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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越] 一生孤注掷温柔 卷二 谒金门 长相思 BY 阿堵 (点击:803次)

一生孤注掷温柔 卷二 谒金门 长相思 BY 阿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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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子释接过掌书记递来的笔,往难民登记簿上挥毫落墨。
  “李子释,年十七,越州彤城人氏。凤栖十三年春试二榜第二十七名。主考越州学政薛大人讳隐樊,副主考越州监学提举彭大人讳永年……”一边写一边不由自主想起某个擅长招摇撞骗的著名人物关于诈骗的不二法门:大关节不妨胡说八道,细节处务求活灵活现。
  科举是锦夏朝国本大事。每一轮春秋二试,考官、试题、录取的士子举人进士,礼部都有记录在案。不过朝廷仓惶南逃,这些文件未必带了出来。即使带到了蜀州,又有谁会去浩繁芜杂的宗卷中寻找一个小小士子的名字呢?越州两位主考大人可都是如雷贯耳的名士,把这二位祭出来唬人足矣……
  他给一帮籍贯江南各州的士兵讲了大半日沿途见闻,一边裁剪内容一边声情并茂,心里始终有种别样的哀伤直往上翻,几乎要把持不住。这会儿总算轻松些,撇开心事,文不加点往下胡编:“父李斐,字斐然,兴宁九年捐贡生。祖父……”
  那掌书记打断他:“够了够了,写清楚本人身份就行了,不必上溯三代。”都是难民,家破人亡,这些信息基本无用。
  脱口赞道:“怨不得李公子这一笔好字!清明子的行楷,喜欢的人多,能写出神韵的实在凤毛麟角。原来公子是彤城士子,出自薛翰林、彭学士门下——怪不得,怪不得……”连声啧啧。又摇头叹息:“凤栖十三年,公子岂非只有十四岁?年少有为,此之谓也。只可惜戎祸忽至,御驾临蜀,当年秋试便无从谈起了……”
  这掌书记本身也是士子出身,在军中担任文书。除了替守关的侯景瑞将军整理文件信函,就是主持登记难民信息,偶尔为士兵写几封家书。工作算不得十分繁重,精神生活却极端枯燥。打交道的尽是些大老粗,几乎连个说话人都没有。见了子释这笔宛转风流的好字,忽然感动莫名,转脸对坐在主位的侯景瑞道:“将军可知,江南号称千山千水千才子。这一千才子,越州至少有八百。八百才子中,彤城一地,又占去一半……”
  侯景瑞哈哈一笑,过来看看:“谁写字不是扭来扭去?不过是换个扭法,有什么不同?”
  一句话把掌书记噎得七荤八素。子释心想:也不无道理。
  侯将军肚里墨水有限,不大分得出字的好歹,内容却都看明白了。看到确凿不二两位主考官的名字,对子释士子身份已经深信不疑。点头笑道:“李才子,把你弟弟妹妹名字也添上吧。”
  子释拿着笔,脸色暗了两分,语调沉重起来:“晚生不肖,忝列圣人门墙,岂敢妄称才子?将军,真正彤城才子,如今可一个也没剩下。”叹口气,不由得随口吟道,“自经千里走彷徨,敢向青史问兴亡?日月引薪焚简册,江山无土葬文章……”
  他刚开口吟诗,那掌书记便应着节拍在案上轻敲。听到“江山无土葬文章”一句,倒比子释更难过,霎时潸然泪下。
  侯将军看着面前一长一少旁若无人状似疯癫,皱眉暗忖:文人毛病真多。不过李才子这几句诗,似乎好听得很,就是听着这么叫人难受呢……
  旁边子周再也忍不住,仰起头问:“将军,朝廷什么时候收复东南?”
  侯景瑞一愣,也不以为忤,苦笑两声:“小家伙,你问我,我还不知道问谁呢!”
  
  能被西京派来驻守封兰关的人,自是军中深得信任的将领。
  侯景瑞本是禁卫军副统领身份。禁卫军向来由国舅爷真定侯宁书源把持。毫无疑问,侯将军乃国舅爷一派重要成员。
  封兰关交给谁来守,很让宁书源费了些脑筋。
  定远将军颜臻虽然不是国舅嫡系,也并非调排不动。但是定远军中多有楚州子弟,怎敢让他们来守入蜀第一道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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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跑马追月进入最后角逐阶段,有三匹马几乎并排奔在最前面,中间正是“惊雷”。后边紧跟着的五六匹,也不过相距一个马身,其余大部分马儿则落在更远处。
  眼看终点越来越近,打头三匹差不多齐头并进,争夺逾见激烈。围观者挥拳跺脚,嘶声呐喊,月光和篝火照得附近有如白昼。
  “惊雷”这家伙自从出了良牧司便跟随二皇子,向来嚣张惯了,全不知自己以往每次都能一马当先,乃是仗了主人威势。这会儿被两名同类左右夹击,又有一群在身后紧追不舍,心中便十分不爽。它又不像其他战马见识过战火血光,听惯了喧嚣喊杀,陡然置身如此热闹紧张场合,一面激出了斗胜好强的天性,一面又有点兴奋过头,控制不住的疯狂加速。
  虞芒直觉不妙,努力跟上它的节奏,盼着到了终点好好操控安抚。不料马儿突然扬蹄长嘶,人立而起,横过身子向右猛冲。亏得虞芒是经验丰富的一流骑手,条件反射般贴上马背,双脚勾住镫子,一手紧抓缰绳,一手环抱马颈,仍然险些掉下来。
  “惊雷”这一右冲,去势极快极猛,立刻撞上了右侧并排前进的马儿,竟将那匹马直接撞翻在地。马背上的骑手防备不及,当即斜飞出去,眼看就要被随之而来的马群踩踏在铁蹄之下。与此同时,几匹紧跟在后头的被倒在地上的马儿绊住,受惊失控,四散冲撞,场中顿时混乱不堪。一些反应快的围观者已然惊恐的叫出声来。
  忽然一团灰影从场地中间飞出,“啪”一声掉在人堆里,压倒了好几个士兵。众人定睛看时,才发现居然是被撞落马下的那名骑手,木木的爬起来,一脸茫然。被他撞倒的人也陆续起身,好在没有人受伤。这时站在台上的符仲等人终于反应过来,靖北王亲自下场去了。只有倪俭瞧清楚了,人就是殿下扔出去的,忙飞身下去帮手,疏导受惊的马匹。
  后边的骑手们看情形不对,纷纷减速缓行,小心避让。即使是受到惊吓的马儿,也多数服从主人指令,不再狂奔跳纵。却仍有两匹惊马不听使唤,直往侧面围观人群冲去。前排的士兵惊慌失措,乱成一团。忽闻舌绽春雷一声断喝:“停!”仿佛就在耳边炸响,人人震得忘了动弹。回神看时,马儿已然倒地挣扎,皆是一箭穿脑,斯须就毙。两名骑手惊吓过度,呆呆坐在地上。
  长生射杀两匹惊马,一个转身,第三枝箭锁定了尚不肯停下的“惊雷”。白翎飞羽,当时就要离弦而去。虞芒双手牢牢箍住马脖子,高声叫道:“殿下,等一等!请等一等……”
  长生站在场中,手指勾住弓弦,箭簇随着马儿缓缓移动。在场所有人和马都被这一击必中的杀气震慑,陡然间全部沉静下来。
  眼见“惊雷”就要冲向人群,也不知是感觉到背后的危机,还是终于接收到虞芒的心意,四蹄齐齐刹住。一扭身,沿着比赛场地边缘快跑,绕行半圈,渐渐放慢速度,最后喘着粗气停住脚步。虞芒浑身脱力,汗出如浆,滚落马背趴在地上。
  观者掌声雷动。既为殿下惊人的身手和箭术,也为虞芒过人的技艺和胆识。长生高抬双手,示意人群安静下来,转身面向终点。
  追月赛马,本是西戎最隆重的仪式之一。何况大军出征途中,要的是好气氛好兆头鼓舞士气,无论如何不能草草收场。虽然出了点岔子,幸亏没酿成恶果。这边场面刚刚恢复秩序,将士们马上就想起冠军的问题,都把视线转移到前方的胜利者身上,等着看殿下给获胜者颁发奖赏,圆满结束这场盛典。很多人已经认出,站在终点处的优胜者正是军中有名的杰出骑手、中军左卫营千户领符寮手下百户翼纥利。
  纥利跑在虞芒左面,第一个冲到终点。场中混乱虽然惊心动魄,然而电光石火,兔起鹘落,从发生到平息,也不过片刻工夫。这会儿他才刚在鼓架前站稳,瞥见台上主持比赛的符寮冲自己使眼色,略一犹豫,挺了挺脊背,拿出胜利者的姿态,伸手去取架子两侧的鼓槌。随着他的动作,空中蒸腾的热气再次搅动,人群不由得重新兴奋起来,开始小声议论,只等鼓声响起,就要为勇敢且幸运的英雄欢呼。
  就在纥利即将触到鼓槌的瞬间,只听“噗噗”声响,两枝箭一左一右,不偏不倚,贴着他的胳膊钉在鼓架木桩上,仿佛示威一般颤动不休。纥利大惊之下,双手一抖,鼓槌滚落在地。他背对众人站着,呆若木鸡。士兵们不知发生了什么状况,尽皆愣住,场上复又陷入沉寂。
  这时,一些靠得较近的人已经发现,二殿下手中蛟髓良弓,那传说用深渊怒蛟之髓制成的强韧弓弦,余音未歇,嗡嗡有声。
  
  长生森然道:“你转过来,举起手,给大伙儿看看。”
  在成千上万双眼睛注视下,纥利慢慢转过身。仿佛想向谁求助般扭了扭头,最终却只艰难的动动脖子。眼睛在虚空里打量一番,直愣愣盯着前方。
  长生端着弓箭,语气更冷了:“你手里是什么东西,给大伙儿看看吧。”
  听到这话,观众们的眼神“唰”一下集中到纥利手上。
  赛马的骑手穿的虽然都是军中制服,马具和配套装备却是各自最合用最得意的东西。纥利手上,就戴着一双赛马专用的牛皮手套——上端较长,直接做了护腕,下端只有半截,恰好露出手指,既能起到保护作用又不失灵活。不过此刻,护腕部分被放了下来,遮住了一半手背和手掌。
  众人的目光令自己无法抵挡。殿下的箭更叫人无处可逃。纥利闭上眼睛,一阵干涩的刺痛。脑海中短暂的空白之后,悔恨、羞愧和恐惧奔涌而至。他想:殿下,你为什么不一箭射过来,给我个痛快?
  在观众们眼里,只见这军中出了名的优秀骑手表情扭曲,浑身僵硬。终于,在死一般的沉默中,他整了整护腕,缓缓抬手,举过头顶,松开拳头,现出手掌。
  “啊!”人群中发出不敢置信的惊叹声。
  ——纥利左手的皮手套当中,掌心处一小团亮晶晶灿如明星,灼灼耀眼。在场的西戎将士,即使从未见过,也一下猜了出来:那是一块经过精心打磨的金色冰花石。
  冰花石,属大漠中罕见的亮度极高的宝石。而金色冰花石,则是其中最璀璨最夺目的一种。一般人久看片刻就会觉着晃眼,更别提对彩光敏感得多的马儿了。纥利的手套上嵌了这么一块东西,做何用途,不言而喻。
  大漠草原的健儿们,最看重马上的本领和名誉。何况在中秋追月赛马这样隆重的仪式上,万众瞩目,一世英名。输赢固然要紧,名誉更加重逾死生。纥利干出这种事,从此身败名裂,生不如死是一定的了。
  人群中的议论声越来越大,一些人已经忍不住高声喝骂起来,唾弃鄙夷之色溢于言表。若不是上司们压着,几个差点死在惊马蹄下的士兵只怕立即就要冲上去暴揍。
  纥利面如死灰,毫无生气的靠着身后鼓架。周遭嘲讽咒骂之声随风入耳,似乎每一个字都无比清晰。心里一下子想通了:“我……怎么会……这样糊涂……”
  一念之差,由天堂跌向地狱。
  黄昏时分,马术比赛刚结束,符寮悄悄把纥利叫过去,递给他这副“特别”的手套。见他捏着手套直摇头不说话,符寮急了。
  “纥利,你不要这副样子,我也是没办法……你又不是没瞧见,京里那些家伙抢光了马术的风头,咱们自己弟兄一点脸面没挣着……尽是些花里胡哨的玩意儿,中看不中用……”符寮哼两哼,“下一场跑马追月,说什么也得咱们这边的人拿下来!我想来想去,就数你在马上最稳当。这东西,用不着当然好,万一……”
  “千户领大人,这……我……”
  “别我啊我了,这事儿有多要紧你懂吗?没错,咱们现下是跟着符仲将军随了二皇子,可也不能叫不相干的人赶上门欺负啊!想当初你我淌血流汗,出生入死的时候,他单祁干什么呢?养马!种地!还有那个姓倪的夏人,一个投降的孬种,神气得什么似的。我就不明白了,京里那帮家伙成日跟着皇上殿下,一个个眼睛生在头顶上,居然冲他点头哈腰,真是丢尽了我西戎健儿的脸……”
  符寮终于抱怨够了,拍着纥利肩膀:“总之,这一场,一定要赢!否则以后咱们弟兄在二殿下跟前还怎么抬得起头来?再说了,那蛟髓弓可是皇上当年使过的,今儿预备跑马的这些人,除了你纥利,还有谁配得上?你想啊,赢了这张弓,将来传给儿子,儿子又传给孙子……”
  纥利想象着自己从殿下手中接过蛟髓弓,被众人簇拥策马而行的风光场面,手心热起来。
  “……这东西好使得很,张开手向马眼睛晃晃,马儿就得楞一下子,神不知鬼不觉——我知道你用不上,带着总没关系对吧?只要不是你自己故意亮给别人看,天知道……”
  纥利低头端详手套:上好的头层牛皮,沿边一圈银丝刺绣,左手那只中间嵌着鸽卵大一块金色冰花石,亮得像一个小太阳。这东西,曾经听说过,只有极少数部落首领或大贵族才可能拥有。用来驯马,也用来炫耀。或者,就像现在……
  论骑术,军中好手如林,谁也不敢说稳操胜券。赛场上哪能讲什么万无一失?不过,要是有了这东西……
  忽然想起什么,纥利问:“万户府大人,知不知道……”
  “你管这个做什么!”符寮斥了他一句。又嘻嘻笑道:“你放心。只要你拿到蛟髓弓,就是军中第一骑手,到时候……”
  纥利想:自己当时怎么就同意了呢?好似着了魔,满心以为那金灿灿的冰花石是照耀前途的太阳,却没想到还可能化作烧身的野火。
  按说经验丰富的战马,被冰花石之类的反光惊扰,确如符寮所言,也就是愣一下,很快便能恢复常态。只是他们没有想到,虞芒胯 下骑的乃是二皇子坐骑,从未上过战场的年轻名驹。纥利眼见自己难以胜出,几番挣扎,终究未能抵住诱惑,借着月色篝火的掩护,卷起护腕张开左手,冲“惊雷”晃了晃。本已十分狂躁的“惊雷”骤然见到一团刺眼金光,野性大发,差点酿出一场无法收拾的祸端。
  纥利一面直奔终点,一面偷空回头,瞥见身后人仰马翻,已自心虚发慌。此刻被二皇子当面揭穿,迎上千万同胞愤怒与不屑的目光,几乎断了生念。忽听身后一个声音喝道:“纥利!真没想到……你会干出这种事!殿下,我符寮手里竟然出了这样的败类,真是丢脸!请殿下严加责罚……”
  纥利闻言,顿时怒火中烧,扭头狠狠瞪了台上一眼,终于咬牙沉默以对。有些事,说出来,不但没人信,反而自取其辱。已经错了,不如硬扛到底。
  长生放下弓箭,望着他,表情淡漠:“你可知罪?”
  纥利双膝一软,跪了下去:“小人知罪……”
  
  长生飞身掠上高台,清朗的声音遥遥传开,压下一切吵闹喧哗:“各位,今夜跑马追月,到此为止。虽未决出胜负,所幸人人平安。督粮队百户翼虞芒控马有方,虽惊不乱,调至前军先锋营。”冲站在远处的虞芒道:“虞芒,‘惊雷’便给了你吧,不用还我了。”
  不等虞芒回应,目光扫过无数张充满敬畏的面孔,缓缓开口:“至于赛马中的作弊者——”转头问符寮,“叫做纥利是吧,之前任的什么职务?”
  “禀殿下,是左卫营百户翼。”
  “嗯。”长生微微点头,宣布:“中军左卫营百户翼纥利,诈骗欺弊,祸及同袍,罪不可恕,按律当斩,不过——”略加停顿,“今夜中秋佳节,处决人犯未免不祥,暂且鞭刑二百,营外示众,明日再行处置!”
  随即扬声道:“将士们,你们都是我华荣皇朝的勇士,我符生绝不允许手下健儿无端流血受伤。请把你们的勇气和力量留给未来的敌人。打败战场上的敌手比赢得赛马更加重要!”说着,举起手上长弓,“三日后,大军出发,突袭燕台关。第一个登上燕台关的英雄,就是这张蛟髓神弓的主人!”
  二皇子危急中救人射马,混乱中揭发真相,那快如鬼魅的身影,稳如山岳的气势,明察秋毫的智慧,早已深深印入在场诸人脑海之中,不知不觉彻底折服。在这个惯于崇拜强者的群体中,士兵们恍然大悟原来跟随了一个如此杰出的主帅,立刻群情激昂。随着长生的手势,所有人不约而同抬头,仰望台上的皇子:明月当空,火光环绕,夜风中秋林飒飒,旌旗翻飞,越发显得中间那人凛凛生威,恍若天神。
  也不知谁率先跪了下来,紧接着齐刷刷跪倒一大片。人群就像风中低伏的丛林,一排排矮下去;呼声却如翻滚相逐的波涛,一层层升上来:“殿下千岁!千岁!千岁!……”
  庄令辰冲倪俭一打手势,所有在台上的皇子亲随全部“扑通”跪下,口称千岁,嚷得倍加卖力。等符仲符寮一干高级将领反应过来,才惊觉满场就剩下自己几人突兀的立着,尴尬无比。谁也没想到,形势急转直下,居然变成这个样子。符仲四面看看,心中说不出的郁闷,又似乎隐含着某种莫名的轻松。没等想明白,四面的喊声仿佛一股无形的力量,压顶而至,双腿顺势跪了下去。其他人自然随之跪倒。
  台上的人——不论先知如庄令辰,还是后觉如符仲——都明白了:这支原雍州守军,从此刻起,真正变成了靖北王符生的队伍。
  
  第二天一大早,当值的亲卫队士兵忽然发现:绑在木桩上示众的犯人不见了!捆绑的绳索断作几截扔在地上,显然是半夜伺机逃跑了。符寮听说此事,亲自到帅营向二皇子请求追捕逃兵。
  “居然从我的卫兵眼皮底下跑了,你的手下挺厉害啊!”长生轻扬眉毛。
  符寮抬眼偷窥,不提防正迎上对方目光,禁不住背脊心一凉。殿下脸上明明带着笑意,可是,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却让人觉得冷似雪山冰窟。
  仿佛急于缓和什么,符寮有些局促的道:“他受了鞭刑,马上派人去追,应该跑不远的……”
  “嗯。这事儿就交给你,追到了送我这里来吧。”
  符寮施礼退了出去。
  倪俭哼道:“卑鄙小人!”
  ——后半夜他遵照长生吩咐把纥利提过来暗审,再装模作样偷偷放跑。了解到作弊事件的原委,倪队长颇为欣赏直承错误,敢当罪责的纥利,对符寮的阴险行径很是瞧不起。
  庄主簿对于倪队长这种完全站在己方立场做单方面道德判断的行为不予理睬,只跟长生讨论现实问题:“殿下,万一纥利被追上……”
  “差不多两个时辰了,不会的。”一边虞芒插嘴。正是他,从控马的手法上察觉纥利应是敕勒族后人,及时汇报给长生。原本只打算审一审赛马作弊的隐情,得到这个信息,二皇子和他的幕僚们立刻感到天赐良机,不可错失。连哄带吓,威逼利诱,终于迫得走投无路的纥利心甘情愿去“青丘白水”做卧底。敕勒族人百年流亡,祖宗留下来的逃跑藏匿技巧堪称西戎之最,是以虞芒这样有把握。
  说完了,才想起抢了上司的话头,正在心虚,却听二皇子道:“他要真被追回来,说不得只好把脑袋贡献出来了。形势逼人,不容拖延,若是那样的话,郁闾族这条路也只能暂且放下,另设他法。”
  庄令辰沉吟着:“殿下所言极是。不过——纥利会不会真的就此投靠了郁闾……”
  单祁、虞芒、倪俭三人同时摇头。长生却笑道:“真投靠还是假投靠——有什么关系?我就不信,他郁闾王得了咱们这边进攻涿州的消息,会忍得住不跳出来分抢一块肥肉……”
  
  永乾四年(天佑七年)秋,靖北王符生率军攻打涿州。经过几番拉锯争夺,终于在十月下雪前攻克燕台关。
  与此同时,青丘郁闾族的骑兵突然自东北偷袭涿州边境城市绥远县、平迢郡,掳走大批人口牲畜,烧毁无数房舍屋宇。
  黄永参一直忍着没有称帝,求的就是韬光养晦,积蓄力量,希望西戎把注意力集中在西京朝廷那儿,别太早来烦自己。没想到符杨不过几年工夫,就敢东北和西南同时出拳。更可恨的是,郁闾族的蛮子也在这时候跳出来凑热闹。两面夹击之下,黄将军干脆一不做二不休,马上宣布立国登基,号曰延夏,改元更始。
  延夏朝更始元年,皇帝登基后第一道圣旨,概括起来就是八个字:全民征兵,共抗外侮。
  
作者有话要说:注释:
故事情节纯属虚构,请勿穿凿附会。
危险动作切勿模仿,一切后果自负。

谨以此章送给亲爱的馨作为迟到的生日礼物。同时也送给昨天过生日的往往。
感谢tutu0217亲很专业很到位的长评。

各位坑友:
第二卷长生的戏码暂时到此。后边那些打打杀杀的粗活我们假设他干得很好就可以了。阿堵既不擅长也不喜欢正面写战争。偏爱长生葛格的亲们,请等待第二卷末尾章节。


第五十二章
  十六日午后,傅楚卿收到了下属的书面报告。两大页密密麻麻人名清单,从船主到船夫,从客人到杂役,共计四十二人,无一遗漏。每个名字后头都附有性别、身份和大致年龄。
  “大人要得急,年龄和身份还没去都卫司核实。另外,大人若要样貌特征,最快也得五日后……”巡查使聂坤算是理方司的老将了,非常懂得地下工作速度就是胜利,保密就是性命的原则,半夜加半日,亲自把初步调查结果给上司送过来。
  傅楚卿扫两眼名单,心想:“看昨日那人衣着,不是主人就是客人……”伸出指甲在所有年轻男子名字下划条横线,对聂坤道:“先把这几个仔细查一查——”欲描述一番心中那人模样,明明印象鲜明清晰,却又忽然词穷,不知该如何形容。抬起眼皮看看下属,自己若说要找一个漂亮男子,被底下人调侃没什么,传到统领耳朵里就不太好了。考虑一会儿,悄声道:“是兄妹的重点查,特别注意里头有没有会功夫的。”
  交代完毕,上楼进了雅间,给统领及其他三位巡检郎敬酒赔罪:“是聂坤,过来说点事。”
  外卫所巡检郎杜泓泉问:“怎么不叫聂头儿进来喝一盅?”
  左卫所的董良笑道:“大过节的,故意忙成这样,存心气我们这些沾不着皇恩雨露的不是?”
  宁愨也抬起头来。见统领望着自己,傅楚卿装出一个苦笑,解释道:“万岁爷昨儿回宫,忽然说起上船之时瞥见街边鲤鱼灯下有一美人,貌若天仙,可惜一晃即逝……虽然如今两位花魁娘子在宫里,陛下一时半会还想不起来,但是咱们做臣子的,总该未雨绸缪才好……”
  听到“未雨绸缪”四个字,连宁愨也忍不住笑出声来。
  “傅大人说话好生灵巧,怨不得万岁爷一刻也不能离……”董良带点酸溜溜的口气道。
  “唉,兄弟,不在这床上滚,哪知这床几深?不在这被窝里钻,哪知这被几宽?”傅楚卿蹙着一张脸,“好比这找人的差使,有如大海捞针、问道于盲。过些日子,万岁爷要把这事抛在脑后,倒也罢了。若是冷不丁哪天想起来,你叫我怎生搪塞?昨儿半夜起,聂坤他们几个就不敢睡觉,满城打听鲤鱼美人去了。”
  说到这,故意夸张的大叹一口气:“皇恩雨露,我等俗人哪有资格消受?蒙皇上不弃,有幸干点未雨绸缪的活儿而已。”摆出一个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暧昧表情,“嘿嘿,天恩圣露,消受不起,消受不起……”
  一桌人都有滋有味的笑起来。宁愨道:“咱们理方司内外左右四卫所上万弟兄,谁不是替皇上和朝廷分忧解劳?各司其职,精诚合作,本应不分你我。楚卿常在御前伺候,天威难测,是个劳心费力的事情,各位且多担待着点儿。只有皇上心情好了,咱们大家伙儿才都有好日子过不是?……”
  上司替自己说话了,傅楚卿忙把酒壶端过来,又敬了一轮。
  他心内十分明白:论武功,自己绝算不上理方司第一把交椅。之所以短短几年就能爬到四所之首内卫所巡检郎的位子,直接对皇帝和统领负责,正是得益于这份敢测天威,能测天威的本事。虽然有人不服气,但太师和统领看中自己,为的不就是这份本事么?
  也不知是不是统领“精诚合作”的训导起了效用,董良忽道:“傅大人适才说的‘鲤鱼美人’,会不会就是昨儿晚上水里救人那个?”他昨天负责湖面治安,是在座五位中唯一身在现场的一个,对入水救人的女孩子印象深刻。傅楚卿昨夜忙着安顿花魁,凌晨时分才回住所歇息。中午直接到了这座属于理方司秘密据点的嘉熙酒楼,参加宁统领的中秋犒赏宴,还没来得及听闻落水事故详情。
  没等董良继续,宁愨已经断然道:“不管是不是,那女孩子会功夫,无论如何不能进宫!”
  “不说是司文郎李子周的妹妹?也算身家清白……”
  听到这句,傅楚卿立即想起聂坤送来的名单上,李子周的名字赫然在列。会功夫的女孩子!心头一阵狂跳。可是……司文郎虽然没直接打过交道,却也见过两回面,并非昔日故人,再说年纪也不对……仿佛一下从云端跌下来,说不出的怅惘失意。打起精神道:“董大人有所不知,自来的规矩,烟花女子犹可,身有武功的女子绝不允许进宫伺候。你我都知道,沾上武功,难免惹上江湖,防不胜防,万一出点岔子……”
  几位巡检郎虽身在官场,却都来自江湖,这道理不用讲也明白。
  “这么说来,司文郎兄妹一身功夫,还真不知从哪儿学来的。那李子周不是上年秋试的状元?如此文武双全,罕见啊……”说话的是杜泓泉。
  董良于是接着这个话题把昨夜经过讲了一遍。当时匆忙汇报,落了不少细节,正好这会儿补上。最后说到坏了侯府的画舫,宁愨一摆手:“这事儿我早知道,不足挂齿。倒是李子周的妹妹——你们叮嘱下去,记得不要在皇上面前提起。咱们万岁爷可是个好新鲜的主儿……”转向傅楚卿:“那什么‘鲤鱼美人’,你还是多费点心吧。”
  “统领放心。至多不过花几天寻访寻访,先找一个备用。皇上那里,过些日子有了别的新鲜花样,这一桩多半也就放下了……”
  宁愨笑:“别的新鲜花样?不也得靠你去琢磨?辛苦了。”
  “全赖大伙儿群策群力,属下不敢居功。”
  “哈哈……”
  
  一顿饭吃了将近三个时辰,几个人从酒楼后边半隐蔽的楼梯下去,分头散了。
  宁府的车子就在楼下等着。宁统领年轻时候喜欢骑马,后来遇了两回刺,便改了乘车。他以小侯爷身份做着一帮江湖高手的头领,胆子手腕不少,最擅长名利笼络权势威慑,心底深处其实怕死怕得要命。所以,单论武功最厉害的角色,并不在皇宫里,而是在宁氏父子身边。
  宁愨一个眼色,傅楚卿骑马跟在车后,护送统领回府。马车在大道上奔驰,平稳迅速。前边开道的骑手打出真定侯府和理方司旗号,沿途行人车辆大老远就开始往两边躲。
  快到侯府,远远望见打正门出来几个人,像是送客的样子。这时车子开始减速,宁愨撩开帘子探了探头。等走到门前,府里出来的一对男女已经带着随从去远了。只觉年纪似乎不大,马上姿态潇洒漂亮,令人过目难忘。尤其那女孩子,背影轻盈优美,卓然脱俗。傅楚卿认真回思,怎么也想不起西京城里几时有这等出入侯府大门的特别人物。
  马车直接驶入前院,宁愨下来先问:“刚才出去的是什么人?”
  管家宁庄答道:“是司文郎李大人和李大人的胞妹。夫人昨夜亲见李大人兄妹救人义举,今儿特地请到府里来做客。”
  “嗯。”心中总觉得有点蹊跷,顺口对傅楚卿道:“这对兄妹如今惹眼得很,你找人摸摸他们的底细,看看到底是什么来路。”
  “是。”
  宁愨一边往里走一边又问:“上回提起的那件事,依你看,皇上心里头是什么意思?”
  那件事,是指立太子的事。
  谁来做太子,最着急的就是宁愨。真定侯的头衔和太师的位子,迟早要轮到自己。父亲在皇帝面前多年积威,很多事不必刻意谋划,自然水到渠成。而对着自己这个表哥,皇帝可没那么好说话。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不早点经营是不行的。
  目前够资格升为皇储的人有两个:泰王世子赵暄和定王赵昶。都是赵琚子侄辈,前一个不到十岁,后一个虽然已经成年,却是出了名的面团软脚虾。不管立谁,都毫无疑问要准备接受当宁氏傀儡的命运。在这种形势下,以右相为首的朝臣集团使出了釜底抽薪的策略:皇帝春秋鼎盛,龙体健旺,必有天赐子嗣克承大统,坚决反对现在立皇太子。
  傅楚卿心里觉得朝中大人们的想法实在呆得可以。就算是皇帝亲生子又怎样?皇后娘娘虽然不是国舅嫡女,归根结底还是姓宁。眼下没有后妃怀孕也罢,真要有了,不管哪一个生的,孩子会认谁做娘,不是明摆着么?……
  撇开那些跟自己没什么关系的琐事,傅楚卿用心回答上司的问题:“属下愚笨,这么多日子,也瞧不出端倪。属下只是觉着,皇上心里头……倒好像压根儿没这回事似的。——或者,统领不如问问安总管……”
  “安宸?哼!这忘恩负义的阉货!全不记得当年我爹如何救了他性命,尽拿表面功夫敷衍……”
  傅楚卿知道,这也是自己日益得国舅父子器重的原因之一。内侍总管安宸本是宁书源送进宫的,赵琚亲政之前就陪在身边,多年来宠信不衰。安宸羽翼渐丰之后,慢慢脱离了宁氏父子的掌控,关于皇帝的一手信息不再像从前那般唾手可得,因此宁愨才急着由理方司入手往皇帝身边安插眼线。
  从宁府出来,已近亥时。傅楚卿想着聂坤白日拿来的那张名单,暗忖:其他人只好暂且放放,先叫他把司文郎李子周查一查吧。至于那人——只要他在这西京城里,就跑不出我傅某人掌心去。
  
  宁愨打发走下属,进了内院。夫人领着侍妾丫鬟迎上来,伺候更衣盥洗,一面吩咐备饭。
  “下午才跟他们几个外头吃过,不用了。”
  “有新沏的茯苓茶,官人可要喝一盅解解酒?”
  “也好。”
  其他人都下去了。丫鬟把茶送到门口,宁夫人端着碟盅亲自递到丈夫手里,坐在一侧陪着。
  宁愨看妻子神情,显然有话要讲。喝口茶,闲闲问道:“回来时见宁庄在门口送客,不知是哪家的孩子得夫人青眼相待?”
  “原来官人见到了——想来官人也认得的,是去年秋试的状元,现下在秘书省做司文郎的李子周。昨夜有人落水,这孩子为了救人,上了咱们家的船。小小年纪,着实叫人佩服。我瞧着喜欢,就做主请到家里来了。也叫阗儿多个好榜样。”
  “哦。”
  “同李子周一起救人的,还有他的妹妹。不知官人适才留意了没有?”
  “我进门时他们已经去得远了,只瞧见一个背影。兄妹俩都是骑马来的吧?听董良说,这女孩子功夫挺不错,少见得很。”
  宁夫人终于按捺不住,湿润了双眼,望着丈夫,唤了一声:“诚郎。”
  宁愨字归诚。忽听妻子用了二人间久违的亲密称呼,吃了一惊。温声道:“绾儿,你这是怎么了?”宁夫人闺名韩绾。
  “我昨夜在船上……偶然看见李子周的妹妹,像足了一个人。心里始终惦记着,一整晚睡不着,今天就把人请了来。据李子周自己说,兄妹俩乃是孪生,下年正月二十四,就要满十七岁……”
  宁愨“嗯”一声,喝口茶,才转头望着妻子,慢悠悠道:“那又怎样?”
  “诚郎,这些年,我不说,你也不问。当年……三妹一双儿女,是我亲手交给了……李彦成李阁老。我那时候才知道,他与妹夫竟是知交。辗转得知谢家获罪的消息,星夜奔驰,赶来诀别……结果急着带孩子离开,最后一面终究也没见上……”
  当日谢昇事发之后,韩绾与入宫为妃的二妹韩纾,一个出力,一个出钱,想尽办法,用买来的孩子偷偷从狱中换出了双胞胎。正发愁寄养之所,李彦成却找上了门,欲从宁夫人处打通关节探监,于是直接带走了谢家骨肉。谢夫人韩缡常携儿女在宁府走动,行刑前夕,不慎被宁书源认出孩子面目,察觉了调包计,暗中派人追查。宁愨夫妻情重,问出原委,把帮忙买孩子的下人和卖孩子的牙婆一股脑儿灭了口,省得公公找儿媳麻烦,倒并不关心谢家后人下落如何。
  此刻听妻子说明白,点头道:“原来竟是李彦成,这可没料到。当初爹爹一心以为是军中有人接应,往西边北边找了一大圈,怪不得毫无结果。”
  韩绾拉住丈夫衣袖:“诚郎,李子周兄妹,就是从彤城来的啊!那年听说西戎兵屠城放火,李氏满门殉节,我还想着……也不知两个孩子能不能与泉下的爹娘相聚,没想到……”黯然泣下,不能自已。
  宁愨沉吟着:“这事儿……你会不会弄错?”
  韩绾一边拭泪一边摇头:“不会错的,你若见一见那女孩子,就知道了。不光模样神气,就连爱骑马射箭,舞弄刀剑拳脚,都像极了三妹当年。今儿下午提起家世,李子周总支支吾吾含混过去。听说他们还有兄长,应当是李彦成的儿子了。这件事,我非找他问个水落石出不可。只是,诚郎,爹爹那里……怎生禀报才好?”
  宁愨不说话。一盅茶喝见底,对妻子道:“此一时彼一时。当年谢家是谋逆重罪,可怜三妹牵连进去,爹爹也无能为力……如今谢氏早已平反,若李子周兄妹真是三妹的孩子,实属忠良之后,爹爹想必不会袖手。等爹爹回来,你跟我一同去见他老人家,从头到尾,实话实说罢。”
  昔日谢昇举家下狱,韩氏姐妹第一时间向皇帝和国舅求情,均无成效。赵琚当时亲政不过几年,正是二十郎当最贪玩的时候,乐得把麻烦事交给舅舅打理。何况武人在他心目中向来狰狞,贰心谋逆的武将更加罪不可恕,迟妃一把眼泪不过换得皇帝几夜温存。至于国舅,在儿媳面前,故意摆出持正秉公大义灭亲的姿态。所以,宁愨这句“无能为力”云云,纯属哄老婆。
  
  子释很早就醒了。八月气温还不算太低,许是露浓霜降的缘故,总觉得被褥又厚又重,潮潮的润润的,压得人噩梦连连。稍微翻转身子,冷风立即从被口钻进来,顺着脊背飕飕滑到底,眨眼工夫,连脚趾头都凉得木木的发痛,再也睡不热了。
  叹气。
  果然由简入奢易,由奢入简难啊。身下的羊绒毡子,是子归特地从夷族行商手里买来的。那丫头还弄回来一床不知道什么皮毛的被子,据说极保暖。自己却有点儿心理过敏,不愿用,最后转送给了车夫温大风湿瘫痪的老娘。此事弟弟妹妹没说什么,倒挨了尹富文好一顿数落,这人真是越来越婆妈……
  往被子里缩缩,打算在床上赖着。怎么躺怎么不自在,肩酸腿麻骨头疼。心说几时娇气成这样,从前那般风餐露宿辗转流离,也没觉得多难熬啊。所谓居移气养移体,就是如此吧?不知不觉被环境所改变……仿佛为了强行掐断这漫无边际的胡思乱想,子释猛的坐起身,扶着床框闭上眼睛,等待那必然到来的一阵眩晕过去。
  李章在隔壁耳房听得动静,敲敲门进来探看。大少爷凡事喜欢自己动手,但是自从有一回起得太急,下床时被脚踏绊倒,三小姐便下了军令:大少爷没起来,耳房里决不许断人。
  子释睁眼,推开被子下床:“阿章,你怎么也这么早?外头什么天气?……不要这件,把那边米色的拿过来……”
  李章递过衣裳,垂手站着。见少爷低头整理衣带,忽然很想帮忙。往前跨一步,又犹豫了。虚抬一下胳膊,终究没敢伸出去。在李府干了大半年,多数时日跟着大少爷。只觉得世上怎么有这样随和漂亮的主子,拼命想好好伺候,偏偏不知道该如何好好伺候……
  子释看他傻愣愣的模样,道:“是不是没睡醒?我这里用不着你了,回去接着睡吧。”
  “啊,没……早上霜重,大少爷多穿点。对了,二少爷和三小姐老早就在院子里练功,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起的……”
  “哦?那你叫厨房多烧点热水,我看看去。”
  绕过屏风,出了房门,隔着廊子向院中一望:奇怪,两个人一动不动并排站着,没换衣裳,也不见拿兵刃,不知练的哪门子高深功夫。走近几步,发梢上居然挂满了露水珠子——这也太勤奋点儿了吧?正要说话,双胞胎看见他出来,齐唤了一声:“大哥……”张着嘴似乎还要说什么,却又没有下文。脸上的表情说哭不像哭,说笑不像笑。僵持一会儿,眨眨眼又正常了,问候道:“大哥好早。”
  子释歪着脑袋上下瞅瞅,伸手在两人头上隔空探了一把。
  子归不解,问:“大哥做什么?”
  子释一脸正经:“不是说玄关通窍吐故纳新,五气朝元三花聚顶,可于百会处见雾气升腾金光四射……”
  双胞胎满腹酸楚,被大哥这无厘头内功心法搞得灰飞烟灭。子归揉揉眼睛:“我去看看早饭好了没有。”走两步又回头,“大哥,杞子粥好不好,就用杞花蜜调味?”
  “好。”
  子周原地立着没动。等妹妹去远了,子释问:“子归没有怪你吧?”
  摇摇头。
  “宁夫人既已出面,这件事……剩下的就是时机和方式问题了。认祖归宗,无论如何不是坏事。多几门亲戚,权当锦上添花。今后,你想做什么还做什么,咱们该怎么过也还怎么过。”
  点点头。“啪嗒!”两滴泪水砸到脚面上。
  子释以为弟弟认亲情怯,事态日趋明朗,反而更加感伤,亦属常情。伸手去拍他脑袋,有点费劲,改拍肩膀:“好了,快去洗洗吃饭。若迟了被罚俸,照样从你零用钱里扣。”心里岔开一个念头:小子几时又窜高这么多?
  “大哥……”子周抬起头,第一次透过大哥宽厚温暖的笑容看到无边落寞寂寥。昨夜听罢子归述说,最初的震惊、愤恨、意外……很快转为痛惜与了然,继而为自己过去那么长时间的迟钝愚昧感到深深惭愧。——不是看不到,只是没想到。物是人非,生死茫茫,今时今日,只余无尽悲哀,又有什么必要和立场去追问?
  十几年来,大哥可敬可佩可依可靠,不顺心不如意时,可嗔可怨可气可恼。习惯了那份睿智坚忍,于是成为理所当然。不曾想过,大哥在承受什么,又会渴求什么。这一刻才发觉,自己这个弟弟也许从未真正关心体贴过他……
  眼前一片模糊。意识到已经过了趴到大哥怀里哭鼻子的年纪,愈加难过。与此同时,一种成长的责任感油然而生,泪水渐渐收了回去。
  “雾气太重,大哥进屋待着吧。”把子释拽到房里。不一会儿,又提着热水来了,赶跑阿文阿章,自个儿在旁边细心服侍。
  子释狐疑的看他一眼:“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只想叫大哥开心,子周打起精神应了一句:“出言失公允,以己度人。”
  嗬,好小子!子释抄起皂盒作势欲拍:“以己度人是吧?敢说我以己度人,侮蔑尊长,忤逆犯上,我看你是皮痒欠抽……”
  子周抱头鼠窜:“错了错了,大哥,是‘有心求明圣,见贤思齐’。”蹩脚的谄媚着,“大哥,见贤思齐,见贤思齐。”
  “行了,别跟我这儿瞎贫。再不快点,真迟到了啊。”
  “是。那我先吃饭去。”
  等子释洗漱完毕,悠悠闲闲往厨房吃早饭,饶有兴味的琢磨起兄弟俩刚才的文字游戏,猛地省悟:“非奸即盗……见贤思齐……这可恶的臭小子,玩儿反讽啊!”
  
  八月二十二,子周从衙署回家,却见妹妹在前院站着。瞧见自己,几步迎上来:“今儿上午,宁夫人派人把大哥接到侯府去了。这多半天也不见回,怎么办?要不要上门问问……”
  正说着,门外传来说话声。出去一看,原来是宁府的轿子将大哥送到了家门口。子释道过谢,又重重打赏侯府仆役,这才和弟妹一起往里走。
  直到进了书房,方停住脚。望着随在身后的两人,有点无奈又有点认命的叹口气:“二十五朝会,也就是大后天,我恐怕……得跟子周去面一趟圣。”
  “面圣”二字被他这么拆散了讲,听起来颇为滑稽,双胞胎莫名的紧张打消不少。子周问:“皇上几个月没举行朝会了,难不成因为咱们……”
  “你也忒自作多情,这事儿不过是顺带。皇上肯上朝,是因为——封兰关失守了。”
  
作者有话要说:
(阿堵拆了自家厨房,垒起大烟囱炉子,旁边堆着铁锅铁铲菜刀窗框自行车晾衣架鞋掌子螺丝钉……)
黑白无常(鬼祟登场,诧异):阿堵,干什么呢?
阿堵(满面尘灰烟火色,两鬓青青十指黑。头也不抬):砸铁。
黑白无常(继续诧异):砸铁做什么?
阿堵:炼钢。
黑白无常(更加诧异):炼钢做什么?
阿堵:打头盔铠甲。
黑白无常(尤为诧异):你又要头盔铠甲做什么?
阿堵:最近中东不怎么太平,东亚半岛局势又不稳……咦?你们是谁?!问这个做什么???
黑白无常(掀开披风面罩一角——披风造型请参考阿兹卡班摄魂怪——低声的):阿堵,是我们。
阿堵(兴奋,大声的):原来是洗白白和晒黑黑呀!
黑白无常(脸红):嘘——(转移话题)王母催你呢!你不去码字填坑,在这不务正业,小心她叫雷公电母霹你……
阿堵(不屑):切!雷公电母算个P!正好老娘想测测最近雷点又高了多少……(心想:老虔婆着急了,哈哈!眼珠一转)王母催我了?那好办,你们回去跟她说,叫她弄件神圣衣来给我穿穿——神圣衣弄不着,黄金圣衣也凑合,老娘就不必趁着过渡章节着急忙慌打铁炼钢了……
黑白无常(为难):我们东方神界跟雅典娜不熟的……
阿堵(看天):这就没办法了。且待我过渡个一二三四章再说吧。(严肃的)接下来,可能不少新仇家旧冤家都会拎着板砖上门,不光是我和王母,你们最好也避避风头——特别是你们老大,太喜欢装蛋扮酷。告诉他,失去理智的粉丝和饭们,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不要以为他是阎王就没人敢煮他。唉,山雨欲来风满楼啊……

今天是alfalfajj亲的生日,补一句生日快乐!



第五十三章
  八月二十四这天,太师捧着一堆奏折请皇帝御批。都是秘书省和兵部拿出的封兰关失守应对方案,预备朝会时向群臣宣布。舅父亲自拿来的折子,赵琚不敢偷懒,一份份提笔批示,且装模作样看上几眼。封兰关失守的消息刚传到宫里时,确乎把万岁爷吓得不轻。不过既然舅父说封兰关本来就只是个前哨,而峡北关有重兵驻守,固若金汤,万无一失,那又何必杞人忧天?
  这桩事情办完,宁书源道:“陛下,前儿给陛下说的谢家孩子的事情,迟妃娘娘那里还没有讲罢?”
  “舅父不是说等他们认了外祖,好好学一学规矩,再进宫见迟妃?”批了半天奏折,一件趣事也无,皇帝有点儿不耐烦,“朕又不是小孩子,这点事情还沉不住气么?”
  宁书源神色依旧:“老夫只是怕陛下宠爱迟妃,一时高兴,忘了分寸。”
  赵琚心道:怕是皇后又跟娘家诉苦了。到底不敢直接出声反驳。宁书源也就趁势告辞。
  送走国舅,安总管报傅大人来了,皇帝才觉得心情好点。
  傅楚卿从袖子里掏出几张纸:“陛下,这是富文堂呈上来的书样,请陛下过目。”安宸知道他拿的是什么,退开几步,让他君臣二人共同参详。
  赵琚接过来,一共四张彩绘春宫,工笔重彩配清明体行草,富丽曼妙,只不过构图镶边是四种不同的式样。大致扫扫,顿觉眼前一亮,浑身发热,干脆坐下来慢慢细看。
  第一张,满眼粉灼灼的桃花林,树下草色如烟,星星点点散落着金盏花,旁边高石上丝萝攀附牵连。一对男女就在草丛里成就好事,衣裳五彩缤纷挂在树梢。画面冶艳绚丽,全用正面写实手法,纤毫毕现,春意盎然。画上题诗一首,曰:“百草斜连一道开,多情翻作雨云台。春风亦解人间愿,金盏银萝一处栽。”
  赵琚对侍立一旁的傅楚卿道:“这画儿画得放荡,诗却写得含蓄,点到即止,挺好。”仔细看看,人物面庞姿态细腻有神,如见其人,如闻其声。把四句诗又念了念,眉毛一跳一跳:“‘金盏银萝一处栽’——比喻新奇贴切,意味深长啊……”
  “陛下圣明。”
  再看第二张。这一张画的显然是庭院夏景。左边一丛修竹,右边一方小池,池子里还有几朵莲花,十分清纯。然而院子中央的秋千架上,两个人赤条条相拥叠坐,一个正面一个背面。因为脸对脸的关系,观者只看见雪白的脊背,交缠的大腿,飞扬的发丝。秋千正荡在半空,整个画面充满动感,呼之欲出。
  “咕咚”一声,赵琚咽了口唾沫:“这主意——谁想出来的……嘿嘿!”
  傅楚卿心道:“看来这事儿还真没找错人,富文堂的老板果然是个知情识趣的主儿。不过万岁爷想玩这招……”——别的倒也罢了,保卫工作不好做啊……
  赵琚把画看了半晌,才转而读上边的诗,道是:“风淡日高午未眠,中庭忙却软秋千。斜笋近阶穿石透,小莲抽鞘露荷尖。”失笑:“嘻!好一个‘中庭忙却软秋千’!嗯,后头两句双关也算过得去……”
  赞叹一回,兴致勃勃看第三张。
  这一张却带着情节,似乎是两个人在后花园门边私会,一丛秋海棠遮住了大半身影。男子双手撩起女方罗裙,亮堂堂的月光把裙下美景毫无保留的呈现给了观众。
  赵琚瞧了一会儿,忽道:“这脱一半……反倒比全脱更有意思呢……”再看画上四句诗,写的是:“轻衫掩尽嫩红消,宝钿搔头玉步摇。连襟怀抱秋思晚,沁露海棠不胜娇。”抬头对傅楚卿道:“这题诗之人也算深得风流旨意,不写当时云雨,却着笔于事后娇慵之态,又暗写沉溺于欢爱,忘了分别将近,喜中含悲,故而格外销魂……”
  “听富文堂说话,应是请了名手,执笔人并不知道做的是进宫的贡品。”
  “怪不得。画倒也罢了,妙在构思,功夫未必罕见。这笔‘清明体’的字真正洒脱,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写的。”又点头道,“不知道好。不知道,才能写得这么顺心随意。”
  傅楚卿捧场:“只可惜陛下少了一个风月场上的知音。”
  “哈哈……”赵琚笑,“说的也是。”
  拿起第四张。这一张到冬天了,场景移至室内。地下暖炉熏香,空中烟雾缭绕,重重纱帐里头两个人搂成白花花一团。男的正伸出一只手去摸案头的金托儿和丝罗带,也不知打算用在什么部位。纱帐缝隙间露出窄窄一抹玉盘红豆,颤巍巍的立着。
  赵琚琢磨琢磨,叹道:“这差不多全遮了……比那脱一半还要勾人,呵呵……”眯起眼睛,摇头晃脑诵读画上题诗:“掌上琉璃闲弄珠,杯中琥珀笑倾壶。冰含梅蕊争明艳,雪入松阴半有无。”
  “这诗……”仿佛一时想不出如何评说。
  傅楚卿试着接口:“微臣觉得,这诗若不是题在这画上,只怕瞧不出半点春宫的意思……”
  赵琚轻拍桌面:“有理!没有这画,此诗十分闲情逸致;配上这画,顿时香艳非常,字字比拟,句句双关……哈哈,好!”
  从头到尾再看一遍,捏着第四张对傅楚卿道:“朕比较中意这个样子,对角双钩流云纹清秀大方,压当中的工笔重彩正好。至于画和诗——你跟富文堂的人说,就照这个水准来,重赏。”
  
  话说西京皇宫有一个最特别的地方,那就是坐南朝北——和历代宫室正好相反,完全不符合《正雅》中圣人关于帝王之仪的规定。原来大夏国的传统,外放亲王为了表达对皇帝和朝廷的忠心,府邸一律朝着京城的方向。还是睿文帝赵承安在蜀州做王爷的时候,留下了坐南朝北的逸王府。后世几经修缮扩充,成为皇帝巡视蜀州的行宫。赵琚入蜀之后,自然先安顿在这里,后来便没有再搬迁。
  最初也有人质疑宫殿的朝向问题。右相孟伯茹在朝会上慷慨陈词:“陛下日日宫中北眺,不忘北伐北归,椎心泣血,卧薪尝胆,我等为臣者岂能苟且偷安……”听了这话,没人吱声了。那时候大伙儿都有点惊魂不定,孟相身为首辅的自觉一时膨胀,在这类问题上尤其容易激动。赵琚当时刚经历了千里奔逃,惶惶如丧家之犬过街老鼠,当然不愿再折腾。不等自己开口,右相已经说服了群臣,很好。只是“椎心泣血卧薪尝胆”啥的,听着那么扎得慌呢?
  西京受地形限制,不可能像銎阳那样,把整个城市建成同心四方棋盘格局。经过这些年不断经营,大体形成了以南山为屏障,以御连沟为护堑,以东西各坊为侧卫的形制。“崇德”、“崇政”二坊紧贴皇宫,是中央和首都机关所在地。另有“恩泽”、“恩荣”、“同泽”、“同荣”四坊,集中居住着王公贵族官僚缙绅。另外,由于文人士子多在东边流连,因此,西京城里又有“南富北穷,东雅西俗”的说法。
  实际上,西京作为首都,是有宫城而无皇城的。从防御的角度看,比较费劲;从进攻的角度看,同样费劲,算是扯平了。内廷侍卫在宫里,禁卫军分布在宫城四周,城市治安交给都卫司,京畿由锐健营守护。查漏补缺无孔不入的,则是理方司。
  按照现行规矩,逢五朝会(节日和恶劣天气除外),逢十旬休。八月二十五,是中秋之后第一个朝会的日子。
  由于没有皇城,上朝的官员都先到“崇德”、“崇政”二坊各衙署等着。五更鼓响,日华门开,皇帝于承晖殿接见文武百官。晓色朦胧中列火如龙,轩盖如市,官员们肃颜整装,鱼贯而入,依次登上殿前汉白玉品级台。加上殿内外的内侍和卫兵,几千人济济一堂,鸦雀无声。
  队列最末尾的小方阵,是预备临时召见的外臣和其他人等。子释无聊的站在队伍里,刚微微侧了侧脑袋,对面提灯执拂的内侍就恶狠狠瞪过来,顿时凛然,再不敢造次。
  至于子周,跟自己可离得远。秘书省属于核心部门,官员就列队站在殿前丹墀右侧,而从三品以上则有资格站到殿内。殿外四品与从九品之间相距几十丈。这几十丈的距离,级别上的差距,又何止千里万里。子释竭尽全力忍住一个呵欠,心想:官大一级压死人,诚然。又想,品级高站得近,能听到皇帝与上奏官员说话,大概不会这么困吧……
  半夜就被拖出来复习面圣礼仪,然后便是没完没了的等待。像他这样无阶无品,因为某种特殊原因临时被召见,必定要等到皇帝与百官把正事说完才有机会。若不小心犯困打个呵欠,君前失仪,搞不好立马要掉脑袋。只能不停转动脑筋,迫使自己保持清醒。暗道也就子周适合干这行,昂昂乎卓然而立,天生做官的料……
  遥遥望见大殿上方的牌匾,宝蓝色琉璃底子上三个镏金钟鼎文:“承晖殿”,差点冷笑出声。“承晖”二字,本为寄托北望思归之意。如今西戎早已立国,都城还搁在銎阳,这两个字便彻头彻尾一副投降嘴脸。也不知西京君臣是忽略了呢还是刻意装傻……
  
  承晖殿内。
  兵部尚书汇报完毕,群臣哗然。中秋夜才庆贺过封兰关大捷,谁能想到,就在捷报传到西京的当天,这天堑雄关已然落入敌手。
  封兰关绝佳天险,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粮草兵力皆充足,只要防守之人不懈怠,断无失守之理。守将侯景瑞深知此地宜守不宜攻,一直倚仗高崖深壑坚守不出。正因为如此,天佑五年至六年符定第一次攻打封兰关,相持几个月,被迫无功而返。
  今年七月,西戎大军再次兵临关下,侯将军故计重施,森严守卫。由于对方携带了大量攻城器械,甚至改变过去一味蛮攻的方式,开始尝试翻山潜水等迂回办法,防守压力无形中大了很多。尽管如此,西戎方面消耗了相当的箭支兵力,始终未能取得实质性突破。
  七月底,侯景瑞突然变消极防御为积极防御,开始利用城头弓箭火器掩护,组织敢死队主动出关厮杀。之所以有此动作,乃是迫于两方面的压力。一方面因为封兰关守军以蜀州本地士兵为主,并且近半来自西南各夷族,同仇敌忾,斗志高昂,忍了这么久,差不多到了爆发的临界点。另一方面,随着西戎人清理北边雍蜀官道工程进展显著,西京两面受敌的威胁感越来越强烈,朝廷急需缓解紧张局面,不断向前线施压。在这种情况下,侯将军终于决定调整策略,冒险出击。
  起头几场试探性攻击,符定一方由于出乎意料,被同样骁勇彪悍的西南同胞打了个措手不及,连连后退。封兰关将士求胜心切,上下都被胜利冲昏了头脑,恍然大悟西戎兵原来不过如此。一边派人快马加鞭往西京报捷,一边开关延敌,倾尽全力,组织正面决战。可惜狭窄的蜀道显然不是一个适合大军厮杀的地方,什么阵法变幻统统派不上用场,最后完全演变为一对一的近身搏斗。消耗战打到后来,夏军欲退无路,被敌人死死咬住,冲破封兰关,直追到峡北关下。要不是西戎兵不熟地形,只会顺着官道追杀,只怕连侯景瑞都未必能逃得了。
  边关紧急奏报三天前已经送到宫里,皇帝的御批昨天就传下去了,策府司和兵部的相应调动也已在进行中。今日朝会,说白了,就是宣布一下这个消息,顺便把决议向群臣读一读而已。部分知情人还能强作镇定,其他官员乍闻此事,顿时失措。
  子周是提前早知道的。大哥从真定侯府归来,就从太师那里得到了内幕消息。然而,封兰关失守固然令人震惊惶恐,太师把这消息透露给大哥的缘由,却更加叫人忐忑难安。
  大哥侯府之行,兄妹三人一厢情愿的认为,只是认亲之前的单纯求证过程。万没料到,适逢朝廷两面受困,封兰关意外失守,太师以为值此国难当头、生死存亡之秋,最难得忠臣孝子。彤城太守王元执、守备林蕃,及退居故里的前大学士李彦成,率全城军民浴血奋战,慷慨赴死,殉城守节,忠烈无双。而李彦成昔年冒性命之危,保全忠良之后,可谓浩然义举。其子李免承父遗志,护持弟妹千里奔亡,投靠朝廷;将义弟教养成才,报效国家,堪称大忠大孝……
  ——总而言之,如此感天动地嘉德懿行,当昭彰日月,垂范天下,使国人以此为榜样,知荣知勇……
  子周不禁学着大哥的样子微微苦笑起来。比起遥远的封兰关,这近在眼前的荣耀更叫人心惊肉颤。想起大哥之前无奈认命,故作轻松的样子,他心里后悔了不止一万次。
  ——如果不来西京,如果不考科举,如果不中状元,如果……
  无知因而无畏。现在的他,经历了解的事情渐渐增多,慢慢懂得迟疑回避不见得就是怯懦,而繁华背后又不知将酝酿多少凄凉。过去总觉得,只是自己在这宦海浮沉,纵使前途茫茫暗夜,遍布荆棘坎坷,也没什么好怕。牵连到大哥和妹妹才幡然醒悟,原来人情世事,不是几条线,而是一张网,挣扎得越厉害,缠得越紧。
  可是,世上没有什么事情能够从头来过。个人的选择与命运的设计交错纠缠,在当事人尚未觉察的时候,方向已经确定。——就这样把大哥卷进了风口浪尖。
  虽然这两天大哥反复安慰自己,心里也明白事情到这一步,有太多无法预料不可抵挡之处。然而对于过往的愧悔,对于未来的担忧,压在心头,日重一日,吃不舒坦,睡不安稳。
  相较子周的忧心忡忡,子释和子归要平静得多。所以从表面看来,那两个显得有点儿没心没肺,而操心的这个则愈发少年老成,稳重严肃,俨然一家之长。
  
  此刻,子周听太师向皇帝上奏应对之策,说到往峡北关增兵,侯景瑞就地降职使用等等,连忙收敛心神,侧耳倾听——这些都是他极关心的事情。同时打起精神,一旦太师提及自己身世,好随时应对。
  谁知太师尚未告一段落,一个人突然出列,向皇帝行礼毕,大声插话:“陛下,微臣有一言,请陛下准奏。”
  子周认出说话之人乃是站在左相后边的御史台首席言官、右谏议大夫席远怀。自从右相孟伯茹突发心疾去世,换了老好人汤世和上台,不愿加入外戚党的朝臣纷纷明哲保身,缄口不言,敢这么在朝堂上说话的可没剩下几个。
  这位席大人和自己似乎是地道同乡,不过一来没什么机会结交,二来么,御史台的言官们向来以清流自居,最忌讳牵裙带走后门,自己又无心拉帮结派,完全没必要赶上去攀交情,所以仅仅“认识”而已。近些年御史台日渐式微,多的是只顾独善其身甚至表里不一的虚伪之徒,听说唯有席远怀大人秉公论事仗义执言,颇具昔年花相徐相遗风——今天才算第一回见识到。
  赵琚暗中皱了皱眉头,耐着性子道:“席爱卿有话请讲。”
  “陛下!封兰关戍卫将军侯景瑞疏于探察,贪功冒进,以致失我屏障,罪不可恕。然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而今封兰之祸,实军中浮靡久积之弊所致。臣以为,当押解侯景瑞至京师,明查内里,细审因由,使有司督促各地守军引以为戒……”
  听着席远怀由点及面,牵连拉扯,把矛头转向军方和最高指挥层,宁书源使个眼色,秘书副丞张宪博站出来,冷哼一声:“陛下恕罪。微臣敢问席大人,日日在御史台衙门喝茶清谈,何以知‘军中浮靡久积之弊’?”
  “听闻……”
  “‘听闻’二字,岂足以为据?前方将士以血肉之躯为樊篱,护国卫民,竟蒙受如此捕风捉影莫须有之罪名,怎不叫人齿冷心寒?席大人,开口论是非,须言之有据。御史台虽说风闻言事,光凭猜测臆想,就要罗织罪名,怕也太过了罢?……”
  子周想:这位张大人好厉害的词锋。避实就虚,反将一军,不知席大人要怎生应对。
  就见席远怀上前几步,在御座前跪倒,慷慨陈词:“陛下!席远怀自请赴峡北关劳军,并彻查封兰关失守前后经过。就依张大人之言,黑白忠奸,眼见为实,有据可证。生死安危,自当置之度外……”
  赵琚扶着额头叹气。每次都这样,有点事就没完没了吵来吵去,最后还要逼着自己断是非,烦不胜烦。近乎呻吟的道:“席爱卿,你先起来,慢慢讲……”
  这时宁书源开口了:“席大人。大人乃朝中砥柱,陛下肱股,岂可骤离中枢,轻言涉险?”
  赵琚点头:“就是就是。”
  宁书源继续道:“侯景瑞就地降职使用,并非秘书省和兵部有心包庇,而是峡北关守将梁永会上表请求的。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毕竟只有他与西戎寇贼多次交手,知其深浅伎俩,可为参谋。当此用人之际,许其戴罪立功,也是陛下圣明仁德……”
  席远怀不说话了,谢恩退下。
  子周偷窥一眼坐在皇帝下首的国舅爷,心道:“原来最厉害的还是这一位。”恰好对方向自己看过来,忙垂下眼睛。
  宁书源朝皇帝拱拱手,换了话题:“陛下,臣另有一事上奏。”
  “舅父请讲。”赵琚一面说一面直起身子。
  如何发现威武将军谢昇后人的故事,皇帝此前已经听太师详细讲过。这故事本身足够曲折动人,戏剧性极强,较之一般戏文精彩得多,听得他拊掌侧耳,连连叹息。此时忍不住拿眼光瞄一瞄底下立着的司文郎,仪表堂堂,确乎和那谢昇有几分神似,怪不得宁夫人能猜出来。自己印象中的威武将军,年纪比如今的司文郎要大上许多,不知底细的情形下,看不出来也正常……
  原来宁氏父子为免节外生枝,只说子周中秋晚上救人被宁夫人看到,由此追根究底,终于真相大白。况且虽然说是忠良托孤,当时当地,终究合情而不合法,属欺君大罪。宁书源稍加变通,把托孤之人换成了已故的谢将军夫人韩褵。功劳罪过,一并归了死人。此刻大殿之中,他从十六年前李彦成如何赴京诀别,将谢氏遗孤带回彤城抚养,如何满门抗敌,自焚殉城,直讲到李氏三兄妹怎样逃亡入蜀。尽管他只叙述梗概,殿中诸人依然听得唏嘘不已。那念旧情的老臣,已是浊泪纵横。
  庆远侯韩先颤巍巍走出来,扑通跪倒:“陛下!太师所言……可当真?微臣那……不肖女,真的……尚有骨肉留在人世?”情不自禁,老泪涟涟。
  赵琚示意两名内侍把他扶起来,道:“韩爱卿,你先不要着急,听太师把话说完。”
  宁书源接着往下讲,慢慢讲到谢家的男孩在李氏义兄教养之下,如何成人成才,做了朝廷栋梁。赵琚见众人尽皆入戏,拿腔捏调明知故问:“舅父的意思,莫非——这孩子就在大殿之中?”
  “陛下,这孩子确实就在大殿之中。”
  “哦?不知——究竟是哪一位爱卿?”
  皇帝和太师这一番做作,实在很叫人无语。子周觉得又悲凉又荒谬,泪水却滚滚而下,成为最忠实的表达。他步出行列,暗吸一口气,端正了姿态,向皇帝行三叩九拜大礼:“罪臣谢昇之子谢全参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啊!”大臣们齐声惊呼。
  不错,效果很好。赵琚满意的瞅着,待众人安静下来,回了一句派头十足的“平身”,和蔼道:“谢爱卿,过去见一见你外祖父吧。”
  子周稳了稳情绪,侧身跪下,向庆远侯行礼:“孙儿拜见外祖父。”
  韩先抖抖索索走近,一边拭泪一边把他拉起来,上上下下看了又看。忽然拖着他重新朝皇帝跪下,咚咚磕头:“皇恩浩荡!皇恩浩荡哪——”
  赵琚点点头:“好了,都起来吧。”转脸问宁书源,“不是还有李彦成的儿子?在哪里?快让朕瞧瞧。”
  “启禀陛下,正在殿外候召。”
  “宣!”
  通传内侍一个接一个开口吆喝,洪亮的嗓音由殿内到殿外,响彻云霄:“宣彤城士子李免觐见——”
  
作者有话要说:注释:
本章提及的画,参考了网络佚名古代画幅若干,部分杜撰。
本章写到的诗,参考了网络佚名古代同类诗句若干,有改动。
出处就算了。咱们还是和谐为重。大家看过就算,可别到处说去,拜托拜托。

PS.更完检查,一个方框没有,大得意。
呵呵,伟大的时代造就伟大的文学啊!


第五十四章
  子释跟在引导内侍之后,正襟合袂,拾级而上,一步步走近金銮宝殿。
  ——太师的意思,就是要抓自己树个精神文明建设道德标兵。眼下这种急须老百姓卖命的时刻,这一招用好了,益处无穷。不管高不高兴乐不乐意,差使既已派下,那就非接不可,难为他看得上自己……虽说高处不胜寒,道德标兵,从来都是捧杀的对象,凄凉得很,事到如今,却已别无选择。只有先当起这标兵,为西京朝廷大力弘扬忠君爱国精神,激励蜀州军民排除万难,不怕牺牲,固守天险,至少拖他个百八十年……才符合包括自己在内各方面的共同利益。
  想着要尽职尽责当起忠义无双孝悌两全好榜样,子释又略微把脊梁挺了挺。
  沿途之人看见他,只觉天边忽然飘来一朵云,冉冉而至。等走过自己身前,又化作一缕清风,不经意拨动心弦。余音尚在心中袅袅,风儿已经无声无息的远去了。
  内廷侍卫和理方司内卫所的队伍散在大殿周围,内廷侍卫统领与内卫所巡检郎分别侍立于殿门两侧,以便随时应对意外,确保朝会安全。
  傅楚卿远远望见那个身影,好似遭了雷击一般,直愣愣瞪着他,忘了眨眼。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终于近在咫尺,连眉毛底下眼珠上头两排小刷子都一根根数得清楚。就这么呆站着,眼睁睁看他迈进殿门,恨不能追进去拖住了仔细端详严加审问,却只能留在原地,缓缓闭上眼睛,把刚才那一幕反复回放确认。
  是他。
  应该是他。
  定然是他!
  浑身“噌”的一下点着了。晚秋天气,差点热出满头大汗。
  但是——
  如果真的是他,为什么对自己视而不见?这么近的距离,几乎面对面过去,如果真是那人,断然不可能如此无动于衷。心头的火开始慢慢熄灭。或者,只是长得有点像而已。天下长相相似的人多的是。这个人,是彤城李阁老的儿子,司文郎李子周的义兄,三年前从越州逃到蜀州来的。而那个人……时间、地点、身边同伴,都有合不上的地方。当时那么乱糟糟的情势,或者早死了也说不定……
  前些天调查司文郎的任务派下去,皇帝着急催问富文堂印书的进展,自己脱不开身,只随便翻翻聂坤交来的结果便呈给了统领。没想到,中秋晚上惊鸿一瞥的人,竟然会在这里重逢。
  隐隐听见大殿中传出声音:“彤城士子李免参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模样相似,连声音也这么像。不过长得漂亮的人,声音多半好听,这个也做不得准……傅楚卿没头没脑的想来想去,自己也烦了。冷不丁“嚯”的一道白光闪过:管他是不是,反正这一个也不差,若是能弄到床上……一股麻酥酥的感觉从脊椎“嗖嗖”直窜到腰腹,连着两条腿都禁不住颤了颤。
  幸亏他马上清醒过来,想起身处百官朝会之中,站在金銮宝殿门前,总算没有失态。这一清醒,又不觉沮丧起来:“这李免来头不小,听统领意思,太师很是赏识。除非你情我愿,否则只怕难以上手……话又说回来,模样神气那么像,到底是不是呢?……”
  
  “你叫李免?真是李彦成的儿子?”赵琚摸着下巴,“抬起头来,让朕瞧瞧。”
  子释微微扬起脸,却没有抬眼睛:“启禀陛下,小人李免,字子释,年满二十,越州彤城人氏。先父李彦成,字思哲,兴宁五年状元,授翰林院大学士,历任礼部侍郎、礼部尚书、青阳太守、凉州刺史。兴宁十年祖母逝世,先父丁忧,因积劳多病,自此致仕居家。”
  赵琚听了,不置可否。子释犹豫着要不要往下说。皇帝看他两眼,忽的一笑:“没想到李太傅居然生得这样周正的儿子,好福气。”
  太傅?子释迷惑了:父亲几时当过太傅?
  赵琚正盯着他,见状问道:“你父亲没跟你说过他任太傅的事情么?”
  “小人从未听说。”
  “没听过……也罢。”赵琚仿佛想起什么往事,欲言又止。转口道:“你义弟跟他父亲还有几分相似,你跟你父亲可不怎么像。”
  子释心想,这皇帝东拉西扯的到底要说啥?依旧恭恭敬敬回道:“小人肖母。”
  “嗯,那你母亲定是个大美人。”
  呃……子释脑门冒出一滴冷汗。皇帝称赞自己亲人,按说该磕头谢恩,可是此情此景,还真不知说什么好。早听说当朝万岁爷十分脱线,亲身领教,一下子真的很难适应,不禁对子周佩服万分。
  赵琚不等他回答,冲着宁书源兴致勃勃道:“当初李彦成在京里的时候,舅父见过他夫人没有?”
  “这个……未曾谋面。不过,据闻李夫人乃彤城名门闺秀,确乎美名冠绝一方,与庆远侯府三位小姐不相伯仲……”果然姜是老的辣,宁书源泰然自若,又把话题绕了回来。
  毕竟是夸自己母亲漂亮,子释不过觉得意外,倒没什么不能接受。子周可气坏了,悄悄瞪着御座:皇帝陛下,您就不能注意点体统么?……
  不料有人跟他一样看不过眼,直接出声打断:“陛下,微臣斗胆,有几句话,想问一问这位李公子。”
  赵琚一看,又是席远怀。有点儿不高兴:“你想问什么?”
  “陛下,宁小侯夫人与谢昇将军夫人属嫡亲姊妹,此事自当有所确证。只是——微臣愚钝,彤城之战何等惨烈,满城军民尽丧戎寇之手,威武军全体覆灭……”听到这里,大殿上下,人人脸色都有点发僵。幸亏席大人没在这个话题上多作纠缠,接着道,“李公子一介书生,竟能携弱小弟妹,跋涉千里,毫发无损进了蜀州,实在叫人难以置信。况年深日久,人事变幻,单凭一面之辞,恐不能服众……”
  子周再也忍不住了,抬头道:“陛下,席大人既有疑虑,敬请一一道来。微臣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子释暗忖:听对方话音,像是冲自己来的呢?此事由宁府中人认的亲、作的证,这位大人居然敢提出疑议,胆子不小啊。
  答话的是子周,席远怀却盯着子释:“请问李公子,彤城李阁老府上号称藏书五千册,李府书斋名是什么?”
  子周脱口而出:“三绝五千册,一楼‘四当斋’。”
  这两句话是李彦成自夸藏书之富读书之痴的句子,用了韦编三绝的典故。意思是说:我家有一座藏书楼名叫“四当斋”,里边五千册藏书,都被勤学的主人翻烂了。
  “‘四当斋’者,何为‘四当’?”
  “饥读之以当肉,寒读之以当裘,孤寂而读之以当友朋,幽忧而读之以当金石琴瑟。”“四当斋”的含义,有如李氏家训,对方话音才落,子周已然朗声而诵。
  子释在一旁纳闷:这位席大人问得好不专业!难道是老爹过去的熟人?看年纪不像啊。再说了,问的都是彤城的事情……
  就听席远怀又道:“‘四当斋’中,有一样镇斋之宝,可否说来听听?”
  子周诧异:“‘四当斋’里珍贵的书是不少,镇斋之宝一说,我怎么没听过?”
  他二人一问一答,大有质疑论辩的味道,殿中诸人包括赵琚,都听得津津有味。见子周答不上来,不约而同把目光投向子释。
  赵琚笑道:“镇斋之宝?有意思!”
  李彦成的“四当斋”,收藏了他几十年孜孜求来的各种珍本善本,其中最得意的是两样东西:一是未经删改的全本《正雅》,属违禁书籍,乃李大学士当年借在翰林院工作之便,假公济私照着集贤阁藏本偷偷抄下来的。除了知交至亲,外人不可能知晓,属名副其实“镇斋之宝”。二是“养正斋”点校的十卷最终修订版《诗礼会要》,字字清晰,一页不缺,连越州府学都没有这么好的版本,乃李彦成向同道中人炫耀的对象,也曾戏称之为“镇斋之宝”。
  子释心中警觉,不知对方是何来路,谨慎回答:“陛下,请容小人慢慢禀来。先父过世之日,舍弟年纪尚幼,故而不知道这些琐事。所谓‘镇斋之宝’,不过是先父与同侪友人玩笑之辞,说的是一套全本《诗礼会要》,因为是“养正斋”三校之后的终稿,比较难得而已……”
  赵琚脸上明显露出失望神色。
  席远怀却兴奋起来,声音都有点儿变了:“就是这一套李阁老珍之重之的《诗礼会要》,其中有一本某一页污损了——”
  子释暗惊。这样具体的细节,他怎么知道?难道说——
  仍旧面向皇帝,缓缓道:“那是卷八第一百一十二页,看书人不慎落了几点油渍……”
  席远怀激动万分,语无伦次:“小免!真的是你……你不认识我了么?也是,十几年工夫,你都长这么大了,我也认不出你了。真好,你还活着,太好了……”子释看他表情,若非身在御前,只怕就要冲上来拥抱自己。
  “大人是……”
  “我是远怀大哥啊!”见子释侧头回想,席远怀微笑道,“是了,你那时候,淘气得很,只肯叫我篾条儿大哥……”
  面前一张热泪盈眶的脸,子释心想:莫非今天是老天规定的亲友重逢团聚日?
  …… ……
  
  赵琚坐在上头,望着底下一堆人又哭又笑,大觉有趣。全是故事啊!“篾条儿大哥”?哈哈,逗死人了……出名死板的席大拗,居然也有这样鼻涕眼泪哗哗而下的时候,当真难得好风景——赶忙关切的问道:“不知席爱卿涕泪交加,是何缘故?”
  席远怀整整仪容,躬身启奏:“微臣君前失仪,恳请陛下恕罪。微臣乍见恩师之子尚在人间,且已长大成人,欣慰喜悦之情,难以言表……”
  “李彦成几时是你的恩师了?”
  “此事说来话长,陛下容禀。”
  赵琚笑眯眯的:“准奏!”
  宁书源在一边阴着脸坐着。当年李彦成状元及第,固然煊赫一时,为官时间加起来却不过五年,多数日子调往地方,朝中根基并不深厚。谢氏一门和宁府又有拆不散的亲戚关系,李免和谢全这兄弟俩,非老老实实依赖自己不可。没想到半路杀出个席大拗,居然另有交情。盘算一会儿:也好。李彦成的儿子本就是绝佳的活招牌,加上御史台的人捧场,好比这招牌镀了金抹了油,只会更亮堂,正合物尽其用,人尽其才。于是专心听席远怀上奏前因后果。
  “微臣本彤城人氏,少时家贫,无力购书,每厚颜至恩师府上借阅——恩师云者,实属微臣私心祈愿。李阁老与微臣,虽无稽首束脩之礼,却有言传身教之实……”
  彤城文教发达,城中多风流文雅之士,私人藏书盛极一时。有悭吝聚敛密不宣人者,也有公诸同好慷慨出借者。李府藏书数目多,质量好,李阁老体恤贫弱,从不拒绝家境贫寒勤奋好学的年轻人。不过为免书籍丢失损坏,一向不往外借,只能上门阅读。李夫人甚至吩咐管家给来看书的预备茶点。
  子释隐约记得,大概在李免六七岁左右,一个住在城郊的少年天天来家里蹭书看。来的次数多了,不必通告父亲,直接跟管家打声招呼,在四当斋里一坐就是一天。天刚亮便到,天黑了才走。从城郊到李府,往返几十里,堪称披星戴月。起先还背着干粮,后来混熟了,时常吃完晚饭才回家。
  那时候李免刚把蒙学三经读完,认得了上千文字,心血来潮去四当斋里翻找看得懂的杂书,就是这样认识了席远怀。大名没什么印象,只记得头一回遇上姓席的人,十分新鲜,问人家:“是篾条儿编竹席的席么?”对方点头称是。想起家里才请篾匠上门打席子,剩下一把篾条儿被爹爹顺手拿去做了家法,小小心里便有几分迁怒,决定从此管人家叫“篾条儿大哥”。
  有了新玩伴,李免高兴极了。没想到这根篾条儿韧性十足,捣乱打岔,威逼利诱,全不管用,只顾低头看书,眼皮都不抬一下。唯有当自己捧着书过去提问的时候,会和颜悦色耐心讲解。李免是好学的孩子,听出意思来,慢慢居然也能坐得住了,还把小姨娘单独留给自己的点心分给篾条儿大哥吃。
  就这样过了好些日子,有一天,李彦成到“四当斋”来取书,瞧见儿子跟着席家少年有模有样的诵读,温言嘉勉一番。席远怀眼尖,看出李阁老手里捧的就是士林中视若珍宝的那套《诗礼会要》,口水差点流下来。后来——
  子释听见席远怀对皇帝说:“……微臣年少鲁莽,竟不慎玷污了恩师爱愈性命的典籍,万死不足以辞其疚。心慌胆怯之际,不知如何应对,任由小师弟承担过失,实乃平生污点,多年来愧疚难安……”
  子释想:不过是我把书偷出来给你看,你一边看一边吃我分给你的蟹黄包子,看得忘乎所以,滴了两滴油在上头。我见你吓得魂飞魄散差点就要当场自尽,只好替你背了这黑锅。结果我爹瞧在你的面子上,也就象征性的甩了两下篾条儿而已。什么“平生污点”,“多年愧疚难安”之类,太夸张了吧?
  席远怀继续道:“后微臣双亲离世,孑然一身,遂往外郡投亲,辗转奔波,自顾不暇,从此与恩师再无相见之期,未料竟成永诀……”说到这,又哽咽起来。
  …… ……
  
  认亲大会结束,皇帝颁布圣旨。
  越州彤城太守王元执、守备林蕃、前翰林院大学士李彦成,临危守义,忠勇舍生,率合城军民抗击敌虏,以身殉城,其清操厉节,足以光耀千秋,彪炳史册……追封王元执为忠信伯,林蕃为忠勇伯,李彦成为忠毅伯,于西京南郊设衣冠冢,建“忠烈祠”,供世人凭吊追思,使烈士忠义之精魂,天地浩然之正气,长在人心……
  敕令翰林院大学士陈孟珏执笔为“忠烈祠”撰写碑文,工部、礼部共同监督,择日奠基动土。
  子释和子周齐齐叩头谢恩。
  赵琚道:“谢全,从今往后,你就认祖归宗改姓谢了,李家取的名字还改不改?”
  子周答道:“陛下,养父母及兄长恩同再造,微臣今日方领悟,微臣与胞妹一名全,一名还,一字子周,一字子归,合为‘周全归还’四字。养父用心良苦,恩深如海,愿终身用此名字,以感念李氏父母养育之恩。”
  “嗯,这么说也有道理。”赵琚颔首,又对子释道,“李免,你父亲的爵位,自然由你继承。空有爵位没有官职,未免显得朝廷太小气——”
  子释连忙表示:“陛下隆恩,小人惶恐。”
  赵琚亲切道:“你既中过彤城春试案首,有个状元出身的父亲,又教出个状元出身的弟弟,学问自不待说。翰林院兰台令一职,本是陈孟珏兼任,便交给你试试。你的爵位已经比弟弟低了,总不能委屈你官职也比他低。兰台令乃是正三品,你兄弟两个扯高补低,从此齐头并进罢……”
  凤栖十一年,朝廷给威武将军谢昇平反,追封爵位,赐襄武侯。如今这爵位顺理成章归子周所有。
  等到退朝,已近午时。这一半天好戏连台,万岁爷既导且演,十分过瘾,心情甚佳。为免一些好不容易逮到皇帝的朝臣纠缠不休,急急的进了后宫,叫安宸通知御膳房,把饭摆到迟妃韩纾的“丽阳宫”,顺便告诉她找到谢家后人的好消息。
  子释被席远怀拉住,问长问短,不得脱身。
  “在下还须陪同舍弟往庆远侯府拜见侯爷与夫人,席大人……”
  “我不是什么席大人,我是远怀大哥。小免,你知不知道,当初听到彤城之战的消息,我……”握着子释的手,眼睛又红了。就连御史台的人也是头一回知道,严肃冷峻的右谏议大夫,感情上来这么容易激动。
  这上杆子的大师兄,显然属于受人滴水之恩,牢记涌泉相报的厚道类型。子释虽然觉得无此必要,却不愿唐突对方一片情义。那些凄惨往事被重新勾起,他似乎比自己这个当事人更不堪回首,只好安慰道:“远怀兄,家父在天之灵,知兄今日成就,一定高兴……”
  子周也过来见礼。席远怀在李府走动之时,双胞胎才两三岁,跟着夫人在内院,是以并未见过。席大人爱屋及乌,把司文郎好一番夸赞。叹道:“我早听说小全是彤城人氏,竟从未往这上头想过,否则何必等到今日……”他也真不客气,摆出师兄的样子,“小免”“小全”叫得顺口。
  子周对子释道:“大哥,庆远侯府的轿子在宫外等着了。太师说,宁夫人会派人去接子归。”
  ——下朝之后头一件大事,是去韩府正式拜见外祖父母。
  “我送送你们。”席远怀说着,陪他们往外走。
  御史台作为外戚干政的坚决反对者,和太师明争暗斗许多年,按说席大人是绝不会跟太师府推荐的人走在一起的。然而眼前情势却又另当别论。且不说李家对自己有大恩,看这兄弟俩皆属忠良之后,庙堂之器;与国舅的瓜葛,不过一时凑巧,并非立场所在;况且和他们关系最密切的庆远侯,于朝政上头从来不开口不插手,置身事外……席远怀情绪激动,仍不忘从大是大非角度考量个人言行。一边说话,一边用充满期待和勉励的目光热切的望着两位小师弟。
  出了大殿,刚行得几步,一个身影拦在三人面前。
  “席大人。”来人拱手为礼。
  席远怀抬眼一看,来的是理方司巡检郎傅楚卿。顿时收起笑容,声音也凉了:“傅大人。”
  “傅某受韩侯之托,延引襄武侯、忠毅伯二位前往庆远侯府。”
  子释听到“襄武侯”、“忠毅伯”这样隆重的名号,小震撼了一把,然后才想起说的是谁。
  席远怀看傅楚卿一眼,心道:不过是你的主子不放心我,特地叫你来吠一吠。暗中忿忿,却不愿与奸佞小人一般见识,对子释和子周道:“小免、小全,我就送到这儿。来日方长,咱们回头再叙罢,拜见韩侯和夫人要紧。”
  子释别过席远怀,一转头,正迎上所谓傅大人两只直勾勾的眼睛,微讶。
  “李大人。”对方看似施礼,却借着弯腰之机把脸直凑到自己跟前,眉毛斜飞,眼角上挑,殊无庄重之意,“李大人好生面善,不知下官在哪里见过……”
  子释退了半步,站到子周侧后方,才淡淡开口:“恕小人眼拙,并不识得大人。小人还未去吏部领符上任,大人如此称呼,小人不敢当。”说着,冷眼打量对方。
  锦夏朝尚紫朱金青四色,紫金龙云搭配帝王专用,官员服饰由朱而紫,紫色越正级别越高。理方司巡检郎服色乃绛紫团花锦袍配金镶玉带,外加皂底靴乌纱帽,十分抢眼。傅楚卿身材魁梧,五官醒目,站在人堆里常常觉得自己鹤立鸡群。这会儿见李免向自己看过来,两只眼睛清泠泠冷冰冰,心中也道此人应非彼人,然而还是心头狂跳浑身发热,只盼他看得仔细些,再仔细些。
  子周立时想起有关眼前这位傅大人特殊嗜好的传言,暗呼糟糕。一伸手挡在前面:“家兄从来深居简出。人或有相似,大人必是认错了。不知庆远侯府的轿子在哪儿,烦请大人引路。”
  “不远不远,二位,这就走吧。”傅楚卿收回花花心思,领着兄弟俩往宫门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注释1:
韦编三绝:“韦编”指用熟牛皮绳把竹简编联起来;三乃概数,表示多次;绝:断。据说孔子为读《易》而多次翻断了牛皮带子的简。编连竹简的皮绳断了好多次。比喻读书勤奋。

注释2:
“四当斋”:清末学者章钰书斋名。取宋人尤袤语:“饥读之以当肉,寒读之以当裘,孤寂而读之以当友朋,幽忧而读之以当金石琴瑟。”

看着目录页上最近更新章节,想起一句名言:一个人把时间花在什么地方,是看得见的……
嗯,时间在这里。那么,钱又到哪里去了呢?(挠头ING)



第五十五章
  八月二十六,庆远侯韩先遍请亲朋好友,庆贺祖孙相认骨肉团圆。韩侯德高望重,认回的外孙——不管是亲的还是干的,无不身份贵重,前来锦上添花恭喜道贺的官僚名流应接不暇。
  八月二十七,宁小候夫妇在真定侯府再设家宴,款待三兄妹。
  饭毕,宁夫人和三兄妹闲话,宁阗作陪。虽然大家看起来都很高兴,但最高兴的人毫无疑问是陪客的宁三少爷。小还妹妹娇滴滴一声“三表哥”,叫得他骨酥皮痒,浑身就像生了无数只虱子,挠不胜挠。
  子释差点一口茶噗到身上。丫头厉害啊!无师自通以柔克刚,那声尾音打着旋儿的“三表哥”,真亏她叫得出来,哈哈!女孩子在这方面就是有潜力……瞥见子周对妹妹如此不耻行径翻了个熟练的白眼,维持脸上礼貌的微笑变得倍加艰辛。好在他也算久经考验,不去管双胞胎对付宁三少的戏码,用心陪宁夫人说话。
  “……听说小全谢绝了皇上赏赐的府邸,坚持还住现在的宅子。你们兄弟感情好,姨妈自然知道。不过——”
  由于子周子归的关系,这一趟认亲,连带子释也认了外公外婆,认了两个重量级的姨妈。最了不得的,是顺便认了两个超重量级的姨父。
  “你们哥儿俩,如今一个姓李,一个姓谢,一个伯爵,一个侯爵,同住一所宅子,恐怕不合朝廷的规矩……”
  “姨妈,不怕,御史台不敢参我们的。”子周突然插话。
  子释想起席远怀,失笑。真要有人为这点事弹劾兰台令和司文郎,不知右谏议大夫会否大义灭亲?
  “御史台的事情且不说,你们兄弟都已到娶亲的年纪,小还也该讲人家了。特别是小免你,总要为李家继承香火。等你成家,不可能仍叫小全小还同住。小还一个女孩儿家,千金小姐身份,从前是没办法,只能跟着兄弟厮混,如今外祖父母俱在,理应承欢膝下……”
  子周子归一齐看向子释。
  “姨妈说的是。”子释沉默片刻,点头接道,“这些年来,我们兄妹三个相濡以沫,彼此依赖惯了。突然一下子说要分开,多少会舍不得。过几天,等合适的时候——”
  “大哥!”
  子释温柔的笑:“你们都长大了,总不能老像小孩子粘着大哥。再说,无论如何,得多替两位老人想想。”
  韩侯老俩口,对双胞胎喜欢得了不得。昨天把三人留在府中,视线几乎一刻也没离开过子周和子归。
  虽然与外祖父母团聚是非常高兴的事,可一想到要离开大哥,还有最近长辈们时不时提及终身大事的话题,双胞胎心里无端的慌张。子释看弟妹那副没着没落的模样,正要开口,旁边宁三少冷不丁插话:“你们的宅子在恩荣坊是吧?从恩荣坊到恩泽坊庆远侯府,快马不过一刻钟,住哪儿不一样?有必要搞得跟生离死别似的么?小还,你不是爱骑马?表哥送你一匹好马,管保你从外公外婆那里回去看你大哥,跟飞似的……”
  子归撇撇嘴:“人家的小骢跑起来快得很,才不用你送。”小骢是她那匹枣红马的昵称。
  女孩子神态娇憨无邪,明媚可爱,宁阗一边贪看俏丽模样,一边随口应道:“小骢?那我再送你一匹小白,好配衣裳……”
  子释侧头朝宁阗扬扬嘴角:“让表哥见笑了。”继续对弟妹道,“我也正要说这个,隔得这么近,尽可以两边跑……”
  “哪里……”宁阗心不在焉的回答。暗道,这李免如此笑法,端的勾人得很哪!跟小还妹妹比起来,完全不同味道。我要也喜欢男人,只怕多瞧两眼都受不了……回头跟庭兰说说去,嘿嘿……
  八月二十九,三兄妹进宫拜见二姨妈迟妃娘娘韩纾。
  话说到一半,皇帝来了。
  聊了几句家常,迟妃忽道:“陛下,臣妾实在中意谢还这孩子,认了做闺女,想求陛下赐个有福气的名号,不知道有没有这个福分呢?”
  在场诸人全愣了一愣:之前明明没有说起这个话题啊。子释大概明白娘娘的用意,紧张的等着皇帝如何回复。却听宁夫人道:“陛下,昔日我们姐妹三个,二妹跟三妹年纪差得不多,最是要好。而今二妹膝下孤单,小还无所怙恃,两人见了面就跟亲母女似的,任谁看了都要掉眼泪……”
  迟妃模样性情都极出色,如今姿容虽然比不得年轻时候,在皇帝心中还是剩了点分量的。何况昔日谢家的事情,本来也有说不过去的地方。赵琚想了想,道:“谢还谢子归,既是子归,合当‘宜宁’,就叫‘宜宁公主’罢。让内务府准备册封的东西,选个近一点的好日子。”
  大家一齐跪下谢恩,又向皇上、娘娘及新鲜出炉的“宜宁公主”道贺。
  
  晚上回到家中,三兄妹围坐在书房里。
  最近各种事情纷至沓来,疲于应付,很久没有这样悠闲共度的时光了。所有的一切来得太快太猛,眼花缭乱之后,有一点头晕。大悲大喜都沉静下去,泛上心头的,是浅浅的余痛、淡淡的忧伤。
  不约而同的,三个人都回避了正面话题,只把这些天积攒的花边八卦抖出来说说笑笑。最后子归问:“大哥,明天就要正式去翰林院上任,我让阿章早点儿叫你吧?”
  子释本来还笑嘻嘻的,闻言立刻道:“快叫味娘拿缬草根煎一碗水来,我喝了就睡。”
  缬草根煎水,安神助眠,是李章特意托人从老家深山里采的,刚捎过来孝敬大少爷。
  等着煮缬草根的工夫,子释到底还是叹了口气:“子周、子归——我喜欢这么叫,你们没意见吧?”
  双胞胎摇摇头。
  “以后——”揉揉脑袋,“以后,只怕很多事情大哥都照应不到了。虽说自有人会照应你们,但是……”想叮嘱什么,然而千头万绪变化莫测,终究不知道从哪里说起。最后拍着自己额头傻笑:“呵呵,大哥啰嗦了这么多年,就不再啰嗦了,总之你们要时时记得多加小心。”
  双胞胎忍着眼泪点头。
  “今天……迟妃娘娘和宁夫人那番举动,为咱们,特别是为子归,树了好大一座保护伞哪。两位姨妈果然不简单……”一个公主名号,免去多少无聊纠缠。即使是皇帝大色狼,当时也露出意外又尴尬的样子。看来这父女名分,还是不能完全不在乎的。
  子归嘟哝:“可是,为什么要叫‘宜宁’啊,就好像,好像要嫁给宁家一样,太难听了……”
  子周无奈道:“归宁的‘宁’和姓氏‘宁’差太多了,子归你不要胡扯好不好?”
  子释笑:“你现在可是公主了,娶公主做驸马很麻烦的。就算宁三少自己乐意,他爹他爷爷也不见得乐意。那种花花公子,怕是没胆子违逆家长吧?我看他不至于着迷成那样。话又说回来,他要真肯为你着迷成那样,也不妨考虑考虑……哎哟!”背上挨了妹妹一粉拳。
  
  九月初一大清早,李府所有下人难得的鸡飞狗跳一片闹腾:做饭、备马、套车、收拾东西,还有……呃,叫大少爷起床。
  子释连续紧张忙碌好些天,心情突然放松,再加上临睡前喝了俨俨一碗安神汤,直到早饭好了都没醒。
  李章进去看看,出来了。再进去看看,又出来了。李文轻轻跺脚:“阿章,等你叫少爷起床,等到太阳落山!还是我来吧。”“啪”一声推开门冲进去:“少爷!”走到床边,声音一下咽回了嗓子眼儿,跟蚊子哼哼似的:“少爷……大少爷……”
  李章在他后头,小声道:“再等会儿吧,好不容易睡这么沉。”
  “头一天上衙门就迟到,恐怕不好。”
  “听说不过是罚俸,罚就罚吧,多少钱也买不来一场好睡。”
  ——当铁面无私二少爷亲自来催大少爷起床的时候,拦在门外的两位忠仆回的就是这句话。
  子周气结。想当初多么忠厚老实的小伙子,跟了大哥几个月,就变成这副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妄德行。瞪着眼睛压低嗓门嚷嚷:“你们知不知道,因为要跟大哥交接,陈阁老亲自在兰台司候着呢!”
  陈孟珏受命为“忠烈祠”撰写碑文,自觉荣幸非常,兼之与李彦成当年也曾有过同僚之谊,又在大殿上见了故人之子的风采,颇为期待与子释再会。前日退衙时和子周路上偶遇,特地打了个招呼。
  “啊?那……二少爷请吧。”李文和李章左右让开。二少爷进去了,却没有动静。两人正疑惑,只见二少爷侧身出来,把门轻轻带上,低头转个圈,断然道:“阿文,你跟尹平拿我的名帖去翰林院,捎个信给陈阁老,就说……就说昨儿从宫中出来得晚,大哥受夜风着了凉,迟些过去。阿章,我把尹安留下,等大哥醒了,你跟他一块儿陪着出门,他熟路——”说着,敲敲脑袋,“算了,管不了那么多,我先走了。”
  二少爷去远了,李文嘿嘿笑道:“我就知道!二少爷看着凶,其实回回都拗不过大少爷和三小姐。从前我一直奇怪,兄弟两个性情怎么差那么多,原来……”
  “阿文,大少爷不是说了不提这个?该怎么着还怎么着,咱们就想着如何叫少爷小姐多开心便是了。你赶紧跟平哥送信去是正经。”
  等子释终于起床,听说已经差人请了假,索性从从容容洗漱吃饭,换上官服。把那紫绣袍、白玉带、金丝冠,一样样穿戴停当。子归微微笑道:“大哥,我真的有好久好久没见过你这样儿了。”——昔日李阁老府上长公子,呼朋唤友斜桥倚栏,穿戴上的讲究比这个有过之而无不及。
  围着的女仆男仆统统看傻了眼。不是不知道大少爷漂亮,天天对着,慢慢也看习惯了。突然换身衣裳——
  “就跟年画上走下来的神仙似的!”味娘赞了一句。
  “年画上的神仙都呆呆的,哪有少爷好看!”小曲嘴快,说完了才想起脸红,双手捂着不敢松开。
  子释接过李章递来的象牙鱼符挂在腰间,一副事不关己的语调:“不好看怎么行?不能失了朝廷体统啊……”
  子归把一个小包裹交给李章:“衙署的饭菜大哥恐怕吃不惯,这盒子里是雪茸饼,盅子里是五元汤,隔水馏一馏便好。拿稳别洒了。其他物事都在车里放着,头一天去,也不知有啥缺啥,你跟大哥进去留心看看……”
  直到过了巳时,新任兰台令终于抵达翰林院兰台司。普通双轮马车,四个男仆跟着,这排场在同品级官员中朴素得不能再朴素。可是,头天上任就迟到,叫德隆望尊的上级兼老前辈领着一干同僚下属等了个多时辰,这派头也大得不能再大了。
  子释态度好,自上而下挨个致歉。众人纷纷表示无妨,李大人太客气。即使本来憋着火的,也架不住他笑意盈盈温言款款,手忙脚乱的还礼。其中王宗翰和元觺麟是老相识,看见他喜不自胜,迎上来殷勤问候。唯独陈阁老板着脸置若罔闻,待他一轮招呼打遍,忽质问道:“小子何晏也?”
  这是《正雅》里圣人问弟子的话,意思是你这家伙为什么来晚了?
  子释暗忖:老头子要给我下马威呢。这种时候,不可示弱。彬彬有礼回了两句气死人的名言:“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是以晏如也。”故意把“晏”字由迟来的意思扯到安然自若上。
  陈孟珏瞪他半晌,哼一声:“你跟我来。”冲旁边几个编修道:“把《集贤阁总目》搬出来备用。”
  元觺麟追问一句:“阁老,都搬出来?”集贤阁的书虽然烧了个精光,藏书总目在翰林院国子监都有简版备份,因此得以幸存下来。说是简版,记载了上万部典籍名录,也足足二十大本。
  “都搬出来!”陈孟珏甩下斩钉截铁的命令,人已经进了内室。
  王宗翰充满同情的看着子释。
  子释侥幸的笑笑:“我以为阁老会跳起来骂人,竟然没有。”
  元觺麟苦笑一声:“兰台令大人,你惨了!”
  
  翰林院兰台令,掌皇家典籍。从前有集贤阁的时候,就管着集贤阁。所以子释如今的职务,勉强相当于后世国家图书馆馆长兼中央文献研究所所长。这个位子却是他第一次得宁书源接见,探底细谈条件时,主动向太师讨来的。正好陈孟珏大学士当着国子监祭酒,兰台令本属临时兼职。只不过这差使枯燥繁琐,吃力不讨好,无人愿意接替,一兼就是六七年。
  兵祸战火,皇家典籍毁损殆尽。这些年礼部从民间征收上来不少书,兰台司便对着《集贤阁总目》,一册册核实版本,查漏补缺,校勘考订……陈阁老是乐此不疲,新来的年轻人往往坚持不过一两年,就想办法找路子转调其他部门去了。
  按说兰台令三品文职,至少也要进士出身,然而子释名门之后,家学渊源,太师作保,圣旨任命,又是整天与故纸堆打交道的职务,别说从中作梗,连说闲话的人都欠奉。
  陈阁老指示几个编修把高高两摞目录堆在平头乌木大书案上,自己坐在后头,一边翻弄一边闲闲道:“‘集贤阁’经史子集四部,要说种类芜杂,应属子部,要说卷帙浩繁,则当推史部。你可知《总目》中光史部就有十余类之多?”
  子释听阁老语调,是个问句,垂首答道:“史部目录按编撰者分,有实录、正史、杂史、伪史、逸事五类;按体例分,有编年、纪传、会要、纪事本末、州郡方志五类;另有典章制度、岁时地理、艺文百工三种专名史籍。”
  “嗯。这十三大类,除去重复交叉,每一类名下少则几百卷,多则几千卷,共有——”
  “共有史籍一千八百三十七部,合计三万两千余卷。”
  陈孟珏把手中的书放下:“我猜你一定清楚,果然。我且问你,都看过多少?”
  “实录无缘得见,正史倒是读熟了。其余的……把囫囵吞枣的也算上,大概三五百种?时间太久,一时也说不上来。有些没看过的,曾听夫子和父亲提及梗概……”子释一面说,一面侧着脑袋蹙起眉头回忆。
  “三五百种?照你的年纪,已经相当难得了。——谁是你的夫子?李彦成太傅都做得,自己儿子的课业难道还要别人教?”
  “晚辈授业恩师乃王守一先生。”
  “啊!”陈孟珏吃了一惊。随即叹道:“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你父亲此举,很有远见,也很有魄力啊。”看子释一眼,“守一先生自出仕以来,多年不闻收弟子。以太守之尊甘为稚子引导,除了情面,怕也是相中了你的资质……”
  陈阁老这番话随口而出,并未刻意牵扯故人之情,却自然浸润着长者关爱之意,令子释倍觉亲切。夫子和父亲的死本是一个遥远的事实,短短几日化作了冠冕堂皇无上荣耀,他身不由己坦然接受,然而始终无法投入更多感动。眼前老人家几句话,比金銮宝殿中嘉勉的圣旨追封的爵号杀伤力要大得多。心情感慨激荡,两行热泪悄无声息洒落襟前。
  “晚辈愚钝顽劣,枉费……先师与先父一片心血……”泪水模糊了眼睛,不能成言。
  陈阁老叹息一阵,忽道:“李免,你教出一个状元弟弟,自己怎么落了榜?”
  子释头一回有了心虚的感觉,小声道:“晚辈没有参加秋试。”
  陈孟珏一愣,笑了:“你还真干脆,倒应了你父亲起的好名字。不来应试,这几年做什么呢?”
  “晚辈……”真人面前不说假话,反正也瞒不住,子释如实道:“帮着富文堂校了几本旧书。”
  陈孟珏听到富文堂三字,略一思量,马上明白了。起身从另一边架子上取下几本书:“这么说——”
  子释溜一眼,点点头,微赧:“都是我。还请阁老替晚辈留点面子。”
  陈孟珏绷着一张脸,憋了一会儿,实在忍不住,索性放开了,哈哈大笑:“你这后生有意思,比你爹有意思多了。真该替你爹拍你几板子才是。除了这些歪门邪道,富文堂近两年点校刻印的几个古籍本子,也有你的杰作罢?”
  “晚辈班门弄斧。”
  陈孟珏捻须颔首:“那几个本子我都看过,堪称登堂入室,不算班门弄斧,你也用不着妄自菲薄。这兰台令,你且试着做做看吧。”沉吟片刻,仿佛想起什么,“这么说来,富文堂头半年进贡了一套‘养正斋’终版《诗礼会要》,老夫一直想看看他们翻刻依据的原书,那尹老板几番推脱,就是不拿出来。你既和他熟,见过那套书没有?”
  “这个……不瞒阁老,那套书……是晚辈欠了尹老板的人情,凭从前抄写留下的印象替他补校的。”
  这回答大出意料,陈孟珏呆了一呆,斥道:“胡闹!这么重要的经书,没有原本就敢补校,还当成贡品送上来!你不知道翰林院个个都是行家里手?看出点纰漏来还要不要脑袋了?!”
  子释心道:那不是没看出来么。声音却沉沉的:“阁老,晚辈若有原本,又何必凭印象?如今……不凭印象,还凭什么?”
  陈孟珏默然。好半天,仿佛哭一般涩涩笑了两声:“你说得对,不凭印象,还凭什么?只可惜有本事凭印象的人太少。你能接替老夫来做这个兰台令,再好不过。万岁圣明,万岁圣明啊。”一面说,一面冲着南边皇宫所在方向拱了拱手,又拭了拭眼角。
  理理情绪,老头子指着面前大堆目录,道:“兴宁七年翰林院重修《集贤阁总目》,你父亲建议编一套简本存在别处,方便检索。没想到竟成了今日唯一按图索骥的依据。这几年,兰台司除了整理征收自民间的典籍,剩下的事情,就是化简为繁,将简目还原为细目。力求所有目录,尤其是仍旧阙失原书的部分,或摘录于他文,或求教于博学,记下该书体例内容优劣得失,使后人知其大致面貌。若来日访求有得,固为幸事。万一从此失传,也不致使前人心血,一旦化为乌有……”
  子释正身敛容,肃然应了声:“是。”
  天灾人祸。民生罹难的同时,必然伴随着文化的浩劫。集贤阁洋洋十万卷藏书,一把大火,只剩下眼前二十本抄写了书名作者的目录。借着这一捧枯槁的骨骼灰烬,用个人积累的学识见闻,精神智慧,一点点给它们注入灵气,丰盈血肉。虽然不可能还原那万方仪态,也至少为后人留下一个绰约身影——留下一些线索,一些向往,一条看不见的黄金路,一架摸不着的青云梯……子释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太久没有这种心口发热的感觉了。
  陈阁老说到最后,叹道:“当年《集贤阁总目》修订伊始,你父亲旋即外放,若非如此,本该由他主持。今日经由你手补齐简本,也算是继承父业了。唉……”
  子释试探着问:“先父……当真做过太傅?父亲在世时,晚辈从未听他老人家提起……”
  “皇上都说了,自然是真的,那还是皇上亲政之前的事情,不过时日甚短罢了。至于你父亲为何不愿张扬,老夫也不敢胡乱猜测。一些陈年旧事,没必要深究。”
  “是。”
  “这几天老夫还会时常过来看看,有事差人到国子监寻我亦可。你既能‘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这兰台司自是晏如之所。年轻人,好好干吧。”说罢,陈孟珏站起身,振振衣摆,端着方步出去了,扔下子释跟那一大堆《集贤阁总目》在一起。
  目送老头矍铄的背影,子释咂摸着他回敬过来的那句“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笑。呵呵,真是睚眦必报的老人家。
  
作者有话要说:注释1:
“何晏也?” 见《论语•子路》:冉子退朝。子曰:“何晏也?”

注释2:
“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是以晏如也。” 见陶渊明《五柳先生传》

注释3: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见《触龙说赵太后》

今日花好月圆,人间万象更新,
与众位坑友同祝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谢谢大家这么长时间有缘有心,不离不弃。
此后相当长一段时间,恐怕都得周末见了。
咱们一块加油蹲坑,努力生活,共勉!



第五十六章
  不过几日,翰林院兰台司的众位编修撰吏们,就被他们的新上司操练出了与以往大不相同的工作方式:每天卯时签押完毕,到李大人的办公桌上去拿当天的任务条,分头忙碌。等到辰时过了,兰台令大人才慢悠悠踱进大门,各屋里转一圈,看看有无疑问,然后开始做自己的事情。
  反正第一天上任就迟到得十分离谱,下属们对上司我行我素的作风具备了高度的自觉性。况且观察两天便发现,李大人来得晚,走得也晚。有两个偷懒的撰吏,散衙时分没完成任务就要溜,结果被留下来一直干到入夜。大人体贴他们住得远,派府里的马车送到家门口,叫两人受宠若惊,吓得不轻,从此兢兢业业。
  这天子释起得尤其晚,跨进兰台司大厅,下属们正陆续出来,准备去吃午饭。各衙门都配备着杂役厨子,也有像子释这样讲究的官员自己带饭,借用伙房热一热。当然,最有派头的,会连自家厨子一并带到衙署来伺候。
  众人打过招呼,纷纷走了,王宗翰落在最后,又跟着折了回来。
  “我说,子释。”私底下,几个年轻人仍旧朋友论交,不讲品级。王宗翰皱起眉头放低声音:“你不会是不知道有点卯签押这一说吧?怎么着子周也该催催你啊!这样下去,还要不要俸禄了?!”
  子释看他一脸苦口婆心,偏让人觉得鬼鬼祟祟,有点好笑。十分合作的显出为难状:“卯时太早,我起不来……”终归不是什么光彩事情,又知道对方是真关心自己,说着说着不好意思的笑了,“俸禄什么的,唉,子周说——”
  李文替他接过去:“不瞒大人,二少爷说,反正他一个人挣钱也够花,大少爷喜欢怎样就怎样。家里谁也不反对——千金难买秋冬觉嘛!”所谓“家里谁也不反对”,即上至少爷小姐,下到车夫马僮,思想认识高度一致。李文又道:“我听说只要找门子打点打点,负责点卯的公公们并不真计较,可惜二少爷怎的也不肯答应。”说完,无可奈何的叹口气。
  李章慢声慢语道:“要二少爷去张罗这个,除非日头打西边出来。”仿佛为了修正自家少爷形象,特地补充:“王大人有所不知,其实大少爷一向睡得轻,最近黑天白日的抄啊写的,还把衙门里的活儿带回去干,总要过了半夜才睡,唉!”禁不住发了句牢骚,“大人见过这样给朝廷当差的没有?拼命干活不要俸禄……”
  子释拍拍他:“好了好了,别叫王大人笑话咱们家没规矩。”
  王宗翰却担忧起来:“子释,我知道你着急,可也不能这么胡来啊。这样下去,身子会吃不消的——咳,你怎么也‘王大人’上了?这不是寒碜我么……”
  “多谢王兄关怀。说来也怪,自从接下这差事,每天忙完了,倒睡得格外踏实,因此早上才会起不来。不过精神头反而比从前好,也没觉着累。所谓乐此不疲,或者就是如此?还请王兄不要担心……”
  子释第一天上班,把二十本目录大致翻看一遍,又浏览了兰台司这些年的收藏。正如他所料,原蜀州府学所藏及民间征收而来的书籍,以经史居多,子集两类十分匮乏。前者仍然缺失的条目,大半已经补全详细内容,而后者却多是整页整页的空白,就连入了兰台司的藏书都还有许多没来得及登记在册。
  第二天,子释将手下十二名编修,二十几名撰吏分为三组。第一组负责经史部分,继续搜寻尚未征集入库的典籍,并设法补全细目。第二、三组分别负责“子”部和“集”部,先把入了库却没有登记的书都一一核实记录了再说。每天散衙之前,各组领头人将当日进度写入专用日志,提出第二天的预计进程,给兰台令大人过目。子释临走,再一一细查,写好任务条放在桌上。
  开始几天,常有要求返工的时候:统一体例,规定格式,指出纰缪……他懒得跟人废话,索性自己做几个例子示范。编修撰吏们不论年龄长幼,资历深浅,看到他细致严谨无懈可击的样本,牢骚不满全噎了回去。
  子释目前给自己规定的任务,是尽快把子集两类曾经目见耳闻,如今搜求不得的书籍细目做出来。其中不少书记忆中的面貌已经模糊,才着急趁着尚有印象赶紧写下来。除此之外,还要抓紧搜求缺失书籍。一些冷僻罕见的集子,民间并不重视,若不及时收藏,很可能不定什么时候便湮灭无踪。兰台司的书大多已成孤本,连目录本身都无比珍贵,因此决不允许往家里带。他只能抄下部分简目,叫尹富文帮着寻找。若是富文楼有的,便借过来留下抄本。所以每天离开衙署就比别人晚,回家之后,必然继续忙碌到深夜。
  刚开始,王宗翰执着的表示要陪他加班。
  子释坚拒。
  王宗翰不解,兼有些气恼:“你做什么非要一个人辛苦?还是你觉得我王某人才疏学浅,不堪差遣,无济于事?”
  见他动气,子释带着歉意笑道:“王兄误会了。王兄若留下来,元兄他们几位必定不好意思先走。其他撰吏们更抹不开,忍气吞声也得陪着。到头来累得大伙儿该回家时候不能回家,背后指戳,暗地腹诽,枉做恶人。我喜欢这活儿,费力气不要钱也无所谓,哪能拖别人下水?王兄不帮忙,就是成全小弟了……”
  王宗翰呆了一呆:“子释,你……唉!……”
  “昔弟子赎人而不取其金,圣人曰:‘取其金,则无损于行;不取其金,则不复赎人矣。’兄诚然好意,小弟却不可不见之以细。大伙儿齐心合作的事情,勉强一时,则后继无力。小弟私心,望兄体谅。”
  王宗翰瞧着他,赌气道:“既如此,你就不该当这个始作俑者!”
  “这不是……咳,心痒难熬么……”子释搓搓手,故作苦闷状。
  王宗翰被他逗得失笑,胸口忽地涌起一股热流,左冲右撞。竭力按捺下去,认真道:“子释,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圣人自圣,可也别把我等凡夫俗子抛得太远。翰林院的风气,一向闲散,陈阁老嘴上虽然催得紧,却不擅清理头绪。依我看,照你的章程,过两天这些人手熟了,速度还能快不少……”
  王大人到底没有陪着李大人加班,只是白日里不声不响,干得倍加卖力。每天一早就盼着他来,没来便忍不住焦急担心,等人来了,看见他那副满不在乎的模样,又暗自生气。别扭了好几天,终于等到这个单独说话的机会,决定务必从关心朋友的立场直言进谏。原本准备了一肚子批评的话,开口时气势已先弱了。得知他秉烛挑灯,废寝忘食,满脑子都是担忧关切,哪里还说得出其余?
  最后一咬牙,对李文道:“阿文,我看你挺机灵。曹公公那里我已经打点妥当,这几天的先帮着签了。从明儿起,你每天卯时过来一趟,替你们少爷签押吧。”说罢,也不看子释,径直出门,吃饭去了。
  主仆三人愣在当地。半晌,李章道:“少爷,王大人可真是个好人。”李文抓抓脑袋:“好人啊。不过——会不会有点好过头了?”
  
  九月初九重阳节,初十旬休,连着两个公休日。
  庆远侯府的人初九一大早就上门等着,接谢家少爷小姐和外祖父母团聚。韩老夫人再三叮嘱请李家少爷一起来,子释想起上回见着老太太,把西京城里世家大族的小姐数了个遍,说什么也不敢去。子周子归知道大哥实际上是惦记着从富文楼借来的那批书,不愿浪费时间,于是也不勉强,叮嘱下人一番,且赴韩府过节。
  子释这个兰台令,对长袖善舞的尹富文来说,公私两便,自是不遗余力用心帮忙。而子释要差遣人家当义工,礼尚往来的仪节愈发重要。因此,除了忙着甄别尹府拿来的书,趁这两天休假,还得抓紧把那《花丛艳历》的配诗攒齐,了却这桩暧昧皇差。
  入夜,丫鬟小厮都遣走了,“绿筠轩”的画稿在大平案上排开,子释一边翻弄几本前人诗词,一边往绯花笺上落笔。绿筠轩送来的是四十八张定稿草图,其中过于庸俗匠气太重的,都遵照他的意见改了几轮。本来打算配诗从前人集子里直接摘抄,谁知翻来看去,难得格调上乘内容相宜之句,没办法,只好亲自操刀上阵。
  写顺手了,倒也不慢,只是一时凑这么多,不容易出新,还须看看写写,寻章摘句找灵感。正所谓“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圣人之言总是有理的……
  翻到某一页,是首《菩萨蛮》小令:“绿窗深伫芙蓉色,灯花送喜秋波溢。一笑入罗帏,春心不自持。雨云情散乱,带怯羞含怨。花嫩不禁抽,春风卒未休。”
  正想着这几句也还生动,就读到了最后两行,差点“哈哈”笑出声来。“花嫩不禁抽,春风卒未休”——这也太生动了。前头还装模作样,结尾突然如此露骨,简直振聋发聩。
  笑了一会儿,摇摇头随手往下翻,看到几行顺口溜:“世间万物真稀奇,两岸双丘夹一溪。洞口有泉波滚滚,门前无路草萋萋。花在深渊蝶难采,巢处峰巅鸟不栖。唯有老僧常到此,染香归去醉如泥。”心想:大俗即大雅,这个也有意思。末了那句“染香归去醉如泥”,意境不差呢……
  这些天忙于学术,此刻翻弄着几本艳情诗集,自得其乐之余,忽地涌起一股冲动,真想找个人闲话闲话……
  可是,这样喁喁窃窃私房语——
  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 ……
  抬起头,满墙满架的书,排成无言的队列。
  “饥读之以当肉,寒读之以当裘,孤寂而读之以当友朋,幽忧而读之以当金石琴瑟。”诚然如此。亦不过如此。现如今这日子,架上有书,盘中有肉,身上有裘,往来有朋,房中有金石琴瑟。
  还是缺点什么。
  “一笑入罗帏,春心不自持。”看得烦躁,因为——枕边无伴。
  子释站起来。真不该大晚上的看这个。算了,明天再弄。把画册诗集锁进抽屉,熄了灯,走出书房。李章在外头隔间打盹儿,听见开门声,一个打挺站起来。
  跟到卧房里,问:“少爷,这就歇息吧?”
  “嗯。”
  “那我和阿文把水送进来?”
  “好。”
  李府在后院辟有专门浴室,大少爷亲自设计,指挥施工。二少爷几个同僚好友参观之后,无不在自家府中效法,可见舒适方便程度。但是自从入秋以来,沾水见风容易受寒,下人们宁可麻烦一点,每天夜里加烧一锅水,专在大少爷临睡前送到卧房。
  等东西都安放妥当,子释道:“你们睡去吧,不用管了,明儿再收拾不迟。”
  李文叮嘱一句:“少爷别泡太久,天冷水凉得快,艾叶泡时间长了也不好。”——大少爷喜欢洗完了泡一会儿,特地另备了一个大浴桶泡澡。
  李章点亮床头夜明灯,把火镰蒲绒搁在伸手即至的地方。最近夜里睡得安稳多了,这东西不大用得上,还是有备无患。双层保温壶放到旁边:“安神汤少爷别忘了喝。”又用棉布套子装好暖手炉,塞到被子里,“少爷睡的时候记得拿出来,省得后半夜冰人。”
  子释苦笑:“行了,二位大哥。子归不在家,你们好歹让我自在点儿。”说着,把两位忠仆轰出了房门。
  
  清洗毕,跨进浴桶,慢慢沉下去,让散发着艾叶清香的温热水流拥抱着自己。
  氤氲雾气蒙住了眼睛,轻轻挥手拨开,看见发梢在水中来回漂荡,仿佛今夜躁动难安的情绪,起伏不息。一低头,胸前小小圆圆的白色坠子静静垂在那里,就像心底深处凝结成珠冷硬如铁的那点寂寞:体积很小,密度很大,拉扯着它的主人堕向无底深渊。
  多少次打算把它摘下来,藏起来,甚至……砸碎了埋起来。到底还是留在脖子上,就这么沉甸甸的垂着。这沉甸甸不得解脱的感觉,反而令人踏实安心——它确证着李子释与这世界最深最痛的牵绊。告诉自己,明明白白真真切切又活了一场。所以,几番挣扎之后终于决定:不管那个人去了哪里,都要带着它直走到这一场轮回的尽头。
  但是,今夜……格外不能承受……
  闭上眼睛,团起身子,恍惚间觉得自己不是缩在水底,而是缩进了胸前的坠子中。好似某些灵异故事里的鬼魅精魂,告别尘世,敛入顽石,沉眠千载,等待命中注定的机缘。
  ……清醒过来的时候,眼前一片明澈,才意识到桶里的水早已不冒热气了。站起身,水珠顺着额前碎发滴下,渗入眼睛,有点儿刺痛。呵呵……要是真的能躲进石头该多好。这故事终究浪漫得不够彻底。给了我那样神奇的开端,接下来,却是一步一个浸透汗水血泪的脚印,越走越沉,不得脱身。
  ——怎堪细思量?只得不思量。
  不思量,自难忘。无处话凄凉。
  甩甩头,跨出桶外。往前几步,伸手取了搭在屏风上的长方浴巾擦头发,边擦边转身——替换的衣裳在床边花牙搁架上,预备穿了直接钻被窝,再靠床头一边等头发干,一边翻几页闲书,好歹让这一日有个惬意的结束。
  忽听身后一声粗喘,静夜中尤为清晰。紧接着传来梆梆作响四个字:“果然是你!”
  事出突然,子释吓得浑身一激灵。定定神,缓缓放下手,将浴巾围在腰间,慢慢回转身去。
  一个人从屏风后边绕出来,眉眼全拧着,好似惊喜交加,又似含冤带恨:“果然是你……”
  子释认出对方,大惊。仅仅打过一个照面,虽然感觉此人居心不良,绝非善类,也万万想不到会如此胆大包天。偏赶上今晚子周子归都不在——脑中一闪:可见是处心积虑窥伺多日有备而来了。隔壁就睡着阿文阿章,静悄悄毫无动静,也不知他做了什么手脚。顿时头皮发麻手心冒汗,双腿一阵阵打软。
  暗暗握紧拳头,挺直身子:“原来是理方司傅大人。傅大人夜半三更擅闯私宅,不知有何公干?莫非大人错将在下认作了逃贼流匪,欲绳之以法?当真如此,还请大人青天白日下执公文拘令上门,李免必当随时恭候。”
  傅楚卿瞧着他,咬牙冷笑:“真能装啊!差点又叫你蒙骗过去。还好我没敢忘记,你打从前就是演戏的高手。那天在宫中见到你,我怎么看怎么像。后来当面说话,又怎么看怎么不像。想来想去,说什么也要亲眼仔细认一认。果然……李免啊李免,你做戏做得我傅某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啊……可惜,你脸上的表情做得了假,背上的伤疤却是做不了假!”说着,恶狠狠往前逼近。
  子释下意识的后退,脑中一片混乱。对方言语仿佛又尖又长的钢棘铁刺,冷不丁穿透头颅。某些沉淀在记忆河流最深处的污泥浊淖,随着时间流逝,早已滋生出水草游鱼,将痕迹完全掩盖,此刻被彻底翻搅,霎时染黑了整个水域。
  他双手扶着脑袋,茫然看向前方:“背上的伤疤……你怎么知道?你……是谁?……”
  “哼!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还要往下装是吧?”傅楚卿又逼近一步,“我是谁?你问我是谁?”忽然怒极,仰天打个哈哈,“你竟敢问我是谁!”双肩一振,尖锐的裂帛之声响起,纽扣“啪啪”崩断,纷纷落地。他一把扯下上身衣衫,露出精壮的胸膛,指着胸口那道扭曲的刀疤,满脸狰狞之色:“你好好看看,我到底是谁——四年前,楚州仙梳岭,卸妆台,菩提寺里,差点被你一刀捅死的人!想起来了么?!……”
  子释想:仙梳岭,卸妆台,菩提寺……好耳熟的地名啊……
  ——对,我去过那里……我们……找过冬的地方,到玉盘峰寻山洞入口,结果遇见一伙强盗。后来……后来……啊!头好痛。这个人是谁,他为什么凑这么近,凶神恶煞瞪着我?请你让开,我不认识你……
  傅楚卿睁大眼睛,死死盯着李免的一举一动。看见他面色惨白,双目失神,身子不停战栗,似乎随时都可能倒下去,心里实在是说不出的畅快。慢慢贴到他跟前,一字一顿继续紧逼:“看来,你不但会做戏,忘性也很大啊!我可是一点一滴都没敢忘,你竟然全给我忘记了,这也太不公平……不要紧,我会叫你想起来的……”
  子释耳朵里隆隆震响,隐约看见对方两片嘴唇一张一合,不知说些什么。脑中却仿佛钻出无数铜锤铁斧,“砰砰”敲击着往事之门,敲得脑袋简直要裂成碎片。
  他想:后来……后来怎样了?……啊,后来,他把那些强盗都杀死了……嗯,就是这样……
  摁住乱敲乱砍的锤子斧头,对自己说:就是这样。
  头疼渐渐止住,耳朵也能听到声音了。
  傅楚卿猛地伸出胳膊,抓起他的手按在胸口刀疤上。
  子释如遭炮烙:“放开!”拼命挣扎,却丝毫动弹不得,半边身子又痛又麻,立刻没了知觉。强撑一口气:“傅大人,请你放开!我说过,你认错人了。”
  “真无情啊。居然忘得这么干脆……”傅楚卿阴阴的笑着:“也难怪,不过一夜露水姻缘,又隔了这许久,凭你这副浪荡模样,不知勾上多少登徒子,忘了我原也应该……可是,李免啊,”握着子释的手在刀疤周围来回画圈儿,喃喃道,“你闯进我的地盘,诱得我身不由已,最后利用我满腔珍爱之情,用我自己的刀,差点送我去见了阎王……你说,我好不容易找着了你,又怎么舍得放手?嗯?……”
  子释闻言,怔怔望着他。那斜飞的扫帚眉,上挑的桃花眼,冷森森的语调,阴恻恻的笑容,天旋地转间,伴着刀光血泊狂风火焰,“轰隆”撞开了封锁记忆的最后一道门。
  镜头急剧拉近,画面飞速切换——
  那些人,男男女女一群,他们是谁?我为什么和他们在一起?啊,他们迷路了,我和子归答应送一程……好多强盗!原来强盗窝安在寺庙里……大事不妙,强盗头子发现子归是女孩儿,怎么办?怎么办?……
  镜头推进到大殿深处观音堂内,画面定格在须弥底座千叶宝莲上残缺的千手千眼大慈大悲观音塑像,子释听见一声遥远的痛楚呻吟。下一刻,发觉这呻吟竟然就从自己咽喉漫出,眼前顿时什么都没有了,只是黑。
  无边无际,一片漆黑……
  他就这样轻轻软软倒下去,拒绝任何回应。
  傅楚卿不由自主伸出双臂,小心翼翼接住了他。如同接住九天之上凋落的凌霄花。
  
作者有话要说:注释1:
《集贤阁总目》,参考崇文总目。崇文总目,宋代官修书目,著录经籍共3445部,30669卷,是北宋最大的目录书。

注释2:
“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 见《论语•为政》

注释3:
本章所引春宫词句自网上搜集,有改动。

注释4:
“不思量,自难忘。无处话凄凉”: 见苏轼《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

注释5:
子释和王宗翰关于加班的对话,参考《吕氏春秋•察微》:鲁国之法,鲁人为人臣妾於诸侯,有能赎之者,取其金于府。子贡赎鲁人于诸侯,来而让,不取其金。孔子曰:“赐失之矣。自今以往,鲁人不赎人矣。”
翻译:春秋战国时期鲁国有一项政策,如果鲁国人在外地为奴,有人肯出钱帮他们赎身的,所花费用,可以凭借收据到鲁国财政部报销。这项政策推行以来,数以千记的鲁国人得以返乡。孔子的弟子子贡,是个大款,有一次帮一个鲁国奴隶赎身之后,当众撕毁了收据,表示不要国家来报销这笔款子,我子贡自掏腰包了。结果回国之后,孔子表示要将子贡逐出师门,为什么呢,子曰:贡的做法,看似仁,其实是将一项仁政逼入了死地。因为你财大气粗擅自提高仁的标准,那以后的人就会以去领报销款为羞,但是自身又无法承受这笔支出,只好干脆不去帮奴隶赎身了。果然从此以后,帮鲁国奴隶赎身的人越来越少,最终这项政策在操作上被废弃了。(此译文引自网络,原作者未考证,甚有趣,共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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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
  怀里的人轻飘飘没有分量。纤细的脖颈仿佛无法支撑后仰的头,毫无生气折向地面。明明抱得很紧,却有种滑不留手,随时可能跌落摔碎的危机感。傅楚卿压下心头悸动,才发现手上滑溜溜的感觉不光因为细腻的肤质,还因为他浑身湿漉漉正往下淌水。一瞬间竟恍惚以为自己捞起了传说中的南海鲛人,颗颗坠落脚边的晶莹水滴,倾珠泄玉,叮当有声。
  愣了一会儿,才想起今夕何夕。揣着邪恶而又雀跃的心情,迅速走到床边,掀开锦被,把人放在褥子上。弯着腰回味片刻,才抽出胳膊,退开半步,细细品鉴赏玩。
  ——对了,如今的傅大人,常在花丛出没,采菊东篱,剪烛西窗,早不是当年急色无知的傅老大。如此珍馐在盘,佳肴当前,不可浪费,须色香味一样一样细细品尝。
  分明已经知道眼前人即是梦中人,此刻细看,却又莫名其妙觉得不像了。
  因为沾着水的关系,乌黑的发丝一缕缕贴在额前、脸侧、肩头、胸前……仿若白缎子上绣出无数枝墨梅,清幽冷艳。细长的眉眼好似描了几叶工笔兰草,唇色浅淡近乎透明,不知是花蕊呢,还是蝶翅?黑白对比过于鲜明,清素、澄澈、深刻、单薄……和从前留下的印象太不一样。
  记忆中的少年,是妖媚的桃色,惑人的玉色;是肃杀的血色,夺目的金色。断然想不到,还会有这样游丝勾勒水墨晕染的时刻——如此脆弱动人。在我眼前,在我怀中。
  傅楚卿一面骄傲自得心满意足,一面饥渴难耐蠢蠢欲动。抖着手摸索半天,也没能解开他腰间裹着的浴巾。索性运起内劲,“哧啦”一声扯作两半。“呼——!”吐出一口气,安抚自己:不急不急,长夜漫漫,有的是功夫,定要叫他乖乖就范,食髓知味,从此再也忘不了我傅某人。
  手碰到被子,暖烘烘的。心想,真娇气呢……强忍着喷薄而出的欲望,抓起扯破的浴巾擦拭他身上水珠。擦了两把,实在熬人,随手丢开,趴上去一颗一颗吸吮舔弄——从舌尖顺着喉咙一直甜到心坎儿里,打嘴上沿着胸膛一直暖到脐窝儿下,这个美啊陶醉啊得意啊……
  俗话说,人生四大乐事:久旱逢甘露;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今儿晚上,傅大人前三样都占全了,金榜题名算个鸟?何况他是皇恩独宠实权在握三品巡检郎,本不必把那劳什子金榜题名放在眼里。只觉人生至此,夫复何求?不放开怀抱尽情享用这销魂美味,简直对不起老天爷的厚爱。
  再也按捺不住,飞快的脱了裤子扑上去,搂着他放开手脚为所欲为。
  上上下下啃噬一番,没有丝毫反应。无名的挫败感升上来,停下手仔细端详。只见他双眸紧闭,静静的睡着。两扇细密长睫仿佛重重帘幕,遮住了波光荡漾云水洞天。分明活生生就在眼前,那副清冷沉寂不沾凡尘的模样,却好似灵魂正渐渐脱壳而去,距离自己越来越远。
  傅楚卿突然有点慌。继而怒从心底起,恶向胆边生,恨意滔天火气冲顶:“李免啊李免,你可真狠哪!说上床就上床,说杀人就杀人,说忘记就忘记,说昏倒就昏倒……哪能这么轻易放过你?我非叫你睁开眼,好好看清楚不可……”
  立时就要弄醒他,左右瞅瞅,竟不知从何下手。要说弄醒昏迷之人,傅大人有的是经验和办法。然而那些个用熟了的分筋错骨灌浆夹棍,这会儿压根派不上用场。适才一番啃咬,已经粉粉白白烙了他满身,再要捏拿捏拿拍打拍打,指不定折腾掉几口气。略加寻思,一只手摁住了人中,一只手掐着合谷,暗中施力。看见他眼皮颤了颤,终于缓缓睁开,心头掠过一阵惊喜。不由得放软了声音:“李免——原来你叫做李免。这下子该想起我了吧?”
  “你……明明……死了的……”子释想:那时候,我亲手杀了这个人,然后又着起了大火,他怎么会还活着?是不是,我已经死了,黄泉道上冤家路窄……
  傅楚卿把他抱起来,十指顺着脊柱来回摩挲。贴到耳边,用了最温柔的语调轻轻道:“托你的福,我可真是差一丁点儿就死了。可惜啊,你力气不够,没把我捅个透心凉。你大概想不到吧?那菩提寺佛座底下连着地道,为防万一,不但存了金银,还存了饮食药物……哼!我傅楚卿有勇有谋福大命大,没那么容易死……”
  冷不丁咬住子释耳垂,感觉他浑身僵硬,再看见后脖子上激起一粒粒小疙瘩,兴致愈发高涨,一面说话一面加紧动作。
  “你知不知道,你可把我害惨了。我在地窖里躺了半个月,才勉强能动。爬出来一瞧,苦心经营的老窝烧成了灰,手下的弟兄个个不见踪迹,几年心血全泡汤了……又养了一个多月,命是捡回来了,山下却都成了黑蛮子的地盘。生意也没法做了,只好收拾老本躲进蜀州。天寒地冻东逃西窜,无奈之下,改邪归正入了官府……嘿,没想到,这做官比做贼还要顺当……”
  子释想:原来他没有死……为什么坏人总是不肯死呢?……
  傅楚卿自顾自说上了瘾,察觉唯一的听众似乎不在状态。扭转他的头,果然神情恍惚目光涣散,完全是充耳不闻视而不见的样子。说实话,能看到对方这样孱弱不堪落到自己手里,浑身筋脉都兴奋得突突乱蹦。可是又似乎有些美中不足,无端冒出一丝愤懑不甘。抓住那双柔弱的手腕,将内力逼送进去:“不许昏倒!听见没有?好好看着我,听我说话!”
  他近乎执拗的勒紧了怀中人一把细腰,伸出手指挑起他尖巧的下巴:“老子跑到西京做了官,做得风生水起春风得意,日子不知道有多快活。可恨的是,半夜做梦梦见你,抱着女人想起你。一想起你就抱不下去,只好去抱男人——你可真是我命中的妖孽,叫人不得安生……”
  攫住他清凉软润的双唇,狠狠张嘴,轻轻落齿,直至碾压出一片殷红。
  “哼……”子释疼得仰起脖子,把舌尖上一缕咸腥连同呻吟咽下去。心想:该死的不死,不该死的却死了。既如此,我为什么还不死呢?……
  “别动。”傅楚卿一点点舔净他唇上的血丝,温柔得吓人,“那时候我才知道,自己已经没救了。这西京城里漂亮男人不知有多少,不管抱住哪一个,闭上眼刚忘了你,睁开眼立马又想起你;闭上眼以为是你,睁开眼却又不是你……中秋节灯会上瞧见一个背影,急得我几天睡不着觉。万万没想到,老天会把你送上门来……你说,咱俩这是——什么缘分呢?……
  “我傅楚卿险恶江湖混了半辈子,居然被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年书生勾了魂,还差点送了命,说起来自己都不敢相信,呵呵……我想了又想,八成是因为只有你,叫我傅某人生平第一回彻底领教了,什么叫做‘欲仙欲死’——真是才欲仙,就欲死啊!你说你怎么就那么狠呢?你说我是不是该好好回报回报这番深情厚意?……”
  子释想:死了就好了,什么都不用理了……
  突然浮上了很高很高的地方,四面八方空荡荡灰蒙蒙的,想不起来到底要做什么,心中却也不着急,就这么任凭自己在半空里晃悠晃悠。晃了一会儿,猛然间记得了,在这儿逍遥的只是灵魂,身体呢?身体在哪里?啊,还在那个强盗手里,抢不回来。算了,我不要了,你喜欢你拿去好了,我走了……咦,你做什么?那是我的石头,不要碰它!不许碰它!
  一下清醒过来,凝聚全身力气,抬起胳膊,抓住脖子上的绳圈。
  傅楚卿轻笑:“不让摘下来?好,不摘就不摘,反正也不碍事。从前好像没有啊——这么宝贝,我看看。”说着,托起石头坠子,“不像什么值钱罕见的玉嘛……‘长生’?是长命锁?还是护身符?”放下坠子,缓缓向前倾倒,把他压在身下:“你放心,从今往后,只要你乖乖听话,我就是你的长命锁,护身符……这回我可吃了教训,做足了准备,没人会来打搅咱们的。乖,放轻松,让哥哥好生疼你。从前我不懂,如今可懂了,不会再叫你吃苦的……”
  “长生……”
  子释听见自己的声音仿佛落叶沉入深潭,没有任何回响。
  他于是把自己也化作一片落叶,沉入幽邃深潭,不再发出任何回响……
  
  李章好几次起了床,翻个身发现原来在做梦,没真起。看见对面李文爬起来往外走,窗户外头白蒙蒙一片,多半已经过了辰时,大急:“该死的阿文,倒是叫我一声啊!”这一着急,醒了。转头四顾,李文还在床上睡得死猪一般,窗外果然白蒙蒙一片,天早已大亮了。
  一骨碌下了床。奇怪,腰酸背痛,倒好像僵挺了一夜。几乎每天卯时正必然醒来,昨晚怎么会睡得那么死……哎呀!只怕少爷起身唤不着人,朝李文踹一脚,冲出耳房去敲正房的门。敲了半天,李文都穿戴利落出来了,还是没有声息。
  “后院去了吧。正好咱俩进去收拾。”李文袖着手道。
  两人推开门,绕到屏风里侧,少爷居然还在床上躺着。
  “怎么睡这么沉?”
  “累的吧……看书写字费精神哪。”
  一面悄声说话,一面上前探看。走到近前,大惊失色。少爷两颊绯红,双唇干裂,整个人缩在被子里瑟瑟直抖。两人顿时吓蒙了。李文摸一把李章脸蛋,再试着碰了碰少爷前额,一跳而起:“滚烫!跟刚出锅的烙饼似的!”
  李章慌了,伸手摇动被褥:“少爷!大少爷!”越嚷越大声,很快惊动其他人,纷纷拥进来询问,唯独床上躺着的那个毫无反应。
  “这可怎么办?”两个丫头已经带了哭腔。
  李文看众人惊慌失措,高声道:“大伙儿听我说。平哥、安哥两位,麻烦立即去韩侯府请二少爷三小姐回转。我马上跟温叔套车接谭先生到家里来给大少爷瞧病。阿章你留下来和小歌小曲照看少爷……”
  平时不觉得,关键时刻,状元府第培养熏陶的素质就显现出来了。李府仆人集团十二名核心员工,文章歌曲味道、平安富贵吉祥,李文位居其首,觉得自己义不容辞正该挺身而出。其他人见他沉着镇定,调派得当,当下再无二话,遵照执行。
  出门求救的转眼走了,李章冷静下来,指挥小歌小曲打井水取帕子,味娘道娘煮姜汤生炭盆。待她们出去,找那暖手炉预备装木炭。四面瞧瞧,没有。却看见盛着安神汤的保温壶了。揭开盖,满满的一滴没动。轻轻伸手到被子里摸索,手炉已经成了冰凉冰凉一个铜球。不小心触及身子,隔着衣衫都觉热浪逼人。
  心中焦急,又有些奇怪。大少爷最怕麻烦,但是从不使性子。自从应了官差,更是史无前例的听话,让吃就吃,说补就补……昨天夜里,自己和阿文出去之后,到底为什么这么马虎就睡下了?二少爷和三小姐回来可怎么交待?偏生昨儿晚上尽做梦,早晨居然睡得那么死……
  不到半个时辰,二少爷和三小姐就飞马归家,所有仆从都有了主心骨。相比之下,倒是三小姐比二少爷从容得多。二少爷冲进来,见大少爷怎么也唤不醒,差点咆哮着就要骂人。三小姐拖住他,问了问情由,反将大伙儿夸赞一番,吩咐他们各自忙碌,单把阿章叫到一侧细加询问。
  李章说完昨晚经过,又把上午诸事前前后后讲了一遍。言辞之间,极为懊恼自责。
  子归道:“阿章,你们做得很好,不用自责。”轻叹,“大哥这些天怕是累得狠了,稍不小心就着了风寒。我该看得紧点儿的……现下咱们急也没用,等谭先生来了再说。”
  子周道:“阿章,对不住,我刚才太着急,乱了方寸,胡乱怪人。”
  李章慌了:“二少爷说哪里话来,可不折杀小人?是小的们疏忽怠慢……”犹豫片刻,小声道:“少爷、小姐,我寻思了一晌午,大少爷的病来得实在有点儿蹊跷……”
  嗯?双胞胎对望一眼:“你说。”
  “早上阿文跟我过来查看的时候,床头安神汤撂着没动,被子里暖手炉也没拿出来。按说成了习惯的事儿,大少爷不会忘记。要是睡前已经开始难受,就应该叫我们——说来也怪,昨儿晚上,不但我俩睡得比平日死,他们几个也全都过了辰时才醒。还有……”
  子周眼神冷下来:“还有什么?”
  “我想着少爷小姐要问详情,就没动房里的东西。桶里的水倒瞧不出异样,可是……”
  子周一个箭步跨到浴桶旁,只见水中飘着两块布片——分明是撕开的浴巾。伸手捞出来,紧抿着嘴看向子归。
  兄妹二人心中大乱。
  好一会儿,子归才道:“阿章,辛苦你了,去歇歇吧。二少爷和我在这里照应就好。”停了停,“刚才这些话……谁也不要说。”
  李章退下去了。子归接过子周手里的布片,裂口两边都是线茬,断然不是剪子绞出的。家中浴巾用的都是吸水性极强的粗纺双面绒布,比一般棉布厚得多,这样直溜齐整撕开,普通手劲绝做不到——不可能是大哥自己。
  子周哑着嗓子,声音发抖:“再看看。”
  两人这一凝神观察,果然有所发现。屏风后头没铺地毡,水磨青砖上留下了两个极浅的足印。子归蹲下身,张开手指:“长九寸余,宽约两寸八分,足底有纹,像是——半月纹。”说着,抬头看子周。
  足底饰连环半月纹,乃是武将们爱穿的薄底官靴。
  两人不再说话。推开窗子,廊外正对着一株宽叶丹桂,亭亭如盖。适逢花期,满树橙红碎瓣,花明照眼,馨香袭人。跃出窗外,子归弯腰捡起地上一把碎花:“这不是自己掉下来的,是揉搓之后扔下来的。”
  子周攀上树枝,看了半晌。突然攥起拳头,猛击在树干上。枝叶“哗啦”颤动,抖落一阵花雨。
  子归慢慢道:“来人潜入家中,不知用迷香还是点穴,把底下人都弄昏了,然后藏在树上。大概等了一些时候,才从窗户钻进去,躲在屏风后边……”一时恨极,心头剧痛,“来的……是……官场上的高手啊!……子周,这些天,大哥跟你,都见过什么人?会有谁,敢这样闯到家里来?咱俩……太不小心,太不小心了……”
  ——会是谁,敢这样不择手段欺上家门?……一张轻佻跋扈的脸倏的浮现在面前,子周差点从树上一头栽下来。
  他背对妹妹站着,静默许久,忽道:“子归,你到门口等等谭老先生,这么久了,怎的还不来?我……去看看大哥……”
  
  九月十一,新任兰台令因感染风寒,告病在家休养。
  几个最早得到消息的人前去探病,才知道竟是高热难退,沉迷不醒,病情远比想象的严重。没两天,连真定侯府和庆远侯府都惊动了,接连派人问候,送来种种珍稀药材。
  李府请的大夫乃是西京首屈一指的名医谭自喻,三年前经尹富文介绍,每年总要来一两回。谭老先生诊断的结果是:素体虚弱,劳倦失常;正气虚亏,风邪入侵;内伤湿滞,外感恶寒;表见大热,里实极凉——阴不调,阳不调,补不得,发不得……只能一点一点往外拔。拔了整整两天,病人却连苏醒的迹象都没有。
  司文郎急得跳脚。谭先生慢悠悠道:“大人少安勿躁。正所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伤寒之症最是凶险,万万不可操之过急……”又转向三小姐:“令兄这个身子,还有那个性情,去朝里做什么官?喧嚣乱耳,案牍劳形,这不是自找苦吃么?……”
  双胞胎只得陪着苦笑。
  十三晚上,子周子归和下人们轮班守着子释,无言的忧虑焦躁笼罩在所有人心头。后半夜,其他人暂且先去休息,李文拎着新汲的井水进屋,李章换下少爷额上已经温热的湿帕子,觉着不像前一天那么烫人了,心下稍感安定。两人一个陪在床前,一个候在屏风外,困意渐渐上来,趴着就要睡着。
  “咿呀……”窗棂微响,窗扇就像被风轻轻带动一般自己开了。
  傅楚卿高大的身躯轻捷如狸猫,蹲在窗沿上。
  本来在他算计中,李免吃了这番暗亏,必定难以启齿张扬,只会咬牙落肚咽下去。自己过后再细熬慢炖水磨浆,不怕他不服软。岂料竟会一下子卧床不起,辗转听说病情凶险,弄不好鸡飞蛋打一场空,忍了三天,终于决定上门一探虚实。
  正要抬手弹出泥丸封了屏风外那小厮的穴道,一柄长刀无声无息,又快又狠,从窗台里侧直刺而出。他这趟来,为了隐藏行迹,只在腰间缠了条鞭子。瞥见刀锋来势凶猛,不可硬挡,索性一蹬脚,向前扑跃,抖出鞭子去钩屏风上的插销,打算拖过来暂且做个盾牌。
  谁知还没等鞭稍搭上去,那张八扇硬木大围屏突然左右裂开,哗啦倒地。第一反应就是有埋伏,顿住身形便要后退,后头的刀子却已追了上来。左躲右闪,几招过去,才看清楚屏风只不过是被两个小厮推倒了,正瑟缩在床边,吓得直哆嗦。转身用心对付拿刀子这个,居然是李子周本人。刀法虽然过得去,但是秘书省司文郎跟理方司巡检郎比武功,岂可同日而语?问题是司文郎直眉瞪眼扑打厮杀,招招不要命,叫巡检郎颇为头痛。
  傅楚卿惦记着来日方长,要当上门常客,不敢下杀手,打得束首束尾。恼火起来,心想还得一不做二不休,抓了床上那个当人质,先脱身再说。应付两下,向后急退,正要反身去拿床上之人,“叮叮当当”几声轻微脆响,一张乌油油大网从屋顶兜头而下,网结处亮闪闪满天星斗全是刃尖——该死!竟是捕快们专用来伏击捉拿江洋大盗的顶级暗器,大名就叫“天罗地网”。理方司兵器库里也有两张,眼熟得很。如果不出意料的话,那刃尖上至少煨着致人昏迷的麻药。
  傅楚卿这个惊啊,他奶奶的,这一家子全这么又阴又狠!当下也顾不得形象,拿出压箱底的绝活,一个滚地团身出溜到门口,夺路而逃。
  真没想到,探一探心上人的病情竟然如此艰难。今夜只得作罢,明日另想办法。傅楚卿郁闷至极,冲到廊下,翻身往房顶上窜。忽闻“嗖嗖”破空之声,有暗器飞袭而来,瞬时到了背心!
  我闪!再闪!接着闪!
  他无论如何也料不到,会在这里见识了传说中连珠三发的绝技。躲过前两支,招式用老,余力不足,竭力腾挪几步,第三支箭到底插上了肩膀。闷哼一声,想起董良说过中秋夜李氏兄妹如何救人,这几天暗中查看,也没瞧出什么,猜想不过是些花巧招数。怎知当年娇滴滴的小妞儿,一眨眼变得这么厉害。轻敌了……
  清脆悦耳的声音在背后响起,话语中的寒气堪比中宵风露。
  “傅大人,请留步。大人若不肯留步,弓箭无眼,恐误伤大人贵体。”
  傅楚卿哈哈一笑:“你既认得我,想必知道,戕害朝廷命官,可是举家抄斩的罪过。”
  这时子周从屋里出来,森然道:“戕害朝廷命官?我襄武侯杀个把半夜闯进自个儿家中的毛贼,可没见过打哪儿来的朝廷命官!”
  子归手中弓弦又拉开两分,锁定瓦檐上的目标:“听傅大人说话,想必还不知道,小女子蒙皇上和迟妃娘娘错爱,下月十六就要册封公主。大人辱我兄长,伤我至亲,事已至此,也只好先斩后奏了!”
  傅楚卿惊出一身冷汗。今晚大失策。以为不过乳臭未干俩小毛孩,哪知备下了如此周密狠辣的圈套。饶是自己江湖老道,措手不及之下,也差点一败涂地。不过——哼!老子还有一招杀手锏……
  想到这,仰头磔磔狂笑,笑声在夜色中回荡,叫人毛骨悚然。他缓言厉色,慢慢转身:“公主殿下,我傅某人不会无缘无故登门贵府。请殿下仔细认一认——我与殿下,以及令兄,可是多年故人呢……”
  双胞胎为了给大哥报仇,不惜血本,动用宁阗的关系从刑部督捕司弄来“天罗地网”,几个男仆跟着加紧演习,夜夜守株待兔。今晚屋里的打斗一开始,尹富尹贵立即点着了廊下风灯,以便三小姐施展绝技,射杀贼人。所以,傅楚卿这一转身,虽然夜色朦胧,凭子归的眼力,完全看得见五官面目。
  四年时间,十二三岁的小女孩长成二八少女,几乎脱胎换骨,而对于成年男子来说,却谈不上什么变化。子归看清楚那张曾让自己留下刻骨伤痛的脸,往昔不堪回首的记忆喷涌而出,整个人都呆住了:“是你……”
  “不错,正是我!”话音未落,傅大人瞅准机会,纵身而起,游魂野鬼似的,刹那间踪影全无。
  子周走近妹妹,仿佛一柄隐形尖刀从心中陡然破出:“子归……”
  子归弓箭扔在地上,抓着他放声痛哭,几欲崩溃。
  
作者有话要说:回头看看,这一章最满意其实只有八个无关紧要的字:采菊东篱;剪烛西窗(嘿嘿……)

人说生活就像被QiangJian,不能反抗它,就要享受它。
一度深以为然。
最近忽然发现不是这么回事。
生活其实更像LunJian,
干到你受不了也非要接着干。
你受不了,并非生活太残酷,
而是你太不经干了。
所以有待加强的,其实是我们自身的承受能力和可操作性。

以上为随想,与故事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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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九月十五这天,子周告假在家。
  大哥的病情头天刚看着稳当些,哪知凌晨又见反复。天不亮就把谭先生接了来,听他不停叨叨:“唇白面赤,四肢僵冷,津汗淋漓,寒热交加,神昏呓语,板结枯涩……这、这是死症哪……”双胞胎脸上“刷”一下退尽了血色。
  子周慌得嘴唇直抖:“先生不是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慢慢来,总会,总会……有所好转……”
  谭自喻收回把脉的手:“凡人食五谷杂粮,动七情六欲,历生老病死,无可幸免。寻常疾患,只要对症下药,多能痊愈。如若沉疴重病,除却汤药针石之力,还须借天机鬼神之助。再有一样,就是病体自身执意求活之心——”
  听到这里,子周子归一齐转头。
  谭自喻沉吟道:“老夫也觉奇怪。令兄虽然身体素弱,胸襟却开阔豁达。观其神采风度,断无局促夭折之相。此番虽属重症,然阴阳之气未绝,故而老夫敢施缓手。今日看来,竟是汤药针石均未奏效,精气渐微,元神涣散,大有撒手不管的意思了……”
  子归泪水泉涌而出,捂住面孔,吞声呜咽。地下站着的几个仆人全哭起来。
  谭自喻惋惜的摇摇头,又道:“三小姐不是说,侯府送来一些药材?拿来瞧瞧,老夫且想想办法。”叹气,“如今虚不受补,再好的东西灌下去,要么不管用,要么急火相攻,恐怕适得其反……唉,只能求老天保佑了。大人与小姐若看得开,老夫便试试。若看不开……”
  听这话音,竟是不成功便成仁,要司文郎兄妹准备后事了。
  子周呆坐一阵,声音发哽:“小曲,你把那些药材都拿来,请谭先生过过目……先生且宽坐,容我们兄妹……商量商量……”说着站起身,看向子归。
  ——事已至此,哪怕再不愿意,求外祖父也好,求宁府也好,进宫求迟妃娘娘也好,欠人情也好丢面子也好弯脊梁也好软膝盖也好……大哥病成这样,还有什么抛不开放不下?
  难道……真的要失去大哥了么……双胞胎再一次明明白白意识到:认回那么多亲戚,加起来也没有这一个重要。
  两人正要去书房说话,尹贵忽然来报:“少爷,小姐,又有人来看大少爷。”双手递上烫金撒花名帖。
  自从大哥生病,探望的人始终不绝。尹老板是日日亲自登门,韩府和宁府隔天派人问候,席远怀听到消息就赶来探看,翰林院走得近的几位来了不止一趟,就连宁三少都借着这个由头光临了一回。最近两天,为了让家里清静些,好一心一意照顾大哥,子周开始婉拒众人。——这来的却不知是谁?
  接过名帖一看,脸色突变。伸手递给子归,捏起拳头:“小歌、阿文,把小姐的弓箭和我的刀拿来,快!”
  子归搭眼一瞧,名帖上三行字。上首一列较小:“下官理方司内卫所巡检郎傅楚卿再拜顿首。”中间一列稍大:“谨问忠毅伯衔兰台令李大人讳免字子释如意安康。”下首是签名及年月日。纸张考究,字迹端正,居然十二分礼仪派头。
  前晚双胞胎与诸忠仆夜捉飞贼,富贵二人点灯之后,马上遵照嘱咐远远躲开,没看到带伤逃跑的贼人真面目,才会不明就里送了名帖进来。
  命其他人留在内院,子周子归拎着兵器,单领了李文李章往大门走。
  这姓傅的流氓,真正奸猾狡诈。光天化日堂皇上门,执帖投刺正式拜谒——他以为如此就奈何他不得么?双胞胎正当痛心焦虑之际,看到“傅楚卿”三字,悲愤交加,立誓要叫这恶贼有来无回。
  谢氏兄妹受了李家十几年温柔敦厚圣门教育,骨子里流的却是亲爹威武将军沙场铁血,又跟着顾长生学会了乱世求生的本事。乍看上去,侯府世家少爷小姐,一个文雅书生,一个弱质女流,与傅大人这种江湖出身草莽豪杰天壤之别。然而,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他们是如何从彤城走到西京来的。
  两人对望一眼,点点头。
  子归在场中站定。弓弦上只有一支箭——靶子这么近,要的是雷霆万钧,一击必中。
  子周提刀隐在门侧。李文李章得到示意,一边一个躲在门后,拔了闩子,突然同时使力,猛地向两边拉开。
  傅楚卿听见响动,刚要抬头,顿觉凌厉杀气扑面而至。尽管做了种种假设,还是没猜中对方大白天的不打招呼就敢杀人。弹指间一线银光奔袭而来,吓得立马缩头躬身,倏忽横移三尺。白翎羽箭擦着头皮闪电般过去,直钉入对面人家砖墙上,嗡嗡作响。子归这一箭竭尽全力含恨而发,亏得傅楚卿是真正实战高手,临场反应绝佳,才将将躲过一劫。心跳还没缓过来,风声过耳,刀芒已然到了面前。
  傅大人打败过的对手,比这兄妹俩功夫好的多了去了。只恨这一回连失先机,又投鼠忌器,兼之自己也不愿声张,没带帮手,偏偏对方以命相搏,竟至狼狈不堪。右边肩膀上还缠着绷带呢,只得左手拔刀应付。眼看女孩子又搭上了一支箭,那箭簇跟长了眼睛似的随着自己打转,手上招架,嘴里高声叫道:“你们两个,还想不想救你们大哥性命?知不知道跟我来的轿子里是谁?太医院正尹袁尚古大人!袁大人可经不起你们这样吓唬……”
  子周停手。子归的箭却仍然架着。傅楚卿总算腾出功夫喘气。其实双胞胎开门就看见他不是一个人来的,然而大哥性命垂危,面对恨之入骨的仇人,两人一时被哀痛愤怒冲昏了脑袋,才会如此不顾后果全力搏杀。
  四个轿夫早已爬出几丈远,两名医僮吓瘫在地上。傅大人亲自上前掀开帘子:“袁太医,忠毅伯府到了,请下轿吧。”袁尚古还算镇定,正正帽子,扶着傅大人的手微微哆嗦着往前迈步。
  袁尚古袁正尹的名字,如雷贯耳。子周认了认行头,冷脸冲傅楚卿道:“太医及弟子请进,傅大人就此留步吧。”
  傅楚卿一手搀着太医,满面关切面向子周:“这是什么话!我怎么能不进去看看?不看看哪能放心?”不等他回应,自顾自挟着袁尚古往里走,“我费了多大力气,才请动袁太医出宫瞧病——你连看一眼都不让我看?救人如救火,半分也耽误不得。只有我进去了,太医瞧着缺什么灵丹妙药,顷刻就能从宫里拿出来,你信不信?……”
  路过子归面前,埋怨道:“都什么时候了,一点旧恩怨难道比大哥性命还紧要?等过了这关口,你俩要出气,我尽你们出个够!傅某人说到做到……”眼看到了内院门前,双胞胎猛地醒悟过来,跃过去拦在当中。
  傅楚卿叹气:“二位……这是何苦。你们着急,我难道不着急?你们担心,我只有更担心。”放低声音,“你们大哥这场病,你我心里都有底……还是说——”瞟一眼旁边的太医和身后的医僮,凑到子周耳边:“难道你们不介意闹得人尽皆知?”无视司文郎喷着怒火的眼睛,拍拍他肩膀:“让我进去吧。我保证,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又躺了将近半月,子释终于不必整日卧床。尽管脚下虚浮,腰盘打晃,总算可以离人,能自己勉强走动。袁太医第一次瞧过之后两天,他就已经苏醒。然而接下来好些日子,时醒时昏,几起几落,病情始终不稳。袁尚古与谭自喻两大西京杏坛泰斗,一属官方一属民间,日日争执,互不服气,于论辩中求知,在斗争中前进,联手把他这条小命从阎王那里抢了回来。
  大哥醒来之后,子周便坚持上班去了。等到三十旬休,双胞胎一整天都陪着子释。
  子归讲起昨日黄昏送袁太医谭大夫回府,微笑道:“二位先生都说不用再来,只拿方子抓药,吃上百日即可。我照大哥吩咐,把咱们用不上的药材都请谭先生带走了。”
  子释问:“我听着两位先生又是一路吵嘴出去的?”
  “可不是。袁先生说谭先生刮‘地骨皮’,贪得无厌。谭先生便说袁先生不过仗着‘天南星’,就敢夸口‘一见消’,厚颜……呃,那个无耻。袁先生动气了,骂谭先生是‘白僵蚕’,谭先生就回了一句‘丹皮炭’……”
  地骨皮、天南星、一见消、白僵蚕、丹皮炭,均为药名。当日袁尚古登门,正赶上谭自喻犹疑徘徊,难以决断。袁太医过去一看,翻翻子释眼皮,径直对医僮道:“把‘还阳散’拿来。”
  “还阳散”是热迷心窍救命至宝,其中几味稀罕药材甚是难得。
  谭自喻站起身:“阁下要用‘还阳散’,且等谭某出了此门。否则明日李大人七窍流血而亡,可别记在我谭某人头上。”
  袁尚古斜睇着他:“这都成一汪死水了,没有烈火猛攻,还想冒热气?”
  “烈火猛攻?我只怕阁下把个慢慢死,攻成了死得快。”
  袁尚古闻言,上下打量片刻,才昂然道:“我若以‘紫雪丹’辅济呢?”
  “紫雪丹”,色如紫玉,状似霜雪,清心凉血,定神开窍。比之“还阳散”更加珍贵,由宫中御库秘制珍藏。
  听到“紫雪丹”三字,谭自喻拱手相询:“敢问阁下是——”
  “不才袁尚古。”
  “啊!袁大人,久仰。在下谭自喻。”
  ——二位同行对头从此成为相见恨晚冤家诤友。谭自喻说袁尚古仗着“天南星”,自夸“一见消”,就是讽刺他不过倚仗皇家灵丹妙药,医术未见得有何高明。至于“白僵蚕”与“丹皮炭”,谭袁二人,一个面白无须,一个黝黑多髯,如此雅称,确乎贴切。
  听了妹妹转述,子释“哈哈”笑起来。不敢使劲,一边咧嘴一边揉额角。子周这两天心情大好,跟着妹妹嘿嘿直乐。
  笑了一会儿,子归含着眼泪,走到子释身前蹲下:“大哥……你能醒过来,真是太好了……要是,要是,没有袁先生和谭先生,我们……大哥,不要再这样吓我们了,好不好……”子周也站到旁边,一声不吭,只举起袖子擦眼睛。
  “嗯,不会了。”子释把妹妹拉起来。看双胞胎全顶着两只又大又深的黑眼圈,心下歉意:“对不起。害你们担心。”
  彼时彼刻,痛苦悲伤没顶而至,只恨解脱得不够迅速不够彻底。待得缓过来,才意识到那般任性痛快终究遗恨,叫念你爱你护你依赖你的人情何以堪?就为这一点,似乎也没什么不能忍受的了。子释想:人的承受能力究竟有多强呢?……
  子归听到大哥一句“对不起”,泪水如决提洪流,倾泻而下。大哥竟然说“对不起”——竟然向自己和子周说“对不起”……
  子释微微后仰,倚在靠枕上,合上眼帘,悠悠道:“我前些天……睡着的时候,梦见好多人。爹爹、娘亲、小姨娘、红玉姐姐、翠翘姐姐、怀叔……真是许久不曾看到他们了……然后就听见你俩在后边哭,于是赶忙回头去找……”笑笑,“找到一看,明明记得长大了呀,怎么还是两三岁的样子?……”
  子归趴在子释膝头:“只要大哥肯醒过来,我们……回去两三岁也好。”
  “傻丫头。”子释拍拍她。停了一会儿,仿佛忍俊不禁:“最离谱的是,分明梦见的是王夫子,转眼却变成了翰林院陈阁老,骂我疏懒懈怠,疲沓敷衍,抄着戒尺要敲我脑袋——这一下竟给敲醒了!”
  双胞胎破涕为笑:“早知道,不如请陈阁老来家,大哥这病早该吓好了。”
  子释点头:“还真没准。”
  想起梦中那个重叠回响的声音,在耳边呼唤着自己的名字,来来去去只有两个字:“等我等我等我……”那么清晰那么真实,无处不在无所不至。一旦醒来,立刻随着梦境模糊消散,终与时间一同流逝。明知徒劳无功,仍旧不甘的细细回味。
  忽然,子释感觉自己的心跳停住了:那么多逝去的音容笑貌,为什么……没有他?为什么,他不在彼岸迎接,而是于身后要我驻足等待?
  心湖阵阵涟漪泛起,痴痴浸没其间。波流起伏包裹着自己,与复苏的脉搏心跳共鸣:“等我。等我。等我——”
  看子释仿佛闭目养神,子归试着轻轻叫了一声:“大哥。”
  睁开眼。沙平潮退,风止浪息,一切复归幽深平静。
  也许,年幼的弟妹也好,骂人的陈阁老也好,还有……那人执着的呼唤也好,都不过心中放不下的几个念头而已。前两个尚且留着实实在在的牵挂,第三个……大概纯属自己生成的一点痴心妄想,从今往后,永存于梦中,深埋在心底。
  如此而已。
  那又怎样?子释听见自己说:总比没有好,是吧?
  如果死亡是一个终点,今生今世所有痕迹都将随着它的到来而湮灭,那么,保存回忆与思念的唯一方式就是活下去。如果死亡是另一个起点,泪水与鲜血只不过在轮回中沉淀累积,那么,来世比今生更不堪忍受,又何必急于背着上一轮的重负重入红尘?
  自古艰难唯一死。怎敢一死了之?
  活的是这辈子,就在这辈子慢慢消化吧。
  时间的激流冲刷一路风尘,落入伤口的砂石依然可以病蚌成珠。
  ——我有的是事情可做,干什么急着死?
  
  第二天早饭后,子归厨房煎药去了,子释开了窗看桂花。
  李章和尹贵捧着大堆篮匣瓶罐往后院走。经过窗前,李章道:“少爷惦记这树花,我一会儿折几枝进屋给少爷看,别在这风口坐着。”
  “我就瞧两眼。掉得差不多了,折它作甚?不如把地上的扫扫筛筛,腌糖桂花。”见他俩张着双臂都抱不拢,问,“这又是谁家送来的?”
  “尹老爷府上拿来的时鲜果子,还有席大人差人送的南制小菜。”
  子释于是想起自从病情好转以来,几乎天天听说有人送东西,却不见主人上门。心下奇怪,问:“请人进来坐坐没有?不论来的是谁,好生招呼着。”
  李章稍稍一愣,道:“有小姐照应,少爷您就别操这份儿闲心了!”急急忙忙走了。
  午后,难得一缕阳光透过窗纱照进来,投在屏风上金灿灿的。子释觉得精神一振,搬了圈椅靠在窗边晒太阳。模模糊糊瞥见几个身影在对面檐下廊边动来动去,却没有声音。悄悄推开窗扇,原来是李文领着平安吉祥四人正抬头弯腰摸索布置,也不知在干啥。
  “阿文。”
  李文明显吓一跳。
  “过来,我有话问你。”
  “少爷不是在睡午觉?是不是被吵到了?我们这就换地儿,少爷接着睡……”
  “你们几个在那边干什么呢?”
  “呃,除除杂草……”
  “眼见就立冬了,除的哪门子杂草?”
  “啊,小姐说把阶沿儿清理清理……”
  “嗯。难得这会儿太阳好,我不睡了,你陪我到院子里走走。”
  “少爷……”李文露出为难神色,“外头冷……”
  “哼。”子释站起来,也不看他,淡淡道:“说吧,小姐叫你们干什么呢?”
  “小姐叫我们……在院子里增加几处陷阱,再多埋点儿暗器……”大少爷既已起疑,肯定瞒不住了,索性彻底坦白。李文端正站好,低头汇报:“二少爷和小姐说,重阳那天,有飞贼闯进家里,惊扰了少爷,才害得少爷受了风寒。贼人狗胆包天,说不定还会再来,就领着大伙儿预备些捉贼的家伙手段……”
  至于捉的是淫贼而不是飞贼,文章二人心里逐渐清楚,其他下人也隐约有些明白。只不过都心照不宣,守口如瓶。来的是理方司的大人又怎样?竟敢冒犯举宅上下最最敬爱的大少爷,那就是死有余辜毛贼一名。
  李文不作保留,把第一次如何半夜埋伏,射伤敌人,第二次对方怎样以太医为幌子,大白天拿着拜帖上门等等经过,一五一十全倒了出来。
  没想到自己躺了这些天,双胞胎已经上演两场全武行。子释心里酸楚难过:原来他们什么都知道了,在自己面前竟忍得那么好……抬头冷眼看天:老天爷跟人开玩笑,真是怎么惊悚狗血怎么来,趣味如此恶劣。又想:形势和自己预计的大不一样啊,可怎么办才好……问李文:“这么说,袁太医会到家里来,并非子归求了迟妃娘娘?”
  “是。十五那天,二少爷和小姐正商量呢,那,那贼子就来了。本来小姐说,非叫他血溅五步,有来无回不可。但是……后来二少爷说,这贼子如今是皇上跟前一等一的红人,说话只怕比迟妃娘娘还管用,先治好少爷的病,过后再想法儿对付……这贼子每天跟着袁太医到家里来,有时候赶上少爷醒着,他就等在门外。若是少爷没醒,他就大模大样跟进房门,大伙儿都气得恨不能吃他的肉喝他的血……”
  子释支着脑袋:事情居然变成这样……心头泛起一股哭笑不得的荒诞感。
  “前几日小姐说,等袁太医不用来了,那人贼心不死,必定上门骚扰。所以要抓紧挖陷阱,埋暗器,多多益善。呃,小姐说的词儿,叫做‘厉兵秣马枕戈待旦,同仇敌忾片甲不留’……”
  “你们几个又不会功夫,挖的什么陷阱,埋的什么暗器?小心反伤了自个儿。”
  “少爷放心。我们使的都是宁三少从刑部借来的好家伙!”最近二少爷三小姐大显身手,几个男仆跟着智勇双全的主人对付强敌,胆色渐长倍觉兴奋。李文越说声儿越高:“……院墙顶、房檐边全刷了蛋清和蓖麻油,轻功再好也站不稳;梁柱和栏杆方便伸手落脚的地方,统统插着钨铁梅花针,天色一暗打了灯都瞧不见,针尖上还煨了蒙汗药;阿章、我、加上平哥他们几个,每人一筒吹箭,一架连环袖珍钢弩;等天黑之后,再把那‘天罗地网’挂到正房这边……宁三少说,只要小姐想玩儿,还有更厉害的。我看他听说捉拿飞贼,心里痒得不行,可惜小姐不肯他来掺乎……”
  子释道:“你们把家里搞得跟暗器库似的,也不怕误伤了谁?”
  “少爷不用担心,家里人都注意着呢。至于别人,二少爷跟外头讲,要设蘸台做法事为大少爷驱邪祈福,暂时谢绝人客,所以,这个……怕误伤的……就是少爷您了……”声音莫名其妙弱下去,在嗓子眼儿哼哼,“小姐说专等少爷睡午觉了才布置,其余时候,别让少爷出房门……”
  子释不说话了。坐下来,眯着眼仿佛假寐。
  李文等了一会儿,不见少爷有何指示,琢磨琢磨,觉得自己好像说多了,好像有点糟糕。到底什么地方糟糕,也想不出来,腿抖抖心惶惶等着……
  忽听大少爷道:“我困了。关上窗户,你忙去吧。”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本章有关中医的片段,瞎掰的居多,万万不可当真。

王母、阎罗、黑白无常、阿堵围着瑶池边“幻世泉”窥看下界。
王母(摇头叹息拍大腿):酱紫?就酱紫?起码再奄奄一息三五个月,整出点失忆发疯CRAZY……不够啊不够啊——(打滚)
阎王:是我放他一马。实验做到一半样本死了,报告还写个P?
白无常:是他自己突然不想死了。别忘了,“不得使用神学、宗教学观点”,老大你非要把功劳揽在自己头上,这个案案例就没有跟踪的必要了。
黑无常:是契约生效了。不想死,还得接着活受罪。
阿堵(点头):在此我要阐述一下本人对“虐”这一命题的理解:凡人无可逃脱的,便是生死二字。私以为,于人而言,最虐不过“生不得,死不能”,正所谓活受罪是也(以下省略十万字)……
王母:时间到了,阿堵你也该归位了。
阿堵(扑通跪倒,涕泗滂沱):娘娘大发慈悲,让俺在这天宫再躲躲……
阎罗:天上一日,人间一年。你在这喝个下午茶,人间早过去一星期,老老实实更新去吧。如今人间海量信息节奏飞快,上周的恩怨估计早已随风而去。走吧走吧,让玉帝撞见就不好了……
阿堵(抹泪):小阎你神仙做太久,完全忘了做人的苦呀!指不定哪天我就要上你那儿报到去。千万记得你答应我的几亿冥币,替我好好存在阴间银行里……
等阿堵走了,阎罗、黑白无常集体变脸。
王母:咋的啦?
阎罗:这个,娘娘不是给了些项目基金么,阿堵作为阳间执行者,该得百分之三十。
黑无常:呃……签协议的时候,她光顾着看小白……还有我,老大念合同,她把冥币听成了人民币,看也没看就签了……
白无常:这个不是最糟糕的,最糟糕的是,我们去年拿那笔钱买了点儿股票……

各位亲爱的坑友:
最近阿堵的饭碗将宝贵的周末也掠夺了,此状况将持续到四月。鉴于此种惨无人道的现状,三月份无法继续挖土填坑工作。否则要么饿死在坑底,要么累死在讲台上,无比狗血的结束伤痕雷雷的一生,及早去阎王处领取属于我的冥币。
可是,我舍不得你们啊!请期待清明节的重逢。(注:不是猪脚重逢,是坑友重逢)
——BY:重新做人的阿堵



第五十九章
  晚上,子释喝过药,又在子归监督下灌进去浓浓一碗安神汤,很快睡熟。半夜院子里叮叮当当乒乒乓乓自然听不见。早上起来一看,合府上下除了自己,人人顶着两只又大又深的黑眼圈,煞是齐整。
  如此过了几日,面前晃来晃去的黑眼圈越发鲜亮。这天临睡,说想看几页书,支了子归去取。又要这要那把文章二人打发出去,反手将一碗安神汤倒在唾壶里。待子归回转,只说已经喝了。因他连日表现好,妹妹也就没有怀疑。
  将近三更,院子里一会儿“噌噌”,一会儿“嗖嗖”,启开窗户缝儿,抱着被子坐下来看武侠片。虽然身影模糊,也还大概分得出谁是谁。
  傅楚卿连续夜探忠毅伯府,轻车熟路。那些个陷阱暗器,凭他多年胜任山贼领袖、从理方司巡卫爬到巡检郎的丰富阅历和经验,无不了如指掌。肩上的箭伤已经好利落,对方功夫底细已然摸透,又存心要显本事,这回一直潜到东厢廊下,才暴露行迹。距离过近,弓箭失去效用,几轮暗器招呼,傅大人内里提高警惕,面上故作潇洒,浑似闲庭信步。等司文郎兄妹提刀联手正面攻上来,他有意令二人知道自己厉害,打点十分精神,一双空手周旋。
  子周和子归心意相通,配合默契。见他托大,更是立定决心欲图做个了断,刀下全是置己于不顾,攻敌之必救的疯狂招数。
  子释看了一阵,站起来。
  傅楚卿渐渐打得烦躁。看来不亮兵刃是不行了。只是对方这般打法,自己并没有把握能毫发无伤逼退他们。难道又要无功而返?这样娇贵难缠的对手——想脱身都不容易了呢!干脆给点教训算了,否则陪练到几时……
  忽然“吱呀”一声,东北正房窗户洞开,子释端着烛台站在窗前。打斗的三人同时住手,双胞胎轻声惊呼:“大哥!”
  子释不说话。
  傅楚卿瞧见他,心里一下踏实了。凝望片刻,深情款款:“我……听说你好多了,特地过来看看。” 话音里竟然带着一丝委屈,全不记得自己为何沦落此番地步。
  子释想:我怎么会因为这种人渣差点活不下去?真丢脸。这流氓,还演起情圣来了!真是——厚颜啊那个无耻有呀有境界……
  “既是来看看,看着了就走吧。”语气平淡,不见喜怒。
  傅楚卿料不到他是这般反应,一时不知如何接口。但见朦胧烛光中那人容颜清减,茕茕孑立,说不出的寂寥忧伤,胸腔里平生头一回翻腾出类似悔恨的东西来。一个念头霎时浮上来:原来自己不止是要得到他,还想要拥有他。可惜过去半辈子,他傅楚卿从来不曾分清过二者的区别。即使这一刻糊里糊涂有点想法,也明白得有限。
  不过就是这一点不成形的想法,亦足以令他陡然间神魂颠倒。愣愣应了声:“好。我……这就走了,你……”
  子释突然怒道:“吵死了!天天半夜三更在这儿叮叮当当,还让不让人睡觉了?白痴啊你?!”
  傅楚卿吓得一哆嗦,这才发现他只穿了白色中衣当风立着。结结巴巴道:“我,我走了……你,你睡吧,我不吵你……”依依不舍瞅两眼,一拧眉毛,飞身上房,消失无踪。
  子归赶忙冲进门,关好窗户,将大哥拖到床上。子周也跟了进来。
  子释拥着被子斜靠床头,轻轻喘气。刚才这一嗓子,吼得脑袋嗡嗡震痛。歇了片刻,看着默不作声的弟弟妹妹,道:“你们两个,明天把那些个暗器毒药袖箭钢弩什么的七七八八通通还回去。”
  “大哥!”子归咬住嘴唇,“大哥,我不同意。”
  “那不是咱们家该有的东西,哪儿来的就还哪儿去。”
  子周道:“大哥放心,等我们用不着了,自然会还回去。”
  子释表情严肃:“你们不要这样。我不喜欢。”
  “可是,大哥……”
  “我听说,你俩第一次晚上埋伏,阿文阿章就在房里做饵;袁太医头一回上门,差点叫子归吓昏过去;你们把家里人都撺掇起来,可曾想过,稍微顾及不暇,他们毫无自保之力,只有任人宰割的份?”语气渐渐加重,“子归,你用了什么办法,让宁三少借出这许多罕见东西?如果被人捅到他爹他爷爷那里,怎么办?你可记得大哥如何叮嘱你‘周旋’二字?你们还看不出来么?那姓傅的不过陪你俩玩玩,等他玩腻了,不定使出什么卑鄙手段……”
  子归红了眼眶:“我才不怕,我去找娘娘帮忙!”
  “找娘娘帮忙?娘娘能帮你什么忙?娘娘能做的,至多不过是去求皇帝。就算皇帝肯给面子,难道还会替咱们杀了此人不成?保不准勾出什么没法善了的荒唐念头……退一万步讲,就算你二人今夜把他杀了,你们计划如何收场?眼下此人乃是宁府心腹,皇帝亲信,谁知道背后牵扯多少看不见的利害关系?”
  一句话急切间脱口而出:“你们以为,这桩事情,就算惊动韩侯宁府,告到太师皇帝那里,又能怎样?”
  双胞胎咬紧牙关,神色哀痛。
  子释面无表情,沉默良久。最后用一种置身事外的冷漠语调淡淡道:“不过……一场风月,双方都是自己人,他们……最有可能,是当和事佬,你们,明不明白,明不明白?……”
  一气把弟弟妹妹训到哑口无言,只觉浑身疲累,太阳穴抽痛不已。支撑着往下说:“咱们已不是昔日逃亡流民,对方……可也不是当年山贼头子了。其他事情且摆在一边,这个人,即使现在杀得了,也得先放着不能杀,何况……”
  大哥讲的理由,哪一条都足够充分,感情上却无论如何不能接受。子周子归忍得双目赤红,心中伤痛愤恨直欲冲破胸腔。两人不约而同带着颤音开口:“大哥,难道……你要我们……就这样算了?”
  子归满脸泪水:“大哥,怎么能……就这样算了……”
  子释半天没有搭腔。最后道:“这人太无耻,你俩失之厚道,斗不过的。”
  子周不服:“我不信!怎会没有办法对付他?!”
  子释又歇了半天没搭腔。最后抬头看住弟妹,温言道:“跟坏人比无耻,这又何必?”
  双胞胎如醍醐灌顶。
  子释慢慢躺下去:“子周、子归,此事到此为止。你们有多难过,大哥都明白。可是……世事难免无可奈何。有时候,偶遇污水淤泥溅上身,也只好随他去。难不成还要扑进泥潭厮打一番?除了把自己也弄得乌眉青眼一身黑,还有什么好处?……犯不着啊,懂么?对大哥来说,你们这样不顾后果去对付一个流氓,是玉石俱焚的傻事。大哥不许你们这样做……”
  子归轻轻捧起放在案上的长刀,手指试过刀锋:“大哥,我们错了……明天,我就把那些东西都还回去。不过……”
  子释打断她:“这事你俩不用再管。此人既缠上了我,便交给我来应付罢。”看弟妹犹自愤愤不甘,微微一笑,“放心吧。大哥心里,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此等跳梁小丑,正合驱使。”
  双胞胎还想说什么,大哥却已闭目欲眠。
  熄灭烛火关紧门窗,两人静静站在廊下。
  子周忽然低低冒出一句:“要是,要是长生哥哥在这里……”
  子归的眼泪一下又涌了出来:“子周,你不要说了,不要说了……”
  
  又过了旬日,子释终于成功说服弟妹允许自己恢复工作,但须晚去早归,避开晨昏寒气侵人时段,又约定不许挑灯夜战,取消一切变相加班。
  十月十一,三小姐大清早就领着众仆从开始忙碌。辰时将近,大少爷吃了饭,喝了药,从头到脚穿戴妥当,抬腿登车。打发李文先一步去吏部销假。
  车子还没启动,李文又回来了。从前院往里急奔,慌里慌张好似活见鬼:“少爷!小姐!门、门外……”
  子释推开车窗。阿文最近稳重多了,好久不见这副毛躁样子。问:“门外怎么了?慢慢说。你家少爷从不欠债,什么人上门也不怕。”
  “少爷,是……是那个贼人,又来了!在门外……那个,咳,少爷还是自己去看吧……”
  咦?这是什么意思?子释从车上下来,对子归道:“咱们出去瞧瞧。”
  子归条件反射:“我去拿刀!”
  子释拦住她:“看看再说。”
  仆从们簇拥着少爷小姐来到前院,富贵二人开了正门,大伙儿齐齐吓一跳。
  府门前向来清静,此刻竟然聚拢了一大圈人,喧嚣议论,热闹非凡。正对门槛跪着一条大汉,仔细一瞧,那不恰是这些天日益熟悉交情匪浅的傅大人么!只见他光着上身,袒胸露背,后头绑了两根又粗又长的荆条,跟戏台子上“负荆请罪”的场面一样一样,视觉效果极佳。
  子释打定主意与这流氓周旋到底,却完全没料到病后第一天出门,会是这等夸张煽情戏码迎接自己。一时竟没了真实感,有如欣赏一场滑稽剧,恨不得捧着肚子仰天狂笑。想起这年月这环境还是相当吃这一套,也无怪傅流氓要豁出面子使这招。他固然是舍了脸皮做戏,然而看的人——除了自己兄妹——却未见得会如此想,今后的舆论导向可就难说了……
  围观者瞧见宅院主人出来,纷纷住口,等着看好戏。
  子释迈出门,往前踱两步,站到傅楚卿面前:“傅大人要练铁布衫,怎的不去禁卫军校场?跑到私宅门前惊扰良民,这可不好。”
  三面看热闹的尽是这条巷子各家仆役小厮婆姨丫鬟,主人非富即贵。不少见多识广的已经认出大名鼎鼎的理方司傅大人,对于傅大人何以堵在襄武侯和忠毅伯的宅子门口负荆请罪,无不产生浓厚兴趣,一个个伸长了脖子支楞起耳朵收集现场八卦。
  傅楚卿盯住眼前那双重缕云头朝靴尖儿,俯首认罪:“小免,我对不起你。”
  子释一张脸冷若冰霜:“你叫我什么?”因为大病初愈,兼之天气阴寒,他紫袍官服外头罩着墨呢大氅,衬得金丝冠下眉眼嘴角愈加细致,跟螺黛丹朱描出来似的。围观众人看场中二位这情态,十之八九心下明了,面上露出恍然大悟神色,有几个甚至意味深长的拖着尾音“哦”了一声。
  傅大人美色当前,备受鼓舞。再接再厉,迎难而上:“免儿……我错了。要怎么出气都由得你,只求你肯原谅我……”
  子归气得狠狠跺脚:“你!你说不会闹得人尽皆知,你这无赖!阿文,拿刀来!”
  子释摇头:“拿刀做什么?他还能跪在这乖乖让你杀?一打起来,”指指周围里三层外三层,“看的人可就更多了。”
  傅楚卿仰起脸,冲子归邪邪一笑:“是你们不想闹得人尽皆知,可不是傅某人我。”眉毛一挑,哼道,“我就是要闹得人尽皆知,叫这西京城里都知道,你大哥是我的人,看谁敢跟我抢……”多亏傅大人好身板,光着膀子跪在地上,照样气势十足。
  子归飞脚踢去,傅楚卿一个贴地铁板桥,及时躲过。
  子释拖住妹妹:“你看,我说了吧,这人太无耻,咱们失之厚道,比不过的。这种无耻之尤,越理他越得意,只当看不见最好。叫温叔把车驶出来,我这就上衙署去。你们关上门,眼不见为净。”
  身边诸人眼里冒火,都不肯挪步。子释叹口气,对李文道:“也罢。阿文去拿根长绳,把咱家门前这段圈起来。跟各位街坊邻居说说,傅大人武艺高强,身材一流,在这儿练赤身铁布衫,欢迎欣赏。远观免费,近看收费一文,时间不限。因为傅大人不慎得罪了我忠毅伯,如若有人近看时顺带吐口唾沫,咱们家倒找一两……”
  …… ……
  子释进了兰台司,下属们都围上来殷勤问候。就连对面制命司、前头文渊阁、后边国史馆各位大人,听说他来了,也一个接一个过来探望。结果这一日忙于应酬,几乎没干别的。散衙时分终于清静了,强打精神,把这些天的工作日志摊开,检查进度。刚看得两页,李章就进来催大少爷回家。
  万般不情愿的放下,就见隔壁王宗翰出来,停下脚步等着自己。
  虽然只大略过目,也知道下属们并没有懈怠,于是道:“这一个月,辛苦王兄及各位大人,实在惭愧。”
  “分所当为,子释这么见外做什么。”王宗翰一边替他打帘子,一边道,“风寒是险症,最怕复发,天气又往冷了走,还得千万小心……”
  两人闲话几句,子释随口说起时间紧迫,顺带提及今天络绎不绝的应酬,颇觉诧异。
  王宗翰笑:“你可真是‘不识如来面,只缘佛在心’。你不知道你们兄妹三个,如今已是这西京城里风头最健的名人了么?”
  子周子归中秋夜救人大出风头,紧接着又是八月底朝会,发现威武将军遗孤的故事迅速传遍中野。好事者添油加醋,描枝摹叶,直把这番传奇演绎得赚出无数热泪。凡是见过谢氏兄妹、李氏独子的人无不交口称赞,道是如何慧心美质、品貌超群,口耳相传不胫而走。在当事人浑然不觉的情形下,子释、子周、子归人气急剧攀升,成为西京八卦圈最新重点关注对象。
  忠毅伯李免接任兰台令,干了不过几天就病倒整月有余,一时也成了新闻。民间对李大人的最新定位是:风流俊美而又体弱多病的江南才子。
  听罢王宗翰一席话,子释脑子有点短路。很快又接通了,来不及自嘲,第一个想到的念头居然是:不知道王大人回去听说了今日那场“负荆请罪”的好戏,会做何感想?……
  麻烦。一不小心,成了公众人物。
  郁闷。不管当事人愿不愿意,公众人物有义务娱乐大众,隐私权必定大打折扣。看来往后得有点公众人物的自觉才行了。
  心中冷笑。
  话又说回来,作为一个公众人物,没点绯闻缠身,岂不是很丢面子?
  
  十月十六,宫中举行宜宁公主受封仪式。为缅怀已故襄武侯忠魂,皇恩特许公主入籍而不必改姓。翰林院拟定诰命策文,钦天监选好良辰吉时,内务府和礼部协同主持仪式,皇室重要成员及其他相关人等观礼。
  宣读策文之后,御赐金册银玺。又赏各色累珠嵌宝金银玉器,四时锦绣绡金衣裳罗帐,其他与公主品级相应的种种用具不一而足。宜宁公主尚未出嫁,香闺暂且设在外祖庆远侯府,来日选定驸马,再另行建造宅第。
  公主本人跪拜父皇母妃之后,接着拜见各位皇室宗亲,特别是泰王和定王二位王爷;然后迟妃娘娘韩纾、庆远侯韩先分别谢恩;两位兄长再代表李、谢两家叩谢皇恩……整个程序持续大半天。
  子释一边磕头一边走神:这义兄拜干爹,还真是八杆子打不着的皇亲国戚……面圣礼仪早已倒背如流,不过由于跪得少,膝盖仍然发疼。心道多亏皇帝陛下不爱上朝,鲜有行此大礼的机会,也算造福群臣……
  册封仪式结束,照例宫中赐宴。宴罢,皇帝忽道:“李爱卿。”
  被子周暗里推了一把,子释才想起所谓“李爱卿”者,实乃自己是也。起身行礼:“微臣在。”
  赵琚侧头带点戏谑笑意:“李爱卿还是这般恬澹从容,秀逸率真。”
  这句话称赞不像称赞,批评不像批评,隐约还带了三分调戏。子周皱起眉头,就听大哥果然恬澹从容答了一句:“陛下金口玉言,微臣定当竭力进取。”
  这个回答更绝。感激不像感激,反省不像反省,含着点儿既似奉承又似拒绝的清高味道。配合他的表情神态,偏生叫人觉着恰如其分。
  赵琚乐了:“呵呵,秀外而慧中,李爱卿端的是妙人。怪道司文郎对兄长十分钦服推崇。朕听说爱卿见闻广博,最擅钩沉发微,心下向往不已……”
  子周听到这里,恨不得撕了自己的嘴。昔日托桂花莲花之福蒙皇帝召见,曾垂询家事近况,自己无意中提起所知不过一星半点,皆缘自兄长熏陶之力。身世大白之后,满朝上下都知道他这个状元郎是兄长教出来的。前几天皇帝以商讨宜宁公主册封典礼为由把司文郎叫进宫,实际是下雨天无聊突然想听故事,要当事人演说血泪传奇过瘾。当时自己推说当初年幼懵懂,多数经历已经忘却细节,皇帝倒也没有勉强。谁承想念念不忘到今天,直接找上了大哥……
  最后内廷侍卫护送公主與驾回府,内务府的人抬着上百只盛满御赐物品的箱笼跟在后头,一路浩浩荡荡出了宫,其他人等随之告退。唯独兰台令被留下来,陪驾到了皇帝日常休闲的紫宸殿。
  赵琚迫不及待问起沿途见闻,子释也就边斟酌边追述。时而战场厮杀,时而荒野遇险,时而山水景致,时而风土人情。君臣二人一问一答,不觉说了个多时辰。
  子释有心当故事讲,看皇帝反应,竟也一心一意当故事在听。平安处展颜微笑,险要处蹙额惊呼,浑如身临其境。心道这位万岁爷陛下,也许更适合当个编剧演员啥的,做皇帝有点儿屈才……他竟能这样彻底把自己与现实隔开,完全无视身份责任义务之类,活在无忧无虑幻影虚境之中,自得其乐。又忍不住想:他以帝王身份只把这些当故事听,堪称极品;自己作为亲身经历者,只把这些当故事讲,亦属剽悍。君臣二人,一流搭档啊……
  讲到渐入佳境,报傅大人求见。赵琚知道是自己惦记多日的春宫图册有进展了,虽然故事还没听过瘾,不过细水长流,另有滋味。示意传傅大人进来,一面对子释道:“今儿就这样吧,其他的你先存着,回头再说。嗯,李免,朕听你说话十分得趣,再给你一个大学士头衔,敕命紫宸殿侍讲,你意下如何?”
  紫宸殿侍讲?难不成以后要天天到这来给皇帝讲故事消遣?
  子释赶忙跪下,把“傅大人”三字权且屏蔽:“陛下,李免恳请陛下收回成命。大学士非首榜进士不得授,陛下隆恩,微臣鄙陋无以克当。况有违祖宗法度,使陛下蒙此细尘微瑕,微臣不胜惶恐怖惧……”
  赵琚笑道:“你倒门儿清……这也不难,腊月里各衙门考评,届时你上个兰台司修编典籍的折子,朕判你司职卓异,赏你一个进士出身,顺理成章,看谁敢嚼舌根。”
  原来皇帝陛下如此精乖。这要去朝里做官,那是顶呱呱一把好手啊!还有什么可说的,赶紧谢恩罢。谢恩毕,子释起身告退,安总管亲自送他出去。
  恰好傅楚卿进来,迎面撞见心上人,当场就挪不开眼睛。子释对他完全视而不见,随在安宸身后,肩平腰直腿不弯,就跟踩着一朵云似的这么飘了出去。傅楚卿斜扭着脖子,直到完全没影了,才紧着上前,给赵琚叩头请罪。
  赵琚嘻嘻笑道:“听见是你来了,朕就想如此美人,该让你也瞧上一瞧。谁叫你这么磨蹭,失之交臂了吧?”
  “敢问陛下,方才出去的,可是翰林院兰台令李免李大人?”
  “原来你认识。”赵琚调侃贴心近臣,“是不是你认得人家,人家却不认得你?”
  傅楚卿本已站了起来,听见这话复又跪下:“不瞒陛下,微臣与李大人……实属故交。”
  “哦?那他怎么不理你?”
  傅楚卿左右看看,踌躇道:“这里头……有个缘故,陛下容禀。”
  赵琚胃口被吊起来了,挥手驱赶身边内侍宫娥:“去去!你们都下去!小安子不是外人,留在这里没关系吧?”
  “微臣这点糗事,对陛下自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转向安宸,“还请总管不要笑话。”
  安宸回礼:“大人折杀在下。”
  赵琚顿足:“别这么多废话,快说快说。”
  傅楚卿突然“咚咚咚”连磕几个响头,把赵琚吓一跳:“好好的说话,这是做什么?”
  “微臣恳请陛下恕臣死罪!陛下饶了臣的死罪,臣才敢实话实说。”
  “只要你不是造反,还能有什么死罪?楚卿,你几时变得这么啰嗦?”
  “是。微臣这就禀来。陛下,这个……微臣未到蜀州之前,可说十分之没出息。既不懂报效皇上、为国尽忠的道理,又没有别的本事,单仗着一点蛮力,流落江湖,曾经,那个……落草为了寇……”
  “啊?!”皇帝果然大吓一跳。
  傅楚卿“咚咚咚”又开始磕头:“微臣死罪!微臣死罪!”
  “行了行了!快说后来如何!你落草……呃,为了寇,又怎么会认识李免?”
  “……有一回,微臣不慎被仇敌所伤,差点昏死在山坳里。恰好李大人路过救了微臣——那时候他还只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后来微臣才知道,他领着弟妹在山中避难,是出来觅食的。微臣怕仇家不死心,于是躲进一个山洞,他便每日过来送些饮食,陪微臣说说话……”傅楚卿编着编着,自己也糊涂了,恍惚觉得这才是与李免相遇的应有版本,不禁越说越细越说越真。
  “……也就是听他讲了做人的道理,微臣才起了投奔朝廷的心思。后来伤一好,就想法子到蜀州来了……”
  赵琚奇道:“这不是挺好的事儿么?他如今怎么就跟不认识你似的?”
  傅楚卿呆愣一会儿:“微臣……”冷不丁抬手,抽了自己老大一个耳刮子,“我该死!我禽兽不如!那天,那天,他照样过来送吃的,听我说想跟他一起来蜀州,就冲我笑——我一时蒙了心昏了头,强要了他……后来……便再也找他不着了……没想到,时隔几年,竟在朝会上又见到他……”
  赵琚瞪了傅楚卿片刻,忽然失笑:“这……还真是,咳!有点儿糟糕……”
  
作者有话要说:
为了:
庆贺伟大的国际腐女节,
感谢守坑不弃留言写评的血亲,
同时迎接即将到来的开坑周年纪念,
并祝贺三月生日的几位亲生日快乐,
特此加更。

蜻蜓、板儿、熊、一笑、兰兰,记得分蛋糕给我吃哦。
顺祝所有三月生日的亲春风得意,运走桃花。



第六十章
  天佑八年(永乾五年)春。
  西京东南恩荣坊西四道戊字号,本是皇帝赐给状元李子周的宅子。自从李子周兄妹认祖归宗,哥哥袭了父亲襄武侯的爵位;妹妹被二姨母迟妃娘娘认作义女,封了宜宁公主;义兄李免袭了其父忠毅伯的爵位,出任翰林院兰台司兰台令,不久又因司职卓异、奏对称旨,加大学士,兼紫宸殿侍讲——这一家子三兄妹备受恩宠,迅速成为名动朝野的风光人物。
  如此一来,旧宅子和主人的新身份相比,显然过于逼仄狭小,有失体面。因为三兄妹不愿分开,于是在皇上、娘娘及外祖父庆远侯等亲人的直接关怀下,由担任内务府监掌首领的表兄宁阗亲自操办,把两边隔壁丁字号、己字号宅子全买了下来,拆掉院墙,以曲槛回廊月洞门相通。东边住的襄武侯,西边做了公主别院,中间住着忠毅伯。
  子释听得圣旨任命宁阗执行这事儿,回家就对妹妹说:“你找机会给左右邻居各送三千两银子,别声张。咱们累得人家无端被赶走,好歹给点儿补偿。”
  新宅装修完毕,祝贺的送礼的络绎不绝,鞍马往来,宾客盈门。只可惜客人来了,十之八九见不着主人面。兰台令大人日日埋首经卷,总要在兰台司忙到天黑。司文郎大人所有业余时间都贡献出来,领着家中识字的下人躲进阁楼替大哥抄书。公主殿下在别院辟出老大一块空地,白天黑夜的挥刀射箭,除此之外,就是照应大哥汤药饮食。
  其余一应琐事,全部交给了管家大娘打理。这位管家大娘不是别人,正是真定侯府的乳母韩绦。韩绦自幼便是韩府大小姐贴身丫鬟,伴同三位小姐一起长大,连名字都是跟着小姐往下排的。宁夫人听说要给外甥置办新居,别的什么都没送,单派了这位一等一忠心能干的身边人来给他们当管家,堪称雪中送炭。
  随着宅院扩充,家中人口骤然猛增。先是外祖父母拨了十几个得力的仆从过来伺候外孙少爷和小姐(公主香闺虽然设在庆远侯府,平日依旧和兄长住在一起),紧接着宫里又赐了若干宫娥服侍公主殿下。原本还要赏赐一百名内廷侍卫,保护公主安全,傅楚卿跟皇帝打声招呼,把这事揽到自己头上,仍用内廷侍卫的名义,实则从理方司内卫所调人过去。在傅大人眼里,内廷侍卫不过是些礼仪兵,论实际功夫,比自己手下差远了。
  赵琚当时笑啐他一口:“你就假公济私吧你。替朕干活儿都没见你这么上心!”
  傅大人一边磕头谢恩,一边嘿嘿道:“陛下明鉴,微臣只是举贤不避……那个,自身,这事儿我办最合适……”
  赵琚道:“也好,你的人你照应。”贼忒兮兮,“看你这么上心,有什么新进展没有?”
  傅楚卿苦笑:“回禀陛下,那个……进展没多大,学问倒是长了不少。”
  “哦?傅爱卿何出此言?”
  “唉……他不是忙着做那什么,《集贤阁总目》么?隔三岔五就给我一堆目录叫我替他找书,不少书这西京城里都寻不着,我还得拜托外卫所的弟兄帮忙——陛下,微臣这个,可也是为朝廷效力啊,礼部的征书令可是下了一遍又一遍……”
  赵琚笑骂:“行了,知道了,你最多不过是公私两不误。”
  “陛下冤枉,微臣干的可全是公事。”
  “好了好了,爱卿一心为公大公无私……”
  闲扯两句,傅楚卿接着汇报:“他要的那些书,这个斋那个居的,写的一个人,校的一个人,注的没准又一个人。我要没留神弄错了,他几天都不给好脸色,连脚趾头都在讽刺我傅某人没学问哪。唉,弄得我,简直养成考据癖了。陛下不如也把微臣派到兰台司抄书去……”
  “你从前光着膀子背着荆条跪了半个月,人家连门都不让进,如今不是登堂入室了么?还惦记上兰台司陪着呢?”
  ——理方司巡检郎傅大人向翰林院兰台令李大人“负荆请罪”,一度传得沸反盈天,乃是去年冬天最具爆炸性的八卦新闻。而此后傅大人如何矢志不移修身养性,终于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更是令圈里圈外叫好不迭刮目相看。
  傅楚卿挎着脸:“陛下有所不知。他本人都没说什么了,偏偏宜宁公主殿下至今也不肯原谅微臣。每回去了,不是刀就是箭的招呼。陛下,微臣哪敢跟公主殿下动手?整个就是一活靶子哪……”
  “哈哈!这丫头!”赵琚大乐。
  傅楚卿配合着讪笑几声,又道:“况且他天天忙成那样,吃饭睡觉都要人催,一挨枕头就迷糊。虽然,那个,他不说什么,可我……舍不得啊……”
  想起在李免病好之后,宫中遇见袁尚古,驻足寒暄。袁太医暧暧昧昧的:“大人哪,在下看大人用心得很,冒昧劝一句,大人若想长久一点,可万万不能再用强了……”自己当时沮丧非常:“我不过稍微碰上一碰,他立马就伸腿闭眼死给我看,哪儿还敢有下次……”现在虽然不会死拧了,可那副娇滴滴的身子骨,怎么敢由着性子来?有个头痛脑热最后折腾的还不是我傅某人?
  “唉。”赵琚叹气,“都说傅爱卿艳福不浅,原来个中滋味,亦不足为外人道也。”又摇摇头,“你家李免就是太有学问了点,成天琢磨着弄那些个破书。朕想叫他来陪着说说话,还得看他肯不肯赏脸抽空,差人请三趟能来一趟都顶顶给面子了。做官做到他这份儿上,算是做出了大境界——咱君臣二人同病相怜,一样歹命……”心想:这该死的李免,他嫌烦就板起脸讲《正雅》,他心情好了就一会儿一个故事,新鲜又有趣,叫人做梦都不得闲……
  瞧见傅楚卿一脸忐忑,忙道:“你放心,君子不夺人所爱,你的人便归你。朕是很喜欢他,但是你也知道,朕对男孩子早已灰了心了。男孩儿不比女孩儿,年纪一大,心也跟着大,麻烦。再说他那么玲珑的一个人,偶尔相对谈一谈笑一笑,更有味道。不过,听说这西京城里羡慕嫉妒你的人可排着长队呢,你可得好好抓紧啰!”
  傅楚卿大喜:“微臣遵旨。”
  
  子释早晨依旧起不来,总要过了辰时才登车出门,前往衙署。如今兰台令大人的排场,轻裘缓带,宝马雕车,仆从如蚁,旌盖如云,真正豪门侯府派头。文章二人也不用大清早着急忙慌替少爷点卯了——皇帝的卯兰台令大人都懒得应,谁敢罚他俸禄?
  瞅着院子里人来人往,韩大娘站在廊下指挥若定,子释心中佩服不已。这大宅子的管家可不好当。光是三个主子的身份、关系和连带的亲朋戚友就超级复杂;近二百名下人,最初尹家送的,后来子归买的雇的,再后来韩府送的,宫中赐的,还有傅大人假公济私调来的……来源杂派系多,没个如此有见识有手段的能干人真管不了。听说还嫌不够,又招募训练家丁,供粗使之用——反正这些事自己懒得管也不用管,随他们折腾去吧。
  襄武侯府招募家丁,不过三天,报名的小伙子已过千余。按说前线危急,这些青壮年本该都在军中才对。但是朝廷考虑到大规模抽走京城里的男丁,即使不引起骚乱,也势必导致市面萧条,不利于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因此名册虽然在兵部放着,却迟迟没有调动,只把京畿之外的新兵开往东边北边。
  进侯府当家丁,免税免役省口粮,还有工钱可拿,属于难得的就业良机。不过,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有机会为宜宁公主殿下效力,鞍前马后一睹芳容——此乃眼下西京无数年轻小伙的梦想。其中更有那去岁中秋之夜看到公主救人甚至无比荣幸被公主所救的,为了到府里来当家丁,向着挑人的管家大娘和侍卫首领大人跪地磕头,声泪俱下。
  子释归家时,府门前灯火通明,一大堆人围着。忙叫温大拐弯,从西宅偏门进去。
  子归人在这边站着,对面廊下点了一排蜡烛,正提着弓箭练准头。见大哥回来,忙上前迎接。兄妹俩才说两句,尹富跑进来了。
  “大少爷,小姐。”府中实行的是老人老办法,新人新办法,尹富等人并未因三兄妹身份变化而改口。
  “门外那些没挑上的,无论如何也不走,非要见小姐一面,听小姐亲口说不要他们才肯离开。韩大娘说,看小姐是不是出去应付应付……”
  子归想想,道:“那我出去说说。”就这么拎着弓箭往中宅去了。
  子释望着妹妹背影,忍不住轻叹一声,心中似喜似忧。
  不是不知道这丫头满城招摇,大出风头,还是没想到搞出如许惊人动静:时不常跨了宁府送的白马,背了皇帝御赐的金弓,一身翠绿色夷族骑装,领着若干侍卫到处乱窜。她有钱有势有才有貌,那行侠仗义的事情干起来自然轻松漂亮,赢得拥趸无数,粉丝成群。普通百姓嘴里直把宜宁公主传得跟仙女下凡似的,至于追随在马屁股后边献殷勤的官宦世家子弟,以宁三少为首,整个一公主骑士团。又有那好事之徒编了两句顺口溜,专门赞颂公主飒爽英姿,道是:“金鞍翠袖白翎飞,照影长留谢子归。”
  子释暗道:“照影长留谢子归”,一语双关,情意绵绵,还真是句好诗。
  尹富看大少爷有点不太开心的样子,安慰道:“少爷放心吧,只要小姐出去,那些家伙保证服服帖帖,没人敢捣乱的。”
  “知道知道,你们心里,小姐的话比圣旨还灵,也就敢冲我指手画脚……”
  “少爷……”尹富是老实人,不知怎么回答。李文上来解围:“富哥忙去吧,少爷交给我们就好。”
  子释又叹一口气。
  子归她……是心里难过啊。表面上瞧着似乎没什么了,其实妹妹对于傅流氓找上门这件事,始终耿耿于怀,切切痛恨。她不过用了这样的方式,发泄平衡心中的愤懑。自己又怎么忍心去约束她?何况,也没有必要去约束她。这一双弟妹,天生出类拔萃,实在没法学人家搞什么低调。只能告诫自己:相信他们——相信他们的本事,也相信他们的运气。
  李章在旁边催促:“少爷进屋去吧,起风了。”
  李文捧着从车上拿下来的一些用具,问:“少爷是不是担心小姐?”
  子释轻笑:“我也以为自己是担心。想一想,倒好似嫉妒的意思更多呢?或者,我其实挺羡慕子归,呵呵——金鞍翠袖白翎飞,照影长留谢子归。扬鞭纵马过都市,问遍人间不平事……”一路吟唱着进去了。
  
  三月初三,上巳修禊日。
  皇帝在西京南郊“鸾章苑”内设滨水宴,学古人流觞曲水,吟咏畅怀。南溪之水自南山潺湲而下,引入苑中,被精心设计的沟渠池塘规范成一个大大的草书 “寿”字。“寿”字下方的“寸”恰好回旋一周半,圈住了大片花木亭台。东边是“木樨园”,种了上百株不同品种的桂花;西边曰“锦绣林”,集中了无数春季开放的山樱连翘桃李梨杏海棠杜鹃。
  皇后及众位妃嫔在锦绣林招待各家来的王妃郡主诰命夫人。赵琚自己则在木樨林盛开的四季桂下和皇室宗亲、文臣学士们饮酒吟诗,卖弄风雅。
  去年秋天封兰关失守,上上下下惶急了一阵。很快听说西戎军在峡北关未有寸进,北边仙阆关又捷报频传,大家都放心了,日子该咋过咋过。
  酒过三巡,歌功颂德吃喝玩乐的话题已说过几箩筐,自然有人提议作诗。最近两年,满园姹紫嫣红看腻了,皇上偏爱色淡香清的四季桂,群臣御前吟诵,为博万岁爷欢心,当然就用这个主题。
  子释端坐在位子上,任凭周遭热闹,眼皮都没抬过。他和子周的身份,既算得宗亲,又属于文臣,何况皇帝亲自点名,非来不可。不过今天这个日子,就算不来应酬,恐怕也什么都干不下去。弟弟妹妹多半想到这点,才死拉硬拽不许自己独自留在家中。
  面前美味佳肴没怎么动,倒是一壶蜀中名酿贡酒“错春”,值得品尝,不枉此行。端着杯子不知不觉一口接一口,直把隔了两行的子周急得不行。大哥自从去年病愈后,就被妹妹下严令戒了酒。今天这一破戒,回去挨骂不说,过饮伤身,万一……
  转眼却瞧见傅楚卿在皇帝身边冲自己微微点头,暗哼一声,不再看他。傅大人知道司文郎急什么,移步跟安总管说了句话,安宸招招手把负责添酒传菜的执掌内侍叫过去,交代一番。不一会儿,席间伺候的内侍取走兰台令大人案上空壶,又送了一壶上来。子释倒出喝一口,竟是白水。微一思忖便明白了,低着头,无可奈何的笑笑。
  他自是率性而为,目无余子。落在不熟悉他的人眼里,要么觉得孤高自赏,要么觉得倨傲骄纵,总之疏离冷淡,难以接近。当然,也不排除某些别有用心的眼睛,明里暗里隔空揩油吃豆腐。他自己浑不在意,可把傅大人气得呕血,将那些面孔牢牢记在心里,过后再慢慢设法算帐。
  这边内侍们腾出一张大案,取了韵签筒子过来,又捧出一大沓洒金压纹玉版宣、满把牙柱羊紫兼毫笔,取水磨墨,预备各位大人作诗。
  秘书副丞张宪博之子张庭兰,年前刚从国子监四品学录升迁礼部侍郎,属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忽然出列行礼,向赵琚道:“启奏陛下,微臣有个主意,请陛下定夺。”
  “哦?说来听听。”
  “微臣以为,历来咏桂诗不可谓不多,而况今日数十人同咏,须得翻出新意,另辟蹊径,否则千篇一律,陛下看着想必也没有意思……”
  赵琚有兴致了:“爱卿所言极是,不知爱卿有何妙法?”
  “陛下,昔人赋雪,为求新奇工巧,曾禁用梨、梅、鹅、鹤、练、絮等字。有如徒手相搏,不持寸铁,故名之曰‘白战’。今日在座各位咏桂,不妨亦效此‘白战’豪情,陛下以为何如?”白战体又称禁体,说的是咏物赋诗时,刻意将该题材的常用字禁了,要人于艰难中出新巧。
  赵琚抚掌:“妙哉!就是这样。那桂花的‘桂’字,还有‘木樨’二字当然不能用了,其他如金、银、丹、黄、月、露、色、香之类,也都得避开才行。”
  张庭兰又道:“微臣以为,从来咏桂多秋桂,今日写的既是春桂,还须写出春桂独特之处,叫人看了,不致与秋桂混为一谈,才算入流。”
  赵琚点头笑道:“有理有理。众位爱卿,三春咏桂,白战赋诗,好一桩别出心裁风雅盛事。朕已经迫不及待等着看诸位的表现了!”
  于是各人抽了韵脚签子,分纸取笔坐定。宫娥捧着珐琅水晶大沙漏立在一旁,约定两刻钟为限。内侍们散立在席间,随时把完成的作品呈给皇帝。
  白战作诗,费的功夫自然多些。有人想在御前显示自己才思敏捷,飞快凑足四句,交给内侍呈上去。这些个吟咏春桂的白战体,陈言俗调是少了,然而要么佶屈聱牙,要么矫揉造作,要么牵强附会,可堪入目的就没有几首。赵琚一面看一面摇头,随手递给身边泰王定王和国舅传阅。
  张庭兰待众人差不多都写完了,才呈上自己的一首七绝。赵琚看罢,连声称赞:“不错不错。”转头对坐在宁书源下首的张宪博道,“张爱卿,令郎锐意才思,别出机杼,‘雏凤清于老凤声’啊。”说着,命内侍当众诵读。
  张庭兰这首七绝《咏春桂》,写的是:
  “珠碎玲珑堕地来,
  秋光占尽在瑶台。
  人间天子重清气,
  报与桃梨一处开。”
  四句话流利清爽,不但道出了春桂的特点,且含蓄蕴藉大拍了一把万岁爷的马屁。怪不得皇帝看到赏心悦目。
  他这首一出,其他没写完的都抠抠缩缩不敢往上呈了,纷纷表示张侍郎才调高绝,无与伦比,自己不敢献丑。子周心不在此,跟着顺势藏拙,也不觉得没面子。
  子释面前白纸一张,根本没打算凑趣。心中淡淡冷笑:这场戏只怕是张氏父子早就预备好了的,要在皇帝面前露脸。余光瞥见宁书源神色,并不十分畅快。想起宁家的孙子也在坐,难怪了。不再理会他人,端起手边嵌玉琉璃杯——虽说只有半盅白开水,借着之前那壶酒的微醺之意,照样喝得有滋有味。
  张庭兰瞟他一眼,忽向皇帝道:“陛下,微臣听闻兰台令李大人胸怀锦绣,满腹珠玑,不知有何佳句?”
  赵琚顺着他视线一看,这个李免,又不知神游何方去了。敲着桌子叫了一声:“李爱卿!”
  子释最近被皇帝这么叫习惯了,慢腾腾站出来:“微臣在。”
  “李爱卿想什么呢?”
  “陛下,微臣适才在想……这‘错春’酒,错春错春,真是好名字。不知是雕镂春光?还是误了春光?”
  赵琚被他问住了,不由自主道:“嗯,到底是雕镂春光呢,还是误了春光?当初取名的人,只怕有满肚子心事……”
  二人都入了境,怔怔的对望着。君臣两个一块儿发痴,把其他人全晾在旁边。
  张庭兰心里别提多郁闷了。这李免浑身上下都是天然脱俗之气,举手投足,说话动作,叫人觉着处处不可狎,又似乎无处不可亲。一开口就抓走了万岁爷的心,把自己佳作抛到了九霄云外。不过,这么一个可人儿,怎么跟了傅楚卿那俗物……咳,现在不是琢磨这个的时候。大着胆子开口:“陛下,臣等还盼着听李大人的好诗呢!”
  “啊,是。李爱卿,朕也很想听听你写了什么。”
  “微臣遵旨。”
  子释正要回到自己案前坐下,安宸已经双手捧着笔过来,将他引到放置韵签的大书案前,铺好纸伺候着。
  指尖传来象牙笔管沁人的凉意。抬头看看翡翠树叶间一簇簇金屑银珠,忽化作星星点点的火苗,在心中灼灼燃烧:刹那间多少纵任痴狂翻腾而起,多少幽愁暗恨倾泄而出……
  就用先头拈到的韵脚,提起笔唰唰也写了一首七绝《咏春桂》。
  赵琚从安宸手里接过去,先赞了一句:“好字!李爱卿,原来你平时都不舍得把这笔清明体露出来,尽委屈朕瞧那死气沉沉的还真小楷。”看两眼,忍不住就念出了声:
  “幽姿别样暗倾城,
  心事东君未玉成。
  但逞妖娆甘借主,
  姊桃妹杏嫁春风。”
  念完了,再瞅瞅,咧嘴一笑:“‘但逞妖娆甘借主,姊桃妹杏嫁春风。’嘿!——李免啊李免,叫你说的,朕都想有人替朕做主,姊桃妹杏嫁春风去了。哈哈……”啧啧几声,做总结,“张庭兰诗胜在清俊,李免诗胜在妩媚,各有千秋,不相伯仲,都重重有赏!”
  皇帝看似一碗水端平,张庭兰却知道,万岁爷心里,必定是爱妩媚胜过爱清俊的。后悔不已,千不该万不该,一时没沉住气,起意挑衅,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对方已臻先天化境,处心积虑的招式如数反弹回来。这还是皇帝留面子,才算剩了个台阶。
  也不管他爹在一边偷偷瞪眼,叨咕着那句“但逞妖娆甘借主,姊桃妹杏嫁春风”,瞧见李免桂花树下静静立着,几步距离竟似隔了云山雾海。呆望半晌,荡开一丝绮念:看他这副清高出尘的模样,写得出如此媚人诗句,骨子里指不定多放浪呢……
  
  春宴罢了,群臣散去,皇帝又单独留下子释说话。
  子周行至宫门,隐隐听得一些人挤眉弄眼低声议论,学着大哥的样子只装听不见,挺胸阔步昂然而出。可惜毕竟功夫不深,没练到家,脸色虽然平淡,内里可是憋了一肚子气。他知道那些人在说什么。兰台令李免以色侍主,帷榻邀宠,被人传得沸沸扬扬活灵活现,甚至还有暗中编排他们君臣搞“三人行”的,内容更加不堪。
  想起大哥第一次听到这些传闻,竟然扬着眉毛笑道:“幸亏大家都知道咱们皇帝陛下本来是什么货色,只说我‘以色侍主’,没说 ‘以色惑主’,幸甚至哉!……”
  唉。什么时候,自己才能练出大哥那样深广的涵养,强悍的精神?不以物喜,不以己悲,道之所在,心之所存……
  抬头看看,日影偏斜。子归身边有的是人照应,至于大哥……那姓傅的肯定会负责送回家——这根扎在心头的刺,竟越来越有往肉里长的势头。当初大哥说:“这事你们不用管了。”子归曾流着泪问:“大哥,他有什么好?”大哥的回答居然是一句:“也没有什么不好。”
  ——或者,因为那人霸占的是大哥身边弟妹无法触及的位置,时间长了,自己和子归已不知如何是好。
  
作者有话要说:注释1:
三月初三上巳节,花生果的生日是也。

注释2:
白战赋诗:据说宋欧阳修在颍州做太守时,与客会饮赋雪诗,禁用梨、梅、鹅、鹤、练、絮等字。后苏轼继欧阳修做太守,逢雨雪,亦邀客赋诗,沿用此例。因诗家以体物为工巧,废而不用,视同禁例,有如徒手相搏,不持寸铁。后遂以禁体诗为白战。

注释3:
两首七绝《咏春桂》,张诗借用了黄巢咏菊“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的构思,李诗化用了宋代张先《一丛花》中的名句:“沉恨细思,不如桃杏,犹解嫁春风。”
张诗大意:那像碎珍珠一样美丽的花儿从天而降,是秋季天宫中最美的桂花。人间天子看重她清雅的芬芳,特地让她在春天和桃梨一起开放。
李诗大意:那与众不同的清幽姿容令人不知不觉中倾倒,可惜东君(春之神)却不肯玉成她暗藏的心事。为了不辜负上天赐予的妖娆美丽,她宁可投向人间天子的怀抱,换取一个在春风中盛开的机会。

各位:
阿堵开工了!
忙碌是永恒的状态,而时间正如雷锋叔叔所说:海绵里的水,发扬钉子精神,总是挤得出来的。
生活紧张,故事更要慢慢讲。呵呵……
还是那句话,有意见尽管提哈!
谢谢大家!
谢谢时不常过来转转催催的亲!
谢谢又停更、一笑、灭灭三位亲最新有爱有分量的长评!




第六十一章
  鸾章苑行宫内。
  赵琚满脸严肃:“李免,我这里有一封御史台的折子,你要不要看?”嘴里问着“要不要看”,手上已经示意安宸拿给子释。
  御史台作为相对独立的检察机关,向来拥有很多特权。除了风闻言事,另一项权力即封奏直达。也就是说,御史台的言官们不必通过秘书省,可以直接将奏折递到御前。(原先御史台还有权对所弹劾官员调查取证判决,如今这些事大多让理方司承担了)
  不幸的是,赶上赵琚这样的极品皇帝,奏折送到御前也没用,转眼就被他打包下放给秘书省,请舅舅看去了。当然,赵琚终究不是笨蛋,知道不能兜底全交出去,所以会叫内侍总管领着秉笔掌印内侍们先筛一筛。这也是为什么安宸的地位举足轻重,不可替代。
  子释接过奏折,瞥见首行小字“御史台右谏议大夫臣席远怀跪奏”,第二行标题“劾忠毅伯、翰林院大学士、衔紫宸殿侍讲兼兰台令李免疏”。双手捧着,又还给了安宸。
  赵琚问:“你不想知道他写的什么?”
  子释苦笑:“陛下,不用了。席大人已经数次亲临敝宅,替微臣过世的夫子和父亲当面教诲过了。他骂得是淋漓痛快,微臣听得是无地自容。大概他觉着微臣自甘堕落不可救药,终于忍无可忍,干脆把微臣参下去,省得丢人现眼辱没家门,更兼谗惑天子有伤风化……”
  赵琚哈哈大笑:“真的?”想象一下,愈觉乐不可支,“席大拗就没发现他对牛弹琴么?”
  “微臣敬席大人如父兄。”
  “你就是当面‘好好好,是是是’,待他转身就成耳边风了吧?”赵琚笑问。
  子释弯腰:“陛下圣明。”
  不独赵琚,当地站着的安宸、傅楚卿和其他内侍宫娥等都忍不住窃笑起来。
  赵琚一面笑,一面叹道:“唉,李免,朕至今都不敢相信,你怎么会是李彦成的儿子?李彦成怎么生得出你这样有趣的儿子?”
  子释歪着脑袋想想:“或者——物极必反?”
  “你父亲要也像你这么有趣,何至于就干几个月太傅……啊,先不说这个,”赵琚转口,抖着手里的奏折,“席大拗的折子,朕要留中不发,他能天天从早到晚来堵着——李免,听说最近西京城里可尽是你的流言蜚语啊。他一心爱护你,也怪不得爱之深责之切……”
  理方司的情报网,虽然由宁愨一手掌握,仍然会定期向赵琚汇报。汇报的版本却完全根据皇帝个人喜好而定。本来兰台令的八卦,免不了牵扯到万岁爷以及情报搜集人的顶头上司,然而经过汇报者层层筛检,最后剩下兰台令一个人的八卦。
  子释见皇帝提起所谓“流言蜚语”,洒然一笑:“陛下,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桃李不言,下自成蹊,这也是没办法的事。陛下何用介怀?随它去吧。”
  赵琚一边跺脚一边捶桌:“李免,你信不信,朕非把你这番话告诉席大拗不可,哈哈——管保他当场气吐血!”见子释不做声,又嘿嘿道,“这封折子,朕肯定替你压下去。只不过,事儿虽然不难,却颇为麻烦——你打算怎么报答朕?”
  子释立刻端正了脸色,一躬到底:“微臣爵位名声,衣食俸禄,皆蒙陛下所赐。惟恐不能尽心竭力,以全本分——哪里敢说‘报答’二字?”
  赵琚抚掌笑叹:“听听,多伶俐的一张嘴。”冲安宸点点头。后者从靠墙的描金嵌宝朱漆书架上捧下一本画册来,放到案上。
  子释瞧见封页上《四时锦绣花丛艳历》八个字,一愣。
  赵琚翻开第一页:“这可是好东西啊,故事、题诗、画功、书法,无一不精,相得益彰——李免,朕今儿个看见你写的那首七绝,当时就觉着字迹十分眼熟。后来仔细想想,跟这画上配诗简直如出一辙嘛!俗话说字如其人,行草尤其见出个性……”
  子释一骨碌跪下磕头,作惶恐状:“陛下目光如炬明察秋毫,微臣从前衣食无着,迫于生计,不得已鬻文卖字……”
  一时心中大恨。当初尹富文答应活字排印诗句,哪知暗中雕版刻了手稿。后来几次见面总觉他有点别扭,还以为自己骤然封爵升官,尹老板难免不适应。直到傅楚卿认出字迹起疑追问,才明白他原来是为了这个心虚……今天心不在焉,忘了御前一贯写的是楷书,皇帝在这方面眼尖得很,竟至露了马脚……怪来怪去,还得怪自己……
  就听赵琚嚷道:“果然是你!哈哈……太好了!朕一心想叫富文堂再做个续册,他们却说找不着人了。原来不是找不着,是不敢找了。”眉飞色舞喜出望外,“怎么样?你替朕把这《花丛艳历》接着做下去,朕就叫席大拗闭嘴——”
  子释摇摇头,正色道:“陛下,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拒谏弭谤,必致壅塞蒙蔽……”
  “好啦好啦,早知道你不肯轻易答应……”赵琚转头看傅楚卿,向他求助。
  傅大人思量片刻,瞥见安总管腰上挂了一枚元宝纹方孔钱型佩,朝皇帝比划比划。
  赵琚灵光一闪,大喜:“你上回不说想要朕从内务府拨银子给兰台司,重修地库,专用于存放珍本善本?只要你肯替朕把这《花丛艳历》接着做下去,银子的事只管报数。”
  子释抬起眼睛:“君无戏言——”
  当初兰台司的书库建得十分简陋,早该修缮扩大,搜集散逸在民间的各类书籍也需要大量银钱。眼下这种年头,户部的银子想都不要想,所以子释才把主意打到了内务府头上。不管什么时候,皇帝自个儿的腰包都鼓得很,掏点出来搞搞文化拯救工程,最合适不过。
  赵琚大手一挥:“你说个数吧。”
  “既是润笔之资,陛下,微臣想按页计酬,一页画册白银一千两。这是单给微臣的。其他赏赐书坊画工,不在此列……”
  几个听众眼珠子全掉地上。赵琚大着舌头:“你、你、你……可真敢要啊……”
  “陛下,微臣自是漫天要价,陛下亦可落地还钱哪。要价固然高昂,也得看货色值不值。画工刻工,不过普通匠人,陛下要出意境,入流品,可都着落在微臣身上。当然了,到底值不值,终究还是陛下说了算。哪怕陛下分文不给,一道圣旨下来,微臣难道还敢偷工减料不成?……”子释心想,皇帝脑子里,春宫画可比银子稀罕多了,之所以跟自己讨价还价,不过图个乐子。
  果然,赵琚顿足道:“动用圣旨——那还有什么意思?你要钱,朕就给你钱好了。”
  君臣二人一番拉锯,最后以每页纹银九百八十两成交。
  
  黄昏时分,子释才被赵琚放出来。傅楚卿安排好行宫保卫工作,亲自送他回府。这一天强撑着陪人斗智斗力,只觉疲惫不堪。出了宫门,不经意抬眼远眺:暮色中平林漠漠,烟霭如织,东风料峭,寒山冷翠。悲伤、思念、愁苦、愤懑……种种情绪随着一壶“错春”的绵长后劲返上来,迈出两步,身形打晃。
  傅楚卿接过李文手里的羽缎斗篷,一把将他裹住,整个抱在怀里上了马车。车子前后围拥的都是忠毅伯府最忠心的仆人和内卫所最可靠的下属,个个神色如常,就当啥也没看见。李章把保温食盒双手递进来,小心放在矮几上:“是七子茯苓羹。二少爷回去说大少爷几乎什么都没吃,又破戒喝了酒,小姐特地差人送过来的。”
  在文章二人心中,傅大人堂皇出入府门,大少爷不说什么,底下人当然更没有资格说什么。少爷病虽然好了,精力明显不如从前。管他是谁,权当多一个人伺候罢。
  待马车启动,傅楚卿把食盒里的盅子端在手上:“喝一点。”
  子释摇头。
  “自己喝还是要我喂?嗯?”
  子释看他一眼,撑起身子,就着他的手喝了两口。
  “呵呵……”傅楚卿被他瞪得心花怒放,“总也不肯乖乖听话。”见他皱着眉头推开碗盅,无奈道,“那待会儿再喝。”将胳膊放低,让他平躺着,小声埋怨:“题诗的事,你不许我说,我可一直忍着没说,怎么自己倒犯起糊涂来了?弄得我好不狼狈……”
  子释茫然望着车顶,不说话。
  傅楚卿住了嘴。过一会儿,问:“今天好像很不高兴,不光为了图册的事——那姓张的惹你烦对不对?”
  子释侧过脸,不再理他。脑子里昏昏沉沉,合上眼睡了过去。
  马车直接驶入中宅大门,双胞胎正在前院等着。看见傅楚卿抱着大哥下来,压低嗓门说句“睡着了”,两人放下心,一个右转,一个左转,默不吭声走了。
  傅楚卿笔直进了卧房,把人放到床上。心想皇帝在行宫过夜,自己这个内卫所巡检郎还得回去盯着,是现在走呢还是陪陪他再走呢……一低头,眼前人微微动了动,转过身来,闭着眼睛,面上仿佛忧伤又仿佛微笑,不知在做什么梦。
  这一刻的他,格外没有防备。傅楚卿忽然很想亲亲他。当然了,他没有哪一天不想抱他亲他。但是今天这个感觉有点不同。到底有什么不同,显然傅大人还想不太明白。他甚至在决定要不要去想明白之前,已经用自己都不知道的怜爱姿态,慢慢俯下了身。
  “唔……”伴随一声带着缠绵尾音的呻吟,两只胳膊绕上了脖子。傅楚卿惊喜太过,竟至从里到外硬生生打了个寒战。捧起他的头仔细看看,低垂的眼帘下边窄窄一湾,雾蒙蒙的——没醒呢。愈加温柔小心,一个纽子一个纽子解开他贴身单衣。往日只嫌太慢,今晚居然有些舍不得快了。好像速度快了,反而会错过什么珍贵的东西。没想到身下的人倒不耐烦起来,呢喃着贴上来轻轻磨蹭,一抹绯红从脸颊直染到胸膛——如此旖旎风情,这回轮到他傅楚卿以为自己在做梦了……
  可惜,再美的梦也有结束的时候。当心满意足的傅大人看到床上那人一样心满意足睡得香甜,看着看着,不提防一个激灵,蓦地醒悟过来:他这是……把我当成别人了……
  不是不知道他心里有人。自己可没忘记当初在那菩提寺里,还有一个偷袭的小子。旁敲侧击打听几次,三兄妹根本不搭理这茬。派人调查他在西京城里有没有相好,查来查去都是些风里的虚影儿。慢慢的便将这桩心事放下了。没有对比,也就意识不到差距。今夜他出乎意料的热情,令自己得到前所未有的快乐。一想到这快乐源自何处,空虚和嫉恨顿时占据了全部身心。
  当场就要扑上去重头再来一番,叫他好好认清自己,再也梦不着别人。正欲狠狠咬住那犹自绽放的双唇,忽然留意到面上一片湿痕闪烁,分明是未曾干透的泪光。
  懵了半晌,好似一场深秋夜雨从头浇下,透骨寒心。他这是……梦见了谁?又把我当作了谁?若非今晚,还真不知道,他至今仍旧如此不情愿——明明死也不情愿,偏偏拼命忍着,宁肯这般狠心跟自己过不去……
  傅楚卿想来想去,也想不出好办法。叫人嫁祸栽赃、捏造诬陷、罗织攀附、屈打成招……都不难。唯独这个心甘情愿移情别恋,可不知怎么办才好。临到走了,摸一把他睡得白里透红的脸蛋,恨恨道:“你心里不肯想我想别人——那又如何?反正落到我手里的是你不是别人,你就认了吧……”
  
  不两日即是清明,三兄妹须往南郊祭拜“忠烈祠”。本来按照管家韩大娘和侍卫张头领的安排,大早上就要派人去封道清场。子周子归一致反对扰民,何况清明这日说不定也有普通士子百姓自发前去祭奠忠魂,不能唐突了生者一片诚意。至于子释——没有人会拿这些事去问他。
  三兄妹动身的时候,举宅忙碌。这是三人难得的一起正式外出,车马仪仗,仆从侍女,都照着应该的规矩配备,没有丁点马虎。不过,比起去年冬至前夕忠烈祠竣工,代皇帝祭祀那次,排场又要差得远了。
  京城百姓觉悟高,远远望见伞盖旌旗,又瞧见中间主位不是车轿,而是有人骑在马上,立刻认出乃“宜宁公主”凤驾。那后头金扇银枪,彩旗罗列,紧跟着侯爵伯爵仪仗,不用说,是公主的两位兄长:襄武侯和忠毅伯。这一家子三兄妹,政治荣誉恰恰和年纪排行相反,也是一桩佳话。
  许多人跟在队伍后边凑热闹,不知不觉跟出了城。先来的后到的,互相议论打听,又踮脚伸脖要看公主侯爷模样。结果尾随者越聚越多,一二百人的队伍壮大成上千人。
  有人眼尖,看清了骑马的子归和子周,兴奋得手舞足蹈,忙不迭向周围人夸口炫耀。
  有人多嘴:“切!你是没见过车里那个。公主义兄忠毅伯大人,生得是面如傅粉,唇若涂丹,目似晨星,鼻犹悬胆——跟公主和襄武侯站一块儿,简直就是观世音菩萨配着金童玉女哪……”
  有人不服:“说得这么邪乎,你见过?”
  被问之人理直气壮:“没见过!我是没见过,可我听说过。我堂叔是秘书副丞张大人的管家!他老人家说的,还能有假?你想啊,这位大人要不是当真生得那么好,能叫万岁爷天天挂念着?……”
  “嘘——”有人打出手势。
  这人意犹未尽,继续卖弄:“嘿,听说前儿个三月三宫中宴会,忠毅伯做了一首好诗,又是桃啊杏啊又是春风什么的。因了这位大人姓李,当的是翰林院兰台令,于是传出个‘桃李春风兰台令’的雅号,啧啧……就为这首诗,博得龙颜大悦,兰台令大人当晚可就给留下了……”
  这时旁边突然冒出两人,一个从后边往说话者脖子上一击,当即弄昏了,伸手架住。另一个亮出腰间牙牌,冷冷道:“理方司办案,闲杂人等不得干扰。”旁观者无不噤若寒蝉。只见两人拖着昏倒的那个,转身出了人流,很快消失不见。
  队伍行进到忠烈祠外,为表敬重,车马仪仗在五十丈外停下,公主等人步行过去。今日算是家祭,子释以长男身份走在前头,子周和子归并列其后。三人皆免冠素服,神情端穆。李文李章等人捧着香烛牲禮一应祭品跟进去,看守祠堂的礼官以钟磬相迎,接着指挥祭祀者焚香点烛,献馔化表,跪拜祷祝。
  与此同时,留在祠堂外的下人们另外设了线香几案,随围观者自取。凡有心祭拜的,或鞠躬作揖,或下跪叩首,李府中人一一回礼致谢。整个祠堂内外,祭奠香火缭绕不散,祷告之声绵绵不绝,令人戚然动容,肃然起敬。
  祭祀仪式结束,三兄妹站起身。子归立在牌位前,忍不住又要落泪。
  子释仰头看嵌在牌位后边的汉白玉碑,碑上刻着陈孟珏陈阁老亲笔书写的铭文。最后几句是:“……身未得葬青山,魂终能归故土;生可杀不可凌,死可怼不可辱;惟忠魂堪享祀,守家国以佑护……”心中叹了又叹。若忠魂足以护国佑民,那锦夏真该绵延千秋万代无穷已才对。说一声“走吧”,径自向门口行去。
  外边忽传来一阵吵闹。李文道:“我去看看。”说罢快步出了门。不片时进来汇报:“少爷、小姐,有人非要进祠堂祭拜,被张头领他们拦下,动起手来了。是练家子,看来有点扎手,不过打得不算狠,大概得一会儿才能见分晓。”府中像李文这样老资格的仆人,跟了子释兄妹许久,那修养见识是蒸蒸日上日新月异,几句话不温不火,十分淡定。
  听他这么说,兄妹仨步履如常出了祠堂。远远看见侍卫们围住三个人,你来我往正斗得热闹。又往前走几步,子归惊呼:“大哥,子周!那是……花二侠!还有罗大哥!另外一个……我猜是花自落!”
  
  直到跟着三兄妹回府,在小偏厅坐定,仆人们全退了下去,花有信、罗淼、花自落三人还有些云里雾里搞不清状况。
  “子……公主殿下……”花有信不知如何开口才好。
  “花二叔,我是子归。”子归笑盈盈的。
  花有信把对面三人挨个看过去,擦擦额上虚拟的冷汗:“子释、子周、子归,当真是你们!你们……竟然成了什么侯啊伯的,还有公主?这可再叫人想不到……”
  子释接道:“此事说来话长,回头给二侠慢慢讲。倒是花二侠,你们三位怎么会来了西京?”虽然不了解楚州如今切实的情形,但西戎军既已打到峡北关,义军处境可想而知。花有信等人居然这时候出现在此地,真正大出意料。这三位身份微妙,今天交手的又全是理方司的探子,须尽早有所防备。
  花有信恢复镇定,叹道:“唉,我们这趟千辛万苦来到西京,其实是想求见国舅爷。谁知连吃了几回闭门羹,人家门房连通报都不给通报。拉下脸软磨硬泡,不料引起侯府护院注意,差点吃了暗亏,实在灰心得很。想着回去算了,听人说南郊‘忠烈祠’,供的是昔日彤城之战以身殉城的大英雄,又正好赶上清明节,便打算拜祭一番再走。到那儿才知道,今日有公主侯爵伯爵祭祀,不让进去。顺便打听是哪位公主爵爷……”
  ——这一打听,说是最最侠义豪爽的宜宁公主,以及威武将军之子襄武侯,还有祠堂里摆着灵位的李阁老之子忠毅伯,三人于是动起了脑筋。
  “我们一琢磨,祠堂里既是忠良之后,也没准能听我们说说原委,指不定事情就有转机了呢?所以才故意非要闯进去……本来只寄侥幸于万一,也想过最坏的结果——万万没料到,嘿,这忠良之后,会是你们三个!”花有信眨眨眼,“只是不知道,昔日故人之情,公主和爵爷还记不记得呢?”
  子释暗忖:老江湖就是老江湖,花二侠全不提当年自己兄妹不告而别的情形,仿若没有那回事。
  就听子周道:“二侠切勿如此说。从前我们兄妹寄居花府,大侠二侠和众位哥哥姐姐待我们就同自家人一般。这份恩情,时时铭刻在心,怎么可能忘记?”
  花自落忽然插话:“可是你们,你们,什么都没说就走了……”花自落比双胞胎大一个年头,实际只差半岁。在双胞胎到来之前,家中除了严父慈母及其他长辈,就是年龄大很多的同族兄姊,所以李家兄妹的不辞而别,对他打击甚重。特别是可爱的子归妹妹,过了好久才慢慢放到脑后。
  子归替大哥道歉:“对不起,那时候,我们也是不得已……”
  “没,没关系的……”花自落瞄她一眼,唰的红了脸,连说话都结巴起来。
  花有信点点头:“你们既是如此身份,一心投奔朝廷也是理所当然,哪能跟我们这些粗人厮混。”
  子释把话题拉回来:“二侠究竟为了什么事要求见国舅爷?”
  花有信再叹一口气:“是这样,自从黑蛮子打下封兰关,一心要入蜀夺取西京,楚州地界总算稍微松了口气。许帮主和大伙儿商量,都觉着若不抓紧机会行动,一样坐以待毙。劫粮道、烧粮草、刺杀黑蛮子头目这些事,虽然一直豁出性命在干,总觉势单力薄,孤掌难鸣。原先黑蛮子在封兰关外,地方险峻狭窄,谁都腾挪不开,我们也没想过要联络守关将士,里外配合……”
  原来西戎军去年中秋拿下封兰关,正式挺进蜀州境内。除了疯狂攻打峡北关,还分兵几路,呈扇形铺开,欲图占领蜀州东部城镇。
  “我们缀在黑蛮子后头,慢慢摸进蜀州,有幸结识了当地山民。这才知道,黑蛮子兵可压根儿没能从他们手里讨着便宜!峡北关大批官兵守着,这就不说了,黑蛮子企图占下蜀东一带,那些村落城镇,多数藏在山坳里,四周到处沟沟坎坎,林子里带毒的虫蛇花草防不胜防——就是本地人不小心都可能中招,何况没头没脑的黑蛮子兵?当地老乡占尽天时地利,把他们整得叫苦连天,进一步退两步,大半年工夫,就没占下个像样的地方!
  “许帮主说,我们跟他们一起干。若能和守关官兵配合——当然,如果能得到武器人手方面的支援,那就更好了——说不定,把黑蛮子赶出蜀州、赶出江南、赶回老家去,也不是不可能哪!”花有信激动起来,满脸泛红两眼放光。
  罗淼轻哼一声:“二叔,别忘了咱们在峡北关受的是什么气!朝廷官兵从来靠不住,还得靠咱们自己!”他相貌没有大变,气质却凌厉而沉稳,当年尚显青涩憨厚的黑脸少年,已经长成挺拔修伟男子汉了。这还是他重逢以来头一回开口,之前见到子释兄妹,也就绷着脸点了个头,和花自落的惊喜外露截然相反。
  花有信表情一下变得黯淡:“子释、子周、子归,三水说的,就是我们为什么会在西京的原因了。许帮主派我领了三水和自落,跟着蜀东老乡翻山越岭,终于从天门峡古栈道下到峡北关内,求见守关大将梁永会将军,却差点被当成奸细抓起来。我们拿出信物,费尽口舌,才得到梁将军接见。说明来意之后,他也不表态,只叫我们等着,这一等就是好几天。我们再想去找他时,才发现被软禁了——说来说去,还是不相信我们。一气之下,索性溜了出来直奔西京……”
  听罢花有信一席话,双胞胎望着大哥。峡北关守将把他们当作奸细,代表的是朝廷中人的主流看法与惯性思维。这件事,怎么办才好?
  子释对子周道:“你去请张头儿来一趟。”
  不多时府里侍卫头头张承俊进来了,子释摆摆手叫他别忙着行礼:“看你们傅大人什么时候有空,请他过来商量点事。”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1:
“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 见南唐·冯延巳《谒金门》。据说南唐中主李璟,好读书,善文词。特别看重词人,冯延巳就是因词作升官。有一次,李璟取笑冯延巳:“‘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干卿何事?”

注释2: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原意是桃李本不招人,只因它有漂亮的花和美味的果实,人们自然被吸引,在它下面走来走去,形成了一条小路。常比喻真诚忠实的人,自然能感动别人。至于李子释说这话,意思稍微有点变通……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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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
  等待傅楚卿的这段时间里,子释兄妹与花有信叔侄及罗淼寒暄叙旧。重点当然是交待三人身世以及变成公主爵爷的大致经过。
  待花有信感叹得差不多,子归问:“二叔,花大叔花大婶可好?许帮主、乌三爷、许夫人,还有小然他们可好?……”
  花有信道:“难为你还记得他们。许公子三年前上玉屏峰“沉香精舍”闭关学艺,还没有回来。倒是许帮主和冯将军,已经成亲了。”
  人参娃升格为许公子,三兄妹莞尔。成亲的消息有点意外,想想却也合情合理。
  “他二位才貌双全,又志同道合,大伙儿都觉着十分般配。至于我大哥……”正要往下说,花自落突然高声道:“我爹他……被黑蛮子杀死了!”
  “啊!”双胞胎一惊。
  花有信拍拍侄子,叫他不要太激动,慢慢道:“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咱们干的就是脑袋别在裤腰上的买卖,大哥他心里……也早有准备。自落,你记着,你爹是为了刺杀黑蛮子军官而死,是为了掩护咱们自己人而死,是替花家和无数夏人报血海深仇而死。他死得不冤枉,他是大英雄!”转身面向子释兄妹,“有一回大哥带人劫粮,对方领头的竟是当初毁了花家墓地的那伙黑蛮子,几个年轻人说什么也不肯撤退……”
  三兄妹静静的听着。子释没什么表情,双胞胎难过之余,如坐针毡。不是不知道楚州在发生什么,这几年看不见也听不见,自然排挤到了脑海之外。此时此刻,心中充满了愧疚和负罪感,花有信的话就像鞭子一样抽在脸上,火辣辣的。哀悼也好,安慰也好,一句都说不出口。
  冷不丁罗淼问道:“顾长生呢?顾长生怎么没和你们在一起?”花有信也想起来:“是啊,怎么不见长生?”
  双胞胎还陷在花大侠死亡的阴影里没缓过来,又听到一个重磅级问题,一时张口结舌。子释只得自己回答:“他中途和我们分手了,没有到蜀州来。”
  罗淼瞪大眼睛:“怎么可能!他跟你们一起过的江,上了灵官埠,怎么可能不一起入关?!”
  “他说要去办点事,过后再来……”子释沉默了。
  罗淼等了半天,终于还是问出口:“然后——就再也没有来?”
  子释勉强扯出一丝笑容:“谁知道出了什么事……这世道……”
  这世道,故人相见,不敢相问。
  正当彼此都不知如何继续这场谈话的时候,傅大人来了。
  花有信一报姓名,傅楚卿立马收起官场做派,抱拳行礼:“原来是永怀县五行拳花府花二侠,失敬失敬!久仰久仰!”
  花有信知道这些理方司的大人多半出身江湖,一口叫出自己来历,并不意外:“听大人口音,似乎也是楚州人氏?敢问大人在江湖上的名号是——”
  “哈哈,傅某当年混迹江湖,只是个无名小卒,没出息得很。如今也不过侥幸在理方司讨一口饭吃,哪能和武林世家侠义名门花二侠相比……”
  子释知道傅楚卿特地要做给自己兄妹看,由得他表演平易近人,温良无害。
  闲话几句,进入正题。子周先解释了兄妹三人和花家及白沙帮的渊源,花有信把自己等人来意说了。傅楚卿问:“不知二侠持的是什么信物?”
  “我们也知道,这个时候闯进蜀州,容易引起误会,所以特地带了三样东西:第一样,是义军首领冯祚衍将军的亲笔信,冯将军从前和大人一样,也曾任理方司巡检郎,所以,这封信上盖着当年朝廷赐给他的印鉴。第二样,是白沙帮帮主的‘翡翠青天节’,只要老江湖通常都认得。至于第三样——”顿了顿,“是当年先伯父出任左相时候用过的象牙笏板。”
  花有信口里的先伯父,即昔日被皇帝金口誉为“忠直宰相”的花照白。三件信物中,落在文臣眼里,倒是最后这件最珍贵最有分量。许泠若派花有信三人走这一趟,思虑不可谓不周详。只可惜峡北关守将粱永会是个纯粹的武夫,不懂得这三样东西的意义。
  花二侠看傅大人沉思不语,又道:“我们也没想到,会在西京遇见、遇见公主殿下和二位爵爷,他们三位可说是最好的人证了。”
  “嗯,二侠说的事情,听起来并非不可行。楚州豪杰与蜀东乡民如此忠肝义胆,傅某佩服得很。只是,”傅楚卿谈及朝廷之事,不觉又端出三分官架子,“二侠想必不知道,去年以来,西戎在北边的动作也越来越大。朝廷两面备战,钱粮军械人手,怕是一样也抽不出来。不过,太师那里——二侠切记,国舅爷如今喜欢大伙儿称他老人家‘太师’——太师那里,我试试看能不能替三位引荐引荐……”
  他语速很慢,一边说话脑子一边不停的转:“花二侠,傅某冒昧问一句,此间之事,二侠可能替冯将军和许帮主做主?”
  “冯将军许帮主二位既然将东西都交给了我花有信,此间事情便由我担着。大人有什么话,烦请明言。”
  “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义军并非朝廷任命,又多草莽豪杰,如今既然投靠朝廷,总须有个名目,才好办事。如果——将义军归到理方司名下,不知二侠以为如何?”
  “这……”此提议完全在意料之外,花有信一时没概念,看向子释。
  子释抬起头,看一眼傅楚卿。
  傅大人连忙解释:“花二侠,如今太师年事渐高,许多琐事,都交给小侯爷打理。小侯爷兼着理方司统领,最是仰慕侠义中人。况且你们那位冯将军,虽然当年并非小侯爷手下,毕竟也是这个门里出去的,多少有些香火之情。你们若肯归入理方司,太师面前,自有他替你们说话。”
  见花有信将信将疑,傅楚卿轻叹一声,万分诚恳:“二侠是江湖中人,大概不太了解官场上的规矩。傅某虽说也是江湖中人,好歹在官场混了几年。二侠要办的这事儿,听起来,于国于民于朝廷,那都是有利而无害。可是这个利未免有点太远了,看不清摸不实。傅某斗胆揣测,太师他老人家眼下忙得很,只怕顾不上这些。也就小侯爷,没准还有点兴趣……二侠不信,不妨问问两位侯爵伯爵大人。”
  子释不置可否。子周皱起眉毛点一下头。官场上——至少西京官场,除了极少数人,对绝大多数官员来说,正邪是非都是做幌子用的,凡事要看收益。至于是何收益,不外乎名利权势四字。无法收名获利,不能增权张势的事情,就算无须投入,那也添麻烦哪。
  罗淼和花自落想说什么,被花有信用眼神压了下去。——耿直外向花二侠,作为义军的中坚分子,这些年磨练得内敛许多。
  “花二侠,还有这二位小侠,”傅楚卿继续道,“说实话,如今这种情势,小侯爷领了义军,也不过是个虚名,你们又何必舍不得这点虚名?丁点益处没有的事情,我也不好跟上头开口啊。假设来日真把黑蛮子赶回了老家,你们能跟在小侯爷麾下,水涨船高,人人挣得一份好前程,只怕感激我傅某人还来不及呢!”
  看三人不说话,趁热打铁:“再者说,各位求的不是与守关将士里应外合,打垮敌人么?朝廷若把你们归入军方,且不提兵部那些大人们多么拖拉,若归了军方,你们对守关将领,就只有惟命是从的份。要是归了理方司,结果可大大的不一样……”
  最后,傅楚卿与花二侠达成初步协议,约定两日之内给答复。
  子周忽道:“傅大人,若太师或小侯爷拔冗接见花二侠三位,不知可不可以让我这个证人陪同旁听呢?”转向大哥,“从前蒙太师垂询,我曾经提起在楚州遇见义军的事情,或者太师他老人家还有印象也说不定……”
  傅楚卿忙道:“正要请司文郎作陪,好让太师、小侯爷对义军英雄多些了解。”
  子释看一眼弟弟。小子不甘寂寞了。花二侠这个忙,自己兄妹是非帮不可的。子周被花有信三人的到来激了这一下,势必无法继续躲在守藏司抄公文。一句话浮上心头:大丈夫安能久事笔砚间乎?——说服自己:唉,他本来就是大丈夫,挡也挡不住。看样子,他打算选择国舅爷,不准备跟席远怀去御史台混——远怀兄只怕又要气得吐血三升……
  子周当然不知道大哥尽往无厘头方向联想,回望着子释,眼神没有丝毫闪避退缩。子释想:先国家之急而后私仇——果然大丈夫。笑一笑:“你自己决定就好。”
  
  两天后,傅楚卿带来了好消息。又过了几天,花有信三人终于等到了太师和小侯爷的接见。
  等待接见的这些日子,为免不必要的麻烦,三人一直没有出门。白天子归亲自作陪,多数时候拉着罗淼和花自落对练。最近子周没空,侍卫当中虽然有高手,可谁也不敢和公主殿下玩真的。说起来,真正功夫厉害又不忌讳她身份的,算来算去,竟只有傅楚卿那恶贼。傅大恶贼有时甚至还带出指导陪练的意思,教她不少实战技巧。不过公主殿下往往转眼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把那些招式如数用在傅大人身上。
  罗淼、花自落与子归打过两场之后,双方之间那点尴尬气氛渐渐消失。
  自从进入蜀州以来,两个小伙子就憋了一肚子气。无论是峡北关守将的怀疑敌视,西京民众的麻木享乐,还是真定侯府家奴的仗势欺人,理方司傅大人抖出的官场规则……种种所见所闻,都叫两人愤怒不平,继而灰心失望。见识了公主爵爷府里的奢华生活之后,愤愤之色明显挂在脸上。听子归提议切磋武功,二话不说,直奔练功场。
  第三天,子归与花自落又打完一场,花少侠险胜。罗淼点评道:“自落你不过以力取胜。若非子归是女孩子,恐怕不一定能赢。”花自落点点头,“原来子归你功夫一直没搁下。在女孩子里头,算是顶厉害了。”
  子归与故友重逢,比起西京城里各色熟人,倒是眼前二位方谈得上坦诚相待。笑道:“什么叫‘在女孩子里头,算是顶厉害’,你少瞧不起女孩子!”
  “我不是那个意思……”花自落脸又红了。沉默一会儿,忽然抬起头,带点不好意思的神情郑重道:“子归,我之前……是有点生气。生气你们当初一句话不说就走了。看到这里的一切,想起,想起爷爷、爹爹,还有留在楚州的许多人,天天跟黑蛮子拼命,可是这里却……越看越觉得生气。”
  “嗯。”
  “不过,现在我已经不生气了。”
  子归轻轻问:“为什么?”
  “因为……我想明白了,这些事情,不是你们的问题,也怪不到子释大哥、子周和你身上。就像叔父昨天说的,哪怕朝廷不帮我们,难道我们就不打黑蛮子了么?我们这趟来,不过是争取一个好点的结果……”
  罗淼冒出一句:“朝廷本来就应该帮我们。满朝昏君奸臣,才会不肯出力。”他声音不大,几句话笃笃带着回音。
  花自落忙道:“子归你别介意,三水哥就是这个脾气。”
  仆从们早已退下去,子归知道罗淼说这话,那是完全没把自己当外人。点点头:“罗大哥,虽然我们使不上多大劲儿,不过,若还有什么能帮上忙的地方,请一定直说。”
  罗淼闷了片刻,突然迸出一个字:“钱。”
  子归微愣,随即笑了:“没问题!”
  花自落也笑:“我们……还真是缺钱得紧。子归你既然做了公主,别的没有,钱大概是有的。”望着女孩儿明媚的笑容,不禁倒出一句心里话,“子归,其实,其实,看到你在西京过得好好的,我心里觉得,你没有留在楚州,也许不是坏事……总之,看到你不但活着,还过得很好,我觉得,挺高兴的……”
  罗淼继续绷着一张脸,杵在旁边不出声。
  女孩儿十分感动,静静站一会儿,最后用了轻快的语调道:“我这就去张罗钱的事。”一面把小歌小曲叫过来,“罗大哥,自落,这两个是我身边的人,你们叫上花二叔,在府里随便逛逛。这两天也不要着急,就让我们尽一尽地主之谊可好?”
  
  拜见完太师和小侯爷的当天,花有信三人就走了。这一趟耽误时间太长,着急回去。三件信物中,宁愨留下了前两件,第三件属花家传家宝,自须还给花有信。赐了一面理方司镶金牙牌给他们,就是粱永会见了也不敢怠慢;同时叫外卫所在东边指定专人负责,与关外义军保持联络,互通消息。
  三人牵了宜宁公主赠送的好马,背了公主殿下急切间张罗的千两黄金,在西京城郊与三兄妹告别。
  子归道:“花二叔、罗大哥、自落,路上小心……”明知这一分手,很有可能就是生离死别,泪水聚在眼眶里,强忍着不掉下来。
  “子归……你也多保重!……”
  花有信看侄儿模样,很有几分儿女情长。干脆站开一步,和子周旁边说话。
  罗淼走到子释面前,两个人都没有开口。
  子释一个字都懒得说。在这么一个立场不同关系微妙的知情人面前,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不管是自己的事、对方的事、众人的事、义军的事、朝廷的事……家事国事天下事,哪一件都透着无奈与惨淡,不如不说。
  罗淼细看他两眼:比起当年,更高挑些,成熟些,也……更漂亮了。那天乍一重逢,顶着伯爵头衔的他满身清逸富贵,说不出的陌生。可是,几天相处下来,此刻面对,落在眼里的感觉,却比从前那弱不经风的印象还要单薄许多,似乎真的不定什么时候就吹散了晒化了……与此同时,浑身上下又透出一股无法言说的硬气,一种隐忍不发的冰寒冷冽,就跟三九天刚下过大雪,裹在软绵绵雪褥里头冰锥子似的。而这又冷又硬的冰锥子,竟似不是要扎别人,反是扎自己……
  他想问“那姓傅的跟你是什么关系?”“听说你天天忙着抄书,抄那个有什么用?”“顾长生到底为了什么没跟你在一起?”“你心里还有没有惦记着他?”……他不觉得自己没有资格问,但是,终究还是一句也没问。他还记得从前他多么爱笑,爱说话,一张嘴能把死人说活,也能把活人气死。而现在……
  该走了,罗淼忽然觉得不能这么一句话也不留。冲口而出的是:“子释……看到你还活着,我觉得,我觉得……很高兴。”
  子释猛的抬头,灿然一笑:“三水兄,多保重!”
  结果,罗三水同学走出五十里还在想:“他后来不是一直叫我‘罗兄’么?怎么又变回‘三水兄’了?……”
  
  晚上,傅大人来了。不管子释一脸冷淡,自顾自把引荐花二侠三位拜见太师和小侯爷的经过汇报了一遍。最后笑道:“我才知道,你那个弟弟,不光有把快刀,还有一张利嘴呢。在太师面前一二三四头头是道,放眼朝廷,可没几个人有这般口才胆色。也是,不看看谁教出来的……我觉着,太师的意思,挺赏识他初生牛犊不畏虎的劲头,只怕要调他去策府司也说不定……”
  子释低头写字,不搭腔。
  傅楚卿瞧了一阵,看见素笺上一行行摇曳生姿,想起春宫图册的配诗来,霎时里浑身滋溜溜潮热难耐。抬眼觑他神色,隔着桌案都觉清冷逼人,那股热浪又哗啦啦全退了下去。
  闲着也是闲着,干脆往砚台里滴水磨墨。傅大人手劲足力道巧,磨得又细又匀,颇得意。撩起眼皮看对面那人,一点反应也没有。停下来想想,道:“你心里其实不大乐意子周这样做,对不对?”只有两个人的时候,他理所当然的跟着子释称呼双胞胎。
  子释笔下顿了顿,接着干手里的活儿,随口道:“不乐意又能怎样?这世上,不乐意也没办法的事多了去了。”
  “有什么事能叫你不乐意也没办法?你说给我听啊,我替你想办法。”
  子释“啪”一声拿过案上的青玉笔架,搁下笔,抬起头:“好比我不乐意瞧见傅大人你,你替我想想办法看。”
  “你……”做柔情似水状,“小免,我待你怎样,难道你还不明白?”
  “傅大人别这么叫,李免消受不起。”
  傅楚卿扬起一边眉毛:“席远怀叫得,我叫不得?”
  “没错,他叫得,你叫不得。”
  傅楚卿有点恼火:“哼!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他席远怀那点龌龊心思,谁还看不出来呢?他也不过是个人面兽心伪君子,满脸道貌岸然,一肚子——”接下来顺口就要说句“男盗女娼”,忽然意识到不但不符合语境,也唐突了心上人,住口。
  子释冷笑:“他席远怀若是人面兽心伪君子,那你傅楚卿又是什么?”
  傅大人一时词穷。瞧他模样,恐怕真的心情很不好。担心他郁积成疾,又觉得自己怎么想怎么委屈,指着自己鼻子反问:“我?”一咬牙,“好!我承认,我傅楚卿是衣冠禽兽真小人。我这真小人,可不知比那伪君子强出多少!是谁费尽心思为你求医求药?是谁拉下脸皮托人替你找书?是谁上窜下跳在皇帝跟前帮你圆场?是谁把你的事时时放在心上?天天挂在心头?……”
  子释彻底无语。极品啊!哪里有墙过来借我扶一下……
  轻哼一声:“傅大人不是禽兽不如吗?这么快就升级了?”
  傅楚卿吓一跳:“皇上也真是……连这个都跟你讲。”
  子释心道:岂止说这个,皇帝还说“浪子回头金不换”呢——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傅楚卿感到他消气不少,谄媚道,“你没害我穿帮罢?那可是欺君之罪……”看他不说话,走过去搂在怀里:“我就知道,你不会说的……”
  子释什么都不想说了。真累……骨骼皮肉好似要一截一截一块一块掉下地去。放任意识陷入模糊,仿佛听见傅楚卿在耳边道:“你不是要找人修地库藏书,我安排替皇上建‘鸾章苑’的宫廷掌案帮忙可好?——你看,你的事,哪一桩我没有心心念念给你想着……”
  
  四月,天气日益暖和,子释增加了一些外出活动。
  应酬交际一律不参加,他的偶尔外出,都是去南山“普照寺”会晤归元长老。
  ——不错,就是昔日彤城积翠山云华寺的方丈归元长老。
  归元长老方外高人,洞察先机,在西戎兵过江伊始,已经遣散弟子,独自云游。他早年就曾渴望入蜀游历,借此机缘进了蜀州,挂单在蜀中名刹“普照寺”里,每年春天离寺,入冬归来。除夕日普照寺的师傅们按例入宫做新春祈福佛事,长老是得道高僧,自然应邀参与。就是在这一年新春佛事上,子释兄妹认出了这位故人。
  因年迈体衰,归元长老决定停止外出游历,留在寺中钻研佛学典籍。正月里三兄妹前去探望,子释听说此事,正中下怀,《集贤阁总目》中佛学部分的补齐检校工作,当场就被委托给了归元长老及普照寺有志于此的师傅们。
  归元长老不单是得道高僧,也是一位涉猎广博的大学问家。普照寺清幽宁静,又有这样一位足以忘年的良师益友、同乡故人,自从天气转暖,子释每到旬休之日,只要没有别的任务,必定往南山上跑。
  他这里热衷于外出,只辛苦了傅大人。但凡得空便亲自充当贴身护卫,实在没空,也要在常驻府中的侍卫之外加派心腹跟着。对于这位理方司巡检郎大人光临普照寺,归元长老的原话是:“施主心中戾气太重,正该常来佛门圣地化解一番。老衲观施主面相,与我佛门大有缘分,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傅楚卿觉得这老和尚简直像苍蝇一样讨厌,却也没有办法,只得乖乖受着。
  四月二十这天,黄昏从普照寺出来,看子释兴致不错,傅楚卿道:“我陪你到嘉熙楼吃晚饭吧。”
  “不去。”
  “出来前我跟味娘说了,咱们不回去吃饭。”
  “哼。”
  傅楚卿放软调子:“今天子周和子归到韩府去了,何必回去折腾底下人?偶尔换换口味,尝尝看有什么关系?总吃那么少,你不知道我会担心么……”
  “好。”
  嘉熙酒楼本是理方司在城里的秘密据点,为了吸引客源,很是招揽了几位名厨。虽说蜀菜多辛辣,却也并非没有清淡佳肴。傅楚卿提前早有交代,六个碟子端上来,看着漂亮,闻着鲜香。子释尝一口,觉得还不错,埋头用心吃饭。
  傅楚卿知道他挑嘴挑得厉害,这顿饭可说用足了心思。一边心旷神怡看他吃相,一边卖弄临时恶补的美食知识:“这个是豆瓣春笋、这个是陈皮豆花……”蜀菜名字起得朴素,一听即知用料口味。这几道不怎么辣的素菜,比之江南习惯,仍然稍显厚重,不过其特色之处亦在此……子释想:下回也还是可以吃一吃的。
  这时傅楚卿把较远处一个碟子挪过来:“这蜜汁釀桃泥是甜的,应该也不坏……”
  子释刚要伸筷子,又停住。轻轻挑起盘沿儿上装饰的青瓜片——乍看之下以为一片挨着一片,排成鱼鳞状,被他这么挑起来,才看出原来青瓜只有一边切开了,另一边连刀未断,留出的余地比头发丝粗不了多少;每一片都呈半透明状,薄得跟纸似的,挑在筷子尖上,简直就是一串翡翠掐丝白玉花瓣儿。
  “这刀工——”子释抬头,“菜都挺好吃。不过,我想见见这位改刀的师傅。”
  
作者有话要说:注释1:
本章提到蜀菜江南菜之别,纯属故事需要,绝无比较高下之意。事实上,某堵自己吃得最多的,恰是蜀菜。各位偏爱蜀菜的亲切勿介怀。

十分对不住大家,郁闷之余,小发泄一把。
害不少亲担心,还惊扰了许多坑底深潜的大人。谢谢大家关心。
按说论讲道理,某堵不敢妄自菲薄,也算一把好手,
但是大家知道,情绪脾气上来的时候,往往需要的不是道理。
但见说是迟那时快,恶从心底起,怒向胆边生,老娘一不图名二不图利,就图个随性痛快,你不爽你吐槽,我不爽被你吐,怎么办?成本要低低滴,动静要小小滴,影响要大大滴——于是看见了页面上一个“锁”字……
以上为实录。总之我知错啦,请大伙儿爱潜水潜水,爱冒泡冒泡,爱拍砖拍砖,爱弃坑弃坑……
其实锁文伊始,就在专栏公告做了说明。问题是JJ系统滞后,直到某堵郁闷期结束,还没显示出来……囧rz

附送恶搞一段,算是搭头,敬请笑纳。

阿堵(叹气):启禀娘娘,最近耽美举步维艰,我打算试试从良搞纯文学了。
王母:从良听说过,纯文学是什么?又纯又文的,平胸小白超清水么?——哀家不管你纯不纯文不文,哀家只要有虐看。
阿堵:放心放心,纯的文的才更虐。
王母(兴奋):什么样子,说来听听。
阿堵:(深情朗诵):子释生命里有两个男人——
王母:两个?!
阿堵:好吧,其实不止两个,但是明确了关系的只有两个。(继续)一个是他的白玫瑰,一个是他的红玫瑰。跟了白的,久而久之,变成凌波微步生尘罗袜,红的是心底一道难合缝的刀疤……
王母:不是朱砂痣么?
阿堵:嘘——那个不合适,不合适啦!虽然用不上真可惜的说……(继续)跟了红的,久而久之,变成蚊虫叮咬无名肿块,白的是心间一轮皎洁明月,天上一朵粉絮轻云……
王母:这不是3P么?
阿堵(正色):娘娘,我反对将3P、NP等词义扩大化。如果这样的话,一切三角及多角关系都会被扣上这两顶帽子。而从实际操作情况看,月老那里牵红钱时一对一单根的命中率仅有十万分之一,在BL领域这个数字还要低得多……(以下省略十万字)
王母(锨桌):SHUT UP!我问你,你的CP到底是什么?究竟HE还是BE??攻受类型如何定义?腹黑?忠犬?鬼畜?渣?圣母?水仙?别扭?弱?(揪住阿堵脖子死命晃)你倒是给个交代啊!
阿堵(挣扎):咳……咳!我反对……一切滥用标签的行为……娘娘请听我说,这个,咱们还讲纯文学:白的眼里看到的也是白的,圣洁高贵坚贞不屈;红的眼里看到的还是红的,骄傲妩媚艳丽非凡。白的因情见色,自色悟情;红的由色生情,传情入色——一个归于情,一个归于色,其中高下之别,判若云泥。不过呢,咳!满大街都是红的,白的比较少见,纯白色根本就没有,一般人以常规看非常,自然少见多怪……
王母:不对,我花园里就不少纯白的啊。
阿堵(无力):娘娘啊,您老人家在天上!天上!人家李子释在凡间!凡间!
王母(困惑):这跟天上凡间有什么关系?(突然醒悟)你白的红的啰嗦一大堆跟这个文又有什么关系?尽给我胡扯瞎掰,休想打岔蒙混过去!你老实交代,到底是不是3P?
阿堵:不是。
王母:是不是HE?
阿堵:不是……啊,说错了,是,是!
王母:还接着虐不?
阿堵:不敢了。
王母:嗯——?!
阿堵:虐!虐!接着虐!……



第六十三章
  嘉熙酒楼后厨改刀大工鲁长庚师傅有句口头禅:“人啊,就是个命啊……”他两天之内从改刀的帮厨升为掌勺大厨之一,怎么琢磨怎么透着玄妙,最后对人对己都是这句话:“人啊,就是个命啊……”
  昨天晚饭时分,有一桌雅间贵客突然指名要见自己。心下奇怪:饭菜合意与否,顶多跟掌柜说说厨师,没听说过要见改刀的。进去打躬作揖,正要抬头,就听一个声音道:“师傅免礼,不知师傅尊姓大名?”——那把嗓音,那叫一个好听!让人一面想起滑溜溜的嫩豆腐花儿,一面想起脆生生的鲜白菜心儿,又绵软又清爽。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这说话的带着点儿乡音呢!
  “小人姓鲁,”鲁师傅态度格外恭敬起来,“贱名叫做长庚。”一句话说完,身子也站直了,对面的贵客正冲自己微笑。啊呀!这是谁家的公子,生得这叫一个好!就像,就像——对了,就像银灿灿的嫩豆腐花儿,水灵灵的鲜白菜心儿……
  旁边有人道:“鲁长庚,这位是翰林院兰台令李大人。”
  这才发现说话的是与上司的上司的上司……平级的傅大人,赶忙正式行礼。却听傅大人道:“不用啰嗦了。李大人问你什么话,好生答着。”鲁长庚点头称是,心说我的娘啊,原来这位就是被他们传得跟神仙似的什么什么春风兰台令大人。这块豆腐,可得是天河水磨金银豆做出来的豆腐;这颗白菜,那也是五色土浇云瓶水种出来的白菜哪……
  子释心想:鲁长庚,名字真好。问:“听鲁师傅说话,是越州人氏?”
  “是,小人籍贯缭城。”忍不住试探道,“敢问公子——”
  “嗯,咱俩算是邻居,我打彤城来的。”那串青瓜片被他单独放在空盘子里,端起来对鲁长庚道,“冒昧把你请来,是因为我看这切片的刀法有点眼熟——跟从前‘醉乡深处’一位葛师傅的手艺不相上下。开始我以为切的是‘鱼鳞刀’,仔细看看又不像……”
  鲁长庚惊喜交加:“公子果然是行家。彤城‘醉乡深处’的葛思才,人称葛三刀,是我同门师兄。他跟我都练鱼鳞刀、槐叶刀、金针刀、蓑衣刀,就剖片来说,葛师兄喜用鱼鳞,我比较偏爱槐叶。”
  “原来如此。”子释点头,“江南菜刀工以鱼鳞、槐叶二法剖片,金针法切丝,蓑衣法拉花。鱼鳞刀似连实断,槐叶刀断中带连——不管哪一种,剖片的入门规矩,都要求一根中号青瓜至少切出八百个片儿……”傅楚卿在一边想:这不跟暗器功夫一样么?鲁长庚后厨干了好几年,早知道有这本事,不如叫他练一门暗器调到前边跑堂呢……
  鲁长庚听了子释的话,腰也直了,脸也红了,眼也亮了,声也大了:“公子不但是行家,还是里手哇!难得,难得!”
  江南菜风味清淡,工序繁琐,讲究极多,而西京又是本地人和北方人占了主流,费力不讨好,所以没什么市场。鲁师傅刀工精湛,也就是做到改刀大工而已。一根青瓜切八百片还是四百片,一般人瞧不出来,也不在乎。但是他对自己的手艺深感骄傲自豪,即使无人喝彩,也丝毫不曾马虎,一个人寂寞而又自得的摆弄着。如今终于来了一位懂行识货的,心中那份喜悦激动,平生也就出师娶亲、逃进蜀州几件幸事堪可一比。
  子释笑道:“我只会吃,又不会弄,哪里能叫里手。”
  “会吃就好!就是要会吃!”鲁长庚搓着手,“要不——公子尝尝小人手艺?”
  “今天已经饱了,改日吧。”看对方一张脸马上耷拉下去,子释转口,“那就麻烦鲁师傅做两样出得快不占地儿的小菜,我先解解馋。”
  鲁长庚满面笑容颠着步子出去,不过两刻钟,送上来一个盘子,一个盅子。傅楚卿探出脑袋看看:盘子里是些凉拌青瓜片,摆成扇形,抽缝叠角无不丝缕清晰,层层铺排出的花纹就像画上去似的;盅子里清亮亮半碗汤,浮着一大朵白菊花,千重素瓣攒心盛放,竟瞧不出拿什么做的。
  子释赞叹道:“这‘怜芳草’和‘赏秋白’同时出来,可见用刀用到炉火纯青了。” 知道傅楚卿不明白,侧头解释:“古人有词云‘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把青瓜以各种刀法搭配切片,摆作罗裙扇面,故名‘怜芳草’。至于‘赏秋白’,名字就不必说了,清高汤里那朵菊花,其实是拿蒸豆腐切出来的。”
  傅大人受宠若惊,连连点头。点了几下,才看到人家早把脸转过去了,正一副惺惺相惜的表情等着做菜之人的首肯。
  鲁长庚却只说了一句:“公子请尝尝看。”神态语气充满期待和自信。
  子释先夹了一筷子青瓜送进嘴里。咽下去,不忙说话,又喝了一口汤。微眯着眼回味片刻,才慢慢道:“汁勾得不薄不厚,汤吊得不浊不腥——有这么一位高手在这西京城里,我竟然今天才知道。鲁师傅,我要是隔三岔五的来,就吃个青瓜白菜豆腐,又麻烦又卖不起价,你家掌柜会不会有意见啊?”
  “他敢!”傅楚卿总算等到自己出场亮相的机会了,“把你们颜掌柜叫来,明天就让你做掌勺!”
  接下来子释这头吃着,鲁长庚便在一旁相陪。偶尔交谈两句,点到即止。仿佛多年故交,别有一种融洽默契。
  最后李大人管鲁师傅讨了个食盒,把一盅子“赏秋白”打包带回家当宵夜,直到上车都笑微微的。坐在车里也没闲着,随手翻看从归元长老处借回来的几本书。傅楚卿将书从他手里抽出来,伸直了腿让他枕着:“别瞧了,灯火晃得厉害,一会儿就头晕。”
  不看就不看。子释从善如流,闭了眼养神。
  傅楚卿觉得他最近心情好不少。开口说话的时候、笑的时候明显比原来多——虽然这种时候通常都是对别人,但偶尔也会对自己。开始傅大人很高兴,以为他终于渐渐想通,肯接受自己了。咂摸许多天才认清事实:他从前心情不好,多少跟自己还有点关系。现在心情好了,不管是想通了什么问题,还是因为什么缘故,只怕多半跟自己八杆子打不着边儿,半分关系也没有。
  他如今送穿的就穿,给吃的就吃,表达意见不超过一次,遇到反对立马放弃——我是想要他听话,可不是这种听话。他这样毫不在乎绝不计较,听话得叫人郁闷。更可气的是,为了那些破书,他可以不吃不喝不眠不休,你心疼他体贴他,替他出钱出力想办法,他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好比这会儿舒舒服服躺在我腿上,他心里边,我傅某人就等于一枕头,随便换了谁来,枕头还是枕头……
  傅楚卿一边把禄山之爪往怀中人衣襟里伸,一边郁卒无比:“我这是图什么啊我……”
  
  一顿饭吃的时间超出预料,回到家已经很晚了。弟弟妹妹早已回来,照例在院子里等着。子释下了车,捧过李章手里的食盒,迫不及待道:“子周、子归,快跟我来,给你们看点好东西!”
  子归道:“大哥,待会儿再看好不好?我们,我们有事跟你讲。”
  嗯?仔细一瞧,双胞胎脸色异乎寻常的凝重。把食盒递回给李章:“那去书房说吧。”
  三兄妹前后脚往书房走,傅楚卿抬腿就跟了上来。子释停下脚步,看他一眼,又看看弟妹。双胞胎互相对个眼色,没说话。子释于是也不说话。四个人一起进了书房。
  都坐下了,子周看子归没有先开口的意思,于是道:“大哥,今天我们去看外祖父外祖母,大姨母和宁三少也去了。”那声“三表哥”,他是无论如何也叫不出口的。
  “闲聊的时候,宁三少又扯出……要子归嫁给他的话题,我们岔开几次,长辈们说着说着却当起真来。后来——”
  子归截住他:“这段我来说吧。后来吃了午饭,外祖母和大姨母单独叫我到后堂,问我的意思。我说,”傲然一笑,“我说,家中二位兄长,文能齐家治国,武能守土安邦。我谢子归的意中人,不求文武双全,至少也得有其中一桩本事。外祖母和大姨母听了,也就没再说什么。”
  子周上个月从收藏司调到策府司,进入最高权力中枢,职务还是司文郎,实权可大大不一样。子释的兰台令虽属学术性职务,紫宸殿侍讲却是皇帝特聘顾问。这么说来,“齐家治国、守土安邦”八个字,也不算太夸张。至于兰台令大人的花边八卦,不过一些风流韵事,无伤大雅。
  子释瞅着妹妹,简直都能想象这丫头当时的表情语气。暗忖要是韩老夫人和宁夫人认可了丫头自己的意思,这事儿不就暂时了结了么?后来又发生了什么?
  这时子周道:“下午,大姨母说进宫去陪娘娘说说话。宁三少大概知道了子归那番言语,蔫蔫的跟着。我们在丽阳宫坐不多会儿,皇上就来了。”——只要得知干女儿进宫看干妈,这位干爹是一定要来凑热闹的,回回不落。不过干爹至今都表现得很称职,兴致勃勃的凑热闹,慷慨大方的派零用钱,没整出别的妖蛾子。
  子释听得皇上来了,心里咯噔一下,明白问题肯定出在皇帝身上了。想不出到底是多严重的后果,从双胞胎的反应来看,似乎并没严重到无法可施。不过这俩如今淡定功夫越练越好,就是自己这当大哥的,也没那么容易看出深浅……还是等他们说完吧。
  “开始都挺平常,话说到中间,宁三少突然冲出来跪到皇上跟前,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求皇上做主,把宜宁公主许配给他。那副模样,恨不得当场就要上吊抹脖子——”说到这,双胞胎想起当时情状,露出愤恨鄙夷神色。子释斜眼瞟了瞟傅楚卿,傅大人没由来一阵心虚:“你、你看我做什么,宁三少可没找过我……”
  “啊,没什么。”子释淡淡道,“我只是忽然觉得,这世上,厚道的人各有各的厚道,无耻的人原来都是一样无耻。”面向双胞胎,“皇帝自己喜欢做戏,也喜欢看别人做戏。宁三少这一唱戏,他铁定要赶着装月老扮红娘,演一出瞎眼乱点鸳鸯谱。宁三少这招借水行舟,使得很地道啊。”看双胞胎点头,做足了心理准备,鼓起勇气问,“咱们——是不是等着皇帝赐婚的圣旨上门就行了?”
  子归知道大哥着急了,忙道:“不是这样的,大哥,你听我说。皇上是说要赐婚来着,当时娘娘、大姨母、子周都不知怎么办才好。我就跟皇上说,说皇上曾亲口赞我‘巾帼不让须眉’,所以,所以,我不能辜负皇上期许,要做流芳千古的巾帼英雄!”
  “啊?!”大事不妙!子释额头开始冒汗。
  “嗯,我对皇上说,眼下外敌当前,有志者正该尽忠报国。我谢子归身为忠良之后,累受皇恩优宠,又习得一身武艺,岂能效小家庸脂俗粉,困于楼台闺阁?若能从军杀敌,以我公主身份,定能鼓舞士气,扬名朝野,成就吾皇圣朝一段千秋佳话。然后……我又提起那些‘替父从军’、‘娘子军抗敌’的故事,无不脍炙人口,令后人神往追思……”
  子释扶住脑袋:完了!这丫头,这招“以彼之道,还之彼身”,效果定是出乎意料的好啊。赐婚哪有公主上阵杀敌刺激?万岁爷指不定脑子热成啥样呢……
  打断她:“皇帝同意了是不是?子归,你……你可知君无戏言?哪怕皇帝完全是做戏,只要他自己不反口,底下人可实实在在要当真的啊!”还想说什么,看见妹妹郑重的表情,噎住。
  ——妹妹此举,确乎是不得已的好办法。然而看似为了一时无奈哄皇帝,其实只怕是她压在心底的真正想法,故此才会一触即发,做戏成真。
  当大哥的话音刚落,傅楚卿已然接口:“我想个法子,叫皇上收回成命。”冲子归道,“你一个女孩子家,花拳绣腿玩玩也罢了,去前方打仗,开什么玩笑!你要真去打仗了,你大哥还不得担心死?……”
  双胞胎瞪着他不说话。
  子释摇头:“傅楚卿,这是我们兄妹的事,你不要插手。”
  一旦他把傅大人三字换成自己名字,那就表示没有商量的余地了。傅楚卿张张嘴:“你……”颓然叹口气。
  子归慢慢走到子释面前,蹲下身,就像从前每次跟大哥撒娇,说心里话一样:“大哥,对不起。我当时一下子冒出这个主意,什么也没想就说出口了。皇上同意之后,我又仔细想了想,心里……一点也不后悔。”
  子释沉默着。轻轻摸着她的发辫,最后道:“只是……太辛苦了……”
  “我明白……其实,大哥,上回送走花二侠他们,我就一直在想,能不能做点什么。”
  仰头望着子释:“大哥,其实,我一直……都很难受,很难受……这么一天一天混日子,应付这个,周旋那个,人人装作听不见看不着,等着不知道是真是假的好消息坏消息。我觉得自己快要忍不下去了。比方宁家表哥,他要再这么死缠烂打,我怕自己……不定什么时候会心头火起一刀杀了他!”
  子释拍拍子归的头。在西京这烂泥塘大酱缸里,侯爵之家公主生涯,端的委屈了妹妹。她天赋自高,际遇又和一般女孩大不相同,确如她自己所言:岂能效小家庸脂俗粉,困于楼台闺阁?偏赶上这么个时代,只有上战场打仗一条路——太残酷太辛苦的一条路……
  “大哥,我不管别人怎么想,怎么做,也不管到底成不成,就想自己试试看。我不愿离开大哥和子周,但是……”
  “大哥明白了。大哥不拦你。”子释对着妹妹微笑。过一会儿,转向弟弟:“不如你一起去,也有个照应。”
  “我留在这里。我们说好了。”
  所谓“我们说好了”,那就是双胞胎已经达成一致,不用大哥操心了。
  子释心中悲悯又欣慰:终于不用管了,也管不着了。
  子周补充道:“我们说好了,总要有一个留下来陪大哥。况且,我也想在策府司试一试。——大哥,我和子归一样,不管别人怎么想,怎么做,也不管到底成不成,就想自己试试看。大哥别担心,我们不会乱来的,我们只是,不愿再浪费时间了。大哥曾经说,这一池浑水,咱们没本事澄清,就不能下手去搅。可是如今……”
  语声有些发涩,却又渐渐转为决然:“如今,咱们已然拖到了池底。身处其间,又怎么可能袖手坐视?圣人知其不可,犹能为之,眼下的情形,未必到这份上。悬崖绝壁可另辟蹊径,死水沉潭能别开生面——世事难料,不动手做做看,又怎么知道?”
  子归在旁边点头。
  双胞胎憋屈这许久,迟早要爆发,皇帝赐婚不过是个引子。子释把一双弟妹瞧了半晌,觉得什么也不必说了。曾经满心依赖自己的弟妹,如今不但会走,也会飞了。摔了跟头折了翅膀,都得靠他们自己爬起来。所谓是非成败转头空——便由得他们头角峥嵘放手一搏吧。今后的事,且看造化。至于眼前,自己想做的事,已须竭尽全力。
  忽然敲着桌面,吟起诗来:
  “金鞍翠袖白翎飞,照影长留谢子归。
  天子非常赐颜色,江山岂止重须眉?
  扬鞭纵马过都市,问遍人间不平事。
  忽闻战鼓边声起,自是红妆梳洗日。
  玉尺银刀铁甲裁,征尘千里卸环钗。
  手把长缨降魔杵,心在水天明镜台。
  …… ……”
  傅楚卿看着眼前三兄妹,明明同在一个屋子里,却产生了遥不可及的幻觉,好似天上地下两个世界。他想:这一家子,都是疯子。
  忠毅伯为义妹宜宁公主出征所作的诗歌,借了市井流传的句子随口吟出,事后由义弟襄武侯纸笔记录,很快众口传诵。待到过了端阳节,公主殿下率五千西京子弟兵奔赴峡北关前线,儿郎们一路高唱的,就是这首《西京子归行》。
  
  宜宁公主出征,满城百姓跟着皇帝和迟妃娘娘,一直送到城外。
  所有仪式结束,士兵整装待发。子归蓦地勒马回身,停在两位兄长面前。手里鞭子却指着傅楚卿:“我大哥容你一天,我和子周便容你一天。傅大人,你好自为之罢!”不待其他人有所反应,一扬马鞭,绝尘而去。
  赵琚在车上看见,大笑。等傅大人过来忠于职守,皇帝赞叹道:“朕这个公主,真有女将军的样子!”
  傅楚卿不自在了片刻,这会儿完全恢复如常:“陛下洪福齐天!公主殿下马到成功!”
  赵琚忽问:“这么重要的场合,怎么不见宁阗?”
  宁阗御前请求赐婚,结果被子归弄成了公主从军杀敌,差点当场昏倒。回家闷了几天,竟然闷出一身血性,立意要跟上战场,把他爷爷和他爹惹急了,干脆软禁起来。
  傅楚卿回复皇帝:“陛下,宁三少爷被统领圈在家里不让出门呢!”
  赵琚一路打着哈哈,吩咐起驾,陪同诸人也随驾返回。
  因了子归最后回身一句话,离愁别绪都给打散了。子释在心中为妹妹祈祷,情绪却十分安定。回到家,一口气忙活到深夜,才熄灯睡下。府里侍卫男仆,追随公主殿下奔赴沙场的,差不多去了大半。除开少数傅楚卿特意派遣的帮手,其余均属自愿。令人意外的是,李文李章留下了,反是李歌李曲两个丫头,跟着她们的小姐卸下红妆换武妆,一块儿上了前线。
  这些年轻鲜活的生命,热情纯洁的灵魂——包括自己的妹妹,上战场去了。
  太多事,经不得细想。好在可以控制自己不去想。子释端起床头的安神汤,仰头灌下肚,一夜无梦到天明。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1:
青瓜:即黄瓜别称。菊花豆腐乃淮扬名菜。
至于江南菜介绍,有当真的,有胡说的……顺便推荐一部美食电影:《烟花三月》

注释2:
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见 后唐牛希济《生查子》

注释3:
天子非常赐颜色:见 唐高适《燕歌行》:“汉家烟尘在东北, 汉将辞家破残贼。男儿本自重横行, 天子非常赐颜色。……”


第六十四章
  过了几天,某日午后,傅大人领着宫廷掌案齐德元齐大师到兰台司实地勘察,讨论修缮扩建书库事宜。尹富文也被子释请来做参谋。
  论建筑,齐德元是宗师;论书籍保存,却是尹老板经验丰富。考虑到未来有可能遭遇的劫难,还须兼有良好的保密防盗等功能。这方面身为理方司巡检郎的傅大人倒帮得上忙。三人都是本行专家,强强联手,又有皇帝大财主负责掏腰包,子释只管空口白话提要求。兰台司一干手下(除了暗自不平的王宗翰和因公主出征而伤心失意的元觺麟)全冒星星眼,翰林院几个兄弟部门羡慕得口水直流。
  自从去年李子释升格成李大人,那四十八张雕版手迹就烙在了尹老板心上。《花丛艳历》书样是三兄妹身世大白之前送进宫的。本来说好活字套印诗句,待到付梓之时,不独尹富文自己,就连排字的工人都觉得手稿上的书法配着画面实在锦上添花,不忍舍弃。尹老板一时利欲熏心,瞒着子释,改用雕版刻了手迹。
  等到听说子释要做官,皇帝口谕已经传到富文堂,指明要求字画保持原样不变。尹富文几次三番开不了口,又知道臣子上奏专用工整小楷,索性隐瞒到底。直到子释养病期间替他完稿,羞惭愧疚之余,渐渐没有脸皮上门。不久又听说了李大人和傅大人的传言,更加没胆子上门。好在因为兰台令的工作关系,两家下人来回跑得勤快,聊慰他满腹相思之苦。
  三月里子释差人请他商量编印《花丛艳历》续册,尹老板知道事情彻底穿了帮,悬着的心反而放下来,集中精力认错赔不是。得知兰台司要建书库,立意将功补过,自然死心贴力帮忙。
  几个人当中,需要子释招呼的只有齐德元。一路殷勤陪同,勘察完毕,衷心致谢:“齐大师这么忙,为了这点小事耽误工夫,真是过意不去……”
  傅楚卿道:“齐大师最近不忙了。南山那边的新宫苑都停了。”
  子释和尹富文均觉诧异。齐德元道:“傅大人说的是。宫里传来旨意,南山别苑暂停修建,工匠和民夫都放回家了。”说着,有点困惑的看向傅楚卿,“请问傅大人知道什么时候复工么?虽然停工不是坏事,大伙儿回家过日子,还不用服兵役,可这没个准信的吊着,心里边不踏实哪。在籍的工匠还好,那些民夫一放回去,没准就跑了……”
  ——朝廷四处征兵抓夫,没完没了,愈演愈烈,很多人为避兵役徭役,举家逃往西南深山野林。饶是理方司都卫司联合基层政府不断严抓狠打,也禁不住这股狂潮。
  傅楚卿道:“跑了就跑了,到时候再抓新的。”邪兮兮一笑,“反正也不是秘密,齐大师是自己人,知道也无妨。皇上最近忙得很。一来么,忙着参欢喜禅,练锁精功。”说到这,心照不宣看了子释和尹富文二人一眼。
  富文堂呈上去的《花丛艳历》续册,是一部寓教于乐的阴阳双修宝典,集审美与实用功能于一体。为了达到较高的学术水平,子释甚至不惜脸面登门请教对密宗禅学颇有研究的归元长老。幸亏长老乃一等一通达之人,倾囊相授,并不曾笑话他。在子释的预想中,希望这部书至少让皇帝陛下消停一年半载,别再拿春宫来烦自己。
  对上傅大人眼神,尹老板陪笑。子释脸不变色听傅楚卿往下讲。
  “二来么,泰王殿下引荐了一位炼丹的道长,据说这位道长所炼丹药,长生不老虽然未必,益寿延年却曾有目共睹。皇上很感兴趣,现在一天当中倒有半天琢磨这个。总管大人说,万岁爷只怕好长时日想不起来要出宫,干脆把南山别苑暂且停下,省点银子留着过年。”说完,又看了子释一眼。
  论忠心耿耿,再没有人比得上内侍总管安宸。凡是皇上看重的人,都会得到安总管亲切关照,所以子释和安宸可说十分熟络。安总管似乎相当欣赏年轻的兰台令,迎进送出之际往往说几句体己话。
  也就是三月初三鸾章苑宴会后不久,两人随口聊起南山宫苑形貌之胜,安宸道了句实话:“过于劳民伤财。”子释半开玩笑半认真:“多给皇上安排些室内娱乐,直接把南山别苑工程停下,等万岁爷想起来再说。”当时安宸楞了好一会儿,最后笑道:“什么事情,到了李大人这里,怎么就觉着一下子容易了呢?”
  子释想,看样子,安总管竟然真的采纳自己建议,假传圣旨停了宫室修建。不论总管大人是出于什么立场和心思,事情本身已经功德无量。原来万岁爷正一边参禅一边炼丹呢,果然忙碌。永享声色,青春不老,皇帝的最高追求不外乎如此。只是,泰王殿下从前不是这么会拍马屁的人啊……
  他向来懒得搭理这些,脑子省一点是一点,留着干正事。然而傅楚卿后头那个眼色却激起了某根敏锐神经——难道说,前方刚稳当一点儿,这帮窝里斗的就要上新戏?心中顿时生出一股压抑不住的烦恶厌倦,强忍着送走齐德元,打发走尹老板和傅大人,回来继续工作。
  正好李章送饭进来(子释早上起得晚,午饭自然也吃得晚),一口也吃不下去,就这么在桌上搁了半天。等到回家前想起,不愿让人发现,倒了又实在可惜,刚犹豫片刻,恰被文章二人抓个正着,唠叨一路。
  第二天下午,又到吃饭时分,李文李章一个铺碟安箸,一个端菜摆饭,那架势,不监督他吃完誓不罢休。子释一边觉着好笑,一边低头看今天的菜色,不禁惊讶的“咦”了一声。
  李文站直身子,仿佛宣布什么重大捷报似的,喜孜孜道:“从今儿开始,鲁长庚师傅正式成为咱们府里的专用厨师了!”
  
  八月初的一天,子释从兰台司回家,子周竟然还没有回来。最近兄弟俩比着赛的加班,子释有点担忧:莫非前方又有了新动向?
  虽然傅大人再三保证公主殿下人身安全,但妹妹身在前线,他对时局的关心程度大幅提高,哪怕弟弟不说,也隔几天问一问。子归并不曾额外差人送信回来,做兄长的只能从战报中了解宏观情况,无法知晓具体细节。
  宜宁公主上战场这件事,当初朝野轰动,广为传颂。不过肯把此事当真的,除了子释兄妹,就是皇帝陛下和广大西京群众了。若掐头去尾,朝里各位大人和上流社会的老爷们,多数将之看作一个噱头。等着公主殿下过足了瘾做足了样子,发现打仗不是那么好玩,一两个月工夫自然会回来。眼看三个月过去,杳无消息,这事便慢慢冷下来了。偶尔有子弟跟去峡北关的人家,暗自后悔着急。
  吃过饭,子释照例往阁楼开晚班——随着书籍资料越来越多,原先的书房不够用,便将东宅后院阁楼辟出来做了大少爷的工作室。子周调到策府司后,日益忙碌,文章二人代替他给大少爷当帮手,夜夜领着府里一帮子经过训练的仆人抄书。
  楼上楼下安安静静,只听见轻微的纸页翻动之声。
  正当全体干得投入的时候,二少爷进来了。直奔上楼,“咣当”一声推开门:“大哥!”
  子释正翻书,手一抖,差点掉地上。嗔道:“子周,多亏我没拿笔,否则这孤本就叫你毁了……”抬头看见弟弟脸色苍白,眼睛发红,嘴唇微微哆嗦,既似悲伤又似愤怒。心倏的往下沉: “怎么了?”撑着桌面站起来,“是不是子归……”
  子周摇头。
  不是子归。那就好。
  重新坐下,对李文道:“阿文,给二少爷倒杯茶。”转向弟弟,“什么事,慢慢讲。”能叫如今的司文郎这样失态,虽然并非妹妹的事,恐怕也超乎想象的严重。
  “大哥。”子周握着拳头,似乎在等心情平静一些才能开口。李文李章看这情形,准备退下去,却听二少爷道:“阿文阿章先别走。我怕,我怕大哥听了,会受不了……”
  不等子释开口,李章已经道:“既然不是小姐的事——二少爷若怕大少爷受不了,不如不要说。”
  子周一愣。半晌道:“说的也是……”转身就要开门出去。
  这阿章,忠心过分了。子释瞪他一眼,叫住弟弟:“不许走,把话说完。他们两个也一块儿听。”一面支起下巴,想:会有什么事,让子周觉得,光叫我听一听就能受不了?
  子周回身:“其实,不说出来,我……受不了。”略加停顿,理理思路,道,“大哥、阿文、阿章,你们都知道,去年入冬前,西戎人清理出最后一段雍蜀官道,兵临仙阆关下。但是定远将军也完成了仙阆关损毁部分的修复工程,并且加筑了更为稳固的防御工事。”
  三位听众点点头。封兰关尚未失守之时,大批新丁遣往北方,为的就是赶在西戎人打通道路前边,完成防御工事修筑工程。三人知道是知道,却不明白他为什么从这么远讲起。
  “之后北边陆续传来好消息,虽无大胜,但对方屡次进攻未果,我方累计歼灭敌军无数。”子周语速越来越慢,“我今天才知道,歼灭的……哪里是什么敌军,都是——都是被西戎人驱赶着清理道路的普通百姓啊……”
  他低着头,喃喃自语般继续:“数万百姓为西戎人清道开路,搬运崩塌的山石。当塞道的石头慢慢减少,那最后半里,已经在机弩火器射程之内。关内守将命令全体射杀,穿甲箭和霹雳弹飞蝗一般撒下去,很快尸体堆得比两边的乱石还高……西戎人不停的驱赶百姓上前,先清理尸体,再清理石头,往往尸体拖走多少,马上就填满多少……双方都像疯了一样,这边赶,那边杀,百姓进也是死,退也是死,哀嚎惨呼声传遍群山,回音直到关内数里都能听见……
  “百姓死光了,西戎人又把投降的锦夏士兵送了上来。因为怕他们逃跑叛变,根本没有给像样的铠甲和兵器,比普通百姓好不了多少,一样送死。这些人,这些人……”
  子周不知道该怎样做出评价。他以为自己无法对投降者寄予同情,话到嘴边才发现,更难面对的,原来是屠杀本身——这场敌我双方精诚合作成就的完美屠杀,洒下漫天遍野淋漓鲜血,模糊了心中界线。
  沉默许久,最后轻轻道:“这样的战争,前后打了几个月。谁也不知道,那段两丈宽半里长的官道上,留下了多少无辜冤魂……”
  忽然“啪”的一声,一本书被子释碰落地面。
  声音不大,却吓得四个人同时一惊。子释弯腰去捡,带动桌上烛焰明暗飘摇,整个阁楼都似乎晃动起来,叫人心神不定。还是李文最先稳住,发觉大少爷弓着身子,指尖探了几下也没把书拾起来,两步冲过去,一手拿书,一手扶住少爷。子释抓着他胳膊缓缓坐正,长吁一口气:“想必,定远将军那里,把这些,都算作军功报了上来。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子周同样长吁一口气,才回答大哥的问题:“北边催要火器弓弩的折子一道紧着一道,京畿锐健营的库存早已调空。兵部张罗不过来,跟太师请示能不能从禁卫军或都卫司挪点儿。两边统领谁都不愿意,太师也不敢抽走京里的军械,就拖着没办。兵部有定远将军的人,为这事和都卫司方统领过不去。方统领与理方司外卫所的杜大人私交甚笃,早知道北边内情,双方越吵越凶,结果——就给抖了出来……”
  外卫所在蜀州各重镇均布有眼线爪牙,自然知道仙阆关怎么打的胜仗。不过官场上的惯例,这种事彼此过得去就行,没必要特地到上司面前揭发邀功。就连宁愨,也没打算汇报给自己老爹。可惜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一抖出来,直叫宁书源气得跺脚掀桌,连带把儿子一顿好训。
  子释靠在椅背上,只觉眼前一片猩红,许多早已忘却的场景几乎都被勾了出来。他一遍一遍对自己说:不要想这些,不要想这些……双手在脸上反复搓两把,将思绪调整过来:“这么说……现在危险的,反而是北边。仙阆关经营时日有限,远不如峡北关稳固。蜀北地形虽然同样险峻,到西京的距离却要短得多……”
  “嗯。”子周点头,“我也这么想。打算……明天跟太师说说。”
  子释愣愣的坐了好一会儿,道:“说说……又怎么样呢?”
  “总比不说强。”子周挺直脊背,“大哥,今天我一直很难过。可是,我想来想去,再如何难过,也不可能……反对仙阆关守军的做法。这才是……最叫我难过的地方……”
  子释抬头看着弟弟:年轻的面庞上显出一种带有狠绝意味的痛苦——那是历经心灵折磨之后终于做出抉择的表情。
  他听见子周说:“大哥,你从前说过的许多话,我如今都懂了。眼下的朝廷,上至皇上太师,下至狱卒小吏,近至宗室亲王,远至前线将官,几乎皆蝇营狗苟于自身利益。即使端正廉洁如席大人,独善其身之外,自以为激浊扬清,于大局并无补裨。真正该做的事,没有人做。该做的事要动手做起来,更是倍加艰辛。但是,无论如何,没有人想当亡国奴。就为这一点,我愿意竭尽全力。哪怕——哪怕只是让最后的结局晚一些来临,对活着的人而言,何尝不是幸事?
  “大哥,我知道,蜀州内的百姓是人,蜀州外的百姓也是人。可是现在,蜀州外已经成了西戎的百姓,蜀州内还是锦夏的百姓。西戎不把自己的百姓当人,怎能指望锦夏把西戎的百姓当人?我既身在蜀州之内,做着锦夏的臣子,蜀州外的百姓……顾不了……总得尽我所能,顾一顾蜀州内的百姓……”
  
  从第二天开始,兄弟俩陷入空前忙碌。
  和绝大部分麻木愚蠢的睁眼瞎不同,他们都看得见头顶密布的阴云,一天比一天浓黑厚重。子释争分夺秒,只求在某个时刻到来之前,尽可能多的完成手头工作。其余的,强迫自己什么也不想。
  子周毫无保留,为太师出谋划策腾挪周转。他不要面子,不拉关系,不拍马屁,不搞虚头,一切以在现实条件下追求最佳成效为目标,常常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地方,说出别人不敢说的话。就目的而言,从某种程度上讲,他所追求的根本利益和太师是一致的,因而至少暂时表现出来的状况,是司文郎大人高度忠于太师和皇上。
  宁书源毕竟算得枭雄之流,至少可以共患难。随着局势渐渐危急,太师的胸襟度量也变大了。知道子周这种人能干又正直,最该好好利用,颇容忍他的直来直去特立独行。即使不一定采纳,有什么事往往也愿意听听这位年轻司文郎的意见。
  兰台司书库建设已接近收尾阶段。子释除了监督施工,开始领着下属没日没夜的清点整理各类书籍图册,预备入库,那套不加班的理论早被他自己抛到了九霄云外。当然,凡是肯留下来加班的,除了免费供应美味宵夜,还另有额外津贴。
  中秋节前夕,兰台令大人给下属发放节日补贴:每人两颗上等南珠,指甲盖大小,粉色底子带着彩虹晕圈。在场都是识货之人,这样一颗珠子少说也值几百两银子。况且大家拿的都一样,显然是整串上头拆下来的——除了宫里,哪儿还有这等货色?
  王宗翰迟疑道:“子释,你……不是把皇上赏赐的东西拿来了吧?”
  被问的人笑笑:“本想换成现银,一来惹眼,二来不合算,况且最近现银也不容易弄了,干脆这么直接分给大家。你们都知道怎么做最好,我放心。接下来还要继续辛苦大伙儿,这点酬劳不算什么。我是把兰台司当成自个儿书库了,你们说我痴也好,疯也好,我只想把这些书好好存下来……”
  
  中秋这天,宫中大宴群臣。今年财政紧张,没钱弄太大的花样,又赶上连日阴雨,别说太阳月亮,连透亮点的天色都好久不见。幸亏赵琚参禅炼丹都到了紧要关头,也不惦记看灯赏月这些庸俗的娱乐活动了,最后内务府和礼部决定办场宴会了事。
  子释欲托病不去,子周和傅楚卿都不放心他一个人在家,只得去了。
  是日,专用于宫中宴饮的璇玑殿内,御膳珍筵连席排开,金罍玉觞满倾流泻。君臣共饮,和乐融融。
  皇帝下首右边是太师和几位元老,左边是泰王、定王、泰王世子及其他宗亲。百官于大殿两侧分部门按品级对坐。东边右相领秘书省、尚书省、中书省及礼户吏兵刑工六部官僚,西边左相领御史台及翰林院、国子监、内务府、钦天监等司部人员,另有理方司、内廷侍卫的头头脑脑们侍立于四周。上下和睦,济济一堂。
  佳节盛宴,既非典礼亦非祭祀,要的是轻松愉快。况且皇帝陛下性喜游乐,宴席开始之后,各种歌舞杂戏便陆续上演助兴。其间更有云中道长献上费尽心血炼就的一瓶“九霄萃仙丹”,定王殿下呈上别出心裁排练的一支“百禽朝凤舞”,令万岁喜悦开怀,赞不绝口。
  所有可能影响人心稳定的消息,都被截断在策府司,既不往上报,也不往外传。在座众人知道的装不知道,不知道的当不存在,跟着圣上一起放开怀抱,尽情欢乐。
  宴会进行到后来,气氛渐渐轻松自在。群臣有的转战各席,拼酒斗杯;有的借机沟通交流,增进感情;有的则脱身出去,躲进侧殿透气歇息。各处宫娥内侍服务周到有礼,滴水不漏,只见热闹,不觉混乱。
  子释搭眼一瞧,子周竟被叫到太师席上去了,与几位统领及秘书副丞、兵部尚书等陪着太师说话。这样子想早点开溜回去是不可能了。再一转头,恰好看见隔了两桌的席远怀,正望着自己欲言又止。
  如今满朝上下,再没有比这个人更令自己郁闷的了。人生种种无奈都好说,唯独碰上刚正耿直远怀兄,一心一意要逼自己做圣人,实在束手无策,只得敬而远之。怕他冲动之下找过来说话,子释端起酒杯,遥遥相敬。低头抿一口,抬首扬眉,送过去一个带着温度和湿度的微笑。果然,席大人扭转头,忿然隐忍,再不看这边。
  他这里光顾着戏弄席远怀,没留意对面礼部席上有双眼睛,正一样带着温度和湿度聚焦过来。
  放下酒杯,忽然有些鄙夷前一刻的自己。在这烂泥塘大酱缸里待久了,人会不知不觉堕落。而李子释与别人的不同,不过是尚且可以清醒的堕落。顿时再也待不下去,只想马上离开,一头扎进家中阁楼,扎进那些发黄的故纸堆中,寻得短暂的安宁。
  也不知发了多久的呆,听到旁边王宗翰叫自己。回过神来,只见他满脸担忧:“子释,你是不是不舒服?”
  轻轻摇头。
  王宗翰又看看他,拈了两片花生酥放他面前:“我记得你爱吃这个。宫里做的,味道自然不差……尝一口吧。”
  子释苦笑。王宗翰不知道,打去年冬天风寒好了之后,自己就添了个无法启齿的新毛病:只要一吃花生,必定胃疼,从此家里便断了这东西。此刻瞅着面前又薄又脆的花生酥,明知道吃了就难受,手却不听使唤伸出去,恍恍惚惚捏起一片送到嘴边。刚咽下两口,上腹胃脘深处一阵抽痛,剩下半片“啪”的落回盘子里。
  王宗翰一直瞧着他,见到这般模样,慌了手脚:“子释,怎么了?”
  “不要紧……其实,唉,”子释勉强笑道,“大概过去吃多了,最近……一吃就胃疼。偏偏……看见了又忍不住……”
  王宗翰搀住他:“怪我……”
  “哪能怪王兄?是我自己嘴馋……真有好些日子没吃了,”呵呵两声,“没办法,就好这一口……胃疼虽然难受,你叫我看见了不吃……没准更难受……”
  周围几人问要不要找太医,子释摇摇头。今天这样的日子,傅楚卿在大殿外忙保卫工作。子周隔得远,那边正热闹,也没法留意自己。不想给别人添麻烦,恰好身后小内侍过来,便道替自己找个清静地方歇息片刻。他经常出入宫廷,安宸这些手下都认得他。刚拐到侧殿,王宗翰却又追了上来:“我,我不放心,陪你一会儿。”
  子释有心拒绝,无奈胃里绵绵不断的抽搐一阵狠过一阵,只好随他。没走几步,竟然头昏眼花,腰腿发软,心中顿时警觉。然而浑身无力,任由那领路的内侍和王宗翰扶着自己,也不知到了哪处隔间夹室,躺在了榻上。意识朦朦胧胧,却因为胃部清晰的疼痛牵扯着,始终保持了一丝清醒。把方才经过在心中过滤一遍,问题只可能出在王宗翰身上。他哪来如此色胆手段?这可真没想到……
  隐约感觉那内侍出去了,王宗翰却没有一点动静。
  奇怪。难道是自己多虑了?子释闭着眼,正疑惑间,听见一阵轻微脚步声响,有人进来了。来人似乎有些吃惊,“嗯”了一声,低喝道:“你怎么在这里?”
  “张、张大人,大人亲口答应过……不会害他……”是王宗翰畏缩的声音。
  “那当然。嘿嘿……我爱他还来不及,哪能害他?我知道你心里也喜欢他,可惜人家都不拿正眼瞧你,对不对?别说你,他连傅楚卿都没给过好脸色——谁知道姓傅的用了什么阴险招数将人霸在手里——明月还得彩云追哪!你就放心交给我吧。你这番替我牵线搭桥,你爹爹那里我自然会关照……”
  听这声音有点印象。子释打开一线眼帘,来的果然是熟人:礼部侍郎张庭兰。此人乃秘书副丞张宪博之子,宁三少酒肉知交,算是赤诚的外戚党。肚子里颇有点墨水,刚被任命为本轮秋试科场提调,属于主考副主考之外最重要的职位。
  ——不,仅仅如此,他还没这个胆子打自己的主意。借着胃里烧灼的疼痛,打起精神,将平日不放在心上的一些信息翻找出来,静静思索:
  “……皇帝一边参欢喜禅,一边炼不死丹。炼丹的道士是泰王引荐的,参禅的书是自己弄的。不过——听说定王殿下后来进贡了几个颇通双修之道的美女……说起来,虽然大家都是外戚党,除了自家儿子,太师也相当倚重能干的秘书副丞。傅楚卿曾提及宁家几位少爷和定王殿下年纪相当,私交不错。而向来消沉的泰王殿下最近积极不少,背后多半有人鼓动。今天给自己领路的小内侍也不知收了他张庭兰多少好处——这事儿安宸怕是知道的吧……”
  两条线在脑海中逐渐成形:定王、小侯爷宁愨、傅楚卿、自己;泰王、秘书副丞张宪博、内侍总管安宸、张庭兰。——怪不得他敢对自己下手。是了,王宗翰父亲供职礼部,只怕落了什么把柄在他手里。苦笑。他还真找对人了,再没有第二个人能这么凑巧攻中自己的死穴。
  心中无限悲哀。没有别的,只是厌倦。这些人,中毒太深,已成权势名利瘾君子。身处这烂泥塘大酱缸里,你的心归于何处,别人看不见,也不关心。他们只看见你的脚站在哪里。忠毅伯襄武侯兄弟,先是钉上了“外戚党”的招牌,现在,毫无疑问,又添了“定王派”三字。
  眯眼瞅瞅张庭兰:还是太浮躁了。三月三御前赛诗挑衅自己,就已经看出此人沉不住气,难当大任。于今两边斗得难解难分,为了一己私欲,不顾全局横生枝节,回头让他爹知道,还不得气死?
  张庭兰连威逼带哄骗把王宗翰轰出去,乐颠颠走到榻前。
  看了一会儿,低声倾诉衷肠:“丰不见腴,瘦不着骨,梅轻柳态,雪艳冰魂——桃李春风兰台令啊……李免,你知不知道,我想你想了整一年,才等到这机会……”目不转睛盯住那张皎洁素净的脸,十个指头直发痒。暗道美人软卧横陈,是先松冠带呢,还是先解衣襟?
  子释盘算着:且用言辞吓他一吓,实在不行就只好动粗了。外头内侍虽然多半已被收买,但只要惊动卫兵……正准备睁眼,就听推门声响,有人疾步跨进来:“张大人!”
  居然是安宸。
  
作者有话要说:不好意思,
还得委屈大家继续陪偶郁闷憋屈……

呃,更正一下,那个闭关,主要是为了认真学习,努力工作。
至于填坑,相信我,阿堵一直在努力!!!


第六十五章
  张庭兰看见安宸进来,大惊。强作镇定:“安总管。啊,兰台令大人不胜酒力,下官受翰林院同僚之托,在这儿照应照应。”
  安宸躬身道:“大人辛苦了。请大人殿中宴饮侍君,兰台令大人便交给在下吧。”
  等张庭兰出去,子释眨眨眼,冲安宸咧嘴一笑。
  安总管夸张的拍着胸口:“阿弥陀佛!李大人,在下刚刚察觉底下有人不规矩,这要来晚一步,可如何得了……”看子释摁着腹部没起来,皱眉道:“我差人把袁正尹悄悄请过来可好?”
  子释摇头:“胃疼,老毛病。还有就是没力气,已经好些了,不碍事的。”喘口气,轻声道,“能不能,烦劳总管倒杯热水给我。”
  安宸点头出去,很快回转,端着茶盅送到子释面前。看他毫不犹豫喝下去,露出歉疚的笑容:“竟让李大人在宫中遇上这等事,安宸百死莫辞其疚……”
  子释放下杯子:“还是请总管直呼我名字吧。”侧头望着安宸,“满朝都是大人,适才总管送走的,不也是一位大人?我真的不喜欢‘李大人’这三个字。”
  安宸为人谨慎,地位越高,实权越大,辞色间就越周到。在朝臣面前,一向礼下于人。子释从前也这么提过,他没当真。这会儿听他差点遇险的大事不说,捡着鸡毛蒜皮重提,心头一松,微笑道:“那安宸便托大,称一声‘子释’。”
  子释也笑:“总管客气。”
  安宸端详一下他的脸色,似乎好转不少,点点头。坐下来沉吟片刻,道:“正好眼前清静——我有一件事,想听听子释怎么说。”
  “只怕辜负总管错爱。”子释嘴里应着客套话,脸上的表情却十分真诚。
  安宸声音压到极低:“你说……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皇上自己对炼丹没了兴致……那些个仙丹灵药,都不吃最好。”
  子释有些意外,没想到总管大人问的是这个。
  安宸轻叹一声:“泰王殿下引荐的那位云中道长,非常会说话,引得陛下深信不疑。炼丹的东西,都由内务府置办,你知道,内府银库钥匙虽然在我手里,造办采购到底是泰王这内务大臣说了算……”
  子释明白了,总管大人担心仙丹里有什么特别的添加剂。原来最忠心的还是这一位。闭上眼稍加思量,慢慢道:“一么,是有比炼丹更好玩更吸引皇上的事——”
  两人一齐摇头。除了成仙,做人的种种花样差不多都让万岁爷玩遍了。况且这仙丹才炼出第一炉,正当方兴未艾,赵琚欢喜禅虽然参得入迷,可一天也没忘了炼丹这茬儿。
  “二么……”子释笑笑,“有个笨办法,我姑妄言之,总管姑妄听之。依我看,咱们皇帝陛下是个讲求尽善尽美之人。衣食日用,须华瞻精致;文辞歌曲,须工丽奇巧;入耳要绕梁清音;入眼要赏心美景——”睁眼看着安宸,“所以,若能设法叫皇上对所谓仙丹倒足胃口,哪怕炼丹人吹得再如何功效不凡,大概也吃不下去。”
  “这……怎么能叫皇上倒足胃口呢?”
  “据我所知,玄门丹鼎派,除了常用朱砂水银,也以其他药物辅佐。这里头好些东西,名目虽然雅致,真要追究实物,则颇为不堪。好比什么紫河车、龙涎香、望月砂、五灵脂……诸如此类。进贡到皇上手里的,自是洁净圆溜金光灿灿一颗颗仙丹,不过——”说到这,仿佛孩子恶作剧得逞般嘻嘻乐道,“丹炉就设在宫里不是?中间程序想必无法窥探,但是,设法叫皇上撞见送进去的普通原料,以总管之能,多半不难……”
  安宸琢磨琢磨,跟着他一块儿笑起来:“嗯,值得一试。这么直接的法子,我怎么没想到……”正容道,“上回南山宫苑的事,后来皇上果然没再提起。唉,我安宸跟了皇上二十多年,你识得皇上不过一年,反倒不如你懂得皇上的心思呢?”
  子释不笑了:“总管过谦。总管不是想不到,总管只是一心为皇上着想,所以,从未往这上头想过。”
  安宸听了这话,微微一愣,默然呆坐许久,长声叹息,讲起古来:“皇上亲政前两年,我十五岁。家中不幸获罪,男丁一律斩首。家父想尽办法,求了国舅,将我瞒报一岁,得以进宫服侍皇上。”
  子释撑起胳膊靠坐在榻上,侧耳倾听。
  “中间那些曲折就不必说了。总之那时候年轻气盛,在宫里长了不少见识,逐渐冒出一些不着边际的想法,也曾对皇上颇有微词。少年孟浪,干过不少蠢事,全赖皇上包容,才苟全活到如今。多年后回想当初幼稚举动,竟似恨铁不成钢,呵……
  “皇上他……或者有这样那样不是的地方,待身边人可当真没话说。我也是宫里朝里看了这许多年,才算看明白:从头到尾,肯揣着真心实意过日子的,还就只有这么一个。我这辈子,跟他是牢牢绑在一起了。他既一心一意相信我,我便一心一意伺候他。但求尽心尽力服侍到底,令他平平安安快快活活——”
  说到这,忽然停下来,认真问子释,“你说,身为九五至尊,若连个平安快活都求不得,是不是太可怜了点?”
  子释想:世上最难求的,就是平安快活,与身份地位无关。而皇帝陛下在这方面天赋高得很,总管大人您是爱之深责之切了……这话当然不能出口,只微叹道:“好歹,皇上这些年,勉强平安快活过来了。”
  安宸仿佛想起很多往事,沉入回忆之中。良久,再叹一口气:“子释,你那句话提醒了我:不是想不到,只是没想过。我顺着皇上的意思办事办习惯了,有时候明知道不合适、不应当,不但想不出怎样阻止,甚至根本想不起来要阻止。自从看你御前应对,举重若轻,张弛有度,皇上反而很高兴,我这内侍总管自愧不如啊……”
  呃……子释作惶恐状:“总管明察秋毫,下官无地自容。”
  安宸笑骂:“你就是这点讨人爱又招人恨!”
  子释陪笑。心道:人在地狱待久了,离开时还一把鼻涕一把泪呢!总管大人您日久生情情人眼里出西施,想不起来反对也正常。如今能想起来,那是明镜高悬福星高照,权当积阴德吧。
  眼下气氛正好,想起一事,问:“皇上亲政之前,总管已然随侍御驾,想必知道家父任太傅的旧事?皇上几次提起,总也不肯细说……”
  安宸道:“令尊做太傅是兴宁六年,我进宫是兴宁七年,详情无从知晓。不过,皇上那会儿十二三岁,正属最淘气的年纪,我猜……只怕是开了什么过火的玩笑——是了,有一回你出宫之后,皇上忽然提起令尊。”
  子释惊喜:“皇上说什么?”
  安宸站直身:“皇上说:‘如今想来,那时候,也就李太傅真心为朕好。可惜朕不懂,生生把他气走了,叫他寒了心。’然后又说:‘不过,话说回来,就算明知他真心为朕好,多半还是会忍不住把他气走。唉。’结果,那整半天,皇上不时叹口气,后来便再没有提过。”
  子释不再追问。皇帝陛下有的是悟性,惜乎性格缺陷太明显:小有情,大无情,又过分贪图享乐。落在李太傅眼里,那就是一天生荒淫无道的昏君胚子啊。当年把李太傅整寒心的玩笑到底是什么,安总管为尊者讳,即使知道也肯定不会说。子释也没有兴趣刨根究底了,对生不逢时遇人不淑的自个儿老爹由衷同情一把。
  望着眼前竭力替皇帝积德的大总管,预见到即将来临的宫廷斗争,再想起忙着救国救民的弟弟妹妹……涌上心头的,是无能为力听天由命的无奈与懈怠。胃疼渐渐缓解,疲倦如潮水般袭来,身子重新歪了下去。
  安宸见他这样,忙道:“子释你放心在这儿歇着,我去跟傅大人、谢大人打招呼。不过,傅大人那里——”
  “我不会说。”
  “恐怕……瞒不住。”
  “我什么也不知道。请总管看着办吧。”话音落下,人已坠入混沌之中。
  再醒来,身在马车里。车子轻轻摇晃,头有点晕。睁开眼,又闭上。晃悠悠晕乎乎的感觉好像乘船——之前似乎刚做了一个关于乘船的梦,偏偏细节全不记得,只余一缕陶然伴着车儿忽悠忽悠。
  正惬意,身子被抱紧了。傅楚卿把他扶起来,脸色铁青:“小免,谁给你下的‘失魂散’?”
  子释直着眼睛摇头。心想:“失魂散”,好没创意的名字……
  
  中秋之后,兰台令大人的人身安全保卫工作明显加强。不但府中侍卫跟到衙署,巡检郎和司文郎更是轮班接他回家。子释埋首典籍,偶尔从浩繁卷帙中直起腰,无厘头一下:这两人见了面基本互不理睬,他们是怎么交接的呢?……
  九月二十这天本是旬休,子释在衙署加班,几个骨干下属也都来帮忙。李文进来报二少爷在门外等着了,才意识到已过晚饭时分。其他人先走一步,王宗翰陪着他最后收拾妥当,同行离开。
  可怜的王公子从张庭兰找上门的那天起,就一直忍受着心灵的煎熬,中秋佳节几乎在五内俱焚的状态下度过。后来衙署重新见到子释,后者完全看不出异样,心中愧悔焦虑,又不敢明着打听,眼见憔悴了一大圈。
  与王宗翰门前别过,子释准备上车,顺口问:“家里来还是衙里来?”
  “衙里来。”
  也就是说弟弟同样加了一整天班。哥儿俩都成工作狂了。
  子周犹豫一下,觉得还是应该说给大哥听:“刚从衙里出来,看见好些理方司和都卫司士兵过去,说是国子监科场舞弊事发,正四处抓人。今年参加秋试的士子,可也太倒霉了……”
  两年一轮春秋二试,举国大事,治安保密各方面工作都需要理方司的协助配合,所以最近傅楚卿颇忙碌。子周连着好些天来给大哥当保镖,虽然大哥从来不问,似乎仍然有必要交待一下另一位保镖的动向。至于背后还可能有些什么,并不在司文郎职权范围之内。况且,中秋节的事情,他也隐隐有所察觉。因此,这会儿感叹归感叹,对于傅大人的行动,实在没有理由多加评判,更无从干涉。
  子释这才想起来,今天是秋试最后一日。坐在车里,不由自主琢磨:科场舞弊回回有,不过看谁比较倒霉。照子周的说法,这般大规模揭发追究,可好多年没听说了。不管是士子藏掖代笔,还是官员请托受贿,一旦暴露,不知要掉多少脑袋,毁多少前程……
  突然猛敲壁板,叫温大停车。一面推开车窗,冲骑在马上的子周道:“快!帮我去截住一个人!”附耳说出名字,略加思忖,又道:“若是没截住,什么都别管,马上回家。若是截住了——立刻雇车送到富文楼来,我这就去那儿等着,千万小心别惹人注意!”
  直到被司文郎大人带到兰台令大人面前,王宗翰一颗心才噗通落到实处,猛扑上前抓住子释肩膀:“子释!为什么?为什么我家门口那么多士兵?你叫子周去找我,你怎么会知道?”转头看看,四面全是立地摩顶的大书架,跟兰台司书库差不多,疑惑,“这里……是哪里?……”
  “王兄请勿惊慌。我还担心来不及,赶上了就好。”
  这时尹富文亲自端了茶上来,一面对子释道:“巧得很,有一批货备下了正要启程,马上可以动身。”
  “有劳伯郁兄。”子释谢过,看王宗翰镇定不少,才道,“王兄大概还不知道吧,子周撞见理方司和都卫司四处抓人,说是国子监科场舞弊事发。我想起令尊仿佛任的正是本轮秋试封卷一职,怕有些不妥,才叫子周去追你,也好防患于未然。没想到他们动作这么快,竟已到了尊府门上。”
  “他们怎么能这样乱来?事情还没弄清楚,就上门拘人!我爹他……我爹他……”王宗翰自己也知道,这种事,只要在圈子里,谁也洗不干净,不过是看谁黑得浅一点。捶一下桌子:“今年的提调官,不是张侍郎么?为什么……”
  “问题就出在这儿了。王兄,你不妨问问子周,秘书省最近是不是要有人员变动。”见子周点头,王宗翰低头想想,惊道:“张侍郎仗他父亲的势,才做了这个提调官。难道……张副丞得罪了太师?”
  由得他这么猜也好,更多的龌龊事情就不必讲了。子释道:“所以,理方司和都卫司必定借了舞弊的由头,下快手下狠手,要把张氏父子拉下马去。”子释看住王宗翰,轻叹一声:“王兄,我一直未曾留意这些,刚刚听子周说起,才想到其中关窍。本来,令尊虽然牵涉在内,未必没有设法斡旋的余地。可是——”
  王宗翰抬头,望着他。
  “中秋那天——”
  王公子面无人色,捂住脸,浑身抖个不停。
  中秋节宫宴,迫不得已帮着张庭兰算计子释。张氏父子眼见要倒台,傅楚卿身为内卫所巡检郎,岂会不知事情因果?有此前科,理方司必不能放过王家。自己一时愚昧,断了全家人的生路。百千个念头脑中盘旋,悔恨交加之余,一个声音徘徊不去:“原来他知道……他都知道……”
  子释接过尹富文递来的包裹:“王兄,我能做的,已到此为止。你如舍不得家人,从这个门出去便不要回头。明年今日,我或者记得去你坟前烧一炷香。”见他满脸泪痕,目光呆滞,将手中包裹推过去,“你如肯听我一言,这里有二百两银子和一些应急什物,富文堂发货的船只马上启程,委屈王兄在书箱子里待几天。今后……能走多远是多远,不要再回西京来了。”
  王宗翰自有尹老板心腹安顿,子周一个人悄悄先回了家。子释干脆留在富文楼翻找书籍,跟尹富文两人看看拣拣,一面低声交谈。
  把前后关联说清楚,子释道:“这么无端把你扯进来,实非我的本意。然而事情来得太突然,匆忙之下,没有别的办法。你叫我装没看见,也真做不出来。”
  尹富文嘿嘿一笑:“子释,急切之间,你能第一个想到尹某,这个,我可不知有多高兴。”
  这无赖,蹬鼻子上脸开染坊呢。子释斜乜他一眼:“窝藏私放朝廷钦犯,那是什么罪过?有什么可得意?小心连儿子一块儿搭进去!”
  “这……”
  尹富文因为《花丛艳历》的事情,在子释心中形象一落千丈。这回二话不说帮忙放走钦犯,算是义气至极。子释正色道:“此事由我担着,绝不会牵连你。不过往后更得小心,朝里的事也好,宫里的事也好,统统不要看也不要问。《集贤阁总目》当中至今仍缺失的部分,我着人抄一份目录副本给你。若有所获,你帮我留意收着,暂时不要往兰台司或家里送了。富文堂的东西和人手,方便的时候,慢慢向西边南边撤吧,别声张……”
  尹富文大惊:“子释,你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还不就是这个意思?——我们三兄妹,瞅着排场大,其实抬腿就能走,早一点迟一点没什么。子周和子归总也不甘心,我这当大哥的,且陪他们尽一尽人事。倒是尹老板你,家大业大,不妨早点经营……”
  
  天佑八年九月底,御史台、刑部、理方司联合审理秋试舞弊案。
  科场提调官礼部侍郎张庭兰,收受巨额贿赂,私泄考题,并以代笔卷替换考生原卷,被协同封卷的翰林院撰吏察觉,报给了主考官。事发之时,当即彻查,证据确凿,人赃并获。
  审理结果呈至御前,上谕“严查科场弊习,以警后来”。为贯彻皇帝旨意,于是又拉扯进来一批从犯;原先已经定罪的,唯恐量刑不够,再加重一等。最后张庭兰刑杖一百,科场封卷官礼部员外郎王知同、常克己各刑杖五十,三名主犯并妻子儿女,一概带枷示众,削籍为民,发往南疆。礼部尚书应时隆未能及时明察,罚俸一年,降级外放。秘书副丞张宪博教子无方,罚俸一年,降级留用……至于行贿的考生及家属,除去斩首的主犯,其余因牵连而削籍流放,一辈子不得翻身的,多达数百人。
  由于这场舞弊案,朝里空出不少位置,三省六部都有一番动作:兵部尚书郑泽寰提为秘书副丞,吏部侍郎宁闳(宁府大少爷)擢为礼部尚书,礼部其他主要官员统统换血……一轮调换下来,白便宜了一个无关之人就是秘书省司文郎谢全,升任三品秘书侍郎,成为整个朝廷最年轻的一位侍郎。
  十月,因天冷恶寒,被流放到南疆的多半死在了路上,包括三名主犯。张宪博老年丧子,受此打击,一病不起。
  十月底,云中道长借炼丹出入宫廷之机,秽乱宫闱。事泄之后,连同弟子斩首三十余人,赐死宫娥数十名。原来中秋过后不久,皇帝莫名其妙对炼丹没了兴致。云中道长转而大谈玄门双修之道,重获宠信,却被值守的侍卫发觉行为不端,终至断送了性命。
  十一月,泰王世子感染伤寒,因年幼体弱,不治而亡。
  ——整个冬天,宫中朝里,到处弥漫着一股阴惨惨的气息。
  唯有皇帝陛下不受影响,炼丹虽然停了,参禅越发起劲。时不常召了兰台令进宫,研究探讨如何“以欲入佛智”,“以情证解脱”。
  
  这一天子释面圣结束,看看时候不算晚,准备还回兰台司去。傅楚卿追出来:“我陪你回家。”
  傅大人这几个月大忙特忙。
  忙碌的成果之一是升了官。他的顶头上司、小侯爷宁愨升为从一品都指挥使,加封金吾将军,爬到武将最高地位。尽管还兼着理方司统领,但具体事务都交给他这个新任的副统领了。
  忙碌的成果之二是报了仇。虽然个别小喽罗仍在搜捕之中,但是敢动傅大人囊中宝掌上珠心头肉的淫贼,已叫他挫骨扬灰灰飞烟灭。
  忙碌的后果是没空陪心上人。从科场案发前夕算起,差不多三个月,除了叮嘱心腹手下好好保护兰台令,他自己只能偶尔半夜摸上门,吃一记迷糊豆腐,天不亮就走。根据傅大人的经验,这迷糊豆腐吃起来很要些诀窍,然而一旦成功,比平日清白豆腐滋味可不止好上千百倍。就为这销魂滋味,明知是替人做嫁,还唯恐做得不够好。
  听出是他,子释头也不回,兀自往外走。上了车,垂眸道:“别跟着我,我不想看见你。”
  傅楚卿只当他使小性子,叫温大加紧赶车。
  一路上子释沉默不语。进得府门,到了内院,回身道:“别跟进来,我不想看见你。”
  “小免,你这是怎么了?”傅楚卿不解。虽然他对自己向来十分冷淡,这样拉下脸轰人可是好久没有过了。冷不丁冒出一个念头:“是不是……皇上惹你不开心?”
  “没有那回事。我说过了,我只是不想看见你。”子释一面说,一面进了卧房,顺手关上房门。
  几个月没有好好温存,终于忙完小侯爷的大事,头一桩就想着来陪他,居然是这种反应!傅楚卿恼火起来,“碰”一声踹开门冲进去。就见他呆坐在床沿,还没来得及换衣裳,紫袍金冠,一张脸冰雪剔透,眉宇间笼罩着说不出的忧郁哀伤——整个人仿佛正被深冬的寒气渐渐凝结。
  心头一紧,只想上前把他暖在怀里。
  却见他抬起头,向着自己缓缓道:“我只是不想看见你。你一定不明白我为什么不想看见你,对不对?”
  傅楚卿乖乖点头。
  “敢问傅大人,这些日子,手里过了多少冤魂?”
  呃?傅楚卿愣住:你不是从来不管这些俗事?
  子释指着他:“你看看你自己,从头到脚,哪一处地方不往外淌血流脓?你跟着你的主子,和另外几条狗玩窝里斗,狗咬狗一嘴毛倒也罢了,不论老弱妇孺,无辜旁人,凑上去就往死里啃,吃肉喝血不吐骨头……你不在我眼前晃,我还想不起来,你非要凑过来这么恶心我,我可受不了……”忽然自嘲的讪笑两声,“真是……我跟你说这些做什么……”
  抬眼瞧见傅楚卿满脸委屈站在对面,一股厌恶愤懑激上来,伸手抄起床头摆放的琉璃戗金烛台猛砸过去:“滚!别让我看见你!”这下动了真气,胃里一阵绞痛,扶着床框直喘。
  傅楚卿见那烛台直奔自己而来,心道他那点手劲,就当挠痒痒,不如挨一下叫他解解气;想起这烛台是一对儿,乃御赐之物,还得好生接着,别磕哪儿碰哪儿不好交差;再看他气得面上一抹红霞,转瞬间退尽成了惨白,又惦记着过去扶一把。最后手忙脚乱中接住烛台,小心放在案上。望望那人,呆站一会儿,跺脚转身,出了房门。
  叫文章二人进去伺候,自己拐到偏院,找鲁长庚说话。
  鲁师傅正领着味娘道娘及厨房的丫头仆役们弄晚饭。已近尾声,单等前头传唤。几样现做现吃的备好料候着,其他做好的隔水温在大甑里。傅楚卿探头瞅瞅,五颜六色煞是好看,数量虽然不多,论精致美观,比宫里御膳一点不差。
  “老鲁,陪我待会儿。”
  “大人少待,小人洗洗手。”
  不大工夫,鲁长庚随着傅楚卿在偏院里遛达起来。
  发现鲁长庚这个人才,是傅大人所有马屁中拍得最到位的一个。子归一走,正好把他挖过来主理兰台令的日常膳食。因了子释待鲁师傅十分亲厚,傅楚卿自然跟着和蔼起来,以“老鲁”呼之。时不常找老鲁问问兰台令大人的起居,一来二去,居然颇为投缘。
  “唉——”傅楚卿长叹一声,“我看你今儿晚饭许多心血,弄不好白费了。”
  鲁长庚反倒不见意外:“大少爷最近胃口一直不好,大伙儿费这许多心思,只求他多吃一口,便不算白费。”
  在所有后进府的人中,鲁师傅得了特殊优待,和文章等人一样称子释“少爷”。虽然合府上下都知道鲁师傅是傅大人的眼线,可谁也没把这个放在心上。在鲁长庚本人看来,大少爷于己有知遇之恩,以国士相待,自当倾心回报。傅大人啥的,完全是另外一回事。
  “老鲁,你说你们大少爷最近胃口一直不好,为什么?”
  “小人觉着,少爷像是心情不太好。”
  “他心情不好?他为什么心情不好?”
  “这个……大人不知道,小人就更不知道了。”
  傅楚卿闷了许久,禁不住向鲁长庚诉起苦来:“他心情不好——在我跟前,他几时心情好过?要么不理不睬,要么冷嘲热讽。刚刚还跟我生气呢,就为一点不相干的琐事。他身子弱,我就天天这么忍着哄着。这般工夫,哪怕是只猫啊狗的都早养出感情来了。你说,他怎么就不明白呢?”
  提起狗,想起才被他骂了个狗血淋头,越发郁闷。
  鲁长庚偷窥一眼傅大人阴沉的脸色,怯怯道:“大人,依小人看——小人不会说话,说错了请大人勿怪。”
  “依你看怎样?说吧。”
  “小人来府里半年了,从没见过大少爷对谁不理不睬,还有那个,冷嘲热讽,更不曾见大少爷跟谁怄气……”
  “老鲁,你这是什么意思?”
  “这个,小人的意思是,少爷心里边,待大人和别个,终归是不同的。大人寻思寻思,是不是这么回事?戏文里不也唱么:‘不是冤家不聚头,冤家相聚几时休?’……”
  傅楚卿愣住。忽然仰天打个哈哈:“‘不是冤家不聚头’?老鲁啊,你会说话得很。我走了,替我用心伺候你家大少爷,想法儿叫他多吃两口,回头少不了你的好处。”
  鲁长庚独自往厨房走。走着走着,不由叹道:“人啊,就是个命啊……”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1:
紫河车:即胎盘;
龙涎香:即鲸鱼的粪便,是抹香鲸吞食墨鱼后,胃肠道分泌出来的灰黑色的蜡状排泄物;
望月砂:即野兔子粪便;
五灵脂:即鼯鼠的粪便。

注释2:
下一章长生葛格出镜。

大家晚上好:
明天外出,不知何时归来,干脆先更了。
情节郁闷,还请大伙儿看开些。好消息是下一章长生要出镜了。
在此隆重感谢温玉筱、yy230、习习、fuji亲的长评,真是厚礼,呵呵。
风格不同,角度迥异,都很有文采,很有意思,很有爱。
下面是一点说明。

关于补分:
请务必阅读目录页下右方“评论规则”。补分是个技术含量颇高的活儿,补分的亲辛苦,请千万别刷分,谢谢啦。

关于长评格式:
JJ的留言框是不带任何格式的,建议大家先在记事本写。换行和空行可以考虑用分割线。

关于删贴:
作者只有权力删打分贴。0分和负分是无权删除的。所以发重了的亲,俺只能把你打了分的删掉……JJ常常反刍,留言后请不要着急,过些时候再看,多半出来的。




第六十六章
  永乾五年(天佑八年),腊月。
  华荣二皇子靖北王一行冒着严寒,自东北青丘白水出发,一路翻山越岭,敛形藏迹,经涿州、豫州、雍州、凉州,横穿整个北部大陆,历时将近一月,终于来到冷月关下。
  冷月关早已改为永宁关,关内即是昔日锦夏西北边境重镇夜泉,如今当然也随之更名为永宁县,成为华荣帝国西部中心城市。华荣立国,永宁从此有关而无隘。一些不愿远离故土,又渴望中原繁华生活的西戎人定居在这里。符杨稳定北方之后,西域各国的商人们陆续穿越枚里绿洲,踏上乌干道,重新开始了和中土的贸易交流。短短几年工夫,永宁县便呈现出一派欣欣向荣的势头。
  来不及欣赏城中形形色色千奇百怪的风物景观,几个人稍加修整,半夜翻过关楼,摸到一户人家,由熟知马性的虞芒打头,留下一兜银子,牵走了几匹坐骑。为了隐瞒行踪,出关之前始终走得小心谨慎。此番一上马,无不畅快舒爽,扬起鞭子,放任马儿在茫茫雪原上纵蹄狂奔。
  倪俭和黄云岫都是初次见识西北塞外风光。虽然同属极寒之地,但涿州山高水低,林深草长,很难领略到如此痛快的奔驰之乐。眼前但见万里高原连着大漠,积雪足有一尺多厚,夜色中云涛起伏,银浪连绵,无边无际。马蹄带起碎雪四散飞洒,和着冷风击打在身上脸上,明明冰寒刺骨,偏偏心里热腾腾的。
  不必抬头,斗大的星子垂在眉睫之间,触手可及。跑一会儿,便不由得产生梦幻般的错觉:不知是马儿还是自己生出了翅膀,脚下踏着云海,头上顶着银河,正于夜空中极速翱翔。
  也不知奔出多少里,四顾杳无人迹,倪俭忽然松开缰绳,直起身子,运足内劲来了一声狮子吼:“啊——”
  虞芒和他并骑而行,捂住耳朵挺着。等到吼声结束,一抖手腕,鞭稍往他腰间袭去。倪俭忽地后仰,双脚不离镫子,脊柱紧贴在马背上,倒挂脑袋,哈哈大笑:“看我腰马合一!”
  这句武术用语挪到马术上,别生双关之趣。那边黄云岫笑道:“果然腰马合一,倪兄好功夫。”
  倪俭重新坐好,咧嘴道:“雕虫小技耳!”他这几年多得历练,自己又用心,各方面功夫均有长足进步。马术上的长进尤其得意,最爱和军中西戎骑手切磋比试。
  黄云岫又道:“若是近山的地方,倪兄这声狮子吼,非招来雪崩不可。”看似随口而出,实则有意提醒。
  前头长生一直没说话,这时才道:“云岫说的是。倪俭你记着点。”稍停一停,补充,“你要是害我们从雪堆里往外刨人,这趟完了直接留守涿州,不用跟着我了。”
  倪俭听第一句还嬉皮笑脸的,听完第二句立马收起敷衍态度,老老实实低头:“殿下放心,倪俭一定记着不乱吼。”心知过去一年自己不听话的前科太多,殿下才会这般特地板起脸叮嘱。好比有一回靖北王带兵偷袭,叫他这个亲卫队长冒充主帅坐镇中军,说好拖住敌人即可,他老先生却打得不亦乐乎,完全忘了初衷。几次险象环生,幸亏老天照应,最后总算化险为夷。
  虞芒忍不住嘿嘿笑两声。黄云岫悄悄朝倪俭拱拱手,意思是害他挨批了,表示歉意。倪俭豁达的一甩脑袋,没放在心上。
  别看黄云岫年纪比他小,不论为人还是用兵都老成得多。倪大队长就曾差点栽在这位延夏朝第一任也是最后一任皇太子手里,当时凭着超人的刚韧勇猛之气,好歹撑到援军营救。黄氏王朝投降之后,靖北王手下很有几个将领与这位皇太子不打不相识,颇为惺惺相惜。
  四人星夜奔驰,中间遇到几户牧民,换了马匹,买些干粮饲草。此后直到进入大漠,踏上乌干道,再没有看见人烟。
  从凤栖十一年戎夏开战算起,至今已满十年。西戎各部几乎所有男丁都被符杨带进了冷月关。去年宗正大夫贲荧回枚里主持政务,又大规模迁徙留守的妇孺及老人。所以现在整个西北地区,只剩下少数散在边缘地带的牧民和一些坚持不肯入关的顽固分子。
  
  这一路可谓艰苦卓绝。
  进入沙漠地带,雪层变薄了,速度反而慢下来。白雪黄沙对比鲜明,灿烂逼眼。干涩凛冽的寒风如同有形的刀子,实实在在往皮肉里割。
  上了乌干道,又跑出一段,几个人在山崖下背风处临时歇脚。两面黑色峭壁拔地而起,凹凸变化的岩石轮廓被白雪勾勒出几条细线,威压狰狞中居然透出清丽的感觉来。
  黄云岫就着雪团往下咽了半块干粮,又捧着皮囊喝了几大口老酒。抬起袖子擦擦嘴角,立刻就为这个下意识的动作后悔不已。皮袄袖口冷硬锋利,即使脸上已经麻木没什么知觉,仍然疼得呲了呲牙。
  虞芒安慰他:“快了,再有大半天工夫,就能看见枚里了。只要进入枚里,便暖和得多。要知道,艾格湖心是永远不结冰的。”
  黄云岫勉强笑着点点头。他虽然向来刻苦自励,又久经沙场,像这趟如此辛苦的旅程,还当真是第一次经历。最初靖北王提出带他一起回西北办事,心中并不意外。涿州甫定,主帅要离开,带上人质随行是最合情合理的做法。可是,一路同甘共苦行来,所见所闻所思所感,大大超出以往经验。每天被各种景观人事刷新着神经,黄云岫想起古人那句“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深有感触。而身边同伴,包括王爷殿下本人,常在不经意间对他有所关照,往往当时不觉得,事后偶尔想起,却温暖异常。
  ——差点忘记他们曾是生死相搏的敌人。而现在,自己成了一名投降者。
  他忽然想到,靖北王要自己这前延夏太子跟着走一趟,多半别有用心。到底是什么用心,并不能马上说清楚,但是隐约有种预感浮上心头:这一趟走过之后,昔日延夏太子,只怕真的会就此彻底消失。
  对面符生盘腿横刀而坐,背后是铁色的崖壁。乍看过去,人和山的姿态完全一致:孤独、冷硬、雄浑、厚重。
  黄云岫知道他在运功。战场上屡次交手,投降前夕拉锯谈判,再到如今近距离相处,他一天比一天意识到,对面这位是个真正可怕的对手——比如像此刻这般仿佛永不懈怠的自律与自控,黄云岫自问勤奋超常,可是眼前比自己还小上两岁的西戎皇子,却简直勤奋到了非人的境界。
  一个天赋绝高的人如此勤奋是很恐怖的,叫人又敬又怕。奇怪的是,下属们在他面前都随便得很。即使有时候看起来十分严厉,仍然可以感觉到上下之间那种坦诚信任的关系。很长一段时间黄云岫都难以适应,表现颇为拘谨。有一回私下闲聊,倪俭道:“老弟你不用这么缩手缩脚,殿下不在乎那些虚头的。”又叹口气,“殿下最近笑得越来越少了。倒好像打的胜仗越多,事情干得越顺利,就越难过似的。搞不懂……”
  慢慢的,黄云岫也看出来了,靖北王是真不在乎什么虚头。有时候会觉得,他所做的一切,全部指向某个遥远而清晰的目标,然而所有人的猜测似乎与他心中所想都相去甚远。有时候又会觉得,他竭尽全力近乎完美的做着该做的事情,其实并没有太把这些事放在心上。
  望着对面那张如同凝固一般沉默的脸,黄云岫瞬间明白:勤奋的天才并不可怕,真正可怕的,是这种近乎完美的无情。要说他自己,也并非没有堪称完美无情的时刻,比方在战场上面对敌人的时候。但是,符生不一样。
  他还清晰的记得:父亲投降之后,靖北王如何领着西戎延夏联军,连喘息之机都不留,直接杀进青丘白水端了郁闾王的老窝。手中银刀铁箭所过之处,有若金刚修罗降临,夺魄追魂横尸索命,不知超度了多少曾令延夏军民闻风丧胆的郁闾亡灵。经此一役,许多原本心中愤恨不平的延夏将领对靖北王的态度有了微妙改变,叫父亲和自己真正断了倒戈相向东山再起的念头。
  也就是在攻打郁闾的过程中,开始与符生并肩作战,黄云岫才渐渐体会到:符生的无情,与忘我投入无关,也与残忍冷酷无关。他只是周到而冷静,力求用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成果。那一种隐隐抽离的姿态贯穿始终,纵横杀伐间,竟让人觉出满腔惆怅失意,继而带出一丝仁慈的意味来……太可怕……
  撇开这些无稽的念头,转眼瞧见虞芒一副陶醉回忆模样,随口问道:“枚里……是什么意思呢?”
  “枚里,就是眼睛。从前我们的祖先自西域内迁,一路历尽千辛万苦,终于找到这块宝地,就好像找到了沙漠的眼睛。”
  虞芒嘴里应着,手上也不得闲,把马儿脖子拉下来轻轻抚弄,一面往下说:“枚里北边阿固仑山脉,其中最高的那座山峰,就是灵恝圣山。阿固仑,意思是与天空连接在一起,而灵恝则是神居住的地方。因为有阿固仑山挡住了北方的冷风,所以不管下多大的雪,艾格湖心永远也不会结冰。艾格,意思是永远不干的泪水。”
  虞芒向两位夏人同僚细细讲述着本族的古老传说。他属于勤奋踏实听从教导的典型,夏文远比一般人学得好,做事也稳当,日渐得到重用。
  沙漠之眼,永不干涸的泪水,与天空连接在一起……
  黄云岫不由得有些向往。实在难以想象,这些西戎人,这些不久前刚刚手持刀枪弓箭在中土大地屠戮肆虐的黑蛮子,来自拥有如此美丽而富于诗意的名字的地方。
  忽听倪俭哈一声:“眼睛?眼泪?照你这么讲,那啥啥仑山不就是整条一字眉毛?最高的灵恝山,正好眉毛上头生个瘤子嘛!”
  “倪老弟,怎么什么话到你这儿就这么别扭?黄老弟,那话怎么讲来着,狗吐象牙?”
  “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黄云岫笑答。看两人还要争执,忙打圆场:“虞兄,倪兄的比方,在相术里有个说法,叫做眉里藏珠。化而为地貌,风水也是极好的。”
  心知倪俭爱开玩笑,尤其喜欢跟性格正经的人开玩笑。虽然彼此关系好,但虞芒说起故土一脸神圣,显然不是能随便拿来开玩笑的话题。况且——胜者为王,败者为奴,即使看起来站在同一阵营里,也要有迁就对方的自觉才行。
  长生一个周天结束,正准备睁眼,耳边传来十分诡异的对话。
  “黄老弟,什么叫眉里藏珠?”是虞芒的声音。
  “所谓眉里藏珠,是指眉毛里长了痣。据说这种人智珠在握,城府极深,而且遇难呈祥,大富大贵。若是女子,那是生成的旺夫相,绝对不愁嫁。”
  “既如此,怎不见老弟娶一个放在房里?”说这话的是倪俭。
  “呃?”黄云岫仿佛自嘲般打个哈哈,“不就是因为没娶上么……”
  听到这,长生开口:“云岫放心,回头我定然记着替你访一个眉里藏珠旺夫之妻。”
  三人吓一跳。
  黄云岫尴尬无比:“殿下……”
  却见靖北王轻轻一笑,慢慢道:“说起大富大贵……大富大贵的日子还没开头呢!”语调好似调侃,又好似当真。表情十分平和,眼神却远得很。
  长生想:眉里藏珠?原来还有这么个说法……
  刹那间神魂颠倒,身临其境——
  多少次抚平他的眉心,当指腹描摹眉型,左边中间某处会感到微微一点凸起,被细密乌黑的绒毛遮住了,恐怕他自己都不见得知道……
  那柔顺丝滑的触感倏忽回到指尖,在回忆变得明朗之前,身体已经忠实的做出了反应:手指无意识的动了动,却没能找到抚摸的对象。最后只得拇指和食指彼此摩擦,聊以解除突如其来的无尽空虚。
  不能再想了。起身下令:“走吧。”
  走着走着,心头没由来浮出“旺夫相”三个字,不知不觉无声的笑起来。莫名其妙的高兴,却又遏制不住的伤心。
  马儿放蹄奔跑,远方连绵山脉进入视野,心底封存的往事如高处亘古不化的冰峰。长生不知从哪里来的一种信念,总觉得那最珍贵的东西,只要不去碰触,就永远安然无恙。然而每当理性回归,这盲目的信念又立刻彻底颠覆。颠覆的结果,却是令自己更加不敢碰触……
  手中所有,一天比一天实在。心中期盼,一日比一日虚幻。长生分明感到,有形的自己正变得越来越强大,可是,灵魂深处的某个部分却随着这种强大而越来越脆弱。他从离别的第一天开始后悔,又从后悔的第一天开始下定决心。悔意越深,就越清晰的认识到,不能回头。唯有将这条路走到底,才有挽救的可能。然而,一路奋勇前行,能够掌控的愈多,那不可掌控的一点就愈发凸显,令他于终点到来前夕,在某件事上,陷入前所未有的恐慌迷茫。
  扬鞭催马,让迎面而来的寒风在泪水流淌之前将它冻结。
  
  新年前夕,长生四人到达灵恝山脚。这里已是枚里绿洲的边缘,一些小部落和不愿卷入纷争的散户牧民世世代代居住在此。他们大多是对奥云大神有着强烈信仰的信众,在灵恝山下过着几乎与世隔绝的生活。
  大雪封路,到处白茫茫一片。如果不是有蔚蓝的天空映衬,连大地上高耸的雪山冰峰都分辨不出。枚里绿洲中间地带,时不时还有枯黄的植物入眼,艾格湖周围更是生机盎然。进入北部地区,渐渐接近灵恝山,除了天蓝与雪白,再难看到别的颜色。刚开始,四人头上都蒙了事先备好的黑纱,以防雪光刺眼。适应之后,反是倪俭和黄云岫两个外乡人迫不及待将黑纱扯掉,一头扎进纯粹无瑕的冰天雪地。
  据虞芒介绍,昔日西戎王宫建在枚里中心,艾格湖南岸。那里是西戎故都所在地,有不少固定建筑。那些用艾格湖边三色石垒成的房子,美丽得像画儿一样。但是这一趟跟着殿下回来,却是绝对的机密,万万不能泄露行踪。虞芒一边说,一边遗憾着,深深叹了口气。他想起殿下生母锦妃的坟墓也在那里,殿下虽然不表露出来,心里想必是一样难过的罢。
  长生一路打头,凭着昔年留下的印象和心中直觉,顺利找到灵恝山口。山口一侧某处内凹的空地,三面岩石环抱,是个天然避风港,一些牧民将冬窝子安在这里。几个人直接进了第一家毡房做客。
  “冬窝子,就是牧民固定过冬的地方。”虞芒向倪俭和黄云岫解释。主人并不会说夏语,然而极其热情,奶酪油茶肉干面饼一样样端出来,不停招呼客人,虞芒自然充当了同声传译。
  看殿下和主家的老人聊得开心,倪俭问:“殿下说的是什么?”
  “殿下说,要上圣山为远方的亲人祈祷,想借主人家的雪板用用,正在夸他家雪板做得地道。”说着,指指墙边立着的两条长长的木板。那木板比脚掌略宽,足有一人多高。上半段包了层兽皮,顶端弯曲上翘,露出刻成马首形状的一截木头。雕工细腻,质感光滑,看样子经常使用。
  见两位远方客人转头关注,老人起身取过一块雪板,递给虞芒。一面指着板头板身介绍,神色极为自得。
  虞芒道:“老人家说,这是他亲手做的。用的是最好的十年红松木,包的是最健壮的公鹿后腿皮,陡坡也一样能上。”翻译完毕,向两个外行补充说明,“雪板包上鹿皮,顺毛,滑溜,速度快。上坡的时候,鹿毛倒扎进雪里,又直又硬,跟针似的,普通的陡坡都能爬上去。”
  这时长生道:“你们就在这儿等我。少则三天,多则五天,我必定下山回到此地。倪俭和云岫,这里不比中原,我不在,什么事都听虞芒的。”
  等两人郑重点了头,又道:“牧民艰苦,一年最多有半年能放牧谋生。冬天人畜都得苦熬,粮食饲草无不珍贵。你们记着,不但不能糟蹋,还要有所克制。人家并没有计划咱们几个的口粮,虽说只待三五天,也给人添大麻烦。”
  黄云岫问:“殿下,咱们是不是多拿些钱……”
  长生摇头:“拿钱没什么用的。我答应老人家带一壶圣水下来送他,这就行了。”
  奥云宫天池圣水,驱邪治病。每逢夏季,附近牧民必定上山求取。八月下雪之后,即使长居本地的人,也很难爬上去。所以对主人家来说,一壶圣水,比没处花的金银不知稀罕多少。
  交待完毕,长生跟主人打声招呼,背起行囊,拿着雪板走出毡房。几个人送到外头,就见他踏上雪板,系紧皮绳,试了试感觉,弯腰躬身,手中木杆一撑一送,如丸走坂,几下纵跃,矫健的身影变成跳动的小点,弹上雪坡,拐个弯消失了。
  倪俭看得大为羡慕:“这招好啊!虞兄,你看我能不能学?”
  虞芒道:“你学这个做什么?出了这地儿,根本用不上,你这辈子能来几趟?”
  “那可没准!说真的,我挺喜欢这里。等将来殿下的事都忙完了,老子专上这儿打狼来。”
  另两人哈哈一笑。黄云岫忽问:“殿下说要到山上神庙借样东西,倪兄跟我怎么也猜不出来。虞兄,这儿是你地盘,想必心中有数?”
  虞芒想了想,道:“反正殿下回来你们自然知道,急什么。殿下说了,眼下最要紧的就是保密。”转移话题,“倪老弟喜欢滑雪,等下次来我陪你,这回还是别招摇了。”
  听见保密二字,倪俭和黄云岫跟着虞芒低头进了毡房,不再生事。
  靖北王大军早在入秋就已攻克涿州几大重镇,逼降黄氏父子。继而马不停蹄,当郁闾人抢足了粮草牲口,预备过个肥冬之际,杀得青丘白水一片血红。郁闾王死后,纥利成为新首领,率族人归顺华荣。而原黄氏王朝的军队,除了部分精锐,其余尽数解散,发还为民。这次长生离开,留下符仲、单祁、庄令辰三人坐镇指挥,黄永参则守在自己后宫养老。
  ——所有这些消息,都被严密封锁在燕台关以外。关内的人,只知道二皇子正在东北苦战。送到顺京的折子,由庄令辰一手炮制,按部就班汇报预定好的战况,顺便要人要钱要粮。
  这一切,都是为了即将到来的某个时刻。
  
  奥云宫说是在圣山之巅,实则位于接近峰顶雪线的地方。这个季节的灵恝山,上下通体洁白,雪线完全被掩盖。等到入夏,就能看到距山脚约三分之二的位置往上,积雪冰川在绚丽多彩植被映衬下夺目耀眼。
  长生踩着雪板滑出将近二十里,山势渐陡,只能徒步前行。因为久无人迹,冰雪深不可测。从行囊中取出飞索抓钩,借着尚未完全被积雪淹没的寒松枝干,施展轻身功夫,如雪狐灵猿一般,于天黑之前,攀上了奥云宫前石柱金钟。
  在这前方雪岭背靠冰崖的绝地,奥云宫得天独厚,一条窄窄的温泉沟从旁边流过,注入下方小石潭。热浪翻滚,不满不溢,是为天池圣水。水沟和石潭周围,白雾弥漫,草色长青,而就在几丈开外,便是冰雪覆盖,寒气袭人。
  差不多两百年前,侍奉奥云大神的先知萨都大师随西戎各部内迁,在枚里寻寻觅觅,终于找到这块心目中距离奥云大神最近的圣地。大师亲自领着弟子凿石伐木,历时多年,才在这灵恝山上建成了奥云宫,上下三层砖石木架院落依山势呈阶梯状排列。当时宫中近百弟子,而今总共不过十来名清修者,显得相当空旷。前半部分为祈祷做课的大殿,后半部分一侧紧挨着温泉沟,乃大师及弟子起居之所。虽然条件朴素简陋,却无冻馁之苦,实乃绝域仙境。
  长生站在宫门外,看夕阳把山体照出一片金红,再反射到宫墙上。
  不过是所清静的普通宅院,因为坐落在制高点,背倚蓝天,俯瞰大地,便有了睥睨人间的气势。
  长生想起上一次来,还是母亲去世那年。随父王从前线奔回枚里的第二天,母亲就合上了眼睛。丧事之后,父王派自己遵照母亲遗命,将所有夏文典籍送到奥云宫交给乌霍大师。当时年纪小,眼中只看到雄浑壮丽。今日故地重游,却觉出几分居高临下的寂寞与苍凉来。
  拍开大门,向应门的弟子俯身行礼,解下腰间弯刀双手递上——刀柄处嵌着标示皇子身份的玉扣和宝石:“烦请小师傅通报,符生求见乌霍大师。”
  宫中晚课尚未开始,弟子们正在后院做些杂务,前殿空荡荡的没有人影。长生进门,先双掌交叠,置于胸前,向着祭台郑重行礼。西戎人相信奥云大神无处不在,可附身于万事万物,故此并没有神像雕塑一类。祭台后整面墙壁满是彩绘,金碧辉煌,映得殿中神光熠熠。
  乌霍大师并不在温暖的卧室里,而是在收藏典籍的偏殿中。看见长生进来,大师放下手里的书,神色喜悦:“二王子。”——大师用的还是从前的称呼,“多年不见,二王子已经成为阿固仑天空的雄鹰了。”
  “符生见过大师。大师风采更胜当年,符生深觉欣慰。”
  乌霍大师微笑道:“王子来得正好,我最近打算把《艾格之咏》译成夏文,有些地方始终拿不太准,正愁找不到精通夏文的高手请教。”
  
作者有话要说:注释1:
本章关于雪板的介绍,参看:
http://www.tianshannet.com.cn/cu ... content_3810691.htm

先向蜻蜓道歉,上周感谢写长评的亲竟然把善良的蜻蜓漏掉了。
果然人善有吸引人欺负的特质啊……

然后向留言的亲表示歉意,最近太忙,已无力回复,只能先保证更新,请大家谅解。
看故事,必然有期待。有了期待,难免有失望。
讲故事的人有自己的意图,看故事的人有自己的理解。都是一厢情愿。
如果产生共鸣,是彼此的缘分和幸福。
如不能,毕竟不是谈恋爱,不是找工作,不是养孩子,
不应也不必构成多大的遗憾和伤害。
彼此皆然。
再次衷心感谢蹲坑蹲到如今的战友们!
祝大家节日愉快!


第六十七章
  天佑八年(永乾五年)底,皇帝命定王赵昶为钦差,以礼部尚书宁闳、秘书侍郎谢全为副手,前往边关劳军。腊月先去了蜀北仙阆关,正月又去了蜀东峡北关,声势浩荡,场面热烈,民心士气大受鼓舞。
  劳军钦差一行,一位正使加两位副使,平均年龄仅有二十三岁,真正意气昂扬,风华正茂。在大殿中宣布人选的时候,尽管一些年老的朝臣暗里不断皱眉,然而这三位,一个皇帝亲侄,一个皇帝表侄,还有一个勉强也算正当宠的干儿子,眼看就成太子党,与其腹诽,不如动脑筋怎么巴结。皇帝本人望着阶下三个年轻人,风度翩翩仪表堂堂,足以代表皇室朝廷光辉形象,心中十分满意。
  对西京朝廷来说,过去的一年,是紧张关键的一年,也是充实圆满的一年。前方将士无论贤愚忠奸,都知道再没有退路,不得不全力拼杀。仗着天时地利之便,好歹又撑过年余。在这种情况下,劳军一事关系重大,当然越隆重越好。
  原本劳军的钦差正使,定了右相汤世和。临到快出发,汤大人却病了。其他人要么走不开,要么分量不足,要么不够可靠,一时竟成了难题。所谓劳军者,关键在于动静大,实现形式上的意义,以往钦差也从未真正到过第一线,况且时值寒冬,双方都在养精蓄锐,并无实质上的危险。基于此,右相抱恙不能成行,左相和御史台便热切鼓动皇帝亲赴边关,以取得最佳效果,连太师都有点动心了。
  赵琚想起打仗就哆嗦,又怕路上吃苦,不好意思明说,只得串通了太医,道是圣体欠安。他这里哼哼唧唧的装病,难免疑心汤世和跟自己打的一个主意,心头甚是不爽。歪在剔红铺锦九龙榻上,一面叫宫女上点心剥干果磨牙,一面召了兰台令李免来谈玄讲古,参禅论道。
  胡扯一通,兴致始终不高。子释便也不咸不淡的陪着。他当然知道皇帝在烦恼什么,不过君臣之间向来只讲风月,不及政事,万岁爷肯为政事烦恼,堪称天下第一稀罕场面,看一眼少一眼,先瞧过瘾再说。
  赵琚愁眉苦脸唉声叹气半天,等来等去也不见他主动发问,嗔道:“满朝皆知李爱卿最善解人心事,与言如沐春风,今日为何忍看朕坐困愁城,竟不施以援手?”
  子释忙起身赔罪,诚惶诚恐:“陛下病体未愈,难免情绪消沉。不如——微臣再给陛下讲个笑话解闷?”
  “算了算了。”赵琚敲着榻沿儿掉脑袋,“你尽给朕揣着明白装糊涂,非逼得朕上杆子求你……你可别忘了,头上还有顶紫宸殿侍讲的帽子,你不出头替朕分忧解难,朕还指望谁去?”
  子释扑通跪倒:“陛下言重。李免愿为陛下前线劳军,使边关将士感念皇恩,奋勇杀敌……”心说你要真肯让我去,那可求之不得,正好见见子归,顺便出京透透气。
  “咳,你想哪儿去了!哪有叫兰台令去劳军的道理——你若想升官,跟朕直说就是,还用得着来这套?”赵琚一边笑,一边伸手把面前的人拉起来。皇帝喜好玩点暧昧小情趣,子释配合着给了个白眼,随势起身,依旧坐下。
  “实话跟你讲罢,太师那里催得紧,朕想了几日,这事儿……恐怕只好辛苦小安子一趟。论身份地位、忠心可靠,再没有别人。只是……想虽然想好了,却总也说不出口。朕知道你不爱插手这些俗事,就当是替朕传话,难得他待你亲厚……”
  子释等皇帝说完,正色道:“陛下,此事何劳总管大人?代天子慰问犒赏边关将士,若无重臣,尚有宗亲。定王殿下身份尊贵,年轻有为,正堪当此重任。”
  “嗯?”赵琚诧异的看着从不开口论政的兰台令。依李免脾气,肯答应做说客都很勉强,更别说提出不同意见了。而且给皇帝提意见也没有这么直白的,至少应该抬出另一个王爷当幌子才对。
  一笑:“这话……真不像能从李爱卿口里听得到的。”
  “陛下若不问,微臣不敢多嘴。陛下既然问了,微臣也绝不敷衍。以目前的情形来看,能代表陛下和朝廷前往边关劳军的最佳人选,非定王殿下莫属。”
  赵琚沉默好一会儿,才道:“你可知朕多久没有见过定王了?”
  “听说……自从泰王世子不幸夭折,定王几度进宫面圣,在紫宸殿内长跪不起,始终未睹天颜。”
  不让定王跪在殿外,是给皇室留面子,更是不得不给宁书源和宁愨留面子。一般朝臣只看到定王照常入宫问安,亲近如安宸、傅楚卿等人,才知道皇帝跟定王生气,隔着里间门板不肯相见。傅大人知道的事,李大人想不知道也难。在皇帝面前,也没有遮掩的必要。
  子释语调中自然而然带出些许悲哀意味。明明跟自己没什么关系,心里又不是不清楚,皇帝家事历来就这么个玩意儿。但面对当事人直陈无讳,心情似乎比皇帝本人还要凄凉。意识到这一点,更加觉得眼前这位无良皇帝实在是天下最可怜的人——谁也救他不得,自救亦绝无可能。
  听罢兰台令的回答,皇帝慢慢道:“朕向来喜欢定王,只因他性子散淡,有些像朕,爱弄个诗啊画啊,养个鱼啊鸟的。却为了这喜欢,不敢常叫他到宫里来。朕也十分欣赏泰王世子,那孩子不像他父亲,更不像朕。小小年纪,踏实聪明,竟有几分昔日昭烈帝的影子。朕心里很高兴,却谁也不敢告诉,只盼着过几年,待他长大些……”
  子释没想到牵出了皇帝压在心底最深处的隐秘:原来他还有这样一番深沉心思。对赵琚而言,这大概算是最负责任的表现了。泰王世子仅仅见过几次,印象并不鲜明,在自己心中,那只是个不幸生于皇家的无辜孩子。而在皇帝那里,他曾是赵氏王朝的希望。
  赵琚眼神空洞,似乎忘了面前还有臣子存在:“他们……总是这样。做些莫名其妙的事情,然后告诉朕,都是为朕着想。朕暂时不想看见他们……舅父来了,有小安子应付。可是,定王来了,小安子也不肯去应付……朕不知道,能跟定王说些什么,只好由他在门外跪着……”
  子释听着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皇帝自白,有点头痛。大家熟归熟,同情归同情,今天当了这个贴心听众,以后有什么事想撇清可就难了。这还是遇上这么个极品感性皇帝,轻易不动杀人灭口的念头,否则能不能竖着走出宫门都不一定。
  暗暗埋怨起子周来,尽给自己找事,突然再三郑重请托,求大哥御前进言,叫皇帝早日下决心立定王做太子。
  当时大觉意外:这事要么该傅大人出马,死缠烂打找自己帮忙;要么该宁小侯出面,威逼利诱请自己配合,怎么也轮不到弟弟来掺和——他在策府司忙的是边关事务,基本不及内政。
  子周道:“有两个人拜托我来求大哥。一个是宁小侯,大哥肯定能猜到。另一个,大哥且猜猜看。”
  子释失笑。子归离开后,子周体贴娱乐兄长的自觉意识有所增强,偶尔会这么间歇性发作般活泼一把,颇为诡异。干脆不说话,歪着脑袋等他给答案。
  “是席远怀席大哥。”
  “哦?”子释更意外了,定睛看着弟弟。子周追随太师进入策府司,一度与席远怀断了往来。不知什么时候,新上任的秘书侍郎和御史台右谏议大夫暗里又恢复了交情。这件事真正令子释对弟弟刮目相看,从此再不担心他的行动。
  子周给大哥解释:“二王之争突然明朗,搅得朝里蠢蠢欲动,甚至有宵小之徒趁机把手伸进后宫,差点闹出借种生龙子的丑剧。席大哥说,当务之急乃是定国本,安内方足以攘外,且不管封的是谁,只有册封了太子,才能叫朝野都安定下来。”
  “嗯。”子释点头。关键时刻,右谏议大夫脑筋还是清楚的。
  “事情到了这一步,皇上已别无选择,再拖下去,只会越来越糟糕。大哥,我想了很久,”子周笑一笑,带着几分苦涩,“且不论定王有心还是无意,德才度量究竟如何,换个人主事,总不至于更坏——所谓穷则变,变则通,皇上沉溺声色,不理政事,太师擅权专行,难以兼听,定王殿下最大的好处,就在于年轻。年轻则有为,肯上进,能决断……”
  子释明白了。不能横向剔除,那么就纵向排挤。弟弟希望外戚阵营内部以定王为代表的新一代人物走向前台,打破僵持局面,从而寻求转机。
  ——如此远见韬略,已经不是做官那么简单,而初步具备政治家的素质了。就冲这个,也该助他一臂之力。几个月来入眼尽是乌烟瘴气,心中憋闷至极。没想到局面变幻,会让子周顺势瞄准了东宫。虽然在自己看来,事情远没有这么乐观,但弟弟有句话说得好:总不至于更坏。古人云:“天下事有难易乎?为之,则难者亦易矣;不为,则易者亦难矣。”做与不做,终究不一样。哪怕只是感觉上的不一样,对当事人来说,也意义重大。和子周相比,自己的毛病,就是太懒了……
  此刻听着皇帝的独白,知道最好的时机就在眼前。略加斟酌,毫不掩饰语气中的无奈同情,轻声道:“陛下心里,其实早就原谅了定王殿下。否则又何必在紫宸殿隔了门板陪着?陛下或者……只是不忍面对他而已。”
  赵琚张着嘴愣住。好半天,颓然泄气,重新歪在榻上。
  子释满腔诚挚:“陛下,请恕微臣放肆。陛下您……尚且身不由己,定王殿下那里,只怕更加有苦难言……”
  “身不由己……有苦难言……呵呵……”赵琚眼睛都红了,“李免,你果然放肆。就是小安子,也不敢这么跟朕讲话。”
  “安总管一颗心都在陛下身上,陛下难过,便成总管切肤之痛,又怎么忍心宣之于口?唯有李免年少狂妄,恃宠而骄,才敢这般大放厥词。陛下,李免既已开了口,就要把话说完。无论如何,陛下与定王,才是一家子骨肉——自家人为难自家人,怎不叫人痛心?……”
  看皇帝似有所感,趁热打铁:“陛下痛惜泰王世子,奈何天不假命,还须节哀顺变。如今定王殿下深孚众望,朝野归心,更兼聪慧明德,宽容仁厚。待以时日,未必不能上下沟通,左右逢源。以深远计之,陛下,这是国家朝廷之福啊……”
  子释这番吐三分咽三分的进谏,译成大白话就是:你看中的继承人已经被害死了,伤心也不是办法。反正只剩下一个,好歹都是他,别忘了只有他跟你姓赵,不如早点认了吧。正因为只剩下一个,外戚朝臣都别无选择,至少不会在立太子的问题上纠缠不休了。再说这个继承人正年轻,资质也还过得去,说不定以后能团结各方势力,把皇帝好好当起来呢?所以啊,长远来看,没准是件好事……
  赵琚坐直身,拈了颗琥珀桃仁送到嘴里。忽道:“也好。太子成年,足以辅政。先去劳军,等劳军回来,正式册封过,就上这紫宸殿来替朕批奏折,应付三省六部御史台那帮讨厌的家伙罢!”嘿嘿一笑,“到时候,朕就搬到鸾章苑去,专心礼佛参禅。——李免,朕要是传唤你,可不许嫌远。”
  子释听到鸾章苑三字,才想起南山别苑瞒着皇帝停工已有大半年,心道还得赶紧找安宸商量商量,用什么法子搪塞过去,把皇帝先拖在宫里。
  这边转动脑筋,嘴里也没闲着:“若得太子辅政,陛下自然走得开。总管大人督秉笔掌印之事,恐怕走不得吧?至于微臣,除却兰台司职责在身,尚且顶着紫宸殿侍讲的帽子。就算换了太子在这紫宸殿里,但凡有所传唤,微臣也同样要来讲的——不如请陛下趁此收回这虚衔?李免名不符实,日日惶恐战栗,企盼此刻久矣……”
  赵琚手里一把桃仁掷到桌上,佯怒:“你这可恶的家伙!就知道挤兑朕。你们都忙,倒好似天底下只有朕一个闲人似的……”
  子释忍住笑:“陛下病中切勿动气……”
  
  腊月底子周从蜀北回来,才出正月十五,又匆匆去了蜀东。
  这个新年家中前所未有的风光热闹,却也是三兄妹头一回不能一起守岁迎新。
  ——子归未归,子周不周,子释难释。
  公主别院、襄武侯府、忠毅伯府,无处不是张灯结彩人来人往。上至公卿大夫,下至小吏走卒,多少欲图巴结讨好的逢迎之辈,攀亲带故见缝插针,只求一个上门拍马的机会。
  子释嫌吵,索性搬进东宅后院阁楼里,称病不出,任由弟弟领着一干下人应付各路人马,支撑门面。子周白天忙完了,晚上照旧到阁楼陪他整理点校,抄抄写写,一面捡些要紧有趣的事情提一提。仿佛刻意弥补什么似的,留在家中的每一天都带着某种珍惜的情愫。子释觉察到这一点,向傅大人下了禁足令,不许他来打搅兄弟相聚美好时光。
  临行前夜,子周抄了几张细目,放下笔暂时歇息,道:“大哥,明天送行,你还是别去了吧。”
  十五新春朝会,劳军钦差再度出发,依例在日华门前举行辞别仪式。
  “你不想我去,我就不去。”
  “大哥!”子周加重语气,“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兄弟俩都喜欢公私分明,加上子释一身桃色光环,又无意参与政事,朝堂衙署公共场合,二人鲜有交集。熟悉他们的人,看见两人站在一起,自然能感觉到那种与外人相处时迥乎不同的亲疏之别。而只在朝中与他们打过交道的人,常常会忘记皇帝跟前以色邀宠的兰台令李免,与太师手下锐意进取的秘书侍郎谢全,乃是一家人。
  子周着急辩解,子释忍不住漏出一丝笑容。十八岁的少年郎经过两年多朝堂磨砺,原本有些凹凸凌乱的多面体隐然成了坚固的金字塔,锋锐棱角森然,然而基座稳重,表面平整,线条简洁。也就在自己面前,还看得见弟弟这般率性失态。在秘书省策府司,年纪最轻的侍郎谢大人,能谋善断雷厉风行,多少老资格的同僚都被他震慑住。
  ——这是年前走后门调到秘书省去的元觺麟回翰林院串门时,连比带划讲给子释听的。
  想到这,面上笑意更浓:“你放心,就算你不说我也不会去。这大冷的天,在外头一站就是个多时辰,还不冻成僵尸?皇上心里,铁定恨透了你们,哈哈……不过天冷有天冷的好处,食物容易保存,不妨多带些。”神色黯淡下来,不说话了。半晌,叹口气作结:“子归那丫头,定然要搞什么同甘共苦之类……酒啊肉的就算了,你千万记得把那蜜饯金桔、茶香胰子悄悄塞给她。”
  这些天,子释亲自动手,为妹妹准备了几样贴心的小零食和日用品,既是慰问品,也是迟到的生日礼物。
  子周笃定道:“大哥放心,子归没事的。”
  子释点点头。过一会儿,好似自言自语般叹息:“再怎么没事……还是太辛苦了啊……”悠长的尾音不绝如缕,气氛骤然变得凝滞而沉重。
  “大哥……”
  自从和妹妹一起下定决心,再没有多余的心思去考虑是否辛苦。子周相信子归也和自己一样,早有投身过程与承担后果的觉悟。二人心中甚至认定,这是保护亲人和自我保护的最佳方式。然而他们忘记了,那被当事人忽略的辛苦,会毫无遗漏转嫁给养育他们的人,累积甚至放大……此时此刻,终于担当大任独挡一面,子周猛然间深刻体会到大哥的心情:多年来如父如兄,亦师亦友,待弟妹真正长成,剩下的,全是关怀牵挂。
  “大哥,”压下心头难言的情绪,子周转移话题,“还有件事,想求大哥帮忙——”
  子释蓦地直起脊背,瞪着弟弟,一脸警惕:“你又打什么主意?”
  瞧见大哥这副样子,子周笑起来。恍惚间有种角色倒置的错觉,心中泛起些微酸楚的幸福和满足感。
  “就是……待我走了,大哥留意下席大哥的情形。万一,万一有人找他麻烦,请大哥在皇上跟前替他说说情……估计也没这么快,多半得我回来之后……总之,请大哥先留意着点……”
  子释神色一敛:“子周,你要我备好竹竿绳索等着救人,是不是挖了坑就差咱们谏议大夫往下跳呢?”
  “哪有大哥说的这么严重……不算什么太大的事情,我有分寸的……”起头还有点心虚,越说越严肃坦然,“大哥,年前去仙阆关那趟,定王和宁大少车里……都藏着宠姬爱妾。我费尽口舌,抬出定远将军的名头,才说服他们中途把内眷留在广丰郡衙署。这回去东边,峡北关梁将军可是太师一手提拔,这二位再无忌惮,只怕不知收敛,直接搂着姬妾上边关,所以……”
  子释绷起脸:“所以,你就设计叫右谏议大夫出头,替你除了这个隐患?”
  子周对上大哥目光,顿时一凛,忙道:“大哥,这事不必我说,御史台迟早知道,依席大哥的性子,怎么可能忍得住?我绝不会故意要害席大哥,只是他正好撞上了眼前情势,与其拦截,不如引导,再设法善后……”
  看大哥不说话,补充:“大哥,自从进入策府司,每天早晨,换上那身如意紫罗衫,围上七宝金镶玉,我总提醒自己,要时时记得大哥说过的那句话——”
  深吸一口气:“我总记得,大哥说:能杀而不嗜杀者,雨打风吹而青云不堕,随波逐流而锦帆不倒,一手斩妖除魔,一手普渡众生,终以大无情,成就大慈悲——每次想起这句话,就觉得眼前格外清楚,心里格外踏实,许多事,一下子能看到很远的地方。名利权势,谋略手段,不过为了一时堪用。我只求,终有得鱼忘筌之日……”
  子释静静聆听弟弟剖白心迹。待他说完,忽道:“搂着姬妾上边关——果然亲叔侄一家人哪。子周,你真的打算……侍奉这样一个太子?”
  “是。”斩钉截铁,毫不犹豫。
  “……”
  那一张年轻坚毅的脸,令子释心中油然生出怜惜敬佩之情。想说什么,又想不出还能说什么,干脆打算结束话题。谁知子周忽用同样饱含敬佩与怜惜的目光看着自己,缓缓道:“大哥,当日发现定王车里藏着姬妾,我差点恨得顺手就拔刀杀人。可是,见到定远将军后,钦差宣读圣旨,犒赏三军,将士山呼万岁,向北宣誓——那一刻,我心里比任何时候都明白,眼下,只能先侍奉这么样一个太子。也就是在那时候,我才真正想通了,为什么……大哥肯费心应付皇上,应付那个……无耻小人……”
  
  正月十五,新春朝会。群臣恭贺吉祥,一派喜气。
  日华门外祭过天地,辞别天子,钦差队伍启程出发。才转个身,就被一个人当场拦下了。
  “……那席大拗也真厉害,居然搞到了全部随行人员名单,一口咬定有人暗携私宠,亵渎皇恩。太师出来打圆场,他就拿动摇军心说事,以命相逼。皇上没法,只好随他挨个核实,结果当真搜出四个女人来……”傅楚卿一面说,一面观察听者神情。看他并无不耐,似乎愿意听下去,颇为兴奋,接着汇报。
  “定王吓得脸色大变,不知如何是好,还是宁三少机灵,一抬手把站在身边的礼部侍郎白甫推了出去。白大人无可置辩,只好担下这罪过——虽然摘了乌纱帽,总比硬扛到底摘脑袋强。可惜那四个千娇百媚的美人儿,当场就拉走行刑去了——定王再如何舍不得,也只能掩面叹息,壮士断腕……”说到这,忽然住口,“小免,我忘了,你不爱听这些……”
  子释神色不动。傅楚卿停了片刻,讪讪道:“定王吃了这个教训,此行大概能叫子周省心不少。这事儿他和宁大少做得实在太招摇。其实,嘿,只要先把人悄悄送出城,半路再偷偷会合,席大拗上哪儿搜去?”又忙不迭洗清自己,“哎,我可一直忍着没吱声啊……”换个内容,“不过宁三少会动真格跟去,还真出乎意料。这花花公子一颗心,可全系子归身上了,唉……”
  说到宁三少,心头不免泛起同病相怜兔死狐悲之感。瞅瞅旁边那张冰雕玉琢般的侧脸,傅大人破天荒有些惆怅。
  马车停在南山脚下,傅楚卿陪着子释步行上山。行至普照寺门前,子释道:“你回去吧,不用等我了。”
  “今儿没别的事,”傅大人咬牙切齿,“特地要听一听归元长老宣讲佛法。”
  “你回去吧。我不下山了,在这里住几天。”
  傅楚卿大惊失色:“小免!”这才发现李文李章肩上全背着包袱,几乎跳起来,“是不是那老秃驴劝你做和尚?你答应了?!”
  再怎么无视这流氓,此刻也叫子释啼笑皆非。摇摇头:“大宅子太吵,挡也挡不住的人客应酬。反正子周不在家,我上这儿清静清静,正好也有事要做。”
  “可是……这里难保安全……”
  “你不说,谁知道?”子释抬腿往里走。
  傅楚卿伸手拉他,却连衣角都没碰着。心中一阵茫然,也忘了追上去阻拦,就这么目送他迈进山门,绕到大殿后头不见了。
  
作者有话要说:注释1:
“天下事有难易乎?为之,则难者亦易矣;不为,则易者亦难矣。” 见 清 彭淑端《为学》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但为君故,努力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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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章
  《艾格之咏》乃奥云宫圣书,也是西戎各部落共同的圣典。除了颂扬奥云大神的长篇史诗和传说故事,书中还收录了许多西戎各族几百年来口耳相传的歌谣。萨都大师逝世后,奥云宫历代先知都曾增补修订,不断完善这一圣典。
  长生绝口不提自己在这冰天雪地里爬上灵恝山来做什么,乌霍大师也不问,好像原本就是约了他来协助翻译工作似的。
  第二天恰是新年。简朴而又庄重的祭祀仪式结束,乌霍大师把供在神台上的《艾格之咏》取了下来。
  “自萨都大师之后,陆续有五位先知增补此书。增补的内容单独编写装订,因此,完整的《艾格之咏》已有六册。”乌霍大师将六本羊皮书按时间顺序排开。
  那第一本由萨都大师亲自编订的初稿,尽管保护极其周到,颜色也已然发黄,边角微微卷起开裂。在宫中神台上历经二百年时光,看似静止的岁月照样留下了无情的痕迹。而后来的几本则渐渐光鲜,封皮上的字体和装订式样也各有不同。
  不等王子发问,乌霍大师便解释道:“当年萨都大师用的,是西域各国通行的花体十字文,装订也完全依照西域样式。后来夏文传得广了,连部落首领和长老们也纷纷改用夏文书写诏令,中间两册,便混杂着两种文字,而后头三本,就都是夏文写的了。”
  说罢,又从靠墙的经柜中捧出一沓纸本书:“先人手稿珍贵,大约十年前开始,我将这些手稿全部誊写到麦光纸上,以便随时翻看阅读。”
  羊皮纸造价高昂,制作不易。内迁之后,大量锦夏商品流入西戎,价廉物美的普通纸张广泛使用,是以乌霍大师想到给圣书抄写一份纸质副本。
  长生见第一本原稿封皮上为西域文字,乌霍大师的抄本却是夏文,有些诧异。拿起来翻开,内里也都是用夏文记录的西戎语。
  大师指着原稿上的花体十字文,问道:“这些文字,王子可认得?”
  长生摇头。
  “王子尚且不认得,更不要说其他人了。”乌霍大师落寞的笑笑,“就是始终留在枚里不肯入关的几位长老,能认全这些字的,大概一个也没有。若再不翻译出来,我西戎圣典眼看就要失传……”
  长生明白大师为什么要穷一己之力,费数年之功,将书中的西域文译为夏文了。
  这时乌霍大师叹息道:“说是翻译,其实不过字字对音,以夏文中的同音字代替西域文。即便如此——”
  “大师在忧虑什么?”
  “二王子,你父亲差不多把枚里所有人都带进了冷月关,也许……要不了多少年,这些用夏文写成的西戎典籍,就是我西戎后裔,也只能识其文而不能知其意了……”
  “怎么会……”长生嘴里说着,用心想想,却又觉得并非没有可能。乌霍大师见微知著,果然不负先知之名。望着眼前几本羊皮经卷,对上大师茫远的目光,心头一阵惘然。
  “因此,从上年开始,我又着手把它们的意思也用夏文写出来。这样的话,不光懂夏文的西戎人能看,夏人也能看……只是,常有词不达意之处,也没个人商量,进展缓慢。夏人书中说‘独学而无友,则孤陋而寡闻’,信矣乎哉!”
  于是,二王子临时充当起了乌霍大师专职翻译顾问。以他今时今日学问见识,倒也勉强胜任。
  
  转眼三天过去,长生心里急得要命,脸上却丝毫不显露出来。每日跟着大师及弟子们一同祭祀祈祷,空余则协助翻译经文。双方都在暗中寻找机会,言辞间互相委婉试探。长生知道,自己要借的东西,要做的事,都未必能得到乌霍大师的认同。实在没法,也只有使出巧取豪夺手段,先办了再说。
  这天读到一首枚里妇孺皆知的短歌:
  “雄鹰在山巅翱翔,
  白云在空中飘扬,
  鸟儿在林间歌唱,
  鱼儿在水底徜徉,
  羊群为青草奔忙,
  健儿为骏马痴狂,
  母亲为孩子慌张,
  姑娘啊,
  你的心为谁收藏?”
  词句浅显,正准备一翻而过,却听乌霍大师轻轻唱起来。自有记忆以来就熟悉的悠扬曲调,一下勾起了无数遥远的往事。还没完全沉入其中,大师唱了前四句,又戛然而止。长生不禁抬头。
  乌霍大师道:“不知为什么,看到这首歌谣前几句,我总想起夏人一句诗:‘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王子想必听说过。”
  “是。”
  “不知王子以为,此语当如何讲?”
  很明白的一句话,冷不丁被对方这么一问,反倒犹豫了。长生略加思忖,认真回答:“这句话据说最初出自灵虚子之口。灵虚子乃中土玄门宗师,其本意是描绘世间万物活泼天机,借以比喻人心逍遥之境。后来却被圣门中人广为引用,以‘海阔天高’劝谏居上位者应胸怀宽广,有容乃大;以‘鱼跃鸟飞’勉励天下士子努力进取,施展才华——其本意反而不常提及了。”
  乌霍大师点头:“原来竟有这许多说法,受教了。我倒觉得,咱们西戎那首歌和夏人这句诗,词句意思是一样的:奥云大神赐给鸟儿天之高,赐给鱼儿海之广,从此鸟归于天,鱼属于水,在各自的领域求得随性自在。——嗯,跟你方才所言‘活泼天机’,很有相通之处。”
  长生静静等着大师的下文。
  “鸟儿为天空之主,绝不会想到要占领大海,否则必定溺死。鱼儿为海洋之主,绝不会想到要夺取天空,否则必定渴死。我西戎天生为大漠草原之主,奥云大神赐给我们枚里绿洲,叫我们守护这大漠之眼。同时也得到大神的眷顾,从这里获取水草,放牧牛羊,繁衍生息——”
  说到这,大师停下来,注目凝视着长生:“二王子,你父亲非要夺取中原土壤,举族移居中土,我不知道,是福是祸。”
  长生正襟危坐。这还是第一次亲耳听到乌霍大师对父亲做法如此明确的表示反对。
  据说父亲昔日统一西戎各部落之后,曾经上过一回灵恝山,通知奥云大神枚里换了新主人,顺便问问前程吉凶。乌霍大师当时就暗示不赞成入关。但他方外之人,既不能也不想过多干涉政事,西戎王壮志在怀,区区几句莫名其妙的隐喻自是转眼抛到了脑后。
  长生想:乌霍大师是奥云大神座下先知,相信万物顺应天性,回归自然,各得其所,乃是上善。听起来好得很,然而理想色彩居多,遇上自己父亲那样强势的人物,又怎会将这种软弱的论调放在心上?
  思索片刻,开口道:“大师,鸟儿在天空飞翔,鱼儿在水底潜游,确乎各得其所,相安无事。不过,前几年我在南方,曾经见过好几种吃鱼的鸟,也听说世上还有吃鸟的鱼。”
  “哦?”
  “据说东海之滨,一些鸟将巢安在岸边崖石上。每当幼鸟出窝,若不慎跌落,立即会被水中窥伺已久的鱼群分而食之。”
  “啊……”
  “适才大师只言及歌谣前半段,固然有理。符生以为,那后半段,含着另外一个道理。”
  “愿闻其详。”
  “羊群为青草奔忙,健儿为骏马痴狂,母亲为孩子慌张,姑娘的心为意中人收藏——这说明,凡是天地间的生灵,莫不受‘欲’所支配。飞禽走兽,皆有求生之欲,故鱼鸟水天一方,仍然彼此相食。于人而言,则还有爱恨之情,贪嗔之欲——大师敢说,如此种种欲望,不是天性之一面?”
  乌霍大师愣了愣,很快道:“话虽如此……”
  “大师请让符生说完。大师可知,当食物短缺的时候,练江中的鳄鱼会吃掉其他鳄鱼的幼崽;在寒冷的冬季,秃鹫与苍鹰会为了一只沙鼠拼个你死我活——谋生之欲,可使禽兽同类相残,何况,何况人在谋生之余,尚有无尽贪欲野心……大师,符生以为,西戎锦夏,并非鸟鱼之别,而不过是——西戎人和锦夏人的区别。”
  乌霍大师听得一呆。他本博学多识,这番话虽然冷酷透彻,与平生信仰大相径庭,却不是不能理解接受。但出自西戎王二王子之口,实在大大的令人惊讶。一时不知对方是何用意,迟疑半晌,试探道:“王子既如此说,那么……对你父亲的做法,莫非也不太赞成?”
  长生轻叹一声:“大师,眼下,不是赞成不赞成的问题。”
  王子殿下话里有话,乌霍大师于是没有接口。
  长生停顿许久,才慢慢道:“今天是永乾六年正月初四,华荣立国进入第六个年头了。国号‘华荣’二字,乃大师当年所赐,于今看来,极具先见之明——我华荣果有繁华初现、欣欣向荣之兆。”
  乌霍大师苦笑:“说起国号,当日我委婉回绝,四王爷拿刀比着弟子们的头颅,迫于无奈,才……”
  “大师,这就是所谓形势了。形势如此,下者顺水推舟,上者因势利导。大师虽说迫于无奈,却以无边慈悲智慧为华荣立下了盛世箴言,泽被后世,功德无量。”
  乌霍大师继续苦笑:“王子言重。不过一点私心祈愿……你父亲多半没听进去……”
  长生忽然解下佩刀托在手中,顿首行礼,直起身平视对方,肃然道:“华荣二皇子、靖北王符生,有事相求奥云大神座下先知乌霍大师。”
  乌霍大师似乎并不意外,神情依旧,单把称呼换了:“殿下?”
  “符生有件事,想请大师帮忙。在那之前,烦请大师先听听符生这些年都做了什么。”
  “殿下请讲。”
  这一讲,直讲了一整夜。
  
  清晨,当负责洒扫的弟子进来启开窗户,曙光投射,殿中一切都笼罩在温暖柔和的金芒里。
  长生沐浴其中,觉得刚刚过去的一夜,好似把整个前半生全部交代了一遍。温故而知新,仅仅鼓起勇气回顾过去,已经获得足够的信心面对未来。所有前因后果劫难机缘刹那间了悟,这么长时间聚积心头的迷雾阴云渐渐消散。迎着晨光睁开眼睛,在那冰川雪峰之上,看见了他,看见了自己,看见了朝阳。
  ——惟其不可掌控,唯有更加坚定信念。
  长生收回目光,一边思索一边对乌霍大师道:“这几年,抽空重读了夏人史书,忽然觉得,其实我西戎入主中土的命运,并非六年前父皇立国登基时确定,也并非十年前父皇率领各部攻入冷月关时开始。早在二十年前,西戎王统一西北大漠,甚至——早在二百年前,西戎各部得到锦夏朝廷允许,内迁定居枚里,就已然预示着这一天迟早会要到来。
  “如果把中土比作一个聚宝盆,那么,如我西戎一般仰仗草原绿洲艰苦度日的部落,日夜徘徊在它的边缘,一旦成长壮大,必然将目光投向其间。大师,纵使水天一方,鱼鸟尚且互相为食。何况,这哪里是天与海的距离?是唾手可得的丰腴水草啊……
  “哪怕中土与大漠,确如大师所言,真有水天之别,此刻鱼儿已经上了岸,鸟儿也已下了水,事已至此,总不能眼看着渴死溺死。鱼儿要学会行走,鸟儿要学会游泳,或许历经万般苦楚,或许等待漫长岁月——可是,既然灵恝圣山北峰的冰洞里都长出了雪衣睡莲,又有什么理由说一定不可能呢?”
  乌霍大师沉默良久,方问:“殿下的意思,是想要同时主宰海洋与天空?”
  “是。但使海阔天高,任凭鱼飞鸟跃。”
  “呵呵……没想到,殿下的野心,远远大过你父亲。”
  “大师这样说,亦无不可。”
  “殿下既已平定涿州,身边谋臣武士济济,手中粮草精兵具足,特地来找我这个糟老头子,不知为了什么?”
  “符生想向大师借一样东西。”
  “我这空落落的奥云宫,有什么能入殿下法眼?”
  “符生想借藏在神殿后的沃格玛之弓,也就是弋阳弓。”
  乌霍大师一惊。随即了悟:原来如此!忍不住追问:“殿下……要这弓做什么?”
  “杀一个人。”
  大师犹疑:“殿下——想杀谁?”
  “太子符定。”
  
  正月初五傍晚,长生在暮色中辞别奥云宫。
  临走前,他以天池圣水净身沐浴,向奥云大神行朝圣祈福大礼。仪式完毕,乌霍大师问:“殿下可是祈求大神佑我华荣江山一统,国泰民安?”
  长生摇头,实话实说:“江山一统,国泰民安,符生分内事,何劳大神费心?”面向祭台,低沉的声音在空旷大殿中回响,“符生只求大神为我保佑一人平安。”
  连夜下山,倪俭、虞芒、黄云岫三人听到他的暗号,偷偷出来会合。把雪板和圣水悄无声息送进毡房,留了些钱,牵着马儿潜出这片冬窝子,向东飞驰。事情办得顺利,又去了心头杂念,长生不觉兴致大好,拖着手下跑马拉松,一口气上了乌干道,才停下歇息。
  靖北王照例盘腿打坐。那三人一面抱怨殿下叫他们苦等,一面凑头瞻仰传说中的弋阳神弓。弋阳者,射日是也。将西戎语中沃格玛一词,译为如此文雅的夏语,是乌霍大师得意之作。
  虞芒向倪、黄二人大讲此弓来历:从前部落英雄如何得奥云大神赐予神弓,射杀危害牧民的魔兽,造福草原,威名永传。黄云岫心中不以为然,脸上却不便表明,只低头细看。倪俭却道:“虞兄,照你这么说,此弓至少也有三五百个年头了,哪怕铁胎蛟弦,也熬不了这么久罢?”
  虞芒不服气,与他争执起来。
  长生插话:“倪俭猜得有理。确切的讲,这把弓不到一百年历史,是昔日枚里弓箭大师那古穷毕生之力所制,直接借用了传说中神弓的名字。其中雪松、犀角、鹿腱等上乘材质且不说,此弓最有价值的地方,乃在于弓弦。据说——”一笑,“恐怕又要叫倪俭失望了,到底是不是,我也不知道。反正据说是抽了飞龙脊筋,那古整个家族也因此受到诅咒,于是将它献给了奥云大神赎罪。”
  伸手拨一下弓弦:“是不是龙筋不清楚,不过此弓射程大大超过一般良弓,那是肯定的。若居高临下,再配合内劲手法——”
  殿下不再继续。那三个都知道下文是什么。
  虞芒忽问:“沃格玛之弓是奥云宫的圣物,乌霍大师居然真的就肯借给殿下?从来没听说过奥云宫把圣物出借的……”
  黄云岫接了一句:“依我看,怕是从来没有人像殿下这样,想到去借神庙的圣物吧?”
  倪俭哈哈笑:“我看这倒是真的。再说了,那位乌霍大师多半明白,借也得借,不借也得借,与其半夜里失窃,莫如送个顺水人情……”
  虞芒生气了:“倪俭你又乱讲,殿下怎么能使偷窃手段……”
  黄云岫赶紧开口:“倪兄,神庙圣物,常有灵异。偷窃之法,万万不可行的……”
  长生眯眯眼,随他们胡掰。
  乌霍大师为什么肯把弋阳弓借给自己?——说是借,大概双方心里都有数,这东西多半就此有借无还了——总之,能把弋阳弓从奥云宫拿出来,之前的翻译功课固然起了重大作用,自己最后增添的砝码同样不可小觑。
  提出要借弋阳神弓,乌霍大师明显露出犹豫神色。尽管道理似乎已经讲通,然而借出神弓,就等于将奥云宫带入世俗纷争,有违一贯信仰,也难怪大师无法轻易点头答应。正当僵持之时,长生心中一动,捧着凝聚大师心血的纸本《艾格之咏》,换了个话题。
  “大师忧心圣典失传,不辞辛劳,先把西域文对音译为夏文,又把夏文音译转为意译——符生有点粗浅的想法,请大师指教。其实,不论西域文还是夏文,记录的都是我西戎语。既有西戎语,为何不能有西戎文?大师难道从未想过,为我西戎创制属于自己的文字?若能以西戎文书写西戎语,又何来失传之虞?……”
  乌霍大师眼睛都直了。
  长生自己也说得激动起来:“依符生愚见,锦夏之所以绵延数千年而文脉不绝,正是蒙其文字发达所赐。大师若能为我华荣创制出西戎文字,符生必定不遗余力推广实行。此事之成,岂止功德二字可以言之?……”
  于是乌霍大师满脑子都被创制西戎文字这一伟大理想占据了,什么弋阳神弓什么华荣皇子,统统靠边站,非常痛快的拿出弓打发靖北王走人,连何时归还提都没提。
  想到这,长生不由得微微一笑。忽记起一句昔日李氏名言:“只有下得不对的饵,没有钓不上来的鱼。”——原来,就算如乌霍大师这等世外高人,真正下对了饵,一样自己上钩,呵呵……
  禁不住也琢磨起创制文字的事。考虑一番,但觉千头万绪,纷繁复杂。其艰辛程度,竟似不下于统一疆域。心想:怪不得古人讲文治武功,要把文治放在武功前头。也不知乌霍大师干不干得来?——累他苦心孤诣绞尽脑汁,岂非是我害的?弄不好有朝一日真让他做成了,要我兑现诺言,怕也不像说起来那么容易……果然,我对这些还是不太在行。要是,要是,子释,你在这里就好了……
  
  永乾六年(天佑九年)二月。
  靖北王符生整合手下兵力,将原北征军、忠勇军,涿州投降部队及郁闾族骑兵统一编制,选拔精锐,强化训练,预备南下。
  三月,在各地屯田据点的掩护下,分批将兵力慢慢向南转移。
  工部营田司经过岳铮这几年努力经营,上下都有自己人。这不算什么,营田司最大的成果其实在于:谁也不放在眼里的督粮军,由于最初设置时的特殊性,两万多西戎兵和近十万忠勇军,如今成了一支直属于靖北王的隐形部队。这些士兵散在各处屯田据点,少则几百,多不过数千,根本不见于兵部籍册。而其中忠勇军部分更是以军屯名义上报,朝廷对他们的印象,基本停留在只会耕地不会打仗的程度,最多承担看守运送粮食的任务,吓唬吓唬老百姓。
  他们不知道,靖北王早已把屯田据点变成了自己的兵站。而常年坚持训练的督粮军,战斗力至少不在地方治安部队之下。
  至于营田司的本职工作,当然更不曾荒废。西南前线的军粮是必须保证的。督粮军将各处调运的粮草集中送到离前线最近的粮仓,交给太子手下负责接应的部队,任务就算完成了。只是前方部队接到粮食之后,屡屡在楚南、蜀东境内被夏人劫走,又火烧火燎的要求追加,给营田司出了不少难题,逼得工部户部的尚书们时不常到皇帝面前诉苦。
  营田司同时还担负着协助征收田赋,供应粮种,紧急时开仓救济等工作,与地方政府百姓关系也算不错,自然不会有谁多管闲事去过问督粮军的调动问题。况且前方正在打仗,粮草供应频繁,屯田据点格外忙碌些也很正常。
  
  四月的一天,靖北王忽然出现在封兰关外断尾山上,身边只跟了两个功夫最高的贴身护卫:亲卫军统帅倪俭和刚刚赶来会合的地下工作首领秦夕。
  旧地重游,固然感慨万千,但长生却无法给自己太多时间抒情。望着两峰之间矗立的关楼,收敛心神,问秦夕:“守关的是谁?”
  “太子手下头号大将符垣。”
  “听你语气,是熟人?”
  “嗯,远远打过照面。”秦夕稍稍停顿,才道,“白沙帮曾经刺杀过符垣两次,第二次差点就成功了。可惜功亏一篑,折损不少好手。”
  “符定预备五日后大举进攻,消息当真?”事关重大,即使是最信任的下属,长生也忍不住再次确认。
  “是符敖将军亲口告诉我的。”符敖脾气个性与太子并不投合,二皇子这边多年来不断拉拢示好,寻机离间,终于水滴石穿。
  长生点头,运足目力观察封兰关口守军动静。
  秦夕补充说明:“这会儿入关的,应该就是水师帮忙运送过来的攻城器械。太子一直在等这批器械——他早在峡北关耗得不耐烦,只要东西一到,必定全力动手。”
  长生道:“论形势,峡北关不会比封兰关更难打吧?符定居然耗了年余,寸步难行,蜀州还有这么厉害的守将,这可没想到。”
  秦夕脸上露出微妙的表情:“峡北关的守将,叫做粱永会,总兵力据说超过二十万。但实际上,这二十万夏军,全部缩在关内,就没正而八经跟太子打过。真正冲在前头交过手的,竟然是员女将。”
  “哦?”不光长生,一直在边上当听众的倪俭也大吃一惊,忙凑过来,“秦兄此话怎讲?”
  “这位女将,听说是,是已故威武将军谢昇的女儿,被锦夏皇帝收作义女,封为宜宁公主。年纪不过十七八,武艺超群,一身胆色。整个峡北关,唯有她,敢领着士兵开关出袭;也是她,主动与关外义军联络配合,常令太子陷入被动局面,堪称智勇双全。去年春天,许帮主希望与守关军队配合作战,曾派人潜入关内,直接上西京求见把持朝政的国舅,据说得了这位公主不少助力。没过俩月,她本人就突然到了峡北关……”
  秦夕说着,抬眼看看殿下。昔日威武将军谢昇,守的正是锦夏西北门户冷月关,乃西戎宿敌。然而,作为一名曾经的锦夏人,提起谢将军及其后人,却无法掩饰言辞间的崇敬之意。不过白沙帮与朝廷的联系,属机密中的机密,更多细节,秦夕并不知晓。
  却听殿下颇为客观的赞叹道:“原来是忠良之后。世间竟有如此奇女子,胜过许多窝囊男儿。”
  两个属下十分自然的冒出一个奇妙念头:殿下不会是看上人家了吧?
  长生心中却想:顺京城里的弄晴姑娘,楚州白沙帮的许帮主,还有这位守卫峡北关的女将……夏人当中出色的女子还真不少,比大多数男人都厉害。
  三人看了一会儿,攀着岩石爬上峰顶,秦夕在前方领路——他这两年混迹南方,时不时跟着白沙帮众打游击战,兼有一身绝顶轻功,早把地形摸得熟透。第二天黄昏,将殿下送到紧挨峡北关的北天峰,上下绕了几圈,找到一处最佳狙击地点。顾不上休息,又马不停蹄赶回封兰关。
  在殿下的计划里,整个事件最重要的就是衔接。
  黄云岫带领的督粮军将以送粮名义骗开封兰关,自己则要配合他拿下符垣,把封兰关牢牢控制在手,让靖北王麾下先锋铁骑悄悄潜进来。当太子符定大举攻打峡北关,战争进行到最激烈的那一刻,殿下千里迢迢借来的神弓就会派上用场,造成己方主帅死于敌人流矢的假象。太子一死,士卒必然溃败。关内守军不追则已,只要他们出关来追,早有准备的符敖和潜伏在后的铁骑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取峡北关……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1:
“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据说出自宋•阮阅《诗话总龟前集》卷三十,引《古今诗话》谓:唐代大历年间,禅僧元览在竹上题诗:“大海从鱼跃,长空任鸟飞。”这句诗表达出禅僧自由自在的广阔胸襟和活泼泼的禅机。后改变为“海阔凭鱼跃,天空任鸟飞”,比喻可以充分自由地行动,或无拘无束地施展才能。(转引自天涯问答)

长生,又见长生


第六十九章
  天佑九年(永乾六年)三月初九,煞南,正冲癸酉,上上大吉,诸事皆宜。
  册立太子仪式就定在这一天。
  如此国之大典,终身荣耀,凡是有资格参加的官员,就算爬也要爬进宫的。子释本着丰富人生阅历的精神,好比参演一场历史纪录片,从头天排练坚持到第二天正式仪式结束,站得腰酸腿痛,深觉增广见闻。
  朝廷偏安西南,许多环节不得不从权减省。但所有能够实现的部分,无不严格依照旧例,一丝不苟完美上演。场面之宏大壮丽、庄严隆重,身处其间,那是一种间接经验无论如何也无法给予的震撼。
  比如只有盛大仪式才亮相的帝王衮冕,明黄重紫镶金錾银,五色珠旒七彩绶带,一处处点缀一层层堆叠,愣是用无穷的精致繁琐垒出了无限的威严气派。每行一步,那玉旒轻晃黼黻微动,无声倾泻的压迫感分外鲜明,提醒你穿这身行头的乃是天子至尊。
  比如此等场合非奏不可的雅乐之章,作为庙堂音乐,中正平和舒缓大气,比之其他风格,另有一种涤荡心灵的雍容之美,平素哪里有机会聆听?事关重大,实在不能变通,皇帝陛下只好放弃私心所爱,把宫廷乐队交给礼部指挥。
  子释望着丹墀上下端正站立的赵氏叔侄,在一身正式礼服衬托下要形有形要貌有貌,怎么看都是十足帝王之相,越发增加了看戏的疏离感。心知以赵琚习性,把这场仪式坚持到底,多半也在用演戏来不断自我鼓励——满场洋洋数千人,自己一个看戏的,他一个演戏的,其余都是在戏里的。说起来,这位万岁爷实在很有几分后现代气质……
  正走神,忽闻山呼万岁之声,赶紧进入状态。原来仪式到达高潮部分,皇帝授太子玺册,宣布大赦天下。随后太子携东宫属官前往太庙,敬告祖宗,整个册封典礼便算圆满结束。
  金吾将军宁愨兼了太子少保。宁家两位少爷,以及包括子周在内的其他几个青年才俊,被指定为太子侍读,跟着上太庙祭祀去了。而东宫属官里,以太子少师身份奉玺册在前头引导的,是一个之前大家万万没有想到的人物——右谏议大夫席远怀。
  子释受子周委托,在皇帝那里备了底子,心中估计等定王劳军回来,少不了明里暗里找席远怀的麻烦。却不知子周一路灌了什么耳边风,赵昶回京进宫复命,当皇帝提及此事,忽然摆出举贤纳谏宽宏大量的姿态,说什么席大人忠贞为国毫无私心,其用意乃在激励自己修身养性奋发图强,不可误解委屈忠臣云云。
  适逢安宸在侧,赞了句席大人德才兼备,定王果然识人。赵琚顺口便道:“定王即将册封太子,正要立威服众。劳军大功一件,足以立威;若还能容得下席大拗,亦足以服众了。”也不问当事人意见,直接封了右谏议大夫兼任太子少师。
  册封仪式结束,太子告退,百官解散,子释径直回家休息。一路回味这场文化盛典,颇为满足。忽想起赵琚那声大赦天下,王宗翰的事从此可以不必挂在心上。又想起上个月似乎不见傅统领踪影,原来是赶在大赦前替他主子了结仇家,忙着杀人去了。
  满朝都是宁氏亲信,定王也终于做了太子——宁书源连儿孙前路都已铺好,不知太子少师这点小小异动会否引起警觉?眼下安宸这个内侍总管的安危变得分外关键,得记着提醒子周才行。至于他用什么法子去逼傅大人倒戈,那就管不着了。只可怜远怀兄,什么时候都是被人当枪使的命……
  进了家门,冲李文道:“今天站累了,先睡会儿。等二少爷回来,务必叫他过来一趟。”
  躺在床上,转头却见几案上青瓷花盆里那株小草,顶着三两个破红的花苞,高高兴兴热热闹闹害着羞,着实讨人喜爱。疲乏劳累似乎一下减轻不少,对妹妹的惦念却猛的压上心头,睡不着了。
  正月子周去峡北关劳军,子归给大哥捎回了这棵野草。虽然连根带土,一路小心呵护,拿回家时叶子也几乎枯萎。移到盆中养了半月,竟抽出绿盈盈水灵灵的新芽来。才入三月便开始打苞,据说花期能持续大半年,抗寒耐旱,生命力极强,当地人称之为“千日红”。
  问起妹妹近况,子周先答了句:“挺好。”停一停,接着道,“劳军钦差只走到六墴镇,离关口还有五十里。梁将军说她不肯擅离职守,要我过去——我猜她早得到讯息,懒得看见宁三少。等犒赏的事情完毕,便抽空偷偷上了峡北关。她瞧见我,把手下人全轰出营房,哇哇大哭了一通……”
  说到这,子周眼睛也湿了,勉强笑笑:“这丫头,传闻军中上下没有不怕她的,到了自家人面前,还跟从前一样小孩脾气。功夫倒是越来越厉害,大哥,我如今可打她不过了……”
  至于战场细节,弟弟没问,妹妹也没说。那一场大哭,是多少委屈辛苦,又是多少残酷折磨?子释望着眼前含羞带笑“千日红”,心想:肯在自家人面前哭,足见灵性。捎回一株小草,更是妹妹表达思念的独特方式,充满了智慧与韧劲。
  子归与子周,一个血海沙场,一个泥泞官场。当初怎能想到,竟然真的叫他们生生在这绝境中辟出立足之地来。往后的道路又会如何呢?目光越过傲然俏立的花骨朵,也许,对弟弟妹妹来说,路在何方本不是问题,问题只在于,能坚持走多远。又或者,人生就是这么一回事?……
  
  四月下旬,太子入紫宸殿辅政已有月余,且不论做了什么,至少从姿态上看,颇像要励精图治的样子。赵琚忽然觉得早立这个太子就好了,害自己白受这么多年累。眼看端阳将近,许久不曾搞大型娱乐活动,皇帝静极思动,嚷嚷着要在御连沟来一场与民同乐的龙舟赛。
  这天子释应召进宫,安宸早在日华门内等着。看见他,忙迎上来:“陛下正往湖心亭听曲,请兰台令大人直接去御花园。”
  两人并排往前走,安总管悄声道:“子释,赛龙舟的事,怎的也得叫陛下打消念头才行——你知道,年前劳军,花的就是内府的银子,又赶上册封太子大典……剩下那点儿,太师已打过招呼,得留着应对万一……”
  多年穷奢极侈,连续边关征战;进入蜀州之后,失去大片土地资源,又没有足够的市场销售本地物产;再加上无限制的徭役赋税,多数地方搜刮殆尽,民生凋敝。西京朝廷的财政状况,已经走到崩溃边缘。
  子释比任何人都明白,眼下局面看似好转,实则积重难返,病入膏肓,不是立个勤快点的太子换几个清廉些的官员就能够摆平的。若不甘苟延残喘,便须彻底洗心革面,在西戎大军压境的情形下,就算有足够的能力与魄力,也未必有机会。
  ——生不逢时,无怨无悔。子周心里想必也是明白的吧……
  正要回答安宸,忽听身后有人急步而来,扬声高呼:“安总管!总管大人!”
  回身看时,只见秘书副丞郑泽寰几乎连滚带爬冲过来,上气不接下气,语无伦次道:“总管大人,皇、皇上在哪里?快、快让我见皇上!”
  “郑大人何事如此惊慌?”
  “峡、峡北关、峡北关失守了!西戎军拿下六墴、盘口,直逼云头关——太师那里已经差人送信,这会儿他老人家也该进宫了……”
  “啊!”
  “峡北关失守”五个字入耳,子释瞬间失聪。只见对面之人一张嘴翕辟开合,再听不见后边说了什么。仿佛置身于密闭的强压空间,无形的压力从四面八方挤过来,脑袋简直要裂开一般。他看见安宸脸色陡变,朝自己说了什么,领着秘书副丞匆匆离去,往御花园寻找正在听曲作乐的皇帝。
  又站了不知多久,终于听到自己的声音:“子归……不知怎样了……子周……现在干什么呢?……”扶着路旁大树定定神,“一定没事的,还是先回家等着吧。只要子周回来,就都知道了,回家等着就好……”
  慢慢走出宫门,脚下已经恢复稳定。文章二人跑过来,奇道:“少爷今儿怎么这么快?莫非又使了什么推脱万岁爷的新招?”
  “出了点岔子,咱们这就回家。”看二位忠仆惊疑不定,沉声道,“回家再说。”
  直到在书房坐下,又喝了一口茶,才对一直等着的李文李章道:“刚在宫里遇上前去报讯的秘书副丞郑大人,说是……峡北关失守了。”
  “啊!”两人惊呼,立刻道,“那小姐怎么样了?”
  李文看大少爷神色镇静,想一想:“我这就去找二少爷。”
  正要抬腿,尹平回来了。看见子释,长吁一口气:“原来少爷果真在府里。我先去了兰台司,说少爷进宫了。赶到宫门外,又说少爷走了。我寻思,少爷肯定还上衙署忙公务,再折回兰台司,却没找着……”
  李章打断他:“平哥着急找大少爷什么事?”
  “二少爷差我给大少爷传句话,说是今儿忙,晚上不回来吃饭。”
  子释问:“就这句?”
  尹平挠挠头:“是啊,就这么一句。我想打发小满来的,可是二少爷非要我自己跟大少爷说。”尹平如今大小也是个头目,这种纯跑腿的低级工作早不该他干了,是以有些奇怪。
  子释听罢,忽然笑了,道:“既然这样,那你干脆在家歇歇,等吃了晚饭,给二少爷送一份去。”叫他退下,朝着文章二人:“只要子归平安,别的暂且不管,等子周回来再说。——反正干着急使不上劲,你们还跟我干活去吧。”
  李文李章恍然大悟:峡北关失守的消息尚处于封锁状态,不能明说,二少爷担心大少爷知道了着急,不知道也得有备无患,想出这么个报平安的法子。
  这一晚,子释在阁楼里直忙到天亮,仿佛不知疲倦般翻啊看啊抄啊写啊,一刻不得停息。两位忠仆提心吊胆,又不敢打岔,只得每隔半个时辰便悄悄出去看看二少爷回来没有。
  
  子周归家时天已大亮,笔直上阁楼来见子释:“大哥,子归没事的。就算一点消息没有,这个我也能知道。”
  子释点点头。生死危急关头,双胞胎之间奇妙的心灵感应,比什么情报都管用。只要妹妹平安,其他都好说。以她现在的本事,率军突围,自保求生总没问题,何况身边还跟着理方司的高手。
  子周继续汇报:“昨天军中急报送来的时候,道是咱们的人正跟破关的西戎兵鏖战,混乱中不知局面如何。半夜理方司传来消息,至四月二十一,大军折损过半,但主帅退守云头关,已然稳住阵脚。——传讯的理方司巡卫,就是跟在子归身边的张承俊。”张承俊,本是傅楚卿派到府里来的侍卫头领,后来随公主去了前线。
  “怎么不见他与你一起回来?”
  “被太师留下了。该问的我都问过,这才回来的。”
  “嗯。”子释这时方腾出心思,道,“峡北关怎么会丢了呢?你上回不说东边形势很好,有长远之意,不必担忧?”
  新年劳军,子周以高度的责任感和忧患意识,代未来天子把北边东边前线暗中巡视了一遍。特别是峡北关,将领均属太师嫡系,又有妹妹这个内线,了解得相当透彻。粱永会侯景瑞等人吃了封兰关的教训,各方面都比较谨慎。而子归与关外义军情报往来密切,充分利用敌后群众力量,偶有出击,迅猛准确,专找小股敌人下手,一击即中,功成即退,效果颇佳。这种方式,要彻底打败对方不容易,但只要坚持不懈,长期固守无虞。
  “先头传信的士兵说得不清不楚,后来得了理方司的消息,才把经过弄明白。可是……”子周脸色凝重,眉头深锁,“大哥,我觉着,整件事情,透着说不出的诡异。像圈套又不像圈套,仔细想想,似乎还是个圈套——我曾经看遍守藏司十年来有关西戎交战的全部奏折,从来没有哪一场战役是这种感觉……”
  “哦,你说说看。”
  “这些年西戎在东边的主帅,一直是大王子符定——不过前年再来的时候,换成了太子旗号,兵马数量也更加可观。”
  锦夏与西戎打了十余年,除开战场上的表现,互相并不是很了解。西戎军队的作战方式豪迈奔放,没有搞谍报的传统和习惯,锦夏方面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何况整体实力悬殊,部分领域的花样机巧基本无用。进入蜀州后,全面封锁防守,流民带来一些信息,偶尔从俘虏那里得到口供,没有也用不着关于敌人的更多情报。子归到达峡北关,借助敌后义军之力,重新经营积极防御,西京朝廷才第一次确切掌握了东边敌人的详情。
  “开春以来,符定不断加大对峡北关的攻势,又从楚州雍州调来大批军马器械,一场决战,势在必行。梁将军等早得到讯息,积极加强战备。并且,”子周略加停顿,“大战前夕,白沙帮突然暗示,可能趁此机会,派出绝顶高手刺杀太子本人。”
  子释听到此处,抬头:“是谁?”
  “他们没说。子归推测,很可能……是屈大侠。”
  千军万马中刺杀主帅,就算屈不言这样的宗师高手,只怕也很难全身而退,配合掩护之人更加无法保全。白沙帮这是打算孤注一掷不成功便成仁了。
  子释沉默片刻,问:“然后呢?”
  “从四月十三到四月十八,西戎军整整持续打了五天,攻势一天比一天猛烈,上上下下都跟疯了一样,双方死伤不断,损失惨重……”子周不欲详述这些,转口,“但关内守军士气很高,绝无动摇之象,直到四月十八正午时分,西戎军突然大乱,自中军开始溃败,迅速全面后撤。”
  “这么说,白沙帮的刺杀行动成功了?”
  “是,大家都如此想。梁将军马上就要开关追击,在子归坚持下又等了一刻。西戎军人马踩踏,混乱不堪,断然不似作伪,况且他们向来军纪不严,这般情形不可能立即重整,所以一刻钟后,峡北关守军开始分兵追杀。很快白沙帮传来确切消息:符定已死——面对如此千载难逢的良机,谁还能按捺得住?所有守关将士全力出击,直追出几十里,立誓要在敌人逃入封兰关前全部歼灭。”
  “这般情势,怎么会——失守了呢?”
  “是啊……这般情势,竟然会失守了……”子周有些茫然,随即道,“就在峡北关守军全面出击的时候,最先溃败的一支西戎军,忽然回头反扑。更可怕的是,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铁甲骑兵紧随其后,锋锐犀利,势不可挡——”
  “啊!难道符定诈死?!”
  “不是。”子周摇摇头,“遭遇伏兵之后,我军与敌人苦战数日,最后总算退守云头关,双方重新陷入僵持。就在四月二十一那天,西戎军中素服白旗,全体重孝,主帅营帐也换了旗号。”
  子释“腾”地站起来:“怎么可能?!”
  主帅阵亡,还是太子,居然能设伏兵于前,换主将于后,哪怕未卜先知,也太不合情理。
  “那新换的主帅何许人也?”
  “是西戎二皇子符生,打着靖北王旗号。据说刚击败了东北黄永参,手下尽是精兵强将。一点征兆没有,好似平地里冒出来似的,眨眼就到了蜀州——白沙帮搜集的情报,仅有这么些。”子周语气忽而愤然,“梁将军因为丢了峡北关,一口咬定白沙帮通敌叛变,下令见一个杀一个!——这些消息,还是子归叫张承俊悄悄联络白沙帮暗哨得来的。”
  天下谁都可能通敌叛变,无论如何也轮不到白沙帮。然而此事之后,西京方面除了三兄妹,还有谁肯相信他们?信而见疑,忠而被谤,庙堂江湖,如出一辙。
  子周停下来不说话。半晌,才握着拳头,轻轻道:“所以,大哥,我觉着,这件事,怎么看怎么透着诡异。西戎人中,几时有了这般深不可测的角色……”
  子释发了一会儿呆,慢慢道:“峡北关一失,蜀中平原东部半数郡县无险可守,只能等着被敌人蚕食侵吞。云头关虽说险要,若想绕过它接近西京,已并非完全不可能……子周,这个靖北王符生,或者是他本人,或者是其幕僚,城府之深,手段之狠,咱们这边,恐怕没人能抵挡得住……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自从得到消息,策府司已经闹成一锅粥。吵了个通宵,除开加强西京防卫这点都没有意见,其他方面毫无进展。”子周冷哼一声,“甚至有人提议把边关军队尽数调回护卫京城,太师居然没有当场反对!”猛然一拳砸向墙壁,“眼看着形势刚好一点儿……大哥,我不甘心,真不甘心……”
  虽说这一天迟早要来,还是没想到来得如此迅疾猛烈。预设过无数种应对方案,计划依然没有变化快。子释静静站着,最后拍拍弟弟肩膀:“先吃饭吧。吃完饭歇会儿,其他的事,睡醒了再说。”
  子周想起大哥也一夜没睡,稳稳情绪,道:“大哥呢?”
  子释动手收拾桌上书籍纸张:“我陪你吃饭去。”
  
  接下来的一个月,局面瞬息变换,形势急转直下,叫人目不暇接,手忙脚乱,等回神定睛细看时,已然面目全非。
  四月底,西戎弃云头关不顾,攻占蜀中平原东部几大重镇,隐隐呈包围西京之势。
  五月初,靖北王符生的旗号却突然出现在北边仙阆关外,彻底改变原主将贲寮血腥残酷的打法,一面挖沟筑夯,练兵囤粮,貌似要打持久战;一面遣散民夫,善待俘虏,大张旗鼓的劝降。
  仿佛知道蜀北守军多楚乡子弟,西戎士兵喊话时竟用了字正腔圆的楚音:“离我故土,卖命他方;游子回乡,轻役免粮……”又用机弩向关墙上发射折断箭簇的长箭,上面绑着华荣锦夏最新疆域对比地图,历年投诚文武官员升迁名单,各地休养生息政策成效……如此种种不一而足,图文并茂,简单明了。
  刚开始,夏兵对敌人冷不丁转性颇不习惯,但没多久就有意志薄弱者顶不住劝诱偷偷翻出了关墙,居然得到上宾待遇。投降的转眼变成喊话的,更具说服力。单个逃窜迅速发展为有组织有预谋的背叛,很快蔓延开来,人心不稳上下涣散。定远将军颜臻亲自赶到,爬上关楼,一连斩了几十颗脑袋,才勉强把这股风暂时压下。
  然而西戎方面专门写给颜大将军的劝降书,却被理方司外卫所的人窃出来快马加鞭往西京送,以比定远将军自辩奏折快得多的速度,呈到了太师面前。太师尚未下定决心,皇帝听闻此事,当场抓狂,暴跳如雷,不顾一切劝阻反对,连下数道加急圣旨,召定远将军回京。
  五月下旬,这些年一直重用而不得足够重视的定远将军,终于投向了敌人的怀抱。
  至此,西京北面再无有力凭恃。
  耗到这一刻,对锦夏而言,负隅顽抗尚未必可得;而对西戎来说,只余摧枯拉朽以竟全功。
  
  (第二卷终)
  
作者有话要说:
呼!第二卷结束。
各位蹲坑的亲辛苦了!谢谢!
原本打算写到见面结束这一卷,后来改了主意,还是第三卷开始再见面吧。
累大家久等,没办法呀,我也差点以为爬不到这一天的说……
下一章一周之内更新。

第三卷卷标为:永遇乐•望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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晕,还有第三卷
我已经追的没有激情,但还是完成任务似的要追下去,难道我是强迫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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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阿堵的文字真是很漂亮,背景营造的很好,人物也刻画得很鲜活,只是为什么还没有结束,追文追的好辛苦的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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