上自己一条性命,邓楚如何甘愿?当下一拨马头,人马一起斜着让开,手中长斧向后一挥,迫得庄千棠和贺兰锋无法逼近。而后再拨回马头,三人恶战一处。
庄千棠失去了战马,但步伐灵活,掌中青龙戟刀的变化精妙难防;而贺兰锋此刻宛如狂战士,虽然手中三尖两刃刀进退间已不成招式,但是刀刀俱以命相博。斗不上片刻,邓楚因为刚刚斩杀了燕军大将,已泻了一口气,斗志难免有些不足,现在以一敌二,倒有些手忙脚乱起来。但庄千棠、贺兰锋二人虽然联手,一时也斗他不倒。
猛然秦军前方锣声急响,原来邓楚走后,邓羌独力难支,渐渐挡不住容楼的攻势,于是下令鸣金收兵了。
邓楚斩杀了燕军大将贺兰琪,也算心满意足,当下无心恋战,挥起一斧逼退面前二人,掉转马头飞驰而撤。贺兰锋还想追赶,早被庄千棠一把拖住,也率兵回城复命。
贺兰老将军的尸身前,众将士哭声一片。贺兰锋开始时满脸仇恨,一言不发,到了后来,渐渐动情,大好男儿竟嚎啕大哭起来。
慕容冲满脸阴沉,默然不语,似乎有几分伤感和落寞。他怎么会不明白这一仗才只是刚刚交锋,虽然目前暂时打退了敌人,可是己方已然折了一员大将。战争,才刚刚开始而已。而燕国,还能经得起这样消耗多久呢?
良久,慕容冲望着面前老将军的尸体,牙根里迸出了一句话:“血债,是终究要用血来偿还的。明日再战,我也会披挂上阵,必以邓贼之首,来祭将军!”
第27章(中)
第二日,秦军果然又来搦战。这次邓羌改变了打法,领军直扑邺城而来。想是昨日拨寨在容楼那里碰了个钉子,感觉城内的力量反而弱一些的缘故。
城头上,慕容冲早已全身披挂妥当,一副亲自征战沙场的模样。他身着淡金色的轻型板甲,火红色的丝缎内衬从肋下、袖口等部位显露出来,衬着白皙俊美的面容,愈发得显得英姿飒爽。他的黄膘马和武器凤嘴矛也都由一旁的副将准备好了。
这支凤嘴矛和他送给容楼的凤凰面甲是同一名燕国的资深铸造师所打造,造型颇为独特。在一般长矛本应该是血档的地方盘绕着一对金色小翅代替,好似凤凰展开的双翅,而枪头便恰如凤凰的尖嘴。如果这对小翅再大一些,就成了凤翅镋,如今这样只能算是凤嘴矛。
慕容冲观察着不远处缓缓压进的秦军,心中暗自盘算,默然不语。伊威、庄千棠等将领均守在他身后,等待他的号令。慕容冲和容楼早商量好,如若敌人攻城,只要兵力不能造成压倒性的优势,那么尽量还是选择出城迎敌,这样利于他们双方合力夹攻敌人,歼灭对方更多人马。
估计己方仍有一战之力,慕容冲回首, 对庄千棠道:“庄将军听令。命你先率五千兵马出城迎敌,力阻敌军压至我城下,同时要小心,如果敌方后退诱你深入,则不可冒进。”
庄千棠得令而去。
贺兰锋按奈不住,上前一步道:“末将也愿前往杀敌……”
慕容冲摆手打断他,道:“贺兰将军不必心急,下面有的是亲临战场、杀敌雪恨的时候。”转头又向伊威道:“将军请率一队兵马时刻注意其他几个城门的防御,防止敌军迂回包抄我们。”
贺兰锋似乎还想争辩什么,慕容冲又道:“贺兰将军,你且同我一起随时准备出城接应庄将军。”
邓楚的三千精骑和庄千棠的五千兵马杀得难解难分。
燕军虽然在数量上稍占优势,但是并非精锐,战力上明显不及秦军,是以反而稍稍处于劣势。要不是庄千棠死命抵住邓楚,只怕现在就已经要抵挡不住了。
邓羌还在紧张的观察战局。他并不担心胞弟邓楚的安危,邓楚的实力他还是很放心的。那个燕国的年轻军官虽然也算异常骁勇,掌中青龙戟刀千变万化,厉害非凡,但是比起邓楚斧上的力道火候还差了半分。他担心的是,一来城中显然未尽全力,二来扎营城外的燕军目前虽未有动静,但对他始终还是一种威胁。
看见庄千棠的部曲已经渐渐抵挡不住秦军,而主将庄千棠苦战邓楚也处于下风。慕容冲担心昨日刚折了老将军贺兰琪,今日若再伤了庄千棠便得不偿失,当即命令鸣金收兵。庄千棠趁势退回城中,邓楚率部队杀到护城河下,却闻城头上梆子声急响,一时间万箭齐发,滚木擂石一并打下。邓楚气的暴跳如雷,却也无可奈何。
见己方的兵马已经逼到了护城河下,邓羌精神大振,一声令下,秦军全面压上,准备用云梯和攻城车大举强攻。
慕容冲见状,冷哼一声,再度下令道:“燃起黄烟警告,各将士随我出城杀敌,为老将军报仇!”慕容冲一马当先,庄千棠、贺兰锋紧随其后,燕军再度冲出城来,以命抵命,以血换血般和秦军展开了肉搏。
慕容冲虽是第一次上战场,却显得相当老练,掌中凤嘴矛吞吐闪烁,枪枪锁喉,招招致命,干净利落,毫不含糊。燕军将士们见到这平日里俊美得让人不敢直视的大司马此刻亲自冲阵杀敌居然能骁勇无比,再加上燕军在人数本就略占上风,一时间无不士气大振,奋勇争先,以一当十,以十当百。城头上的战鼓声敲得震天响,为城下将士鼓气,弓箭手倒是不敢放箭,怕伤到自己人。
邓羌见燕军势头很猛,阵中一员金甲小将更是异常显眼。他侧身看了看身边的邓楚,邓楚恰好也转脸看了过来。这对兄弟四目相视,心中雪亮:“擒贼先擒王”的道理他们焉能不懂?二人对笑一下,不再多话,一拎马头往慕容冲方向杀去。
稍后邓羌、邓楚与慕容冲、庄千棠及贺兰锋三人战在一处。
慕容冲等三人心中无不暗自叫苦。原来这邓羌、邓楚两兄弟自幼一同习武长大,二人之间几乎心意相通,配合起来默契无间,此时联手,发挥出来的力量比二人之和还要大很多。可是他们三人中贺兰锋实力本就要差了一截,慕容冲、庄千棠虽然较强,但是同邓家兄弟比起来一对一尚有不及,加之三人的配合又无法像敌手那么娴熟,对阵起来势必比敌手差了老大一截。
邓羌、邓楚一心想先斩杀燕军主将,所以一枪、一斧招招都奔着慕容冲的要害招呼过来,幸好慕容冲身手得慕容恪亲传,虽然实际厮杀经验并不是很多,但是毕竟底子相当精纯,暂时在另二人的协助下还守得稳当。
五人大混战之间,往来已有几十个回合。贺兰锋的膂力完全跟不上战局,逐渐退出了激战的圈子,若不是邓羌、邓楚把心思都放在了慕容冲身上,只怕他早就被邓羌刺了十七、八个血窟窿了。激战圈中,劲气纵横激荡,贺兰锋最后竟然插不进去,只能在一边观战压阵。
此刻激战中的四人已经将全身功力发挥到了极致,邓羌的枪,邓楚的斧,舞动之间都携带了猛烈的罡风,头上的汗水被内力逼动,升腾上来,成为一道笔直的白色汽柱,颇为壮观。而庄千棠也是大汗淋漓,征袍像是被水洗过一样湿透了,掌中的青龙戟刀嗤嗤作响,变化精妙,攻守兼备。
最苦的当然是慕容冲。邓羌、邓楚的进攻有七成都是被他接下来的。虽然和容楼同为慕容恪的弟子,但与容楼不同的是,容楼的武艺基本上都是自创的路数,慕容恪只是稍加指点,而他的枪法,一招一式完全得自慕容恪真传。初战时还有些生涩,此刻也已经完全施展开来。贺兰锋在一旁看来,几乎以为是年轻了几十岁的慕容恪亲临一般。
凤嘴矛吞吐之间,闪烁不定,难以防范,邓羌、邓楚虽然身经百战,依然对慕容冲的枪法捉摸不透,难以找出其中的破绽。慕容冲虽然膂力稍逊于庄千棠,自然大大比不上邓楚的神力,但是也和邓羌不相上下,而他身法之灵活、骑术之高明却是大大的超出了另外三人,猫窜狗闪,兔滚鹰翻,全身柔韧性好的惊人,凤嘴矛施展开来,宛如飞翔灵动的凤凰,一招一式无不优美至极,但是又招招精妙,暗藏凶险,实力之强,尤在庄千棠之上。
但是,又过了几十个回合后,慕容冲、庄千棠二人合力渐渐挡不住邓羌、邓楚兄弟的攻势,而慕容冲的枪法也已经略见散乱,有些招架不住敌方的枪、斧的轮番倾袭,形势变得相当危急。
贺兰锋在一旁干着急却是插不上手。他正不知如何是好,眼角余光却扫到侧后方又是一骑杀到,心中担心恐是敌将,大惊之下,转眼看去。只见来将一身黑色锁链甲,□乌椎马颇为神骏,脸上黑色的凤凰面甲栩栩如生,宛如要破空飞去,正是容楼!
原来,见到黄烟升起时,容楼便已率领将士自秦军后方包抄而至。他远远瞧见一身金甲的慕容冲在阵中厮杀,知他初登沙场,心中不免担忧,是以率先拍马杀到。
这一刻见慕容冲形势危急,容楼大喝一声:“燕将容楼在此,尔等休要猖狂!”人未到,声先至。
慕容冲听出是容楼的声音,精神大振,鼓起余勇,奋力支持。容楼冲上前来,右手钩戟一翻,戟上的侧面小弯钩正好钩住了邓羌的枪杆,猛力向外一扯。
这四人苦战不休,体力原已有所下降,而容楼却是蓄势而来,这一扯的力道又刚猛无俦,邓羌一时竟然抵挡不住,虽然还好枪未脱手,但是胸前已经露出了个老大的破绽。就在那电光石火的一刹那,容楼左手的枪乘隙而入,直刺邓羌胸前空门。从枪破风而激发出的嘶嘶气流看来,如果邓羌不撤手,纵然身穿明光铠、护心镜,恐怕也要被他刺个透心凉!
他拍马上前,一扯,一刺,这三个动作都是平日里天天用到的招式,虽粗鄙无奇,但每一个动作施展的速度、力量和时机都妙到毫巅,刹时间,邓羌已面临险境。
危急时刻,邓羌机警无比,想都不想便立刻松手,让容楼把自己的矛夺去,紧接着人向后躺倒在马背上。虽然失去了兵器,但也算堪堪避开了容楼这夺命的一枪!
容楼钩戟挥出,把邓羌的长矛扔出老远,正待变招追上,绞杀邓羌。邓楚见邓羌遇险,大斧全力一挥,荡开了庄千棠的青龙戟刀,后者吃不住他的神力,被他一迫,踉踉跄跄连人带马向后退出几尺。邓楚舍了庄千棠,便将长柄战斧抡圆,宛如风车一般,带着虎虎风声,直向容楼后脑勺劈了下来。容楼听到脑后金刃劈风之声凌厉至极,只得先放过邓羌,转过身来,虎吼一声,双刃矛和钩戟错成一个十字形,硬生生架住了邓楚的会心一击!
“当”的一声,震得人两耳嗡嗡作响,功力稍弱的贺兰锋两眼一黑,险些摔落马下。邓楚如同吃醉了酒一般,坐在马上,摇摇晃晃,似是难以控制自己的重心。□战马也是四蹄发软,踉踉跄跄地向后退去。
慕容冲瞅准机会,掌中凤嘴矛猛然吐出,直奔邓楚咽喉而去。
此时的邓楚,如遭五雷轰顶,脑子里七荤八素,混乱一团,是以面对慕容冲的枪,根本毫无反应,应声中枪,翻身落马。
邓羌正从马背上坐起身来,恰就看见邓楚折在了慕容冲的枪下,顿感心胆俱碎,竟然不顾自己亲弟弟的生死便猛地掉转马头,两腿用力一夹,马靴上尖尖的马刺狠狠地一刺。马儿负痛,撒开四蹄就向后跑。
而容楼体内真气也是一团乱麻,一时发不出力来,再无力追赶,只得眼睁睁地看着邓羌逃走了。
慕容冲翻身下马,冲上几步,拔出腰间佩剑,一剑便斩下了邓楚的人头。他再回身上马,用枪挑起邓楚的人头,一边挥舞,一边口中大喝:“贺兰老将军,我终于为你报仇了!”
燕军士兵无不欢声雷动,秦军则眼见主将邓羌逃跑,邓楚的人头被挑在敌将枪上,无不如丧考妣,斗志全无,哪里还有抵挡之力,一时间溃不成军,被燕军乘胜追击,斩杀无数!
这一战,燕军大胜秦军,斩杀名将邓楚,而且一鼓作气,追击至五十里外,拔了秦军的营寨。秦军仓皇四散,被斩首过万级,无数马匹、粮草、军备都被燕军缴获。邺城之内,一片欢声,皇帝慕容暐也大喜过望,重赏上下军士。容楼和慕容冲借此只匆匆一会,不多时容楼便带兵回自己的营寨去了。
大帐之中灯火通明,主座上之人雍容华贵,一身紫袍,一看便气势卓然,竟是大秦天王苻坚。
原来,闻听王猛已经大败慕容评的三十万大军,剑指燕国都城邺城,苻坚为了鼓舞全军士气便亲自来到前线。而王猛则卸甲率众亲自前去迎接苻坚。
苻坚笑着对座下王猛道:“听说你们汉人里有位将军叫周亚夫,当时的汉文帝亲自前去慰问他的军队,他却披挂在身,连细柳营也不出,因此被赞为军纪严明,世人誉为一代名将。臣相你前些日子却远离邺城前线,专程到这里来迎接我,与他相较,不知何解?”这大秦天王生性随和,与臣相王猛又关系非凡,是以才对自己的这位臣子半开玩笑着说出这番话来。
若是换作旁人,只怕要被吓的战战兢兢,无法应答,王猛却笑道:“大王有所不知,现如今的局势是燕国已经弹尽粮绝,只紧守着邺城苟延残喘罢了。更主要的是,燕国皇帝登基未久,国家大权落在慕容评之手。对此贪鄙小人,百姓多有积怨。我大秦国国力强盛,政治开明,所攻占之地,当地百姓俱夹道欢迎,可知人心之背向。燕国民心已失。而军事上,他的三十万主力部队已然溃败,甚至诸多四散的士兵都不愿继续回去和我们秦国作战,一部分反倒加入了我们。这样的情况下,纵是慕容恪再生,也绝没有可能翻盘。
邺城五十里外,有我大将邓羌、邓楚扎营落寨,前几日我已令他们坚守营寨不出,以燕国现在的实力,绝对无法主动攻击我军,是谓高枕无忧。燕国国都初临大敌,自然有种强烈的危急意识,此时尚且有拼死之心,只要相持上个把月,为我们的仁政所动,下层士兵的斗志消亡,大臣们又深知大王素来不杀降臣,那么尚存抵抗之心的,恐怕就只剩那个小皇帝和少数王族了。如此一来,邺城垂手可得已无悬念。”他抚了抚短须,“所以微臣才能放心前来接驾。”
苻坚点了点头,他对王猛的远见卓识素来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不过此刻他略一沉吟,道:“邓羌略失狂放,邓楚则鲁莽有加,如果他们擅自进攻,若是胜了还好,若是吃了败仗,岂不是损伤我军的士气吗?”
王猛笑道:“也有这种可能性。不过就算他们失了营寨,仍可退至八十里外大将张蚝的营寨或者百里外我的营寨中,绝不会让燕军撼动我军的根基。而我说过,燕国已经是在苟延残喘,纵然有一两招神来之笔令我军暂时受挫,终究还是改变不了他们的命运。而实际上,邓羌号称‘万人敌’,斩姚襄,平张平,擒张蚝,到这次大破慕容评,皆不世之功。其弟邓楚,武勇超群,更胜其兄。以邓羌、邓楚兄弟的能力,燕国的残兵败将,真得能打得赢他们吗?”
苻坚脸色有点严肃,点头道:“听到在这样的优势局面下,臣相仍然能考虑到受挫后的安排,本王颇感安慰。本王此次前来,一是犒赏三军,二则是带来一条重要的消息。”
见苻坚一脸严肃,王猛有些吃惊,道:“是,微臣可能是有些大意了。什么消息?”
苻坚道:“我仔细问过慕容垂将军,燕国如今还有哪些人物。他说,燕国军中还有一人,能力胜他千倍,有勇有谋。论武力,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论谋略,则行军不拘于古法,进退不限于常规,变化多端,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如果燕国用他,而不是慕容评,则秦燕之间,胜负尚且难料。而燕国派慕容评来带兵,实属自毁长城而已!”
王猛有些不信,但是瞧见苻坚的神色显然绝非空言,不禁问道:“燕国真的还有这等人物,是谁?”
就在此时,猛听帐外急报传来:“邓羌将军和燕军交锋,大败而归,现已退至张蚝将军营中,邓楚将军则当场战死。燕军由燕国大司马慕容冲领军,但是真正难缠的,却是一个无名小将,名叫容楼。”
苻坚全身剧震,口中道:“就是这个容楼!”
第27章(下)
燕军虽然一口气拔了五十里外邓羌的营寨,却因兵力并不足以辐射离城这么远的距离,所以只能把寨中有用的物资掠夺了一空,而后放了把火烧了秦营,撤退了。容楼还是守在离城五里外的营寨中,而慕容冲仍然坚守邺城。
王猛的大军返回后,重新在邓羌的旧营遗址上安营扎寨,而张蚝、邓羌则一左一右,分别扎在王猛侧后方,相隔约三十里。
王猛重新扎营后,安排布设鹿角屏障,深挖壕沟,还搭建起高大的塔楼,上面安置哨兵和弓箭手, 把营寨的防守筑得如铜墙铁壁一般。他不停派侦察斥候打探敌营,甚至亲自数次出营观察容楼的营寨,归来之后,惊叹燕军营寨布置之巧妙,似松实紧,完全是利用了最少的物资,构筑出了尽可能坚固的防御工事。这之后他又把自己的营寨细细加固了一番,只管做好防守工作,却只口不提攻打燕军之事。
秦军按兵不动,皇上慕容暐也不知是该高兴还是该担心,接夜找大臣们商议,可是谁也说不明白王猛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反正现在派兵去攻打王猛是绝计不可能的,而城内粮草充足,估计吃上一年也不成问题,所以满朝上下都觉得反正过得一天算是一天,说不定就这么和敌人一直耗到寒冬来临,就盼秦军粮草用尽,补给中断后退兵了。虽然谁都知道王猛不会这么蠢,可是谁也无可奈何,只得表面上往好处想,实际只能静观其变,但是这心里,却如万蚁蚀心,坐卧难安,恨不得立刻和秦军来个大决战,给个痛快也好。这般死不死,活不活的光景,所有人都甚是难熬。
慕容冲和容楼分领两头,虽然相隔并不远,却是无法相见,每日里派军士互相传递军情用以通讯。二人一致相信,王猛的按兵不动意在一方面给燕国施加一种无形的压力,另一方面则大开怀柔之策,腐化朝臣乃至士兵民众的反抗之心,迫使燕国内部率先崩溃瓦解,不战而屈人之兵,这种策略可以称之为冷战。他的做法实在是高明之极,只是燕国兵力太弱,虽然知道他的计划,却对此局面无计可施,唯有期盼和敌人比后勤消耗,希望秦军因为远离国土作战,后勤补给先跟不上了再作打算。
如此双方干耗着,足足对峙了有一个月之久,之间竟未发生过一次交手的机会,那种感觉,真是奇怪极了,哪里是什么敌人兵临城下,简直就像和平时期的双方各自戍边一般。
可是,王猛的这一面施压,一面怀柔的红白脸政策,却是正中燕国要害的杀手锏。燕国近效的很多村民听说秦国的政治开明、经济繁荣都羡慕不已,私下里恨不得燕国赶快投降,他们就可过上像秦国百姓那样的好日子了,哪里还有支持和秦军打仗的心思呢?
秦军帐中,王猛正在和鸠莫罗悠闲的一边喝茶,一边闲谈。营寨固若金汤,后勤补给也很充足,他们虽然身临第一前线,却倒也悠然自得。
鸠莫罗喝了一口茶,笑道:“丞相的用兵之道令老僧叹为观止,眼界大开呀。”
王猛也笑道:“此刻的燕军,就好像是一头憋足了力气的蛮牛,而我们就是斗牛之人。他们有容楼这样的人才,牙尖爪利,你现在去动他,搞不好反被他咬上一口,轻则痛上十天半月,重则伤筋动骨,一败涂地。可笑的是,这头蛮牛虽然凶狠得紧,却站在一个随时会坍塌的高台上,那么最好的办法,当然就是先把那个高台轻轻推到,这样蛮牛自然会摔的骨断筋折,何乐而不为呢?”
二人正谈笑间,忽闻军士来报,说有个燕国的老百姓有要事来报,一定要见到大将军才肯明说。王猛笑道:“竟有此事?不会是燕国派来的刺客吧。”
鸠莫罗也笑道:“以丞相之能,派来个把刺客,岂不只能是送死?我料想绝不会是。”
王猛道:“带他来见我。”
一个农夫模样的燕国百姓被带到了王猛的帐中,见了王猛,那农夫跪拜道:“小的是邺城边的村民,本来在附近山上砍柴为生。这些日子里,燕军城外扎营的士兵们也常常到山上砍树筑营,所以经常和他们遇上,倒也和不少将、官士兵混得很熟。今日下午,我爬到一颗树上睡觉,醒来时,正好有一些士兵在军营附近的山头巡逻,他们从我睡觉的树下走过,我看得真切,带头的是他们的一个将官,好象姓伊。他们不知道我正好在树上,便边走边聊。我听到那个伊统领提起他们准备今夜来偷袭大将军你的营寨,还说道什么‘擒贼先擒王’的。我们小老百姓这些日子里一直盼着燕国早降,所以一听到这个消息,就特地赶来通报你们了。”
王猛愕然,上下打量了那个燕国的农夫几下,随即紧紧盯着那农夫的双眼,道:“你本是燕人,却为何盼着燕国早降,又故意把这情报通报于我?”
那农夫恨恨道:“大人明鉴。小人虽是燕国人,但燕国自从大司马去逝后,太傅大权独揽,极尽奢侈,鱼肉百姓。我们本是城郊的农户,还有些田地,但实在不堪忍受各种苛捐杂税,干脆跑到城外上山砍柴为生去了。可恨那太傅慕容评还不罢休,后来索性把山也封了,我们砍柴打水都要纳钱,这柴,也快砍不下去了。本来我还打算过两年不行的话就举家逃到你们秦国去,这次慕容评被打败了,我们小百姓其实高兴地很!”
王猛见他目光真诚,不似作伪,点点头,吩咐左右重重赏赐,打发他去了。
回到座中,没有人发觉王猛的后背上冷汗都流了出来。
原来容楼这趁夜劫营之举,真是一旦得手,比如说能斩杀了他王猛,那么秦军真是极有可能兵败如山倒。这“擒贼先擒王”之计确实是燕军目前最佳的退敌之策,也几乎是唯一的退敌之策。更要命的是,如果不是这次机缘巧合,有那个燕国农夫前来报信,那么在这连续个把月来相安无事,士兵已经有所麻痹大意的情况下,敌人的劫营确实非常有可能成功。
想到这里,王猛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若非有人来报,这大好头颅明天还在不在真正不好说了。他脊梁骨上冒着凉气,心中暗自道:“好一个容楼!”
稍待,王猛镇静心神,哈哈大笑几声,转脸对鸠莫罗道:“大师你看,连老天都在保佑大秦天国,真是天命所归。”
鸠莫罗点头称是。
“容楼……的确是不世的人才。可惜他虽能识兵,却不识人心。”王猛摇了摇头,似乎不禁为容楼叹惜。随即吩咐左右,速速通报张蚝,邓羌,命二人率领精锐部队赶来主营,确保万无一失。
邺城。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惊醒了慕容冲。他这段时间来一直睡得很浅,一有风吹草动就会被惊醒。
来的是容楼营寨的通信兵,带来了容楼营中的急信。
这时候会有什么急信?慕容冲一边想着一边收下,待众人退下后,打开一看,原来是容楼亲笔写下的密函:
“秦军王猛的高压加怀柔政策已经开始初见成效,我军斗志正逐渐被摧毁。如此下去,不出一个月,我们怕就会主动有人开城迎接秦军了。这样拖下去,败势已无法避免。如今唯一的机会,就是能够寻机刺杀王猛,斩其首脑,方可动摇其军心,进而得退秦军。王猛号称秦国三虎将,武艺精湛,身边更是护卫众多,想杀王猛谈何容易。我已计划,今夜尽出精锐八百人,夜袭王猛营寨,只力求斩杀王猛。
凤凰,你看到这封密函之时,我应该已经到了秦寨了。这次行动,唤作‘斩首行动’,希望天佑我大燕,斩首成功,得退秦兵,否则这封密函有可能就是我的绝笔了。若真如此,我能为燕国、为你抛头颅,洒热血,也算无憾矣! 知名不具。”
慕容冲看罢,“腾”得从座位上跳了起来,还来不及做出什么反应,屋外突然已经惊呼一片,急报传来,五十里外秦军营寨方向,火光冲天,厮杀之声隐约可闻,不知是何变故,慕容冲目瞪口呆,跌回椅上,作声不得。
是夜,容楼点出八百名最为骁勇的精锐战士,人披软甲,马摘銮铃,伊方卓当先,容楼居中,偷袭王猛的营寨。
绕过一个弯,王猛的营寨就在前方,寨中星星点点的火把照亮下,寨门两侧高高的塔楼依稀可见,那上面的弓箭手对他们是非常大的威胁。容楼感觉到有些不对,手一抬,人马立刻停下脚步,显得极其训练有素。
伊方卓回首不解道:“怎么了?”
容楼面具下脸色铁青,只是无人察觉,警觉道:“寨中士兵比平常少了很多,不太正常,难道敌人有所防备?”原来他已亲自观察王猛的营寨不下十次,对寨中的一草一木无不了如指掌,稍与平日有些不同,便能发现。
只听一声金锣大响,四周山头草丛中猛然现出无数的秦国士兵,火光突然亮起,左前方当先一人,身材高大,手握长枪,正是前日里被杀得大败的邓羌。
邓羌狂笑一声,大声道:“你们被包围了,容楼小狗,拿头来!”他胞弟邓楚因容楼而被杀,心中早恨了他一个窟窿,只是技不如人,不能如愿罢了。
霎时间,杀声震天,四周不知道多少秦军冲杀过来,容楼、伊方卓心道不好,此时也无他法可想。
两军相逢勇者胜,到了这种时刻,只有拼了。
容楼以气驭马,右手钩戟,左手双刃矛,仿佛成了催命的阎王。右手钩戟,切割衣甲如入腐土,钩戟舞过之处,血如泉涌。而左手双刃矛,盘旋吞吐,前后两个枪头几乎是枪枪锁喉,左冲右突,前挡后杀,直透重围。邓羌嘴上喊得凶,其实怕他怕得要命,躲得他远远的,长枪只管冲向燕军阵中乱捅。
恶战中,容楼抬眼看见就在右前方不远处,一秦将双手持一柄狼牙巨剑,端坐马上,正是敌军主帅王猛。而身侧马上一人,不穿甲胄,竟是一个老僧,手中拿着一只两尺多长,非常粗大的金刚杵。不知为何这老僧给他一种熟悉的感觉,不知在哪里见过或者听说过有这样一号人物。
容楼向身后的伊方卓招呼一声,两人齐齐杀向王猛那里,竟想在万军之中取王猛的首级!
“当当当”,王猛的狼牙巨剑看似笨重,但是凭借腰力,双手驭动,灵巧无比,接连挡住容楼冲上来的连环三枪。容楼没想到王猛的实力犹在邓羌之上,心中一寒,知道今天想在这样不利的局面下斩杀如此高手,实在是困难无比的事情。只是他素来坚忍,越是难以完成的事情,越是可以激发他无以伦比的斗志,所以并不气馁,右手钩戟,左手双刃矛,交相呼应,狂攻王猛,不惜自身性命,务求格杀他于身前。
这边虽然容楼把王猛逼得狼狈不堪,但伊方卓遇上了那老僧,却完全反了过来。那老僧当然就是西域第一高手鸠莫罗,他那金刚杵上,施展开大日降魔印,进退之间,风雷迸发,罡风凛冽。伊方卓虽然是天生神力,却也抵挡不住。手中重达八十斤的陌刀,每吃鸠莫罗金刚杵一击便会高高的被荡开。据说鸠莫罗的大日降魔印一旦施展开来,有十龙十象的大神通,果然绝非虚言。
容楼一边和王猛动手,一边眼角余光观察战局,发现伊方卓远远不是那老和尚的对手,估计绝对会在自己解决掉王猛之前先落败。这样的话,那老和尚必然要腾出手来,和王猛合战自己,那就一点机会都没有了。想到这里,他只得先舍开王猛,转身拦过鸠莫罗,却让伊方卓去战王猛。
一交手,容楼就大吃一惊。自打他的功力大成以来,冲杀格斗,向来是无往而不利,可以说是从未逢真正的敌手。可是这个老和尚,功力精纯无比,似乎犹在自己之上,招式虽然简洁,但是一招一式无不威力巨大。此刻二人斗起来,那真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容楼还从来没有遇到过如此厉害的对手。若在平日里,到可以斗个痛快淋漓,偏偏这样一个绝世高手,却出现在这样一个要命的关头!
激战中,容楼猛然心中一亮,想起这和尚究竟是谁,手上动作不停,口中喝道:“原来你是鸠莫罗!”
鸠莫罗狞笑道:“嘿,难道是慕容恪告诉你的?”
想起恪师正是死在眼前这番僧手中,容楼新仇旧恨涌上心头,手上的枪和戟愈发的凶狠起来。只是鸠莫罗一身功力实在是精纯无比,说到功力深厚,犹胜容楼一筹。大日降魔印又是至刚至阳的武功,大开大阖,刚猛无匹,功力稍差的敌手几个回合就会招架不住,若不是容楼气势极盛,压住了鸠莫罗,只怕已然不敌。
而那边,伊方卓和王猛交手,一个是天生神力无双,一力降十会,八十斤重的陌刀舞动生风,滴水不漏。一个是头脑灵活,招式精妙,双手舞动的狼牙巨剑,却和单手施展的雁翎刀一般灵活,变幻莫测。不过说到底,还是王猛经验老到,剑法精湛,稍稍胜了一筹。
四员大将捉对厮杀,容楼和伊方卓如今都处在下风,形势非常不妙,别说斩杀王猛了,连自保都有问题!
来回斗了几十个回合,伊方卓力气渐渐衰弱,被王猛抓住一个破绽,一剑斩落马下。若不是坚固的盔甲阻挡了一下,只怕整条胳膊就要被砍了下来。绕是如此,王猛巨剑上的锯齿还是割开了部分铁甲,挫伤了伊方卓的肩部,一时血肉模糊,惨不忍睹。
而容楼和鸠莫罗也都到了紧要关头。
鸠莫罗深厚的内力逐渐克制住了容楼的枪、戟的变化,金刚杵上的力道也越来越强,大日降魔印的精华招式也已悉数施展。而容楼眼见刺杀王猛无望,气势上渐渐消退,已经逐渐沦为守多攻少,苦苦支撑,完全落在下风。
王猛打翻了伊方卓后,早有士兵把伊方卓按倒捆住,生擒活捉。稍后王猛挥起巨剑,加入容楼和鸠莫罗的战团。
容楼本身应付鸠莫罗就已经稍逊一筹,此时再加上一个王猛,就完全不是对手了。而且容楼这时已经意识到,这次的“斩首行动”彻底的宣告失败了,心中的沮丧难以形容。
难道要战死在这里吗?和恪师死在同一个人手上?
不,绝不!他不甘心,他怎么能甘心?他还想为恪师报仇,他还想击退秦兵,保卫燕国,他还想……活着回去见凤凰。
他猛然把毕生功力提到十二成,发出惊天动地的一声大吼,钩戟和双刃矛同时脱手飞出,化作两道闪电,分袭鸠莫罗和王猛。然后反手拔出百战剑,全力以气驭马,向相反的方向逃去。同时挥剑乱砍,剑到之处,衣甲平过,血染征袍。
王猛见双刃矛来势凶猛,没敢硬当,侧身躲开,已经来不及阻拦容楼。鸠莫罗却反应迅速,手腕急翻,当的一声,飞射而来,四十多斤重的钩戟被他的金刚杵硬生生的击落在地。
见容楼想逃,鸠莫罗大笑一声:“哪里走!”抛开金刚杵,右手扶住左腕,左手食指伸出,吐气开声,一指击出!
无量宝焰指!
“嗤”的一声指力破空之声。鸠莫罗身上七彩霞光隐隐,额头上一片光华,宝相庄严,指力破空而去,直奔容楼。整个指风前进路上,都是一片五彩氤氲之气。这是鸠莫罗全力施展的无量宝焰指,五丈之内,中者必死。鸠莫罗决心要当场格杀这个大敌,手下完全没有任何的保留,竭尽全力施为。
容楼也知道不好,全身的护体真气提到十二成,心中呼喊一声‘凤凰!’,同时再也顾不得马儿的生死,全力驭马,那本就神骏非凡的乌椎马此刻四蹄撒开,如腾云驾雾一般飞奔起来。
此时,王猛、鸠莫罗、乃至四周秦军、包括已经被擒的伊方卓,都见到容楼连人带马,隐隐发出一片红光,人如凤飞,马似龙腾。只是逃逸的速度却赶不上那携带着五彩氤氲之气的无量宝焰指力。
一道指力穿破红光,也穿透了容楼的护身真气,正中背心。
“噗”的一声,如击败革,立刻扬起一片烟雾。那是容楼的护心镜被击中化为粉末的样子。容楼却继续速度不减,冲开重围,绝尘而去。王猛、伊方卓等都是一阵目瞪口呆。
鸠莫罗一指击出,仿佛人也一下子衰老了许多,低眉垂首,调息片刻,才缓过神来。他念了一声佛号,道:“此子中了我全力使出的无量宝焰指,距离不过三丈,必死无疑。想当年慕容恪中我的那一指,力道只有这次的一半,尚且不治而亡,这次……哼哼。而且我见他中指之时,□的马儿也身体一震,相信也被指力所伤,恐怕也跑不出多远了。”
王猛将信将疑,道:“大师此言当真?”,他的眼力不及鸠莫罗,看不到他所说的容楼中指时马儿一震的样子,但还是立刻派人去追赶容楼。
鸠莫罗淡然一笑,道:“这是毫无疑问的。老僧适才失神,只是因为他逃走时,身上发出的红光让人惊讶,所以失态了。”
很快,追赶容楼的秦兵回来复命,说容楼人马去的极快,根本追不上了,初时地上还有血迹可循,到了后来可能血已经干了,便完全失去了那一人一马的踪迹,只捡到他掉落在路上的凤凰面甲。
其实看到容楼的勇猛,这些士兵到底是追不上还是不敢追,就不好说了。
容楼纵马狂奔,根本已分不清东西南北,只觉心痛欲裂,也不知跑了多远,猛然觉得□乌椎马一声哀鸣,将他从马背上摔了下来,他眼前一黑,晕死了过去。
正是: "红光罩体困龙飞,无量宝焰放光辉。纵使逃出生天外,回首山河已成灰。"
城上,慕容暐的身边站着慕容冲。
城下,黑压压一片全是秦国大军的旗帜。
秦军为首一员大将正是邓羌。他一脸盛气凌人,挑衅似地高举长枪,枪尖上挑着一具黑色的凤凰面甲。
慕容冲先前已经得知容楼战败,此刻再瞧见那熟悉的面甲,脚下似软了软,心头不禁又是一阵酸楚--不知他现在怎样。降了?被俘了?或者……他不敢再想下去。
城下呼喝劝降之声此起彼伏,慕容暐闭上眼睛,用双手掩住耳朵,已经泪流满面:“为什么?为什么要我作亡国之君啊……”他闭上眼睛想全当看不见,捂住耳朵想全当听不见,以为这样一来所有这一切就能够没发生。
一双冰凉的手用力拉开了他捂住耳朵的双手:“二哥,现在国将不国,臣将不臣,我们以前做的事是不是很可笑?”
慕容暐睁开双眼,看见的是慕容冲冰冷绝美的面容。他几乎要哭了出来:“凤凰……我该怎么办?”
慕容冲放开他的手,背过身去,冷冷道:“除了开城投降我不知道还能有其他选择。”
……
容楼睁开眼睛,看见的是没有星星的漆黑天幕,‘什么时候了?我还没有死?’他翻身坐起,胸口一阵剧痛,冷汗横流,血气翻涌间一口鲜血喷将出来。
他擦了擦额头沁出的冷汗,顾不得锁链甲上的鲜血,习惯性地想运功疗伤,却惊讶地发觉体内的真气四散,始终无法聚拢起来。
‘心脉受损,看来离死也不远了……’容楼心道,‘鸠莫罗的无量宝焰指的确是要人命的指法,只怕我要同恪师一样死在这指法上了。’
转头,他瞧见不知何时倒在身后,已然全身僵直的乌椎马,于是蹒跚上前,单膝跪在它身边,轻抚马身,黯然长叹道:“你身受重伤却仍驼我冲出敌阵,我不能让你曝尸荒郊。”说罢,便在不远处的野地里寻了一处隐蔽的地界,拔出腰间悬着的百战剑,废力地挖起坑来。
等他辛苦将战马的尸体拖进坑中时,天边已经出现了第一抹鱼肚白。他苦笑摇头,果然内力已失,这些平日里根本不放在眼里的体力活儿现在做起来居然也如此费时费力。
望着坑里那位不会说话的战友的尸体,容楼心中一片寂寥和伤感。他眯起眼睛,脱下身上的战甲,仔细折叠好,轻轻地放在乌椎马的尸体上:“我不能再陪你了,就让它来代替吧。”稍后,他用土将坑填平,掩埋起了自己的战马和战甲。
站起身,容楼回首遥望邺城的方向,隐约只见原来城头迎风招展的燕国青色大旗俱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秦国黑色的旗帜。
‘败了。’容楼感慨万端,‘举城而降也好……’
他想起了凤凰,想起了他们临别时的情景,想起了凤凰对他说的“……此役无论胜败,我要你活着回来见我!”
他可以选择回去,只是还能活吗?又能活多久?
“无量宝焰指”的伤连慕容恪都无可奈何,对此他实在没有信心。
他又想起在卜问寺的大殿里,凤凰伸过右手,对他说“以后生死与共。”
他心头一痛,兀自惨然笑了笑,‘与其生死与共,我更想让你一个人好好地活。’
若回城投降,不多日后凤凰难免要瞧着他油烬灯枯,和慕容恪一样吐血而亡。
他不能让凤凰看着他死。
不能!
只是,现在重伤在身、内力尽失的他还能去往何处?
燕国原本可算是他的家,现在一夜之间便已灭国而亡。他仿佛又回到了幼年颠沛流离的时光。
容楼向前看了看,又向后看了看,却依然站在原地,天地如此之大却似乎没有他能去的地方。
这时,不远处稀稀拉拉走过去一队人,目光呆滞,愁云满脸。看装扮和样貌应该是正逃往南方的北方汉人百姓。
容楼心中一震,汉人!
他应该也是汉人。
汉人的故乡在南方,可是他却从来不想,也没机会瞧一瞧南方的样子。
‘也许,趁着还活着可以去看一看?’容楼想。
第28章(上)
第二十八章
北方一直四分五裂、战乱频繁,也因此兵荒马乱、灾难不断,那里的百姓早已习惯了一种行动,那就是“逃难”。秦、燕开战以来,躲避这场战争的难民们有孤身一人的,也有拖家带口的,俱满面尘灰,双目无神地陆陆续续背、抗、驼、拿着部分重要的家当,汇聚在一起往南方迁徙。对于他们而言,这是唯一有效的躲避战争带来的灾难的方式。
可是,逃难本身会不会也是另一种灾难?
容楼现在正在目睹和体会着这种灾难。
他混迹在难民之中,跟着这零零散散的队伍前进。体内的伤无时不刻不在折磨着他,但他咬紧牙关怒力强忍--只要还活着他便决不能倒下。弯着腰熬过了一阵痛楚,他擦了把额角的冷汗,扶了扶腰间的“百战剑”,又紧了紧衣袍的领口,顶着冽冽的寒风,眯起眼睛向前看去。
前面不远处有一辆由四匹马拉着的陈旧的闷罐马车,里面的大通铺应该已经挤满了人,只有一个很小的窗口用以透气,赶车的两人分别都裹在厚厚的皮草里,看不清面容。常言说的好“砍头的买卖有人干,亏钱的生意没人做”,在任何时候,只要有利可图,即使再辛苦、再危险的生意也不乏人去做,就象现在这种运送难民的营生。
车顶上也挤了五六个人,坐在上面饱食冽风,忍受着马车前进时强烈的摇晃和震动,还要谨小慎微,承受万一一个不小心被从车顶上揭翻,掉下去摔伤的危险。他们只所以只能坐在车顶上当然是由于车厢中再也挤不下任何人了。不过能坐上马车的人,无论是占领车厢里一席位置的,还是车顶上一块地盘的,都是些交了银钱并且身强力壮的难民。
因为已经超载运用,所以马车的速度只堪堪比得上牛车。
刚才争抢马车位置的凶悍、混乱的一幕还停留在容楼脑海中……
一部分急于逃难的人们由于对战争的恐惧和对生存的渴望,已经丧失了理智。不管是男是女,是老是少,非但不顾及别人,并且也不顾惜自己,争先恐后、吼叫吶喊,互相群起殴打,把身前的人拉下来,把身后的人踢下去……
刚开始那两个赶车的还想维持一下秩序,但见根本没有人听他们的,后来也就不再多加理会,只管收钱后任由人群爬进车厢,爬上车顶,去完成他们想在逃难中保存体力,占据更有利位置的任务。
这种事在很多方面牵涉到人类行为,人类往往会在丧失理智的情形下做出许多可怕的行为,这些行为不但伤害他人,其实也伤害自己。更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这些行为往往非常矛盾,难以解释----应该不会有这种行为发生,可是却偏偏发生了。这样的“逃难”便是其中之一:既然“逃难”本身是为了保命,这么肆意殴打、践踏他人,也势必会被他人殴打、践踏,其丧失生命的可能性只怕远比躲藏在战争发生地点之上大得多,可是一部分人还是奋勇前赴,在那时候反而变得完全不怕死了。
用完全不怕死的行为来达成怕死的目标,这岂非矛盾之极?
有了这种不怕死的行为垫底,那么途中抢夺他人粮食、财物;晚上强占别人费力支起的帐蓬的事情虽然屡见不鲜,但也就不足为奇了。
战场上的疯狂和失去理智容楼从来都可以理解:在生死边缘挣扎最容易激起人类的兽性。但在这逃难的队伍中不少人已近疯狂的表现让他感觉不可思议。
其实每个人对生死威胁的承受力完全不同,那些疯狂的人往往是精神薄弱的一群,最容易被逼到崩溃的边缘。久经沙场的容楼如何会明白这场逃难在这些人眼中根本已经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了。
容楼叹了口气,只听得一串“嘿嘿嘿嘿……嘎嘎……”的小孩子笑声响起,转头瞧见左前方一个灰色的小身影摔倒了。而发出笑声的正是那个灰头土脸的小姑娘背上绑着的小娃娃。她摔倒时也尽量照顾着背上的小娃娃,令可自己蹭破了皮肉,趴倒在土地上,也要确保小娃娃没有什么闪失。
小姑娘大约只有十岁左右,穿着简陋的灰色布衣布裤,瘦小的背上捆背着一个穿红着绿的搪瓷般的小娃娃。
小娃娃只有两、三岁的光景,圆嘟嘟的小脸、肉乎乎的小胳膊,一张笑开了花的小嘴张得老大,隐隐显露出里面的小白牙。她象是完全感觉不到逃难的紧张气氛,已经把小姑娘摔倒而造成的失去平衡当成了一种游戏,只顾自得其乐,挥舞着手里的小摇鼓开心地笑个不停。
看见这个小姑娘,容楼不由心中一悸,怜悯之心顿生:自己似她这般年纪时也曾四处逃难,躲避战火。于是,他上前几步,伸手扶她起来,道:“没事吧?”
小姑娘站起身,回头瞧了眼毫发无伤、正瞪着溜溜圆的眼睛仰头盯着容楼看的小娃娃,道:“谢谢,没事。”
“你父母、家人呢?”
“都死了。”
“她是……?”容楼指了指她的背后。
“我妹妹。”小姑娘咧开嘴笑了笑,“人见人爱吧?”
容楼点了点头:“嗯,很可爱。”
“都是我的功劳,我把她照顾得可好了。”小姑娘一脸自豪。
“你叫什么?”
“宝妹。”
“她呢?”
“小宝妹,是我给她取的。爹娘死的时候她还没有名字。”
看见容楼冲着自己的姐姐笑了,小宝妹一边用另一只没拿摇鼓的小胖手兴奋地拍打着姐姐发丝零乱的头,一边又嘎嘎笑了起来。
“你背着妹妹走了多久?”
“不记得了。本来爹娘死后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村子肯收留我们,但是一打仗大家就又跑了。”宝妹有些羞涩地笑了笑,“干粮吃完了,还好总有几个好心的叔叔、婶婶愿意分点给我们。”
“你们要去哪里?路上我可以送送你们。”容楼道,心想自己虽然受伤积重难返,不知道还能活多久,但只要活着总能帮她们生个火、打个猎,不会少了吃喝的。
“大哥哥,谢谢你。我想想……”宝妹正低头想着要去哪里,却无意间扫见了容楼腰间的配剑,目光立刻变得警惕了起来,连着退后几步才道:“你不是难民!”
容楼迟疑道:“我……”
“我知道了!你是逃兵!一定是!”宝妹紧紧抿了抿干涩的嘴唇,凶狠了起来:“都是你们打仗害的!不要靠近我!”
“什么?!”容楼愕然。
“如果不是你们这些人打来打去,就不会有逃兵,没有逃兵就不会有流匪,没有流匪我爹娘就不会死,我也不会无家可归!……”宝妹的声音越来越响,几乎是在嘶吼。她背后的小宝妹敏感地意识到姐姐发怒了,吓得大哭起来。
听见小宝妹的哭声,宝妹这才压下声调,有力而又坚决道:“离我们远点,我不想看到你!”说完转身一边一颠一颠地哄着背后的小宝妹,一边疾奔出数十步,赶上了前面的另一拨人群。
容楼呆立在那里,一瞬间仿佛回到了小时候。那个时候的他也和宝妹一样痛恨打仗、痛恨士兵。
没有战乱,父亲容老头便不会死,村子也不会被烧毁,他不会流离失所,更不会被羯人驱赶至狩猎围场里和野兽竞逐……战乱是造成包括儿时的他在内的千千万万百姓痛苦的根源。
看着一张张逃难中痛苦的脸从眼前晃过,一双双不知前路在何方的脚从身边艰难走过,曾几何时,他自己不也是其中的一员吗?
一种强烈的负疚感占据了容楼的身心:‘原来我在燕军中这许多年竟已忘记了很多原本不该忘记的东西……’
身处太平盛事或极少经历战争的百姓们才会因为正义、气节支持国家对敌国打响一场圣战;而在这四分五裂,无月不战的北方,四野的硝烟叫人一刻不得安生,战火烧遍了每一寸土地,至亲之人要么栖身无所,要么在战场上尽都殉难,历经痛苦的人们早在生死边缘磨练得麻木了,正义也好,气节也罢,再也不能令他们的亲人复生,令他们的家园重现,令他们的神经有丝毫松动……这种时候,战乱的各方,哪一方是正义?哪一方是邪恶?孰好孰坏?在深受战乱残害的百姓眼里再也没有任何意义了,他们有的只是对战争的痛恨和憎恶。
容楼的目光一阵迷茫,心里蓦然失落。他用力摇了摇脑袋,想让自己清醒点,却猛然意识到站在这里的自己已然就是一名战士,也成了儿时所痛恨的战争机器上的一个零件。
万国尽征戍,
烽火被冈峦。
积尸草木腥,
流血川原丹。
何乡为乐土?
南方,展燕然和贺兰雪已经去的地方,也是容楼正要去的地方。
那里会不会有一片乐土?
往南方去的路十分遥远,只有官道还算平坦,容楼却因为心里别扭,稍后便离开了大队难民选择的官道,独自选了条山道上路。
一路上,他每天靠着精湛的狩猎本领倒也不用忍饥挨饿,唯一头疼的就是没有盐。幸好,沿途常路过一些小村庄,碰上有村民的,容楼就用猎物同他们换一些盐、衣物等生活必需品,若是碰上已空无一人的弃村,便自行取用一些别人不要的和难以携带的东西,当然盐也是其中之一。有了盐,既解决了身体需要,又令他可将猎得的野兽切成小块,腌制起来,随身携带。这样一来,容楼即使几日不狩猎也不会饿着肚子了。
空闲休息的时候,他依然会试着提气运功,内力却仍然不能聚集,毫无进展,只是胸口的疼痛仿佛好转了少许,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已经习惯了,反应相对麻木起来,还是心脉处的伤真的有所好转。
行进一段时间后,面前的路曲折着延伸到了另一段更高的山路上,虽然与官道平行,方向是没错,但行走起来难免又困难了许多。
这座山脉名曰“钟山”,位于潇水河西面,南与道县相邻,北与芝山相界,西与全州相连。浩浩占地几千倾,巍巍涵括百座山。
容楼置身其中,只觉山势险峻、蜿蜒如龙,没有北方山脉的肃杀,多了南方群岭的博大,以至于身在它的怀抱里,却认识不了它的全貌。只见这莽莽群山接天际,涛涛绿海扑面来,似乎这几百座山,几万丛绿,怎么也容不下浮世的一丝纤尘。
容楼正陶醉于连绵山色之中,却隐约听见前方传来“呔呔嘿嘿”的呼喝喊杀声、“叮叮当当”的兵器相交声,心中一凛,好奇心也顿时升腾了起来,当即侧步进入灌木丛中隐身,再小心翼翼地向前,朝声音来源处靠近。
待到近前,他蹲下身子,躲在丛后,凝神定气仔细观看。只见前面林中空地上正有两拨人打得好不热闹。一拨是身穿褐色道袍、道士打扮的人,数一数,共有八个;而另一拨则是四男两女,共六人,衣着各异,兵器也各不相同,看不出来路。那拨道士中除了一人,其他个个手持长剑,剑气如潮,杀气腾腾得和另一拨中的五人混战一处。而道士中领头的应该就是那个戴着头巾,道袍上绣有太极图案,以拂尘为武器的矮胖中年男子。
那矮胖道士并未陷入混战,而是专心对付着一个人。他手中的拂尘招招不离另一拨中一个蓝裳短打,体格彪悍的男子。看相貌,此男子是这群人中唯一的胡人,颌下丰茂的红胡子,毛渣渣得一直延伸到鬓角,身后又斜背着个明黄色缎布裹着的长方形硬匣,长约三尺五六,宽约一尺有余,厚约两三寸,是以他在这群人中分外显眼。红胡子手中的五尺铁杖虽然舞得虎虎生威,却似乎一直被那矮胖道士的拂尘牵制着。
一边混战的两拨人也慢慢分出了高下,道士们明显占领了优势。其中一个年青的道士转头瞧见这边的矮胖道士还未拿下红胡子,于是一边轻松应敌,一边道:“青松师兄,要不要我来帮你?!”
那矮胖道士道:“不用,这东西我定能拿下!”说话间,口中“咯"的一声大叫,拂尘根根竖起,直挑向红胡子的背后。霎时间,他身体周围气流汹涌激荡,好象产生了一次小小的风暴。
看到这里,躲藏在一边观战的容楼心神一震,差点叫出声来。那被唤作青松的道士刚才所用的功夫他以前分明见过,就是上次战场上桓温赖以挡住他全力掷出“定国枪”的奇招!青松道士的功力看上去显不及桓温,但正是桓温的那招使容楼没能完成斩帅夺旗的重任,是以仔仔细细早印在了他脑海里,这时瞧得真切,自知不会有错。
红胡子举起铁杖想挡,铁杖却被青松周身的气浪震得把持不住,脱手而出,身后的硬匣也被拂尘挑中,凌空飞起。包裹它的缎布被鼓荡的气流扯成碎片,飘散在空中。
裸露在空中的是一只黑色的琴匣!
容楼目不转睛瞧着青松道士和红胡子俱一跃而起,准备争抢那只琴匣。
“这位兄台,你保持如厕的姿势,看了这么久的热闹会不会有点无聊?”一个略带沙哑、充满磁性的声音自紧张观战的容楼身后幽雅地响起。
他连忙回头。
身后不远处站着一人,黑色的发髻高挽,未加任何装饰,白色的纱裙及地,迎风飘然而动,在这一片绿色中愈衬得气质绰约,风情万种,似是一位佳人。
但再仔细一看,这位“佳人”虽然面目姣好,却棱角分明了些,身材婀娜,却高大颀长了些,胸前还懒散斜挂着一把似乎是用来装饰的三尺挂剑,纤细精致的剑鞘以白色牛皮包面,上镶各色珠宝,作功十分考究。“她”居然还解下腰间挂着的与衣裙极不协调的酒葫芦,大刺刺地喝上了一口……若是别人如此,必然扭捏难堪,令人作呕,但这人举止动作难得看上去还算是行云流水,比较自然。只是即便如此,又哪里算得上是什么“佳人”的绝世风姿,分明是公子哥的德性作派落错了地方。
容楼见状,有些不屑,站起身道:“说我无聊,你不也一样!要是不看热闹你站在这里做什么?”
“不一样。我不是来看热闹的,我是苦主。”那人伸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尖:“他们争抢的那张琴就是从我家里被偷去的。”
容楼听他的声音分明象是个男人,举手投足也象是个男人,身上的挂剑、腰间的酒葫芦都象是个男人,却偏偏穿了一件女人的衣裙。
“你到底是男是女?”
“你猜猜?”那人展颜一笑,立时春暖花开,唇角两边漾起一对梨涡。
容楼不由愣了愣,又道:“我瞧你应该是个男人。却为何要男扮女装,装神弄鬼?”
那人挑了挑眉毛,撇了撇嘴并未作答。
“难不成你追踪他们到了这里,想紧凭一人之力拿回那张琴?”容楼猜想。
那人微笑点头。
容楼恍然大悟道:“既如此,我明白了。他们人多势众,你定是在等他们两败俱伤之时趁机把琴偷回来,但又怕他们认出你就是苦主小心加以防范,所以才男扮女装。”
“你的猜想倒说得过去,只是他们并不认得我。”那人微笑摇头,道:“没有兄台你想得那么复杂,不过是我一时好奇,随性而行,想尝试一下穿裙子的感觉而已。”
容楼一脸愕然,道:“那,那你感觉如何?”
那人笑眼流盼,道:“还不错,改天你也试试?”
“疯子!真是疯子……”容楼连连摇头自语。
虽然他心里对那个和桓温武功如出一折的青松道士很好奇,也想继续瞧瞧到底“琴”落谁手,却因为眼前这个怪人的行为,胃里一阵翻腾,便不再关注战局,转身就要离去。
那人两步抢至容楼身边,拉住他,笑道:“兄台你刚才蹲那么久着实太辛苦了。其实他们打得热闹,抢得欢快,哪里顾得上有没有人看,要看就该正大光明。来,和我一起站着看才好。”
容楼甩开他的手,道:“我不想看了!既是你的琴,干我何事?告辞!”说完转身离去。
身后又响起那穿着不男不女之人略带沙哑、充满磁性的声音:“后会有期。你记着,我姓谢,单名一个玄字。”
第28章(下)
以前在燕国的时候从来没有碰上过象谢玄这样的人,容楼感觉十分不适应。为了避免再和那疯子样公子哥儿遇上,他在山路的叉口处另选了一条路走。
可是这条路却越走越偏,不到半日功夫便走到了尽头,分明是死路一条。他只得调头折返再继续原来的旅程,还好一直走到日暮黄昏也未曾遇上先前那个怪人,心下长舒了一口气。举目远眺间,模模糊糊地瞧见前面不远的地方有一间规模不小的道观,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处于荒郊野外,门庭有些冷落。
‘天色不早了,与其在野地里凑合一晚,倒不如去这观中求宿。’他打定主意,便向道观而去。
除了偶尔会有几声飞禽走兽的啸叫,林中的这个道观周围倒是一片寂静。容楼越过牌楼,便瞧见了道观的山门,门顶部的屋檐下赫然悬着“三清阁”字样的匾额,十分醒目。他拍了几下红漆大门上的黄铜门栓。这拍门的“啪啪”声在空阔的林中显得格外刺耳,若观中有人定可听得真切。可他等了好一会儿,却无人前来应门,于是,他又一边用力拍打起来,一边喊道:“有人吗?有人在吗?”
沉重的大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缝。
并非有人前来替他开了门,而是原来这山门一直就是虚掩着的,里面并未落锁,现在被他用力拍开了一些罢了。
容楼心里犯起了嘀咕:难道这若大的道观中竟然一个人也没有?便推门走了进去。
里面是三清阁的前院,占地面积不小,地面俱以大块青石辅设,并种有几株苍天古松,看上去十分清雅幽静。地面则纤尘不染,显是平日里多有人照料打扫。
容楼更觉奇怪,这么干净的道观怎么会一个人也没有?他左右打量了一下,一脸惊愕。
虽然天色已晚,看得不很清楚,但院角骇然横倒在地的二个身着道袍的道士着实突兀,让人无法忽视。其中一人手中还紧握着长剑,另一人的剑则已经丢在一边,两人身下都是一片暗红。
他立刻冲上前,蹲下身查看两人的颈项脉搏。
“不用瞧了,都已经没得救了。”
此言倒是不假,这两人已然脉相全无,显是死了有一会儿了。容楼闻言警惕地起身站定,只见前面“灵宫殿”入口处依门站着位身着青衫的儒雅青年。
“你是?……”容楼觉得似曾相识,却又不能确定。
青年一笑,唇角显出一对梨涡,而后故意摇了摇头,叹了口气道:“刚刚半天不见就已不认得我了,看来兄台你的记性不大好,有机会该多吃核桃补一补。”
容楼这才定睛细看,那人胸口的白色挂剑,腰间的酒葫芦,还有那张该死笑脸……没错,他就是半日前遇见的那个不男不女的疯子,记得他好象叫“谢玄”。眼见这人现在换回了男人打扮,虽然仍是一副公子哥的模样作派,瞧上去却已经顺眼了不少。
“原来是你,不穿裙子没认出来。”容楼神态自若道。
“前次见识了兄台的脸色,我才特意换回了平日装束,没想到你反而只记得住那件白裙。”谢玄嘻笑道:“既然兄台对它如此厚爱,倒不如送与兄台一试?”
容楼冷声道:“不要!”
谢玄听言觉得有些无趣,便迎了上来,正经道:“殿里面还有不少死道士,你要不要也进去瞧瞧?”
容楼站在原地没动,暗中皱眉权衡。他的内力已失,武功只能凭借招式,想来现在的本领还不到原来的二、三成,而且离死期已经不远,只是不知道准确时日。眼下碰上这种异事本应‘事不关已,高高挂起’,不应搅和其中,但偏他好奇心很重,又很想知道这些人倒底怎么死的,为何而死。
正想着,谢玄已经扯起他的衣袖,把他往“灵宫殿”里拽去。
谢玄先一步点燃了火烛。容楼进得殿内,一片光亮,放眼看去,果然如谢玄所言,主君的神龛前一地躺倒了十几个道士,全都僵直着死在那里,死状各异,甚是骇人。
他转头瞧了眼身边的谢玄,却见他面对着一屋子死人居然没有丝毫被吓到的样子,还是一脸世家子弟的闲适惬意。虽然知道之前他曾经进来瞧见过了,容楼还是不免冲他点头示意,对他的定力多了几分赞许。
可是,转眼间,容楼心思一沉,狐疑顿起,暗想:‘瞧这人不惊不怕的样子,会不会因为人就是他杀的,现在拉我进来不过是想杀人灭口。’稍后又摇了摇头,想到:‘看他的模样分明是富贵人家的纨绔子弟,估计也就懂些三脚猫的功夫,又哪来本领杀死这许多人?难道就凭他脖子上挂着的那支漂亮的宝剑?’
想到这里,他不由嗤笑了一声。在他看来,谢玄胸前挂着的外表华美纤细、装饰累赘繁复的挂剑根本就是华而不实,若能用来杀人才是怪事。
谢玄瞧他看了自己一眼后便低头沉思,瞬间又轻笑一声,似乎思绪颇丰,却并不上前,不解道:“想什么?”紧接着又笑道:“你不会以为这些人是我杀的吧?”
容楼一面走向那些尸体,一面道:“你若有那本事,早明正言顺把丢了的琴抢回来了?又怎会落得一路追着别人屁股后面跑?”
谢玄偷偷做了个鬼脸,不再答他,只是笑。
容楼先初初扫了一眼这十几具尸体,便觉其中几人有些面熟,“咦”了一声。
“先前争琴的那八个道士,一个不差,全都在这里面了。”谢玄解释道。
容楼一头雾水,道:“怎么会这样?”
谢玄行至他身边,道:“我从扬州起一路追踪那张琴,知道盗琴之人应该隶属一个组织,感觉人数不少。为了避免别人查访,他们暗中把琴转手了好几次,不过,中途还是被另一拨不明来历的道士抢了去,结果没多久就又被盗琴的一方抢了回来,后来交由那个红胡子等六人带着急速北上。”谢玄看了眼容楼,“再后来的你也瞧见了,又有一拨道士出来拦截住了红胡子。”
容楼道:“那一战的结果如何?”
“道士们抢到了琴,同时又想对红胡子一方六人痛下杀手,无奈实力相差不算悬殊,不占压倒性的优势,而且道士们好象都急着完成夺琴的任务,所以只是重创了红胡子一众,然后便向这‘三清阁’来了。”他抬头扫了一眼高大的殿梁:“若不是我远远地跟着他们,又怎会知道这山里有这么大的道观。”
容楼皱眉道:“琴呢?”
谢玄摇了摇头:“我赶来时就已经是这样了。里里外外都仔细找过,既没见杀人的人,也没见琴的踪影。适才你在山门外叫喊,我开始还怀疑是杀人夺琴者去而复返,所以禁声没有回应。”
容楼不解道:“你那琴有何宝贵之处,居然让这么多人因它而死?”
谢玄叹了口气,道:“我也不晓得。”
容楼只当他忌讳交浅言深不想多说,便不再细问。
他默不作声,独自到一边去仔细察看那些道士的致命伤处。看过八、九人后,他发现这些道士有的是被刀砍而亡,有的是被掌力所伤,有的是被利器所摧,有的是被一剑贯穿……感觉杀人夺琴的不只二、三个人,应该有一拨人。
“全是些死人,兄台你一个一个看过来,难道不烦吗?时候不早了,不如找块地方歇下吧。”谢玄感觉有些累了,干脆找了块干净的地界躺了下来,全然不顾不远处横七竖八的死尸。
容楼回头看了看他,讶然道:“在这里你也能睡得着?不怕吗?”他在战场上历练久了,当然不会在意那些死人,但没想到这个看起来有些吊儿郎当的公子哥居然也一副毫不在意的架势。
谢玄打了个哈欠,道:“不就是死尸吗?生死不过一场大梦,你、我无论迟早终有梦醒的一日,等到那时也会变成这些嘴脸。”他冲着一地的尸体挥了挥手,道:“他们和我们不过是先后之别,又有什么好怕的?”
容楼觉得此话寓意颇深,听得不是很明白,不过感觉又有些道理,笑了笑后便不再理会谢玄,继续察看。
当他来到面色惨灰,一脸死相的青松道士身边站定。
他记得这人武功不俗,居然也被人格杀于此,不免吃了一惊。等俯下身,伸手探了探青松的致命伤处后,猛然间,脑袋里象是炸起了一记惊雷,“嗡嗡”作响--无量宝焰指!
鸠莫罗!
难道是鸠莫罗?
青松中的正是无量宝焰指,这令容楼大惊失色,不禁“啊”了一声。
“怎么了?”谢玄在一边感觉不对劲,立刻站起身也走了过来,“有什么不对?”
“没什么。”容楼故作镇定,但声音已有些颤抖。
“咝……咝……”原本倒在地上,看样子已经死了的青松居然动了动,嘴里断断续续冒出响尾蛇御敌时发出的声响。
容楼和谢玄都惊得不由自主退开了两步。
“我……我不信……”微弱的声音象是直接从喉管里发出的,因为出气多进气少的原因,听上去十分尖细。
容楼神色稍定,再次上前,扶起他的上身,道:“杀你的是什么人?是不是个老和尚?”
青松目光散乱,似乎有些不明白他的问话,摇了摇头,猛喘了几口气,才道:“是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他抬头仔细瞧了瞧容楼和谢玄,意识到并不认识面前这二人,而后又道:“我不信!……我实在不信,凭他年纪轻轻,却只一招便重伤了我……”
谢玄已经凑上前,忙问道:“那书生长相如何?”
“我瞧的清楚,那人双眉间有一粒细细的朱砂痣。”
容楼皱起眉头。很明显青松口中之人绝非鸠莫罗。
难道除了鸠莫罗之外,还有别人也会“无量宝焰指”?而且这个人还是个眉间有颗红痣的年轻书生?
“琴?……”青松挣扎着起身左右扑腾了一番,似乎在寻找什么,“被他们抢回去了?……我真是亏对教主委以重任啊!!”他哆嗦着站直身体,一声长啸,啸声却在一半处嘎然而止,人也喟然倒地。
谢玄抢上前扶住他,“教主?你们教主是什么人?”却见青松已然真的气绝身亡,回天无力了。
“明日你和我一起上路追踪那张琴吗?”谢玄问道。
既然扯上了“无量宝焰指”,容楼又怎会不理,他很想知道另一个会使鸠莫罗这一绝技的人到底是什么人,当下点点头:“一起。”
谢玄放下青松的尸身,沉道:“纵是再罪大恶极之人死了之后也该入土为安,明日一早我们先把这些人埋了再上路。”
他走回到先前躺着的地方,回想了一下才道:“你刚才为何提到‘老和尚’?”
容楼沉默不语,缓缓行至谢玄身边,也找了块地方躺下。
“不愿意说?”瞧着容楼已经闭上了眼睛,谢玄又道:“可见你以诚待我,不想编谎话来骗我。至少告诉我你姓甚名谁,不然老叫‘兄台’也显得生疏不是?”
容楼睁开眼睛,道:“我们本来就是陌生人,生疏就对了。”
谢玄“哈哈”笑道:“还以为你练就了‘速睡神功’,闭眼就着,原来是装睡。”
容楼脸不由红了红。
“你已经知道了我的名字,我却不知道你的名字,不公平……真是不公平!……”谢玄大声嚷嚷了起来。
容楼见他这么耍赖,有些不好意思,但顾及自己的身份颇为敏感,不便将真实姓名告诉他,想了想,才道:“我本是孤儿,没有姓氏,你就叫我小楼好了。”
“昨夜春风戏小楼,垂扬帘外乱墙头,孤星冷对鸳鸯枕,一线千丝两地愁。哈哈,这名字有意思。”谢玄滚过两个身位,正好侧身躺在容楼身边,对他的耳朵吹气如兰道:“小楼……”
容楼只觉耳根一阵麻痒,“腾”的红透了半边脸,一着急,想翻身坐起,人没坐起,却蜷缩了起来,瞬间痛出了一身冷汗。
他知道心脉上的伤不合时宜地发作了。
谢玄见状不对,翻身坐起,紧张道:“你怎么了?”
容楼紧咬牙关,狠狠地一字一字迸出:“没,什,么……”他在同胸口的疼痛战斗,不想再分神应付谢玄。
谢玄皱眉强拉过容楼的右手,仔细诊脉,“咦”了一声,“你内息散乱,伤状同死了的青松很相似啊。”
容楼废力抽回自己的手,只盼着不要再在这人面前出丑,快些抗过去。
谢玄摇了摇头,道:“这伤……只怕我也帮不了你。”
容楼狠狠瞪了他一眼,心想:我又不曾要你帮忙。
谢玄没有躺下,也不再多言,只是坐在蜷缩着的容楼身边,看着他与伤痛对恃,疼痛抽丝般减褪,精神倦殆后慢慢沉睡过去。
这一夜,谢玄没有睡,只是静静守在那个似乎藏有许多秘密的倔强青年身边,看着他从醒到睡,从紧张到松驰,从戒备到不设防……从紧皱眉头到展露笑颜。
‘他睡着了真象是个孩子。’
‘不过,他醒着也象是个孩子。’
谢玄又摇了摇头,心道:‘不对,他笑起来根本就是个孩子。’
看着容楼睡梦中露出的笑脸,心里某个最敏感的地方象是被人轻轻点了一下,谢玄也笑了。
容楼之所以在睡梦中露出那么天真的笑容,是因为他梦见了他的“凤凰”--慕容冲……
慕容冲呢?
慕容冲这么多天来一直没能梦见过谁,因为他夜不能寐。
第29章(上)
第二十九章
无限山河泪,谁言天地宽!
屋外雪花飘飘,屋内慕容冲黑着眼圈正站在窗前远目凝思。他以前从未感到前路象今日这般狭窄,短短月余眉目间便添了沧桑若许。虽然痛失燕国的不是他,但是他心向无上皇权,志在如画江山。现在国灭志亡,容楼眼见生死未卜,慕容潆将要奉旨伴君……这一切令他心力交悴,困顿不已却无法入睡。
他派庄千棠等人暗中去战场周边查访,既没有找到百战剑、乌金盔甲等容楼随身的军械,也没有找到护国将军的尸身,因此对容楼还活着一事心存无限希望。可是,那人若是还活着本应该回来见自己才对。
清河公主容颜冠绝大燕,堪称倾国倾城,秦王苻坚听闻想要带她回长安。这事本在慕容冲的意料之中,但那是他血脉相连,至亲至爱的姐姐,让她远离家园,困于紫宫,于他而言又怎么能放心的下?而且,他知道慕容潆的心里从来都只有一人。这样的她又要如何才能在苻坚身边得到幸福?
正想到这里,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进来。”慕容冲回头。
门开了,慕容潆一身孝衣,双目红肿,却神情恬淡地站在他面前:“凤凰。”
“你这是……?为谁着孝?”慕容冲讶然。
“你应该比我更清楚。除了他还有谁?”慕容潆正色道:“他为国捐躯,不失将节。也算是宁为战场军魂,不做亡国之奴。”
“你说容楼?……”慕容冲很想告诉他容楼目前是生是死尚未有定论,可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也许,她因此断了对他的想念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何况容楼的生死的确尚未可知,不给她留下希望也不能算是骗她。’他想,于是不再多言。
“我瞧你好象并没有多伤心。”慕容潆淡淡道。
慕容冲想了想,道:“若伤心便能换他回来这里,就算整日以泪洗面也未尝不可。可是,这么做明显与事无益。”
慕容潆摇摇头,又叹了口气,道:“你们男人……我实在不懂。我高兴了便会笑,伤心了便会哭,从不需要理由,而你们总是诸多借口。”
慕容冲轻轻拍了拍她的肩,道:“男人和女人本来就不一样。你若哭完了就忘了他吧。”
慕容潆一脸震惊地看着他,道:“忘了他?为什么你说起来能这么轻松?!”
慕容冲沉默良久,才道:“纵你对他心坚穿石,但他无论生死,心里的那个人都不是你,你又何苦为他神伤。”转瞬又道:“其实秦王生性宽厚,以仁治国,应该会好好待你……”
“你不用说了!”慕容潆打断他道:“他心里的人是谁,你应该最清楚!你的想法如何,我不想知道。但我的想法是:与其一片空白,全无所有,倒不如有个人可以相思想念,哪怕他已成镜花水月,终属泡影,也是好的。”
慕容冲一时无语。
慕容潆深吸了一口气,笑了笑,道:“我不想和你起争执,今日来是特意见你一面。过不了多久我就要远离这里了,这一面就权作辞行吧。”
慕容冲摇了摇头,不忍之心又起。以她现在的状态和想法,和苻坚同回长安只会一生不幸,于是皱眉又道:“事情还未铁板定钉,你若是不想随秦王回去长安,我们可以让二哥前去斡旋一下。”
慕容潆摆了摆手,道:“不过是亡国之奴,有何资本能谈‘斡旋’二字?”而后,她仰天长叹:“他曾说,有三尺剑在便能救我……现在他都已经没有了,我也不需要别人再来救!”
……
慕容潆前脚刚离开,随后就有人来报,说秦国护国法师鸠莫罗差人递了请贴来,请慕容冲晚上去他的暂住地--大司马府赴斋宴。他已然知晓正是这个和尚害死了慕容恪,从而也使燕国痛失了支撑国家的栋梁,开始了衰败之路。所以对于鸠莫罗,慕容冲有的只是满腔的愤恨。但是,目前这人已被秦王封为护国法师,情势所迫,也只得应承了下来。
大司马府的会客大厅,慕容冲原本再熟悉不过,只是今日踏足此地,却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
此刻,厅里已被人支起一张宴桌,桌上两只碗,两双筷,只一煲四菜,菜色素雅。看样子鸠莫罗只请了他一人。
“呵呵,快请坐。”鸠莫罗泰然自若,缓步上前,仿佛对方不是亡国降臣,而是久别重逢的老友一般,“贫僧听闻慕容七公子年纪轻轻便被委以燕国大司马的重任,想来必是青年才俊,今日一见果不其然。”
慕容冲暗中嗤笑,只强忍恨意,道:“不敢当。冲败军之帅,有何才能可言?大师不必客套,今日邀我前来所为何事不妨直言,也省去你我不少口舌。”他很想尽快结束这场不愉快的会面。
鸠莫罗只笑了笑,似乎并不急着表明意图,伸手想引慕容冲至座前坐下。慕容冲先是踯躅不前,后又摆了摆手道:“胜者为王,败者寇,此乃千古不变的道理。王、寇岂能同桌?我不过区区一名降臣,又怎可和大师同桌而食?”
“呵呵,七公子口口声声说自己是败军,是降臣,是寇,却始终气势逼人,倒象是不屑与我等秦国臣子为伍,不知道是不是心有不服所致?”鸠莫罗淡淡道。
慕容冲眼角跳了跳,被人猜中心中所想,尤其被自己痛恨之人,委实有些难堪。
但此番作做是否慕容冲故意显露出的些许真性情也未可知。因为这种时刻,他若非如此,而是尽力配合、笑脸相对,鸠莫罗又会怎么想?
一个被灭大国的王族能表里如一待敌人如朋友?一个前朝军事统帅会欣然和打败他的对手隔桌同食?
他那般行为的话,想来鸠莫罗能够不私下暗诩他城府颇深、虚与委蛇,以图日后重新立国就不错了。
其实,这种时刻,没有城府就是最大的沉府!
鸠莫罗见慕容冲愕然无语,反倒转脸又笑起来,“七公子何必这么认真?贫僧只是随便那么一说,你不必介怀。不管‘便’是‘不便’,我们还是先入座吧。”说完便将慕容冲摁在了座位上。
有人给搭好了台阶,慕容冲当然只能下。轻笑两声,道:“大师既这么说,在下只有愧受了。”
鸠莫罗指着桌上的菜,道:“希望贫僧的拙略手艺能合七公子的胃口。”
慕容冲有些诧异道:“这菜是大师你做的?”
鸠莫罗笑道:“贫僧已有多年未曾下厨做菜,只盼七公子不嫌弃才好。”
两人浅尝既止,慕容冲面露疑惑之色。鸠莫罗见状道:“怎么?是不合胃口?看来贫僧的厨艺的确是束之高阁太久,已见荒废了。”
慕容冲摇头道:“味道很好。我只是奇怪大师出身西域,怎会做出这等精致的江南素斋?”
鸠莫罗道:“没想到七公子还是一位雅人,对吃食也很有研究。”他放下手中筷子,道:“其实贫僧烧菜的本领是和别人换来的。”
“换来的?”
鸠莫罗点点头道:“那一年贫僧云游至南方遇见的他,而他实在是一个有趣的妙人。”
慕容冲道:“此人能被大师称为妙人,想必不是武功高绝,就是文才出众。”
鸠莫罗哈哈笑道:“非也,我遇见他时,他还只是个十来岁的小儿,”他顿了顿,又道:“却烧得一手好斋菜。”
“哦?”
“当时我云游至晋朝的都城建邺,城里有座鸡鸣寺,在寺边的一间小食店里吃到了此生吃过的最好吃的素斋。为了能吃遍这店中的各式素斋,我足足在那间寺庙里耽搁了十余天。可是那小食店中掌勺的技艺却千变万化,层出不穷,任我吃了三、四十顿都没有重样。最后我不得不准备回西域时,要求见一见这位掌勺的大师傅,却没想到他不过是一个十来岁的小儿。”鸠莫罗徐徐道来。
“小小年纪居然有这样的本领,也算是奇人了。”慕容冲道。
“我一见便觉与他有缘。详问才知道他在鸡鸣寺外这间小食店里呆了有几年了,原先是打算入寺出家的,可主持说他六根未净,不愿收他。他不死心,便在寺外这间店里安顿下来,不求工钱,只求食宿,平日里洗洗涮涮,跟着掌勺的大师傅学烧菜的手艺,得空时便去求主持以示诚心。后来大师傅生病回老家将养,店主便令他一人掌勺,先独撑几天,以便有时间寻新的掌勺师傅,却没想到他的手艺远远超过了先前的大师傅,之后就发他工钱,由他掌勺了。”他说完笑了笑:“其实他悟性极高,又何止在烧菜上。”
“原来是这样。”慕容冲点头道:“难道大师的厨艺便是和他换来的?”
鸠莫罗点了点头,道:“正是。贫僧希望他能随便在那么多菜色中仍选一两样简单的教给贫僧,以后回到西域馋虫闹起来也好自己解馋,可是他却说他的本领是拜师学来的,若贫僧想学的话就要拜他为师。”
“有意思。”慕容冲也不免咋舌。
“说实话,贫僧与他一见投缘,虽然也瞧出他尘缘未了,却生了渡他之心,提出想收他为徒,却被他一口回绝了。”鸠莫罗道。
“哦?普天之下想做大师徒弟的大有人在,而他本已有心向佛,却为何不肯?”
“哈哈哈,所以我说他是个妙人。他只所以不肯,是因为觉出贫僧之前贪图他的斋菜,觉得贫僧的修为不到家,不够格做他的师傅。”
“有趣。”慕容冲道。
“于是,贫僧提出干脆认他作师弟,同时点出他尘缘未了,让他带发修行。”
“他怎么说?”
鸠莫罗笑道:“他心生感激,当即同意。并且三天三夜不眠不休,辛苦将从师傅那学来的、以及他自己悟出的菜色统统抄录出来送给了我。而我便回赠他我独创的武功秘籍做为交换。”
“这么说,这个小儿已经是你的师弟了?”慕容冲道。
“小儿?哈哈,那是当年。现在的他早已和七公子一般,出落成堂堂七尺男儿了。”鸠莫罗颇有些自豪,道:“以他的资质,相信日后的造诣绝不会在我之下。”
慕容冲心中冷笑两声,暗道:‘错跟了你这样身在空门却贪心不泯的出家人,只盼他没有误入歧途。’
“不知他叫什么?以后若有缘得见也好结识一番。”慕容冲客气道。
鸠莫罗眼珠转了转,道:“我只能告诉你,他姓温。”
“温?汉姓。不错,大师是在建邺结识他的,他自然是个汉人。”慕容冲道。
“既有佛缘,又何必分什么胡、汉?”鸠莫罗笑道。
慕容冲心想:鸠莫罗的势力看来早已不局限在西域和北方了。
“七公子,今日我请你来,其实是想与你换一件东西。”鸠莫罗话锋一转道。
慕容冲停下手中挟菜的动作,道:“哦?大师想从我这里换什么东西?”
鸠莫罗正色道:“贫僧听闻有人曾送给你一块凤凰石,我想换它。”
慕容冲侧头淡然一笑:“几年前,大师的弟子曾经要以一颗价值连城的释迦牟尼真身舍利与我交换,今日大师你又能出得起多高的价格?”
鸠莫罗哈哈大笑:“我能出多高的价格不重要,重要的是今时已非往日,纵然我拿不出佛舍利,七公子你也不能不换。”言下之意再明白不过,现在的燕国已非当年的燕国,现在的慕容冲也不再是当年的七皇子了。
慕容冲听言,也哈哈大笑着从座位上站起,道:“可惜大师来迟了,那块凤凰石已然不在我身上了。”
“什么?!”鸠莫罗一时愕然,顿时表情严肃了起来,‘腾’的也站起身,伸手一把攥住慕容冲的右手,洞若观火的双目直勾勾地盯着慕容冲,仿佛这样便可检验出他的话是否真实。
慕容冲挣扎了一下,宛如铁箍,知道武力上不是他的对手,叹了口气,道:“我为何要骗你,就算我心存侥幸骗了你,你又会信我吗?我人在邺城,家在邺城,你若派人搜了出来,我岂非自取其辱?”
“那块凤凰石现在何处?”鸠莫罗的语气透着股寒气,令人窒息。
“我已经还给它的主人了。”慕容冲的脸上挂着微笑。看着面前的和尚露出狰狞的面容,他浑身感觉一阵畅快。
“它的主人?”鸠莫罗疑惑道:“什么人?”
“燕国护国大将军容楼。”慕容冲直言不讳。
“他?”鸠莫罗愣住了,“你说他是凤凰石的主人?”
“不错,那块石头原本就是他送给我的。”
听完这话,鸠莫罗懊恼地几乎要喷出一口鲜血来。容楼不就是在战场上被他一指击伤,必死无疑的那名瞧不见容貌的将领吗?他想起了容楼逃亡时连人带马隐隐发出的那片红光--难道那是凤凰石所致?当时若是再多废些气力,拼死将他擒下,又或者自己没有碍于身份,亲自前去追赶的话,那块凤凰石应该就已经在自己手中了。难不成自己已经阴差阳错地让得到凤凰石的机会在眼前稍纵即失了吗?
“等等,容楼不是一位汉人将领吗?”鸠莫罗转念不解道,手也松开了。
慕容冲感觉右手背上火辣辣地疼痛,低头瞧了瞧,只见上面已经骇然一片青紫。他却似乎并不在意,只将衣袖扯了扯,盖住手背,才答道:“不错,他父亲姓容,是汉人。”
“他是如何得到那块凤凰石的?”
“那块石头是自他一出生便陪在他身边的信物,我想应该是家传的。”慕容冲并不隐瞒,面对鸠莫罗这样的人,最明智的选择就是说实话。
鸠莫罗摇了摇头,脸色恢复了平静,皱眉喃喃自语道:“不应该,不应该……”
他早听慧因说容楼只是个汉人,而鲜卑宇文家家传的凤凰石怎么也不应该落在一个汉人的手里。如果慕容冲当时配带腰间、被昙无尘无意抢下的凤凰石是这个叫容楼的汉人小子送的,那么由此推断,那块“凤凰石”不大可能是他要寻找的上古五大神器之一的“凤凰石”。加上以前昙无尘他们也曾给他找回过几块假的凤凰石,虽然心中尚有疑虑,脸上却已显出一副释然,招呼慕容冲道:“既不在七公子手上,那就算了,我们还是坐下吃斋吧。”这话说得好象刚才什么也没有发生一般。
而慕容冲也象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依言坐下,伸手执起筷子。只是这次他用的是左手。
两人正各怀心事地吃着,不时敷衍对方几句。这时,一个人大刺刺地走了进来。
这是护国法师的暂住府邸,能够不被通报就信步走进来的人能有几个?
大秦天王苻坚无疑算是其中之一。
第29章(下)
见了来人,鸠莫罗和慕容冲都自座位上站了起来。
苻坚进来的时候在笑,笑得如沐春风。他的笑容宽厚灿烂,令所有臣子都觉得有一股“仁者无敌”的气度。虽然也有人说他笑得太多,显得仁慈的过分了,将仁君之仁与妇人之仁叠盖了起来,少了份帝王应有的威严气魄。但苻坚不介意,他没有称帝,他只自称“大秦天王”,不需要无谓的气魄。
慕容冲并不知道进来的人是苻坚,就象苻坚也不知道刚才坐在那里和自己的护国法师一起吃斋的青年是慕容冲一样。进城后王猛代他做了很多事情,减轻了他的重负,也令他暂时少见了燕国不少旧臣。
他看见慕容冲时脚步顿了顿,火烛的余光照亮了不远处的那张侧脸,看上去象是在微笑一般,俊俏的细眉,隐藏着强烈情绪的蓝眸,稍带凌厉气息又略显稚气的嘴唇,随意束在脑后的金发,雪白的肤色,挺拔的颈项,优雅的肩膀,纤长而充实的躯干,给人一种莫可名状的纯洁、野性的印象。
无关男女,苻坚只一瞬间便被这种令人不可耐的美丽所俘虏了。
不过,片刻后他终于回过了神来,继续走上前,心里想着:‘这华服绝美的青年很象清河公主,可感觉上又似乎完全不象,不知是何人?’
与此同时,慕容冲眼里只看到进来的那人笑着的嘴里露出食肉野兽牙齿般的洁白。当那人从火烛中笔直走过来的时候,那黑色的头发光亮得几乎染成了太阳的颜色,然后走到距他们还有十步左右的地方时,那人稍微停顿了一下,往这边瞧了一眼。
那一眼在鸠莫罗看来是博大的、友善的。
但在慕容冲眼里却不尽相同:那温暖的目光里蕴含了更多东西,既有折叠起的发条般有弹性的活力,又隐约藏着闪动的充满朝气的狐疑,还掺揉进令人不意察觉的坚定……那人,看起来就象一头习惯了人群的孤独狮子。
挥剑决浮云,诸侯尽西归。
‘一定是苻坚!’慕容冲刹那间反应了过来,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那双由于失眠变得暗淡,又仿佛被沧桑污染了的纯蓝色眼睛显得更深了。
“大王!”鸠莫罗迎了上去,跪拜道:“不知大王屈驾,贫僧有失远迎。”以前他是出家人,见了苻坚可以不跪,现在被封了秦国的护国法师,虽然未例官阶,但反倒不能不跪了。
慕容冲也跟着撩袍跪拜。
苻坚摆了摆手,看向慕容冲,道:“这位是?”
鸠莫罗道:“他是前朝大司马慕容冲。”
苻坚“哦”了一声,有些失神。
慕容冲低着头,道:“大王。”
“免礼。”苻坚上前伸手拉慕容冲站起。蓦然间,他对着面前升起的那张脸竟似愣住了。那脸上微皱的眉头、绷成一条直线的双唇令他怜惜,若是能让他笑一笑多好。
‘再顾连城易,一笑千金买’,苻坚恍惚中想起了这句话。以前他读到这话时只觉可笑,可是现在手边若有千金,他一定千金一掷,换面前这人眉舒颜展。只是,他又怎会不知纵有千金也难买眼前这人此刻的一笑--因为他是前朝大司马,旧燕王族。
“咳咳。”鸠莫罗故意咳嗽了两声。
苻坚这才发觉自己的失态,想起了这时来找鸠莫罗的原因。当下先冲慕容冲笑了笑,道:“听说你小名叫‘凤凰’,我以后就这么叫你好了。”
慕容冲不置可否,低头垂首,心里说不出的别扭。因为他隐隐觉得秦王看自己的眼神里藏着一些不同寻常的东西。
苻坚转向鸠莫罗道:“前日我听臣相说起,全凭国师你才大败了燕国的那次夜袭。”
鸠莫罗笑道:“不敢当,当时若非有王臣相与贫僧同心协力,只怕也难败他们。”
听到他们谈起那次奇袭,慕容冲猛然抬起头,侧耳专注聆听。
“国师不必自谦,”苻坚笑了笑,又正色道:“那位容将军的确是难得一见的将帅之才。目前派出去打扫战场的兵士还未发现他的尸骨。”
“哦?”鸠莫罗面露不信之色,道:“方园五十里以内都查看过了?”
苻坚点了点头,道:“不是五十里内,是七十里内。”他踱过几步,又道:“我爱才好士,心底倒希望这位容将军没有死,很想见他一面。这样的人才太值得收为已用了。”转头又看向鸠莫罗道:“我已下令众将,若是发现了他伤重躲藏在某处,必定要以礼相待,好言归劝,然后请回来妥为照料将养。国师,你不会反对吧?”
鸠莫罗叹了口气道:“大王惜才之心令世人敬仰,贫僧又怎会反对?”
苻坚点头笑道:“国师能这么想我就放心了。”
鸠莫罗摇了摇头,接着道:“贫僧只是担心大王的这些打算完全用不上。”
苻坚疑道:“怎讲?”
鸠莫罗微微一笑道:“无论容楼现在在哪里都只能是死人一个,这世上还没有中了‘无量宝焰指’仍能生还的人。”
慕容冲听言,脑中“嗡”的一声,眼前发黑,手脚的气力象被一瞬间从身体里抽空了一般,摇摇欲坠间,一时把持不住,失身跌倒,同时撞翻了饭桌。
容楼是他最关心牵挂之人,虽然之前也曾想到过容楼可能战死沙场,但以自己对他的了解,知他战力登峰造极,若想在万军阵中自保绝没有问题,是以在没找到尸体前,慕容冲心底对容楼的生还是保有极大的信心的。现在却猛然从鸠莫罗口中得知容楼已中了回天无力的“无量宝焰指”,原来的希望顿成泡影。这一刻,他心神受损,头晕眼花,所以跌倒一旁。
苻坚挑了挑眉毛,正要说话,却听得背后一阵“叮当咣啷……”,回头看时,只见先前还面无表情的慕容冲刹时间已面色惨白,一脸惊容,正从一片狼藉中站起身,目露凶光,直冲鸠莫罗而来。
“凤凰……”苻坚讶然道。
这时的慕容冲哪里能听得见?他理智全失,对鸠莫罗的新愁旧恨泉涌而出,怎么还能保持清醒?哪里还能克制冲动?头脑中只一片茫然,认定面前的老和尚是令他的容楼再不能回来的原凶,只把他恨到骨头里,全不管实力是否悬殊,就想立时上前击毙了他。
若是目光可以杀死人,那鸠莫罗只这一刻就死了几百回了。
如果慕容冲尚有一线理智也该知道此刻绝非动手的时机:在秦王苻坚面前动武,怎么算也是犯上的死罪;而若干年前燕国大殿上他连昙无尘都打不过,这时又如何能伤得了昙无尘的师傅鸠莫罗?
鸠莫罗诧异地发现慕容冲气势汹汹奔向自己,虽然莫名其妙,却本能地马上退后半步,作出戒备的姿势,道:“你怎么了?”
慕容冲闻所未闻,蓝色的眼睛不知是因为愤怒,还是因为烛火的掩映蒙上了一抹淡红,一顿拳脚劈头盖脸就照着鸠莫罗打来,全无招式可言,尽是些撕打混踢的动作,状若疯魔。
开始鸠莫罗让了他好几招,并一边退让,一边连连出声喝止他,而慕容冲的势头却并不见减弱,只越来越强,而且一些两败俱伤的拼命招式也肆无忌惮地使了出来。鸠莫罗心头火起,高喝一声:“看掌!”掌中隐隐聚力,打算重伤慕容冲于掌下,也算给他一个大大的教训。
苻坚近观战局,立时瞧出了鸠莫罗的意图,沉声道:“国师,休要伤他!”
大秦天王的金口玉言鸠莫罗自然不能不理,只得收了力道,转身抢过一个空档,一招劈下,砍在慕容冲后肩。后者中掌倒地不起。
苻坚动容,大步冲至慕容冲身边,扶起他,仔细瞧了瞧后,眉头微皱,责备鸠莫罗,道:“他武功远不及你,又象是发了疯病,一时心神狂乱,你何苦下此重手?!”
见苻坚的反应这么大,鸠莫罗有些吃惊,不过还是施礼道:“大王请放心,贫僧依大王所言只是击昏了他,并无大碍。”
苻坚这才恢复平静,只是怜惜地瞧着怀中之人。
见苻坚的神色暧昧,鸠莫罗略显尴尬,道:“贫僧马上派人送他回去。”
苻坚抬起头来,奇怪地笑了笑,道:“不用了,我送他回去便可。”说完,抱起晕倒的慕容冲,径直向大司马府外走去。
卜问寺外,大雪初停,梅花盛开。
鸠莫罗带着慧因等几名弟子正面朝着山门,站在寺庙前的台阶上。虽然厚厚的积雪掩没了他的脚踝,湿透了他的芒鞋,他却似感觉不到一般,只挺直着身躯,目不转睛地望着紧闭的山门,但并没有立刻敲开它。
他站在这里是想恢复平静。
他知道这门打开的时候便是他得到“有常鼎”的时候,所以他表面看上去虽面无表情,一脸严肃,可早已心潮澎湃,激动不已。
站了许久,无风却干冷。
天寒地冻,可鸠莫罗依然觉得浑身燥热,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膛,无法平静,怀中揣着的燕国玉玺--“千秋印”仿佛点燃了他的身体和心情。苻坚果然未曾失信,把燕国玉玺给了他,而他也没有失望,燕国玉玺的确就是五大神器之一的千秋印。他得到千秋印后便再舍不得丢开,小心放在怀里随身携带。
过去,他的师兄和他花费了很大精力和时间去寻找上古五大神器,而就在今日,他终于得到了其中一件,并且就要得到另一件。这种时刻他如何能平静?
他当然知道得到“千秋印”和“有常鼎”并不意味着就能得到另外三件神器,也知道即使五大神器都凑齐了究竟能否成行还未可知,但这并不能妨碍他此刻的激动,也不能缓解他的不平静。
不平静就不能冷静,不能冷静就容易出错。他马上就要依约去拿他的“有常鼎”,他不能出错,所以就必须冷静,也就一定要平静!
终于,在他默念了几遍“不动明王心咒”后心情恢复了平静,看了看身边已有两个弟子冷得需要强忍住才能不打哆嗦,道:“随我进去吧。”
寺门一推即开,里面院中除了一地无人踩踏过的积雪,空荡荡的。“喀嚓”一声,十分清脆。鸠莫罗寻声望去,是积雪压断了院内一棵大树上的树枝发出的声音。折断的树枝带着散落的雪块砸在雪地上,陷出一片痕迹。而一边寺里种植的一片梅花根埋雪中,暗香浮动,红得很娇艳。
“去大殿。”鸠莫罗沉声道。
一行人踩踏而过,直奔大殿。
大雄宝殿里,鸠莫罗终于见到了他梦寐以求的“有常鼎”。但鼎的前面空地上有一块蒲团,蒲团之上坐着个低眉垂眼的老和尚。他身边还站着一个小和尚。
老和尚抬眼看了看鸠莫罗一行,缓缓道:“老衲见善,鸠莫罗大师别来无恙。”
鸠莫罗仔细端详了一下见善,道:“我们见过吗?”
见善笑了笑道:“四十年前老衲在师傅身边有缘得见大师。”
鸠莫罗愣了一下,随即想了起来,惊讶道:“为何你竟如此苍老?”
见善苦笑道:“往事不必再提。”
鸠莫罗点了点头道:“既是故人就更好说话了。今日我是来拿这‘有常鼎’的,秦王已经把它赐给我了。”
见善道:“几十年前我师傅从赵王石勒处得了这鼎,而后动用大量人力、物力,千里迢迢将它运送到此地,安置下来。他相信这间卜问寺就是有常鼎该呆的地方。”
鸠莫罗微微一笑,道:“我和你师傅在这件事情上有不同的看法。”
见善淡淡道:“老衲不过想告诉大师你师傅曾经对我说过的话,并不指望劝阻大师你。”他转头看向身边的见悟,道:“你也一样。今日这事全为天意,与鸠莫罗大师无关。”
见悟点头称是。
见善又道:“凡事有始也有终,今日是老衲归寂的日子,希望大师体恤。无论你想做些什么,还请耐心等老衲坐化后再行事。”
鸠莫罗闻言似乎有些不信,道:“真能这么巧?”
“老衲言尽于此。”见善说完淡然一笑,便低头垂手。
鸠莫罗看着面前的见善,心里惊疑不定,表面却依旧一派平静。
稍倾,他面色凝重,缓步走向坐在蒲团上的见善。
见悟见状以为鸠莫罗要对见善不利,几步奔上前,担在鸠莫罗身前,道:“干什么?”
鸠莫罗叹了口气道:“你还是先看看你的师兄吧。”
见悟一脸疑惑,便走到见善近前,一看之下,大惊失色道:“师兄圆寂了!”
周边除了鸠莫罗以外的所有僧人都惊愕失色、目瞪口呆。“坐化”一事他们只曾听说,并未亲眼见过,眼下这见善大师虽然不能说来就来,却着实说走就走了,道行之高深实在绝非他们所能想象。倾刻间众人俱双手合什,目露敬仰之色,口中佛号四起。
鸠莫罗叹道:“大师的撒手禅法已练得大成,虽与立地成佛还有一步之遥,但法力之深的确已是叹为观止。善哉,善哉。”
他的这番话其实颇为厉害,虽然表面上是称赞见善禅法高深,但佛家的‘一步之遥’往往是指难以跨越的可望而不可及的距离,由此明白点出见善并未成佛,令自己的弟子不必被他的坐化而震慑住。
而后,鸠莫罗静静地走到大圆鼎边,细细看着这周身乌黑的鼎。他的眼神炽热了起来,伸手轻轻地抚摸着它,他一边扶着鼎,一边慢慢地围着它绕了几圈,淡淡的笑容爬上了脸庞--没错,这的确就是“有常鼎”!
他立于一边沉吟良久,似乎在思考什么。
一旁的弟子们都不敢上前打扰他。见悟却走了上去,从怀中掏出一封手书,递给鸠莫罗,道:“这封手书是师傅生前交给师兄的。他说,师兄若是以后有缘遇上鸠莫罗大师你便予以转交,若是圆寂前还没能遇见你就让别人烧了,说是天机不便泄露,除你之外,最好不要让其他人看到内容。昨日师兄放在我这里了。”
鸠莫罗接过手书,只见口是用封漆封上的,纸质已然泛黄,显是很有些年头了。他又仔细瞧了瞧封口处,封漆陈旧,但十分完整,以他的眼光看来,应该没有人曾经拆开过。
鸠莫罗轻轻拆开,纸上墨迹十分陈旧,字体干瘦古拙,虽不能算书法上的佳品,却也自有一番风味。他以前见过佛图丞的手卷,当下确定正是他的字迹。
只见纸上了了只写了一首小诗:
“四十年来辨事非,雪映寒梅故人回,万事因果皆有常,千凤相逢大梦归。”
鸠莫罗见字吃了一惊,这一惊真是非同小同。因为掐指一算,今日距他当年和佛图丞论佛比武的日子的确是整整四十载。他心道:难道他很多年前就算定了我今日会来这里?
他转头看了看殿外被自己一众踩踏过的落雪,以及那映着雪光的一片红梅,‘他真的算到了。’
低头又仔细默念了一遍,皱眉凝思:前两句‘四十年来辨事非,雪映寒梅故人回’明显是说自己今日会来这里。而第三句‘万事因果皆有常’到底是说世理有常这个道理,还是点明自己今日前来所为的是‘有常鼎’?最后一句‘千凤相逢大梦归’自己则完全不明其意……
鸠莫罗微微一笑,双手合什,正好将手书收于两掌间,道:“我已看过,既然天机不便泄露,也不用再留了。”言毕,手中一股淡淡的青烟升起,双手分开时,那份手书已成粉末,散于空中。
他回头对见悟道:“见善大师肉身不化,我定要替他塑造金身,供人膜拜。”
见悟双手合什:“阿弥陀佛,多谢。”
鸠莫罗又道:“瞧你外貌虽小,但修行年限应该不短,想是习练了佛图丞大师的‘七宝心经’。”
见悟点了点头。
“寺院不能没有方丈,以后你就代你师兄之职,做这间卜问寺的方丈吧。”鸠莫罗道。
见悟低头不语,算是默许。
他再次抬头看了看面前的“有常鼎”,目光深邃,道:“有常鼎就放在这里。日后我功德圆满会再来此地。”鸠莫罗平静道。
说完,他便领着弟子口念佛号,折返而去。
第30章(上)
第三十章
容楼和谢玄二人顺着山路往南追出了两天,路渐渐变得好走、宽敞了起来。路好走了,自然就有了些人气。他们时不时能遇上几个砍柴的樵夫、结伴的行商等,只是并没发现其他可疑人物。
快到中午时,两人正行进间,突听前方传来朗朗吟诗声:
“耐冬花吞火,冷艳发红朵。
林寂无人赏,纷纷开且落。”
寻声看去,吟诗的是前面山路边一位蓝袍文士打扮的青年,此时正弯腰在看着什么,他身边还跟着一位身着淡蓝色碎花衣裙的女子。
谢玄想是对他刚才作的诗十分感兴趣,笑着迎了上去。到了近前,只见那蓝袍青年正专注地欣赏山路边一丛丛怒放着的血红色的山茶花,于是他施了一礼,道:“兄台好兴致,赶路也不忘赏花。”
蓝袍青年直起身,回头看向谢玄,温文而雅一笑,道:“一人赏,不如一同赏?”伸手做了个邀请的手势。
谢玄点了点头,仔细瞧了两眼山茶花,道:“‘纷纷开且落’……这花现在开得艳丽,为何反令兄台你想到它败落的时候?”
蓝袍青年道:“和谐空灵、恬淡自然,这山茶花自开自落,本平淡得很。你瞧它此时在灌木丛中怒放,开得是何等的烂漫!但不用多时就自然纷纷凋零,又是何等的洒脱!于它而言,既没有生的喜悦,也没有死的悲哀。有开就有落,有生必有死,有繁容就有萧条……世间很多看似对立的东西却从来都是密不可分的。既如此,我又为何不能由它的‘开’,想到它的‘落’呢?”
谢玄先略显惊讶,而后点头道:“无情有性始见真我!花得之于自然,又回归于自然,不会因人们对它的赞美而怒放,也不需要人们对它的凋谢洒一滴同情之泪,所谓没有追求,没有哀乐,是真正的无欲无求。若为君子,这样的品格境界着实令人向往。”他又上下仔细打量了一番面前之人,才道:“兄台刚才那番话蕴含禅机,在下佩服得紧。”
蓝袍青年显是也没料到谢玄能说出这样一番见解,稍愣了愣,立刻又微微一笑,道:“不生不来,如来异名。看来你也懂禅。”
“能和大哥聊得起来的人,目前为止我只见过你一个。”那蓝袍青年身边的女子不知何时已将目光锁定在了谢玄的身上。
她的声音洋洋盈耳,仿佛浅吟低唱,细腻地滑入人心。谢玄闻声瞧向那女子,只见她身姿玲珑精美,气质素静幽洁,清淡未着脂粉的素脸一张。最引人注目的便是那张脸上的一对细长的单凤眼,活泼灵动,变幻闪烁,千种滋味,万般风情尽在眼底。那双眼睛越瞧越吸引人,谢玄一时仿佛着了魔一般,尽似有些舍不得移开目光,瞧得痴了。
“别忘了我们还要赶路。”一直沉默不语的容楼提醒他道。
谢玄立刻回过神来,不知为何一阵心惊,瞬间也无暇多想,转向蓝袍青年道:“不知兄台尊姓大名。”
蓝袍青年摇了摇头,并未作答。
谢玄见他不肯回答,并不介意,笑了笑,道:“萍水相逢便是缘份,那我们就此别过吧。”说完,和容楼加快步伐离开了。身后又响起那蓝袍青年的吟诗声:
“岁华尽摇落,芳意竟何成。
徐阳映天温,清幽万象殊。”
“大哥,你为何还是把名字告诉他了?”他身边的女子瞧着谢玄已经远去的背影不解问道。
蓝袍青年一脸平静,眼睛仍观赏着山茶花,缓声道:“那也要他听得懂才行。”
“唉,可惜懂你的人实在太少。”女子有些惋惜道。
蓝袍青年将目光转至那女子身上,叹了口气,道:“你既知懂我的人本已很少,为何又要对他用‘惑心之术’。”
‘惑心之术’,所惑在心,本源自西方术士,与佛法并存于世,互为消长。习练后若施术人与受术人双目对视,则可运用此法短时间内控制对方心神,指挥对方行动。但运作起来稍有差池,则会令受术人心神受损,头脑呆滞,造成永旧性的伤害,而无法复元。
女子眼珠转了转,调皮吐舌一笑,道:“一时好奇,想试试他呗。”
蓝袍青年悠悠道:“若他被你惑了心神,试成呆傻,万一不幸无法恢复,你要如何收场?”
女子避而不答,面色转为凝重,道:“‘惑心之术’对他作用甚微。此人的功力可谓深不可测。”
“深不可测?”蓝袍青年不由眯起双眼,思索片刻,才道:“只能是对你而言。”
再往前走,眼见路人三三两两,感觉附近应该会有村镇,否则这样的山里不会一下出现这么多人。容楼有些担心追错了方向,便问谢玄道:“会不会我们猜错了,那些杀人夺琴之人并没有向南逃窜?”
谢玄摇了摇头,道:“不会。三清阁之前那段山势凶险,又没有叉路。红胡子他们散去后,我便一直跟踪那拨道士,而后你迟半日赶上来,其间也未曾迎面遇上别人,所以他们只能是杀人夺琴后顺着山路往南去了。”
容楼点了点头,觉得他说的有些道理,思索片刻,道:“听那个青松道士所言,杀他的人似乎不是之前的红胡子一拨。”
谢玄想了想,道:“之前红胡子那些人根本不是道士们的对手。红胡子混战失琴后曾飞鸣镝示警,不知是想向何人通报。”
“看来他们还有同党。”容楼道。
谢玄道:“不错。我猜想,青松道士一伙可能得到了消息,知道红胡子一伙要带着琴通过钟山山脉向北而去。而‘三清阁’本是道士们的一个据点,所以他们才会选在离那里不远的地方伏击劫琴。他们完成任务后又回到‘三清阁’里稍作休憩,但没有料到红胡子的同党在接到示警的同时,便知道红胡子等失了琴,所以先一步至道观中埋伏,杀了留守其中的几个道士,而后又顺利截杀了青松他们,抢回了琴。”
容楼稍有吃惊,想不到谢玄平时看起来懒散,居然思维敏捷,条理清楚,这件事看似复杂,但经过他这番推论,立时清晰明了了许多。
“既是同党,难道在‘三清阁’里杀人的那些人和红胡子等汇合后一起往南边去了?”容楼问道。
谢玄皱眉道:“有那种可能。但在‘三清阁’里杀人的那些人武功明显高出红胡子一伙很多,不然青松他们也不会被全歼。我不明白,如果那些武功高强之人真是红胡子的同党,先前却为何不干脆亲自送琴北上?那样不是更为妥当一些吗?”
容楼接着道:“我也和你有一样的疑问。另外,我还不明白的是,既然红胡子一拨之前要带着琴北上,可见他们是要把琴送往北方某地,但现在抢回琴后却为何折返南行?”
说完,他停下脚步,凝思片刻,似乎若有所悟,又道:“会不会是红胡子一拨之前未曾料到和他争琴的那拨道士有这等实力,失于轻敌。他那些武功高强的同党又因为某些原因,暂时不便远行,而送琴的目的地在北方很遥远的某处,路上变数恐多,所以在‘三清阁’里夺回琴后,他们才流于保守,决定先带琴回南方收存,以后再作打算……”
听到这里,谢玄眼睛亮了亮,面露钦佩之色,道:“小楼,看来之前低看你了。”笑了笑,又道:”如果不是这样,那么也可能是红胡子一拨故意绕路,先往南行,用来迷惑与他们争琴之人,稍后再出其不意,另找别的路折返北上。”
容楼表示赞同,又道:“若以上都不是,那些武功高强、杀人夺琴的就只可能是一直藏在暗处,要抢你琴的第三拨人。”他双手一摊,道:“不管怎样,瞧他们的功夫、手段,估计你想偷机取巧拿回琴的可能性几乎为零。我劝你还是另作打算吧。”
谢玄摆了摆手,只是笑,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二人边走边聊,气氛倒是十分融洽。
时值正午,虽然已经入冬,但是耀眼的阳光还是晃得人睁不开眼。谢玄手搭凉棚,向远处看了看,开心笑道:“前面好象有处茶斋,终于可以歇息一下了。”
容楼点了点头。
这处茶斋十分简朴干净,处于一个五叉路口的位置,扬起的布幡上写着“陈记茶斋”四个大字。无论是想问路的生客,还是想休息的熟客都愿意在这里稍作停留,再分路而行。布幡显是被洗的次数多了,所以墨迹有些淡化脱落,但并不妨碍茶斋的好生意。茶斋内的四张竹桌,每桌四人,已经坐满,只剩下露天摆放的五张竹桌还空着两张。
斋外背山一处堆放着一些火炭、松树枝等燃料。茶斋内左右两壁各设一处茶炉,此时正热气腾腾烧着水。无论斋内斋外,每个竹桌上都放有两个小茶几,一个安放茶杯、茶壶,用来泡茶;另一个安放其他茶具,任由客人选用。虽然用具看上去都有些陈旧,但倒是齐全得很。
容楼有些犯难道:“前面有四个叉路,不知道那些人会走哪条?”
谢玄道:“喝茶休息,别的暂时先放下。”
二人在露天寻了一张桌坐下。谢玄招呼了一声,便有一位样貌灵秀的小姑娘上前,道:“客官,喝什么茶?”
谢玄看向容楼,问道:“你想喝什么?”
容楼摇摇头道:“我不懂这些,什么都成。”
谢玄笑了笑,问小姑娘道:“有什么可以推荐的?”
“瓜卢吧,虽然苦涩,不过提神醒脑,止渴解燥,最适合你们这些赶路的人。”小姑娘巧笑盈盈道。
谢玄笑道:“那就它吧。”
小姑娘又道:“不过这会儿炉火还没好,爹娘正忙着吹呢,还请客官坐等一会儿。”说完替两人备上茶叶,便又去招呼别的客人了。
谢玄转向容楼道:“你从北方来的?”
容楼点点头。
谢玄正色道:“既然身受奇伤,应该找个名医看看有没有化解的法子。”
“不用,没有法子。”容楼摇头道。
“知道你不想说,不过我忍不住还是要问。到底你是为何人所伤?为何伤情与三清阁里的青松有些相似?往南走是为了避开伤你的仇家吗?你想去哪里?”
容楼有些不耐烦道:“你这么多问题,知不知道很烦人。”
谢玄笑道:“说我烦的你不是第一个,肯定也不是最后一个。既然这么多问题,总有一、两个你能回答的吧?”
容楼想了想,道:“我要去南方。”
谢玄点了点头,道:“你好象对是谁杀死了青松道士很好奇。”
既然被他一语道破,容楼只得道:“不错。”
“看来若不是因为这个青松,恐怕你也不会和我同路了?”谢玄悠悠道。
容楼并不回答,忽然道:“之前山路边那位姑娘,你好象对她很有好感。”
“哪个姑娘?”谢玄愣了一下,又笑道:“你转移话题的本领不错啊。”
容楼扬眉道:“我说真的,你看她的眼神颇有‘一见中情’的感觉。”
“嗯……”谢玄沉吟片刻,做了个鬼脸,道:“我明白了,你以前一定有被人亲过?”
容楼不知所谓,愣了愣,道:“这和我刚才说的有何关系?”
“既不否认,看来就是有了。”他隔着竹桌伸长脖子凑到容楼面前,一脸神秘,道:“我不旦知道你被人亲过,还知道亲你的是什么人。”
容楼吃了一惊,心道:难不成这个谢玄认识慕容冲?不对啊,他就算认识慕容冲,又怎会知道自己和他的私密之事?
他正寻思间,那人却已哈哈大笑,道:“亲你的一定是个呆子,不然瞧你模样伶俐的紧,又怎会犯呆?想必是染上了呆子的呆病?!”
“你?!……”容楼面有怒容。
谢玄瞧他的模样,强忍住笑,道:“若不是染上呆病,又怎会说我看上了那位姑娘?”
容楼知道被他耍了,有些愠怒,道:“明明是你喜欢那位姑娘……”
谢玄故作不解,皱眉倒吸了一口冷气,打断他道:“生气了?你现在生气是不是表示你吃醋?”
容楼摇头长叹一声,道:“我说不过你,只盼你不要再开玩笑了。”
谢玄这才点点头,正色道:“其实,我只是觉得那个姑娘有点怪。”
容楼疑道:“怪?怪在哪里?”
“她怪,她身边那个蓝袍青年更怪。”谢玄压低声音道:“如果不是他眉间并没有朱砂红痣,而且只二人同行,更无疑似琴的大件物品随身,我几乎要怀疑他们就是三清阁杀人夺剑之人了。”
“何以见得?”
谢玄道:“看他二人打扮就不似行商,更不象本地人。这里虽然有山,却既非名胜,更无景致,他们一边赶路还有心赏花,如果再加上武功高强的话,小楼你会不会怀疑?”
容楼道:“会。”转瞬又道:“不过,光看打扮,我瞧你最怪,之前就更怪。一定第一个怀疑你。”
谢玄无奈叹了口气,又摇了摇头。
这时,茶斋小姑娘提了个大茶壶前来,替二人将面前的小壶倒满热水,道:“客官慢用。”正要离开,却被谢玄叫住。他指了指身后的路,道:“小姑娘,我们是从那条路南下来的,不知道前面这四条路分别通往何处?”
小姑娘显是对客人问路已经习以为常了,熟练道:“原来两位客官是初来乍到。前面左手第一条路是通往我们‘双牌镇’,第二条再往前走不多远就和南去的官道连上了,第三条路绕个大弯后会连上一条北上的官道,最右边那条是要通过‘天光坳’的,也是北上的路。”
她一手拎着大茶壶,一手指着路,道:“看来客官是要南下,那走第二条路就对了。”
谢玄点头道谢。
容楼问道:“你确定他们会继续往南?”
谢玄摇了摇头,道:“还没底,让我再想想。”
容楼给自己倒上一杯茶,正准备拿起来喝。“也给我倒一杯。”谢玄摊着手道。
“你有手有脚为什么不自己倒?”
“唉,有人明明心里认定我是无所事事的公子哥。象我这种公子哥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就该饭来张口,衣来伸手。所以能不自己动手的时候绝对要让别人干活。”谢玄一脸嘻笑,道:“小楼,你说是不是?”
容楼一边替他倒上一杯,一边道:“呵,不知道说你什么好。如果你真这么懒,那天早上又为何提前一个人把那些尸体都埋了?不是说好一起做的吗?”
谢玄抿了一口茶,道:“那是出于道义。你之前的晚上重伤发作,我又怎忍心让你辛苦。”
“总爱在莫名奇妙的小事和嘴上占我便宜,这么做有意思吗?”
“很有意思,不然我就不做了。”谢玄哈哈大笑道。
这时,一个男子背着个大包裹,看样子是个四处倒买倒卖的行商,正从最右边的那条路上慌慌张张地飞奔而来。他神情惊怕,直奔向容楼和谢玄旁边的一桌。
那桌边坐着两人,身边都竖着个堆满包裹的背架,显是跑生意的,为了安全着想搭伴而行。那奔来的男子好象认得他们。
“哈哈,大头,你不是甩开我们单独行动了吗?怎么又回来了?”桌边其中一个长着鹰勾鼻的男子道。听语气分明有些幸灾乐祸。
“快,快!给我杯茶定定惊!”奔来被叫作“大头”的男子把包裹丢在一边,瘫坐在一张椅子上道。
另一个脸上有块黑色胎记的中年男子一边起身替大头倒上一杯茶,一边缓缓道:“到底怎么了?你不是急着带货去北边的‘董陵村’吗?”
大头急着想告诉他们,就匆忙一口饮下茶水,却又因饮得太急被烫到了舌头,“呸呸”了几声,而后伸出舌头,用手作扇风状。
“瞧你那熊样儿,难不成遇上鬼了?”鹰勾鼻不屑道。
大头连连皱眉摆手道:“别提了,我是有名的‘豹子胆’,遇上鬼倒不在乎,就怕遇上匪。”
脸上有块黑色胎记的中年男子埋怨道:“让你和我们一起绕个弯走官道北上‘董陵村’,其实也不过三四天光景,你却非要抄‘天光坳’的近路。碰上土匪了?”
大头叹了口气道:“你们以为我想啊,谁不知道‘天光坳’因为地形凶险,人烟稀少,时常有土匪出没,但是我的货和你们的不同,压不得啊,早到一天就是一天的价钱……”
鹰勾鼻“哼哼”了两声,道:“遇上土匪也是你自找的,谁让你不听我们的。”
大头摇了摇头,道:“我也不太清楚是不是土匪,反正有两伙人在对恃,个个都配有刀剑等武器,一看就不是好人,不知道会不会打起来,甚是怕人。吓得我连忙跑回来了,钱少挣点没啥,命要是没了,我老婆就得改嫁了……”
听到这里,谢玄精神一振,看向容楼。容楼也正好看向他,两人一望之下便心意相通,长身而起。谢玄丢下十文钱在桌上后,便和容楼一起冲向最右边那条通向“天光坳”的山路。
第30章(下)
容楼内功已失,轻功自然也大大打了个折扣,这会儿运用起来不免漏了拙。谢玄不知道他的状况,只当他本来就武功平平,所以淡然一笑间伸手拉起他的手,借力给他。容楼这才勉强跟得上,只是心里暗暗吃惊:这个公子哥的轻功着实不错。
天光坳,距双牌镇二十余里外,两座大山突然从群山中双双冲出,高出周边山岭数百米。而两山之间,只留一道仅数十米的狭窄通道,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当太阳升起时,光线最先从此射入山内,仿若天光内泻,因此得名。
谢玄和容楼赶来时,一伙装束与青松道士相似之人,共二十几个,全都虎视眈眈,已经利用地势把‘天光坳’堵了个严严实实。 道士中为首的两人,一个中年模样,手持拂尘,沉凝中隐隐透出英气,眼中神光内蕴,显然是内家好手;另一人,年岁已长,鹤发鸡皮,太阳穴却高高凸起,干瘪枯槁的手紧紧握着腰间长剑的剑柄。
而另一拨十来人个个武器在手,警张戒备着与道士们对恃,先前带琴北上的红胡子也在其中,只是此刻身上却没有背着琴。
容楼等二人见状,在离得稍远处选了一块大石,隐身其后,小心关注着。
“原来红胡子和青松道士都有同伙。”容楼小声道。
谢玄、容楼定睛瞧见这次包括红胡子在内的一拨十来人全为男性,大部分俱是灰色劲装疾服,背插长刀。除红胡子外,只有两人衣着与他们不同,其中一人已近中年,颌下微须,长褂外披了件皮褛,身材壮硕,耳大眼圆,周身散发出一股剽悍之气。他掌中一对护手双钩寒光闪烁,杀气弥漫。另一人则是站在最后面的一个青年,手中握着的剑虽犹在鞘中,但一股剑气已透鞘而出,应该是一把好剑。这青年米色宽袍罩体,清瘦俊朗,眉宇间一派潇洒,倒也有几分风度,不过个子矮了些,人又白了些,感觉缺了点英挺之气。那张琴正稳稳当当地背在他的身后。
容楼低语疑道:“那个青年,长相既不似武功高强,又缺乏凶悍之气,为何会与这些人走在一起?”
“看来你极少行走江湖,缺乏看人的经验。”谢玄俯在容楼耳边道:“那青年绝计不简单。琴既在他身上,可知他是红胡子一伙的头领,武功一定非比寻常。”
容楼点了点头,暗赞一声:“他的剑,好剑!”
谢玄悠然一笑,道:“怎么会有我的好?”
容楼不屑地转头看了一眼他胸前的挂剑。
谢玄倒也并不在意。
“咦?”仔细寻了一圈,未见要找的人,容楼疑道:“怎么没见眉间有颗红痣的年轻书生?”
“杀青松道士之人?”谢玄道:“既不在这里,可能真如你之前所言,他不方便送琴北上,所以留下了些高手,就和这伙负责送琴的人分道扬镳了。”
容楼低头,有少许失望,转瞬便又将目光聚集到了前面。
前面,两边局势紧张,不过只暂时对恃,并没动手,虽然大家都有蠢蠢欲动之象,但没有领头人的一声令下,纵然想发动也是不敢的,是以只能保持着现在的状态。而两边领头人不敢冒然发令,也是因为经过了之前双方你抢过去,我夺过来的几次三番较量后,知道实力相当,不愿低估了对手。现在都只盼对手先于自己露出破绽。
白袍青年突然笑了笑,一步步慢慢走到最前面。
中年道士眼睛眨都不眨,目光一直聚焦在他身上,凝神盯着他的一举一动,似乎在寻找破绽。但那白袍青年虽然举手投足间随意得很,却是一丝破绽也不曾露过。
“上天有好生之德,为了避免一场厮杀,在下有个不情之请。不知道各位道长可愿一听?”白袍青年道。
年老道士沉声道:“留下那琴,以前的事、三清阁里的事就既往不咎,放你等离去。”
这边,圆眼中年人“哼哼”冷笑两声,道:“什么既往不咎?说的好听。你们不一样杀了我们许多兄弟?!”
老道士怒目而视,正待开口:“你们……”,中年道士却上前一步,使了个眼色打断他,道:“师弟,何需逞口舌之快?”
老道士听言立刻禁声不语。
中年道士又转向白袍青年道:“你说,贫道且听听看。”
白袍青年道:“与其这么多人拼命厮杀,倒不如你我两边各派出一人公平相斗,赢者得琴,输者离开,如何?”
中年道士笑道:“看来你对自己的剑很有信心?”
白袍青年道:“不敢。其实在下也没有把握,只是不希望徒增伤亡。”
“好,这边我来。”中年道士一扬手中拂尘道。
两边都令属下退后数丈,留出空场以便比试。白袍青年不急不忙,先解下背后的琴交给圆眼中年人,道:“带着它不方便,还烦师兄你先拿着。”圆眼中年人先收起手中双钩,而后点了点头接下,抱好琴匣,立于一边观战。
白袍青年反身面对中年道士,缓缓拔出长剑。
他拔的很慢,很轻,象是晚归的丈夫回家开门,却怕惊扰了已然入睡的妻子。几乎听不见剑与剑鞘的磨擦声,但剑气却猛烈无比,竟似等不及一样,潮涌而出,越鞘凭空发出虎啸龙吟之声。
中年道士面色一寒,道:“你……不知尊姓大名?”
白袍青年微笑道:“不认识我的人,也该认识这把剑。”稍顿了顿,又道:“在下白周流。”
中年道士听他报上姓名,沉默了一瞬,才道:“‘龙吟剑’!你是‘真言门’的二弟子。”说完,他又把目光转向抱着琴匣的圆眼中年人,道:“看来,他就是温殊的大弟子毕芒了?”
白袍青年点点头,道:“正是。”
听到这里,谢玄淡淡道:“原来是他们。”
容楼道:“他们是谁?”
谢玄道:“是个这几年才在南方兴起的门派,门中之人都笃行密宗佛教。密宗又称真言宗,所以他们取名‘真言门’。门主、门徒并未真正出家,只自诩带发修行。听说门主是个汉人,叫‘温殊’,座下有七大弟子,个个神通广大,二弟子白周流,号‘龙吟剑’,剑术超绝,声名也最响。”
容楼讶然道:“汉人?密宗佛教出于西域,没想到这个门主居然是汉人。”
谢玄叹了口气道:“西域佛教有显宗和密宗之分,这几年密宗的势力在南方扩展极快,和‘真言门’的兴起不无关系。他们宣扬的教义,比如修‘欢喜禅’等很符合大众百姓的口味,而他们的‘三密合一’理论又和目前高门士族中盛行的老庄玄学有相通之处,可谓上九品、下九品皆相宜,对南方传统佛教的打击很大。”
容楼不解道:“什么叫上九品、下九品?”
谢玄愣了愣,才道:“差点忘了你是北方来的,这个嘛,说起来复杂,以后到了南方你自然就明白了。”
言毕,两人又将视线转向前方。
那边的二人已经战在了一处。
中年道士的拂尘上内力精聚,每次挥出都荡起周边无数气漩,但不知他是有意诱敌,还是过于轻敌,间或总会露出些许破绽。而白周流剑术精绝,却性情沉稳,是以根本不理会那些破绽,手中“龙吟剑”只按部就班,挥洒起来剑气纵横,大气十足,稍稍占了上风。一边观战的“真言门”众人脸色轻松了不少,但毕芒的神情却依旧沉重,高喝一声道:“师弟小心,那道士还未尽全力!”。
又是几个回合已过,只见中年道士猛得将拂尘抛至空中,双掌一上一下伴随着口中“咯"的一声大叫全力推出,掌力猛吐。霎时间气流汹涌激荡,宛若在他身体周围产生了一次风暴。白周流的“龙吟剑”一接触到奔腾而出的掌力便立刻发出了一阵震耳欲聋的“嗡嗡”之声,饶是他全力把握却仍抖动不止。
躲在石后观看的容楼讶然道:“又是那招玄门罡气!”这招正是早先青松道士与红胡子相斗时使出的绝技,也是之前温桓对容楼那一战中用于保命的玄门罡气。
谢玄点点头道:“不错。不过这人功力要高于青松很多倍。”
白周流几乎控制不了手中长剑,眼见掌风又到面前,脚下一错,凌空退出丈余,大惊失色道:“‘太乙神雷’?!孙恩是你什么人?”
容楼听言,心道:原来这功夫唤作‘太乙神雷’,果然威力惊人。
中年道士并未趁胜抢攻,而是当场立定,稳稳接住落下的拂尘,收了功力,笑道:“福生无量天尊。贫道徐道明,孙恩乃是家师。”
刚才那个老道士以为白周流已然怕了,冷笑几声,插嘴道:“他是我们‘五斗米’教的左护法,你等若是识相,就不要废话,快些把琴交出来!”
白周流摇摇头道:“这位道长也未免太着急了些,徐道长与我尚未分出高下。”言毕,一跃身又掠至徐道明面前站定,“适才不过是想弄清道长的身份。现在已然明了,”而后未执剑的手作了个‘请’的姿势,道:“徐道长,我们可以继续了。”
二人又战将一处,全力施为。
“五斗米教?名字好奇怪。”容楼不解道。
谢玄道:“五斗米教,教主孙恩,自称是南方道教一脉,其实不过是个邪教。因为凡是入教的都要交五斗米,所以才被称为‘五斗米教’。”
容楼点头,道:“有意思。”
谢玄象是吃了定心丸一般,笑道:“还好没白跟这一趟。总算弄明白了,抢琴的是‘真言门’和‘五斗米教’的人。”
这话一说完,他便自大石后长身而起。
容楼一把拽住他,惊道:“你要做什么?”
谢玄笑道:“既然要知道的已经知道了,剩下的当然是把我的琴拿回来。”
容楼紧紧拉住他不松手,难以置信道:“你怎么了?难道瞧不出这两拨人比上次的两拨要厉害上数十倍都不至吗?居然这个时候打算出去拿琴!”
谢玄轻笑一声,道:“你就不能把我看作是深藏不露的绝世高手吗?”
容楼叹了口气,道:“看你的剑,就知道你不是。”
谢玄摇头大笑道:“以貌取人,失之子羽。”说完,见容楼一脸茫然,显是听不懂,便不再多言,甩开他的手,一边拨剑,一边掠了出去。
容楼耳边响起他带着笑意的声音:“芙蓉如面柳如眉,对此如何不泪垂。你记着,我的剑名叫‘芙蓉’。”
(大刀废话一句:再次申明,这文会用到很多魏晋以后的诗词,不是历史,只是武侠耽美小说,我写着玩儿,您看着好看就成,表太认真,哦也。)
第31章(上)
第三十一章
谢玄一跃而出后,脚下没有丝毫停顿,几乎足不沾尘地掠入激战的场中,衣袖飘飘,身法优雅至极。他掌中一口剑,剑身细长,笼着一层淡淡的粉红色,舞动之间,玉树流光,凄艳迷离。真正美得让人想哭。
不过,此刻场中之人,恐怕是想哭都来不及了。
谢玄一出手便再也没有片刻犹豫,剑剑都是杀招,步步都是人命。他一路过来,举手投足之间,风度翩翩,但是每剑刺出,必有一人倒地。无论是“真言门”,还是“五斗米教”的人,都无人能够幸免。毙于剑下之人或剑点眉心,或剑中咽喉,或剑刺心脏,都是一剑毙命。他进退如闪电,出手如鬼魅,端得是狠辣无比。而那支细长的剑上泛出的粉红色光泽,初时极淡,仅显一抹浅浅红晕,但在连饮数人鲜血之后,色泽竟然越变越深,逐渐转为深红,妖异至极。
说来啰唆,那时却极快。谢玄接连刺倒数人,来到“五斗米教”的那个老道士身前。老道士已经拔出长剑,一剑挑出。却猛然只觉两耳生风,眼前谢玄的身影已经蓦然消失了,手中挑出的长剑竟然落空。老道士心知不妙,赶紧变招,却哪里还来得及,只觉背心一凉,已经扑倒在地。
原来谢玄以极为精妙的身法,穿花绕树般绕到老道士身后,反手一剑便正刺中老道士心脉。
紧接着,他头也不回,径直扑向徐道明。
徐道明目睹谢玄一路连杀十几名高手,连眼皮都没眨一下,简直就像喘口气那么简单。顿觉他武艺之高,简直匪夷所思,此刻不假思索,双掌全力击出,正是他的绝招“太乙神雷”!
他这一掌,连吃奶的力气也使了出来,完全不再有一丝一毫的保留,劲风激荡,风雷大作,只盼能阻一阻眼前这个貌似俊美,实则冷酷无比的杀神。而至于正在和自己交手的白周流,只能暂且抛诸脑后了。
同一瞬间,徐道明只听耳边“嗤”的一声,原来白周流眼见谢玄来势凶狠,竟然放弃了和他之间的激斗,全力一剑,攻向谢玄的腰腹要害之处,想合二人之力,联手对抗谢玄!
谢玄淡淡一笑,左掌轻描淡写的向外一翻,一掌迎向徐道明威猛凌厉的太乙神雷,右手芙蓉剑,轻轻一抖一绞,对抗白周流的龙吟宝剑。
他这轻描淡写的一掌,看似绵软无力,也不见有任何掌风,却似大有名堂。手掌和太乙神雷的罡气还未接上,徐道明便已经惨呼一声,眉心赫然出现一点血印,仰天便倒。与此同时,芙蓉剑和龙吟剑相交,发出一声“叮”的脆响,白周流龙吟宝剑脱手,慌乱中人向后猛退,才堪堪避开当头笼罩而下的红色剑光。
白周流避开了谢玄的这一剑,脚跟还未站稳,谢玄的身形便已如鬼魅般跟进。速度快得令他来不及做出任何防御动作,那口泛着红光的芙蓉剑就已顶在了他的咽喉之上。
在容楼这样的绝世高手眼中,谢玄的每一剑击出,虽然快如闪电,但其中任何一个细小的变化都演化得清清楚楚,速度、力量、角度无一不是精准到毫巅。看得容楼血脉贲张,激动不已。白周流、徐道明的武功都是当世的一流好手,却连谢玄的一剑也挡不住。容楼着实未曾想到,这个公子哥模样的青年竟然真如他自己所言,是深藏不露的绝世高手。他也不敢相信,自己在往南方的途中遇上的第一个汉人居然就有这等厉害!
‘谢玄武功之高,恐怕决不逊于我功力未失之时!’容楼一边惊叹,一边凝神观战。
芙蓉剑上的寒气逼人,令白周流全身的汗毛都根根竖立了起来。
死亡的威胁,更令他如置冰窖之中。
谢玄看了他一眼,目光中似是有些怜惜,又似是有些赞许,道:“虽然你是合二人之力,不过能挡我一剑不死,也算难得。今日便不杀你,你自去吧。”说罢,抽剑收手。
剩下的那些人哪还有勇气敢与谢玄再战,早一窝蜂地四散开来逃命去了,只恨爹娘少生了几只脚。
可是别人逃得,毕芒却逃不得,因为那张琴已经被他顺手背在了背上。
他虽然是大师兄,但是武艺却大大不如师弟白周流。眼见白周流尚且当不得别人剑下一合之敌,自己若是上前岂不是等于白给?此刻想也不想,转身就跑。只可惜他实在不够聪明,没想到先把琴扔下再跑。
谢玄身法迅捷如鹰隼,灵巧如飞燕,从背后掩杀上来,他如何逃得掉?
只一剑,毕芒命丧黄泉,毫无悬念。
当谢玄收剑入鞘,背着琴走向容楼时,容楼仍然目瞪口呆望着前方,仿佛还未能从谢玄的这一战中清醒过来。
只不过一瞬间的功夫,刚才震撼山谷的刀剑相交声、厮杀打斗声就转为了一片寂静,空地上平添出十几具尸体。除了这些尸体,天光坳里便空荡荡的,只剩下穿坳而过的山风在两处山壁间折返回荡。
“小楼,看什么这么出神?”谢玄问道。
容楼这才回过神来,道:“看你的剑。”
谢玄淡然道:“我的剑怎样?”
容楼赞叹道:“你的剑已经脱离了招式,只剩下四个字。”
“哪四个字?”
“快、稳、准、狠!”容楼道。
谢玄有些意外,愣了一愣,道:“你武功不高却能有这番见解,实在是难得。”他显是没有料到以容楼表现出的武功修为能对他的剑有这么高深的认识。
容楼苦笑道:“我若是告诉你,以前我也曾是绝世高手,你信不信?”
谢玄仔细打量了一下容楼,道:“我为何不信?”
容楼又道:“其实你武功这么高,早可以把琴抢回来的。”
谢玄道:“我从来就没说过不可以。一开始跟踪他们,只是为了弄清楚是什么人偷走了琴,后来才发现有至少两拨人在争夺它,就更加好奇,想弄清这两拨人的来路,所以才一直迟迟没有出手。”
“现在你总算知道了。”容楼道。
谢玄回头看了一眼刚才的战场,再转过头来时已是一脸的悒悒不乐。
容楼不解道:“你想知道的已经知道了,琴也已然寻了回来,却为何反而不高兴了?”
谢玄摇头道:“我讨厌杀人。”
容楼不屑道:“那你适才还那么狠,都是一招致命。”
谢玄道:“就是因为讨厌,所以希望快些结束。而且你瞧我胜得轻松,也是因为我全力施为,招招制命,若是手下留情,被他们围将起来,就算武功再高,也难免要受伤。”
他虽是当世高手,却从不轻敌,抱定了‘搏狮用全力,搏兔亦用全力’的宗旨,只要碰上要动手之时,不管敌人的武功高低,总要尽力而为。
容楼点头,稍后问道:“方不方便告诉我,你刚才用来破‘太乙神雷’的是什么掌法?”虽然明知高手不会轻易将绝招告诉旁人,但他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谢玄笑了笑,却并不作答,只岔开话题道:“我瞧你身上并无银两,野地深山里当然不觉什么,但再往南,出了山就诸多不便了。”他取出几十两纹银递给容楼,又道:“当我是朋友的话,就什么也别说尽管收下。”
容楼没有推让,接过道:“多谢。”而后又颇有遗憾道:“还是没能找到杀死青松道士的那名高手。”
谢玄道:“是啊,我也很想见识一下那人的武功。”
容楼道:“白周流等的功力根本不能和那人相提并论。那人杀青松用的是‘无量宝焰指’。”
谢玄点点头,道:“不错,总算当我是朋友,终于肯说出来了。”
容楼脸上显出尴尬之色。
“不过,我从来不曾听说过这种功夫,想来是出自西域。你也是被那种指法所伤吧?而且,伤你的应该是个和尚,所以你才会问青松打伤他的是不是个和尚。”
容楼默认。
二人无意北上,是以一路折返而回。
路上,谢玄忽然停下脚步,“哎呀”了一声,呼道:“糟糕!”
容楼疑道:“怎么?”
谢玄如梦初醒,道:“我忽略了一个人……‘徐阳映天温,清幽万象殊。’。”
容楼不解道:“这不是那蓝袍青年吟的后两句诗吗?”
谢玄双拳相击,懊恼道:“我当时没有想到--他就是温殊!”
“他?”
“‘徐阳映天温,清幽万象殊。’,两句句末各藏尾一字,合在一起便是‘温殊’!”谢玄摇头,慨叹道:“他居然真将姓名告诉我了!”
“他就是‘真言门’门主?”
谢玄道:“我猜应该错不了,看来此次夺琴已经劳动他亲自出马了。”转而又道:“估计三清阁之后,他就和白周流等分开上了路。”
容楼点头道:“一门之主可能事务重多,不方便远离门派北上也属常理。他和那女子一行、护琴打算北上的白周流等一行、再加上用‘无量宝焰指’杀青松的书生……这么说,三清阁后‘真言门’至少分成了三路?”
谢玄道:“也许吧。”转而叹息道:“可惜。温殊,那样优雅的一个人……竟然是‘真言门’门主。”
容楼欲言又止,道:“你的琴……?”他想知道这琴到底有何宝贵之处,但又顾及几日前曾问过谢玄,所以犹豫该不该再问。
谢玄道:“你想问什么我知道,不就是这琴为何能令他们冒死抢夺吗?”
容楼笑道:“若是我不该问,你便不用答。”
谢玄摇头道:“不是你不该问,而是我真的不清楚。”
他望向远方,似在回忆着什么,道:“这琴名叫‘失魂琴’,我也是一个半月前才偶然得到的。”
容楼疑道:“你得到没多久便被别人偷去了,这么看来,‘失魂琴’应该十分珍贵。”
谢玄继续道:“是张好琴,不过要说珍贵却还谈不上。名琴如‘号钟’、‘绕梁’、‘绿绮’、‘焦尾’等,我虽无缘得见,但也知晓一二。这琴虽品相非凡,却来路不明,看不出是什么珍品。”
他叹了口气,又道:“而且于琴而言,它还有个致命的毛病。”
容楼疑道;“既然这样,‘真言门’为何要偷琴?‘五斗米教’又为何要抢琴?”
谢玄皱眉道:“我也疑惑的很。一个半月前我好不容易得了空闲,偷跑出去游山玩水,之后莫名奇妙得了这琴。”
容楼一脸不信,道:“游山玩水还用偷跑出去?真看不出你还是个大忙人?”
谢玄道:“其实,现在我能出来还得感谢偷琴的贼人。若非那些贼人胆敢偷到我家里,我哪有机会寻此事由理直气壮地跑出来?”他叹了口气,又道:“他们能飞檐走壁,自由出入,如果不弄清是些什么人,家里人的安危难得保障。”
容楼道:“瞧你的样子就知道家世不错,长辈应该不是官宦就是商贾。‘真言门’的胆子的确很大。”
谢玄欲言又止道:“其实我……”他本想告之容楼什么,却又止言。
“什么?”
谢玄微笑道:“没什么。反正,出来的这段日子我过得自在逍遥,稀奇古怪也好,装模作样也罢,无所顾忌,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走马观花,游山玩水,而且还结识了你这个朋友。这种爽快、轻松的日子原就是我想要的。只是长久不了……无奈啊。”
容楼道:“什么无奈?难道你家里人把你管得很严?”
谢玄摆了摆手,笑了笑,道:“无关紧要。你不是想知道琴的事吗?趁现在我全都告诉你。
那日,我正在距扬州城三十多里外的甘泉山里逍遥,却遇上一群番僧追杀一名老者。因为那老者并非汉人,而且孰是孰非我也弄不清楚,所以开始并不想趟这趟浑水。但后来发现老者已经身受重伤,才决定不能见死不救,出手打伤了几个番僧,救下了他。当时他就背着这张琴。”
容楼奇道:“这老者是何人?”
谢玄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他当时一身外伤,内伤也很重,看似已经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我要给他运功疗伤,帮他多撑一些时日,他却似疯颠般对我哈哈大笑。说什么‘没想到他这么快就要没命了’;‘枉废这许多心机却为他人作了嫁衣裳’,还有‘这琴的主人原来注定不是他’,诸如此类的一些话。然后把琴硬塞给我,说这琴选我做了主人。还告诉我琴名唤‘失魂’,然后就大笑着气绝身亡了。”
容楼惊讶道:“真是奇事!琴还能选主人?那老者当真是疯了。”
谢玄叹道:“谁说不是呢。到今日我也没能弄清楚他的真实身份,只好将他草草埋在甘泉山上,立了个无名碑。听他说的话,分明是费尽心机才得到‘失魂琴’,却白白便宜了我。那时只当他说的全是疯话。”
容楼道:“但你终是爱琴之人,这失魂琴在你手里也算幸运。”
谢玄有些诧异,道:“你怎么知道我爱琴?”
容楼笑道:“现在看来,那群番僧追杀那名老者,目的极可能就是为了抢夺‘失魂琴’,可见这张琴根本就是招来祸端的不详之物。但你为它还是一路波折,最终夺了回来,如果不是个爱琴之人根本不必如此。”
谢玄点头笑道:“你好象挺了解我的,我是喜欢琴。”说完解下背上琴匣,道:“要不要瞧瞧?”
容楼点头。
谢玄寻了处平滑的大石将琴匣打开。
只见里面一张七弦古琴,长约三尺四五,宽约六七寸,厚约二寸。琴为凤身,色泽清雅苍然,形制浑厚古朴,上山下泽,无花无纹,却似有龙有凤,兼天地万象。琴面漆层有许多梅花断纹。
容楼指着断纹,道:“这琴有些年头了。”
谢玄道:“不错,琴不过百年不出断纹,而随年代久远的程度不同,断纹也不尽相同。这种‘梅花断’至少要有四五百年的历史。”
容楼眼睛一亮,道:“看来你懂琴,那琴艺是不是也很好?”
谢玄道:“这个问题还真难回答。不过,我向来不喜欢妄自菲薄,自问在琴艺上也曾下过一番苦功。但说到‘好’,有一人琴艺胜我百倍,却还每每嫌自己学艺不精。有她在,这个‘好’字我实在说不出口。”
容楼道:“不妨事。你既下过一番苦功,琴艺一定错不了,正好手边有‘失魂琴’,不如弹奏一曲,也让我一饱耳福?”
谢玄摇头道:“我很想弹给你听,但是不能用‘失魂琴’。”
容楼疑道:“为何?”
谢玄道:“因为这张琴有个致命的毛病。”
“什么毛病?”容楼问道。
“毛病就是弹得,听不得。”谢玄叹道:“所以我才说它绝非珍品。试想只能取悦琴师,不能有听众欣赏的琴又怎么能称其为珍品?”
“怎么会听不得?”容楼实在不明就里。
“初得‘失魂琴’时,我曾独自弹奏。这琴音色泠泠,绕梁不绝,琴声如诉,尽知人意,可谓深得我心。兴奋之余便邀了些朋友一起听琴。结果琴音起时,他们就失魂落魄,发狂疯颠,我大惊之下只得停下不再弹奏,稍后他们才恢复理智。我弹的明明是高山流水,他们听得却是摄魂之音。”他正视容楼道:“后来我就很少再弹这琴了。必竟只弹给自己听实在很无趣。”
容楼道:“能令人失魂,这琴名唤‘失魂’倒真是贴切。”
“所以,你说这琴还弹得吗?”
容楼剑眉一挑,道:“弹得!令人颠狂失魂的琴声也算难得一听。今日得遇,我怎能错过?”
谢玄赞道:“好气魄!那我就尽心尽力为你奏一曲‘梅花引’。”说完手轻抚弦上,又瞧了一眼容楼,心道:一会儿若见他发狂疯颠便及时摁弦止音。
“弹吧。”容楼从容不迫道。
第31章(下)
谢玄以指触弦,琴声乍起,却虚洪不实,兼因开始的心思都放在了担心容楼身上。心空,自然琴音就空了。
他见容楼微笑听琴,并无异样,暗暗称奇后便放心下来,专心弹奏“梅花引”。
稍后,曲音清幽缭绕,节舒畅奏鲜明。一种孤高显现于谢玄指下。一时间,容楼只觉似有寒香沁入肺腑,恍若瞧见在万木萧瑟、风雪飘零的严冬中,一梅独放……
一曲终了,谢玄喜道:“你居然……”
容楼笑了笑,抢先道:“我居然没听到什么摄魂之音。倒是你琴艺高超,使人闻之欲醉,让我听得有些失神了。”其实他心里也觉奇怪,如果谢玄没有说谎,为何这‘失魂琴’别人听不得,却单单只有他能听得?
谢玄道:“过奖。”
容楼有些疑惑,道:“不知道是不是我听错了?”
“什么?”
容楼想了想,道:“除了琴曲,我在琴音里听到一丝惆怅和无限孤独……谢玄,莫非你很寂寞?”
“也许吧。”谢玄有些黯然,一边将‘失魂琴’收入琴匣,一边淡淡道:“难得你能听出我的弦外之音。”
他将琴背在身后,道:“高山云雾古琴冷,一曲梅花待知音。”转而又“哈哈”大笑道:“原来你才是我的知音。”
容楼愣了愣,摇头道:“我只是听懂了你的琴音。”又道:“我不懂,象你这样武功高强,气度非凡,家世又不错的有钱公子,本该是鲜衣怒马,受人簇拥的中心,却为何琴音如此寂寞?”
谢玄仰天笑叹道:“高处不胜寒。”接着又做了个鬼脸,道:“不过,终有一日我要过自己想过的生活。”
容楼笑道:“那时候你就不会觉得寂寞了。”
二人同行至五叉路口的陈记茶斋前,谢玄望向容楼,道:“我出来的时日不短了,现在琴已寻回,要急着赶回扬州。你呢?”
容楼道:“我打算先去双牌镇休息几日,再上路去南方。”又拱手施礼道:“不如我们就此分别,各自上路。”
谢玄道:“你要去南方哪里?”
容楼茫然,道:“随便哪里,只是走走看看。我从小在北方长大,没见过南方什么样子。”
谢玄道:“既然想见识南方,就一定要去扬州瞧瞧。”
容楼问道:“扬州我倒是听说过,只是不知道在哪里,也在江南吗?”
谢玄笑道:“不是只有长江以南才叫南方。扬州虽地处长江以北,不过于你而言也已经是南方了。”
容楼似懂非懂:“哦。”
谢玄拍了拍容楼的肩膀,道:“我就在扬州,如果你能去扬州,可以找我听琴。反正除你以外也不会再有别人听得懂我用失魂琴弹出的琴音了。”
容楼笑道:“我尽量吧。扬州不是个小地方,找一个人想必也没那么容易。”
谢玄微微一笑,道:“你只要到了扬州,随便找个人问谢玄,就一定知道上哪儿找我。”
容楼点头含糊应下,心想他年纪青青,也不象很有名望之人,纵然家里有钱有势,也不会搞得人尽暂知吧。只道谢玄要么说大话,要么只是客气一下,并不希望自己这么个北方难民找上门去。
两人挥手告别,准备各自选叉路离开。
“对了,小楼,你曾问我破‘太乙神雷’用的是什么掌法。现在既已当你是我的知音,不妨告诉你。那掌法唤作‘金针棉掌’。”谢玄转身,回头会心一笑,道:“有机会我教你。”
那一笑,容楼瞧在眼里,映在心头,一瞬间心悸不已。
一连几日,容楼按时运功调息,只觉四肢力气已然恢复。他原本就天生神力,现在纵然没有内力相助,只是一般高手也不能拿他怎样。他也曾试着强提真气,虽然惊喜地发现居然可以稍稍集拢一瞬,但也只有那么一瞬便又四散开来,而接踵而至的便是心脉处仿若刀剐火烧的强烈痛楚,令他几欲晕倒,冷汗淋漓。这么反复几次之后,容楼便再不敢试着强提真气了。
清晨,容楼从客栈里出来,继续行走在南行的小道上。他第一次感受到了以前在书中看到过的“烟雨江南”。这里虽然还算不上是江南,但已不似北方,冬日的清晨,林间弥漫着淡淡的灰色青烟--既是雾,又是露水。青烟所到之处,一切都是湿漉漉的,加上气温很低,不但湿人毛发,而且冰人指尖。容楼忽然感觉很不适合,不禁打了个寒颤,怀念起了北方的干燥。
北方不但有干燥,还有他的凤凰。一想到这里,他心中寂寥难耐,是不是此生就要客死南方,再也见不到他了?
邺城的行宫大殿,苻坚端坐龙椅之上。
慕容冲灰衣素袍站在他的面前,满面冰霜。
那一日他发狂被鸠莫罗打晕,虽然不醒人世,但之后苻坚亲自送他回府,而后又不肯离去,只驻留卧榻边,直到他醒来,一面神情古怪,一面态度亲密。秦王如此待他,他又怎么会什么都感觉不到?
他慨叹老天待自己不公!本来燕国已亡,容楼已死,慕容潆又要远嫁他乡……几乎已经将他的一切都夺了去。现在居然又遇上秦王贪图男色,对自己心存不轨。他曾经是燕国的中山王,大司马,若担上了这份羞耻,则被钉在的耻辱柱上的绝不是他一人,而是整个燕国。
他慕容冲前世做了什么孽,要得到这样的报应?
他一直在想,这一切是怎么造成的?他应该恨谁?
是秦王苻坚?他摧毁了慕容家族历经四代建立起的燕国。
不,他不恨苻坚,或者说最恨的不是苻坚。胜利的人本就有权利拿走一切,何况苻坚已经是难得的仁君。若反过来,是燕国攻下秦国,屠城杀戮终在所难免。
是母后可足浑楟?如果不是她,吴王不会生了弃燕之心。
不,以燕国当时的国力,没了慕容垂并非无力与秦相抗。
是二哥慕容暐?他的懦弱和重用慕容评,排挤容楼,导致了燕军不能将秦军堵在关外。
不,他只是偏听偏信,若没有包藏祸心之臣,晋进馋言之人,他顶多只是个平庸的君主。
慕容评!慕容冲想起了他。
是他!
是他先向父王献药,害死了父王,而后从旁帮衬逼走吴王,再蛊惑新帝,独揽大权,利令智昏才导致了现在的一切。
不错,最该恨的人就是慕容评!最该死的人也是慕容评!
“今日不再称病不见本王了?”苻坚笑着缓缓道。
因为苻坚对慕容冲的态度实在过于暧昧,所以连日来慕容冲都尽量避开秦王,凡遇召见俱称病告假。
慕容冲低头道:“不敢。”
“我改变主意了。现在决定不但要带清河回长安,而且你们这些前朝的皇子皇孙一个也跑不掉,都要陪她一起上路。”苻坚从龙椅上站起,踱向慕容冲,道:“你是听说这件事才肯来见我的吧?”
慕容冲沉默片刻,道:“我来见大王,是想向大王呈明我不想去长安。”
苻坚已经走到了他面前,点了点头,伸手撩起他额前一缕金发,道:“你想怎么说服我?”
慕容冲后退半步,哑然无语。
苻坚又踱开几步,道: “我最近才想明白,这里是邺城,前朝势力根深蒂固,留你们在这里于我大秦而言有害无益。凤凰,你说是不是?”
慕容冲淡淡一笑,道:“话虽如此,但大王本宽仁大度,礼贤下士,现在却对前朝旧戚小心提防,要全部带回秦国,会不会令天下人对大王的为人有名不符实之苟?”
苻坚哈哈大笑,道:“诡辩!”而后双目一眨不眨地盯着慕容冲的眼睛,道:“你不觉得我对你们燕国的皇亲国戚已经尤为优待了吗?”
慕容冲避开他的目光,叹了口气,道:“原来大王主意已定。既如此,冲就此告退,也好早些准备行囊,方便上路。”转身就要离开。
“不忙,我还有话要和你讲。”苻坚伸手一把拉住他的胳膊道。
“我洗耳恭听。”慕容冲撤回胳膊,施礼道。
“凤凰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苻坚一脸的真诚笑意,道:“我最近经常梦见你,可醒来时枕边躺的却是别人。”
慕容冲皱眉愣了愣。
“我知道你有才,我也重才。”苻坚又欺上一步。
慕容冲左眼跳了跳,面色冷凝,道:“慕容冲不才,不敢奢望大王惦念。”
苻坚摇头,一脸迷惑不解道:“不对,我的话你应该听得懂的。”说完伸手便来揽慕容冲的腰身。
慕容冲愤然挥袖挡开他,喝道:“我自知不是大王敌手,也不敢与大王为敌!但你此举分明不是重才,是重色!”
苻坚先是愣了愣,而后点点头,朗声笑道:“试问世间英雄岂有不重色的道理?”
慕容冲深吸一口气,强忍怒气,冷笑道:“大王重色是对是错,我本没有资格评价。只不过请大王记住,慕容冲并非无名之辈,虽已沦为俯首秦国脚下的亡国之奴,但也曾是一国王爷,军政大司马……大王你若任意妄为,一意孤行,就不怕之前的盖世英名尽毁于此,而遭天下人耻笑吗?”
苻坚闻言似愣了愣,显是没料到慕容冲能说出这番话来。
“大王以仁治国,尽得人心,收降燕军无数。我也曾是他们的全军统帅,若他们知晓你欲如此待我,燕国降秦的几十万大军又该如何自处?”慕容冲字字有声,句句铿锵道。
见苻坚一时无言,慕容冲这才压低声调,道:“大王息怒,若刚才我有言语得罪之处,还请大王恕罪。”
“说的好!”苻坚猛然笑道:“其实,你这番话王臣相已经对我说过了。”
慕容冲吃了一惊。
“任何事我都不会瞒他。”苻坚笑道:“不过,大秦天王是我苻坚,最后做决定的也只能是我苻坚。”
慕容冲迟疑了一下,道:“那大王的决定是……”
苻坚四顾了一周这前朝的皇宫,才道:“花有色香味,人有才情趣。没想到凤凰你倒是都兼而有之了。”
慕容冲垂首听言,暗觉不妙,喉头紧了紧。
苻坚微微一笑道:“我没有决定,我只是想请你回长安……”
慕容冲抬头看向苻坚。
“还想请你入紫宫。”苻坚一脸笑意道。
慕容冲沉默很久,才哈哈仰天长笑,道:“枉我当初视你为强敌,还仰慕你以国为重,以天下为目标。你却愿为这等龌龊之想而坏了辛苦建立起的名声,居然不肯克制□小事……”
苻坚摇头轻笑一声,叹道:“为大秦天国我克制的地方已经很多了,只是没有人知晓罢了。”
他定定望向慕容冲,缓缓道:“我是大秦天王,也以天下为已任,但首先我是一个人。我知道王臣相和你说的都很有道理,但人一生中总会遇上一个令自己发狂乃至丧失理智的人,一旦错过了,以后无论再得到什么都会觉得索然无味。难道你没有吗?”
慕容冲心口一痛,想起了容楼,可是他知道容楼已经死了。旋即又自嘲道:“笑话,真是天大笑话……哈哈……”说完连声大笑不止。若大的宫殿里顿时变得有些诡异起来,因为只有两人的空阔的领地里慕容冲疯狂的笑声绕梁回荡。
苻坚这会儿倒是很冷静,也很有耐心,一直等慕容冲大笑得失了力气,依靠在殿中立柱上,才缓步走回龙椅前坐下,道:“你尽管继续笑,我坐在这儿等你。”
笑声仍在继续,却似乎比哭还让人心愀。苻坚听得眉头越皱越紧,心也越来越疼。
许久,慕容冲仿佛已经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扶着立柱,勉强断断续续,道:“我笑……哈……算什么?只怕天下人笑不够。以后……传将出去,世世代代……子子孙孙……哈……都要瞧大王造成的这个大笑话。”
“啪!”的一声,苻坚一掌重重击在龙椅扶手上,饶是紫檀的硬度也经不住他这一掌,塌了半边:“住嘴!”
慕容冲这才站定,止住笑,却再也无法板起面孔,绝美的面庞上流露出藏不住的委屈,道不尽的凄苦,摇头道:“你真要这么做?”
见他如此模样,苻坚有些不忍,又一阵失落,愧疚道:“我不想勉强你。”
他居然说不想勉强他?难道只有绳索捆绑、刀剑架脖才叫勉强?慕容冲上前几步,伸手指着龙椅上的苻坚,眉头紧皱,牙关紧咬,只连连点头,“你,你……”一时恨意汹涌,竟似说不出话来。
苻坚见他这副模样,不知为何,心里一阵纠结,从龙椅上长身而起,迎向慕容冲,只盼拥他入怀,好好安慰一番,只是他竟似忘了正是他苻坚才把这前朝的大司马逼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慕容冲见他起身而来,慌乱中连连后退。
当身体退到又背靠立柱时,才象是下了决心般大声道:“不想勉强我?好--!”
这回轮到苻坚愣住了,刚才慕容冲还执意不允,几番嘲弄,现在怎么会这么斩钉截铁地答应下来?一时人定在当场,不知前行。
两人这么对恃了片刻。
慕容冲脸色变了又变,象是在用理智整顿情绪,终于恢复了面无表情之色,冷冷道:“你既不想勉强我,要我入紫宫也可以,不过需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苻坚惊喜道:“什么条件?只要本王能力所及,一定答应你。”
“条件就是:慕容评的人头。”慕容冲淡淡道。
“这……”苻坚没想到他会提出这么个条件,一阵犯难,道:“我从来不杀降臣。你能不能换个条件?”
“换?换别的大王您就能答应吗?”慕容冲还想笑,只是刚才笑了太久,嗓音已经嘶哑,着实笑不出声来了。
“如果我想要你的位子呢!”
苻坚闻言低下头。慕容冲瞧不见他的表情,只见到他的声音:“我的位子想坐的人很多,但能坐的目前为止只有我一人。”
慕容冲道:“也是。我说笑而已,大王不必当真。我只要慕容评的人头。”
苻坚想了想,道:“宾都侯慕容垂也曾托人带来口信,建议杀掉慕容评,说他为害国家,但我并未准许。我不做违心背德之事,一向宽以治国,厚待降臣。这点上从不曾受人微辞。”
慕容冲点头,悠悠一笑道:“以大王你的地位,当然可以对我的条件置之不理,强行绑我入宫。只是,这样一来,你同样也做了件违人心、背常德的事情。”
苻坚一时语塞。
慕容冲又道:“你若一意孤行非要我入宫,无论怎样总是要做一件违心背德之事,只不过是二选一罢了。”
苻坚沉吟良久,才道:“你且回去,容我想想。”
出发前往长安的前一天晚上,秦王苻坚差人给慕容冲送来一只黑色的盒子。
慕容冲将盒子放置桌前,坐在凳子上,借着火烛之光盯着它良久,却并不打开。
不喜不悲,他心中雪亮,不用打开也知道里面是什么。
第32章(上)
第三十二章
落日余晖,华灯初上,一片流光溢彩。城里四周尽是歌乐盈耳,车马喧逐。当街市口左手立有青楼两座,丝竹管弦,红袖飘香,花枝掩映间好一派繁华景象。右手的酒楼里灯火辉煌,猜拳赌酒之声不绝于耳。更有金字招牌的赌坊,里面已经人满为患。赌坊旁的当铺也不寂寞,此刻依旧人头篡动,估莫大多是赌钱输光了,要以物易钱再去翻本的豪客们。
容楼入得城中,抬眼望去,只见灯火万点,笑语远喧。街边除了各类招牌锃亮、灯笼高挂的大店,还有许多点着油灯,架着推车,便于流动的小摊。无论大店小摊,所售物品的种类之多令人眼花缭乱,精致程度让人爱不释手,再加上商贩们别拘一格的吆喝声,不仅吸引路人的眼球,而且充斥游客的耳鼓。
容楼生长于风霜似刃、物资匮乏的北方多战之地,这种景象在燕国哪曾见过,立刻感觉说不出的新鲜,兴奋不已。虽然绝大多数物品都不知道是用来做什么的,但他还是忍不住走进店里,凑到摊前,拿起几样仔细观赏把玩一番后再有些不舍地逐一放下。待一圈转将下来,他立刻就喜欢上了这热闹喜气的街市。
这里便是名震天下的烟花繁华盛地——扬州。无论是腰缠万贯而又鸩嗜风月之道的权贵巨贾,还是吃光用光只管贪图享乐的浪荡子弟,对这里莫不神驰向往。
容楼来这里当然不是为了风月,更不是为了找谢玄。不过,既听他推荐扬州,料想一定是个好地方,考虑到江南还十分遥远,所以决定先来扬州逛一逛。
他一路溜达,行至“来顺赌坊”前,往里瞄了一眼。只见那敞开的金漆大门中灯火通明,人影憧憧,呼三喝四之声此起彼伏,骰子在瓦瓷碗中滚动脆响过后,便传出一片欢呼或咒骂的喧哗。
容楼正瞧得出神,突然只觉劲风扑面,一惊之下,下意识地后退了两大步才没让一物砸中。一大团不知什么东西从赌坊敞开的大门里给扔了出来,重重摔在他面前的地上。还未等他看清楚是什么,便有一群五、六人,牛高马大、神色凶厉地也跟着也从赌坊中如饿虎扑食般窜了出来,将那团东西围将起来。看他们的衣着打扮应该就是赌坊的人。
“狗娘养的,胆子不小啊!赌债不还居然还敢上门来赌!”其中长眉宽额之人大声斥责着。
听他言语,这刚才被丢出来的‘东西’应该是一个人。这种烂赌鬼想是欠了赌坊赌债没还,又没心没肝地跑去想再赌一把,自然是找打。
说话间,这五六人的拳脚就纷纷朝向中间那人呼啸着落下。
不多时,周围便围上了一群看热闹的看客,大家指指点点,小声议论,却无人上前干涉。
一顿拳脚过去,打人的已经气喘吁吁,动作慢了下来,显是累了,于是暂时松开包围圈,你一言,他一句地边骂边喘口气。
“这小子就是皮痒!三天不打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长眉宽额之人根本无视围观的众人,朝地上之人淬了口吐沫,恨恨道。
“阿四,你这话就不对了。”另一油头粉面之人嬉笑道:“这小子哪里是皮痒,我看分明是一不赌钱就手痒。烂赌帐越来越多,发了饷却不知还帐,反倒拿来再赌,输光了自然就只有挨打的份喽!”言毕又踹了地上的人一脚。
边上貌似领头之人“哼”了一声,道:“阿三,阿四,你俩说的都不错!他奶奶的,不但欠着赌坊的钱,还要赌坊隔三差五再多伺候他一顿拳脚!老子想想就来气!”说完又是一顿老拳揍将下去:“还敢不敢再来折腾老子?……打得你老娘都认不出你!……”
只砸了几下,领头之人的拳头便再也砸不下去了。他回头一看,只见身后一位栗色皮肤,容貌俊秀的青年一脸淡然,正伸手拦住了他握拳的右手。他用力挣了挣,却纹丝不动,心中大惊。
先前被叫作阿三的人一时也愣住了,瞧了容楼两眼后便转向被制住之人,惊道:“阿大……他……”又摇头不解道:“是个生面孔。”
阿大斜着眼睛,向容楼道:“明人面前不说暗话,兄弟此番前来是想砸场子,还是想替此人出头?”
容楼摇了摇头,道:“都不是。他一味任你们打骂,既不还嘴,也不还手,料想几位的气应该出得也差不多了,不如就此住手吧。”
阿大眼珠转了转,暗想这青年虽然功夫不俗,但听他说话又不似对头黑道势力派来搅局之人,想来只是头脑犯傻,发了善心的过客,便不再怕他,腰杆一挺,撇了撇嘴,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他有钱不还,赌性不改,这番拳头只当收利息罢了。看样子兄弟你是过路人,出门在外,我奉劝你一句‘少管闲事’!”
容楼叹了口气,松开手,指了指地上蜷成一团之人,道:“他懂得保护周身重要部位,收紧全身肌肉来挨你们的拳脚,想必也是习武之人。我瞧他体格强健,又能动作敏捷地躲开你们要害处的攻击,想必并非不是对手,只是不愿出手罢了,你们又何苦逼他?”
阿大仔细看了看地上之人,心里倒吸了一口凉气,知道容楼所言不假,但表面上却依旧一派不知好歹的无赖样,逞强道:“是不是对手也要打过才知道。象这种窝囊废就算武功很高能顶个屁用?遇上我们还不是只有挨打的份!”
阿三已经凑到容楼面前,装模作样小声规劝道:“何苦为个垃圾出头。”回头扫了一眼周围看热闹的人群,又嚷嚷道:“大家都看到了,这位兄弟不让我们打他,似乎有意替这烂赌鬼还债。”
阿三认定容楼一个外乡人,和这欠债被打之人非亲非故、素不相识,如果说他是出于一时怜悯,充充好人还成,根本不可能真要帮这烂赌鬼还钱,所以说这话的本意是想激一激容楼,让他知难而退,不要再多管闲事。另外也是警告他们打人是因为对方欠债,事出有因,如果接下来容楼仗着本领打他们就有欺人之嫌了。
他这话一说出来,众人的目光全聚集在了容楼身上。
容楼皱了皱眉头,道:“他欠你们多少钱?”
阿大见容楼问及银钱数量,知道他真的动了替人还钱的心思,不由愣了愣,道:“看你好心,打个八折,加上利滚利,一共十两纹银!”
十两纹银并不是个小数目。
容楼身上的银钱全是谢玄送的,一路上也多亏这些银钱才让他有吃有住,方便得紧,没想到现在还能拿来帮别人免于挨打,当下轻笑一声,只管取钱。
阿大疑惑不解地瞧着容楼麻利地取出十两纹银递给他,道:“钱我替他还了,你们不要再打了。”转头拨开人群就大步离开了。
没热闹看了,人群自然散去。
阿大等几人呆了一会儿,都唏嘘着说地上的烂赌鬼怎么这么好运,而后便再也不瞧他一眼,转身进赌坊去了。
容楼只管继续逛街。
“朋友。”
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上。
“多谢你。”
容楼不由吃了一惊,虽然他现在内力已失,但能悄没声息按上他肩膀而不被他发现的人应该也不会太多,此人武功当可例入高手之列。他旋即回头,瞧见身后一副狼狈却一脸笑意之人。
这人正是刚才被摁在地上打的烂赌鬼。看样子他年纪很轻,身躯伟岸,一脸脏兮兮的,除了一双黑多白少神光外射的大眼睛外看不清其他面容。一身衣服早被蹂躏得不成样子,但衣服下的肌肉把衣服绷得紧紧地,感觉英武中有一股朴实的意味。
“不用谢。”容楼笑了笑,道:“但你刚才为何不还手?以你的武功打趴下他们应该是绰绰有余吧。”
那人腼腆一笑,抓了抓头,道:“我欠钱不还,这顿打挨得不屈。反正他们也不能把我打成重伤,若是打了他们反倒过意不去了。”
容楼道:“瞧不出你挺明白事理的,那为何还要去赌?”
那人哈哈笑道:“赌有什么不好?赌就是拼输赢,我也不是没赢过。与其拿了饷银去还债,不如再赌把运气,若是赌赢了不但可以还了以前的债,还能赚上一票,何乐而不为?“
容楼道:“那要是输了呢?”
那人想了想,道:“反正已经欠债了,欠多欠少本没什么分别。所以有赢的机会摆在面前当然要试一试。”
看样子这人以后还是会去继续赌钱、欠债、挨打,枉费自己刚才替他还钱了,容楼想到这里有些哭笑不得。
“朋友,你既仗义疏财替我还钱,怎么样我也要请你去喝上一顿好酒略表谢意!”那人拍着胸脯道。
容楼想了想,也不客气道:“也好,还没尝过南方的酒是什么滋味。”
那人忽然想起了什么,道:“原来你是从北方来的。忘记介绍了,我姓刘名裕,你呢?”
容楼道:“叫我小楼好了。”
“天南阁”里正是最红火的时候,刘裕、容楼一前一后鱼贯而入。门口的伙计远远瞧见刘裕衣裳褴褛,以为是叫化子,伸手便要拦他。但待到近前一看,显是认得他的,立刻换了副笑脸,扯下肩上的布巾掸了掸刘裕的衣襟,道:“刘爷,哪儿弄得一身灰尘?今儿是发饷的日子,您又来喝个痛快?”
看来他是这儿的常客。
刘裕嗡声嗡气,道:“有没有好位置?我要请朋友喝酒。”
看上去包房里早没了地界,偌大的二层店堂里也已经桌挤人满,别说好位置,就算是坏的应该也是一个没有了。
南方果然和北地不同,店堂中或长、或宽、或大、或小放的全是矮桌,而食客们在桌前俱席地跪坐于软垫上。没喝醉的直着身子吃喝,喝醉了的干脆彻底躺倒下来,倒也自在惬意的很。
见此情景,容楼想起了很久以前受慕容冲所邀和红袍会一众人去‘雁归舍’喝酒的时候,心中没来由一阵黯然。
小二不急不忙,在楼梯口吆喝了两声:“有客--!两位--!”立马就有一个跑堂的端了一张不大的矮桌过来。
他轻车熟路地招呼周围的食客小挪些地方,左推推,右挤挤,之后稳稳将小桌放在了店堂中间。小二见摆放妥当,就径直把刘裕和容楼领至桌边,哈着腰连声道:“虽然挤了点,不过只能这样了。二位请入座。”
“下酒菜随便上,记得给我挑几样实惠的,酒嘛……”刘裕瞧了瞧容楼,寻思了片刻道:“记得云集酒坊是专供你们‘天南阁’的,我这位朋友没有喝过南方的酒,今日定要他尝尝云集酒坊的‘花雕陈酿’。”
小二笑道:“那正好,现在天冷,先给二位加姜丝和枸杞热上两壶吧。”
刘裕笑着称好。
待小二离开,容楼不解道:“要加姜丝、枸杞,还要热上,我们是喝酒,还是喝汤?”
刘裕笑道:“南方和北方自不相同,一会儿端上来你喝着好喝就成。”
容楼自嘲道:“就算不好喝也要见识一下。”
沉默了片刻,刘裕正色道:“小楼,我知道谁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刚才你替我还的钱就算我向你借的,暂且记下,以后有机会翻本了我定然几倍还你!”
容楼心道,似你这般嗜赌如命,即使碰上运气好,翻了本以后一定又拿去赌到输光为止。赌坊那般打你也没见你还钱,我又凭什么指望你还?嘴上却道:“不妨事,我的银子虽然不是风刮来的,但也来的容易,全任一位朋友相赠。四海之内皆兄弟,这些钱你不用放在心上。”
刘裕瞪圆了眼睛,惊讶道:“哪位朋友?竟然甘愿送银子给人?”他长叹一声,又道:“唉,想我投身‘北府军’中,也结识了不少兄弟朋友,但一伸手向他们借钱,他们就顾左右而言他。今日我才明白,原来只有我把他们当朋友,他们全没把我当朋友!”
容楼笑道:“他们是了解你,料定借钱给你不过等于送钱去赌场,所以才不愿意借给你。”
两人正说着,几样下酒菜和两壶热酒被端了上来。
“小心烫。”见容楼急着要把壶中的花雕陈酿倒至酒盏中品尝,刘裕连忙叮嘱。
容楼抬头笑了笑,点头表示自己知道小心。
酒刚被倒进酒盏中,便有一股馥郁芬芳的香味扑鼻而来,容楼顿觉醉人心脾。相比之下北方的烧刀子只能闻出一股呛人的辣味。他再细看,酒液为琥珀色,感觉比以前喝过的酒要浓稠些,还腾腾冒着热气。
容楼小心抿了一口,不觉得辣,反而味醇甜美,“嗯”了一声,道:“好象是甜的。”
刘裕道:“是有点甜,不过其实很淡,不能算尝得出的那种甜。估计北方的酒苦辣之味很重,你习惯了那种酒,所以第一次喝花雕才会感觉甜。”说完也端起酒盏,放在唇边吹了吹凉,饮下一大口,才哈哈笑道:“真正甜的是我家乡的‘封缸酒’,以后有机会再请你喝。”
容楼点头又饮下一口,暖人心肠。他细细回味,似乎甜、苦、酸、辛、鲜、涩六味俱全,不由赞道:“真是好酒!只是这酒没有劲道,能醉人吗?”
刘裕摇头道:“你不要小看了它,入口香甜,但后劲十足。不过你是我朋友,只管喝,万一醉了,我背你回营休息一晚也无所谓。”
细品慢酌间,两人相谈甚欢。
“你是从北方流浪来南方的吧?”刘裕问道。
容楼光顾着一口接一口地喝酒,是以没有应答,只点了点头。
“瞧你腰间配剑,看样子还是一把好剑,应该武艺不错。”刘裕道:“有没有想过投身‘北府军’?我们军中大多是和你一样北方过来的。”
容楼愣了愣,而后惨然一笑道:“如果可能,我不希望以后有机会上战场。”
刘裕意气十足道:“大丈夫生于乱世,当带三尺剑,立不世功,杀敌于阵前方显男儿本色。偏你为何……”
容楼摆了摆手打断他,道:“我不想谈这些。”
刘裕无奈道:“好吧。”
容楼已经把自己的那壶酒喝光了,刘裕见状便又要小二添上两壶。
容楼问道:“你常请朋友来这里喝酒?”
刘裕点点头,笑道:“比起请朋友喝酒,朋友请我的次数更多。其实,除去不肯借钱给我,那帮家伙还是不错的。吃吃喝喝从来都有我的份。在扬州时日不短,军里军外我真是结识了不少朋友。”
说起朋友,容楼便想起了谢玄,道:“扬州我也有个朋友。”
“哦?你好象刚来此地没多久就已经交上朋友了?”刘裕指着自己的鼻子笑道:“是不是说我?”
容楼也笑道:“如果算上你就是两个朋友。”
“另一个是谁?”刘裕疑道。
“就是之前送我银子的朋友。”容楼吃了一口菜。
南方菜色精致,只是份量太少,若是没有酒,他估计要饿肚子了。
刘裕面有羡慕之色道:“你那朋友真大方,叫什么名字?”又鬼鬼一笑,道:“哪天介绍我们认识认识,以后我就不怕没地方借钱了。”
容楼爽朗一笑,道:“他叫谢玄,和你一样喜欢交朋友。”
“谢玄?!”刘裕呆了呆,大声喊道:“哪个‘谢玄’?!”
见了刘裕的反应,容楼暗笑,心想:果然谢玄当初告诉自己说‘只要到了扬州,随便找个人问谢玄,就一定知道上哪儿找他’根本就是个玩笑,面前这人分明不知道是哪个谢玄。
可能因为他酒喝多了,此刻已经有些微薰,根本没能注意到刘裕喊出“谢玄”的名字后,原本吵吵嚷嚷的整间店堂倾刻间便变得鸦雀无声了,所有食客的目光全聚集在了他们这一桌上。
“估计你不认识。我记得他的剑叫‘芙蓉’。”容楼淡淡道。
“大胆!”刘裕拍案而起,酒菜翻了一桌,也溅了容楼一身。
容楼感觉头晕晕的没有力气,想是酒劲上来,有些醉了,所以并未跟随刘裕站起身,只目光迷离不解地抬头仰视着他,不明白他为何会有如此反应。
刘裕怒目而视,喝道:“你一介流民怎敢直呼我‘北府军’建武大将军的名讳?!”
第32章(下)
醉酒后难免有些迟钝,容楼愣了一会儿,才了然道:“没想到他还是个将军。”又“哈哈”笑了两声,伸手想替自己再满上一盏,才发现酒水已经翻洒了一桌,面有不舍地嘟囔着:“可惜了……这么好的酒……”
眼前一阵重影模糊,他摇了摇头,又努力睁了睁眼,道:“将军?谢将军?……认识的时候没听他说啊。”他长身而起,伸手想拉刘裕坐下,却有些飘飘然,一个把持不住跌靠在刘裕身上,却还命令道:“你坐下!继续陪我喝。”
刘裕十分尴尬,见四周一众食客只要没喝醉的都在盯着他们瞧,只得抱拳一周,干笑两声,道:“没事了,没事了,大家继续。他喝醉了,尽说醉话。”一边懊恼自己刚才声音太大,一边扶着容楼坐回原处。
其他食客见状,齐刷刷抛给他们无数白眼才又继续吃喝、划拳,恢复了先前的热闹。
刘裕让小二清理了一下桌面,再备上醒酒的茶水、管饱的饭菜。
他一脸疑惑地瞧着面前的容楼,道:“谢将军真的是你的朋友?”
容楼手撑下颌,俯在桌上看着刘裕,一直在笑。他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仿佛已经醉得坐不住了,却似乎心情很好的样子,道:“怎么?你不相信?”他右手用力一挥,醉意弥漫的脸上一片绯红,快要睁不动的双眼干脆就闭了起来,坚决道:“管他是不是将军,反正他叫谢玄。”
刘裕道:“你那朋友用的真是‘芙蓉剑’?”
容楼转而埋头趴在矮桌上,脸没于衣袖间,道:“是他说的……芙蓉如面柳如眉,对此如何不泪垂……他说我到扬州便可以去找他。你现在带我去找他……我要听他弹琴……”,声音从衣袖中发出,听起来闷闷的。
刘裕怕他就此睡了,伸手推了推他,道:“我还没问完,你不能睡!谢将军乃朝中第一高手,掌中芙蓉剑变化万端,堪称神兵利器。你确定真的是他?!”
容楼忽又坐直身体,伸手点着刘裕的鼻子,一本正经道:“什么也不用说了!凤凰,有本事你与我再拼一坛!”说完就趴倒在矮桌上,不再抬头看刘裕一眼。
“小楼,你快回答我!”刘裕又问道:“前一阵将军有重要事情离营过一段时日,难道你们就是在那时认识的?”
见容楼埋头不答,刘裕又猛推了他几下。容楼却只含含糊糊地发出:“凤凰……凤凰……”的回应。
刘裕还想再推醒他,但见他的肩膀开始轻轻抽搐,隐隐伴有“呜呜呜……”的哭声,疑惑间自言自语道:“什么凤凰?”但听容楼哭得伤心,已经伸出的手便收了回来,不忍再去推他。
容楼所言的凤凰,刘裕哪里能听懂,只当容楼醉得厉害,乱说胡话,再兼之酒品不好,又是笑、又是哭地乱折腾罢了。
待小二端上茶水、饭菜后,容楼那里已然没了声音和动静,只趴在桌上呼呼大睡。刘裕不禁笑叹这位朋友的酒量实在不怎么样。
他哪里知道并非容楼酒量差,只是他喝酒喝到后来暗暗触景生情,想起了以往在燕国的时光以及和慕容冲的种种,几乎从踌躇满志到万念俱灰……是以,表面一派喜笑颜开,内里却已是心神劳损。任谁平日里千杯不醉,若失了心神都会不胜酒力,容易醉倒。
刘裕一直在想容楼说的和谢玄是朋友一事会不会有错。一番思量过后,他觉得应该八九不离十,不由心中暗喜,当下决定把容楼带回“北府军”营中与谢玄会面。
刘裕不过参军一名,虽然自认武力、战略出众,而且胸有大志,但碍于没有什么背景资历,所以总有些郁郁不得志。此刻,他想到若能借这个机会先同北府军总统帅谢玄熟识一番,再另寻机会向他陈述自已对目前战局的分析、看法,以后勤加表现,说不定就能遇上自己的伯乐也未可知。想到这里,他主意打定。
又推了容楼几次也不见他醒,刘裕一狠心干脆强行捏着他的下巴,灌进一碗醒酒茶。
连喝带呛中,容楼这才悟着脑袋清醒过来,抬眼瞧见面前的刘裕,叹道:“这酒果然后劲十足。”
刘裕摇头笑道:“你不胜酒力才是真的。”
容楼以衣袖拭去呛在脸上、脖子上的茶水,皱眉道:“这茶好苦。”
刘裕道:“苦茶才能解酒,你刚才醉得厉害。”
容楼脸红了红,惭愧道:“想是出丑了。”
“没什么,能醉才显真性情。”刘裕道:“没想到我们‘北府军’的大将军就是你的朋友。”
“我也没想到。难怪他说只要到了扬州便能找到他,没想到他就是晋朝的将军。”容楼感叹,同时也暗道:原来他说的话句句属实,全无夸大,之前倒是我误会了他不少。
“既如此,时候不早了,不如我领你去见谢将军吧?”刘裕一脸兴奋道,“他见到你一定很高兴。”
容楼犹豫片刻,道:“我只想在扬州逗留几日便往江南去了。”言下之意没打算去见谢玄。
之前他也许只是无所谓见不见,但在听闻谢玄是南晋“北府军”的统领大将军后便越发不想与之相见。他曾是燕国大将,而且还与晋朝桓温大战过一场,血染征袍,手刃无数南晋兵将。虽然并未与谢玄阵前两军相逢,兵戎相见,但与晋朝为敌是实实在在的。他明白若是身为晋朝臣子的谢玄了解到这些,定会后悔当初与他的结交。
“见一面又花不了多少时日,你们不是朋友吗?”刘裕面露失望之色。
容楼默不作声。
“莫非你根本不认识我们谢将军,全是信口开河?!”刘裕疑道。
“不,我只是实话实说。”容楼低头道。
“若如此,你敢不敢和我赌一赌?”刘裕挑衅道。
容楼见他赌性又起,摇头苦笑道:“你又想怎样?”
“你随我回营,若真的认识谢将军,我便一口气喝下整缸花雕陈良。若你只是口出狂言,糊弄于我,我便把你丢进酒缸里泡上三天三夜。”
容楼道:“你就这么喜欢赌?”
刘裕道:“怎么样?你敢不敢赌?不敢就是‘缩头乌龟’!”
容楼被他一激,心性也陡然拔了起来,沉吟片刻道:“赌!”
刘裕喜道:“真的?这么说你答应和我回营见将军去了?”
容楼悠悠道:“不过,我输了,条件由你定。你输了,条件就该任我出。我觉得你那一缸花雕陈良的份量还不够。”
刘裕挥挥手,不在乎道:“一缸不够?那好,两缸、三缸任你说。”
容楼笑道:“我不要你喝酒。”
“那你想怎样?”
“若我认识你们将军,那你就输了。我要你发誓永远不再踏进赌场半步!”容楼朗声道。
刘裕性情开朗,为人爽快,容楼和他刚刚相识便不自觉地生出了一份亲切。他见刘裕年纪很轻,看上去武力不凡,闲谈间又胸怀大志,十分欣赏,也越发觉得他好赌的顽疾是最大的毛病,需要根除,否则以后恐怕会影响他的前路,是以灵机一动,顺着刘裕的赌局想出了这么个条件。
“什么?”刘裕一面愕然,只差下巴落到膝盖上了。
容楼笑道:“怎么,你不敢?!”
刘裕黑着脸,猛喘了几口粗气,“这……”
“‘缩头乌龟’?”容楼调笑道。
“嘿!”刘裕用手抹了把脸,而后仰天大笑,道:“没想到我此生最大的赌注居然要压在这么件非输不可的事情上。”
说“非输不可”是因为他知道容楼和谢玄是朋友的事本十拿九稳。只是见容楼流露出不愿前去相见的意图,所以才用赌局激容楼随他去见谢玄。一缸花雕虽然负担了点,但是多花些时间还是可以喝完的,却没料到反被容楼将了一军。
“好!若我输了,这辈子绝不踏进赌场半步!”刘裕豪气冲天道。
容楼笑了。
他虽不情愿,但只要见谢玄一面便可令刘裕戒赌,如此想来又有何不可?无论怎样他已当他们是自己的朋友。
“走!”刘裕拉起容楼便向“天南阁”的楼梯走去。
“刘爷,您还没付帐啊!”小二赶紧拦住他们。
刘裕低下头,心虚地小声道:“先记着……”
小二并未让开,而是一脸为难道:“老板交待下来,您赊的帐太多,已经不能再赊了。”
刘裕吞了口口水。因为他脸上脏兮兮的,所以通常别人看不出他脸红了没有。
他伸手轻轻推了把小二,低吼道:“别烦我,我和朋友还有正事要做!”
小二却毫无惧色,只死死挡在他面前,道:“求您别让我们这些下人难做。”
“多少银子?”
刘裕偷眼一瞧,旁边的容楼已经递上了纹银一锭。
小二一脸喜色,道:“若是算上刘爷之前欠下的,这些就差不多了。”
容楼拉着刘裕急急忙忙下楼去了。
后者一路低着头,脸上的脏再厚也盖不住那烧得红通通的面颊了。
新月如钩。
已经入夜,扬州城外北府军营中大小营帐重重叠叠,火把烈烈燃起。
刘裕和营门口守卫的士兵们嘀咕了一阵,便轻松把容楼带进了军营。
“好殆我也算陌生人,他们这么轻易放行会不会太大意了?”一路走着,容楼忍不住道。
刘裕笑道:“就算只你一人前来找谢将军,通报后一样会有人领你进去。这里是扬州,不是前沿阵地,纵来个把奸细又能如何?若是这点阵仗都应付不来,我们‘北府军’岂不是浪得虚名?”
容楼点头道:“看来是我多虑了。”
刘裕疑道:“看你这么敏感,难不成以前也在军营中呆过?”
容楼笑了笑,道:“我不过一个平民,总认为军中防卫森严,军法如山什么的。”然后他插开话题,道:“不知谢将军用兵如何?”
刘裕略思索了一番,道:“我还没有机会同将军面对面研究兵法,只是他平日的练兵、演阵均有出人意料之感。”转而又指着灯火明亮的一处,道:“前面就是谢将军的寝帐。”
守在帐外的两名军士上前拦住二人。
刘裕指着容楼道:“这是谢将军的朋友,特意来访将军的。”
两名军士对望一眼,其中一人道:“谢将军午后去察看水军布防的情况了,现在尚未回来休息。”
另一人道:“不如劳刘参军和这位客人先在寝帐中等候,我前去通报将军。”
刘裕眼珠一转,冲容楼道:“小楼,你一人进去等候,我去面见将军,替你通报。”说完扭头便走。
容楼只得自己掀帘步入寝帐,一面想着这个时候还在视察水军,看来谢玄的确是个大忙人。
入得帐内,他四下打量了一番,这里和一般的寝帐差不多,不同的是多出了一排竹制的书架。架上书籍堆得满满的,却十分零乱,显是主人懒于整理却又经常翻看。靠着书架竖放着的琴匣容楼再熟悉不过了,分明就是谢玄夺回来的“失魂琴”。想是他担心留在家中可能会再次被盗,索性带回军营中摆放。案桌旁精致的武器架上架着一口白色挂剑--“芙蓉剑”。如果之前还有几丝怀疑的话,容楼一瞧见这两样东西便确定了寝帐的主人必是谢玄无疑。
容楼踱至边上的卧榻旁,只见榻上被褥雪白干净、叠放整齐,和书架上的零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榻边的帐壁上挂着一副墨迹:“高谢人间,啸咏山林”,字迹筋力俊健,有剑拔弩张之势。
无意间一低头,他发现榻边的地上不知何时掉落有一本书。他蹲下捡起,只见封面上写有“周易”二字。‘原来这本书叫周易。’容楼心想,随手便翻看起来。翻着翻着,他不禁暗暗称奇,只依旧蹲在地上看书,已然忘记站起身来。
“又见你保持这种如厕的姿势,这么看书不会有点腿酸吗?”谢玄带着笑意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容楼赶紧站起转身,道:“书掉地上了,我本来只是想捡起来。”只见谢玄一身白衣更显才器隽秀,笑眯眯地望向自己。
“想是我昨夜躺着看的时候不小心掉了。这书如何?”谢玄问道。
容楼脸红了红,道:“说实话,我居然一句话也看不懂。”
谢玄愣了愣,道:“你既然看不懂却为何蹲在这里看得出神?”
容楼道:“我越是看不懂就越不服气,越想把它看懂,所以就忍不住一直看下去了。”
谢玄哈哈笑道:“小楼,你真有意思。周易是占断用的,六十四卦系判人事,断吉凶,平常人的确不容易看懂。”
容楼有些苦恼道:“我虽然读书不算多,不过也从来没遇上过一句都看不懂的书。”说完把书递给谢玄。
谢玄接过,道:“你真的很想看懂它?”
容楼点了点头。
谢玄伸出手,展颜道:“好!今日我与你击掌为誓,他日我定为你译出此书,让你能够看懂全篇。”
容楼听言伸手与谢玄双掌相击,喜道:“多谢!”
“我还担心你不会来扬州找我,没想到这么快又见面了。”谢玄道:“可惜现在已经夜深,没办法替你置办酒宴接风洗尘了。”
容楼笑道:“若非遇上刘裕我也不会来这里。我也真没想到你会是晋朝的大将军。”
谢玄笑了笑。
容楼觉得那笑容里满是疲倦,便道:“想来你也累了,不如先休息,明早我们再聊。”说完便要出帐。
谢玄一把拉住他道:“去哪里?”
容楼道:“找个地方睡觉。”
谢玄道:“我还有一肚子话要和你说,今晚你就留在这里,我们同榻而眠也好说话。”
容楼迟疑了一下,便应下了。
第33章
第三十三章
两个大男人仰天躺在一张矮楬上的确是挤了一点。于是,容楼向外挪了挪,却不想差点跌落地上。还好谢玄眼急手快拉住了他,道:“天冷得很,靠近些也暖和不是?”
容楼道:“我不冷。”
谢玄只当容楼怕挤,当即由平躺转为侧卧,这么一来和容楼间便稍稍留出了不大的余地。出于相同的目的容楼也翻身向里侧卧,却正巧撞上了枕边人那双明媚的笑眼。
“小楼,你在北方有喜欢的人吗?”谢玄轻声道。
容楼目光暗了暗,道:“有。”
谢玄莫名一阵失落,其实他早就猜到了,为了掩饰不快,索性调笑道:“就是亲你的那个呆子?”
“你才是呆子。他是最美丽、最善良的人。”容楼反驳道。
谢玄“哦”了一声,道:“那你为何不带上最美丽、最善良的人一起,却只一人逃来南方?”
容楼沉默良久,翻了个身,背对谢玄道:“他留在那里还能好好活,我却已经不可以了。我不要他看着我死。”
谢玄叹了口气,道:“因为你的伤?……你怕她伤心?”
容楼道:“算了,提我的事就不开心,不如说说你。”
“我?”谢玄道:“我爹娘早亡,不过有叔叔照应着也算无病无灾长大成人。”
“那你可还记得爹娘的模样?”容楼问道。
“记得。为什么这么问?”
容楼点头道:“已经比我强了,我连爹娘的样子都未曾见过。”说完他翻身坐起,抱怨道:“实在睡不着。”谢玄也跟着坐起来。
两人一人裹了一床被褥,并排抱膝坐在榻上聊得越来越起劲,从北国聊到南彊,从景色聊到人情,从饮酒聊到兵法……
“想听听你的意见。你觉得携你前来的刘参军怎么样?”谢玄问道。
容楼道:“刘裕为人豪爽,优点想是不少,只是好赌是他最大的缺点。”顿了顿,又道:“不过希望这次同我的赌约能令他有所收敛才好。”说完,笑着将同刘裕的赌约说给谢玄听。
谢玄点点头,道:“回来的路上我和他聊了一会儿。虽然只浅浅谈及一些兵法战略,但隐隐觉得他胸藏锦绣,腑蕴乾坤,若善加琢磨,日后说不定是难得一见的将帅之才。”
容楼想了想道:“即便想出将为帅,也要他能彻底去了嗜赌的毛病才可堪用。”
谢玄却摇了摇头,道:“我觉得一个统帅有些赌性对于用兵、战法也未必就是坏事。”
容楼疑道:“怎么讲?”
谢玄道:“用兵在某种程度上讲就是一种赌博。且不说以往的征战从来就不曾有过胜券在手,把握十足的先例,只说能以少胜多,以弱胜强的战役哪一场不算是以小博大的豪赌?凡用兵长于诡道者之所以敢出奇兵治胜,大多数也是因为用兵统率之人胸中的那股赌性。没有赌性的人是不敢于冒险的,所以对刘裕而言,他的赌性也许正是大多数将领所不具备的。”
容楼讶然道:“这么说我让他戒赌倒是做错了?”
“当然不是。”谢玄拍了拍容楼的肩,笑道:“有赌性和沉迷赌博是两码事。你让他戒赌并没有错。”
容楼瞧了瞧渐渐亮起来的帐帘,道:“天亮后我便要上路了。”
谢玄有些不高兴,道:“这么急?你还没到我家里坐坐呢?为什么?”
容楼当然不能说是因为介怀自己的真实身份,只道:“不为什么。剩下的时间不多了,我想自己安排。将军府就不必去了。”
谢玄皱眉道:“其实,那日分手时我就很想领你去见一人。见了他便能知道你的伤是不是真的无法医治……”又道:“只是,当时我急着回营……”
“多谢你。”容楼打断他道。
谢玄不解道:“我并未帮上你什么,为何要谢我?”
“你有这份心,我便应该谢你。” 容楼笑道:“我明白你身为朝臣又岂能没有牵绊。”
谢玄摇了摇头道:“可是,我现在后悔了,当时真该不管不顾,强拉你一起去见他!”他叹了口气,道:“现在回到营中就只能为事务所绑,若没有上面的指令只怕难以脱身。”
容楼宽慰道:“我自己都已经不在乎了,你又何苦劳神。”又道:“那人是个名医吗?我这伤本没得医的。”
“他不懂医术,只懂天下第一的‘相人之术’。”谢玄笑道。
“‘相人之术’?”容楼一脸疑惑。
“相由心生,貌随命转,运乃天定。人的寿命、安危、品性等在相貌上都有所体现,只是很少有人能洞悉其中的奥妙罢了。只要让他看一看你,至少可以看出你能否渡过这一劫。”谢玄道:“若是发现你命不该绝,那只要寻名医精心治疗便好。”
容楼“哈哈”大笑,道:“你信这些?我倒不信这些算命看相的说法。”
谢玄郑重其事道:“我信。因为那个拥有“天下第一相人之术’的人就是我的叔叔--谢安。”
“谢尚书?”容楼目光一凛。
晋朝吏部尚书谢安的大名即使远在北方的容楼也早有耳闻,他的威望和大秦天国的臣相王猛不相上下。
谢玄道:“不错。就算你不信相人之术,总该信我。”
他凝神想了想,似乎有了办法,道:“不如这样,明日你先不急上路,等我为你备下酒宴,既作接风,也当辞行。你我一起痛饮一番后再走不迟。临行前,我会替你准备一匹好马,再写张拜贴给叔叔。反正你要往江南一带去,建康是京城,既顺路,于江南而言又是个非逛不可的好去处。尚书府就在那里,到时你顺路去拜会一下我叔叔,我和他已经许久未见,也算代我向他问个好。”
他既这么一说,容楼倒是不好拒绝,欣然应下。
之后两人复又躺下迷迷糊糊地眯盹了一会儿,直到营中的起床号角吹响。
……
中午时分,谢玄让人另辟出一间食帐摆下了接风宴。
容楼进得帐中,只见除了谢玄笑眯眯地迎了出来,不远处还立着一位身着北府军服的黄须老者,看他皮肤泛红、体格高大、目深而鼻高,显然不是汉人。
那老者远远见容楼进来,先是微笑施了一礼,而后抬头瞧清楚了容楼的面貌,脸上的微笑瞬间僵住了,眼睛似乎亮了亮,旋即又皱眉面露狐疑之色。
容楼见状心里微微有些异样。
谢玄却并未注意到这些,只招呼容楼入座。
待二人坐定,那老者自动上前替他们满上酒,又低首回禀谢玄,道:“将军,营里还有不少备水烧柴的杂活等着我去做。你看……”
谢玄点头示意他离去。
容楼一看桌上的菜,惊喜笑道:“太好了!全是我以前经常吃的。”
谢玄欣然笑道:“那你还不赶紧吃?”
容楼急急每样塞了几口,又一口饮尽那碗又呛又辣的酒水,大呼“过瘾”。
谢玄却并不急着动筷,只看着容楼豪饮大吃。
大快朵颐了一阵后,容楼惊叹道:“这些俱是北方的菜色,想不到在你军中也能吃到。”
谢玄道:“我这‘北府军’中有许多骁勇彪悍的士卒都是北方过来的流民,比起南方的菜色他们更习惯北方的饮食,所以营中选用的伙头们大部分也是北方过来的,自然擅长烹制适合你口味的食物。”
“原来如此。刚才那个老者也是伙头军?”
谢玄点头道:“嗯,我时常听下面的北方士卒赞他烧的饭菜十分地道,所以便让他负责你的接风宴了。”
容楼扫了一眼帐外,却正巧瞧见那老者隐身帐后,偷偷摸摸地朝自己这边看。稍后,那老者感觉到被容楼发现,便立刻转身离开了。
容楼皱眉道:“他好奇怪。”
谢玄不解道:“有什么奇怪?”
容楼摇了摇头,道:“也许是我多心了。他叫什么名字?”
谢玄道:“他姓‘文’,因为年长,大家都叫他文伯。”
容楼虽然觉得‘文伯’有些怪,但又琢磨不出什么,当下道:“他的饭菜的确很地道。”
“你怎么不吃不喝?”容楼又瞧向谢玄道:“是嫌菜粗酒呛?”
谢玄一脸笑意,道:“看你吃比我自己吃来得有趣。”
“哪里有趣?”容楼边说边又替自己满上一碗酒。
谢玄面露钦佩之色,道:“你明知身受重伤,很可能命不久亦,却依然能活得这么坦荡,该吃吃,该喝喝,纵情随性。你说有没有趣?”
容楼一口饮尽碗中酒,道:“生尽欢,死无憾。能活一天便好好去活,纵死了也值得。”
谢玄听言也一口气饮尽面前烈酒,却被呛得连连咳嗽。
“你不习惯这种酒还是不要喝了。”容楼关切道。
谢玄咳嗽稍定,摆手道:“你说的太好了!有花堪折直须折 莫待花落空折枝!”他又替自己满上,举起面前酒碗,道:“为了小楼你,我再干一碗!”
这时,外面有士卒来报,说京城尚书府派人送来加急手书。谢玄当即放下手中酒碗,起身让人呈上手书,拆开细看。
容楼坐在桌前倒似未受丝毫干扰,只管继续吃喝。
谢玄看毕合上手书,遣走士卒后复又坐下,转向容楼道:“你不问我这里面写了什么?”
容楼这才抬起头,道:“军中之事多有机密之处,我还是不问的好。乱说乱问容易被当成奸细。”
谢玄笑道:“我怎会把你当奸细?”
随及他低头欣喜道:“真是天意。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事,但看来我不用替你写拜贴了。”
容楼意识到事情有变,问道:“为什么?”
谢玄展颜一笑,道:“今日我便和你一道上路去京城。”
“怎么?军中不是很难离开你吗?”
“谢尚书的指令我怎敢违抗?他让我即刻上京,说是有要事相商。”
“你叔叔让你去见他?”容楼道。
“嗯,”谢玄象是突然心情大好,弯着的嘴角似笑非笑,道:“等我将重要事项交待给几个副将后便可以起程了。”
“瞧你开心的样子,难不成上京就有好事?”容楼道。
谢玄起身一边大步走向帐外,一边应道:“只怕是麻烦事。不过,能让叔叔相你一面,又能和你多相处些日子总是好事。而且我又可以见到很多我想见的人,哈哈……”
之后二人策马上路。
容楼一身轻便,见谢玄带着挂剑、负着琴匣,马背后还驼了个似乎装满衣物的包裹,调笑道:“你不会又准备了一套女人的衣裙吧?”
谢玄苦着脸道:“哎呀,你不说我还真忘了,这就回去取来。”说罢,作势就要调转马头。
容楼拉缰停马,瞠目结舌。
谢玄这才“驾”的一声,用力策动马鞭,冲出老远,把容楼甩在后面,身后只落下一句“逗你玩儿真是太有趣了”和他爽朗的大笑声。
建康位于吴头楚尾,是以前吴、楚两国交界的之处。据说越王勾践灭吴后,令越相范蠡修筑城池于秦淮河畔,这便是最初的建康。入城后,两人下马牵着马匹缓慢步行。容楼只觉眼前这两朝都城庄重沧桑、盛大恢弘,的确有“钟阜龙蟠,石头虎踞”之势。
路上车水马龙,往来不绝。各色行人熙熙攘攘与他们擦肩而过。其中以汉人居多,但也不乏个别胡人。一些文士模样之人宽衣博带,高冠长袖,脚着木屐,行走中自有一股隐逸出尘之风。但大多数人为图方便、利于骑乘,所以都身着短衣打扮的袴褶。
见容楼左顾右盼,目不暇接,谢玄笑道:“不用急,在京城这里呆上一段日子,我自会领你四处转转,保证你全都瞧个遍。”
容楼微微一笑,应道:“有你这句话便成。”
谢玄伸手向前指道:“就在前面不远的乌衣巷,我们快些走吧。”
顺着谢玄手指的方向,容楼远远望去,只见前面矗立着一座大宅,占地近百亩,沿秦淮河而筑。四面植有树木,屋宇甚多,外形雄伟与清雅兼俱。
‘原来那就是谢府,看气势远远超过了以前燕国的皇族宅邸。’容楼一边想,一边停下脚步,摇头道:“现在去不妥。我必竟是个生人,冒然前去拜访谢尚书实在太唐突。”
谢玄想了想,觉得容楼说的也很有道理,于是点头道:“那你寻一处客栈住下,我先一人去见叔叔并向他言明,待明日再携你同去拜访。”
容楼点头称是。
二人便寻客栈去了。
谢府的花园里,一个举止沉着镇定,风度优雅流畅的中年人正和一位老僧下棋。
此刻的棋局优劣已分,那老僧所执的黑子占据了棋盘上的三个角,白棋仅占一角,而中腹也未活尽,形势显然对执白的中年人十分不利。
那中年人却不急不忙,依然面带微笑;而那老僧则淡唇淡眼,白眉白须,虽双目微闭,似是保精养神,却拈子稳定迅速,落子干净利落。
“谢尚书,请。”老僧走完一步棋,向对面的中年人发出邀请。
这中年人便是这府邸的主人,谢安。
他轻轻端起手边的茶盏,呷了一口香茗,道:“帛大师既已占据如此优势,难道还寸土不让吗?”
帛大师微微一笑,道:“无论中盘我领先你多少优势,最后的官子时刻总会被你扳了回去。这么多年来从未赢过你一次,我又怎敢掉以轻心?”他顿了顿,又道:“我知你素来在占优时愁眉苦脸,落劣时笑逐颜开,现在你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子是不是暗示我今日终究要赢你一次了?”
谢安优雅一笑,道:“未来总是有无数的可能性,纵你有再大的智慧也只能看出哪种可能性更大,却永远无法得出准确的结果。棋也是一样。”
帛大师伸手颔了颔颌下的胡须,道:“难到你的‘天眼’也看不出?”
谢安皱了皱眉,道:“看不出,我只是能看见更多的可能性罢了。”
两人对望一眼,一起张嘴大笑起来。这时,谢安一子落下,帛大师的笑声嘎然而止,张着的嘴巴再也合不拢了。
片刻之后,帛大师叹了口气,道:“这次又赢不了你,看来想赢你又只有等到下一次了。”
棋局胜负已分。
谢安转头看向伫立一旁的家仆,道:“有什么事吗?”
那家仆已经进来有一阵了,只是见谢安与帛大师棋兴正浓不敢打扰,于是站在一边等着。现在听谢安问及,忙施礼回道:“玄少爷已经回来多时了,正在他的书房等侯老爷。”
谢安点了点头,道:“你先去吧,我随后就到。”
帛大师起身,施了个佛礼道:“你既有事我便先回后面的斋园去了。”
谢安知道他素来不喜欢见外人,也起身还了一礼,道:“如此,不送了。”
多年前谢安与他偶遇,之后相识相交,又为他在谢府后园中建了一座“斋园”供他居住。从那以后帛大师便一直住在里面,过着深入简出的隐居生活,极少再见外人。斋园虽在谢府之内,但除了固定的几个送衣送食的下人外,谢安不准任何人前去打搅他,就连谢安自己也只在约定好的一月一次的对弈中与他碰面聊上一聊,其他时间很少再见他。
谢玄的书房外便是一座小宅园。园中有一处不小的池塘,塘中种有白莲、菱和菖蒲等,只是此刻季节不对,所以都看不到。塘中间还建有一岛,岛上立了一座小亭。塘岸曲折,围绕池塘的小径穿行于竹林间,四周建小楼、亭台、游廊,供主人读书、饮酒、赏月和听泉用。园中还堆筑着形态各异的太湖石、青石与百笋等等。
谢玄正站在窗前欣赏着外面的景致。他已经许久没能回来了,但这里的一亭一石,一草一木似乎还和以前一样。
屋内十分宽敞,书桌、画桌、琴桌、香几、书柜、博古架、玫瑰椅等一应俱全,而且样式古朴,制作精细,有一股轻盈文雅之气。身后的琴桌上躺着谢玄进书房后便放置在上面的“失魂琴”。他转身抚了抚琴桌一角,纤尘不染,想是即使他不在的日子每天也都有人打扫。
“小玄,快一年没见了。”谢安从开着的门外走进书房。
谢玄立刻笑迎上去,道:“叔叔。”
“北府军中事务繁忙,辛苦你了。”
谢安拉谢玄一同坐下。
谢玄道:“叔叔急着让侄儿前来定是有事发生。”
谢安淡淡道:“不错。桓温以进京祭奠为由,已经率大军向建康而来。”
谢玄心中略惊,但瞧见叔叔一脸平静,便暗暗控制住情绪,不露声色道:“他大军压近必不简单。”
谢安道:“你认为他这么做是为了什么?”
谢玄想了想,道:“他贵为‘宣武公’,可谓要什么就有什么。我实在不懂他还想要怎样?”
谢安轻叹一声,道:“若我料的不错,桓温是想封王,加九锡之礼。”
谢玄大惊失色,站起身道:“他想造反?!”
晋朝皇姓为“司马”,而朝中官员无论立下多大的功劳只要不姓“司马”的便不能予以封‘王’,最高只能封‘公’。但如果要“禅让”皇位是只能禅让给“王”的。所以,桓温以兵权示威,要求加九锡之礼就必然是想为了日后铺路,好逼皇上将皇位禅让给他。
谢安神色坦然,示意谢玄坐下,而后道:“你手中所握的兵马数量比温桓如何?”
谢玄摇了摇头,道:“不如他,相差至少一倍之多。”转而又道:“但危机时刻仍可一战。只是,一旦朝中内乱兴起,只怕就给了别人可趁之机。”
谢安点头道:“不错。秦国刚刚吞并燕国,平定了北方,扩张的势头可谓凶猛。若给他们逮到机会,必然从旁觊觎我朝领土,所以我只是叫你一人进京,而不是举兵前来与桓温对恃。是想用你提醒桓温,朝中手掌兵权的并非只有他一人,若是他急于求成,除了替秦国做嫁衣外也捞不到多少好处。”
“叔叔说的是。”
谢安继续道:“本来这个道理你能明白,桓温也不会不懂。但我知道他在上次讨伐燕国的大战中受了重伤,身体状况至今都不算好,因此担心他会利令智昏,再不顾及其他,只急着在有生之年改朝换代夺了我晋朝的江山。”
“他来了怎么办?”谢玄焦虑道。
谢安琢磨不定的笑了笑,道:“说起来,桓温也算是我的一位故人。”之后便不再多言。
谢安早年隐居东山,桓温力邀他出山担任自己帐下司马,而谢安也想见识一下当时权倾朝野的征西大将军是怎样之人,因此接受了他的邀请,从此入仕为官。
谢玄见叔叔不愿再多说,便换了个话题道:“侄儿前些日子在扬州查清了一件事情。”
谢安问道:“什么事?”
于是谢玄便把自己怎么得到失魂琴、失魂琴被盗以及追查后又夺回来的事一五一十禀报给了谢安,又指着琴桌上的“失魂琴”道:“他们抢的就是这张琴。”
谢安只随意看了看琴,也不在意,道:“这琴年代已旧,可能是有些名堂。”话音一转,又道:“不过琴本身并不重要。倒是‘五斗米’教蠢蠢欲动,包藏祸心,日后必有异举。”
谢玄立刻道:“那不如先下手为强,派兵去剿了他们。”
谢安摇头道:“他们能起祸心,不断壮大,只是因为得了民心。在未起祸端前便派兵剿杀他们不正帮了他们的忙吗?你若这么做不过是饮鸠止渴,以油灭火。”
谢玄低下头去知道自己刚才未经思考便脱口而出,太过冲动。现在的朝廷内忧外患,若强行镇压了‘五斗米教’,要么会激起民众更大的反抗,要么必然会出现别的邪教来代替“五斗米教”而已。
谢安又道:“至于那个‘真言门’门主温殊,之前也曾向我递上拜贴,那日我便见了他一面。此人人采风流尽是上上之品,既有我朝文士的真我性情,风流不羁,又有他们没有的坚心忍性,胸怀远志。只是此人所图甚大,会动摇到我南方佛教的根基,而这种事又绝非我所愿,所以之后就再未对他加以理睬。听说他已经投至司马道子门下了。”
司马道子乃晋朝皇族,被封琅邪王,是谢安在朝中最大敌对者。他为人阴鸷,善于权谋,由于皇族的身份,深得皇帝信任。他一直深信晋朝的大权不应该落于任何外姓人手中,于是积极培植自己的势力。
谢玄叹了口气,道:“那个温殊我也见过,算是个妙人,可惜了。”
谢安关切道:“既到了京城,可曾去见过你姐姐?”
谢玄应道:“这个倒不忙,我有一事求叔叔。”
谢安讶然道:“我知你虽表面随和,却心性极高,从来不肯求人办事,今日有何事竟会要来求我?”
谢玄皱眉道:“我在路上结识了个朋友叫小楼,当时他身受奇伤,据说是被西域的‘无量宝焰指’所伤,只有等死这一条路。我对此门武功毫无所知,曾经为他把脉,脉相离奇。想求叔叔能相他一面,看看他到底有没有可能渡过这一劫。”
谢安觉得谢玄的要求有些无聊,如果他的朋友有救便自然能活,没有救就算自己以天眼相他一面,一样也不能活,何必急着寻个答案?
他并不知道谢玄已为容楼心乱,其实并不是想寻个答案,而是想从他最信任的叔叔口中听到容楼还有的救,寻一个希望罢了。
谢玄是谢安最器重的侄儿,而且这个侄儿从小便极少开口求人,谢安迟疑片刻后,还是笑道:“好,有空你带他来让我见一见吧。”
谢玄喜形于色,连忙应道:“明日一早我便领他来。”
谢安见他居然失了大将应有的冷静沉着,不禁摇头皱眉,想着不知他这朋友是怎样一个人,竟让谢玄对他如此看重。
谢府的会客大厅里,容楼就要见到有“天下第一相人之术”的谢安了,心中不免有些紧张。一会儿想这都是些骗人的把戏,自己早知道没希望了,又觉得这晋朝的吏部尚书相人之术的声名远播,应该是有真本事;一会儿又觉得即便他能相人,只怕也是看出自己死期不远,但又觉得说不定他看出自己还有希望?
等待谢安出来的那段时间虽短,但那忽尔沮丧,忽尔欢喜的情绪却折磨得容楼焦虑难熬。没有希望便没有失望,怕只怕刚刚燃起的一线希望就被无情的现实碾得粉身碎骨。
谢安终于走了进来,他慢慢走到容楼面前,凝神定气打量着面前的青年。
乍看容楼的脸庞,谢安不知为何有一种模模糊糊的似曾相识的感觉--在哪里曾经见过他?或者说在哪里曾经见过这张脸?
稍加思索,他便恍然大悟,却不动声色,只嘴角显出一丝微笑。
他围着容楼踱了一圈,又再细看容楼的面貌,却越看眉头皱得越紧。
谢玄瞧见谢安的表情,不明就里,忍不住问道:“叔叔,怎么样?”
谢安疑忖道:“他的伤是否有救我现在还不能答你。”
谢玄不解道:“怎么?”
谢安道:“我需要一段时日再仔细想想。”
容楼道:“谢尚书这么说,是不是因为我的面相太过复杂?”
谢安微微一笑,道:“我自问相人无数,似你这般面相却是平生仅见,我敢担保证它是万中无一的。”
容楼一头雾水,本以为今日无论如何总有个结论了,却不想还要等上些日子,不免露出失望之色。
谢安忽然问道:“你可有什么家人亲戚?”
谢玄张嘴正要代容楼回答,谢安却瞪了他一眼,示意他不要说话,谢玄只得闭嘴禁声。
容楼道:“我从小在北方长大,无父无母,是个孤儿。”
谢安沉吟片刻,道:“你身上有伤,京城里又无亲无故,既然和小玄是朋友,不如就暂时住在府里,也好有个照应。”
容楼本不想承下此情,正寻思找个什么理由推托,谢玄却已经抢先对他笑道:“反正客房多得是,你住进来就有人听我弹琴了。”
容楼见他一脸兴奋,不忍扫了他的兴,便向谢安施了一礼,道:“那日后就多有打扰了。”
谢安笑了笑,便差家仆领容楼去客房休息了。
傍晚时分,夕阳斜照。
谢府花园一角的槐树影下站着谢安。
槐树旁有一张石桌,两张石椅。石桌上放着个锦缎包裹着的包袱。
不多时,谢玄匆匆赶了过来,道:“叔叔,这么晚找我来有什么事?”
谢安回身,淡淡道:“你那个朋友可还住得习惯?”
谢玄笑道:“他以前苦吃得多,估计应该有些不习惯吧。”
谢安道:“再有半个多月,桓温应该就到了。”
谢玄有些苦恼道:“这些天来我一直在想对策,却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来应付他。”
谢安点了点头,道:“我之前也没有办法,但是现在有了。”
谢玄惊喜道:“什么办法?”
“等桓温来了我便要设宴款待他。”谢安淡淡道。
谢玄不解道:“他来者不善,叔叔却为何还要宴请他?”
谢安哈哈大笑,道:“故人相见非易,应作长夜之欢。有鼓瑟,有旨酒,有仙乐,现在又有了嘉宾,又怎么能没有宴请呢?谁敢说这不是天意?”
谢玄道:“您说的嘉宾是?……”
谢安道:“到时候你就知道了。”说完,他示意谢玄俯耳过来,又对谢玄耳语了些什么。
谢玄听完,瞪大了眼睛,道:“这,这……这恐怕他不会愿意吧。”
谢安点头道:“纵然他觉得别扭,心有不甘,但我给他的是他无法拒绝的条件。你只管照着我说的去做便可。”
谢玄看了看石桌上的那个包袱,伸手想去拿,却又犹豫道:“叔叔,您要他这么做到底是为什么?”
谢安一言不发,只挥了挥手示意谢玄拿了东西快些离去。
第34章
第三十四章
谢玄手拎包袱站在容楼的房门外,心里念叨着:‘以往叔叔交待下来的事从没让人这么尴尬过。’他无奈地叹了口气后,瞧见屋里烛影暗淡,又深吸了一口气,这才抬手敲门,道:“小楼,睡下没有?”
“等等。”屋里传来容楼的声音。
门很快就打开了,容楼披着外袍,显然是匆忙间还来不及穿好,道:“客房里点了薰香,我不太习惯,所以还没睡。”又往里让了一步,道:“进来吧。”
谢玄道:“打扰了。”
“有事?”容楼转身又点上几只火烛,屋里顿时亮了起来。
谢玄迈过门槛,道:“是有事。”进来后便将手中的包袱轻轻放在了案桌上。
二人围桌坐下。
谢玄先是欲言又止了几次,而后问容楼道:“府里吃得可习惯?”,又问:“天气冷,要不要多添一床被褥?”……就这样东拉西扯,有一茬没一茬地说些无关紧要的话,只是不提找容楼有何事。
聊了一会儿,容楼打断他,道:“你是不是有什么事难以开口?”
谢玄笑得有些无奈,故意东张西望以避开容楼的直视。他的目光无意间扫到靠墙放着的“百战剑”上。
容楼看出了他的用意,起身想加以阻止却已经来不及了。谢玄大步流星上前,出手如电已将“百战剑”擒在手中,惊道:“好沉!”
容楼虽然怕他看出剑的来路,但此刻也只能故作镇定,道:“一把剑而已,觉得沉就放下吧。”
谢玄素来好茶好琴好剑,又怎舍得放下,转头看向容楼,道:“我记得你和我说过以前也是绝世高手。”
容楼摇头道:“那都是过去的事,再提有何用?”
谢玄左手握鞘,右手持柄。只听“锵”地一声,剑出半鞘。
“真是好剑!”
他发现靠近剑柄的地方刻有一行小字,于是一边近前细看,一边念道:“‘一生转战三千里’,”
这时,谢玄怔了怔,又翻腕看剑的另一边,继续念道:“‘一剑曾当百万师’!”
他还剑入鞘,放回原处,转身再面向容楼时已是面沉似水。
二人一时间默然无语。
“你到底是什么人?!”谢玄一脸肃然。
容楼平静地迎上谢玄的目光,道:“我曾在燕国军中任职。”
谢玄脸色变了几变,目光犀利地瞧向容楼,道:“燕国?”
容楼点了点头。
谢玄摇了摇头,皱眉道:“一般将官没有资格用这样的剑。”
容楼目视远方,避开了谢玄的灼灼目光,道:“别人送我的。”
其实他大可以说剑是战场上捡的,这样便能蒙混过去。但他已视谢玄为好朋友,尽管不想将实情全盘托出,但也不愿骗他。
谢玄心头大为震动,道:“我真心待你,没想到你会骗我。”
容楼抬起头,一脸真诚道:“我没有骗你。之前是你没有问,我也不想说。”
谢玄沉思片刻,道:“那我现在来问你。你是什么时候在燕国军中任职的?这把剑又是何人所赠?”
提起‘燕国’,容楼心里郁闷,口中干苦,沉声道:“燕国已经不复存在,我也再回不去燕国军中,以往种种不便再提。”
谢玄悠悠道:“今日我若要逼你说个明白,你待怎样?”
容楼正色道:“那我只有告辞。”
一段刚刚埋藏起的肝肠如果被人挖开便会觉得痛彻肺腑。
谢玄脸上泛起悯然的笑容,道:“算了,来日方长,我知道你不会骗我就好。”
容楼舒了一口气,道:“多谢。”
谢玄笑道:“难怪那夜长谈中你对兵法战术知之甚详,原来也曾在军中任职。以你那夜显现出的见识,官阶应该不低吧?”
听他又问及这些,容楼眉头微皱,面露不悦之色。
谢玄见状,婉然一笑,伸出右手食指欲抚上容楼的眉宇间,道:“生气多了这里就抹不平了。”
容楼举掌挡住了谢玄的手指,道:“哪顾得上那些。”
谢玄愣了愣,收回手,道:“那把剑可有名字?问问这个总不会惹你生气吧。”
容楼点头道:“剑名‘百战’。”
谢玄赞道:“‘百战剑’,真是好名字!”
容楼道:“你来不会只是为了看我的剑吧?”
谢玄这才想起来的目的,道:“当然不是。不过……”却又不肯再说下去了。
容楼有些不耐烦道:“不过怎样?有事说事。”
谢玄道:“你既用剑,想必懂剑术,自然也会舞剑。”
容楼点头道:“不错。”
谢玄沉吟了一下,为难道:“很难开口啊。”
容楼道:“但说无妨。”
“叔叔说半月后要宴请客人,想请你在席间舞剑用以待客。”
容楼大惑不解道:“为什么单单选中我?”
容楼的疑问也是谢玄的疑问。
谢玄叹道:“我和你一样想知道。”
容楼释然笑道:“其实,你没必要觉得难以开口。我和你已是朋友,又欠着你不少人情。谢尚书是你的叔叔,我既暂住他家里,蒙他看得起,舞剑又有何难?只是我的剑从不曾用来表演,只怕舞得不好。”
谢玄很不自然地“嘿嘿”干笑了几声,才讪讪道:“要是这么简单我怎会觉得难以开口?”
容楼愣了愣,道:“还有什么?”
谢玄道:“这事若是放在我身上倒没什么,只不过叔叔指定的人是你……”
容楼摇头轻笑道:“你这会儿说话真不爽快,婆婆妈妈的倒象是个女人。”
“只怕你舞剑的时候比我这婆婆妈妈的更象女人。”谢玄指了指桌上的包袱,反击道:“叔叔是要你穿上那身行头去舞剑。”
“什么东西?”容楼疑惑着上前解开包袱,拿出里面一件衣物,莫名其妙道:“这不是女人的裙子吗?!”
他手中展开的正是一件女子穿着的彩裙,五色斑斓,煞是好看。
谢玄道:“据说还是特意找人赶制的。”
的确,寻常南方女子大多娇小玲珑,她们的衣着尺寸又怎么可能适合容楼?
容楼看着手中彩裙,哭笑不得。
见容楼的表情,谢玄想笑,但努力忍住了,道:“而且,你要舞的那把剑叔叔也已亲自画好图样,差人送去铁匠铺了。”
容楼诧异喃喃道:“谢尚书这是搞的什么名堂?”
谢玄扬了扬眉毛道:“我只管传话,叔叔的意图我也不清楚。”又道:“另外,等到那天会有人来替你画上胭脂水粉,到时你的脸可有得瞧了。”
容楼一时语塞。
“我很期待你男扮女装的模样,噗……”谢玄继续怒力憋住笑,道:“换作是我就干脆把这当成一种别样的体验,说不定还能乐在其中。”想到容楼刚遇见自己时,自己穿着女装白裙,他则一脸不屑,现在却轮到他要亲自尝试了,终于忍不住大笑出声。
容楼却只撇了撇嘴,道:“有你男扮女装在前,即便我穿上彩裙也不过是步你的后尘。倒是可以请谢尚书品评一下你、我二人哪个扮女人更象些。”
谢玄闻言,笑容立时僵在了脸上,急忙道:“之前我穿女装的事你千万不能告诉叔叔!一点口风也不能漏!”
一句无意的玩笑话,谢玄居然这么大反应,容楼倒是愣住了,道:“怎么了?”
谢玄低下头,怅然道:“他不喜欢……”
容楼道:“哦,我不会说的。”又将那件彩裙丢回桌上,一本正经道:“这事实在怪诞,你替我转告谢尚书,我做不来,还烦他另请高明。”
谢玄“嗯”了一声,道:“我早料到你不会答应,但叔叔非说他的条件你不能拒绝。”
容楼疑道:“还有条件?是什么?”
“他说你若是应下此事,待宴请结束后会送你一件和你亲人有关的东西,并且告诉你一些往事。”谢玄缓声道。
“我的亲人?!”容楼立刻追问道:“这件事你知道多少?”
谢玄摇头道:“除了你告诉我你是个孤儿外,我什么都不知道。叔叔做事一向不显山,不露水,就连他为何要让你男扮女装在宴会上舞剑我都全不知情。”他话峰一转,又道:“不过他行事素来极有道理,而且说到做到。”
容楼慢慢坐回椅子上,喃喃道:“我从小就是个孤儿,除了养父外再不知道其他亲人……”
他是被人从死尸腹中捡回的“儿子”,只有容老头一个亲人,虽然曾为自己的身世困惑,但很快便发现这样除了让自己郁闷外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那块“凤凰石”是唯一能证明他是从哪里来的信物,少时一直被他视作珍宝,但后来他也想通了,无论自己如何珍惜,那块石头都是无法开口说出他的身世的。所以,他决定不再去想,不再去寻,只听天由命、随遇而安地努力活着就好。
可是,现在不同了,有个机会就摆在他面前,只要他答应谢安的要求就能知道某个亲人的一些事情。这个亲人,是爹?是娘?还是其他什么人?他们做过什么?他们在哪里?……容楼猛然间意识到这原本遥远的一切仿佛到了眼前,只要伸手撩起面前隔着的一层轻纱就能瞧个通透。
这一刻,他想知道身世的渴望异乎寻常地强烈起来。
“你能肯定他的条件是真的?!”容楼有些不敢相信,向谢玄求证。
见容楼面露茫然之色地望向自己,谢玄想了想,点头道:“叔叔既愿意和你约定就定然不是戏言。”谢安的人品他很清楚,虽然不明白他现在做的事,但是知道他绝不会骗容楼。
容楼闻言,转头再瞧向丢在桌上的那条彩裙,一时间心乱如麻。
这件事他虽然并不愿意做,但不得不做。
“希望你叔叔不要失言。”容楼目视案桌上的烛火,脸上露出了谢玄之前从来没见过的奇怪笑容。
谢玄讶然道:“什么?难道你答应了?!”他不是孤儿,不可能明白这个条件对容楼的诱惑有多大。
“谢尚书的条件太好,我不能拒绝。”说这话时容楼依旧看着火烛,一脸安详。
“那……也好。”谢玄感觉气氛有些怪,于是故意嘻笑着逗容楼道:“需不需要我教你几套以柔美、妩媚见长的剑招,到时也好派上用场。”
容楼并未如他所料地回嘴,只平淡道:“你回去吧,我要休息了。”
谢玄一边带上门,一边退了出来,依旧不解地自言自语道:“他居然真的答应了?”
日丽风清,碧空如洗。
谢安踏着鹅卵石铺成的小路行至斋园的竹门旁。
推开门,只见帛大师正在清扫院子里的落叶,谢安笑道:“大师,几日不见别来无恙。”
帛大师停下手中的活,道:“你今日前来必定有事。”
谢安踱了进去,道:“何以见得?”
帛大师引谢安进入屋内,道:“今日并非你我约定的对弈之日,所以你来一定有事。”
谢安笑着点头,道:“我心有疑问,想找你来开解一下。”
屋里朴素清幽,以实用为主,没有任何多余的陈设。
帛大师沏上茶后,与谢安同坐桌边,道:“能让你都解不开的疑问我倒想听上一听。”
谢安道:“多日前我相了一个人,就是他令我百思不得其解。”
“哦?”帛大师道:“具体说来听听。”
谢安道:“若是以面相看来,他早就是个死人了。”
“你的意思是他有‘夭折’之相?”
谢安摇头道:“不是,是他根本就不可能出生。可是他却活生生地站在我面前,你说我如何能想得通?”
帛大师捋了捋两道垂下的长眉,忖道:“那真是奇怪了……”转念又道:“不如以后有机会你领他来给我瞧瞧?”
谢安笑道:“你若是能相个明白就太好了,倒是解了我的心头之惑。”
帛大师叹了口气,摇头道:“连你都不明白我就更加不明白了。你的‘天眼’是凭借难得的天赋,我虽然能替你开‘天眼’,但自己并没有那个天赋,相人之术又怎能比得上你?只是听你刚才那么一说,觉得此人很是不可思议,所以生了想见一见他的念头。”
谢安低头品茶,笑道:“改日我一定领他来。”
“我昨日替你卜了一卦。”帛大师忽然道。
谢安道:“哦,如何?”
“有位扰你心神的故人快到了。”帛大师柔声道。
谢安放下茶盏,笑而不答。
帛大师不解道:“看样子你似乎没有被他所扰?”
谢安似笑非笑道:“我已有了应对的办法。”
帛大师放心地笑了笑,道:“什么办法?”
谢安道:“念由心生,亦由心灭,能惑乱人心才有机会。”
帛大师双掌合什,口中念道:“心生则种种法生,心灭则种种法灭。你这办法听起来不错。”
谢安微微一笑,道:“若非上天送来了一位嘉宾,我又怎能想到办法?”
帛大师叹了口气,道:“人都说天意不可违,却又有几人能参透天意。”说完起身取来棋具,道:“择日不如撞日。既然已经来了,借此机会让我赢你一盘,如何?”
“好。”谢安应道。
帛大师一边摆放棋盘,一边淡淡道:“人生无常,世事难料,也许我陪你下不了多少盘棋了。”
谢安轩眉而笑道:“棋如人生,渐磨渐旧;人生如棋,常走常新。寿命不过百年,下的盘数纵多总是数得过来,又何必在乎这些。只需以平常心下好眼前这盘棋便好。”
棋局在沉默中开始。
两人面庞上平静恬淡,不动声色;一张棋盘间上下四方,唯求驰骋。
京城里最富盛名的青楼叫“采桑苑”。
谢玄显是经常出入这种场所,进了大门便寻来老鸨说明意图。之后对周遭所有人往来应酬对答如流,行为举止游刃有余。而容楼则一言不发地跟在他身后,只惊讶于今日见到的美貌女子比以往加起来都要多得多。
一楼的过道里很多□都被客人灌了不少酒,放浪形骸,个个衣裳半解,春光融泄。一时使人眼花缭乱,心头发痒。而谢玄则视若无睹,只面带微笑拉着容楼直奔老鸨交待的二楼厢房。
快出过道时,一个红衫女子半醉半醒,媚眼如丝地佯作摔倒,一边跌撞至谢玄和容楼身上,一边娇喘连连道:“二位恩客一起来嘛……双龙入洞是奴家的强项……”就要强拉二人到她的房间。
谢玄撇了撇嘴,笑道:“姑娘是通晓音律,还是擅长诗文?若有一样我便随你去了。”
红衫女子听言似乎酒便醒了大半,不屑道:“以为捡到两个美男,原来只是寻消遣的,浪费!”说完转身理也不理他二人,三步一摇地离开了。
容楼问道:“怎么?”
谢玄低声笑着解释道:“一楼大都是做皮肉生意的,要想浅吟低唱,拓展情志还得更上一层楼。”
容楼这才弄明白,点了点头。
二人终于坐在了“采桑苑”二楼的一间精致华美的厢房内。厢房的设计和茶室类似,只是比之要华美上数十倍,房门上挂着块小竹牌,牌上刻有“小雅茶室”四字,字迹古雅娟秀。
谢玄道:“老鸨刚才推荐了两个新来的青倌,据说多才多艺值得一见。”
容楼皱眉道:“来这儿真的有意思吗?”他以前从未混过风月场所,是以很不习惯。
谢玄拍了拍他的肩,笑道:“有没有意思也要等人来了才知道,现在断言还为时过早。”
不多时,两名女子,一名手捧一套茶具,另一名托着一钵泉水推门走了进来。捧茶具的身着红裙,云髻雾鬟,细长凤眼如含春水,身材娇小却玲珑有致;托泉水的穿着绿衫,微卷的浅棕色头发披散身后,个头高大,丰胸细腰且呼之欲出,不象汉人。细看之下,两人脸上都罩着层面纱,只露出眼睛部分。
谢玄起身笑道:“二位姑娘何不撩去面纱,也好让我们一睹芳容。”
那身材娇小的女子银铃一笑,道:“公子是来喝茶的,看不看脸有什么打紧。”她说话的声音十分动听,谢玄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却一时记不起了。
个头高大的没有说话,只是一双如海洋般蓝绿交织的眸子慢慢从谢玄身上扫到容楼身上。
容楼道:“不知两位姑娘如何称呼?”
身材娇小的女子道:“小女子名唤小七,她叫阿贺。不知两位公子如何称呼?”
谢玄道:“我姓谢,他叫小楼。”
小七俯在阿贺耳边轻声嘱咐了几句,阿贺便移步室内墙角的小火炉边很快地烧燃起了炭火,之后再倾注泉水于火炉上的水壶内烧煮。小七则缓步上前,将茶具轻轻放在距离火炉不远处的一张紫檀木质地的矮脚几上,随后又反身折回陪着谢玄、容楼二人闲谈。话题不外是四壁悬挂着的字画,以及那些样子古朴,以粗竹制成的箱柜。
没多久水便初沸了,阿贺向小七举手示意。后者站起身,作一个‘请’的手势,将谢玄二人领至矮脚几边。几旁另有四个缎面软垫。三人走过去,各自在垫上落坐。这时候,他们发现靠近木几这边有一道窗户开得很低,显是为了让客人席地而坐时仍可以眺望外面的街景。这茶室的设计可谓细致贴心。
谢玄打量了一下那套茶具,笑道:“这套茶具的壶和盏好特别,乍看是瓷,实则为玉,绝非凡品。”
小七饶有兴趣地瞧向谢玄,一双凤眼流转,似欲勾魂夺魂,道:“谢公子真是好见识。”
谢玄没有看她,指着茶具转向容楼道:“小楼你看,这两样东西可难得了。虽然都是玉制的,但并非一套。非但不是一套,而且所属的年代都完全不同。不知道你更偏爱哪一样?”
容楼取了茶壶于手中仔细观看,只见这小茶壶,造形凝重笨拙,色泽碧绿。细加观察,只觉汁水莹泽,苍翠欲滴。壶身有凹槽形纹饰,只是若隐若现,眼视不甚清晰,手摸感觉明显。虽然只是一只小茶壶,却通体散发着深沉豪放的大家气度。
容楼放下茶壶,再看那四只小小的茶盏。它们比一般的茶盏小了很多,仅如铜板大小,色如鸡冠,上面密布着明暗、粗细各异的线条。明的多,暗的少;细的多,粗的少,刀工锋利挺拔,刻痕较深,转角尖锐。虽然物件小巧但不觉可爱,反而隐隐透出一股舍身忘死,但为君故的凌厉。
容楼想了想道:“一红一绿都挺好看,各有各的味道,偏爱倒是谈不上。”
谢玄笑道:“红的是翡,绿的为翠。盏的红‘鲜、透、光、润’,壶的翠‘正、阳、浓、和’,先不谈别的,只说这玉料都是一等一的珍品。”
小七微微一震,目露惊讶之色,缓缓道:“谢公子倒是见识广博,可知道它们的来历?”
谢玄道:“以刀工和雕琢痕迹来看,那只茶壶只可能是几千年前传说中‘九女山’里的宝贝了。”
容楼从未听说过,问道:“九女山在什么地方?”
谢玄解释道:“九女山在北方很远的金英河畔,传说远古时,有九个仙女触犯了天条,西王母因此大怒,于是那九个仙女都惊慌失措,不小心打翻了胭脂盒。胭脂洒到下界的山上,因而出现了九座红色山峰,这便是‘九女山’。”
小七赞道:“谢公子博文强记,真是了不起。说实话,这只壶的来历我也不清楚,今日全凭公子长了见识。公子如此精通玉器,真正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地步。”话峰一转,又叹了口气道:“不过我既不知道壶的来历,自然也不能辨别公子刚才所言的真伪,实在遗憾。”小七的话虽然表示了疑问,但又大大地奉承了谢玄一番,只会使他感到舒服而不致误会。因此,谢玄含笑不语。
小七继续道:“不如公子把茶盏的来历也一并说出吧。”
谢玄随口而答,道:“那四只茶盏则是春秋时期的佳品。”
小七凤睛一亮,点头称是。
阿贺见炉上水壶口已冒出白色的水气,便道:“水已沸开了。”
小七从一个锡罐倒出一些茶叶,放在那只小茶壶内,说道:“这些茶叶得之不易,我珍藏许久都不舍得饮用。”
谢玄家世显赫,天下珍品无有未曾见过的,这时一瞧那些茶叶,心中已有了谱,但想还须品过才敢断言。
阿贺提了开水壶,倒水入茶壶内,放回壶盖,又从盖顶淋了一次开水,这才把开水放回炉上。之后她先把茶盏内白开水一一倒尽,然后从茶壶中斟出佳茗,不多不少,恰好是四小杯。
四人一齐取了,但觉十分烫手。却见容楼一仰头便把那么一盏滚烫无比的热茶完全倒入口中,其他三人接着也都一口啜干。
这饮茶的动作其实大有讲究,凡是擅长茶道之士定必是一口啜干,由于已经习惯了,所以茶水虽烫却不致伤了口舌。但没有训练之人可就无法这样喝了,除非是内功深厚之士,又当另作别论。
容楼闭起眼睛,使人猜不出他是不是烫得难受才闭眼的。幸而他不久就睁开眼,舔唇作声,连连赞道:“真是好香。”
小七瞟了容楼一眼,道:“原来这位公子也深谙此道。”
容楼不解道:“什么?”
小七道:“从你的动作一望便知,大凡能品出这等名茶之人定是要一口呷尽的。”
容楼愣了愣道:“姑娘误会了,我是无论酒、茶都习惯了一口喝干。”
一直没有说话的阿贺偷笑了一声,瞧向容楼,柔声道:“瞧公子这种豪爽的喝法,应该是从北方过来的吧?”
容楼笑着点了点头。
阿贺的家乡也在北方,这会儿瞧容楼的目光立时变得温柔了许多。
小七知道自己会错意了,感觉有些尴尬。
谢玄连忙道:“这茶必是莫干山上的珍品芽茶,只限于清明前后采摘,号称雀舌鹰爪。小七姑娘,不知道在下有没有说错?”
小七感激又欣赏地看了他一眼,道:“不错,这都是极嫩的茶芽,产自莫干山。这等名器佳茗若不遇知音,何等遗憾!”
容楼听言,知道自己对这些毫无所知,只得苦笑了一下。
小七又道:“烹这一趟茶不但泉水得十分讲究,连这火炉摆设之处离茶壶有多少步都有一定的法度。若是过近,则开水的热度太高。若是太远,则开水冲到茶壶之时又嫌热度稍差,如此,色香味都会逊色很多。”
谢玄不禁钦佩道:“姑娘对此道已达炉火纯青的境地,在下自知远远不及。”
小七连忙歉然道:“我不免有些近乎卖弄,还请二位公子不要见怪才好。”又站起身,向谢玄盈盈一拜,道:“古人说:‘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就是因为罕有伯乐这种识马之人,所以千里马虽是极堪珍爱却也只好和凡马一同埋没了。人与物亦莫不如此。今日能遇见公子,小七三生有幸。”
谢玄点头回礼。
那一小壶茶虽然珍贵,却只冲了三浇水便被阿贺倒掉了。
茶已喝完,谢玄起身拉着容楼准备离开。
小七却不着痕迹地挡在门口,笑道:“素闻谢府经常摆设琴局,小女子不才也懂些音律。”
谢玄听出她话外有音,道:“你也想参加?”
小七点了点头。
谢玄笑道:“就冲这珍品芽茶我也该满足姑娘的要求。下月府中就有琴局,如果那时我人还在京城,一定派人把请谏送至姑娘手中。”之后两人便告辞离去了。
待二人走远,阿贺行至小七身边,道:“是他,没错吧?”
小七依旧望着空无一人的门外,似是有些痴了,道:“没错,我们见过。”
阿贺疑道:“你不怕他认出你会有所防备?”
小七伸手揭下面纱,微微一笑道:“我只怕他忘了我。”转而回过神来,又宽慰阿贺道:“你放心,下次见他之前我会记得易容的。”
她正是当日山道上与谢玄偶然相遇的温殊身边的那个女子。
阿贺也取下面纱,皱眉道:“大师兄被他一剑贯穿,二师兄好不容易才死里逃生。”
小七目中寒光闪动,道:“那是他们技不如人,怪不得旁人。”
阿贺道:“据说他的剑好生了得,在上九品中位列第一,恐怕除了门主外没人能胜得了他。”
小七自信满满地笑道:“这个世界上不是只有硬碰硬这一种方法。只要琴在他手里,我就有机会弄回来。”
阿贺点头道:“失魂琴应该就在谢府,探子说谢玄一路从扬州赶过来身上是背着琴的。”转而又有些犹豫道:“我们瞒着门主自做主张会不会不太好?”
小七道:“大哥近来忙着和琅琊王打交道,无暇顾及此事。而他那个远在北方的师兄又催要得紧。我瞧他近来笑得更少了,想是心里烦闷。若我们能替他完成此事,也算是报答了他的再造大恩。”
“可是……”阿贺脸上显出些许担忧。
“怎么?你又不愿意了?!”小七一脸严肃道:“你和我都是孤儿,从前流浪街头,若是没有大哥哪能有现在的我们?”
“我和你不同,不是孤儿,只是小时候逃难和爹走散了,我有姓氏的……”阿贺小声嘀咕道。
小七瞳孔收缩了一下,淡漠道:“啊,我忘了。不错,你和我不同,你有自己的姓氏,宇文贺嘛。”接着目光如电地看向阿贺,狠狠道:“可我遇见你时,你和一条野狗没什么区别。谁会关心一条野狗有没有姓氏?”
宇文贺把头低了下去,道:“我知道错了,不该提你的忌讳。不过我是无意的。”
“你可还记得我的那顿拳头?”小七象是没有听见她的道歉,看也不看她,道:“我和大哥遇见你,大哥把你领回家,可我狠狠打了你,是因为什么?”
宇文贺默然不语。
小七面色狰狞,哈哈笑道:“是因为你太没出息,居然和野狗争食!”
宇文贺抬起头来,双拳紧握,怒目而视地吼道:“你没有尝过挨饿的滋味,也没有瞧见伙伴被饿死的模样,我只是不想饿死!你根本就没资格打我!”
小七立刻敛了笑容,同样吼道:“谁说我没有姓氏?!告诉你,大哥给了我姓氏,我姓温!温小七!”
二人怒目圆睁,瞪视良久,却又同时舒了口气咯咯笑了起来。
“我们相识有十年了吧?”温小七笑道。
“十二年了。”宇文贺也笑道,“所以,你该信我。无论如何这件事我都会助你,我只是担心你会有事。你真有把握拿到那琴?”
温小七淡眉舒展,道:“就算拿不到,你不觉得这件事本身已经变得很有趣了吗?”
宇文贺眼珠转了转,道:“哦,我明白了,你是说那两个男人?”
温小七狡猾一笑,道:“我说的只是其中一个,另一个只怕是你自己看上的吧。”
“你真是越来越不正经了!”宇文贺大笑着攀上温小七的肩头。
温小七一把抓过她的手咬了一口。宇文贺吃痛叫了一声:“干嘛?”
温小七笑道:“看你春心荡漾,帮你清醒一下。”之后二人笑闹成一团。
出了“采桑苑”后,谢玄道:“劣酒才能衬好茶,而且越劣越好。走,我带你找搀了水的劣酒去。”
容楼笑道:“再劣的酒我都不在乎,但是你能喝吗?”
谢玄道:“不能喝也要灌下去。那么妙的茶香,不重温一番太可惜了。”又神秘兮兮道:“小楼,你知道吗?劣酒一旦落进肠胃,先前的茶香就又被调回来了。”
容楼一脸不信,道:“茶早就喝下去了,味道怎么可能又转回嘴里。”
谢玄拍着胸脯道:“你信我,是真的!”说完拉着容楼便向一处偏僻小巷而去。
经过小巷口一处卖香囊的小摊时,谢玄停下了脚步。
小摊上挂着许多香囊,有丝线织成的,有碎布缠成的,有点翠镶嵌成的,还有锦锻绣成的等等,琳琅满目,种类繁多。而且香囊的形状有圆有方,有葫芦有倭角,有石榴有腰圆,个个精致可爱。
谢玄小心拿起一个,一阵香气便扑鼻而来。
容楼问道:“什么东西?好香。”
谢玄道:“这是香囊,里面装了香料,所以能散出香味。”他有些不舍地抚了抚香囊顶端的丝绦、下端的流苏,举手想挂在自己脖子上,但犹豫了一下又放了回去。
容楼心想,‘看来他喜欢这种精致的小玩意儿。’便微笑道:“喜欢就买一个吧。”
谢玄目中流露出想要的欲望,却摇了摇头,道:“我不能买。”
容楼伸手拾起刚才谢玄放下的那个香囊,又递回给谢玄,道:“你不能买?那算我买一个送你。”
谢玄接过,道:“谢谢你。”但他只拿在手中把玩了一会儿,便又放了回去,道:“还是不要了。”
容楼不解道:“为什么?”
谢玄笑得有些无奈,回忆道:“我年少时喜欢用紫罗香囊,既精致,又添香,收藏了不少,结果被叔叔发现,一把火全烧了,还把我吊起来打了一顿,教训我说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不应留恋这些小女儿态的东西。”
容楼听言,把鼻子凑到谢玄衣袍领口处嗅了嗅,道:“紫罗香囊?不知是什么味道,可惜现在闻不到了。”
谢玄叹了口气,道:“我戒了。走,喝酒去!”
小巷里的这处酒档十分简陋,连个名字都没有,只高悬了一张酒旗。房子老旧,空间又狭小,所以向外多搭了间凉棚,又丢了三张破桌,几把烂椅供人使用。只是这凉棚占据了小巷的大部分通道,影响了零星来往的路人,所以坐在里面吃喝总免不了要被丢上几个白眼,是以大部分食客们能站在房里便不坐在外面。
酒档里的座位一个不剩,还有不少人或站、或靠地拎着烫好的小壶喝酒,显然已经人满为患。
容楼看到这种场合有了一种说不出的亲切熟悉感。想当年在神机营时他和展燕然也总是偷跑进这类地方喝酒。他暗自笑了笑。
他们走进酒档时,屋里没有醉倒的汉子们都用好奇的目光向他们行了一眼注目礼。
容楼侧过身,在谢玄耳边小声道:“你这么穿太过招摇。”
的确,这酒档的客人们都是些穿着简陋,以短打为主的三教九流,很少有象他二人一样宽袍长袖的。容楼倒也罢了,必竟一身素袍不算太惹眼,而谢玄却身着上好锦锻的暗花青袍,胸饰珠光宝气的挂剑,怎能不引人注目?
不过酒档里的人只撇了他们一眼便继续喝自己的去了。大家来这儿只为了喝酒,并不是来看稀奇的。
谢玄抚了抚胸前的挂剑,悠悠道:“今日就是冲着这儿出了名的酒来的!”
他身边一个醉汉拍了拍他的肩道:“小兄弟,这儿的酒的确出名,不过……是‘烂’的出名。”说完哈哈大笑,又往嘴里灌了几口酒。
这些苦哈哈的汉子们心底里谁不知道这酒档的菜贱酒淡,大家来此不过是图个便宜,混个半醉而已。
谢玄也不介意,笑道:“大哥,能‘烂’得出名也是种本事。”
柜台后的马脸女掌柜听言本想恶狠狠地瞪谢玄几眼,但一瞧见说话人那张笑得春意盎然的俊脸,便转而抛去了无数媚眼。
谢玄看了看凉棚,道:“外面还有几个位子。”
两人走进凉棚坐定后,他笑道:“你说说看,‘采桑苑’是有意思还是没意思?”
容楼想了想,道:“就算有点意思吧。”
谢玄失望道:“就只有那么‘点’?”
容楼笑道:“至少让我知道这世上还有许多有趣的东西,喝茶都可以变成一门学问。”
谢玄哈哈笑道:“有你这句话我就知足了,算没白去一趟。”又取了一根竹筷敲着桌上的空碗嚷嚷着要伙计上酒菜。
伙计一脸债主的表情把几个酒瓶、两个菜碗重重丢在破桌上,一句话也没说就离开了,谢玄叹道:“瞧他这态度比‘采桑苑’的两位姑娘差了不只一条江,看来态度也是要花银子买的。”
容楼苦笑了一下,心想谢玄定然极少到这么粗陋的地方来,于是道:“这店简陋,看样子只有一个伙计,他每天要应付许多食客,累死累活的哪能有好脸色?”?
谢玄道:“有理。”又道:“酒如何?”
容楼已经一连喝下好几碗酒,笑道:“不但难喝,而且渗了大半的水。”
谢玄点了点头,只是笑。
容楼见他一脸坏笑,道:“你怎么不吃不喝?不是说劣酒衬好茶吗?”
谢玄悠悠道:“那现在你觉得茶味升到嘴里没有?”
容楼感觉了一下,不解道:“还没有,满嘴只有酒味。不过估计渗水太多,酒都快淡出鸟来了。”
谢玄佯作叹了口气,道:“果然他只是想骗我喝劣洒。”
“什么?”容楼一脸受骗上当的模样道。他没有喝劣酒的嗜好,可因为谢玄这会儿都喝下去好几碗了。
谢玄做了个鬼脸道:“我也是听别人说的。”
容楼一脸愤愤然,道:“别人骗你,你就骗我?”
“我没打算骗你,正好有个机会,就想用你试验一下。”谢玄一脸无辜道:“反正你是‘再劣的酒也不在乎’,对吧?”
容楼心里只恨刚才自己乱说话。
“什么人连你也敢骗?”他问道。
“王凝之。”谢玄撇了撇嘴道:“虽然我不看重他,不过就快变成我姐夫了。”
容楼道:“你还有个姐姐?”
“我父母早亡,兄弟姐妹却不少。”谢玄道:“还记得我和你说过有一人琴技胜我百倍吗?”
容楼道:“记得。”
谢玄笑得很温暖,道:“就是我的姐姐谢道韫。”
二人正说着,邻桌大大咧咧坐下两个道士打扮的男人。看他们风尘仆仆的样子想是赶了不少路。刚一坐下,其中一个膀大腰圆之人就抱怨道:“运气背啊!在总坛呆着多好,非急调我们去扬州。”
另一个白面微须之人笑了笑道:“何必这么大怨气,孙教主也是不得已。”
听到这里,谢玄和容楼都意识到这两人八成是“五斗米教”的人,于是凝神细听。
膀大腰圆之人道:“怪只怪左护法擅作主张去趟‘真言门’的混水。要不是他瞒着教主和‘真言门’抢东西,扬州分坛怎会这么快凋零?又哪里需要兄弟们一拔拔地跑去增援?”
“你小声点。”白面微须之人瞪了他一眼,转头又瞧了瞧邻桌的容楼和谢玄,见他们一个专心喝酒吃菜,另一个只顾着给对面的添酒挟菜,似乎并未在意他们,于是压低声音道:“抢东西倒没什么,不过没抢倒,反折了我们许多教众就实在不该了。教主说那东西和尚可能十分看重,但我们道家却未必将它放在眼里。”
他“哼哼”冷笑两声,又道:“所幸青松道长和左护法都死了,若是侥幸没死,我看教主也轻饶不了他们。”
接下来这两人叫了吃的、喝的便急急吃喝了起来。
谢玄向容楼递了个眼色,丢下些银钱便一起离开了。
路上,容楼道:“看来‘五斗米’教不会再动心思抢你的琴了。”
谢玄思索道:“他们说和尚十分看重此物,我第一次遇上‘失魂琴’时也是一群番僧在追杀那个老者。不知道‘失魂琴’到底什么来路?”
容楼脑中忽然灵光一闪,想到卜问寺里的主持见善说起过的上古五大神器,隐隐觉得可能有些关联,想告诉谢玄却又觉有捕风捉影之嫌,还是选择了闭口不言。
谢玄表情凝重,道:“看来‘真言门’不会轻易罢手,以后我要多加防范才是。”
第35章
第三十五章
月色撩人,竹影婆娑。
温殊立于琅琊王府邸的竹园之中,清冷的月光安静地撒在他身上,却不能令他的心静下来。
他在想那天王导王宰辅府上的那场‘佛、道之辩’……也在想那个隐身竹帘后的女子。
半月前,琅琊王司马道子接到当朝宰辅王导的请贴,邀他去府里‘清谈’,并指出这场清谈的主旨是‘论佛谈道’,要论辩出佛、道哪个更幽深、更微妙、更玄远。司马道子知道温殊精通佛理,才思敏捷,所以把他也带上了。
这场设在王府中的‘佛、道之辩’参加之人众多,论辩的也极精彩,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独道见解,其中尤以王导之孙王献之和温殊为最。不过席间说话最多的却是王导的另外一个孙子王凝之。
王凝之信奉“天师道”,虔奉道祖,所以极力为道教而辩,强以《周易》、《老子》、《庄子》这"三玄"为依据,认为道教应该凌架于佛法之上。温殊本来不屑与他论辩,但想到趁机可以在司马道子面前表现一下,所以出言犀利、争锋相对,到后来直辩得王凝之哑口无言。
而就在大家以为这场论辩已有了结果时,一边的竹帘后传出一声女子的叹息。而后那女子温言软语,却字字珠矶反把温殊辩得心服口服,无话可说。最后那女子又淡淡道:“其实无论佛法、道理都自成一派,体系完备,各有各的精深、玄妙之处,落于实处更难分伯仲。我们在此也不过依它们而辩,练习口舌罢了,真正高下如何只能留给世人自己考量。小女子见识浅薄,还请温先生不要介意。”她语音平淡,却锋芒暗藏,那份挥洒自如、从容不迫的气度实在不让须眉,真正折煞旁人。
那一刻温殊便感觉到了一丝异样,之后波澜不惊,平淡如镜的心湖象被人撒下了颗小小的种子,慢慢地自行发芽开花,越来越壮大,一想到那竹帘后的女子便泛起无穷涟漪。他试着不去想,但越是刻意不想,反而想得越多。
从小到大他一心向佛,无论碰上多大的事都是从从容容,不管遇见怎样的人绝对平平淡淡,从不为人、事所扰,现在却被那个无缘得见一面的女子乱了心神,令他心生烦恼,十分不耐。后来他知道了那女子便是谢府的“谢道韫”。
“小七,有事吗?”温殊并未回头却感觉到有人来了。
温小七从他身后悄没声息地走来,道:“大哥,还在为‘失魂琴’得而复失的事烦恼吗?你师兄那里是不是很难交待?”
她哪里知道温殊这会儿只是为个女子烦恼。
温殊回身淡然一笑,只道:“得之我幸,失之我命。这个师兄也懂的。”转念又道:“谢玄……有人说他是上九品第一高手,还有人干脆说他是南方第一高手。那日一见令人难忘,有机会我也想亲自会一会他。”
“大哥有什么计划没有?”温小七道:“死在谢玄手上的那个徐道明是‘五斗米教’的左护法。若孙恩真的想插手此事,则我们夺琴不宜拖得太久,以免被他捷足先登。”
温殊只是又笑了笑。
温小七又急急道:“二师兄说徐道明会使‘太乙神雷’,虽然火候尚欠,但已经威力强大,可见创出这‘太乙神雷’的孙恩要强他百倍,只怕很难对付。”
温殊摇了摇头,道:“你错了,‘太乙神雷’这门功夫并非孙恩所创,而是‘天师道’的神功,孙恩是从‘天师道’偷学去了后再加以改进,纳为已用的。其实威力未必比得上真正的‘太乙神雷’,我倒并未将他放在心上。”
温小七“哦”了一声,又道:“我只是替大哥担心。”
温殊抚了抚她的头,道:“你果然长大了,已经知道为大哥分忧。其实,‘失魂琴’只是小事。我真正关心的是扩大‘真言门’的影响,使密宗佛教在南方发扬广大。”
温小七有些焦虑道:“等大哥你完成了志愿是不是就要出家为僧了?”
温殊面色淡定道:“你不想我这么做?”
温小七面露不舍,道:“我害怕那以后就见不到大哥了。”
温殊慨叹一声,道:“只要你心里有我,便可日日相见。”
温小七甜甜一笑,道:“真那样就好了。”
温殊道:“夜深了,回去睡吧。”言毕,携了她一起走出竹园。
如果说健康意味着详和深重,扬州意味着浮华艳丽,那么,长安就是如虹剑气,海纳百川。
长安城内的紫宫,无处不在尽显雍容华贵。但这一切在慕容冲眼里不过是囚禁他的牢笼。
苻坚坐在院中和慕容冲对饮着烈酒。他不喜欢烈酒,更不需要喝醉,需要喝醉的只是坐在他对面的那个男人。
他陪慕容冲喝酒仅有两个理由,一是因为喜欢看慕容冲的醉态;二是因为这个容颜蛊惑王心的男人只有在大醉之后才能与之同床共寝,巫山□。
“人间日月短……酒里乾坤长……”慕容冲的笑脸绽开了,眼睛却睁不开。
苻坚道:“你醉了。”
慕容冲仰天大笑,道:“我会打醉拳,你看不看?”
苻坚微笑点头。
慕容冲红衣胜血,飘至院中空地,打起拳来。只见他拳风呼啸,劲气四溢,自有一股所向披靡的气势。但看在苻坚眼里却完全变了味道,与其说是打拳,不如说象跳舞,若翱若行,若竦若倾,罗衣从风,身姿飘零。苻坚看得有些痴了。
慕容冲的眼睛不知何时湿润了。他曾为容楼而舞,现在却再没机会了,只口中念道:

碧云天,黄叶地,轻解衣裳醉,
十年情,泪眼茫,谁解其滋味。
行路难,惟恐看,蓦然无处退,
梦微碎,何来醒,途留心叹累。
举杯愁,生死别,无人同相醉,
泪作酒,入愁肠,化作相思灰。
……

然后,慕容冲跌倒在地上。
他想试着爬起来,但也许是心伤得太狠,又或是酒醉得太凶,试了几次总没有成功。
苻坚上前扶起他,茫然道:“凤凰,你心里早有了相思之人?”
慕容冲却再没了反应,任由苻坚扶他进了寝宫。
……
天刚亮,慕容冲就醒了,只是苻坚走得更早。
苻坚总是这样,在他醉了之后来,在他醒了之前走。
慕容冲知道秦王之所以这么做是为了照顾他的感受,怕清醒相对时他会难堪,必竟他不但是个男人,更是之前燕国的大司马。苻坚待他不薄,也算锦衣玉食,有求必应。也许他认为以这种方式向慕容冲示好再自然不过,可是慕容冲完全不在乎,因为不管程度怎样,这根本就不该是他的生活。现在苻坚只当他沉默寡言,意志消沉,以酒度日,但他知道有朝一日定会离开这里。
梳洗妥当,他抬头瞧了眼镜中的自己,容颜依旧,却已物是人非,转念又想起了容楼。
阴阳相隔,生死两望。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他和他本约定好“生死与共”,只可惜现在一个‘人’没了,一个‘心’死了。
不过,心纵然死了,志向却还在!
他慕容冲又怎会甘心呆在秦王的紫宫中做一只折了翅膀的凤凰?
他现在应该做的是挥剑斩情丝,拔刀断从前!
慕容冲于案桌上铺开白卷,奋笔疾书:“三尺龙泉万卷书,上天生我意何图。不能报国平天下,枉为男儿大丈夫!”
他写下这些是要让自己记住光复燕国、问鼎天下的志向。稍后,他又将白卷慢慢折起,目光一凛,举掌拍下。只见掌风到处飞灰烟灭,哪里还能看出字样。
这样的文字如果让苻坚的人瞧见了,只怕会多生事端,所以他不能留。
‘人道情关难过,为容楼心已经伤透了,以后再不为任何人伤心。’慕容冲暗暗下定决心,‘要忘记曾经有容楼这么个人,只专心复国大计。’
只是,他能做得到吗?
秦国把誓死守城,参加邺城保卫战的燕国兵将全部留在了邺城,另派秦国将领统帅他们。而之前慕容评被打散的三十万大军则被重新编制入了秦军,跟随秦王部队一起返回长安。还在邺城时,慕容冲暗地里做了一些安排,将庄千棠及其亲卫部曲一千余人佯装成慕容评被打散的燕军,于是他们也被编入秦军到了长安。当然这对庄千棠而言实在是不幸中的幸事--他终于又有机会和司马尘重聚了。
忽然,有人来报,说宾都侯慕容垂求见。
慕容冲心想,这么看来苻坚待慕容垂颇厚,居然连后宫和自己的事都不避讳他。正好他也想一探慕容垂的虚实,于是笑道:“有请。”
看见慕容冲的第一眼,慕容垂就吃了一惊--那样的眼神不是他想象中落魄失魂的凤凰。
虽然苻坚顾及颜面,行事小心,目前秦国中知道前燕国大司马被纳入紫宫的人并不多,但慕容垂还是已经知道有一阵子了,只是直到今日他才下定决心来见慕容冲一面。他也曾想向秦王进谏,劝他放弃这个荒唐的行为,但连臣相王猛都劝不了苻坚,还有什么人可以?
他本以为此时的慕容冲必定痛不欲生、生不如死,说不定羞于见他,这样的耻辱绝不是以前那个高高在上的燕国七皇子可以想象得到的。
但只一眼,他知道自己错了。
凤凰就算折了翅膀还是凤凰。
那样意志坚定的眼神绝不是颓废失心之人该有的,于是慕容垂事先准备好用来宽慰慕容冲的话便全不需要了,他笑了笑,道:“凤凰。”
“垂叔。”慕容冲也笑了笑。
“你……可好?”见了他的笑,慕容垂心中反有些不忍。
“我,还不错。”慕容冲淡淡道。
他伸手请慕容垂坐下,又道:“倒是垂叔在秦国官拜冠军将军,位列宾都侯,正值风生水起,官运亨通的时候。以后还要劳你多多关照。”瞧见慕容垂的脸色微沉,又道:“在秦国垂叔总算有了用武之地,终于可以抛弃过往,建功立业了。”
慕容垂本想回敬说‘那也是拜你们所赐’,但他二人必竟是血亲,又顾及慕容冲现在的悲凉境地,这句话在嘴边打了个滚,还是没有说出口,只道:“寄于秦国之下,谈何用武之地,建功立业?不过是促成了别人的好事。”目光一转,又道:“从古至今,想建功立业都只有靠自己。无论什么时候,我慕容垂都是慕容家的人,都是燕国的人!”
慕容冲感觉他心志远大,难以预料,略震了震,点头道:“这么说原也没错。”
慕容垂问道:“听说容楼……战死沙场,难道是真的?”
慕容冲一阵神伤,旋即释然道:“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慕容垂慨叹道:“这孩子……唉,是我把他挑出来,再看着他终成大器……可是……”转瞬又道:“你现在有何打算?”
慕容冲摇了摇头,道:“我知道你觉得我可怜,所以才来看我,不过我不需要。”
慕容垂向他微施一礼,道:“我来不是为了可怜你,是谢谢你要了慕容评的人头。”
慕容冲目光中闪过一丝狠毒,道:“他该死!”转而又道:“当年在燕国我没有设计害你,也算没有负你,今日在秦国我希望你也不要有负于我。”
慕容垂先是淡淡一笑,而后又正色道:“只凭你杀了慕容评这一件事,以往种种我便不会计较,今日更不会有负于你。”他面色一凛又道:“不过,秦王待我不薄,害他的事我也绝不能做!”
慕容冲笑了笑,道:“你误会了,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希望你我之间的谈话不要被秦王知晓而已。”
慕容垂点头道:“这个当然。”又道:“不过,我原本是有些担心你的,怕你承受不住……”
慕容冲长身而起,转身背对慕容垂,道:“楚王韩信甘受□之辱,终成大气;越王勾践为夫差尝粪卜疾,终得复国。他们都承受得住,我为什么不行?”
慕容垂怔怔地瞧着慕容冲的背影,诧然道:“你,我没想到你能有这样的胸襟!”而后拍案而起,大赞了个“好!”字,道:“你能这样想,我不担心了,告辞!”
慕容冲淡然一笑,他何尝不是入了秦王的后宫后,才发觉自己居然有这样的胸襟的。
环境变恶劣,人就要变强,如果你不变强就会被遗忘,被淘汰。
慕容冲举手施礼道:“恭送!”
春寒料峭,冻杀年少。
二月二日,宜待客,忌出行,大煞西方。
今天是谢安选定的待客日子,据说这位客人很重要。谢府上下一片忙乱,都在全力准备这场酒宴。早上在宴客厅中,谢安不知从哪儿寻来一株开得正艳的盆栽桃花,让人小心安放在了厅角,并嘱咐容楼舞剑结束时要以剑挑落一朵送至主座的客人面前。容楼不明所以,但这对他来说易如反掌,于是点头应下。
午饭过后,容楼坐在客房里颇为悠闲,因为就快有人来给他描眉画眼了。他身边还站着个幸灾乐祸的谢玄。
“你站在这儿等什么,难道没事做?”容楼皱眉问道。
“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可以留着以后做。”谢玄笑道。显然他认为看容楼‘化妆’更为紧要。
容楼随口问道:“酒宴看样子很隆重,你可知道谢尚书请的是什么人?”
谢玄道:“就是我朝宣武公桓温,他曾经举兵伐燕,你应该听说过。”
容楼立时怔在当场。
虽然他与温桓对阵之时身穿战袍,脸罩面甲,今日则男扮女装舞剑待客,应该不至于被温桓认出,但思前想后心里还是有些发毛。
“你怎么了?”谢玄见他表情异样,以为他和一般人一样怕了桓温,于是宽慰他道:“我知道桓温的名气很大,不过他又不会把你怎样。”
容楼意识到自己一时失态,调整了一下情绪,道:“没什么。”又问道:“酒宴你也参加?”
谢玄道:“当然参加,叔叔要我随宴侍饮。”
容楼一挥手,无奈道:“看来今日我若出丑你是瞧定了。”
缓慢而有节奏的敲门声响起,谢玄窜到门边,一边开门一边道:“想是替你化妆的人来了。”
门外,一位身材高大的绿衫女子手提装有口脂、妆粉、石黛等化妆物件的黑漆小木箱走了进来,看身形和眼睛有些熟悉。
“二位公子,又见面了。”绿衫女子掩口笑道。
谢玄了然道:“阿贺姑娘,”而后笑道:“美人真不该以面纱遮了样貌,现在这样才好。”
阿贺道:“谢公子说的是。”
谢玄问道:“采桑院专门负责上妆的孙婆婆怎么没来?”
宇文贺眼珠转了转,叹了口气,道:“孙婆婆吃坏了肚子,今早已经拉得快虚脱了,苑里乱成一团,所以只能临时派我来代替她。”然后她目光在屋里扫了一圈,不解道:“是哪位小姐要上妆,怎么不见人?”
“小姐?……”谢玄差点笑背过气去,只手点容楼,一时说不出话来。宇文贺则一脸迷惑不解。
容楼此刻倒是蛮不在乎,道:“要上妆的人是我。”他手指着卧榻上铺展开的彩裙、饰物等,道:“谢府宴客,我要男扮女装舞剑待客。”
宇文贺先是愣了愣,而后心想:这男人挺有意思,这么荒唐的事情他居然能面不改色,泰然自若。
她哪里知道容楼未应下之前也觉得尴尬,但答应之后反倒不以为意起来。他并非刻意做作,只是性格使然--一旦决定了要做一件事,无论多荒唐,都会觉得没有负担,从容不迫。
宇文贺转瞬开心笑道:“原来如此,都怪孙婆婆没有交待清楚。能替公子装扮我求之不得。”
容楼也回了她一个笑脸。
谢玄终于笑完了,直起腰,道:“最后一道‘画眉’让我来吧,等了许久我只有这一个要求。”
宇文贺笑道:“公子说笑了,男人怎么能懂画眉?”
谢玄摆摆手,道:“那是姑娘孤陋寡闻了。汉朝时张敞为他的妻子画眉,不但技艺娴熟,眉毛画得漂亮,还被当时的皇上称赞,传为一段佳话。”
宇文贺指了指容楼,讶然道:“可这位公子并非人妻,他是个大男人。”
谢玄义正言辞道:“小楼是我难得的知音。张敞可以为妻子画眉,我谢玄就不能为知音画眉吗?”
未等宇文贺回答,容楼轩眉而笑道:“当然不能!这是我的脸,又不是墙,岂能由着你乱涂乱画?你喜欢骗人做实验,我不信你。”
谢玄嘻笑道:“只骗你喝了次劣酒,不至于这么小气吧?”
容楼回应道:“不过拒绝你画一次眉毛,不必这么执着吧?”
谢玄施了一礼道:“算我求你,就给我画一次,一次足亦。”
容楼也拱手道:“拜托你不要消遣我。”
宇文贺一边仔细把化妆用的小瓷瓶、小木盒一样样全从箱中取出,在案桌上摆放妥当,一边笑道:“等我化好了你们再拌嘴。这位小楼公子想怎么化?”
容楼道:“我哪懂这些,全凭姑娘作主。”
谢玄却手负身后,一边若有所思地在屋里踱来踱去,一边悠悠道:“‘桃花妆’娇俏,‘酒晕妆’妩媚,‘飞霞妆’清丽,哪种好呢?”
宇文贺呵呵笑道:“今日算是遇到行家了,原来谢公子对女子的妆容也颇有研究,难得。”
谢玄只“嗯”了一声,道:“过奖。不如我们‘同舟共济’,一起来琢磨琢磨小楼的妆该怎么化,可好?”仿佛他这会儿的心思都放在容楼适合哪种妆容上了。
宇文贺一脸兴奋道:“如此甚好。”
容楼对谢玄道:“你想琢磨就该在自己脸上招呼。”转头又冲宇文贺道:“姑娘不用理他,随便选一个,只要化上个便成。”
宇文贺却一本正经道:“化妆本是个精细活儿,不能随便。谢公子说的没错,我也正在想哪种妆容适合公子你。”
容楼被他们俩一唱一和弄得有些烦闷,道:“哪种都不适合。怎会有女妆适合一个大男人的?随便化了应付过去就成。”
谢玄憋住笑意,故作正色,摇头道:“凡事不做便罢,做便要做得最好。”思索片刻又道:“我觉得还是‘飞霞妆’好。小楼眼中凌厉之气颇盛,眼角最好再以花钿处理一下。”
宇文贺连连点头,又补充道:“他皮肤不白,看起来要多费不少妆粉。”
谢玄以观赏的目光打量着容楼,“嗯”了一声,又道:“不过头发还算乌黑柔顺,打理一下应该不错。”
……
这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对容楼评头论足,仿佛在这件事上遇到了百年难得的知己一般。
容楼听在耳中十分别扭,干脆不闻不问,只闭上双眼全当养神,一张脸随他们摆布反而清静了。
脸上、头上被那二人一阵倒腾后,感觉没了动静,容楼这才睁开眼睛,看见面前一男一女全目瞪口呆地望着自己,以为吓到他们了,忙道:“不象女人?不象就洗了重化,反正离开宴还早。”
谢玄缓缓道:“芙蓉如面柳如眉……”
容楼不解道:“这时候提你的剑做什么?”
谢玄摇头道:“不是我的剑,是你的脸。”
宇文贺口中“啧啧”道:“公子,你若是不开口,我就真当你是女人了。不但是女人,还是位绝代佳人。”
容楼不信道:“真有这么夸张?”
宇文贺在箱中一阵翻找,打算拿面镜子给容楼看,容楼却已经伸手从怀中掏出了“水月镜”。
“这镜子看上去是个好东西。”谢玄笑道:“瞧不出你还有随身带镜子的好习惯?”
容楼没有理他,只举起水月镜置于眼前。
然后,他愣住了。
镜中的确是一位他从来未曾见过的女子--水眼山眉,云鬓乌黑。“怎么一点都不象我了……”容楼放下镜子,缓缓站起身。其实如果仔细端详的话,还是可以从女子的妆容中看出容楼的五官轮廓。
谢玄见状,悠悠轻叹道:“唉,坐着看是位佳人,站起来就高大了些,笨拙了点。”
容楼以为刚才看花了眼,于是屏气凝神,又举起水月镜仔细瞧了起来。
结果和刚才一样。
转瞬,他摇头晃脑,哈哈大笑道:“原来仔细看还是有点象的,实在没想到我也能变成这样……”
谢玄见他如此豁达,略有失望,看来自己的一颗想嘲笑他的窘迫难堪之心是没地儿着落了。
……
宇文贺走出谢府时,长舒了一口气。她已经摸清了谢玄书房的位置,也隔窗看到了放在里面的‘失魂琴’。那一刻,她几乎想闯进去把琴就这么带走。但理智告诉她白天人多眼杂,一旦出错不但琴拿不到,人都走不了。于是她按原计划在谢府内随意找了间闲置的客房,将温小七交给她的黑色小盒放置在了房中不易被人发现的隐蔽处。
一阵寒风吹过,她打了个寒颤,用手拢了拢头发,心想:早上下在孙婆婆粥里的那几颗特治泄药总算没白费。
她低头又看了看自己的双手,手上还沾着替容楼化妆时留下的胭脂痕迹,心中窃笑道:‘那位小楼公子不但人有趣,长得也真是俊俏。’
其实用“俊俏”来形容容楼的相貌实为偏颇,但是,是宇文贺亲手把他从一个俊朗男儿化妆成了美貌女子,所以在她的主观臆想中免不了替容楼多添了几分阴柔之气。
八仙桌,官帽椅,桌朝大门,椅向中央。
孔府宴,女儿红,食不厌精,酒不限量。
谢府的这场酒宴可谓花足了心思,做够了功夫。宴客厅四周高高挑起的灯火把整个厅堂照得如同白昼般没有一处暗角,而那一片桔黄色的光晕又让人备感温暖。
但桓温的如约而至却给这里平添了一派肃杀的寒意。
桓温只带了两名随从,但身穿战甲,腰挎宝刀“元子”,在习习拂面的寒风中威风凛凛地于谢府门外甩蹬下马,虎步而入。来参加酒宴的一些朝廷重臣以及一边各伺其职的谢府下人们纷纷跪拜两旁,甚至连抬头看他一眼的勇气都没有。更有甚者已经惊慌失色,汗流浃背。
谢安却神情自若,悠闲自在地迎了出来,微笑道:“桓公,之前还担心你疑我会留下你,所以不敢来。看来我是低估了桓公。”
桓温大笑道:“你的邀请到了,我怎敢不来?你留我,我不怕,只怕你留不住我。”
两人同时伸手请对方先行,后又相视一笑,并肩入得宴客厅。
“桓公之前为朝廷北伐,可谓劳苦功高,旧伤恢复得可好?”谢安道。
“呵呵,蒙你挂牵,人老了,伤不伤的倒不那么要紧了。”桓温道。
若是不知道状况的外人见此情景,还以为是多年的至交老友重逢了。
宾客坐定,谢安微笑举盏,示意开席。
随着屏风后乐师们敲击钟鼓的音乐悠扬响起,一群长颈细腰的舞女自后堂中飘摇而出,随乐翩翩起舞。
桓温无心欣赏舞乐,目光扫过一干宾客。被看的大多低下头去,噤若寒蝉。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位于次席的谢玄身上,心道:‘谢安居然把侄子从重镇扬州调回来,应该是想向我示警。看来我的来意他已经有所察觉。’
谢玄也在看他。两人目光一相遇,谢玄便微笑点头,手持酒盏长身而起。他上前一步,行跪拜礼,道:“末将以前曾在桓公帐下效力,蒙公栽培。今日有缘再见,特敬桓公。”
谢玄少时曾被桓温召为掾吏。
“你虽年青,但有经国才略,善于治军,肯为国效力,也是我朝的福气。”桓温也举盏,道:“同饮。”
谢玄待桓温饮尽,才依礼饮尽,反身回座。
桓温转又看向一直没说话只含笑观赏舞乐的谢安,心中有些忐忑,不知他打得什么主意。
此次桓温前来赴宴,儿子桓伟和身边的亲信都极不赞同。因为先帝驾崩,新帝初立,他们此时率兵不请而至,意图昭然若揭。对他们,朝中必然充满了敌意和警惕,只是忌惮桓温手中所握的兵马以及他如日中天的威望而不敢有所举动。他们考虑到若是桓温单枪匹马前去赴谢安的宴,所谓世事难料,如果突降不测就麻烦了。
别人的顾虑桓温都知道,但他心意已决,非去不可。他此次前来意在示威,要胁,若朝廷不答应加九锡之礼就不退兵。但即便如此,他并非揭杆而起,起兵叛乱,与谢安也仍为一殿之臣,所以,谢安设宴他不能不去。而且,谢安官拜吏部尚书,又是朝中声望最高的名士,探一探他对自己加九锡一事的态度有没有回旋的余地对桓温而言也十分重要。另外,就算日后荣登大宝,谢安这样的人也必然要纳为已用。所以桓温一定要去。
谢安忽道:“桓公久经沙场,看这种歌舞升平想必是提不起兴致。我近日倒是寻了一人擅长舞剑,不知桓公愿不愿意瞧瞧?”
桓温身后两名随从听言俱目光一凛,手握佩剑剑柄,警惕了起来。其中一人上前一步,对桓温俯耳低语了几句。桓温听罢,哈哈大笑道:“你们多虑了。谢尚书乃是真名士,又怎会给我摆下鸿门宴?”转而又向谢安致歉道:“我这两个副将没读过什么书,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还请谢尚书不要怪罪。”
谢安淡淡一笑,道:“不妨事。”
桓温又笑道:“就请那人上来舞一路剑法,也好让我开开眼界。”
谢安拍手三下,女装扮相的容楼便低着头自后堂走了出来。
他抱拳环顾一周,一眼就瞧见了桓温,不由呆了呆。桓温比当年垂老了许多,不过看他身着铠甲,腰挎宝刀,仍是一副虎老雄心在的架势。
桓温一双紫眼目不转睛地盯着容楼的脸庞,好象再也瞧不见其他别的了。随后,他“呼”地自座位上站起身,口中轻轻“啊”了一声,紫色的眼眸中转瞬就蒙上了一层薄雾。看见那张脸,桓温只觉得心脏剧烈跳动,几乎要迸出胸膛。他想举步上前,靠近这人仔细瞧个清楚明白,但整个人又似被施了定身咒一般无法动弹,只能一脸惊愕,半张着嘴,立在当场。
容楼见状心里十分紧张,暗道:难道他认出我了?又想:不会,两军对阵时我明明戴着凤凰面甲。想到这里,他身形猛转,衣袂猎响间长剑挥出。
容楼虽然不能动用内力,但运剑自如,身法矫捷。只见他剑走流畅,气势贯通,看似变化不多,却暗藏无穷契机。他身姿舞动如彩蝶翻飞,步法移走似行云流水,手中长剑精光射天地,飒沓如流星,一时技惊四座。
所有宾客都不懂谢安为何找了这么个奇特的女子来舞剑,她的剑舞起来急逼寒星流云,气贯万里长虹,实在不似一般剑舞艺人的招式。看她相貌惊艳,却个头高大;目光羞怯,却动作洒脱;剑法高超,但缺乏花俏柔美的观赏性。
谢玄也是第一次看容楼舞剑,不禁暗叹他的剑法大巧若拙,大勇若怯,很是难得。
利剑在手,剑风如歌。
只见容楼骤然剑指长空,本来急速旋转的身形也嘎然而止,映着背后不远处那株粉红娇艳的桃花,真正有‘若将人面比桃花,面自桃红花自美’的感觉。只停顿了一秒,他便单手剑改双手握,越过头顶向身后一剑刺出,与此同时,翻身向后下腰,以膝着地,以身作桥,直直向身后那株桃花滑去。
稳稳挑落一朵桃花!
但见他腰间一拧,身形一转,瞬时已凌空而起,几丈的空间仿佛突然皱缩,只一步间,人已到了桓温面前。
剑,直指桓温!
剑上挑着一朵桃花。
一时间,全场阒寂无声。
从容楼出场,舞剑,到此刻站在桓温面前,桓温的一双紫眼一直眨都不眨地望着容楼的脸。他瞧容楼的表情十分怪异,似有几分疯狂,几分爱恋,几分怜惜,几分急喜,又似藏几分愧疚,几分不忍,几分凄凉。容楼本来对他就心有余悸,怕他认出自己,此刻见他表情暧昧,瞧他的目光就难免有些躲闪迷离了。但他的这一反应却令柦温顿时象魂魄全失一般,向前迈出一步,同时伸出了手。
容楼一惊之下,以为要来抓他,后退一步,却见桓温长叹一声,眼睛依然望着他,伸出的手却从剑尖上拾起了那朵桃花……
就在这时,谢安拍案而起,猛喝道:“诸侯有道,就会令将士守护四方以防外敌。桓公今日入朝,难道要兵临城下吗?!”
他知道这是最好的时机,是喝醒桓温的最好时机!
他等的就是这个时机。
在这一刻,桓温的心里已然全乱了,再没了走王途、逐霸业、加九锡、逼禅让,有的只是那个人……
桓温听言,身形大震,感觉头顶上象是炸了个响雷,又劈了道闪电,转眼看向谢安,如梦初醒,道:“我,我是不得已。”说话间,他感觉胸口血气翻涌,喉间腥味难耐,以前被容楼定国枪所伤之处似又牵动发作。他一个踉跄跌回座位上,好不容易才压下了一口就要喷出的鲜血。身边两名随从忙上前一步,护住他。
“桓公,领兵回去吧。”谢安轻叹道,尽显一如既往的旷达风度和自若本色。
桓温被他镇住了,呆坐良久,才道:“我明白了……回营后便择日返程。”说完又似有不舍,皱眉凝神,转头瞧向不远处的容楼,面露不解之色。
这时,外面有家仆来报,说是桓伟派了一名将官入城来接他父亲回营。
原来,桓伟无法说服桓温不来赴宴,但桓温进城后他又心慌不安,担心掂念。于是,索性领了一路人马压至护城河前,又另派了一名将官进城打探情况,如果一切如常就接了桓温回去,如果城中有事便率兵冲进去。
谢安笑道:“请他进来。”
稍倾,外面埋头急匆匆走进来一名将官,到了跟前施了一礼,站起身来才道:“末将展燕然,奉桓将军之命前来接宣武公回营。”
容楼听言,瞪大了眼珠看过去,那将官一身晋军衣甲,相貌儒雅标致。
展燕然!容楼差点喊出声来。
展燕然正好也瞧向容楼这边,先似有迷惑地皱着眉头,接着目光一凛。但转瞬,他便恢复了常态,低下头去再不看容楼。
容楼心中苦笑,旧友相逢自己居然是这样一番光景,也不知他认出自己没有。他明白现在的情形的确不适合上前招呼叙旧,于是也低下头去,垂手而立。
桓温暗中运气压住迸发的内伤,站起身道:“小儿既派人前来,想是营中有事,我还是先行一步了。”他需要尽快回营调息养伤。
谢安举手施礼道:“那就请桓公慢走了。”
桓温向厅外迈出几步,却又回头手指容楼,满是迷惑不解地问谢安道:“她?……”。
谢安并不解释,只恭身施礼道:“不远送。”
桓温只得作罢,和两名随从以及展燕然出门上马向城外而去。
金钱不能解决一切问题,但能解决我;暴力不能解决一切问题,但能解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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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酒宴结束后,容楼急匆匆地洗脸、梳头恢复了平常装扮。虽然知道已经很晚了,但他还是没有睡下,反而衣着整齐地坐在客房的椅子上,只是如坐针毡。现在他一门心思只守在房里,等着谢安差人来找他。
如愿以偿,不多时敲门声响起。容楼冲过去打开门,谢玄如期而至。
未等谢玄开口,容楼便抢先问道:“谢尚书叫我去?”
谢玄点点头,道:“他在书房等……”‘你’字还没说出口,就见容楼已经一侧身从他身边健步如飞跑了出去,想是直奔谢安的书房去了。只留下谢玄一人站在客房门口,不明所以地自言自语道:“他怎么这么着急?”
奔至谢安书房门前,容楼连忙收势站定。
面前只隔了一扇门,但他的手举起又放下,放下又举起,上上下下了几次都没能敲在门上。他的喉结动了动,又咽了口口水,额上有汗水微微渗出,手心里也是湿漉漉的一片。
不是因为热,而是因为紧张。
站在这扇门外,刚才迫不及待的情绪仿佛刹时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忐忑不定,心潮涌湃。
他不知道谢安会送给他什么,能告诉他多少。
容楼不经意地皱紧眉头,念及自己这会儿欲进不进的犹豫不决,不禁暗自恼怒:这番作做哪里象是平日里敢做敢当、行事果断的大丈夫?
‘傻站在门口有何用,推开门不就什么都知道了?’他心道,不再容自己有片刻的耽搁。
“吱呀”一声,抬手推开谢安书房的门,容楼大步而入。
屋里灯火通明,谢安一袭月白长衫,面向窗外,背朝房门卓然而立,似乎正在想着什么。
迈过门槛时,容楼才意识到自己犯了个错误。
按常理他应该先敲门通报,得到屋子主人的准许后再进入,这是最基本的礼貌。但刚才举手推门的那一刹那,他焦虑紧张,只记着要从谢安那里得到与自己身世相关的信息,再没了富裕的心神注意其他细节,所以一时六神无主才失了礼节。
发现错了,他毫不迟疑,立即返身准备退出门外,但谢安已然回头,道:“不必拘礼,我一直在等你。”
容楼微有愧色,道:“我一时情急,这才忘了敲门通报,还请谢尚书恕我鲁莽之罪。”
谢安笑道:“不妨事,你此刻必定因为心事未解而心焦火燎,惴惴不安,我明白的。”
“多谢谢尚书体恤。”容楼道。
谢安摇了摇头,道:“该说‘谢谢’的人是我。今日的酒宴你帮了我大忙。”
容楼迷惑不解道:“我不明白……”
谢安也不解释,指了指身后的案桌,道:“我要送你的东西就在那儿。”
容楼缓步来到案桌前,瞧见桌上放着一根宽约两尺的纸画卷轴,不由一阵心头鹿撞。
在桌前伫立了一会儿,他并没有伸手去拿,只是望着那根纸画卷轴,仿佛这样便能看透里面画了些什么一样。
良久,他声音颤抖道:“这画里画的什么?”。
谢安不动声色,却声音浑浊拖沓道:“你打开就知道了。”
容楼这才小心翼翼地将卷轴拿起,于案桌上徐徐展开。
这是一副长约三尺的工画人物图,画上画的是一位女子。
一瞧见画中女子,容楼的心便不能自已地狂跳起来,人倾刻间呆在了当场。
画中女子在笑。
看见她的笑容楼却觉胸口隐隐作痛。
这女子手持长剑,刺出的剑尖上正挑落了一朵桃花。
她无论是样貌、衣着、还是饰物、装扮都和容楼在酒宴上舞剑时的女装扮相有七、八分相似。虽然相似,但画中女子绝不是容楼。她的凝眸、巧笑,温婉、灵动实在是旁人难以模仿的,自有一番欲语还休的别样风情。
容楼一脸木木樗樗,只痴痴地瞧着画中女子。谢安则表情复杂,背负双手站在原处,一动不动。
这一刻,书房内寂静难耐,针落有声。
忽然听得“叭嗒”一声响,容楼发现一滴水样的东西滴落在了画面上。他惊了一下,恐弄花了画,慌忙伸出右手抚上画面,小心擦拭。但紧接着又有几滴同样的东西掉落在了他正在忙活的右手手背上。
容楼一时茫然不知所措,抬起头,才发觉自己已然泪流满面。
谢安转头瞧见,面露怜惜之色。
刹那间,容楼心头千般感触、万种滋味一并涌起,懵懂中意识到这画中女子极可能是他已不在人世的至亲之人,所以他才会不知不觉潸然泪下。
他忙以衣袖拭去脸上泪水,转向谢安,问道:“她,她……是我娘亲吗?”容楼的声音有几分犹豫,有几分不定。
他希望能从谢安那里得到确定的答案。
“我也无法断言。”谢安摇头沉声道,转瞬叹了口气,又道:“因为这画中女子我不但不熟识,而且也从来没有见过。”
容楼听言不禁愣了愣。
稍后谢安又道:“我只见过这副画。画画的人应该就是桓温。”
容楼迷惑不解,皱眉道:“桓温?”
谢安点了点头,看向容楼的目光十分柔和,淡淡道:“很多年前我还在桓温帐下任司马,有一次他在营里喝得酩酊大醉,我只得亲自把他送回府里,扶进卧房。就是在他的卧房里我见到了这副画。一见之后便印象深刻,难以忘怀。送给你的这副画是我十日前凭记忆临摹出的复本。”
他手指桌上的画卷道:“画中女子和你十分相象,所以初见面时我便料定她十有八九是你的亲人。”
“那她……和桓温又有什么关系?”容楼又望向案桌上的画,茫然若失道。
谢安道:“据说桓温年青时曾负过一名女子。他儿时拜在‘天师道’门下习练武艺,而那名女子因为体弱多病也被家人送去‘天师道’修习武艺来强身健体。两人一见倾心,可谓青梅竹马。”
说到这里,谢安面露惋惜之色,又继续道:“但多年以后,桓温为了自己能飞黄腾达,所以娶了‘南康公主’为妻。而那名女子心高气傲、性烈如火,所以不甘为妾,此后便孤身一人远赴北方了。”他顿了顿,又道:“我想,她是因为不愿意再见到桓温,所以才独自背井离乡的吧。”
“伤心之人若是留在伤心之地便只能愁肠寸断,黯然神伤,远走高飞的确是疗伤最好的办法。”接着谢安话锋一转,又轻叹道:“只不过,你瞧那首诗……其实桓温的一颗心原也只系在那女子身上。”
言毕,他上前几步也来到案桌边,目光移至那画中女子身上,悠悠道:“若还有人能令他心乱,就一定是她。”
说话间,谢安伸手指向画的右下角,自顾自道:“桓温的隶书工整的很,‘蚕头燕尾’、‘一波三折’,也不知我临摹得象不象。”
这张工画人物图的右下角确实有诗一首,只是字较小,所以若不仔细看很难注意到。

寂寂红尘,不堪回首。惜往事,相聚欢,伤今朝,离别苦!
我预入海洗千愁,无奈刀剑伴行程。
拔刀断情,奈何情坚。从此后,相思苦,梦中泪,黯然收。
只盼伶仃走一遭,来生再续未了缘!

谢安摇头,自语道:“人生逃不过一个‘贪’安,桓公也是一样。其实,给不起的,便莫要强求……”
他转又瞧向容楼道:“桓温此次率兵而至,来者不善。能乱他的心,才有机会喝醒他,也才能令他暂时领兵而回。那日见你象极了画中女子,我便灵机一动,想出了让你扮成她的模样在酒宴上舞剑待桓温的办法。其实,能遇见你也算是冥冥中自有天定,你说是不是?”
容楼一副茫茫然,并不见回答,似乎心神还落在那副画上没能收回来。
谢安见他不知神游何处,拍了拍他的肩,道:“那画中女子姓祝名融。”
“祝……融……”容楼喃喃道。
谢安道:“和你立下约定后,我便派人到江南仔细打听了那名女子的家世情况,才知道她原来是江南祝家的独女。祝家本是江湖中的旺族,擅长易容术和妙手空空术。只是传到祝融的父亲那一代后便开始人丁单薄。现在的祝家已经没有人了。”
说到这里,他转头又观察了一下容楼的反应,只见容楼一脸如堕烟海,依旧神情恍惚地瞧着那画中女子,暗想:‘瞧他这失魂落魄到让人心疼的模样,不知道我刚才说的这许多话他到底听进去了多少……’
心中一阵不忍,谢安沉吟半响才又继续道:“祝融到了北方后的情形怎样我就不得而知了。听说桓温一直有派人去找她,但是却毫无线索。几十年过去了,她都生死未卜,音信全无。”转念又沉思道:“她精通易容之术,若要刻意避人耳目,想找到她的确难比登天。”
容楼悲喜不定道:“可能……她或许就是我的娘亲了?……”他以手轻拭着画中女子的面颊,一时百感交集、思绪万千。
谢安摇头长叹一声,道:“我知道的就只有这么多。看你现在的样子还是一个人静一静为好,不如先回去吧。”又道:“有关你面相的疑惑我还是没能解开,也许你是唯一一个我相不懂的人。不过,我有个朋友想见你一面,隔些日子你随我去见一见,可好?”
容楼仿佛没有听见一般不置可否,只慢慢将画细细卷好,手握纸画卷轴低着头缓缓走了出去。
这日,谢玄穿过一处菊园,走在往姐姐谢道韫闺房的小路上。他刚拐进拱门,迎面便匆匆跑出来的一个人正好撞在他身上。
“哎呀!”撞上谢玄,摔倒在地上的正是谢道韫的贴身丫环“绿环”。
谢玄忙伸手拉她起来,问道:“做什么这么莽撞?”一转眼瞧见地上掉了一张写着字的纸和一把长约六、七寸,样子颇为古怪的石制匕首。谢玄伸手拾起,道:“这是什么?”
绿环慌忙站起,顾不得掸去身上的尘土,道:“回禀玄少爷,这是府门口一位公子求人带进来送给小姐的,可是小姐看过后就让我快些还回去。”
“哦?”谢玄低头,只见纸上字迹飘逸多姿地写着:

只道樊心已深种,岂料红尘偶遇卿。
无情始为生情扰,青灯黄卷昔非今。
动则修止静修观,凡心悸动如何停?
无计可解空牵挂,般舟三昧常经行。
那日闻卿,辗转反侧,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特奉上常伴我左右的“如切”一把,以表心意。

纸上只写了这些,并没有落款,所以不知是何人所写。
谢玄看完,心头疑云密布,心道:看来写诗、送匕首之人从心底仰慕姐姐,只是瞧他所作的诗文,莫非是个出家人?
想毕,他对绿环道:“我和你一起去府门口瞧瞧送礼的是什么人。”
绿环点头。
二人急急行至谢府门口,却哪里还有人影。守门的护院说那人丢下东西就走了,看样子根本没打算拿回去。谢玄又仔细寻问了那人的样貌长相,护院却说是个儒雅文士,根本不是和尚。
谢玄不解地自语道:“因为仰慕而送东西的人很多,只是怎么会有人拿匕首这般凶器送予女子?这人到底是什么来路?”
绿环眨了眨眼睛,道:“玄少爷想知道就直接去问小姐吧,我感觉小姐心里明白得很。”
谢玄点了点头,把纸和匕首收好,便去找谢道韫去了。
谢道韫正独自倘佯在闺房外的小花园里,神情散朗间与其说她在赏花弄草,不如说她正神游天地外。她淡装素裙,头上只简简单单插了把马蹄形的竹木制梳篦,一头油亮秀长的黑发披散身后,风吹发动,典雅飘逸,气度雍容,真把这一园红红绿绿都比了下去。
实在是:曲径天姿呈独秀,古园国色盖群芳。
她远远瞧见谢玄正向自己走来,于是微微一笑,迎了上去,道:“许久不见,你瘦了。这次回来能住多久?”
谢玄展颜,故意挑眉装出一付任性的样子,道:“扬州的‘将军府’哪会有这里舒服,只要叔叔不撵,我便一直住下去。”
谢道韫了然笑道:“你虽任性却从来都懂得孰重孰轻,也懂得什么是责任,所以以前别人几次三番请你出仕你都不肯,只因那时还贪玩怕心思收不回来,所以不愿担当。现在既已出仕,我不信你会再似少时般任性妄为。”
谢玄点点头,正色道:“还是你了解我。最多呆二个月就该回去了。”
谢道韫微微一笑,道:“听说你交了个朋友?”
谢玄又点了点头,道:“不但是朋友,还是难得的知音。”
转念,他皱眉问道:“刚才有人送匕首给你,你可知是何人?”
谢道韫叹了口气,道:“‘真言门’门主温殊。我和他算是有‘一辩之缘’。”
谢玄闻言眉头皱得更厉害了,道:“原来是他……难怪瞧那首诗我还以为是个出家人。”说着取出那张纸和匕首,道:“他人已经走了,这东西暂时还不回去。”
谢道韫坦然道:“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这‘如切’必定是他心爱之物,他的礼太重,我不能收。不如你暂且收着,以后找个机会替我送还给他?”
谢玄应下,又道:“看来他是对你动了凡心了。”转瞬又嘻笑起来,道:“姐姐你才气纵横,风韵高迈,本就容易令人神往。”
谢道韫平淡一笑,未见得意之色,也并不反驳谢玄的夸赞。
稍后,谢玄又皱眉不解道:“但我想不通,温殊的诗中明明显露的是对你的一见中情,却为何要送你匕首这种凶器?”
谢道韫似想了想,又摇了摇头,不解道:“我也不是很清楚。不过,‘丁香结子芙蓉绦,不系明珠系宝刀。’既然他性情洒脱不羁,送的礼可能也比旁人要特别些。”
谢玄沉吟了一下,一脸严肃道:“他这样会不会困扰到你?”
谢道韫道:“不至于。我对他只有欣赏,并无情愫。倒是他自己,既已佛心早种,偏又对我生情,想来必定左右为难,苦恼的紧。”转而摇头,有些惋惜道:“还盼他早日脱困而出。”
谢玄想了想,道:“不如让我找人带话给温殊,向他挑明虽然他有情,但姐姐你无意。这样,一来可以断了他的念头,二来也免了姐姐你的麻烦。”
谢道韫摇头窃笑道:“看来你从未动过情。”
谢玄有些不服气,道:“怎么讲?”
谢道韫摇头道:“你以为他不知道我无意么?一个人若真动了情,便如坠落迷宫。如果两情相悦,等于有人指路,可以轻松脱困;如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则要么被困一世,要么只能靠自己走出来。”
她又会心一笑,道:“不过,我相信以温殊的才智,一定可以想到办法斩断情丝。”
谢玄喃喃自言,若有所思道:“他能如何斩断情丝呢?”
……
瑶琴梅雪逢春开,握韵成轴清风来。
“抚琴听雨”从来都是南方风雅之士的最爱。谢府中一年内总要举办几次琴局,主要是为家人、朋友以及喜欢听琴的同僚筹办的。虽然谢安本人极少参加,但谢府的琴局每次都可堪称是一场琴声的饕餮盛宴。接到请柬被邀请前来的都是京城里名副其实的抚琴高手。当然,这些高手愿意结伴而来也不只是因为谢安的面子大,更多的也是因为他们可以借这个机会一试身手,并与各路名家一较高下。所以,无论是专业琴师,还是以琴娱性但造诣不亚于专业琴师的赋闲之士都以收到谢府琴局的请柬为一种荣耀。
这次,温小七无疑也荣耀了一回。
“南风厅”临秦淮河岸而建,四面有三面可以开门,是谢府中最大的敞开式厅院。
中午时分,三门大开,厅中的空地上已经排列整齐地架起了四排共十几张琴桌、琴凳。温小七和一众琴师有男有女,分别在谢府家仆的带领下落坐妥当。而周边早已围坐上了一甘听琴的听众。
琴局是以合奏开始,而后再由各个琴师分别演奏自己的拿手曲目。这次合奏的琴曲规定为《长清》。此曲虽然曲调轻慢,却气势很强,意在以雪的洁白无垢来自比品格的高尚。虽然不难弹奏,但想要表现出众却十分不易。选它合奏,也是因为它的节奏变化明显,合奏时便于对比,能很容易听出琴师在重要转折处的处理高不高明。
不过,合奏也是琴局中唯一可以滥竽充数的时候。
焚香已毕。
琴音低沉舒缓而起,浑厚悠长,古朴拙致,众人俱凝神仔听,有一些已经闭上了眼睛,只任两只耳朵去欣赏分辨。
谢玄和容楼并排坐在客席中听琴。容楼这几天本意性懒散不想参加任何活动,不过终挨不过谢玄的软磨硬泡,还是和他一起来了。他没有失望,谢玄说的不错,这些弹琴之人都是高手中的高手,不论抚琴的姿态,还是抚出的音律都足以令人陶醉,仿佛置身于他们的风度、琴声所创造出的那个虚幻境地。
真正是抚手云天现,低头流水遍。
温小七素来爱美憎丑,所以此刻即便易了容,也是刻意妆成了一位美女,不过她那双灵动生辉的凤睛却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被忽略过,没有易容改扮。也许潜意识里她希望谢玄能从这双眼睛认出她。
她的手虽在弹琴,但注意力早已转至坐在客席间听琴的谢玄身上了,见他并未对最后排的自己加以留意,于是心安了不少,但隐约间又有些失神惆怅。
正胡思乱想着,左手无名指的跪指姿势稍稍放松了一下,一瞬间按错了弦位,但随即手指又条件反射般紧张了回去,所以只弹错了一个音符。这么微小的突兀混淆于其他琴师的音色中实在很难有人能注意到。
与此同时,谢玄原本微闭的双眼瞬时睁开,皱起眉头,从远处似有似无地向她这里瞧了一眼。
只这一眼,温小七立时心惊不已,因为她想不明白谢玄为何会瞧她这一眼。一阵心慌的同时,她不禁担心他会不会早就把自己认了出来?他是不是已经洞悉了自己今日前来的真正目的?
但谢玄只瞧了她一眼后便又恢复了刚才全身心投入琴曲的状态。
见并无其他异样,温小七转念又一想,他看自己难道是因为刚才自己弹错了一个音符?不会这么巧就被他听出来了吧?谢玄真有这样的本事?
她本心思多变,想到这里,美目流转间就生出了想确定一下的念头。于是待琴曲再奏至刚才出错的那个音符上时,小指轻轻一勾,随及又带出一个不合谐的音调。
果然,谢玄转头似有疑惑地又瞧了她一眼。
温小七抬起头,迎上谢玄的目光,弯起嘴角,眉语目笑。
谢玄也粲然回以一笑。
他的这一笑,笑如春山,倒令温小七怦然心动,一时心猿意马。
同时,她心中了然,知道谢玄第一次瞧她并无他意,只是因为精通音律,所以别人觉得不易察觉的一处小错在他听来也十分刺耳。
眼见琴曲清风就要结束, 温小七激情难耐,心头性起,待琴曲再一次弹至前两次出错的音符时,索性随手又颤了一颤,将本来的低音符拔成了强音,故意露了一处错漏。
远处谢玄叹了口气,终于忍耐不住长身而起,缓缓向她走来。
等谢玄快行至她面前时,合奏已然完毕,众琴师纷纷站起行礼,温小七也已袅袅娉娉地跟着站起身,之后又莲步轻移绕过琴桌迎向谢玄。
谢玄笑道:“姑娘,如果你弹错是为了引起我的注意,那么你的目的达到了。”
温小七装着听不明白,故作茫然状。
谢玄又道:“我只想知道姑娘你究竟有何惊世骇俗的绝世琴技,要以这样的方式来表达你的与众不同。”
温小七盈盈半拜,道:“小女子哪里敢谈什么绝世琴技,不过是靠一点雕虫小技混口饭吃,此次一不留神弹错了却是让谢将军嗤笑了。”
谢玄摇头面露不信之色,淡淡问道:“难不成三次都不留神在同一个音符上了?”
温小七心中暗赞谢玄的确心思缜密,一时语哽,无言以对。
谢玄继续道:“谁都知道献丑不如藏拙的道理。琴技一般之人若意外在某处犯了错,第二次必然小心谨慎不会再错在那里,当然也就绝不可能在同一个音符上犯三次错之多。”
温小七静静地瞧着他在这么多人面前侃侃而谈,落落大方,一双美目直勾勾地瞧着谢玄,似乎被他说话的样子迷住了。
见她目光游离,谢玄轻咳一声,又道:“敢以这种方式在大庭广众之下引人注意是需要极大的信心的。如果姑娘没有出众的才华又哪来这样的信心?”
温小七一向对自己的琴技十分自负,现下被谢玄猜中了心思,心中反而略有不服。她心性起处便丢了伪装出的端庄贤淑,挑了挑眉毛,又冷哼了一声,反驳道:“我的琴技原也不需要刻意引人注意。”
谢玄见她露出了高傲自信的本来面目,宛尔一笑,道:“如果不是想引人注意,那么所谓事不过三,不管你有什么意图,能故意在一曲中的同一个音符上接连出错三次,也算是古往今来的第一人了。”
温小七叹了口气,如实道:“我若不出错三次,谢将军你又怎肯屈驾来到小女子的面前?”
谢玄点头微笑道:“我猜的不错,你果然是有意的。”
温小七这时迅速凑上一步,嘻嘻笑道:“如果是有意,将军你要怎样?无意,你又要怎样?”
谢玄淡淡一笑道:“我能怎样?我倒是想问姑娘你大费周折引我注意到底有何居心。”
温小七转又一脸神秘道:“其实我对你的居心是在有意无意之间。因为我……”说到这里,她忽然踮起脚尖凑到谢玄耳边,轻声道:“喜欢你!”
谢玄对她没有防备,更没料到她会突然这么做,说出这样的话来。而周围所有人都被这陌生女子对谢玄的亲昵举动震住了。
谢玄不明所以地瞧着温小七,目光狐疑,但转瞬便释然一笑道:“有意无意,如履平地;不即不离,游刃有余,姑娘的用情倒是深得‘中庸之道’的精髓。只是我好象并不认识你。不知姑娘是何人请来的琴师?”
温小七笑得更甜了,噘起嘴道:“明明是你请我来的,怎么现在却不记得了?”
谢玄摇了摇头,有些抱歉道:“真不记得了。”又道:“难道你引我过来就只是为了在我耳边告诉我刚才那句话?”
温小七听言,心中不免一阵失落,原来谢玄已经不记得采桑苑里的“小七”姑娘了,当然就更不可能想起当初山道与他初遇的那位女子了。
她想的不错,谢玄那日从采桑苑回到府里,就随手把发请柬的事交待给了具体负责送琴局请柬的下人,之后便再没放在心上。
“就算你不认识我,我说的那三个字你总该听得懂。我要你一直记得那三个字。”她说这话时笑得很腻人。若说她的笑是糖,那就是粘稠得可以拔出丝来的那一种。
谢玄看在眼里有些消受不起,只得笑了笑,道:“姑娘莫要开玩笑了。”
他话峰一转,又道:“既然姑娘琴技高超,不如就由你领先独奏一曲吧。”
琴局中独奏的先后顺序都是依前次琴局的表现高下而排列出的,温小七是第一次参加谢府的琴局,所以原本被安排在最后一个独奏,现在却被谢玄的一句话提到了第一个。这样的决定令在座不少琴师略感不满,但也不便流露出来,只能在心里默默为自己不平一把。听琴的众人倒是都不以为意。
温小七听言,沉思了片刻,又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才道:“谢将军的盛情令小女子涕零。”她干净利落地转过身,走回原位,再次坐在琴凳上,才又道:“盛情难却,那小女子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我先试试琴音。”说完,她手指挑动,一声几乎要穿透人耳鼓的尖啸之音自琴弦上跃空而出,像一根铁丝不断伸长,直插天际,而后慢慢消失……听者不由皱眉掩耳。
这样刺耳的声音估计几里外都能听得清楚明白。
谢玄的目光变得深邃起来,道:“姑娘的试音方式好特别。”
温小七笑而不答,一双手轻轻抬起,游离于琴弦之上。
只听琴声骤然而起,仿佛于万籁俱寂中冷然音生。
这琴曲依然是刚才合奏的“长清”,只是现在再被温小七的一双素手弹奏起来却有了种摄魂夺魄的妖异。
琴音荡漾间,听者恍若被带进入一座皑皑雪山。在那个静谧的世界里,众人神情恍惚,如痴如醉,仿佛精神就要从□中被剥离出来了一般。当他们神魂漂移不定时,又渐渐觉得要与周围苦寒的千年白雪、坚冰融化为一体,再没了思考的能力、判断的本能,只任凭躯壳被弃于脚下,精神逐渐消磨融化……所有人都如石像般木楞楞地坐在原处,迷失在了这涓涓琴音之中。
只除了两个人。
谢玄和容楼。
容楼已行至谢玄身边,眉头越皱越紧。
谢玄面色沉重,转头瞧见容楼安然无恙已行至身边,不禁面露惊讶之色。他只道自己功力深厚不会被魔音所扰,但不懂容楼内力已失,在这种时候怎么还能和平时一样不为所动。
温小七的额角已沁出了少许汗迹。她一边抚琴,一边抬头瞧向谢玄他们,目光中满是震惊之色,手上抚琴的动作也越来越急迫。但她虽急不乱,依然有安闲之气象,而且琴上时不时还能泻出崩崖飞瀑之声。由此看来,她尚未尽全力。
终于,一曲终了,她无限疑惑地瞧着面前依旧清醒的二个人,道:“你,你们竟然……”温小七没有想到自己引以为傲的神功居然奈何不了面前这两人,挫败感油然而生。
容楼上前一步,厉声喝道:“你居然用旁门左道害这些无辜之人!那日在采桑苑里相识,枉我还当你是好人。”又语气强硬道:“若有解救的法子便趁早说出来,不然绝不饶你!”此时此刻,他一心只为座上那些熟悉的面庞心焦不已,最关心的便是这些人的安危。
容楼在谢府住了有些日子,虽然平日里话不多,但一向与人为善,从不惹事生非,又因为和谢玄厮混在一起,所以同别人接触的机会也就多了不少,加上他骨子里透出的真性情很讨人喜爱,所以这府里府外把他当朋友的大有人在,现在的客席上就呆坐着不少。容楼虽然不自知,但其实在心底里已经给这些陌生的朋友留下了些许位置。
温小七暗叹谢玄没能认出他,反到是这小子早瞧出来了,只是一直没有点破自己。
她哪里知道其实容楼也是走到近前瞧见了她的眼睛,又联想到那日谢玄在采桑苑里答应小七送琴局请柬的事才认出她的。
谢玄微微点头,似有所悟道:“原来是小七姑娘。”他环顾周遭一圈道:“‘天魔驭音’果然不同凡响。”又见容楼面露焦虑之色,忙安抚他道:“你放心,半个时辰之后他们便可无恙。”
温小七恶狠狠地瞪了容楼一眼。
杀人的事她并不常做,而且除了为大哥温殊外,又只杀该杀之人,从不累及无辜。
谢玄有些惋惜道:“虽然小七姑娘你用了‘天魔驭音’的邪功来摄人心神,但刨去此项,单论你的琴技也已可谓冠绝今日在座的所有人。若你以后能不用那门邪功,只专注于琴技,相信会有更高的造诣。”
温小七惨然一笑,道:“能够得到你的亲口肯定,我便没白来这一趟。”
谢玄又正色道:“因为你的琴技已达炉火纯青之境,所以我明知你用了‘天魔驭音’,还是容你弹完了此曲。”他举手施了一礼道:“我这么做也算是敬重你,聊表一下心意。刚才的一曲‘长清’着实令人钦佩。”
他目光一凝,面色一冷,又道:“只不过,你先前的那记试音应该是向同伙发信号,而后又以曲带出邪功,想蛊惑我们所有人。所以下面我便要问问小七姑娘你今日之举到底有何阴谋?”
温小七淡眉微蹙,叹道:“没想到你二人,一个内功纯厚,一个深藏不露,只怪我还是低估了你们。看来今日我不但白废功夫,只怕想要脱身都难了。”
谢玄正待仔细问个明白,却惊见厅外天黑了小半边,一阵浓烟从西面飘了过来,而且越来越密集。
第37章
第三十七章
谢玄掠出厅外,只见谢府西北角已然火光冲天。
他惊呼一声“不好!”,转头又瞧了眼厅里的温小七,目光中满是戒备与愤怒。显然他已认定此事与她有关。
温小七则嫣然一笑,一双凤睛流转间,活泼灵动,变幻闪烁。
‘她的眼神……在哪里见过?’谢玄心想,同时脑中灵光一闪,立刻恍然大悟,脱口而出道:“原来你就是温殊身边的那个女子!”
眼见火势越来越大,但从小接受的教育令他即使遇上再大的事也能保持必要的稳重,适当的镇定,是以现在这种时候还能琢磨出温小七是谁。
温小七倒是坦白,笑道:“总算记得我了。我也姓温,温小七。”
“糟糕!他们必是冲着你的琴来的!”容楼急急对谢玄呼道。
“那她就交给你了。”谢玄说完便一个鹞子翻身,凌空而起。只是他并未奔向火光起处,而是直向自己书房所在的位置掠了过去。
他知道谢府护院众多,而且大都精明强干,比起他在扬州将军府里的护院不知强了多少倍,现在起火自然有他们去处理,倒是不需他放在心上。再说,事有轻重缓急,他现在应该关心的本就是辛苦夺回来的“失魂琴”,若是琴再被偷走,岂不是正称了放火之人的心,让他们得胜而归吗?
谢玄一走,厅里便只剩下容楼和温小七两个清醒的人。
温小七有些紧张地瞧着容楼,只道这人能不受“天魔驭音”干扰,恐怕武功了得,自己可能不是对手,是以不敢轻举枉动。
容楼面色肃然,道:“在采桑苑相识时你们便早有预谋,是不是?”
温小七故意转过脸不瞧容楼,也不回答。
容楼又道:“你在这里企图用魔音困住我们,再让同伙放火吸引谢府其他人的注意以便趁乱偷琴,又是不是?”
温小七依旧不答。
容楼见她不说话,也不逼她,只继续道:“我猜阿贺姑娘也是你的同伙之一。”
温小七冷哼一声,道:“你倒是不算太笨。”
容楼猜得不错。其实,谢府的琴局没有开始之前,宇文贺便潜伏进府里做好了一切准备,只等着温小七以琴声发出信号就点燃黑盒子里的引线。
较早时,宇文贺先打晕了替谢府送菜的陈嫂,再谎称自己是她的侄女,说是姑姑今早重病不起,只能由自己替她进府送菜。但一切如温小七所料,谢府果然不是简简单单可以混进来的。所以,她进来时不光本人遭到了仔细的盘查,连带进来的菜都给翻了个底朝天。
宇文贺不禁暗暗钦佩温小七的聪明才智。若不是她几天前就不停叮嘱自己要摸清陈嫂的所有底细以备盘查之用,自己哪里能顺利进得了谢府?还有,若不是她极具先见之明地让自己借上次进府替人化妆之机,把火药盒和水粉盒混在一起,引线同彩带缠绑在一起早早带进了谢府,今日就算自己装扮得再象,但藏着个奇怪的装满药粉、盘着引线的小黑盒进府,恐怕一早就被谢府的护院拿下了。
另外,宇文贺也不禁有点自得,佩服起自己的见机行事来。因为原计划是她冒充成陈嫂混进谢府,但当她想易容成陈嫂的样子时终于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易容术到底只是易容术,不是孙猴子的七十二般变化。它虽然已经很神奇了,却也只能把人尽量易容成与某人有几分相似,或者根本只是以易容来隐藏自己的本来面目,而不是想变成什么人就能变成什么人。
所以几次装扮不成后,她感觉十分气馁,无计可施,不过,好在镜子里自己的脸已经勉强和陈嫂有了一、二分相似,于是干脆随机应变地说自己是陈嫂的侄女,这样才合情合理地蒙混了过去。
温小七的那声尖啸的琴音宇文贺当然听得很清楚。因为她虽然呆在厨房里假装忙碌地整理着两大框菜,其实一直全神贯注地在等着那个声音。
一得到行动的信号,宇文贺便从厨房里偷偷溜了出来,窜入那间藏着火药的闲置客房,麻利地点燃了引线后再迅速向东南面谢玄的书房径直而去。
没等她走得太远,那间客房里“轰”的一声巨响,惊天动地。房内墙壁坍塌,门窗着火,简单的陈设全被震碎飞了出去。而后浓烟滚滚四散遮蔽天空,大火雄雄而起在谢府在西北角蔓延开来。
谢府一时间如炸开了锅一般。
宇文贺暗料这样的大动静足够转移谢府所有人的注意力了。
但令她想不到的是,谢府的护院们好象比她以前见过的所有护院都要多了一份处变不惊的气魄。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们仍然有条不紊地分组,列队,该负责保护家眷的去保护家眷,该救火的去引水救火,该搜寻可疑人员的去四处搜寻。他们各伺其职,沉着冷静。以至于贺文贺往谢玄书房而去的路上前后竟然遇上了好几个来往查寻的护院,还有一人上前寻问她怎么样,有没有受伤等等,她只得小心应付了过去。这些令她十分心惊,也因此一路上躲躲藏藏,不敢运用轻功,就怕一个不小心被人识破了身份。
容楼心想温小七明显是有备而来,眼下放火、偷琴的还不知道有多少人,恐怕那些人的武功实力绝不会弱。他些刻心里挂着谢玄,担心他急着跑去护琴会碰上难缠的硬手们,情急间恨不得追上去和他一起御敌。但若只留温小七在这里,她不但必定趁机逃走,而且恐怕还会对厅里那些呆坐着的毫无抵抗能力的人不利,所以容楼只得与温小七对恃着,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至于温小七,容楼只能推断出她绝非一流好手,内功造诣必然比谢玄差了很多倍,不然她施展的“天魔驭音”不可能对谢玄丝毫没有影响。而至于自己明明不能动用内力却仍可不受“天魔驭音”的干扰一事,他也是莫名其妙,怎么也想不通。
只是,容楼的习惯一向是想不通便不去想,所以关于那件事,他只一念闪过便不再深纠了。
看着面前的眯着眼睛、故意以笑容来隐藏其他一切表情的温小七,容楼的心微微一沉。他明白自己不能动用内力,对方的武功深浅又暂时无法摸清,若真动起手来,鹿死谁手还未可知。
不过,所幸和谢玄来这里之前他习惯性地带上了剑。
百战剑!
容楼的手握住了百战剑的剑柄。
这剑柄上紧紧的缠着细纱布,一层又一层,手感粗糙,握得很稳,很有安全感。
右手一握上剑柄,方才的杂念便一扫而空,此刻他的心中突然变得一片空明,信心百倍。就算不能催动内力,只凭剑法的招式变化,容楼相信自己也足以跻身当世一流的好手的行列。
这样的信心是无数次艰苦的胜利构筑起来的。强大无匹,难以动摇。
温小七口中“咦”了一声,脸上不禁露出了惊容。
原来她发现容楼的手一搭上剑柄,整个人都完全不同了。如果说刚才的容楼还只是一个不知深浅的对手,此刻的容楼全身上下却忽然散发出一种令人难以撼动的强大气势,坚毅如山岳,深沉如海洋。温小七心中立时产生了一种无法击败眼前之人的感受。
温小七知道自己在气势上已经被对手压制住了,立刻长身而起,花枝乱颤,发出一串“咯咯咯”清脆的笑声,腰肢摆动间便抵消住了容楼的压倒性气势。她挽起的衣袖露出皓白胜雪的一段手腕。
这显然也是一种奇特的魔功,这么一个简简单单的动作,却显露出荡人心魄的魅力。
容楼丝毫不为所动,锐利的目光直刺向温小心的双眼,仿佛要透过她的双眼直视她的内心一般。
温小七大感吃不消,手腕一翻,掏出一件物事出来。
那是一根非丝非绢的红色绳索,很细,但是看起来坠坠的颇有质感,长约丈许,绳索的头上系着一个小小的金铃。那个小金铃质地非凡,摆动间发出“叮铃铃”的响声,清脆悦耳。
容楼忍不住皱了皱眉毛,道:“这就是你的兵器?”
这一瞬间,温小七察觉到容楼的气势终于出现了破绽,松了一口气,笑盈盈道:“是呀,这就是我的兵器,它叫‘赤索金铃’。接招!”
她这句话含笑说出,声音律动平缓,暗合音律节拍,煞是好听,同时手臂骤然抖动,那小金铃叮铃铃一声,如活物般飞腾而起,直奔容楼胸口大穴而来。这小金铃看似轻巧灵动,却是迅猛异常。温小七的语音和“赤索金铃”两者之间一慢一快,非常的不协调,如果对方是寻常敌手,只怕第一个照面就要吃大亏了。
容楼露齿一笑,道:“好一个‘赤索金铃’!”,长剑一抬,竟然是后发先至,刺向小金铃的后方。
这一剑,巧妙之极,看起来刺的方向完全不着边际,其实却恰到好处。如果把温小七的赤索金铃看作是一条蛇,小金铃就是蛇头,赤索就是蛇身,而容楼这一剑,就恰好刺中了蛇的七寸。若双方均不变招的话,百战剑就将缠住赤索,而那金铃则正好因为绳索长度所限而无法点中容楼的穴位。
温小七怎肯上当,手指勾动,轻收之间小金铃便回扯了过来,又反弹向容楼的百战剑。
容楼自知难以催动内力,不想被对方探知自己的深浅,所以不愿意和温小七轻易硬碰硬。他旋即变招,错步翻腕,剑尖仍然指向赤锁的七寸位置不变。
二人一交上手,剑来铃往,红索翻滚,伴随着时不时叮当响起的铃声好不激烈。
容楼进退只在方圆几步之内,动作不大,姿势优雅,手中百战剑不急不徐,或刺或斩,或削或挑,招招都是温小七不能不防的要害之处。他每攻出一剑必然逼的温小七不得不变招应对。而温小七衣袂翻飞间步法变幻妖娆万千,忽而近在眼前,忽百远至丈外。不管怎么变化,她的目的都只有一个,那就是要寻找出容楼的破绽。红索上那只小金铃象花间蝴蝶般上下飞舞,总不离容楼周身大穴。只是无论她怎么用尽心机,却既不能攻入容楼的身前,也不能摆脱容楼手中的那口长剑。
外表看起来双方一时相持不下,但温小七却心知自己已是进退两难。
其实交手以来,温小七心中着实吃惊不小。她的这一路“赤索金铃”乃是以鞭法为基础,再加上金铃可以打穴,所以变化之繁复精奇就连温殊也曾赞叹不已,认为她的招式已经达到了变化的极致。同时,温小七又把自己擅长的“天魔驭音”奇功暗暗夹杂在了金铃的铃声中。所以她一向自负得紧,认为以这路功夫足可以和天下英雄一较长短,并相信纵然有胜过她的高手,那也是因为自身修为上远胜于她,而绝非在招式上能够压制住她。
可是到现在为止,眼前这个人的功力深浅如何她都尚未知晓,只他看起来简简单单、不急不慢的几手剑法就已经把自己引以为傲的绝技轻轻松松破了个一干二净,而且他的剑招更是自己从来没有见过的。更可怕的是,他们交手已过十个回合,而自己的金铃甚至连他的剑都没能碰上一下。这等情形于温小七而言是从来未曾有过的。她知道就连温殊那样的高手也绝不可能这么轻松破掉自己的赤索金铃!如果说自己出招后容楼再创出招式来化解,倒也可以理解。但是他竟然是先发制人,不用等自己的招式使出来,而他抢先使出的剑招便已令自己尚未使出的招式完全没了效用。
这人的剑招仿佛就象是专门精心设计用来克制自己的“赤索金铃”的!
想到这里,温小七心中大震:眼前这个身材高大的英俊青年只可能是已经达到了于无形中随意自创招式的境界!
心中一乱,破绽便现!
容楼怎么可能错过?
他手中长剑趁隙挥出,直砍向温小七的手腕。这破绽露出的时刻又恰是温小七舞动金铃攻出去,旧力已经用老,而新力还未生出之际。容楼这一剑并不是很快,但温小七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长剑攻来却无力闪避。
温小七心中一凉,心道:“哎呀,我的手完了!”
容楼见她花容失色,心中不忍,于是手腕一翻以长剑的侧面拍中了温小七的手腕。
温小七吃痛地“哎呀”了一声,手中的赤索金铃再也拿捏不住,摔落在地上。容楼不待她有所反应,长剑顺势一抬,剑尖就已架在了温小七的咽喉上!
“百战剑”饮血无数,剑上的寒气如针刺一般。
温小七颈上汗毛根根立起,僵直着站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
“百战剑”只要再向前推上半寸就可以当场格杀温小七。
只是,容楼本无意对面前的女子用剑。
他遇见过的女子本就很少,而且从来也不曾,更不愿向她们动武,所以他也不想向温小七动武。
他低下头淡淡笑了笑。
虽然表面上装作很镇静,但温小七暗里一直在小心地观察容楼的一举一动。看见他低头似有意似无意的一笑,她的心不免一紧,冷汗慢慢浸透了背心。
难道他已决定将剑刺出?
难道自己今日就要死在他的剑下?
她正精神紧张间,容楼已抬起头来,沉声道:“我不想和女子动手,更不想杀你。谢玄是我的好朋友,你想偷他的琴也是事实。但只要你没伤着他,我和你就并非死敌,不需要以命相搏。”
温小七怔了怔,没想到容楼会不杀自己,立刻舒了一口气,道:“多谢公子不杀之恩。”又道:“我既喜欢了谢公子,又怎忍心伤他?”心里却想:就算我忍心,也要伤得了他才成。
“喜欢他?”容楼愣了愣,道:“那你还这么做?”
他向来以为喜欢一个人便要为那人着想,为那人考虑,实在无法理解一个人喜欢了另一个人却又去做一些可能伤害到那个人的事。
温小七装作一脸无辜道:“我也不想,只是情非得已。”
容楼沉默不语。
温小七见事情似乎有了转机,便急于想要脱身,于是又故作诚恳道:“我现在知道错了,不如你放我走,我发誓以后再不打那琴的主意了。”
容楼果断地摇了摇头,道:“我不能放你走。至于那张琴是你和谢玄的事,要发誓也该留着对他发。所以你还是在这里等他回来为好。”
温小七见他不答应,寻思着自己这样被人以剑架在脖子上是无论如何也无法脱身的,于是又浅浅笑道:“公子既不杀我,不如把剑收起来。人都说刀剑无眼,现在这样,万一公子一个不小心手抖了抖,小女子却就要命丧黄泉了。”
容楼却不撤剑,只淡淡道:“你放心,我的手很稳。”
温小七脑中闪过无数念头,却一时找不到脱身的办法,只得也默然而立。
忽然,她眼珠转了又转,笑道:“我的同伴定在谢公子的书房附近,不如你带我去找她,也好劝她把琴放下,和我一起向谢公子请罪。怎样?”
动手前容楼心里就一直担心谢玄那边的情况,很想跟过去看看,现在听她这么一说,不免心动。
温小七又道:“公子还犹豫什么,有你在我又跑不了。”
容楼皱眉道:“我明明知道你心里打着找机会逃跑的鬼主意,但是却偏偏没办法拒绝你的这个提议,真是怪了。”
温小七得意地笑了。
容楼不再多话,收剑,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温小七先行。温小七不紧不慢地拾起掉在地上的“赤索金铃”,细细收入怀中,而后冲容楼又是一笑,率先走出“南风厅”。
走过一条长廊,再穿过一道圆形拱门,便到了谢玄书房外的小花园,谢玄书房的门就正对着花园。
一踏入小花园,容楼和温小七都吃了一惊。
花园中,两个人激战正酣。阿贺姑娘倒在书房门口,似是被点中了穴道,失魂琴就落在她身旁不远处的地上。
温小七“哎呀”一声,就想冲上前去,却只听脑后“锵”的长剑出鞘之声,接着全身一凉,背心已被一硬物抵住。
那自然是容楼的长剑。
温小七不敢妄动,口中却笑道:“干嘛那么紧张,我只是想看看有没有人受伤而已。”
容楼不为所动,冷静道:“她只是被制住了穴道,并无大碍。你只要管住自己的手脚便好。”
温小七吃吃一笑,却也不敢挑战容楼的耐性,当下真的配合得很,老老实实的再无异动。
容楼见状便收剑入鞘,一心关注战局。
再看花园中激战的两人,一人青衫,一人蓝袍。青衫之人正是谢玄。他的对手是一个蒙了面的蓝袍人。
这时候恰逢三月时节,俗话说:三月天,乱穿衣。有些人不怕冷就穿了单层的长衫,有些人怕冷便身着双层的长袍,这本来并不稀奇。可是仔细看去,这个蓝袍人穿着的其实并不是袍子,而是单层的长衫,只是材质相当特别,比起一般的长衫要厚重许多,所以看起来倒像袍子一样。这件长衫的表面还带着淡淡的光泽,显然绝非凡品。
这蓝衫人不但衣服品质非凡,身手就更是不凡。就目前看来,以谢玄之能居然也只是和他斗了个不相上下。不过谢玄的芙蓉剑就在胸前,而那蓝袍人全身上下却看不见携带有兵器之类的东西,所以从长远看来,谢玄似乎仍然保有些许微弱的优势。
这二人的激战在温小七看来只觉眼花缭乱,而在容楼看来却是如饮醍醐,妙不可言。他不由得心里暗自大呼过瘾。毕竟这样的高手相博,是很难有机会旁观的。
谢玄以掌法为主。只见他双掌运转舒展如绵,动作收放连而不断,掌法运行一气成环,力道敛而不发,可谓刚柔并济。这正是他的绝技金针绵掌。只是,此时他施展开的当然还只是绵掌部分,如果他绵掌里藏着的金针一旦发出,威力之巨大定有惊天动地之能。当日他便是以这种掌法破了徐道士的太乙神雷。
而那蓝袍蒙面人的武功相当奇特,双手握拳虚而不实,呈极其罕见的空心拳状,招式却是大开大阖,走的全是至刚至阳的路数。但他的武功与太乙神雷的纯刚猛烈相比又不完全相同,少了几分霸道凌厉,多了几分稳健扎实,端得是一等一的上乘武学。
容楼看了一会,喃喃道:“好奇怪,这拳法似有几分眼熟,难道我在哪里见过?”
温小七听得真切,噗哧笑道:“见过?只怕是在梦里吧。”
容楼正想要再辩说几句,场中局面已发生了变化。那蓝袍人似乎开始发力,绕着谢玄的步法越来越快,身上的蓝袍象吹了气一样鼓了起来,双拳连环交错而出,每一拳都带着猛烈的劲风,接连不断的轰向谢玄。
谢玄此刻一脸沉重,完全采取守势,双掌在身前身后布下了一个连绵不绝的防御圈子。虽然防御圈子滴水不漏,但他双掌运行的速度却并不快,仿佛指尖上拖着千斤重物一般,沉稳且缓慢。那蓝袍人暴风骤雨般的拳头竟然也撕不破谢玄一双肉掌布下的防御圈。
容楼正看得如痴如醉,蓝袍人一个抢步上前,一拳挥出,作单鞭之势直取谢玄中路。谢玄双掌一个十字交错进行封架,口中同时高喝一声“着!”,猛然飞起一脚,正踹中蓝袍人的胸口,声音如击败革。蓝袍人硬受了谢玄一脚,摇摇晃晃向后退出七八步方才勉强站稳。
蓝袍人恨恨道:“好!没想到你还藏有这么一招。”
原来谢玄一直以掌来应对他的拳法,所以他完全没有防备到他还练有脚上的功夫,这才猝然不防险些吃了大亏。
谢玄见他吃了自己的全力一脚却似乎并未受伤,心下也暗自钦佩对方的功力精纯。他朗朗一笑道:“你这分明是外行话。所谓‘练拳不练腿,好比冒失鬼。手是两扇门,全凭脚打人’。练绵掌之人没有不练弹腿的。看你精通西域武功,却对我中原武学还是不够了解啊。"
蓝袍人只摇摇头却没有说话。
谢玄又道:“按说你硬吃了我一脚而能不倒,算是我输了,原可放你们离去。不过,今日你们居然敢在谢府内放火,只这一条我便不能如此就放你们走了。”
蓝袍人摆手道:“我身上的衣衫是件宝物,可以抵御内家真气。正是因为它我才能顶得住你一脚,所以你不必放在心上。”
谢玄如梦初醒,道:“原来那就是‘金刚甲’吗?”
那蓝袍人不再答话,清叱一声,猱身疾上。
这一次,蓝袍人拳脚并用,身法进退如电,拳脚如雨点般向谢玄落下,仿佛一个人生出了三头六臂一般。谢玄此番竟不肯再取守势,口中大笑道:“就算你有‘金刚甲’,不知能否经得起我的一掌?”,手上金针绵掌的威力尽数施展,不再存有任何保留。
这次两人再度交手因为彼此的深浅已经相当熟悉,所以双方都全力施为。蓝袍人的拳脚间隐隐带有风雷之声,只要他被打实了绝对是骨断筋折。虽然蒙着面,但看蓝袍人的进退身法神威凛凛自有一番宗师气派,可推知他的武功绝非邪魔歪道,而是正宗的上乘武学;而谢玄的掌法还如刚才一般无二,但是手掌每一次抬起就带着“嗤”的一声破空之音。那是谢玄极精纯的金针绵掌的掌力从掌心而出所发出的声音。
这金针绵掌与众不同之处在于他虽然是掌法,但是发出的劈空掌力却只集中于掌心的一小块,范围大小就和手指戳出差不多,所以称为金针绵掌,是极为可怕的内家掌法。普通的护体真气根本抵挡不住金针绵掌的穿刺力量,就和牛皮虽厚,却挡不住小小的缝衣针一样的道理。
谢玄的金针绵掌阴柔中暗藏阳刚,深谙绵里藏针之道,实在已经是最顶尖最高明的内家掌法。蓝袍人的空心拳虽然了得,但毕竟还是差了些许,渐渐地落了下风。眼见谢玄的掌法笼罩范围越收越紧,形势对他也是越来越有利。
那蓝袍人身处窘境却并不惊慌,依然沉着迎战,见招拆招,滴水不漏。
谢玄见状,心中也不由暗暗称奇,寻思道:‘此人身手高绝实属我平生仅见。他现下如此这般,莫非后面还藏有杀招不成?’想到这里,他心中一凛,知道像这样的高手如果藏有绝招则必定凶险无比,当下暗自小心提防。
又过了十数合,蓝袍人被谢玄掌力所迫不得不向后跃开,瞬间和谢玄的距离拉开到三尺开外。
原来二人贴身相博之时谢玄金针绵掌的威力还不能尽情发挥,眼下这距离一拉开,蓝袍人的拳法威力便大受限制,而谢玄的金针绵掌反而威力有增无减,此长彼消之下更加对谢玄有利了。
正在这时,蓝袍人左手扶住右手手腕,马步拉开,吐气开声,右手食指胼指如戟,一指击出,霎时间一道指风伴随着五彩氤氲宝气激射而出!
谢玄眼光扫过,突见就在施展这记指法之时,那蓝袍人原本光洁白皙的额头上赫然印出一点朱砂印记。
原来那蓝袍人儿时额头上有一点朱砂胎记,年纪渐长之后便逐渐隐去看不出来了,只有在他全力施展真力之时才会显露出来。
谢玄心中大骇,脑海中电光石火般的回想起那日“三清阁”中青松道士身中“无量宝焰指”后,临死前说是被以额头有朱砂印记之人所伤之事,霎时间心中雪亮,口中喝道:“无量宝焰指!原来是你!”
与此同时,容楼也口中惊呼出声道:“无量宝焰指!”这一直在折磨他的邪功他自然是一眼便知!
就在这危机的一刻,一直规规矩矩的温小七突然向前窜出,手中的‘赤索金铃’飞射而出。小金铃准确无误的击中了阿贺身上,解开了她被制住的穴道。同时,温小七腰肢摆动间便向另外一个方向折身逃去。
容楼虽然被蓝袍人的无量宝焰指大大震惊,可身手依然是快得惊人,几乎如同条件反射一般“锵”的一声拔出长剑,挺剑便刺向温小七。
温小七实在是自作聪明,还以为抓住了绝好的良机足以一举脱身,却再也料不到这种拔剑的动作容楼已不知道练习了几千几万遍,快得都不需要经过他的大脑。她眼睛还没眨一下的功夫,容楼的剑已经逼了上来。
心知自己这一剑刺出,面前这个美貌女子百分百就要香消玉殒了,不知为何,容楼心中反倒骤然间又是一软。
‘好像我还没有杀过女人吧’,容楼暗想。他平生见过的女子虽然也有些,可是有印象的却也没有几个。段王妃,慕容滢,宝妹等人的面孔一一闪过他的脑海,他的手却不自觉的紧了紧,这一剑,竟然刺不出去了。
温小七心知自己险险从鬼门关口擦身而过,暗呼一声‘侥幸’,身法却无丝毫停顿已经飞身跃上墙头,此时容楼就是再想出手也已经伤不到她了。
阿贺的穴道被解开正待撤离时,侧眼却看见失魂琴就躺在离自己不远的地上。她心有不甘,正待抢步拿了琴再走。可是放走了温小七的容楼本自问心中有愧,又怎肯让阿贺再夺琴而走?
他口中‘哼’了一声,连人带剑便扑了上去。
温小七人在墙头,心知阿贺绝对无法当得起容楼的绝世剑法,心中大急,惊声尖叫道:“这点子扎手,阿贺快走!”
阿贺虽然表面上看起来不如温小七活泼机灵,其实也是心思玲珑剔透,敏锐的很。一看见容楼持剑冲了上来,一副无所畏惧的豪勇气势,就知道他必定身手非凡,不然哪里来如此的自信心?她耳中又听到温小七气急败坏的呼喊,当机立断地放弃了拿琴的念头,反手一把洒出大片白色粉末,人已全速遁逃。
容楼眼见一大片粉末遮了眼睛,加上无法催动内力,也不敢再造次。想到好在守住了“失魂琴”也算向谢玄有了个交代,便仗剑止步。
其实那把粉末不过是阿贺易容化妆用的脂粉而已,倒真是完全没有什么杀伤力。
而激战中的谢玄面对蓝袍人发出的无量宝焰指立刻明了这种武功歹毒无比,中者无救,是以不愿意用金针绵掌应对,唯恐一不小心中上一记就坏了。而且他武艺虽高但毕竟世出高门大阀,并非江湖中人,所以也并不在乎什么所谓的江湖规矩,当下便拔芙蓉剑出鞘,一剑刺出。“嗤”的一声剑气激荡而起,直迎上蓝袍人的无量宝焰指。
蓝袍人见谢玄亮剑,暗忖自己的指力虽然厉害但和对手的剑气比起来毕竟还是有差别的。加上眼见温小七和阿贺都已顺利逃走,便也无心恋战,“哈”的一笑道:“素闻谢将军号称‘南方第一剑’,只是今日我未带兵器,只有等来日再行讨教了。”说罢也不转身,身形猛然拔起倒退着飞跃围墙而去,姿势颇为优雅。
谢玄撇了撇嘴,知道无法拦住对手,干脆提剑原地而立也不追赶。
他转头又关切地瞧了瞧西北角方向,看样子火势已然被控制住了,估计再不用多久就会被扑灭。
容楼赶至谢玄身边,问道:“你可知道那蒙面的是何人?”
谢玄微微一笑,道:“有这样身手的人实在不多,我猜他就是‘真言门’门主温殊。”
……
温殊有一阵子没能回真言门的总舵了。
今天他回来了。
真言门的大厅虽然很大,布置的反倒极清淡、朴素,两边多的是竹椅,竹台。乍一看很难令人将它同现在南方最大的教派之一联系在一起。
温殊自从回来就一句话也没说,只是静静站在厅正中。
他没有坐,留在厅中的徒弟和门下众人自然也不敢坐,只依次站得笔直列于两旁。
温小七和宇文贺面有愧色地跪拜在温殊身后。
良久,温殊淡淡道:“小七,若不是我觉得你和阿贺最近有些古怪,交待相天多多关照你二人,只怕你们现在还回不来。”
温小七听言,斜了一眼左侧站着的三师兄钟相天,自言自语埋怨道:“原来你一直偷偷盯着我们。”
一脸敦厚的钟相天有些尴尬,忙小声解释道:“七师妹,师傅是关心你们才令我……”
温殊打断他道:“不用怪别人,是我不放心你们。谢府岂是你们想进便进的吗?好在相天为人谨慎,发现你们混了进去也没有擅自行动,而是及时来向我禀报了。”
他缓步走到温小七面前,摇了摇头道:“你以为扬州的‘将军府’闯过了便什么地方都可以闯一闯了吗?”
温小七把头压得低低的,紧紧抿着嘴不说话。宇文贺抬起头,道:“师傅,小七也是见您为失琴一事烦恼才……”
温小七抬起头,斩钉截铁地打断宇文贺道:“怪只怪小七学艺不精。”
温殊摆了摆手,平静道:“谢府是什么地方?谢安又是何等人物?如果真有把握用不着你们动手,我早就去把琴夺了来。你们这么做可曾想一想失败的后果?”
温小七嘟囔道:“大不了被他们抓了、杀了,我们既然做了又有什么好怕的。”
温殊叹了一口气道:“你的毛病就是小事精明,大事糊涂。你们若是出了事被抓进衙门,第一个受牵连的便是真言门。谢安是朝中重臣,在他府里搞这么大的动静,你是希望向所有人宣布我们真言门欲与朝廷为敌吗?”
温小七“啊”了一声,道:“这……我们都在为琅琊王做事了,朝廷不至于误会吧?”她的口气有些不确定。
温殊道:“若今日你们被抓至官府看押送审,只怕琅琊王绝计不会再和‘真言门’有所瓜葛了。”
温小七虽然自知理亏,却仍有些愤愤然。
宇文贺忙向她递了个眼色,道:“师傅,我们知错了。若不是师傅今日冒险相救,我们就真的回不来了。还请师傅念在弟子们是初犯,而且出发点是为师傅分忧,能够从轻发落。”
温殊冲她点了点头,道:“我知道这事是小七出的主意,只是你平时稳重明理也随她一起胡来实在令我很失望。”
宇文贺又低下头去不敢再多言。
温小七还待再说什么,温殊却看向她,郑重道:“这段时间困扰我的是‘心魔’,与‘失魂琴’无关。我早说过并不十分看重那琴,所以你休要再因小失大打它的主意了。”
“你们可知这次错在何处?”温殊问道。
“学艺不精,筹划不足。”温小七闷声闷气道。
宇文贺抬头瞧了眼温殊,有些心虚道:“是不是没有禀告师傅便擅自行动?”
温殊叹了口气,甩了甩衣袖,摇头道:“你们暂时离开‘真言门’,不必跟在我身边,也不要对别人说你们是‘真言门’的人,直到你们想明白了错在何处为止。”
温小七站起身,愕然呼道:“大哥?!你怎么忍心这样做!?”说着就要冲上前去再理论一番,却被一边及时站起的宇文贺拉住,急急道:“小七,别再说了,门主对我们的处罚已经十分宽大了。”
她的双臂从后面紧紧揽住温小七,在她耳边低声却有力地警告道:“你再乱来只怕门主会把我们逐出门去!”
温小七被宇文贺拉住,用力抿着嘴唇,努力憋着不再说什么,只一脸委屈地瞪着温殊。
她觉得这样的惩罚比其他任何惩罚都要重,比起这个,她宁愿挨打愿骂,因为她心里一直把‘真言门’当成是自己唯一的家,把温殊当成自己的亲人,一刻也不想离开“真言门”和他的大哥。
温殊却是一脸漠然,道:“你若是不趁现在想清楚弄明白,只怕以后还会做出此类事情,势必要危害到‘真言门’。”
他又看了看周围的弟子、门人,道;“都退下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所有人都离开之后,静静的大厅里中剩下温殊一人。
他若有所思道:“谢玄,看来这‘南方第一高手’绝非浪得虚名啊。”
第38章
第三十八章
虽然夜已经很深了,但书房里谢玄和容楼依然围着桌子挑灯夜话。二人讨论激烈,脸上神彩飞扬,瞧不出有分毫疲倦。他们这么晚还兴致勃勃地在一起讨论的内容正是白天谢玄与温殊的那场精彩无比的打斗。
谢玄剑眉微蹙,庆幸道:“若不是瞧见了那一点朱砂印记,我定然继续以‘金针绵掌’与温殊过招,恐怕最终会被‘无量宝焰指’所伤。”他倒吸了一口凉气,有些后怕道:“还好立即出剑了!”
容楼点了点头道:“在看到朱砂印记之前,我也没想到温殊就是那个以‘无量宝焰指’杀死青松道士的人。”
谢玄叹道:“当日在山路上偶然遇见他时我也曾有所怀疑,不过瞧他额头光洁无物所以就没再多想。又怎知他只有到真气积聚的一刻才会显出那个印记。”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各自又回想起比斗的细节。
容楼忽道:“其实你的‘金针绵掌’有强过‘无量宝焰指’的地方。”
谢玄犹豫了一下,才道:“你说的不错。我身陷战局时也曾有所领悟,感觉就掌力、穿透性而言‘金针绵掌’的确强过‘无量宝焰指’许多。”
容楼摇头接着道:“只是‘金针绵掌’中得,而‘无量宝焰指’却中不得。绵掌虽然厉害,但凭借一定的内功修为就算硬受一掌也无不可,只是视修为高、低形成的伤势轻、重不同。那之后只要中掌者能妥善医治、及时调息则可恢复,并无大碍;但‘无量宝焰指’虽然在掌力和穿透性上都比不上‘金针绵掌’,却太过歹毒。它是凭借两种截然不同,甚至可以说完全相反的真气驱使指力伤人心脉。一旦有人中指,心脉便会形成两种此消彼涨的伤情。中指之人若内功浅薄恐怕抗不过一月时间,若内功深厚则可拖上一年半载,反正无论怎样都会因为其中一种伤情过重而亡,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容楼从容自若地分析着,就好象说的都是别人的事情,仿佛已经忘记了自己已身受“无量宝焰指”之伤一样。
谢玄看在眼里,心中不免一痛。
容楼见他突然神色有异,不解道:“你怎么了?”
谢玄忙摇头道:“没什么,我忽然想到要是我们能早点相识就好了。”
容楼笑道:“有些人相识数年也不过形同陌路,而有些人初次见面便可一见如故。可见相识早晚本没什么关系?”
谢玄也笑道:“你说我们算哪一种?”
容楼想了想道:“都不算。”
谢玄佯作生气道:“难道第一次见面你对我没有‘一见如故’的感觉?”
容楼哈哈笑道:“当时你怪模怪样的,我只把你当成‘疯子’,唯恐避之不及。”
谢玄心头怅然所失,脸上却附和着容楼也笑了起来,口中“啧啧”道:“那是你不懂欣赏我的率真和风流。”
容楼转又正色道:“不过,我和你虽不算一见如故,却可算二见、三见如故了。你拿我当知音,我自然当你是好朋友。”
谢玄淡然一笑,心道:‘好朋友……原也不错,这应该是我在他心目中最合适的位置。只是自问在我心里他也一样么?……’
未等谢玄想下去,容楼用力一拍大腿,呼道:“‘大日降魔印’!”
“什么?”谢玄从没听说过,所以怔了怔。
容楼终于想明白了,所以面露喜色道:“难怪温殊的空心拳法令我有似曾相识的感觉,原来他的拳法其实就是‘大日降魔印’!只是他将手印的掌法变换作了‘空心拳’。”
谢玄不解道:“这‘大日降魔印’又是什么武功?”
容楼这才想起自己并未告诉过谢玄,于是解释道:“曾经伤我的那个和尚是从西域而来,名叫鸠莫罗。他自创了两门武功绝学,一门是‘无量宝焰指’,另一门就是‘大日降魔印’,他这两门功夫的造诣应该都在温殊之上。”
谢玄“嗯”了一声,道:“以我和温殊的交手经验来看,‘大日降魔印’虽然刚猛无匹却比不上‘无量宝焰指’厉害。”
容楼点了点头,道:“你说的不错。”转而又道:“鸠莫罗与那个‘真言门’门主温殊关系绝非寻常。”
谢玄道:“先不管鸠莫罗,单只一个温殊就已经难缠之极。如果不是我手中有宝剑‘芙蓉’,而他早有去意,无心恋战,恐怕我也没那么容易占了便宜。”他又摇头皱眉道:“‘无量宝焰指’这门武功的确令人生怖,难不成已经无法破解、无敌天下了?”
容楼扬了扬眉毛,断然道:“只有无敌天下的人,没有无敌天下的武功。”
他此言一出,谢玄不由怔了怔,道:“好见识!”
容楼继续道:“我总觉得似乎找到了破解‘无量宝焰指’的关键,但目前还拿捏不准,只算是自己一厢情愿的揣度罢了。”
谢玄立刻兴致大增,道:“说来听听。”
容楼道:“我觉得将‘金针绵掌’的掌力、穿透性的优势同‘太乙神雷’的爆炸力适当糅合起来就是破‘无量宝焰指’的关键。金针绵掌本擅长绵里藏针的力道,而若能把‘太乙神雷’作为那根藏着的针,那么这种力道便不再只如一根针般的只能收缩却不能发散,而可变成既能聚藏于掌中,又可发散爆裂出的掌法。改进后的金针绵掌必然和‘无量宝焰指’一样可一击致命。同时,‘无量宝焰指’的指力为一条直线,而与‘太乙神雷’结合后的金针绵掌则可将掌力发散爆裂开来,范围远超过一条直线的‘无量宝焰指’。而由于‘金针绵掌’的掌力和穿透性都胜过‘无量宝焰指’许多,所以当它以发散爆裂形式攻出时应该不但可以抵消‘无量宝焰指’的指力,还能以‘金针绵掌’将‘太乙神雷’的真力打入对方体内,立毙他于当场。”
谢玄听言茅塞顿开,仿若于迷雾中瞧见了那一点指引方向的灯光。
容楼则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一谈到武功我的奇思怪想就很多,还希望你不要见笑。”
谢玄正色道:“在扬州时我和你促膝一夜长谈,从此赞叹你对兵法的见谛透彻深刻;前些日子我又看你舞剑,没想到你的剑法出神入化令我惊喜连连;今日再听闻你居然想利用仅仅只是见过几次的两门武功来破解‘无量宝焰指’,又参悟出诸多想法。虽然能不能实现尚未可知,不过我觉得你说的这些话只可能是从一个有能力开山立派、自创武功的武学宗师口中说出的。”
不给容楼辩驳的机会,他眼睛一眨不眨的瞧着容楼,道:“以你这样的资质和能力在燕国军中必然不会是籍籍无名之倍。再加上你佩带的‘百战剑’……如果要我猜测的话,应该非将即帅!”
说到这里,他的目光变得朦胧起来,继续道:“你以前到底是怎样的人,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和哪些人在一起?!虽然我答应过不再问你,却终究无法忘怀,只能憋在心里一天比一天更想知道。”
容楼面色一沉,道:“在你心里某个人的过去就那么重要?”
谢玄急急道:“不是某个人,是你!”
他有些激动又道:“我何尝会将别人的过去放在心上?那些过去对你而言也许并不重要,但我真的很想知道你是谁!想知道有关你的一切!”
容楼硬硬回答道:“伤疤还未长好你便想要揭开它来未免有些残忍。而且你说错了,过去的一切对我非常重要,所以我也不愿意和别人分享。”
瞧着谢玄立刻变得垂头丧气,容楼心里又一阵不忍,语气又转为柔和道:“如果我离开的时候你还想知道这些的话,我便尽数告诉你。”
谢玄定定看着他道:“离开?若代价是这个,我情愿永远不知道。”
他怎会不知道‘天下无不散之宴席’的道理,也知道容楼终有一日会离开,但这句话他竟然想都没想就说了出来,只因为他心底就是想和容楼在一起。
听他这话容楼不知为什么一阵慌乱不安,感觉象是欠了别人很贵重的东西一般,但隐隐又似为所动,仿佛有股埋藏得很深的甜蜜之泉从心底缓缓渗出。他忙侧身避开了谢玄的目光。
有些东西容楼不是没有感觉到,只是他全无回应。能用来回应的是他心里最柔软的一块地方。但那里的大门已经在他决定逃来南方的一刻紧紧关闭了,门里不但有一只凤凰,更有他们的种种过往。如果他想要回应谢玄的感情就势必要打开那扇门。可是门一旦打开,那些对慕容冲的思念便会汹涌而出将他淹没,直至窒息……
所以,不是容楼不想回应,而是他不能!
谢玄无奈地低下头去。两人之间的这次沉默立刻被一种尴尬的情绪填满了。
容楼率先打破了这令人无措的安静,插开话道:“如果我还能动用内力的话倒是很想和温殊比一场,也好试试能不能破了他的‘无量宝焰指’。”
“哦?”谢玄再次抬起头来时已经恢复了平素一脸淡笑的模样,道:“我倒是很想和另一个人比一场。”
容楼道:“谁?”
谢玄笑着手指容楼道:“你!你内力未失时必定是北方的顶尖高手。”
容楼苦笑道:“那你真该早些认识我,我早已不再是以前的我了。”
谢玄寻思片刻,道:“说不定我还有机会。你虽然中了‘无量宝焰指’,迄今为止却除了不能动用内力外并无其他异样,不觉得奇怪吗?”
容楼想了想也觉得有些蹊跷,恪师当年中了“无量宝焰指”后时常出现吐血的症状,而自己开始时有几次,现在却没有出现过了。只得道:“是有些奇怪。”
谢玄目光流转,道:“也许你另有转机?”
容楼笑道:“但愿。”
谢玄悠悠道:“小楼,你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吗?”
容楼愣了愣,才道:“我想回去北方呆在他身边,还想杀一个人报仇雪恨。”
“呆在那个最美丽、最善良的人身边?”谢玄问道。
容楼略有羞涩地笑着点了点头。
“你要杀的那个人是……?”谢玄又问道。
“鸠莫罗!”容楼面色一凛道。
“因为他伤了你?”谢玄道。
容楼道:“也因为他害死了我的恩师。”
谢玄若有所思。
容楼疑道:“可是,你问我这些做什么?”
谢玄轻笑道:“第一个心愿我也许帮不了你,但你若有不测,无论用什么方法,我一定替你杀了鸠莫罗。”
外面响起了“咚——咚!咚!咚!咚!”的打更声,一慢四快。
谢玄推开书房的窗户,道:“五更天了,看来是睡不了了。”
容楼走到他身边,也看向窗外,点了点头道:“天快亮了。”
窗外,淡淡的花香隐约可闻,青涩的绿意模糊能见,那拂起柳婴长发的和煦春风向他二人扑面袭来。
暮春嘉月,上巳芳辰。
“三月初三春正长,蟠桃宫里看烧香。沿河一带风微起,十丈红尘匝地扬。”--在天宫,三月初三是王母娘娘的生日。而在凡间,三月初三也是“春浴日”,是洗浴洁濯的“上巳节”。
碰上佳节,加上天朗气清、惠风和畅,谢玄当然要拉着容楼一起去赶庙会。二人意兴盎然,只见一路上商贩云集,热闹非凡。眼见精致丽人们身着绣罗衣裳穿梭于人群中,个个娇笑连连;不少文人雅士集聚在秦淮河岸朗声舒怀,纷纷觞咏连篇;河里停满了香船游舫,载的都是些达官贵人、大商巨贾的家眷,他们坐在船舫里早早占好位置,只等着看不久后就要进行的快船比赛。
容楼、谢玄二人正准备也凑到河岸边好瞧个仔细,却见正午的阳光中一位犀利少年向他们疾奔而来。
他袒胸露乳,两爿排骨隐约可见,明明穿着一袭上好锦袍却衣不蔽体,只歪七扭八地堪堪挂在身上。他皮肤苍白,面颊上映着触目的两砣胭红。阳光将他的影子蜷缩于脚下,使他看起来几乎象白天出来游走的鬼魅。衣袂飘飘间他不断绊倒,却又很快站起来继续向前冲,目光中一派傲慢,似乎根本瞧不见旁人。
容楼定在原地,直愣愣地几乎看呆了。
“小心!”一边的谢玄话刚说出口,“砰”得一声,那少年便已硬生生撞在容楼身上。容楼倒没什么,那少年却一个趔趄,应声倒地。
容楼忙伸手想去扶他起来,却不小心碰到他裸露在外的肌肤上,触手只觉滚烫,脱口惊道:“你怎么这么热?”
那少年也不回答,只蹙眉轻吟了一声便翻身站起。看他的神情分明对摔倒在地一事根本不以为意,倒是因为容楼的一次碰触反应极大。
起身后,那少年先是目中似含无限欲火地瞧了一眼容楼,而后左右踉跄了几步找准了重心才又向前疾奔而去。
被他那么一瞧,容楼一瞬间心猿意马,手足无措。待定了定神后,他才心道:这少年到底怎么了?
前面的路人见那少年疾奔而至都或侧身避开,或一笑了之。
容楼转向谢玄,问道:“看他衣着打扮似乎是大户人家的公子,怎会沦落到这副狼狈模样在大街上乱跑?“
谢玄望着已经远去少年的背影,道:“我认得他,他是卫家的公子。”
容楼不解道:“我刚才碰了他一下,感觉他好热。这是怎么回事?难道他生了什么怪病?”
见他一脸迷惑,谢玄道:“他这副模样只怕是‘五石散’吃过头了。”
容楼有些担心道:“‘五石散’?听起来象是一味药。他有病还在街上乱跑,想是头脑已经烧糊涂了。”而后又面露怜悯之色道:“任由一个病人在大街四处乱跑,他家里人实在不该。他们本应该好好照顾他才……”
谢玄摇头打断他道:“他没病又何需照顾。等药劲过去自然就好了。”
容楼疑道:“没病为何要吃药?”
谢玄想了想,道:“‘五石散’这东西食用少量可以令人体力旺盛、精神爽朗、气色红润,量多些则可微薰忘忧,如坠幻境,直达极乐。”说到这里,谢玄故意压低了声音,道:“只是也不能吃得太多,不然就算再温文尔雅之人也会变得火暴胆烈,皮肤触觉万分敏感,□亢奋……”
听到这里,容楼皱了皱眉头,道:“刚才那少年看来是吃多了。”转念又道:“听你这么一说,我倒觉得这‘五石散’不是什么好东西,感觉和害人的毒药没什么区别。”
谢玄叹了口气,道:“有没有毒我也说不清,只是目前大家都觉得没什么,只要吃寒食,喝热酒,多行散,衣着贪凉些就可让药性散发掉而不至于自伤。吃多了容易上瘾算是他唯一的缺点。”
容楼疑道:“你知道的这么清楚,难不成也经常吃?”
谢玄笑道:“以前吃过几次。不过感觉那种快乐被五石散所限制,实在太不自由,不是我的风格,所以后来就不吃了。”
见容楼目露赞许的眼神,谢玄又道:“有些人无论什么情况下都能找到快乐,而有些人不管得到什么都无法快乐。获取快乐其实是一种能力,只有这种能力完全缺失的人才只能依赖某样东西去快乐。”
容楼点头,道:“ 这种快乐实在是太脆弱了,原非大丈夫所求。”
谢玄淡淡笑了笑,道:“不过,有些人吃它却并非为了寻求快乐,只是为了逃避痛苦。”他顿了顿,又道:“如果有一天要我眼睁睁地看你痛苦,只怕也会忍不住给你五石散吃。虚假的快乐必竟也是快乐。”
容楼歪着头想了一会儿,摇了摇头道:“如果只有这样的快乐我宁可痛苦,因为那样,至少我还可以选择清醒地活下去。”
只是谢玄早已哈哈大笑着向河边走去,并没有听见他所说的话。
秦淮河里锣鼓震天,鞭炮齐鸣,想是快船比赛开始了……
一早,谢玄就去找容楼了,到了客房却未见人影,问了负责照顾客人饮食起居的家仆才得知容楼刚被谢安叫去了书房。
‘叔叔找他又有什么事?’谢玄一边想着一边也赶了过去。
书房的门是开着的。
谢玄还没走到门口就听见里面传出谢安的声音:“你的面相实在令我既迷惑又遗憾。我相人十余载从来无误,但今天不得不承认在你这里失败了。”
容楼很平静,道:“这原本没什么。”
谢安微笑道:“你能淡定地面对这事的确不可多得。”
容楼也微微笑了笑。
谢安又道:“我曾和你说起过我有一位老朋友早想见见你,今日你便和我去他那里,可好?”
容楼点了点头,道:“好,今日见过他也算了了一桩心事。”他顿了顿又道:“本来昨日我已想向谢尚书请辞,但记得你和我约定过的事,所以决定还是留在府里只等见过你的朋友再走不迟。”
谢安道:“你要走了?”
容楼道:“我想到祝家的旧址去瞧一瞧。”
谢安沉吟了一下,道:“前日我去找了京城里几位久负盛名的御医,同他们谈了谈你的伤势,他们只说从未听闻过,却未必不能医。”
容楼听言只道:“劳烦谢尚书了。”他知道御医既然从未听说过这种伤,说什么“未必不能医”也就是能医的机率微乎其微。
谢安继续劝道:“祝家虽然已经没有人了,不过旧址一直在那里,短时间内也不会有什么变动。倒是你现在隐疾在身不适合鞍马劳顿,要去原也不急在这一时。我希望你在府里再多住些时日,等我请他们来替你诊断一番……”正说到这里,他瞧见门外已经站着谢玄,于是没有说下去,只招了招手,示意谢玄进来。
谢玄进门后向谢安行了一礼,又冲容楼笑了笑,问道:“叔叔要带小楼去见何人?”
谢安笑道:“帛大师。”
谢玄早知道十几年前府里就住着个神秘的老和尚唤作帛大师,也曾在谢安和他下棋时碰巧窥见过几回,但不曾正式见过。现在得知谢安要带容楼去见这人,他心中窃喜,一念闪过:这帛大师能和叔叔做了这么多年的至交老友必然有其过人之处,叔叔今日此举也许另有深意,说不定是那帛大师神通广大能帮到小楼。
想到这里,他又施一礼道:“侄儿也想同去。”
谢安点了点头,微笑默许。
知道今天会有客人光临,斋园的门早早就敞开着。谢安也不敲门通报,径直领着谢玄和容楼进入园中。
三人迈步踏进斋园内的小屋时,背对他们的帛大师刚刚倒好了四杯茶,落手轻轻放下茶壶。瞬时,一股茶叶的清香飘满了小屋,毫无疑问那是刚刚泡出来的茶水散发出的。
容楼心中一惊,暗道:‘时间配合得太巧了!这仅仅只是偶然,还是他算到我们此刻到来?”
这优雅的禅房突然给容楼带来了几分神秘感。
帛大师慢慢转身,抬眼看了看三人,从容笑道:“我想你们也该到了。蜗居简陋,只好屈就各位了。”转眼看向容楼,目光柔和而饱含智慧。
虽然他的目光中不含一丝敌意却令容楼没来由地产生了一种不自在的感觉。他眼中闪过一丝厌恶。他并非厌恶面前的老和尚,而是厌恶这小屋中莫名的神秘感。
“之前听谢尚书向我稍稍描述了一下你的情况,我便很想能见你一面。今日一见果然没有令我失望。”帛大师微微笑道。
容楼故意干咳了一声,微有敌意道:“在下目前无家可归,颠沛流离,过着顾得了今天,顾不了明天的日子,又有何德何能能令大师有什么期望?”
谢玄觉得容楼的言语、表情和平日里大不相同,微微皱了皱眉头,却没有说什么。
帛大师先向谢玄点点头,道:“这位想必是谢玄将军吧。早听谢尚书说起过你,今日却是头次相见。”他顿了顿,不待谢玄答话,又道:“谢将军莫怪你这朋友言语有些奇怪,他只不过想刻意反驳我罢了。”
大凡强者都富有攻击性,只不过有些人表露在外,有些人则深藏不露。富有攻击性的人一旦处于某个感觉不受他自己控制的场合时就会不由自主地从言行中表露出这种攻击性。刻意反驳无疑是容楼现在的表现方式。
‘难不成他会读心术?’容楼心想,又是一惊。他平时很少逞口舌之利,只是今日斋园中的一些神秘感觉让他很不自在,所以不自觉的就反着对方的话来说,未想到却被帛大师一语道破心思。
这一刻,容楼忽然想起了恩师慕容恪,他一度也惊讶地以为慕容恪会‘读心术’。
帛大师又转向容楼,笑道:“和我玩石头,剪子,布的人往往会很痛苦。当然这只是表面现象,其实,真正痛苦的人是我。”他停顿了一下,又转向谢安,补充道:“我可不会什么‘读心术’,这一点谢尚书可以作证。不然我下棋就不会从来没能赢过他了。”
谢安苦笑道:“是不是正因为这一点你才在我这里住了这么久?”
帛大师微笑道:“也许。”转而叹道:“凡事都知道了结果就没有选择的乐趣了。若是有人象我一样,就会明白猜不透、看不清是多大的喜悦。”
谢安点了点头。
帛大师又对谢安道:“其实我早该谢谢你,和你下棋是我这些年来唯一的乐趣。”
他的这些话弯弯绕绕,一时间容楼似懂非懂。
帛大师望着容楼,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又道:“你怎么会让我失望呢?至少你让我又看见了‘无量宝焰指’。”
听他此言一出,容楼心中又惊,旋即想到可能是谢安把自己的伤势告诉帛大师了。他用眼角的余光看向谢玄以便求证。
谢玄闻言身躯也微微一震,转脸瞧向谢安。
谢安神色平静,只是轻轻摇了摇头算作对谢玄的回答。
容楼见状,心知没有人把自己的伤势提前告诉帛大师。那么帛大师只凭一个照面就能看出自己的伤势,还能说出“无量宝焰指”的名字,实在令人匪夷所思。这么一想,他心中大震。
从踏入斋园到现在还没坐稳的短短时间里,容楼已经连续三次吃惊了。
一时间小屋里寂静无声,静到容楼几乎能听得见自己的心跳。
就在刚才,他差点脱口而出,问帛大师自己的伤还有没有得救,但终于还是忍住了,心里却不禁一片混乱。
帛大师凝视着容楼的双眼,问道:“你相信命运吗?”
容楼没有回答,只摇了摇头。
帛大师似乎早知道容楼会做出如此反应,立即又问道:“为什么?”
容楼耸了耸肩,道:“没有为什么,我就是不信。”
帛大师笑道:“所有的事情都有一个‘为什么’。凡是皆因果。你先说服你自己,然后再回答我不迟。”
容楼皱皱眉,思考了一会儿,有些犹豫道:“可能是因为我不喜欢被操纵的感觉。”
帛大师挺了挺身体,眼光中多出了几分尊敬,道:“能说出这句话来,足以证明你的慧根非凡。大凡强人都不相信命运,因为他们习惯于控制。控制身边的一切,控制别人,也控制自己。他们讨厌被控制的感觉。就像你一样。但是,你能不能准确地告诉我,控制和被控制究竟有什么不同?”
容楼心道:‘控制和被控制的差别无疑很明显……’但是,当他张开嘴想要准确地描述出来时却感觉有些不容易了。
世上有很多类似的事情,就是因为好象太过简单明了了却反而难以描述。
还好,容楼迅即想到了一个答案,于是道:“控制和被控制的差别在于我是不是有自由来做出选择。”
帛大师点头道:“你说的不错,关键的差别就在于自由意愿。可是你怎么知道你的自由意愿,你的刻苦努力,不是你命运的一部分呢?你又怎么知道你的自由意愿不是另外一种形式的控制呢?”
容楼的眉头紧锁,思索片刻才抬起头来,目光闪亮而坚定地对视着帛大师的双眼,道:“我不能证明这不是另外一种控制,但是我也不能证明这是另外一种控制。我一直是靠自己活着,所以,从不相信有所谓的‘神之手’在天道中替‘每个人’规划好了不可改变的命运。我‘相信’命运应该是掌握在自己手里的。不知道大师想如何教导我?”
帛大师笑了笑,摇头道:“我没法教导你,没有人可以教别人他自己都不明白的东西。但是你说得有一点我完全赞同,那就是‘相信’。每个人都要相信一点什么。相信命运,相信佛祖,或者相信自己。这些虽然形势各异,但是骨子里都一样,就是‘相信’。”
他看着容楼,脸上慢慢浮现出了悲伤的神情,而后皱眉长长叹了一口气,道:“所以有些事情并不是我可以预知它们会发生,而只是我‘相信’它们会发生。”
他悲伤的情绪是如此的强烈而富有感染力,以至于容楼、谢玄乃至谢安都产生了一种感同身受的感觉。联想到帛大师已经展现出来的“预知”能力,容楼猛然间觉得心头惴惴的,对于命运是否是掌握在自己手里一事也变得一点把握都没有了。
谢玄按奈不住上前一步,焦虑道:“大师,你为什么叹气?难道这无量宝焰指的伤当真治不好?”
“小玄,少安毋躁!”谢安见谢玄这么沉不住气,心里颇有些不满。
他哪里知道谢玄控制力虽强却也有弱点,一旦碰上这一点便会失了控制。
容楼就是他的弱点。
帛大师摇了摇头,徐徐道:“控制和失去控制,失去控制是不是又是另外一种控制。这听起来像是在绕口令,但是却是无数身兼大智大慧之人殚精竭智苦苦追寻的正果。”稍后又道:“谢将军不必着急,我并非为你的这位朋友而叹,而是为很多年前我的一位小朋友。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个‘小朋友’也该变成‘老朋友’了。”
这时,谢安笑了笑,道:“不知道是哪位朋友?以来从未听你提起过。”
帛大师道:“我这位朋友极不寻常,那时年纪轻轻便志向惊人得很。”
谢安问道:“我很好奇,以大师你的阅历什么样的志向能令你冠以‘惊人’二字?”
帛大师笑了笑,道:“他的志向便是‘成佛’。”
“成佛?!”三人都不免吃了一惊。
帛大师继续道:“那时他不过二十出头,但对佛理所知之广博、精深绝不逊色于我。我们从早到晚讲经论佛,十分投契,几乎要结成忘年之交。后来谈到佛家预言新佛即将出世时,他居然告诉我他的志向便是要普渡修行,成为传说中的那个‘新佛’。我虽早知他自视极高,但还是被他的志向吓了一跳。”
容楼摇头道:“且不论有没有佛这回事,一个人居然想成佛,这岂非痴人说梦?”
帛大师看着容楼,笑道:“看来你不但不信命,也不信佛。”
容楼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轻声道:“我信我自己。”
“他是痴人不错,却并非说梦。以我对他的了解,决定了的事他就一定会去做。”帛大师摇了摇头,又道:“其实想成佛并不稀奇,关键问题却不在想不想成佛上。”
“那在什么上?”容楼不解问道。
帛大师面向容楼,手一抬,指向自己头顶上方的大梁上挂着的一副字,道:“你知道那上面写的是什么吗?”
容楼抬头看去,那上面写了几个弯弯曲曲的文字。他根本不认识,只得茫然地摇了摇头。
帛大师道:“那是梵文,意思是‘明镜’。”
容楼默默念了一遍,道:“明镜,什么意思?”
帛大师道:“镜子能做什么?不过照见自己而已。明镜的意思,差不多就是‘看清楚自己’。”
容楼木然点了点头,忽然若有所悟,道:“大师,你的意思是你那位朋友想成佛,却是少了一份自知之明吗?”
帛大师点头叹道:“既然你相信命运是把握在自己的手里,当知他能否成佛同样也掌握在他自己的手里,恐怕老僧也不能说他就一定不行。但是老僧相信,他是少了一份自知之明的。他如不能迷途知返,不但难成正果,连自身原本的修行也会大大的折损。善哉,善哉。”
帛大师虽是僧人但是平时说话做事并不拘泥于僧侣的规矩礼仪,这是他今日第一次打起佛号,到也不显得突兀。
帛大师继续道:“且不说那‘新佛即将出世’之预言是否可信,佛中的‘即将’一词实在太缥缈,说是近在眼前也可,说是亿万年之后也不为过。所以,我那位朋友立志‘成佛’实在令我又是惊讶又是钦佩。
当时,我告戒他只因他太想成佛,便最终不能成佛。成佛最重要是无欲,而此时,成佛却变成了他最强烈的欲望,所以如此下去,终究是南辕北辙而已。他却反问我说,我们日日苦修就是为了克制人世间的欲望,想要无欲便成为我们最大的欲望,我欲无欲,无欲即欲,难道就不是南辕北辙了吗?”
听到这里,另三人都不由为之一怔。
帛大师有些婉惜道:“我动摇不了他的信念,就像他也改变不了我的信念一样。我想,他太执着于外念,而不可能达到内不执于空,外不执于物,无所住而能生其心的境界,否则他能不能成佛我也不敢说。”
‘我欲无欲,无欲即欲。’短短八个字,却又蕴藏了太多的含义。谢安、谢玄和容楼三人心中默念,各自思忖了一番,一时无语。
还是帛大师打破了小屋内片刻的宁静,叹道:“当日他如此反问我的时候,我也无言以对。直到今日,我仍然无法很好地回答这个问题。嘿嘿,‘我欲无欲,无欲即欲’。要想修成正果,却偏偏要走这样自相矛盾的一条路。但是我相信,路就藏在这貌似完全不可能的矛盾之中,真正的成佛之路,可能就在那有欲无欲之间吧。”
他转头又瞧了眼谢安,道:“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任何人都不能说清楚他自己也不明白的东西,老僧还守着这身臭皮囊又如何能说得清成佛之路呢?其实,就算佛祖悟道之时,也不过是拈花一笑,唯有自知而已。不但成佛如此,天下万事又有哪件不是如此呢?也许一切本就在有意无意之间。”
谢玄跨前一步,赞道:“帛大师的见识当真已经跨越了佛、道、儒三教!”
帛大师笑了笑道:“无论是求道修真,还是肉身成佛,不过是名字不同。外在的形式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内在的灵魂。‘大道’都有相通之处,就算有一天你告诉我‘佛’、‘道’、‘儒’三教合一了,我也不会觉得太惊讶。”
听得帛大师一番话娓娓道来,容楼只觉心中似乎明白了一些什么,但是一旦自己想要抓住那些若隐若现的头绪时,却又发现自己还是什么都不明白。就好像心里有一处很深很深的地方痒得难受,恨不得能伸手进去挠上两下才觉痛快。
谢玄心中却想起了他的剑法,暗想:‘是呀,天下万事,莫不如此?剑道之巅峰,便是无剑。手中无剑,心中亦无剑。可是越想走上巅峰却越是放不下剑。也许可以放下手中的剑,却绝对无法放下心中的剑。越想放下心中的剑,心中就越惦记着那把剑。这就好像越是和自己说不紧张,就越会紧张一样。这些和成佛倒也有几分相似之处。也许走上剑道的巅峰之路,却是在有剑无剑之间才对。’
倾刻间,谢玄象是对剑道看得更清楚了,又想:是的,至道就藏在有意无意之间, 就算悟得到,也只可意会,不能言传,只能作拈花一笑……他隐隐觉得自己的剑道似乎又将有所突破,只是还差最后一个壳没能突破。现在站在这小禅屋中,他恨不能立刻去找个没人的地方自顾自地比划两下,看看自己悟到了什么。
第39章
第三十九章
帛大师迈前一步,直面容楼,徐徐道:“你可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带在身上?”
容楼先是一怔,喃喃道:“特别的东西?……”定神想了想,又道:“有一块凤凰石傍身,也不知道算不算特别。”
刚才帛大师的一番理论早令容楼对他高山仰止,现在再听他问及自己这些,当然是言无不尽。
帛大师慈祥地笑了笑,道:“能否借与老僧一阅?”
容楼点了点头,慌忙探手入怀。他一阵乱摸,想把凤凰石拿出来,却因为越是着急越是手忙脚乱,那系着凤凰石的丝绦不巧将慕容潆送给他的‘水月镜’缠住了。他感觉到些阻力,便略一用力,拽出凤凰石的同时把水月镜也连带拽了出来。
帛大师眼中异光一闪,却只有一瞬便又回复了安然。
容楼轻轻解开丝绦,左手拿住水月镜,右手将凤凰石递了过去。
帛大师握于掌中,翻来覆去地仔细瞧了好一阵才还给容楼,同时又道:“那面古镜……可否也借给我看看?”
容楼迷惑不解,不过还是点头应下,接过凤凰石,又将水月镜递给了他。
帛大师只粗粗看了看便还回给容楼,口中唏嘘不已。
谢安、谢玄也不明白他此举的用意,但都心中疑云密布,只等着他能说些什么来解释一下。
帛大师却无意解释,口中念了一句佛号,点了点头,道:“没想到我最终还是见到了它们。”
容楼忍不住问道:“大师为什么这么说?”
帛大师没有直接回答他,只道:“这两样东西你要妥善保管好。尤其那块‘凤凰石’,若交于一般人手中或许没有什么用处,可它于你而言,却是不可多得的渡劫宝物。”
容楼听不太懂,于是问道:“什么是‘劫’?”
帛大师双手合什,道:“‘劫’就是我们佛家所说的‘劫波’,但对于一个人来说,就是命里注定的‘坎’或‘灾难’。如果能安然渡过便可一世幸福圆满,若渡不过就只能一生陷于‘劫’中,不得善终。”他稍停了停,又道:“人的‘劫’分为两种,一种是‘身劫’,一种是‘心劫’。佛家以为,身体上的痛苦总是抵不过心里的孽障 ,所以‘身劫’易渡,而‘心劫’难过。”
他这么一说,容楼倒是听懂了不少,却又心存狐疑,问道:“大师觉得我的‘劫’是‘身劫’还是‘心劫’?”
帛大师只笑着摇了摇头,道:“是什么‘劫’原非我能定夺,而是取决于你。”
容楼皱眉,他虽然已经很敬重帛大师了,却不相信什么命里注定,而帛大师的话又说得云里雾里不甚清楚,又怎能让他信服?
帛大师轻叹一声,又道:“你记着,若是遇上‘心劫’,纵你有通天彻地,起死回生之能也不能改变任何事情。”说到这里,他摇了摇头,道:“关于这个,我只能说这么多。你能听得下去最好。”
一边的谢玄突然间想起了容楼的伤势,忙问道:“大师,我这位朋友的伤到底有没有得救?”
帛大师转头看向谢玄,道:“他有伤吗?为什么我没有看出来?”
谢玄“哎?”了一声,讶然道:“刚才你不是说看见他中了‘无量宝焰指’之伤吗?”
帛大师摇了摇头,道:“我只说看见了‘无量宝焰指’。”
谢玄和容楼对视了一眼,二人皆一脸莫名其妙。而谢安倒是神态自若地找了个座位坐下了。
容楼迟疑了一下,道:“大师,我的确中了无量宝焰指,伤了心脉,到目前为止都无法动用内力。”
帛大师却似没有听见,突然哈哈大笑了一阵。
笑毕,他指着地上的蒲团道:“这里有个蒲团,是吗?”
容楼点头,道:“是。”
帛大师转过身,走到蒲团边,道:“现在你闭上眼睛。”
容楼虽然心里疑他装神弄鬼,不过还是依言闭上了。
隔了一会儿,似乎有轻微的破风之声。
接着,帛大师的声音响起:“蒲团还在吗?”
容楼心道:蒲团刚才就在那儿,难道这会儿就变没了?于是答道:“在。”
帛大师却道:“你看得见它吗?”
容楼忍不住轻笑,道:“我现在闭着眼睛当然看不见,不过它刚才就在那里。”
“那你睁开眼睛再看看。”帛大师道。
容楼睁开眼睛,只见刚才的那个蒲团已经在他面前被撕成无数碎片,部分飘散在空中,部分掉落在地上,而谢玄正手握出鞘的‘芙蓉剑’,一脸尴尬地瞧着自己。
容楼迷茫地瞪着谢玄,愣住了,道:“这……”
谢玄苦笑着打断他,道:“不要问我为什么。是大师适才以‘秘遁传音’之术令我这么做的。”转而,他又钦佩地看向帛大师,暗叹自己居然从不知道府里藏着这么一位武学高人。坐着的谢安脸上也微有惊容。
“秘遁传音”是一门奇功,练就这种武功的人能在几里之外将声音传入别人耳鼓,或与人交谈,或向搏杀中的弟子、同门传授机宜。别人只能看见传音之人的嘴唇微微开阖,却听不到任何声音。
帛大师抚了抚长眉,对容楼道:“你看现在蒲团还在吗?”
容楼眉头深锁,转向帛大师,面色微愠,道:“大师,你为何戏弄于我?”
帛大师笑了笑,道:“我并非戏弄你,只是想告诉一些道理。我早说过,那块‘凤凰石’是你渡劫的宝物,无量宝焰指不过是你的‘身劫’……所以这伤,你认为有便是‘有’,你认为无便是‘无’。”
容楼摇了摇头,道:“ 大师的话太过玄妙,孰在下才疏学浅不能领会。但目前在下一旦强运真气便会心脉剧痛,不能动用内力却是毫无疑问的真实。”
帛大师浅浅笑了笑,道:“真实?什么是‘真实’?”
他以有些混沌的眼眸直视着容楼的双眼好一会儿,才一边兀自迈步走出小屋,一边道:“你随我来。”
容楼听言撩袍跟了出去。谢玄还剑入鞘,谢安也没有说话,一前一后走出了小屋。
众人来到斋园的小院中,帛大师已站在院里的一个水缸前等着他们。
这水缸同大多数水缸一样为陶治,三分之一埋入土中,高出地面的部分大约六十公分。这样的尺寸有两个好处,一是没土三分之一的水缸才稳;二是六十公分的高度恰恰便于担了水来不用落肩,双手稍用点劲就能提着水桶依着水缸的厚沿倾下。远远看去,这只水缸区别于一般用来存水的水缸的唯一标志就是它没有防尘的盖板,是完全敞着口的。
容楼走上前才明白为什么这个水缸没有盖板--缸里七、八尾鱼儿在水中活泼地游来游去。
原来帛大师的这个水缸是用来养鱼的。
帛大师以衣袖扫过水缸,又冲容楼做了个“请”的手势,道:“还烦你替我取一尾鱼儿出来。”
容楼闻言,转头想在附近找寻水瓢等工具。帛大师显是看出了他的用意,道:“只用你的手便可。”
容楼实在猜不透他的心意,但仍依他所言挽起衣袖,这时,帛大师又淡淡道:“小心烫手。”
容楼停下动作,讶然瞧着帛大师。后者却低下头去,默念着什么。容楼以为自己听错了,便继续伸出右手探向清澈见底的那缸水中。
刚碰着水面,骤然间,容楼感觉被沸水烫着了一般,惊呼一声,下意识地缩回手来,低头看向自己的指尖。只见他右手指尖上一下子被烫出了几个小小的水泡。
“这水……”容楼一时骇然,再看向那缸水。
除了水面因他刚才的一触而微有纹波外,里面的鱼儿却无任何异样。
他不禁失色,道:“大师,这是怎么回事?!”
帛大师一脸微笑,道:“‘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这句话你们也许已经听过很多遍了,恐怕早已不再当作一回事。但事实上我们‘六识’所感知到的世界皆是色相。色相千变万化,本无迹可寻。”说到这里,他从一边的竹架上取了些鱼食,撒进缸里。缸里鱼儿立刻追逐着吃得欢快。
“鱼儿感到水很凉是百分百的真实,你的手被烫伤也是百分百的真实。那么,现在你能不能告诉我,哪一个才是‘真实’?”帛大师掸去手中剩下的鱼食残渣悠悠道。
容楼一时愕然,无言以对。
帛大师道:“所谓六识为眼识、耳识、鼻识、舌识、身识、意识。以心去感受周遭世界就是‘意识’,能达到‘意识’便已是极高的境界了。但这还远非至高无上的境界。”
容楼喏喏道:“至高无上的境界?”
“你知道什么是至高无上的境界吗?”帛大师问道。
容楼摇头应道:“不知道。”
帛大师哈哈笑道:“至高无上的境界就是:万物本相皆为空。”他双手一摊,继续道:“既然本来就什么都没有,又怎么能去真正感受到呢?”
容楼惊道:“难道大师想告诉我,那里根本就没有水,所以鱼儿感觉到的凉水和我感觉到的烫水完全就不存在吗?”稍后,他嗤笑一声又道:“还是你想说我的伤也根本不存在,只是因为我相信它存在,所以它才存在的吗?”
帛大师双手合什,道:“阿弥陀佛,不错,这些虽然听起来无比荒谬,但事实就是如此。”
容楼后退一步,连连摇头,只觉帛大师所说的全是混话,若不是看在他修行极深,恐怕此刻自己已要出言不逊了。
帛大师根本没去关注容楼的反应,亦或是容楼的反应早在他的意料之中。他只闭上双眼,口中念道:“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色不异空,空不异色。”
他转身面对谢安,睁开眼意味深长地瞧了他片刻,道:“我刚才还觉得有很多话要对你说,那是因为我心存留恋。但现在知道其实根本没有必要。你已开了‘天眼’,有些事情应该看得比我清楚。”
谢安也看着帛大师的脸,道:“我明白。”说这句话时,他的神情略带苦涩。
难道谢安真的从帛大师身上看见了别人看不见的东西?
帛大师微微一笑,道:“此生能遇上象你这样令我猜不透的人……真好。”
他上前一步,向谢安伸出了右手,道:“能为你开‘天眼’实是我的荣耀。”
谢安也近前一步,伸出右手与帛大师的手握了握,道:“能和你交友一场也是我的荣耀。”
“真想和你下最后一盘棋啊……”帛大师似有遗憾地轻叹了一声,又道:“只是今日实在太累了,只好请你和这两位小朋友一起回去吧。还恕老僧不远送了。”话音刚落,他便转身向禅屋而去。
三人默然无语地走出了斋园,容楼又低头看了看右手指尖上的水泡,喃喃道:“为什么?到底为什么会这样?……”
谢安停下脚步,道:“小楼,你是不是还觉得刚才的事不可思议?”
容楼点头。
谢玄插嘴道:“不但他觉得,我也觉得。”
谢安淡淡道:“我想,我知道为什么。”
容楼和谢玄当即瞧着谢安,急迫地想知道答案。
“其实,令小楼被烫伤的正是他自己的力量。”谢安道。
谢玄惊讶道:“这是什么意思?”
谢安继续道:“十多年来,我从未问过帛大师是什么人,他也从未说起过他的过去,但初识时我便猜到他来自西域。西域有一种‘催眠之术’,你们听说过吗?”
二人都摇了摇头。
谢安道:“汉书典籍中曾有过一段记载,所以我很早以前就知道有‘催眠之术’的存在,但从不曾相信,直到今日亲眼所见。帛大师对小楼所用的应该就是类似‘催眠之术’的幻术,但比起一般的催眠之术却似要强上百倍都不止。这可能是因为他极深的修为所致。我想,在禅屋的时候帛大师就对小楼使用了催眠之术,令小楼‘相信’他说的话。而后在院中,小楼的手入水之前,帛大师又以‘小心烫手’给出了明确的暗示,让小楼以为那缸水原本就如沸水一般滚烫,”他望向容楼道:“所以你就被自己的力量烫伤了。”
“只因为我‘相信’了,所以我就被烫伤了?”容楼仍然不明白,道:“可是我明明瞧见那是养鱼的凉水,又如何能相信那缸水是滚烫的呢?”
谢安摇了摇头,道:“你瞧见的并不是你‘相信’的,而是你以为相信的。”
“我以为相信的?……”容楼越发得不明白了。他忽然觉得自己和帛大师、谢安这样的人站得越近,感觉距离却越遥远。
谢安道:“虽然你的‘有意识’告诉你那是凉水,可帛大师却让你的‘无意识’相信了那是沸水。有时候,‘无意识’远比‘有意识’执着得多。”
容楼摇了摇头,返身就要向斋园内去,谢玄一把拉住他,道:“怎么?”
容楼道:“还没弄明白就走,我不甘心。我要再去向大师问个清楚。”
谢玄道:“那我和你一起吧,我也不是很明白。”说着,他又向谢安征询道:“叔叔,可以吗?”
谢安沉吟了一会儿,道:“我在书房等你们。”然后便一个人独自离开了。
谢玄和容楼折返而回。当二人行至小禅屋前时,发现门已经轻轻掩上了。
谢玄隔着门,低声道:“大师,我们又来叨扰了……”
屋里一片安静,等了好一会儿也不见任何回应。
容楼抢上去,道:“刚才听了大师的话,我怎么想也想不通。这会儿胸中似有梗骨,吞不下也吐不出,还请大师能再指教一、二,帮我解惑。”言毕,抬手就去推小屋的门。
门顺势而开。
春天的风在午时阳光的照射下,从门口袭袭卷进小屋内,暖洋洋的薰人欲睡。小屋里一如刚才一般整洁,或者说似乎比刚才更整洁了些,显得一尘不染。同样的一张桌子上刚才又是茶水、茶盘,又是茶壶、茶杯,此刻却抹得干干净净,空落落的,看上去有些寂寞。只有桌角并排摆放着的两本书册似乎是唯一能表明这屋里有人居住的证据。
帛大师则很自然地靠坐在桌边的椅子上,手上比容楼初见他时多了一串佛珠,双目微闭,似在凝神想着什么。他只随便这么一坐,便有一种临危不乱,处变不惊,泰山压顶而不动的气度。
真正是“稽首天中天,毫光照大千。八风吹不动,端坐紫金莲。”
谢玄、容楼都怔了怔。
容楼心想,难道帛大师习惯了这个样子睡午觉?
“大师……我们打扰你小憩了吗?”谢玄小心上前道。
依旧没有任何回应。
谢玄心中疑惑,暗道‘不妥’,上前轻轻推了推他,只觉触手僵硬。他骇然道:“这,这……帛大师已然‘圆寂’了……”
容楼听言也是脸色巨变,“啊”了一声,道:“怎么可能!?”大步上前伸手便去搭帛大师手上的脉搏。
少倾,他一脸不可置信,道:“他,他居然真的死了?”
谢玄一边疾步向屋外奔去,一边咛嘱道:“你在这里守着,我去叫叔叔来!”
看着面前的帛大师,容楼没有多少悲伤,必竟自己和他才只有一面之交,连普通朋友都算不上。而且瞧帛大师样子,应该也有百岁上下,照理可算是喜丧,根本没有悲伤的必要。
没有悲伤不代表容易接受,容楼瞧着帛大师好一阵子,虽然确定他已经死了,却还是无法接受这个的事实。他心中隐约有一种被愚弄的感觉,这老和尚丢下一堆疑问给自己,然后就彻底消失了。
侧身移开几步,容楼随意打量着这个既不能说熟悉,又不能算陌生的小禅屋--没有了活着的帛大师,这个小屋忽然之间变得那么普通,再也不能带给他丝毫神秘的感觉了。
无意中,他的目光落在桌上的两本书册上,于是随手拿起一本翻看。封页上没有书名,翻开里面则全是手抄的各种弯弯曲曲、形态各异的文字。容楼抬头瞧了眼大梁上挂着的那副译为“明镜”的梵文字轴,那上面的字形和这书中的颇为相似,想必书中的文字就是自己看不懂的梵文。既瞧不懂,他便放下手中的书,又拿起旁边另一本翻开。
粗略翻看这本时,容楼愣了愣。这本书其实只能算是笔记,除了第一页有部分文字,后面居然全是空白的。不过所写文字并非梵文,容楼倒是很容易便看懂了。只是他仔细看过后,顿时目瞪口呆。
第一页上写的是:

自古以来西域就密传,世间隐匿有上古五大神器,分别是:有常鼎、水月镜、千秋印、失魂琴、凤凰石。既为神器,自有灵性,相生相克,各为妙用,唯有缘者能得之。若能聚五大神器于一处,可布下奇阵,更有夺天地造化之神通,敛日月精华之奇效。一旦阵成,神力便失,神器再次分散隐匿于世。
五大奇阵可逆天而行,能嘘为□,嘻为雷霆,通天彻地,出幽入冥,解世间不能解之困,达人心不能达之境。
以‘有常鼎’为主器,可布下‘大治之阵’,则天下大治,四海归一,百姓富足。(注:布阵之人呢?是肉身成佛,还是白日飞升?)
以‘水月镜’为主器,可布下‘换心之阵’,令布阵之人忘记不愿记起的以往种种,重获新生。
以‘千秋印’为主器,可布下“九五之阵’,令布阵之人权倾苍生,统一天下。
以‘失魂琴’为主器,可布下“大乱之阵’,此阵一成,天下苍生莫不生灵涂炭。
若以‘凤凰石’

到了“凤凰石”时便嘎然而至,再无片块墨迹,很明显是没有写完停在这里了。
容楼放下这本笔记,愕然了好一阵才缓过神来。他伸手隔着衣袍抚了抚怀中的“凤凰石”和“水月镜”,想起了卜问寺里的见善大师曾经告诉他卜问寺的镇寺圆鼎便是上古五大神器之一的‘有常鼎’;他又想起鸠莫罗门下弟子曾想抢夺卜问寺的‘有常鼎’,还夜闯燕国皇宫,盗取燕国玉玺……慕容冲告诉过他,燕国的玉玺又唤作‘千秋印’;他还想起谢玄的那张不能弹的‘失魂琴’……他想起很多事情,蓦然之间,如果真有五大神器,这些事情似乎都能说得通了……但又似乎全变得玄幻莫测起来。
五大神器是否真如笔记上记载的那么神奇?五大奇阵又是否真的存在?如果真如这上面所写,那五大神器具体有什么异能?五大奇阵又要如何布阵?等等……太多的疑惑便接踵而来。
写笔记之人应该就是帛大师,这些他又是否知晓呢?
容楼摇了摇头,转身不解地盯着帛大师的尸身,只恨不能看着他死而复生,开口说个清楚明白。
他知道这两本书册既在小禅屋中,极有可能是帛大师亲手写的。而自己第一次来时却并未瞧见它们,可见是帛大师在逝去前刻意取出来放置于桌上的。
‘难道他知道自己会折返而回,所以故意留书在这里给自己瞧见?’他心道。
‘这个帛大师到底是什么人?’容楼没来由打了个寒颤。这个坐在他面前的“帛大师”虽然已经死了,但此刻在容楼心目中已如妖人一般神鬼莫测。
“叔叔,就在里面!”门外传来谢玄的声音,容楼回头,只见谢安、谢玄急急忙忙地赶了进来。
谢安进来时的表情并没有容楼料想的那么惊讶,他只是目光深邃地看着帛大师,叹道:“唉,以面相而论,我早知你今年‘命关’难过,加上半月前听送饭的老仆说起你辟谷多日,料知你已去日无多……只是,没想到会这么突然。”说罢,他频频摇头,又道:“可叹你终究没能赢得了我一盘棋……”
谢安和帛大师乃至交好友,容楼不理解为何当他们的死别来临之际,谢安能表现得如此平淡无奇,掂记的竟然只是一盘棋。
容楼还不能明白,人之相识,贵在相知,人之相知,贵在知心。若二人可以尽兴知心一场,终无遗憾,又何惧死别?帛大师与谢安二人唯一的遗憾就是没能让帛大师赢得最后一盘棋。二人之间已通明知心,所以这一刻谢安掂记的正是帛大师掂记的--赢一盘棋。
谢玄也叹道:“帛大师在府里住了十多年,可是却从没有人知道他的来历,就算收敛入葬也不知墓碑上该写什么名字。”他转向谢安道:“叔叔可知道?”
谢安依旧看着帛大师,微微笑了笑,道:“我从来没有问过他,他也从来没有告诉我。”话音一转,他又道:“不过,能有他这样修行的高僧,我只能想到一人--那就是佛图承大师。”
谢玄和容楼一起讶然道:“佛图承大师?!”
谢玄瞧了眼容楼,心道:看来他也知道这位高人。
容楼心道:难不成这位帛大师就是见善大师的师傅佛图承大师?可是当年见善大师说过,他的师傅早已圆寂坐化,那帛大师又怎么可能是佛图承呢?
未等他提出异议,谢玄已经摇头道:“这怎么可能?据说佛图承大师很多年前就圆寂了,死时已有一百三十多岁。”
谢安终于将目光从帛大师身上移开,转向谢玄道:“生生死死,死死生生,你又能真正看清楚多少?”
谢玄一时默然。
谢安仰头瞧了眼梁上挂着的樊文“明镜”,又道:“其实,佛图承大师的俗家本姓就是‘帛’。”
谢玄听言,点头若有所思道:“的确有不少大师谎称已经圆寂,只为遁世而出,四海云游,抛开世俗和弟子们,以便一心一意独自修行。”
容楼“哎呀”了一声,道:“帛大师若是佛图承,我就知道他说的那个想成佛的朋友是谁了!”
谢安和谢玄吃惊地看向容楼,谢玄问道:“谁?”
“鸠莫罗!”容楼眼中精光一闪,又道:“我也明白了他为什么说‘又’看见无量宝焰指了。那是因为他曾与鸠莫罗印证武功,以‘度劫神功’破了他的‘无量宝焰指’,重伤了鸠莫罗。”
谢安奇道:“这些你是从何而知?”
容楼本不想回答,但既是谢安问起,当下只得含混应道:“我与他的一位弟子有过一段渊源,曾经听他说起过。”
谢安道:“原来如此。”想了想又对容楼道:“以大师所言,你的伤应无大碍。”
容楼苦笑道:“可惜他说的我真听不懂,也不明白。”
谢玄上前一步,拍了拍他的肩,道:“你放心,那是你未到领悟之时,等时候到了自然就会懂的。”
容楼知道自己不象谢安、谢玄那么信任帛大师,不过目前多说也无用,所以便不再多说什么了。
谢玄看他不说话,又笑道:“以后有什么不懂的尽管来找我,就算我不能帮你解惑,至少你不用憋在心里,可以说出来一起讨论讨论。”
“眼下我就有事不懂,”容楼抬手指了指桌上摆放的手册,道:“你瞧瞧这个。”
谢玄听言,将两本手册先后拾起翻看了一下,眉头也皱了起来。
他思索了一会儿,道:“这本樊文的我看不懂。笔记上的倒是很有些意思。上面提到的‘失魂琴’莫非就是我无意间得到的失魂琴?”
容楼点头,道:“我感觉是。”
谢玄又看了眼笔记,道:“若五大奇阵是真的,又怎么会有人想去布‘大乱之阵’?”话刚问出口,他自己就已想到了答案,于是自答道:“也对,若是一直生活在恐惧、仇恨中,又被世事伤得体无完肤之人应该会不顾一世想毁掉尘世间所有人的生活吧。”
说完这话,他把两本书册呈给了谢安。
谢安接下看了看,沉吟了一阵,道:“这上面的字的确是帛大师的笔迹。”
谢玄问道:“叔叔怎么看那本笔记?”
谢安有些不屑,道:“这些东西大多是吹嘘出来迷惑世人的。也许世上存在蕴藏灵性的宝物,只不过能力再大,也大不过‘天’。‘上古五大神器’的名头的确响亮,如果是五样颇具异能的宝贝也并非不可能。只不过,这笔记上列出的“五大奇阵”中的四个就已很令人难以置信了。
先不说我朝所有汉书典籍中对‘上古五大神器’从未有过只字片言,即便如这上面所写,五样宝贝聚齐便能布下奇阵,又能怎样?需知天意难违,‘逆天而行’者必遭天谴,只怕落不到自己身上,也会落到子孙后代的身上。”
谢玄犹豫了一下,道:“可叔叔已经确定这些都是帛大师的字迹,以他的修为,又怎么会胡乱写些迷惑世人的东西?”
谢安摇了摇头道;“佛图承也好,帛大师也罢,他只是一个人,并不是神,更不是佛。既然是人,就也有不了解的东西,做错的事情,自不会什么事都是对的。”
说罢,他低头又仔细看了看那两本书册,皱眉道:“我猜樊文的内容就是有关‘上古五大神器’的,象是从别处撰抄来的。而另一本则是他预备来把樊文译成汉语的笔记。只不过刚开了一个头就停住了。”他凝神想了想,又道:“也许他才译了一个开头便发觉其实毫无意义,所以就停下不译了。”
他把书递给容楼,道:“不管我信不信,我想大师的本意是要将这些留给你。”
容楼伸手接下。
听了谢安的一番话,他心中将信将疑。若不是因为他曾一一见过这笔记上记载的‘上古五大神器’,他也会选择和谢安一样完全不相信。
见容楼接下,谢安又道:“西域流传过来的东西大多空穴来风,不可全信。”
“这么说,谢尚书是不相信的?”容楼道。
谢安笑了笑,道:“帛大师自己也没弄明白的东西我为什么要相信?”他转身向门口走去,道:“我马上令人来把帛大师收敛入棺。”
谢玄和容楼二人也跟着走出禅屋,来到院中。谢安扬长而去。
容楼兀自走到院中那一缸鱼边,驻足而立了片刻,继而低头看着缸里的鱼儿忽然笑了笑,不知在想些什么。
站在他身侧的谢玄望着容楼那剑眉下笑得弯弯的秋水般的眼睛和一笑起来两腮边很深的酒窝不由得发起呆来。
容楼看了鱼儿多久,谢玄就呆了多久……
容楼转身准备离开时才发现谢玄在一边呆呆地瞧着自己。
二人四目相对,似乎迸出一串火花。
容楼道:“我以为你走了。”
谢玄道:“你没走,我怎么会走?”
容楼笑了笑,道:“我以为你不会是跟在别人身后的人。”
谢玄道:“我不会跟在别人身后,只是跟在自己感觉身后罢了。”
两人一时无话。
过了一会儿,谢玄忽道:“可惜还不知道以你的‘凤凰石’为主器能布出什么阵法来。你不小心带出的那面古镜应该就是帛大师笔记里的‘水月镜’吧?”
容楼点了点头,道:“不错。”又问谢玄道:“这上面写的你信不信?”
谢玄眼珠转了转,道:“我不知道。若是真能布阵,你想布什么阵?”
容楼摇了摇头,道:“我不想布阵。因为我不想改变这个世界,也不想改变我自己。你呢?”
谢玄想了想,道:“要是我的话……‘大治之阵’听上去不错,至少会令这个世界变好,”稍后又摇头道:“不过我想无论是好是坏,这么做总是有违自然,还是算了吧。”
容楼道:“不过,我们不想,有人却很想。”
谢玄道:“你说温殊?”
容楼道:“还有鸠摩罗。”他顿了顿道:“温殊想抢你的琴,鸠摩罗的弟子很早前也想抢我的石头。”
“我不懂樊文,这书册上写的什么也不知道。”容楼抖了抖手中的书册。
谢玄笑道:“不是还有我吗?”
“你不是也不懂樊文吗?”容楼道。
“我不懂,可我有很多朋友,他们中有人懂。”谢玄自信满满道,“你把樊文的书册放在我这里,等我找人译出来以后再连译本一起还给你,如何?”
容楼笑道:“求之不得。”说着把书册递给谢玄。
谢玄收下,旋即又问道:“只是,你既不想布阵,又何必想知道这上面写了什么?”
“因为我有‘心’?”容楼神秘兮兮道。
“什么心?”谢玄不解道。
容楼哈哈笑道:“你不知道有一种心叫‘好奇心’吗?”
谢玄也哈哈大笑道:“不错,我想找人译出来也是因为有了这种心。”
容楼象是想起了些什么,自言自语道:“我明白了……”
谢玄疑道:“明白什么?”
容楼道:“明白为什么只有我能听懂用‘失魂琴’谈出的琴曲。”
谢淡淡笑了笑。
容楼本以为他会说出原因,却见他并不接话,于是笑着继续道:“你也看了帛大师的笔记,怎么会不明白?”
谢玄一向颖悟绝伦,要说不明白是假的,只是他没有往那上面去想。此刻,他依旧没出声,只心往下沉了沉,隐约感觉到了容楼下面要说的话。
果然,容楼继续道:“因为我身上带着‘水月镜’。我想温小七的‘天魔驭音’对我无效也是因为有它。”
谢玄淡淡道:“我不明白是因为我不愿相信那笔记上写的东西。”他叹了口气,又道:“就不能权当是你的天赋吗?”若只是因为‘水月镜’的功效让自己将容楼视为‘知音’,岂不有些可笑?
容楼凝神道:“不如改日我放下水月镜,再听你以失魂琴弹奏一曲。这样就知道我是不是你的‘知音’了,也能弄清楚‘水月镜’和‘失魂琴’之间是不是相生相克。”
谢玄一边笑着调头走出了小院,一边道:“有些事,何必知道得那么清楚?”
空荡的小院中只剩下容楼一人。他喃喃自言道:“难道你不想知道是不是错认了‘知音’?”
谢玄不是不想知道,而是感叹知道了又能如何?就算明知当初的一曲结缘是个误会,却终也无法回到那个时候去修正了。开始时他视容楼为‘知音’的确归功于容楼听得懂“失魂琴”的琴音,但是两人一路走来,现在他已越陷越深。这样的感情又岂是一个“误会”可以抹去的?
谢玄对容楼用情到底是为什么,开始时或许还说得清,但越往后就越说不清了。也许他们之间发现的一切也正如帛大师所说的,一切都只在那有意无意之间吧。
第40章
第四十章
几天时间一眨间就过去了,对笔记上所写的“上古五大神器”的内容容楼心存迷惑,似信非信,而对帛大师所说的‘凤凰石’能帮他化去‘身劫’的话更是疑信参半。纵然他不全信,帛大师的话对他还是有所触动的。那之后,容楼再想到身上的‘无量宝焰指’之伤时,总会比以前莫名多出了几份安心。
不曾面对死亡的人是不会真正感受到对生存的渴望的。而面对死亡的时间越久,随着意志力被慢慢磨灭,这种渴望就越强烈。
从幼年起就历经生死磨炼的容楼对生的渴望只会比寻常人强烈、执着得多。只是因为他的个性不但表面坚强,而且暗藏隐忍,所以当他认定自己必死无疑时,才会含而不露,把一切对生的渴望、对未来的想法全部封存、冻结了起来。别人只道他心如平湖,视死如归,其实他内心的恐惧、和所受的煎熬却只有自己知道。
不过,俗话说:天怕乌云地怕荒,人怕病磨草怕霜。若是沙场上一瞬间的刺刀见红,人头落地,大部分铮铮铁汉都不会皱一皱眉头,但要熬过一个漫长的等死过程,能做到象容楼这样神情如常的又有几人?
无疑,慕容恪算是一人!
一直以来,容楼能泰然自若地面对“无量宝焰指”之伤,是不是正是受了他的恩师慕容恪的影响呢?
现在,生的希望在潜意识里蠢蠢欲动,容楼反而再不能象之前一样不以为意了,他的脑海里有些想法不受控制地冒出头来。
这些想法中最强烈的便是:恢复内力,回去邺城找凤凰!
他知道趁夜偷袭王猛那一仗的惨败,导致了燕国的倾城而降,凤凰也成为了降臣。逃来南方时,他原觉得自己一个将死的废人于凤凰而言已经没有了任何价值。但现在,听了帛大师的禅语,身上“无量宝焰指”之伤又变得虚实难辨起来。
也许自己一时死不了,也许内力真的可以恢复,也许……这些“也许”令容楼认为值得去拼一拼!
所以,他只盼着快些恢复内力,尽早回去帮他的凤凰。
动了心思便身体力行是容楼行事的风格,所以这几日来他每天都不顾心脉绞痛,多次强提真气。只是,直痛到大汗淋漓也没能有什么进展,次次都以失败而告终。
与容楼斋园一别后,谢玄象是突然间公事繁忙了起来。也许是之前他为了陪容楼在京里闲逛,而压下了不少朝中事务,现在终于压不住了;又也许是那天在斋园小院中的谈话令他心生波澜,于是故意避开容楼一段时日。
直到今日,他才寻了空闲来找容楼。
正要敲门,却听房里“啊”的一声呼喝,接着闷闷的“咕咚”一声,谢玄当即破门而入。
门内,容楼已跌倒在地,长眉深锁,面色惨白,满头大汗,一双手紧紧攥在胸前,身上的黑袍象刚被水洗过一般,口角、前襟处已是血迹斑斑。
“你这是怎么了?!”谢玄惊呼一声,抢了进去,一把扶起他。
容楼张嘴似是想说什么,却先是喷出了一口血水。
谢玄见状,暗道不好,心底也猜出了个大概,劝道:“何苦这么拼命?就算要恢复内力也不急在一时啊。”说着,扶容楼在一边椅子上坐下。
容楼闭目,待胸中血气平复后,才又睁开眼,摇头叹道:“看来急也无用。”他失望之余,只得暂时作罢。
谢玄道:“你知道就好。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你的伤也是一样。”
容楼惨然笑了笑,道:“我想不通,若真如帛大师所言,我试了这么多次,总该有一次能稍有不同吧?”
谢玄沉默了一会儿,道:“想不通的事你一向很容易放下,这次怎么倒执着了起来?”
容楼愣了愣,意识到谢玄说的的确没错。
“帛大师已经入敛了。”谢玄又道。
容楼点了点头,道:“那我也该向你们辞行了。”
谢玄微微一震,道:“你要走?”
容楼道:“那日我和谢尚书的谈话你也听到了,我想往杭州走一趟。”
“要去祝家的旧址?……那之后呢?”谢玄问道。
容楼想了想,道:“那之后……我想找个地方试着让内力恢复。”
谢玄象是舒了口气,道:“你再等我几日。几日后,朝中的事务就告一段落了,那时我也要回扬州北府军中复职,可以先陪你一起去祝家,”说到这里,他冲容楼自然地笑了笑,继续道:“然后你和我一起回扬州。我那将军府里清静的很,正适合你一边调养,一边想办法恢复内力。”
容楼稍想了想,便点头答应了他。
谢玄略有愁惆地笑了笑道:“千里搭凉棚,没有不散的宴席。虽然,时光最易把人抛,但我只求你我间的这场宴席能迟散些,便迟散些好。”
容楼会意而笑,道:“我明白。”
谢玄凑上一步,专注道:“你真的明白?”
容楼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怎么说。
谢玄叹了口气,道:“快把衣袍换换,小心着凉。我还有事要忙,先走了。”说完转身离去。
容楼坐在那里看着谢玄缓步而去,心中一沉,不禁一阵起伏难受,仿佛感觉到了谢玄的愁惆。这一刻,他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一件事--刚才不应该答应谢玄同行,和他就此分道扬镖才是正确的选择。
从来长痛都不如短痛。
不过转瞬,他深吸了一口气,站起身来时又恢复了平日的泯然之色。他已做了决定,等送谢玄到了扬州后,自己就独自离开,再不去打扰他。
心里已经住着一个人的时候是没有资格再去想另外一个人的。
心情不好的时候出去走动走动,总是有益无害的。所以,今天一大早,容楼就出了谢府大门。他两袖兜风,疾步而行。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这人有什么要紧的事赶着去办。
他从早上走到中午,从城里走到效外,只觉身上热气腾腾,心头少了许多烦恼……只是,腹中也空空如也了起来。
抬头,瞧见在这偏僻的地方居然有一家小食店正炊烟袅袅,他迈步而入。里面干净、整齐,已有一些樵夫、货郎等食客在吃饭。容楼找了张面对大门的桌子坐下,要了一碗杠子面。正准备吃,只见门口一红一绿走进来两名女子。红的明显愁眉不展,绿的倒是泰然自若。
这二人正是穿红裙的温小七和着绿衫的宇文贺。她们也瞧见了容楼,当下骇然,面色变了变,就打算转头离开。
“二位姑娘,想吃什么,在下请客。”容楼放下手中筷子,笑了笑,朗声道。
他与她们虽然交过手,却也不算有什么怨仇,当然没有必要一见面就剑拔弩张的。
宇文贺愣了愣,瞧向温小七。温小七凤睛微斜,也笑道:“上次萌公子手下留情,我们还未谢过,今日要请客也该是我们姐妹请公子才对。”说罢,也不扭捏,拉了一把宇文贺,直奔容楼这张桌子而来。
等二人在自己身边坐定,容楼道:“没想到在这里能遇上两位姑娘。”
温小七也道:“我也没想到,能大方地出入‘采桑苑’的公子,竟会跑到这种小食店吃饭。”
容楼摇摇头,道:“大方的不是我,是谢玄。这里的清汤面比‘采桑苑’的珍茗更适合我--能填饱肚子。”
温小七歪着头道:“我们只请一碗面条,公子岂不是太吃亏了?”
容楼笑道:“本来是打算请你们的,现在不但不用请你们,还被你们请吃面,怎么算也该是赚到了。”
温小七叹道:“趁我现在还有许多银子可以拿来请客,你该多点些好的。”
容楼不解道:“小七姑娘为何这么说?”
温小七没有回答,只伏于桌上,一手撑住下巴,又一脸愁容地不知在想什么了。
宇文贺低头,有些为难地接着道:“门主暂时不让我们回‘真言门’,怕只怕他这么做根本就是想将我们扫地出门。”
容楼道:“难道是因为你们那次夺琴失手,要以示惩戒?”
温小七瞪了一眼宇文贺,轻叱道:“你同他说那么多干嘛?!”
宇文贺脸红了红,懊悔道:“我一时失言,竟忘了小楼公子和谢将军是朋友了。不过,不管是小楼公子,还是谢将军对我们原也没有恶意。”转又冲温小七道:“门主这么做到底为了什么,小七,难道你不觉得奇怪吗?以前,比这更大的错我们也犯过,可是从来没被罚得这么重。你说,这错要是放在早些年,门主还会这么对我们吗?”
笼罩在温小七面上的愁容更浓了些,她摇头道:“阿贺,你说我该如何是好啊?……没有了大哥,我还能听谁的?没有了真言门,我还能去哪儿?我现在越来越觉得看不透大哥了,他在想什么?他要做什么?他烦恼什么?高兴什么……我以前看得一清二楚,可是现在却再也看不透了。”
宇文贺也摇头道:“你看不透的,我就更加看不透,你不知道的,我又如何能知道?不过,我和门主的感情没有你跟他来的深厚,也就不觉得难受了。我只是见你难受才会跟着难受。在我眼里,门主这个人从来就是看不透的。”
容楼叹道:“有时候,看不透反倒是件好事。”
宇文贺疑道:“什么意思?”
容楼笑道:“看得太透彻,很多事情就变得了无生趣了。”他扫过面前二人,道:“‘朝为红颜夕白骨,岁岁枯荣何堪顾’,如果我看得太透彻,面前的两位姑娘便和白骨无异,哪里还有什么乐趣?”
温小七微怔了怔,脱口道:“离‘采桑苑’初见时间不长,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会说话了?”
容楼淡淡道:“看了些书,经历些事,人总是会有所变化的。”
谢玄书房里的书和以前容楼在慕容恪磨剑堂里所见到的书大不相同,是以他也囫囵吞枣地读了不少。
温小七叹道:“大哥倒是经常说‘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不知道他看透了没有……”
容楼苦笑道:“这句话,有位高僧也曾对我说过。只不过我瞧这位高僧明明已经看透了这些,似乎也并不比我快乐多少。”
接着又道:“所以,既然你们门主不让你们回去,就不要多想,别琢磨着看透他的用意,只管在外面自由自在好了。也许,等你们日后又被召了回去,反而会怀念这段闲散的时光。”
容楼的这话象是说到宇文贺的心坎里去了。她本就喜欢这种自由自在的生活,若非瞧见温小七整日里愁眉苦脸的,只怕这在外的日子比在真言门里还要快活几倍。
是以,她连连点头,道:“公子说的极是。其实暂时离开‘真言门’我倒是快活了不少,再不用受门规的束缚,想到哪里就到哪里,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温小七斜了她一眼,“哼”了一声,打断她道:“不错,最重要的是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是吧?”
宇文贺用力一拍桌子,豪爽笑道:“对!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温小七摇头笑道:“你啊,就是逃不过一个‘吃’字。”
宇文贺一把抢过容楼面前的手擀面,推于桌角,兴奋道:“公子,面就不要吃了。这店里最好吃的是‘咸鱼煲’,你不妨点来尝尝。”
一提到‘吃’,容楼也来了兴致,道:“你怎么知道?”
温小七嘴快,抢道:“她怎么会不知道?新到一处地方,她最先了解到的便是这地方的所有饭店、酒楼,无论大小,然后一家一家去吃,找出每家店里最好吃的东西来。京城呆了这许多年,还能藏着什么好吃的她会不知道?”
容楼笑道:“原来阿贺姑娘喜欢美食。”
宇文贺摇了摇头,轻叹道:“小时候挨饿多了,所以习惯一切以食物为先。”
容楼想起了容老头死后,自己四处漂流,也是饥一顿饱一顿的,深有同感,道:“小时候我也挨过饿,知道那滋味有时候比死还难受,象从身体里被慢慢挖空一样……很是煎熬。”
宇文贺眼睛亮了亮,道:“我记得你说过你是北方来的?”
容楼点了点头。
“北方哪里?”宇文贺笑着追问道。
容楼想了想,道:“燕国。”
宇文贺脸色变了变,道:“我是鲜卑人,我姓宇文。”
容楼愣了愣,不知道她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宇文贺面色冷了下来,继续道:“我不喜欢燕国人,尤其是姓慕容的。你姓慕容吗?”
温小七推了她一把,嚷嚷道:“你傻啊!他黑眼睛、黑头发的,长得象姓慕容的吗?瞧他的样子分明和我一样,是个汉人。”
宇文贺却理也不理她。
容楼不解道:“你讨厌燕国的皇族?”
宇文贺摇了摇头,道:“不是讨厌。是恨!”
这时候她那双蓝绿交织的眸子透着凶光,面目有些狰狞,象是变了个人一样。
容楼一时讶然。
宇文贺淡然道:“我今年整二十八岁。六岁的时候就没了部族,没了家,没了娘,与爹爹失散,流落南方……吃尽了苦头。这一切全是姓慕容的人害的!”藏在桌下的手,双拳紧握。
容楼寻思了一下,道:“很久前,燕国的慕容部向宇文部开战。”他叹了口气,点点头,道:“确有此事。”
宇文贺摇头道:“对于别人而言,也许是很久前的事,但对于我来说,却永远象是发生在昨天。那时,慕容家已经建国多年,势力强大,却为了统一北方,终不肯放过我们的部族……”
容楼沉吟了一下,打断她道:“现在燕国也不复存在了,你再继续恨下去只会令自己痛苦。有必要吗?”
宇文贺深吸了一口气,道:“我当然知道没有必要。可这种骨子里的恨就象我明明吃饱了却仍然要继续吃到撑一样,就是不能停下来。”
容楼皱眉道:“难道只有重建你的部族,你的家,之后才能令你中止这种恨意?”
宇文贺惨然笑了笑,道:“重建?谈何容易。而且也不是我的部落。我虽姓宇文,却只是一个小丫头,并非宇文王族后裔,又哪里有资格去谈宇文一族的重建大任?那种事怎么也不会轮到我头上。”
对宇文贺,容楼心中升起了一股怜惜之情。
宇文贺的嘴唇紧抿了一下,道:“其实,我最恨的人已经死了。那日,我听说了他的死讯后,高兴地唱了一天一夜的歌。”
温小七淡淡道:“她唱歌一向很好听,只是那一天一夜嚎得比哭还难听。”说完伸手紧紧握住了宇文贺藏在桌下的有些颤抖的双拳,又道:“如果有一天,你能忘记这些仇恨,日子就会过得比我轻松了。”
宇文贺感激地瞧了她一眼。
容楼问道:“你最恨的人,是谁?”
宇文贺咬牙切齿道:“慕,容,恪!”
容楼脑袋里“嗡”的一声,慕容恪必竟是他最敬重的人。但旋即他便明白了:那时,若不是慕容恪横空出世,鲜卑宇文族也没那么容易被灭掉。
他沉默了。
稍后,宇文贺恢复了平常的神色。她招呼小二上前,点了些菜色,又帮容楼叫了份咸鱼煲,略有羞涩地笑了笑道:“除了小七外,你是第一个听我说这么多话的人。谢谢你。”
容楼没有再说话,只顾埋头吃煲。
咸鱼煲的确很好吃,又咸又鲜。但最后,吃完了咸鱼煲,容楼还是把桌角那碗已经涨干了的面端到了面前,三下五除二也吃光了。
温小七和宇文贺都不解地瞧着他。
温小七疑道:“面条都涨成这样了,你居然还能一口气吃光……难不成没吃饱?”
容楼只是笑了笑,也不解释。
他忽然想起,小时候,容老头最常做给他吃的,就是这种面。
小食店门口分手的时候,温小七忽然觉得面前的这个男人并不象她以前想的那么简单,那么无趣了。
回到谢府时,已近黄昏。
经过花园去客房的路上,容楼瞧见了谢玄,不禁惊讶万分。
因为,这样的谢玄,他生平还是第一次瞧见。
站在那里的谢玄,一袭青衫落拓,满身萧萧肃杀。平素里那对总是含着笑意的眸子,此刻却似藏着锋利的刀剑。他一动不动地站在园中,令人望而却步,不知在想什么。
容楼知道定是有大事发生,于是走上前,沉声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谢玄也没瞧他,只注视着远方,道:“绿环死了。”
容楼愣了愣,问道:“绿环是什么人?”
“是我姐姐的贴身侍女,”谢玄道:“但昨夜被人刺杀了。”
容楼惊了惊,道:“那你姐姐可还好?”
谢玄点了点头,道:“幸好她临时有事,昨夜不在府内。”
容楼面色一凛,道:“什么人做的?”
谢玄冷哼了一声,道:“我看过尸体,别人虽然不知道,我已经猜到是谁了。”
容楼又疑道:“为什么要杀一名侍女?难道和她有仇?”
谢玄缓缓摇了摇头,道:“他不是要杀绿环,他要杀的人是我的姐姐。”
谢玄口中的姐姐自然就是谢道韫,容楼骤然动容,道:“什么?!”
谢玄忽然看向容楼,道:“你若无意间爱上了一个人,却又明知不能去爱她,被动陷于无间痛苦之中,你会怎么做?”
容楼想了想,道:“忘了她。”
谢玄又问道:“若是忘不了呢?”
容楼摇了摇头,道:“这……我不知道。”
谢玄左眼角跳了跳,冷笑道:“姐姐说的不错,他果然才智非凡。没想到他居然要用这种方法来斩断情丝。”他说话的语气中透着一股从来没有的森冷。
容楼听得一头雾水,道:“什么方法?”
谢玄道:“杀了那个人。”
容楼骇然。
“如果爱的人死了,就算你还会时常想起她,但心随她死,以后便再不用害怕心乱了。”谢玄又转而目视远方,悠悠道:“拨刀断情……温殊,你这法子真绝。那把‘如切’果然蕴有深意,只怪当时我和姐姐都没能看出来。”
谢玄的一番话下来,容楼也知道了个大概,于是叹道:“原来是他?”
想了想,容楼道:“看来此番你姐姐虽然逃过了一劫,但处境仍然十分危险。”
谢玄冷静道:“不错,温殊知道此次刺杀出了差错后,必然会卷土重来。”顿了顿,又道:“以他的武功,除了我,谢府中很难有人能挡得下。”
容楼点头表示赞同。
“所以我已做了决定,离京前必须彻底绝了这个后患。”谢玄微微一笑道:“我必杀此人!”
容楼摇了摇头,道:“你打算怎么办?总不能提着剑、带着兵闯入司马道子的府邸去杀人吧?”
谢玄剑眉微挑,道:“下午的时候我已令人在京城中散播消息,说三日后谢玄要与温殊一战。明日我便去司马道子府上下战书。”接着,他冲容楼笑了笑,道:“这一战,你随我一起去,替我压阵,可好?”
容楼皱起眉头,道:“替你压阵倒不打紧,我担心他们不会接下你的战书。”
谢玄哈哈笑道:“他们会接下的,我有他们不能拒绝的条件。”
容楼疑道:“怎讲?”
谢玄道:“战书我已经拟好了,你要不要看看。”
容楼点头。
谢玄从怀中取出一张纸卷,送到容楼面前。容楼接过,就着如水的月光,展开大致看了看。而后,他抬起头来,断然道:“你不能去!”
谢玄只笑了笑,道:“我已做了决定。”
容楼“嘿”了一声,愤然道:“你糊涂了,我却并不糊涂。这战书上的意思明明是,你与温殊决斗,若是十招之内杀不了他,不但输给他那张‘失魂琴’,还要当场自裁。”
他伸手重重在谢玄胸口擂了一拳,沉声道:“决定不是乱下的!我不想你死。”
容楼稳定了一下情绪继续道:“温小七来谢府盗琴的那次,我见过你和温殊的比斗,武功可谓不相上下。你二人若想分出胜负,必在千招以外。所以,你拟下这样的战书,根本等于自寻死路!”
谢玄见容楼因担心自己的安危,才有了这么大的反映,心中不禁一甜。
旋即,他摇了摇头,道:“我没有糊涂。温殊想要失魂琴;司马道子希望削弱谢家,自然巴不得我自寻死路,而你现在说的也正是他们想的,所以这一战他们以为胜券在握,必然会欣然应战?”
容楼见谢玄原本是明白的,不禁更加迷惑起来,道:“十招之内杀了温殊?除非你不谢玄,是神仙!”同时,心中暗想,自己出道以来见过的武功最高之人便是鸠莫罗,但就算是他出手,也绝计不可能在十招之内杀掉温殊这样的高手。
谢玄道;“温殊也会这么想,所以我仍然有机会。”
容楼立刻想到,是不是谢玄的武功又有了异常的突飞猛进?继而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因为武功到了一定的境界,要想再精进,就如百尺杆头更进一步一般困难,绝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他叹了一口气,道:“谢尚书还不知道你的决定吧?”
谢玄点头道:“下战书前,我绝不会让叔叔知道的。否则他会阻止我这么做,并责备我意气用事,贻害无穷。”他淡淡笑了笑,又道:“不过,明日温殊接下战书后,叔叔再知道此事便于事无补了。必竟那之后我若不出战,便是临阵退缩,不但丢光了谢家的脸,也再没有资格做北府军的统领了。”
容楼摇头道:“你凭什么能有十足的自信?”
谢玄道:“我的自信只有三成,所以才会邀你同去。若死的是我,也好替我收尸。”
有句话他一直想说,却终没有说出口,那就是--‘在那么重要的时刻,我希望你在我身边。’
容楼的眉头皱得更紧了,道:“十招之内杀掉温殊……我觉得你连一成的把握也没有。”
谢玄摇头道:“那日,听了帛大师的一席话,对剑道的巅峰总觉得已经有所领悟,但实际练起来却又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似乎是到了某个瓶颈。能否有所突破只差面前的一层薄纸……小楼,我想要突破,你明白吗?”
容楼当然明白。
武功到了他们这样的境界,若是遇上瓶颈便可能一辈子都无法突破。想要突破的唯一办法,便是把自己逼到绝境,置之死地而后生。
“可是,这样风险太大,你根本是在赌命。”容楼急如星火道。
谢玄见容楼一脸焦虑,微微一笑,道:“你放心,只要谢家的运道还在,气数未尽,我就不会输。”
“你居然相信运道?”容楼讶然。
“我是个将军,战场上没有无神论者。”说完,谢玄哈哈大笑着离开了。
容楼看他离去,摇了摇头,随后,也转身离去。
谢玄看上去如冬日夏云,平易随和,可一旦决定了的事却是任谁也改变不了的。容楼此时恼他一意孤行,却没想过在这一点上,他二人竟有着惊人的相似。
北府军的大将军谢玄和真言门的门主温殊要决战的消息一经传将出去,整个京城里上至士大夫,下至贩夫走卒全都炸开了锅。而谢玄投出战书之后,自己反倒像是没事的人一样,径直回了谢府。
回到谢府之后,他便闭门不出,整日里剑不离手。虽然剑不离手,却也不见他花片刻时间来练剑,只是抱着。白天就抱着剑,坐在花园、院里的小池塘边看鱼;晚上就抱着剑睡觉。除了容楼外,他谁也不见。
而更有趣的是,谢安知道了这件事后,竟然也没来说什么,反而劝谢道韫他们不要来打扰谢玄。
容楼心下很是担心,也曾对谢玄半开玩笑道:“听说剑道巅峰是手中无剑,心中亦无剑。可你现在剑不离手,看来离剑道巅峰差得还远,难道还不多加练习练习?”
谢玄只是苦笑而不答。
三天时光转瞬即止。这天早上,谢玄起得并不早。他起来的时候,容楼已经在门口等待多时了。
容楼本不想干扰谢玄的准备,无奈心中疑团难解,还是忍不住问道:“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你难道不想早一点到决战的地方去查看一下?”
谢玄笑了笑,道:“我此番想要战胜对手,天时、地利已经毫无帮助。所要做的,只是战胜我自己。只有那样,今日方能全身而退。还费精力去查看地形干什么?”
容楼不解道:“战胜自己什么?”
谢玄笑了笑,笑容中带着几分苦涩,道:“战胜自己的恐惧。”他顿了顿,又道:“按照帛大师的理论,我要先让自己相信能在十招之内杀死温殊,然后我就能做到这一点。”
看着容楼无奈的目光,谢玄叹道:“很遗憾的是,到目前为止,我确信温殊如果不犯错误,我绝计不能在十招之内杀得了他。”
容楼皱眉道:“那你怎么办?”
说来奇怪,本来这三天里容楼一直替谢玄担心着这场决战,寝食难安,但是真正事到临头了,他反而觉得心中泰然,也并不十分慌张了。
谢玄道:“能怎么办?唯一的办法就是让温殊犯错误!”
谢玄与温殊决战的地点在城郊的紫金山。司马道子很早就派人封锁了附近的道路,不然的话,不知道会有多少人要赶上来观看这样的大决战。
温殊很早就到了。温殊并不喜欢等人。
但是在这样的决战之前,温殊总是到得很早,也从不在意等待对手多长时间。
因为他知道,无论在哪里等。都是等。是在决战的地点?还是在休息处?这些根本没有什么不同。
他只是静静地等着谢玄出现。
谢玄和容楼的身影终于出现在了路口。
温殊远远注视着谢玄。谢玄看起来气色很好,还是带着那种宠辱不惊,闲看庭前花开花落的气度。
谢玄的步伐也很稳定,温殊目测了一下,他每一步跨出,都是整整三尺五寸,不多也不少,宛如用尺测量过一般精准。这也反应了谢玄此时的心态十分平稳。
谢玄的手很干燥,手指修长,是完美的用剑的手型。
‘真不愧为南方第一高手!’温殊心道:‘不过,要想在十招之内杀死我,这世上根本没有人可以做到。’想到了这一点,温殊的心头暖暖的,有一种说不出的舒畅。
容楼站在一侧为谢玄压阵。而为温殊压阵的,居然是温小七和宇文贺。二女此时神色异常紧张、严肃,容楼向她们笑了笑,她们似乎也没能看见。
而在一旁作为公正的第三方观战者中,当中一人服饰华丽,气度不凡,容楼料想必是司马道子无疑了。他身边的一位长者,容楼却是认得的,正是谢玄的另一位叔叔谢石。
原来谢安自己虽然没有前来,毕竟还是请谢石前来旁观了。此外,他二人身后还站有一些人,都是服饰精美,身边带刀佩剑,想来都是南晋的上层士族。
温殊、谢玄二人面对面站着,一个是潜龙在渊,任凭风吹雨打自泰然驻立;另一个是笑眼流盼,看尽春华秋岚只清静无为。二人的气度、风采均羡煞旁人。
谢玄对温殊笑了笑,道:“让你久等了。”
温殊也淡淡一笑,道:“只要你会来,就不算太久。”他的气度不及谢玄那般优雅,但是却另有一分稳重和恬淡自若。
谢玄见温殊两手空空,身上也不见有什么兵器,于是问道:“门主身无长物,不会是要用一双肉掌来对阵区区的长剑吧。”他的此番话语其实暗藏杀机,言下之意就是,这一战乃是生死决斗,你就是空手,我也还是要用剑的。
温殊自然领会其意,笑着从袖中掏出一把长约尺八的短刀,道:“将军号称‘南方第一高手’,在下又怎敢如此怠慢。在下的兵刃,就是这把小刀了。”
谢玄眼中精芒一闪而逝,道:“我原知门主曾经有一把宝刀,名唤‘如切’,只是还未及还回。想不到门主还有一把,不会是叫‘如磋’吧。”
温殊明知谢玄此次要和自己决斗,其实为的就是谢道韫一事,当下也不在意,只是微笑道:“不是。这把刀的名字很难听,叫做‘割肉’。”
谢玄哈哈一笑,道:“久闻门主虽身在俗家,却心系佛门,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想不到连使用的武器,都仍然不忘佛祖‘割肉饲鹰’之慈悲心肠。门主既以‘割肉’命名此刀,想来平日里必是慈悲为怀,爱惜生灵。”他摇了摇头,佯装叹道:“今日谢某主动挑衅,来和门主打打杀杀,实在是惭愧呀。”
温殊知道谢玄这话,是在讽刺他下毒手欲杀谢道韫,脸上不免微微有些发热。
他打了个哈哈,道:“我的这把小刀,名不见经传,不过是自己随便取个名字耍耍而已。‘芙蓉如面柳如眉,对此如何不泪垂’,将军的宝剑‘芙蓉’,在下却是久仰大名,如雷贯耳了。”
谢玄一笑,探手从袖中取出了“如切”,道:“此刀还是还给你吧。”说罢连同刀鞘一起扔给了温殊。
二人这番对话,听得一旁观战的诸如司马道子等人一头雾水。但是其中较为精明之人早已发觉,这次谢玄和温殊之间的决战,背后似乎还有一些他们不知道的原因。
温殊接过刀,脸上不见任何表情,只将刀放入怀中,然后缓缓拔出手中短刀,道:“将军,请。”
第41章
第四十一章
“呛”的一声,芙蓉剑一跃出鞘,霎时间剑气森森,气象万千。谢玄也立刻变得象一把剑一样,犀利的令人难以直视。他微微点了点头,算作还礼,紧接着,毫不客气地一剑刺出。
这一剑刚刚出手,就携带起一股异常猛烈的劲风。刺出一半时,细细的芙蓉剑已经幻化出千百道剑影,剑气在空中撩起的“哧哧”之声不绝于耳,仿佛有千百柄剑同时刺出一般。
容楼曾见谢玄多次出手, 却是第一次看到谢玄施展出如此犀利之极的剑法, 想来他知道今日之战非比寻常,所以一上来就毫无保留地尽情施展开了。
在一旁观战的司马道子脸色微变了变,对身边的谢石道:“难道这就是传说中谢将军从不示人的绝技‘凌空九绝剑’吗?”
谢石苦笑道:“也许吧。 说实话,他这剑法我今日也是初次得见。”
司马道子闻言,微微摇头,沉默不语。
见谢玄剑势凶狠,和上次交手时大不相同,温殊也暗自心惊。不及多想,他提起一口真气,向后跃起,避开了谢玄锐不可当的剑气。
接下来,谢玄的剑招如山洪爆发,裂岸狂涛般席卷而至,但温殊的身体却象突然失去了重量一般,只如同一片叶子一样轻飘飘地浮在谢玄的剑气之前,任谢玄的剑气凌厉无匹,他却仍能随着剑势起伏飞舞,身法美妙至极,竟是毫发无伤。
谢玄见了温殊的身法,痛苦地几乎要呻吟出声。因为他明白,温殊只凭借一口精纯无比的先天真气,就可以作出这样的蹈空虚步,功力之精纯深厚,已大大超出了他的想像。这么一来,十招之限更加成为了不可完成的任务。
不过他虽然长相看起来像个纨绔子弟,内心却极坚韧,凡事从不肯半途而废,遇强愈强,敌手越是强大,往往越能激发出他藏着的潜能。
此时,面对近似绝望的胜利,却反而激发起了谢玄无以伦比的斗志。他人如猛虎,剑似蛟龙,已经完全放弃了防御,只把手中芙蓉剑如疾风骤雨般的攻势发挥得淋漓尽致。
谢玄的凌空九绝剑连环使出,招式本一气呵成,如长江大河般连绵不绝,再加上他放弃了防守,不惜和对手两败俱伤,攻势便愈发的凌厉难敌。而温殊之前料定谢玄绝无法在十招之内杀死自已,当然不愿与他以命相搏,只想撑过十招。但在这气势、决心此长彼消的情形之下,只想撑过十招的人难免就陷入了被动挨打的局面之中。
转眼五招已过,温殊险象环生。
温殊身负绝艺,眼界也高,在被谢玄压住了猛攻一阵之后,已然意识到以对手如此凶猛的剑势和死拼之心,如果自己还是抱着只想拖过十招,而不能去除杂念和谢玄全力相搏的话,只怕当真会栽在谢玄的十招之下。想到这里,他也抛开一切,趁着谢玄全力连攻五剑后招式间的一个空隙,摆刀反攻。
只有一尺半长的短刀,滑溜无比,顺着剑上的破绽便划向谢玄的肋下。
这一招看似寻常,其实是温殊殚精竭智,集毕生武学之精华的神来之笔,时机、力道均把握得妙到毫颠。这样的招式,就算让他自己再使一遍也未见得能施展得更好,实在是精奥绝伦。谢玄纵然有一百个不愿意退,一千个拼死之心,也不得不后挫身形,反手格挡,才化解了他的这一刀。
温殊以精妙的一刀破解了谢玄连绵的攻势,就绝不愿意再次回到被动挨打的局面里去了。他一把短刀上光华绽放,人刀俱进,转间便发起了和谢玄的对攻。
这时,双方都施展出毕生功力,全力相拼,局面立刻大不相同。二人刀来剑往,转瞬又斗了三个回合,依旧高下难分。
眼看十招之限将近,谢玄心中焦虑难当,旋即伴随着一声清叱,凌空九绝剑的最终杀招毫无保留地施展开来。只见他剑尖一点,看似随意缓慢,实却极快。剑作虎啸龙吟之声,突然一化十,十化百,百化千,千化万,化作无数晶芒,宛如光网罩落,又似剑浪奔腾,霎时间,破空之声大作。而万千芙蓉剑也由原先的淡红色一瞬间转为了鲜艳的血红色,把温殊笼罩在了剑山之下,诡异的金刃劈风之声,令人毛骨悚然。
温殊的短刀霎时间也是光芒耀眼,急速舞动,如光球般护住他全身,刀剑相交发出无法分辨的一连串的刺耳的金属声。
谢玄剑上的力道可怕至极,每一次与之接触都宛如雷电交加。刺耳的鸣响,可怖的火花,伴随着青白色的光晕、血红色的剑影……温殊以大日降魔印全力驭刀,依然只能勉力自保,无法突破这可怕的剑网。假如不是温殊已经达成了‘意发功至’的至高无上境界,及时地全力催动了大日伏魔印与之抗衡, 恐怕在这样的剑网下早已粉身碎骨了。
一旁观战的司马道子等人, 甚至容楼, 无不目瞪口呆, 没有人料想得到谢玄的剑上竟然有如此大的威力。
只不过,这样的绝技胜过温殊是绰绰有余的, 但是想用来杀死温殊,却还是万万不能的。
激战中,谢玄的剑网猛然间收缩,明显欲行最后的致命一击。而温殊则眼看就要在他的剑下神形俱灭了。
但是,就在那一刻,温殊的身形霎那间不可思议的收缩,翻腾。他手中的短刀脱手而出,准确的射中了谢玄的剑尖。
剑尖被射中,谢玄的剑势就出现了微小的破绽,而温殊身影如鬼魅般下坠,左右飘忽闪动,居然在最后一刻脱出了谢玄的剑势控制!
九招已过!
温殊的人影逃逸出了谢玄的剑网!
而且,在狼狈万分地翻滚后退的同时,温殊口中大喝一声,一指击出。
刹那间,七彩氤氲之气弥漫,正是他全力施展的无量宝焰指!
原来,温殊惊险万分地弃刀逃过了谢玄的杀招,已吓得魂飞魄散,但他清楚地知道还剩下最后一招,所以,决定用这记无量宝焰指把谢玄阻上一阻,凑满十招,便可逃出升天了。而谢玄则会因此被逼自裁,打入地狱。所以,这一指,他当真是倾尽全力,毫无保留的尽情施展。
一剑失手,谢玄全身如置冰窖。没想到他使出了凌空九绝剑中威力最为巨大,可算是压箱底的绝杀,居然还是被温殊在最后时刻逃脱了。虽然温殊是败了,而且败得丢盔弃甲,溃不成军,但只凭他那一记狼狈不堪的无量宝焰指的反击,谢玄就意识到自己已经失去了在十招之内杀死他的机会了。
谢玄心中长叹一声,暗附道:‘罢了, 罢了。想不到我谢玄竟然会这样死去……’
明知躲不过“无量宝焰指”是死,躲得过也只是躲过了第十招,还是死,谢玄顿觉身处绝境。一阵心灰意冷间,他漫不经心地面对着伤则无救的无量宝焰指,又漫不经心地一剑刺出。
芙蓉剑歪歪斜斜地刺出,连它的主人也想不到它会刺向哪里,只是脑海中莫名其妙地浮现出帛大师的面目。帛大师面上带着那副淡然的笑容,手捏神秘的手印,仿佛早已看破了世间种种,又仿佛有几分装腔作势,令人难以看透。
谢玄顿时间心灵福至,宛如醍醐灌顶,茅塞顿开。
倾刻间的有所领悟令他的感觉美妙至极,这一剑更加速了刺出,依然是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刺向哪里。 也许不是刺向谢玄想刺的地方,而是刺向芙蓉宝剑想去的地方吧。
人使剑, 还是剑使人,在这一刻似乎已经无法说得清楚了。
这一剑,正是暗合了有意无意之间。看似谢玄已经失去了对剑的控制,反而为剑所控,但是威力确实大的难以想象。
谢玄的这一剑,正对上温殊的指力,破之如分腐土。
翻滚后退的温殊,身形剧震,摔落尘埃之中!
霎时间,全场旁观者瞠目结舌,阒无人声。
这一剑, 真正震惊了全场所有的人。
温殊艰难地翻身坐起,手紧紧压住胸口,但血还是从他的指缝中渗出。显然他已伤在谢玄的剑下,只是不知道伤的到底有多重。十招已满,如果温殊伤不致死的话,输的仍旧是谢玄。
温小七和宇文贺已经抢上前扶住温殊。
温殊脸色惨白,口中喃喃道:“这不可能! 这不可能……”
谢玄笔直站立,似乎还沉浸在刚才那一剑的美妙之中。他转眼看向温殊,目光中似有无限落寞,摇了摇头,口中缓缓道:“这是可能的。”
他顿了顿,又道:“这一剑,乃是我临时所创,却与佛门大有渊源,名字……”他凝神想了想,才接着道:“ 便叫做‘拈花’吧。”
温殊嘿的一声,道:“拈花顿悟,果然好剑!果然好剑!”
他抬眼看着谢玄,正好太阳从谢玄背后斜斜照下,金光刺眼,令他根本看不清谢玄的面目。
温殊猛然心头绞痛,捂住胸口的手一紧,英俊的脸庞上也显露出了几分狰狞之色,但目光却变得柔和起来,道:“这样也好,也是个了断。不是这样,便是那样。”
谢玄听得真切,心中雪亮。温殊口中的了断,当然不是指和他之间的决斗,而是和他姐姐谢道韫的结局。“这样”是指今日的结局,“那样”当然就是指他杀死谢道韫。
其他人却不明就里,温小七和宇文贺更是莫名其妙,温小七不禁问道:“大哥,你说什么?什么这样,那样?”
温殊的手紧紧握住衣服下的宝刀‘如切’,灿然一笑,盍然长逝。
接到南方飞鸽传书的当晚,鸠莫罗将自己关在禅房内,对着神龛上的佛象,念了一夜的地藏菩萨本愿经。清晨时,他才徐徐自蒲团上起身,打开房门,仰头望着屋外的朗朗清空,平静道:“师弟,愿你断除三障,永脱苦厄,往生极乐。”
长安郊外,秦国一年一度的狩猎大会已近尾声。这场盛会要持续七天七夜,上至大秦天王苻坚,下到满朝文官、武将都要参加。
阴冷的大风肆虐着大地。将要西沉入地平线下的夕阳,在即将消失不见的前一秒散发出艳丽的紫红色,仿佛要夺去人的心魂。那一瞬间,玫丽的夕阳正是鬼怪的妖娆,企图诱惑世人。这样的时刻有一个名称,叫做‘逢魔时刻’。传说,邪恶的鬼怪会在此时出现,寻找伤心之人,引诱他们露出本性中藏着的阴暗面,趁机夺其心魂。
猎场的偏僻一角,慕容冲身披大红披风,座下一匹毛色油亮的黑马。他身上的红色、身下的黑色,衬着雪白的面容和金色的长发,在这只有野兽出没的荒山中格外醒目。苻坚说过:“没有人比凤凰更适合红色。”
慕容冲挽起长发,又将身上的大红披风解下,反过来重新披上。这披风的内里是黑色的,这么一来,他整个人便被裹在了一片黑暗中,立刻变得不再显眼了。而后,他轻轻催动座骑,行至一片山石的阴影里,停住了。
他表情严肃而淡定,只静静地等在那里,似乎并不着急。
等了一会儿,他低下头,目不转睛地看着右手掌心处那道极深的伤痕,似乎想起了什么,若有所思起来。
这时,他等的人到了。
见慕容冲已先到了约定地点,庄千棠立即策马赶上前,沉声道:“末将庄千棠,见过大司马。”说完就要甩蹬下马,行燕国军礼。
慕容冲却冲他摆了摆手,道:“为免引人注意,不必多礼。”
考虑到庄千棠是无论怎样也进不去紫宫的,所以慕容冲特意借了这次狩猎大会的机会,令他前来相见。
庄千棠点头称是,道:“大司马暗中召末将前来有何吩咐?”
慕容冲并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淡淡道:“我被秦王纳入紫宫一事,你可能还不知道吧?”
庄千棠以为自己耳朵出了毛病,惊道:“什么?!”
慕容冲点点头,道:“你既不知道此事,可见苻坚捂得还算紧。”他又冷笑两声,道:“看来,他的确贪心不足,里子、面子都想要。”
“纳入紫宫?真有此事?……真的?!怎么会这样?”庄千棠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结结巴巴道:“我,我只听说,清河公主,她,她,被秦王纳入紫宫了。”
这么耻辱的事情,他令愿不知道,但大司马又为什么要告诉自己?
慕容冲冷笑连连。
庄千棠心中一凛,暗想:难不成大司马因为此事对秦王恨之入骨,要令我入宫刺杀秦王?
未及他继续想下去,慕容冲道:“我要你做的事情很简单。”
庄千棠脸色微变,手心也不由冒出了冷汗。刺杀秦王他不怕,怕只怕明知杀不了秦王,还得赔上一条性命。谁都知道秦王身边不但高手如云,而且苻坚自己就是氐人中一等一的高手。
慕容冲见庄千棠面色有异,猜到了他的想法,轻笑道:“我知道以你的能力绝计刺杀不了秦王的。”
庄千棠面色一沉,道:“末将必然尽全力一试,不成功,便成仁。秦王此举根本就是欺侮我们全燕国的将士!”
慕容冲点头道:“你的命要留着以后助我复燕,”他摇了摇头,继续道:“我并没有打算令你去刺杀秦王。我说了,我要你做的事情很简单。”
庄千棠不解道:“末将愚钝,请大司马明示。”
慕容冲道:“我只要你帮我送个消息而已。”
庄千棠愣住了,他怎么也没想到慕容冲叫他前来,为的是这么简单的事情。他问道:“送去哪里?只要大司马一声令下,再远、再难末将也一定准时送到。”
慕容冲摇了摇头,道:“没有多难,你只需要把这个消息送到你麾下的千余名士卒的耳朵中便可。”
庄千棠更不理解了,道:“只是这样而已?那还不容易,只要将他们召集起来,把大司马的命令统一传达下去即可。”
慕容冲笑道:“怎么个传法,你自己去想,不必对我说。”
庄千棠道:“不知道大司马要传什么消息?”
慕容冲长叹一声,意味深长道:“一雌复一雄,两飞入紫宫。”
庄千棠瞬间如石像般定在当场。
慕容冲也不理会他的反应,继续道:“我要你把这句话送到他们耳朵里,把我被秦王纳入紫宫的事也据实告诉他们。”
“这怎么成?!”庄千棠仿佛骤然醒了过来,争辫道:“一传十,十传百。若传遍我麾下一千余人,不用多时,便会传遍秦、燕军中,再之后,就会传遍秦国,传遍天下!”
慕容冲一脸肃然地瞧着庄千棠,冷静道:“我正是要让此事传遍天下。”
庄千棠虎目圆瞪,讶然道:“我斗胆说一句。大司马,你有没有想过,此事若传将出去,必落为天下笑柄,你的颜面何存?……”‘燕国的颜面又何存’这话到了嘴边,却终究没有说出口。
听他这话一出,慕容冲眼中精芒一闪而逝。庄千棠素来天不怕,地不怕,但此刻突然心生一股寒意,没来由地害怕起眼前这个风姿挺秀的青年来。
慕容冲冷声道:“什么时候论到你来教训我了?还是说,在你面前,我已经颜面无存了?”
庄千棠当下大惊,翻身落马,跪拜于慕容冲马前,道:“末将不敢。”
慕容冲不置可否道:“你以为我想这么做?颜面事小,自由是大!这事即便永远无人知晓,但我日日困于紫宫中,能有什么作为?复兴大燕又有何指望?终是遥遥无期而已。这此日子以来,我想尽了各种办法离开紫宫,远离苻坚,可是总不能达成。若能以颜面换回自由之身,又有何不可?”
庄千棠听言才茅塞顿开,点了点头道:“大司马料的不错。到那时,天下人定会唾弃秦王苻坚。”
慕容冲伸手示意他站起身来,道:“天下人怎么想与我何干?我只知道这么做,必然能迫使苻坚送我出宫。那时,我才好从长计议。”
庄千棠并未站起,而是伏身一拜,道:“只是……委屈大司马你了。大司马能忍辱负重,心系复燕大计,着实令我等佩服得五体投地。”
慕容冲遥望远方,道:“谁笑到最后,谁才笑得最甜。终有一日,我要苻坚拜倒在我的脚下。”
过不多时,二人分别离去。
这几日,容楼都是五更天不到就醒了,而且醒来后总觉得有些莫名的伤感。也许是因为不日便要离开,心底里对谢府的那片留恋之情反而浓郁了起来。后天他便要和谢玄一同起程,先去杭州看一看祝家的旧址,也算了却自己的一桩心愿。
谢玄晚上回来后,便来到容楼的客房,一方面想瞧瞧容楼是不是已经开始打点行装了,另一方面也想和他聊一聊近期在朝中的见闻。
二人围桌而坐。
“最近秦国出了两件大事,其中一件于我朝而言,可算喜事,另一件却是……”说到这里,谢玄皱起了眉头。
容楼有点心不在焉,“哦”了一声,道:“说来听听?”
谢玄道:“第一件,是秦国臣相王猛病重。”
容楼怔了怔。他在战场上见识过王猛的狼牙巨剑,那时的王猛真正是龙精虎猛,哪曾想到他会有抱病卧榻的一天。
谢玄见了他的神情,问道:“你知道王猛?”
容楼淡淡笑了笑,道:“他能文能武,在北方那么有名,我怎么会不知道。”
谢玄点了点头,又道:“另一件倒是和燕国有关。”
听到“燕国”,容楼立刻凝神抬头,道:“什么?”
“最近,从秦国的长安传出民谣,‘一雌复一雄,双飞入紫宫’。”
容楼疑道:“这和燕国有什么关系?”
谢玄摇头,叹道:“‘一雌复一雄,双飞入紫宫’,说的就是燕国前朝大司马慕容冲姐弟二人。他们被秦王苻坚带回了长安,一同纳入紫宫了……”
瞬间,天地停顿,五雷轰顶!
容楼“霍”地站起身,一把拉起谢玄,双手如铁箍一般紧紧钳住他的双臂,咬牙切齿般道:“你!再说一遍。”
瞧着面前以睚眦欲裂的目光瞪着自己的容楼,谢玄忘记了双臂的疼痛,目瞪口呆。
他认识的容楼一向是遇事沉稳、积极果断,气定神宁,如巨岩阻浪。眼前这样的容楼,他根本就不认识,完全是个陌生人。
“再说一遍!!”钳住他双臂的手又紧了紧。
谢玄机械地重复了一遍。
容楼的手松开了,无力地慢慢后退,一脸的欲哭无泪:“真的,是真的?……我不该离开他……就是死也不该离开他!”
“我以为,……我一直以为他在邺城会很好……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一边摇头,一边后退,忽而又瞋目切齿道:“苻坚!?!他凭什么?!他怎能这么对他!”
“呯!”得重重一声,容楼一拳打穿了身边的衣柜。他恨不得苻坚就是这衣柜,被他一拳洞穿!
……
谢玄只是呆呆地看着容楼,看着他的吃惊,看着他的愤怒,看着他的失魂落魂,看着他的肝肠寸断……这一刻,谢玄仿佛听见了容楼为另外一个人心碎的声音……也听见了自己为容楼心碎的声音。
‘原来,他心里那位最美丽、最善良的人,便是燕国的清河公主。’谢玄猜想,心里黯然神伤。
他哪里知道容楼心中所想,其实另有其人。
这时,容楼象是忽然想到了什么,气势汹汹地大步冲到墙角,伸手抓起了“百战剑”,而后一边向房门外冲去,一边自言自语道:“只要我杀得苻坚,再救他出来就成了!”
谢玄见他此刻血气上涌,不计后果,怕他借着这股劲,真的一路奔往长安去杀苻坚,于是,身形变换间已拦在了他的跟前。
“你不能去!别说你内力全无,就算能运用自如,要杀苻坚,也是枉想!”谢玄喝道:“清醒点!。
容楼却不理他,侧身移步,便想闪过谢玄,冲出门去。
谢玄心中暗叹一声;‘你莫怪我。’,聚起真气,抬手便封了容楼胸前天突、玉堂、巨阙三处大穴。
容楼顿时浑身酥软,靠着门边才能勉强站稳,手中百战剑也把持不住,“咣当”一声掉落在地上。
“你?”容楼瞧着谢玄。
谢玄将他拖回桌边,摁他坐下,道:“这个消息对你而言,来得太突兀了。所以你才会接受不了,失去理智。”他柔声,道:“听我一句,就算要救人,象你刚才那样冲出去也是无济于事的。”
容楼怎会不知道这些道理,只是他控制不住,一想到自己感受到的痛苦远不及凤凰的万分之一时,他就忍不住--他要杀苻坚,他要把凤凰从紫宫中救出来。
凤凰是什么样的禀性,他知道得一清二楚。那样一个心气极高、志向远大的人,却要承受被苻坚纳于紫宫的这种屈辱,他怎么可能承受的了?他会有多痛苦?而他最痛苦的时候,自己居然不在他身边……
容楼有多爱凤凰,就有多恨苻坚。
强烈的爱和极度的恨,在这一刻象潮水般把容楼包围、淹没了起来,仿佛冰火两重天同时向他袭来,令他连喘一口气的机会都没有,就被激烈的情感把理智打败了。
他的眼里根本瞧不见制住自己的谢玄,也听不见谢玄说的话。此刻,他的全副身心都在只在远困于长安紫宫的凤凰身上,一想到自己居然什么都不能为他做了,便觉痛心切骨,苦不堪言。
容楼猛然用力以头呛桌,只听“咚”的一声,他的额头重重地撞在桌面上。幸好,他被谢玄制住了大穴,没甚力气,是以并无大碍。他慢慢抬起头,又再次撞下去……一次,一次地重复着。
也许,人之所以会自虐,就是因为身体的痛苦在某种程度上可以减轻心里的痛苦。
看见容楼这么做,谢玄顿觉万剑钻心,忽然转身向门外走去,边走边道:“你等我。我知道你熬过今晚就会好很多了。”
谢玄回来的时候,容楼已经额前一片通红,只瞪着谢玄,无力地伏在圆桌上。
谢玄苍白无力地笑了笑,道:“我带了东西来。”
容楼瞧见谢玄的手中拎了一坛酒,酒封已经打开,上面倒扣着两只碗,看样子还是北方的烈酒。
“给我喝!”容楼当即道。
对于男人而言,痛苦的时候,酒总是最好的止痛良药。
谢玄将酒坛放在桌上,满上一碗。
他扶容楼坐正,将那碗酒喂至容楼唇边。容楼却紧抿住嘴唇,缓缓将头转过一边,冷冷道:“替我解开穴道,我自己会喝。”
谢玄想了想,苦笑道:“刚才我那么对你……是迫不得已。”他伸手替容楼解了穴,转而又道:“要是你再犯混,就算被你恨,我还是会出手制住你。”
容楼当然知道谢玄说的是实话,自己现在手中无剑,根本无法与之相抗。当下一脸肃穆,也不看谢玄,只接过酒碗,兀自一口饮尽。之后,他不禁皱起眉头,感觉这下肚的酒虽冲劲十足,确是北方的烧刀子,却不知为何多了一股药味。不过,这种时候他哪里还有心思去计较这些。
谢玄默默在他对面坐下,将另一只空碗慢慢倒满,放置到容楼面前,换过容楼已喝尽的空碗,徐徐道:“你现在正在气头上,难免会不冷静。”
容楼摇了摇头,怒力压抑着心头的愤怒和痛楚,道:“不管冷不冷静,我已做了决定。你拦得一时,拦不了一世!”
谢玄淡淡道:“我只希望你不用这么痛苦难耐。”说完,拎过酒坛,又把面前的空碗满上酒水。
容楼认真地瞧着谢玄,道:“你这么做,不怕我恨你吗?”言毕,又饮尽一碗。
谢玄又以盛满酒水的碗换过容楼的空碗,道:“你不会的。我说过,你只要熬过今日就会好很多了,这件事我可以帮你。人总会为情而冲动,冲动的时候容易做出错误的决定。”
他相信容楼一贯行事冷静清醒,从容镇定,眼下这样只是为情所困,冲动所致,只要等明日一觉醒来,容楼便能恢复理智,至少不会置性命于不顾了。
“任何时候,我做的决定都不会更改。”容楼咬牙道。
“如果你明日清醒之后,还是连命都不想要了,我自然不会再拦你。”谢玄心中沉甸甸的,又道:“但我知道,你不会的。”
容楼举起碗,摇了摇头,叹道:“谢玄,对我,你知道得太少了。”又喝一碗。
谢玄依旧替他满上酒,换过空碗,道:“起码我知道你现在的痛苦……我也有办法帮你减轻痛苦。”
容楼有些疑惑地瞧着他。
“还是喝酒吧,很快你就不会这么痛苦了。”谢玄伸手将刚满上的一碗直接递给容楼。
容楼站起身,接过又是一干而尽,而后将空碗递给谢玄,示意他再添满。
谢玄接过,笑得有些勉强,道:“已经差不多了,不用再喝了。”
“你既知道酒能帮到我,就该让我喝个够!”容楼一把拎起桌上酒坛,直接倒入口中。谢玄来不及阻止,只得惊呼了一声:“不要!”
容楼却不理他,只如鲸吸牛饮一般。
谢玄叹道:“别喝太多……”
原来,他为了让容楼不那么痛苦,在酒里下了不少五石散,估摸着容楼喝个四、五碗就该差不多达到‘微薰忘忧’的境界了,可没想到他一口气把一坛全部喝光了。
容楼放下酒坛后,猛然间觉得头晕目眩,有种周身发烫、□翻涌的错觉。于是,他扯开了长袍的领口。
“你……”眼前谢玄的样子变得模糊难辨了起来。
容楼努力摇了摇头,想看清楚面前的青色人影,心道:面前这人到底是谁?刚才明明是谢玄来着,可现在却开始象另外一个人了。
他有些迷惑,不懂这会儿怎么突然感觉怪怪的,难道已经喝醉了?可是,若放在以往,再多喝一坛,自己也不会醉,更不会感觉这么狼狈失控。
容楼越来越燥热,身上的衣袍似乎已经被汗水浸透,湿漉漉地贴在皮肤上,领口是敞开的,在昏暗的烛光下,那微微隆起肌肉的栗色胸膛,在汗水的浸泡下,闪着微弱却刺眼的光芒。
见容楼步履蹒跚地向自己而来,谢玄怕他一不留神会摔倒,本想上前扶住他,抬眼却撞上了容楼的眼睛。
那是双被欲火燎得异常明亮的眼睛!
谢玄暗道一声‘不好’,知道五石散的量过头了,转身便欲离去,寻别的解决法子,却不经意扫见容楼那拧起的剑眉,挺直的鼻骨,发白的嘴唇,努力聚焦的黑色眸子,上下起伏的胸口,剧烈的喘息……谢玄心中一动,本想离去的身体迟疑了片刻。
就在那片刻之间,容楼已扑了上来,一把将他拥至怀中。
谢玄的脸第一次和容楼靠的那么近,近得可以感受到彼此的呼吸。有一抹红霞染上谢玄的面颊。
还未等他反应过来,突然,一只手抓住他的头发,牙齿一下咬住他的嘴唇。强有力的舌尖夹杂着熊熊欲火,忍无可忍的缠向那毫无准备的舌头,一步步的□着……容楼收紧了双臂,将他的身体搂得更近了些,另一只手松开他的头发,托住他的脑后,这样可以令他仰起头,以便能让亲吻更彻底些。
谢玄感觉到容楼将自己推倒在了榻上,撕扯自己的衣袍,力气大得惊人。这一刻,他准备出手制止面前这个被药力控制了的人。
伸手想用力推开容楼的一瞬,他的手按在了容楼的胸膛上,接着便感受到了掌下炙热无比的柔细肌肤……于是,他犹豫了。而容楼的吻已没头没脑地印在了谢玄的脸上、身上。
谢玄没有再闪避,那是因为他尝到了所爱的人的味道,他不禁轻轻呻吟了起来。
同时,他担心如果不让容楼的药力发散出来,会对容楼不利。而那个自说自话,在容楼的酒中下五石散的人就是自己,把容楼弄成这样的人也是自己,既然这样,应该负责任的人不更应该是自己吗?
心念转动间,他放弃了推开压在身上之人的想法。
榻上,谢玄听到自己和容楼的呼吸交织在一起,越来越沉重,也感觉到了舌头开始抚弄自己的□,轻轻□的激动。
这一刻,容楼不知道身下的人是谁,而谢玄也不知道自己是谁了。他只任由他带领着自已翻云覆雨,冲上陵霄,再跌入黄土;忽而激颤不已,忽而痛楚不堪,令他的心神反复地游移在喜悦与痛苦的边缘,几欲疯狂。
……
容楼醒来的时候已是早上,耳边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他起身,只觉一阵头痛,心中懊恼,低头瞧见榻上一片狼藉。
昨夜发生了什么,他还是知道的。
转头,他瞧见谢玄只穿着一件白色中衣,站在打开的窗前,痴痴瞧着外面的牛毛细雨。
“你醒了?”谢玄感觉到了容楼的动静,却一动不动,只淡淡道:“夜里就开始下雨了。”
容楼轻轻“嗯”了一声,有些心虚,不知该说什么。他此刻愧疚难当,实在不明白自己昨夜是怎么了,为什么会对谢玄做出那种事情。
“昨夜的事,你不必介意,若是我不愿意,任谁也不能勉强。”谢玄有些无奈道。说罢,窗外吹入的风夹着雨丝,令他打了个冷战。
容楼伸手提了自己的外袍,走到谢玄身边,替他披上,道:“我……对不起。”
谢玄转过身,摇了摇头,苦笑道:“我料你醒来后对我说的第一句话便是‘对不起’。”又道:“只是,我还是希望你不会这么说。”
容楼道:“既然做错了,就一定要说对不起。”
谢玄摇了摇头,道:“错也是错在我这里,与你无关。”
他又瞧向窗外,吟道:“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谢玄长叹一声,道:“‘梦里不知身是客’的那个人,原来就是我。”
容楼不明其意,只垂首立于他身边,默然无语。
“你叫我了一夜的‘凤凰。”谢玄自嘲地笑了笑。
容楼抬头,愣愣地瞧着谢玄。
谢玄却不看他,只皱起眉头,继续道:“燕国的凤凰我只知道一个,就是大司马慕容冲。”这时,他才转头瞧向容楼,道:“现在,我知道你心里的那个人是谁了。”
容楼黯然点了点头。
谢玄也点了点头,又叹了口气,道:“你现在有什么打算?”
容楼坦然道:“昨日我已做了决定。”
谢玄愣了愣,道:“你真的要去长安,杀苻坚?”随及微恼道:“你怎么就不明白呢?!凭你现在这样,要杀苻坚是一点机会也没有!”
容楼平静道:“就算杀不了苻坚,我也要救出凤凰。”
谢玄道:“看来我是劝不了你了。”
容楼摇头道:“那是我的错。”
谢玄脱下容楼给披上的外袍,还给他,淡淡道:“你要去杭州祝家,我陪你。去长安,我没有办法陪你。”
容楼接过,笑了笑,道:“杭州我不去了,我要去长安。”他现在再没心思想江南朱家的事了。
谢玄闭上双眼,深深叹了口气,道:“什么时候动身?”
容楼道:“越快越好。”说罢,转身便收拾去了。
谢玄一言不发,从榻上拾起自己的衣袍,转身向门口走去。临出门前,他回头道:“我会替你备上快马,在城效长亭等你。”
容楼道:“多谢。”
谢玄推门而出。
客舍青青柳色新,青衫落拓送长亭。
送别容楼之后,谢玄心情沉重。
长亭一别,自己不曾问他何日可能再见,而容楼也没有约定未来的相逢之期。
他是舍命而去,又何曾会想归期?
他记得容楼没有话别,好象是从自己手里接过马,就翻身跃上,纵马而去了。他走得那么仓促,以至于自己都不记得他是怎么走的了。
谢玄只记得,容楼纵马西去的时候,连着回了三次头,目中似有千言万语。
一路的担心、愁惆,谢玄独自牵着白马回到了谢府。他埋头走进自己的书房,却见谢安已然站在了里面。
“叔叔。”谢玄吃了一惊,连忙施礼道。
谢安微微笑了笑,道:“我等你有一会儿了。”
谢玄上前道:“叔叔有什么吩咐?”
谢安自己先在案桌前坐下,而后又示意谢玄坐下,才道:“听说小楼今天走得很急,你还挑了府中最快的马送给他,是不是?”
谢玄点头道:“是。”
谢安轻笑一声,而后端起案桌上的香茗抿上一口,道:“你可知道他是什么身份?”
谢玄听言,心下一阵打鼓。他并不是没有怀疑过容楼的身份,只是他不愿意去想,他怕知道了容楼以前曾与晋朝为敌,心里会更难受。其实,只凭容楼曾在燕国军中任职,而以他的才干又足可当大任,再加上他与燕国大司马走得那么近,便可断定他在燕国的身份必不一般。
谢安似乎也不急着听他的回答,又喝了一口茶。
谢玄沉默片刻后,道:“我只知道他曾在燕国军中任职。”
谢安放下茶盏,道:“几年前,桓温曾率军北伐。晋燕那场决定胜负的一战中,有一名燕国将领以面甲遮面,不但躲过了桓温的“一弦三杀”,并且打伤了桓温。”
谢玄点头道:“我听说过,据说他姓容。”
谢安瞧了瞧谢玄,道:“我刚刚知道,他单名一个楼字。”同时心中暗附:真是天道有常,若是这容楼当时没戴面甲,而以真面目示人,可能桓温心神一失,早已死在他的枪下了。
谢玄听言,心中大震!
“小楼就是容楼?!”他惊道。
桓温的厉害他当然见识过。桓温雄霸‘南方第一高手’的宝座多年,直到后来年事已高,又在晋燕之战中受了伤,此后每况愈下。这样一来,‘南方第一高手’的称号才渐渐被谢玄所取代。而谢玄虽然早料到容楼绝非寻常人物,但怎么也没想到他就是在战场上打败了桓温的人。
转念,谢玄疑道:“小楼来南方后一直隐姓埋名,我朝中更无人见过他的样貌,如何会被人识破了身份?这件事叔叔又是从何得知的?”
谢安摇了摇头,道:“他的身份是如何被人识破的,我并不知晓。”又淡淡道:“只是刚才,有位营中的朋友到访,他说桓伟得知小楼就是伤了他父亲之人,雷霆大怒,已密秘派出高手杀他。因为知道小楼暂住在我这里,所以那位朋友才特意前来只会我一声的。”
谢玄听言魂丧神夺,立时面无血色。
‘容楼内力尚未恢复,若遇上一般高手还可应付,但桓伟乃桓温之子,在军中极有势力,手下自然高手如云,他又是单枪匹马,这一路势必杀机重重……’想到这里,谢玄已是心神大乱,未及向谢安告辞,转身便冲向府门外,翻身上马,策马扬鞭,直奔容楼先前离开的方向追赶而去。
眼见谢玄的失常举动,谢安却没有阻止他,只依旧镇定自若坐在那里喝着茶,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金钱不能解决一切问题,但能解决我;暴力不能解决一切问题,但能解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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