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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同人] 大唐情史 BY 沈令澄 (点击:432次)

大唐情史 BY 沈令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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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情史  BY 沈令澄
文案
为什么别人穿越身边都是美人围绕
而他穿越却要顶着祸国殃民的罪名受世人唾骂?
为何醒来每一个人看他的眼神充满着鄙夷与不屑?
身负“大不赦”“惑乱”“秽裂”等罪名,他只想力挽狂澜,却未想越陷越深……
究竟是阴谋权利、虚情假意,还是生死相护、永世不弃?
迷局豁开之际,又该何去何从……
内容标签: 灵魂转换 不伦之恋
搜索关键字:主角:贺兰敏之(陈梓恩) ┃ 配角:狄仁杰,武承嗣,薛御郎,李弘,风若廷,上官令煌,鬼仆 ┃ 其它:武则天,断袖,男风
第一卷:如初
1.期盼新生
“滴嗒……滴嗒……”
听着输液管里药液滴滴落下的声音,陈梓恩挣扎着抬了抬沉重的眼皮,费力偏头看向一旁空无一人的座椅。
妈妈……又不在了……
自己这病也已经拖了很久,估计就算是最亲近的人……也忍受不了了吧?
陈梓恩感到呼吸一阵困难,心脏有种窒息般的拧绞令他痛到只想死去。
我……我不想死……
少年手指微微颤抖着,那种仿佛被人掐断了喉咙般发不出一丝声音的难受,让他整个身子也为之轻轻战栗起来。
为什么都是这样的人?妈妈……我不想死……一点也不……
意识逐渐模糊起来。陈梓恩的大脑混沌而迷蒙,宛如被一团浓雾笼罩般,再也抵抗不住那席卷而来强烈睡意,慢慢闭上了双眼……
就在陈梓恩阖上眼帘后没多久,空气里浮现出一团朦胧雾气。
“求生意念这么强大,死了也没法顺利投胎啊!”那雾气里传来一记低沉的叹息,“算了,就看在这阴阳薄上刚无辜死了一人,魂魄被勾身体已无灵主的份上,让你前去附身转世吧!”
说完,那雾气朝已然断气的少年身上罩了去,将他昏沉欲睡的魂魄抽离了身体后,渐渐消散在空气中……
“醒了,醒了,”一阵吵杂的说话声传入耳中。陈梓恩模模糊糊打开双眼,等视线逐渐开始适应这强烈的光线后,正欲起身,一道身影硬生生撞进他的怀里,抱着他陶然大哭道,“敏儿,我的敏儿啊!你可算是醒了,若你要有个三长两短的,留下我一个人可怎么办啊……”
那人哭得尤其伤心,眼泪鼻涕混成一团尽数抹在了他的身上。
“你……”
看着眼前那张皱纹满布却依旧浓妆艳抹的贵妇人,陈梓恩疑惑开口,“请问,我们认识吗?”
看她衣着绫罗绸缎,头戴珠花玉钗,说话又这般胡言乱语的找不到北,很难相信眼前的老妇人是属于正常人一类的。
“这里?”还来不得顾及被老妇人泪水打湿衣衫,陈梓恩抬眼看向房内,只见床上罗纱幔帐轻如云烟,屋内梁坊上描谱着藻井彩画。往外看去,门窗上青菱镂花图雕刻精美,进门处挂有几只剔彩宫灯,明光闪耀,烛焰优柔。
“这里是哪里?”陈梓恩直觉自己的问题有些傻愣,然而本在病房挣扎着最后一口气等待死神降临的他,却无故来到这个充满了古香古色的陌生环境,怎能不叫他疑惑?
“敏儿,你这是怎么了?”那老妇人见他半晌不啃声,只顾盯着房内的摆设茫然失措,当即伸手摸上他的额头泫然欲泣道,“这是你外祖父的旧居太尉府,你怎么好端端的问起这个来了?”
“太尉府?”陈梓恩神色更加迷惘起来,“什么太尉府、外祖父?您在说什么,我怎么一个字也听不懂?”
“这、这是怎么了这?”老妇人惊见他一脸的怔然不解,说话也大不同往日,当下赶紧抓着一旁丫头的手腕捏紧道,“快,快去请薛御医来。快!”
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此起彼落后,留着山羊须的薛御医挎着药箱走了进来。
在老妇人双眼含泪的目视下替床上的人儿把完脉后,薛御医咳嗽了两声道,“大公子从马上摔下,应该是淤血积在了脑内,所以才导致他这暂时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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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迷雾
58.记忆辗转
“滴答……滴答……”
药水滴落的声音响在病房,伴随着床上那微弱的呼吸声,响在房间里显得格外空洞。
敏之紧闭的双眼微微颤动了几下,想要睁开,几经努力后仍以失败告终。
耳边,传来房门开启的声音,熟悉的脚步声走近,在床边停下。敏之能感到对方那冰冷的视线黏在自己脸上,那目光里含着的嫌恶,就好像在打量一件廉价品般冷漠。
“医生,他什么时候能死?”女人尖锐的嗓音响在敏之耳侧,“他生这个病,把家里的钱都用完了。医生,您看要不给他一个安乐死成吗?”
空气里一阵寂静无声,许久后,才听见一中年男子沉声问道,“你真是他母亲?天底下,怎么会有你这么做人家母亲的?”
语落,皮鞋走在地上发出的声响向门外延去,女子追在后面边走边道,“医生,您是不知道,这孩子太磨人了……”
门“砰”地一声关上,将女人的喊声隔阻在了另一个世界。病床上,敏之始终未曾开启的眼角滑落一滴晶莹泪滴,疼痛自内心弥漫散开,如海水汹涌而来,瞬间蔓延至身体的每一处角落。
恍惚中,敏之感觉自己灵魂缓缓抽离身体,四周景象逐渐模糊,宁静的病房扭曲成难以辨认的线条。
敏之站在这混沌的空间里,眼瞧着它从现代化的病房凝聚成为——大明宫栖凤阁。
金碧辉煌的殿阁内,武后姿态高雅地坐在殿上,殿下那俯身行礼之人低着头,看不真切那人样貌。
“这么说,你是在指责本宫了。”武后暗幽的眸子化成动人的水波,嘴角分明噙着笑,却又冷得吓人。
“臣不敢。”那人头也不抬地回道,声音飘入敏之耳中,蓦地惊醒他的意识。是狄仁杰?!
“你不敢?”武后莞尔一笑,说不出的娇媚动人,“这天底下,还有你狄仁杰不敢的事吗?”顿了顿,见殿下那人未曾说话,又道,“你都敢站在本宫跟前来谈条件了,你还有什么是不敢的?”
狄仁杰抬头看向武后,深邃而清亮的眸子里未有神色波动,难辨喜怒,“臣不敢和娘娘谈条件。只是恳请娘娘多考虑以后,再下决定。”
武后笑吟吟地开口,眸中异样的光点一闪而过,“你的意思是,本宫不曾多考虑,就草率下了决定,是不是?”不等狄仁杰回话,武后神色一凛,厉声喝道,“狄仁杰,你真是越来越放肆了!”
狄仁杰眉间微然一蹙,仍站在原地未动。
“你好大的胆子!”武后一阵冷笑,琉璃般绝美的凤目里散发着森森寒意,“你以为你做的一切,本宫都不知道吗?你半月审完两年的案子,在民间积聚声望,又利用地方上的权力,替贺兰敏之铺后路,狄仁杰,你真以为本宫什么都不知道?”
狄仁杰微微一笑,笑容纯粹宛如透明的朝露,“皇后娘娘知道这些事,并不奇怪。当初将臣从地方调来长安的,是娘娘您。如今您再将臣调回去,并无不可。”
狄仁杰的话宛如导火线彻底引爆了武后的怒意,只见她一手拍在案上,震得桌上茶盅“砰”地一跳,“放肆!你真以为本宫不敢治你?”
武后那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得敏之心狠狠一揪。狄仁杰却仿佛丝毫不在意,依旧笑得如沐春风,“皇后娘娘若要治罪,臣无话可说。”他黑亮的眼中有着些许血丝,然而眼神灼灼又似乎在燃烧着什么。
空气霎时凝结,殿内安静的可怕。
武后面颊紧绷,右手在袖摆攫紧,凌厉的目光盯视了狄仁杰半晌后,右拳骤地一下松开,笑容再度回复脸庞,“狄仁杰,你是本宫的左右手,你的要求,本宫一定会好好考虑。只不过,”尾音高高扬起,眼中别有深度的笑静静流淌着,“你要本宫放贺兰敏之出宫,凭什么?”
狄仁杰扬唇而笑,笑意温暖和煦,“臣愿终身效忠皇后娘娘,至死方休!”
最后一个字落下时,敏之矍然震惊。看着殿下所站之人,想着他最后说的那句话,敏之突然觉得有种痛到几乎窒息的感觉,拧搅着他的心脏。
大明宫在敏之布满水雾的眼眸霍然消失,等他回神时,人已站在东宫殿外。
御花园中,李弘背对敏之凝望着天边的浮云,“墨卿,再过不久,我便真正的解脱了。到那时,我可以做我想做的。只是李弘,并非太子。”
“太子殿下,”有着一头乌黑长发的男子站在李弘身后,低垂着脑袋,瞧不清容貌,“无论您去哪里,墨卿都会一直陪在你身边。”
“傻瓜!”李弘转身看向墨卿,清莹澄澈的琥珀水眸下,隐着淡淡忧郁,“我去的地方,你不能去,那里只有我一个人……或许等你百年归老后,可以去到那里寻我。”
“不,殿下。”泪水顺着墨卿的脸庞滑落,滴落在地渗开成朵朵透净的水花,“您不会的……贺兰……贺兰敏之殿下不是正在想办法救您吗?他一定会有办法救您的!”
李弘伸手抬起墨卿的脸,动作轻柔的拭去他眼角的泪水,“母后已有除我之心,此成定局无力更改。救我,只会使他自己深陷囫囵。若这太子身份被废之前还能做点什么,”李弘浅笑,眸光温柔的能够融化人心,“不如拿去求得敏之平安,墨卿,你说好吗?”
敏之闻言心凉了半截,脸色也不由得发白起来。
难以言喻的思绪布满了敏之的整个身心,痛苦灼伤着他的眼睛。他轻轻闭上眼睛,也就在这个瞬间里,一滴泪滑了下来……
东宫一寸寸走远,长安大街屹立眼前。不远处,上官令煌手握长剑走进吏部大门,“劳烦大人替晚生查一个人。”
“原来是令煌公子,”府内迎出的中年男人笑道,“这鱼符,本不允许任何人随意查看,不过今日既然是令煌公子,老夫就破例一次。不知令煌公子想查何人?”
“陈梓恩。有关他的一切我都要知道。”上官令煌含笑道。
那男人进去许久后,终于在上官令煌等待下走了出来,拱手道,“令煌公子,鱼符上并未有此人,令煌公子确定此人叫‘陈梓恩’?”
“没有?”上官令煌一愣,随即反问,“你确定没有?”
那男人点头道,“老夫来回查了两次,确定没有。”
上官令煌眸中迅速闪过一丝失望,朝男人客气了几句后,走出吏部大门。
“令煌……”看着上官令煌失落地走在朱雀大街上,敏之喉头像是被梗住了,朱唇轻启,却无法言语。
跟在上官令煌身后走着,敏之才刚迈开两步,只见一把长剑凭空飞来猛地刺进他的身体,鲜血如柱喷出,敏之瞪大了双眼,还来不及说什么,人已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刹时,庙中所躺之人双眼陡地一下睁开,毫无焦距的瞳仁直定定地凝视着房顶梁柱。
是……是梦……
思绪缓缓汇拢,敏之一颗疾速跳动的心逐渐平复下来。
心情才刚放松一分,腹部传来撕裂般的剧痛,提醒着他之前所发生的事。
“醒了?”上官令煌的脸倒映在敏之眼底,嘲弄道,“自己都已经半死不活了,居然还有心思想着情郎。”
“令煌……”敏之才刚开口,却觉嗓子眼干涩的厉害,话语从喉间迸出时,带着缺水的干燥,“令煌……我怎么……没死……”
“你很想死吗?”上官令煌蹲在敏之身边,嘴角抿着一丝残酷的笑,“你是该死。可是,死一次怎么抵得清我上官家一百三十二条人命?”他的双眼闪烁着暴戾与凶狠,“我要救活你,杀你一百三十二次,救你一百三十一次,这样才能告慰我上官家冤死的亡灵。”
敏之想笑,干燥的嘴唇向上弯起时,形成一道比哭还难看的弧度。
无力的咳嗽了两声,敏之强忍着腹部的剧痛,虚弱开口,“那在……第一百、一百三十二次之前……能给我……水、水……我要求,善待俘虏……”
“想喝水?”上官令煌笑意盈耀地点了点头,一口应允。“没问题。”
起身走至火堆旁取来水袋,上官令煌微笑着当着敏之的面将塞子拧开,把一袋子的水倒在了他的脸旁边,“想喝水,给你。”
水珠和着泥土溅在敏之脸上,他闭了闭眼,遮住眸底深处那悄然淌过的水花。
“你不是要喝水吗?”上官令煌一步上前掐着他的脸颊,怒喝道,“喝啊!为何不喝?”
敏之白皙的脸颊在上官令煌的指力下愈发苍白,腹部那翻搅的疼痛一波强过一波席卷而来,敏之紧蹙双眉猛力咳嗽几下后,终于忍受不住那汹涌而来的痛昏迷过去。
见敏之再度昏死,上官令煌的手猝地一下收了回来,身子狠狠跌坐在地。
“敏之,敏之,”上官令煌看着那面如纸白的人儿,骤地上前将他抱起紧拥入怀,沙哑的嗓音里满是痛苦,“敏之,对不起……对不起……”
59.爱恨纠缠
昏迷许久,等敏之朦胧转醒时,自己正倚靠着梁柱歪坐在庙内一角,四周寂静无声,除了自己的呼吸声,再听不见任何声响。
敏之艰难地转动脖子环顾着四周,地上的火堆早已熄灭多时,庙里也未见上官令煌的身影。
敏之猜不准他究竟会去哪里——在这个时候抛下仇人独自离开,不太像是上官令煌会做的事。
腹部的痛仍在丝丝拉扯着敏之身体的每一个细胞,缺水的嘴唇干裂出一道道血痕,敏之心底有着一些犹豫。
或者可以趁这个时机逃走——上官令煌没有错,自己又何曾做错过什么?以他现在心情,那般愤怒、憎恨、仇视,谁也不敢保证自己能不能活着解释清楚这件事情。又或者他根本就不会听进解释,至少在他看来,自己夺走了他上官家百余人的性命,是事实。
时间在敏之的徘徊犹豫中悄然流过。容不得自己再多胡思乱想,敏之扶着梁柱艰难起身,连带着腹部狠狠一扯,剧痛差点令他晕阙。感觉到一股灼热的暖流从腹部伤口涸涸淌出,敏之不用看也知道一定是伤口崩裂了。
自受伤后,他就没有替自己好好包扎过……
敏之低头看了一眼染血的袍子,眸底闪过一缕苦涩。看来,他是真的……想要自己死。
身子站立不稳的靠着梁柱稍作休息,敏之抿了抿缺水的干唇,咬牙强忍着腹部的撕痛向门口一步步挪去。看着不过数米远的距离,却花了近半个时辰。每挪动一步,腰腹处牵动的痛仿佛要将他撕成碎片。痛,几乎掠夺走他的全部呼吸。
带着这难以隐忍的痛,敏之喘着粗气满头是汗地移步至门口,心中才刚松了一口气,猛不设防脚下一软,整个身子往地上狠狠栽去,竟再也无法起身。小腹倒下时用力撞在地面,敏之甚至听见了伤口撕裂的声音,鲜血带着灵魂抽动般的疼痛,从他腰腹涸涸流出,敏之身子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着。
趴在地上许久不得起身,人已无力到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敏之静静躺在地上等待着死亡的降临……或许这一次,真的可以解脱了……
直到一双手将他温柔抱起,走至庙内的一角坐下时,敏之的意识才逐渐回复。
看着那人将自己揽在怀中,昔日流光溢彩的黑眸如今静得好似一滩死水,敏之心蓦地抽痛。他能理解,也曾深刻的体会到,那种失去至亲之人时的心,到底会有多痛。而这一切的痛,都是自己给他的。
想到这里,敏之心底突然萌生出对他的无限同情与怜爱,手指不受控制地探出抚上那人脸庞,轻声道,“你……很痛,对不对?”干涩太久的嗓音仿佛经过磨盘的挤压,从敏之喉咙逸出时,沙哑得令人有些心悸。
“我痛什么。”上官令煌声音轻柔得象要掐出水来,但那话语下隐含着的怒意却是那么的明显,“该痛的是你才对。贺兰敏之,受了这么重的伤,你不痛吗?”
敏之的手被上官令煌嫌恶地挥开,看着他的眼神里夹杂着复杂而莫名的情绪。敏之读不太懂,那里面除了厌恶、愤怒、恨意以外,好像还有一些模糊不清的东西,稍纵即逝。
“我当然痛,”敏之尴尬地收回手,弯唇想笑,却因牵扯到嘴唇上的裂痕而放弃,“我痛的,是身上的伤口,你痛的……是心……”
上官令煌眸子骤地一闪,脸上的表情依旧毫无变化,抱着敏之的手却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紧握成拳。
“你以为说这话,我就会放了你?”上官令煌低沉的笑意里,带着微乎其微的嘲讽,视线转下停留在他结着血壳的唇上,伸手托住他的下颚,拇指在他唇上轻轻摩挲,“瞧你这儿,再不喝水,只怕你也活不了多久了。”
拇指挤压的动作缓缓加重,嘴唇上的刺痛令敏之微然蹙眉,却只是沉默的忍了下来。
注意到敏之紧颦双眉的细微变化,上官令煌眸底滑过一丝残虐的光,随手取来水袋用嘴咬开塞子,将水袋的口子对着敏之的唇道,“还是别死的好,不然只剩我一个人,多无趣。”
见上官令煌要喂他水喝,且不管他是出自真心还是假意,敏之都觉高兴不已——不为别的,只是因为自己现在确实很需要水,身体的每一处都在嘶声呐喊着水源。
“我、我自己来。”敏之用力吞下喉间干燥的空气,眼中满是渴求与期盼地朝上官令煌伸出手。
“这可不行,”上官令煌将水袋移开,黑色眸子蕴着冰冷的笑意,“这么渴望水吗?那你求我。贺兰敏之,只要你求我,我就给你水喝。”
敏之双眼死死盯视着上官令煌手中的水袋,微张的口中急促的喘着粗气,气流从喉间窜出时,将他嗓子眼蒸发得更加干透彻底。
水就眼前,敏之全身都在呼唤着它,却始终无法得到。伸手朝那水袋所在的地方抓了去,敏之目光里盛满了渴望,“水……给我水……”
上官令煌饶是兴味地欣赏着敏之的神情,自己都没发现,在他森寒的眸光下,隐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挣扎,“求我,贺兰敏之。”将水袋高高举起,上官令煌低头在他耳边低声诱惑,“求我,我就给你水喝。”
敏之的理智已被那袋水给深深吸引了过去,上官令煌的话落入耳蜗时,敏之根本想不起来任何事物,只是发愣地扭头看向他,无法克制声音冲口而出,“求、求你……求求你,给我水……”
故意忽略敏之话里的迷惘和渴望,上官令煌无声笑了起来,眼底充盈着如愿以偿的满足感,“看看你现在的样子,贺兰敏之,真叫人痛心。”上官令煌将水袋递了过去,才刚进入敏之触手可及的范围,便被他抢着送至唇边。
坚硬的袋口摩擦着敏之脆弱的唇畔,薄弱的裂痕被挤压得渗出血丝,敏之全然不顾,依旧大口灌着水。血,混合着清水从敏之喉间滑下,还有一些,顺着他嘴角滴落在了衣襟上。
看着敏之猛喝了几口后,上官令煌将水袋夺走,边擦拭着他唇角的血水,边道,“你干了太久,不可一次多喝。”又见他嘴唇血肉模糊,上官令煌眼一凝,沉默许久后才将视线移开。
喝了水后,敏之回复了一些力气与神智,这才回想起刚才自己那不顾一切去抢水袋的举动,霎时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深感难堪至极。
也不管敏之心里如何作想,上官令煌掀起他浸血的袍子,柔声低喃道,“看样子,伤口又破了。怎么这么不小心呢?”
不甚温柔地替敏之褪下外袍,动作轻柔地仿佛在呵护一件稀世珍宝般,上官令煌撩起单衣看向他的腹部,只见那道本不算太长的伤口,如今已腐烂至腰侧。皮肉外翻,伤口肿胀,暗红的血从伤口处缓缓渗出,狰狞得吓人。
上官令煌撕下敏之的一片衣袍,边替他小心翼翼地包扎,边问道,“痛吗?”
敏之未想他会如此关切的询问,心中暖意悄然淌过,忍着身上的不适摇头道,“还好,我能忍的。”
“真的?”上官令煌将布条一层层缠绕在敏之的腹部,嘴角微微上扬,弯出一抹嘲讽的弧度,“真是个乖孩子。你知道你的伤口为何一天痛过一天吗?因为我在上面洒了药粉,好让它烂得更深一些。这样,我不杀你,也能让你一尝痛彻心骨的滋味。”
说完,上官令煌将手中布条打了个结,抬头看着敏之微扬一笑。那盎然的笑意倒映在敏之眼底,却深深刺痛了他的眼睛。
“你……真这么恨我?”滋润过的喉咙虽不再痛得厉害,却依旧沙哑。敏之好半晌才找到声音,完整开口,“你既然这么恨我,为什么不杀我?”
“杀你?”上官令煌替敏之穿好衣服,手指在他柔嫩的脸颊摸了摸,笑道,“折磨你,不比杀你更好吗?”弯腰将他抱起走向庙外早已备好的马车前,上官令煌将他小心放置软榻上躺好,温柔的假象下藏匿着明显的仇恨,“我带你离开这儿,敏之。”
放下车帘,上官令煌赶车离开破庙,车轮朝前滚动,瞬间消失在了路天相接的尽头。
等狄仁杰带兵赶到时,庙内早已人去楼空。
狄仁杰上前察看了火堆的温度,再见到地上那被丢弃的水袋,以及到处可见的斑斑血迹后,心神一震,犹如黑夜般的眸子里首次出现了恼怒的味道。
“大人,”风若廷从庙外一步奔进,急切道,“门口有马车的痕迹……”
话还未说完,猛地瞧见地上的血迹,风若廷脸色一白,带着几不可闻地惶恐低声问道,“这……这是公子的……”
接下来的话,风若廷居然没有勇气再说下去。
在他印象里,贺兰敏之一直都是尊贵而柔弱的。如今被禁在这脏乱的地方……风若廷握着长剑的手紧了再紧,心底那股想杀人的欲望如开闸的洪水般凶猛涌出。
这到底受了多重的伤,才会流得满地是血……
愤怒、疼惜、担忧等多种情绪如狂风在风若廷心中胡乱肆搅着,怒吼一声,风若廷反身奔出门外,抢来一名侍卫的马翻身骑上,沿着小路径直追去。
狄仁杰咬牙强忍下心中焦虑,蹙眉道,“冷卫,派人跟着风侍卫同去,沿路做下标记。将庙内的血迹清理干净。还有,”顿了顿,狄仁杰做着最坏的打算,“如果风若廷找不到敏之……”
才刚开口,随即又将那话给驳了回去,“不,你立刻派出所有兵马,沿路寻找。上官令煌带着一个受伤的人,不可能走快,一定要将秦王救回来!”
冷卫上前持剑作揖,“是。”领命离去,独留狄仁杰一人站在门口对着庙内那一地的血迹愣愣出神。
60.惑乱之罪
马车行了一日,停靠在路边稍作休息。
掀开帘子,上官令煌将车内昏昏欲睡的人抱至树下,看着他清澈恬静的睡容,宛如一弯清泉,不惹半点尘埃,上官令煌深深凝望着怀中人儿,手指轻落在他的眉心,沿着他高挺的鼻、红润的唇一遍一遍描绘他的轮廓。分明是稚气未脱的隽美脸庞,却总是流露出不符年纪的淡定与平和。他的身体里,究竟蕴藏了怎样的力量,才能独自撑到如今?
回想起第一次在水边救起他时的情景,眉间眼角分明蕴着惶恐,却又故作平静随意,上官令煌心中一柔,唇畔不由自主地弯起一抹浅笑。
骤地,义父一家惨死的情景毫无预警的闯进脑海,上官令煌指尖猛地一下缩了回来。
自己在干什么……居然会觉得怜惜他,心疼他……象这种视人命如草芥、对权势卑躬屈膝的人,根本不值得同情!
敏之卷长的黑睫颤动了两下,缓缓睁开双眼,视线落入一泓深潭如夜的眸子里,“令煌……”
上官令煌眸光淡漠地看了他一眼,眼中遮掩不住嫌恶的光,“贺兰敏之,我并不记得,我跟你熟到可以直呼其名。”
敏之无声沉默,静静凝视着他眼神里那明显的愤怒,许久后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上官公子……你,要带我去哪儿?”
上官令煌伸手捏住他削尖的下巴,嘴角勾着冷寒的讥笑,“你认为你有资格问话吗?”
“就算是被你抓来的,我也有权知道。”敏之身子仍是十分虚弱,说出话毫无反驳之力,“律法之下人人平等……”
才刚说完一句,下颚上的手指猝然收紧,指尖力大到几乎要将他捏碎,“人人平等?”上官令煌嗤之以鼻地笑了起来,愤然怒火在粼粼眼光下燃烧着,“从你仁冀秦王贺兰敏之的口中听到这四个字,真是叫人恶心的很!”
敏之感到有些茫然无措,他并不觉得自己有说什么十恶不赦的话,为何却能引来他的无端怒火?
看着敏之清澄的眸子里倒映出自己的影子,上官令煌的心渐渐下沉,无法控制那不知何处而来的慌乱,一点点侵占着他的心灵。
谈不上任何温柔地将敏之抱起,掀开车帘将他扔进马车,腹部狠狠撞在软榻的边缘,敏之闷哼出声,细汗随即从额头脸庞渗出。上官令煌抓着帘布的手稍一迟疑,眼底闪过一丝懊悔,更多的,却是掺杂了烦躁与狂乱的怒火。
将帘子猛地甩下,上官令煌赶着马车继续前行。
马车的晃动撕扯着敏之的伤口,他咬紧牙关靠着软榻坐下,将袍子轻轻揭开看时,鲜血已渗湿了包扎的布条,腹部上的肌肤因这崩裂般的剧痛而不住的抽搐着。
汗水滴在手背,敏之不用看也知道自己现在一定脸色白得吓人,全身仿佛散架般的痛,却都比不上腹部这一剑痛得汹涌。
他真的给我下了腐烂伤口的药吗?
敏之指尖禁不住地颤抖着,想要拆开布条一查究竟,最终还是因为不敢面对那过于狰狞的伤口而放弃。
放下袍摆,敏之偏头靠着软榻的边沿假寐,眼睛才刚阖上不久,车轮压过石子猛地一震,连带着车内敏之的身子一晃,伤口撕裂的痛令他差点晕阙。
敏之痛苦地蹙眉低吟着,不止是腹部痛,就连全身每一处都好像被辗碎了般绞痛着。双手紧紧抓攫着榻上的衾被,身子不受控制地剧烈抖动着,牙关死咬几乎可以看见唇齿间的血丝。
然而疼痛并不是一次便过,车轮不住地从石块上滚过,车厢的每一次震动都如地狱般折磨着敏之。身体好像在被人用尖刀凌迟一般,腐心蚀骨的痛铺天盖地而来,将敏之身心淹没。
手指深嵌入衾被中,敏之蜷伏在车厢内,每一次马车的震动,都会使敏之的伤口寸寸扩大,血,渗透衣袍,红得格外刺眼。
在强忍了马车重复不断的颠簸后,敏之终于再也忍受不住地痛呼出声,“令煌……令煌……不要再走了,我好痛……”
车子很快停了下来,帘子被掀开,上官令煌一步奔了进来,见敏之整个人已蜷曲在地,双手按着腹部低声啜泣,心莫名地一揪,上前抱起他道,“敏之?”
“不要……不要再折磨我了,”敏之用力抓紧上官令煌的衣袖,苍白的手背下能清晰看见那血管清透细长,“你若真要报仇……就,就杀了我吧……”
敏之从不允许自己示弱,然而这一次却是真的再也无法忍受。那种痛,可以令他萌生一切求死的念头。
拨开敏之腮边几缕被汗湿透的黑发,令煌心底泛起一阵阵酸疼,双臂不自觉地将他揽紧,低声道,“敏之,你再忍忍。”话语轻柔,隐含着的心疼,连他自己也未曾发现。
倒不是上官令煌有心赶车从石头上辗过好折磨敏之,原是这林间小路本就铺满了大小不一的石块,平日里从上面走过倒也不觉什么,而今敏之身上伤口这么重,一个小小的动作都能令他大汗涔涔,更何况是这一路的颠簸之苦。
敏之自然不知道这些,只当上官令煌是有心要这般,好一报上官仪一家的仇,当下心中既苦又涩,泪水被那撕裂的痛给逼出眼眶,视线早已模糊不清,“令煌……你若真这么恨我,就……就杀了我……”
敏之不住地喘着微气,双眉紧蹙,微弱的低喃响在不大的空间里,尤为清楚,“我、我杀了你一家……是事实……但请你,念在我们相交一场的份上……不要对我、对我这么残忍……”
抱着怀中那低头啜泣的消瘦身子,上官令煌鼻间一阵发酸,一股说不出的刺痛从鼻腔上窜至头顶,眼底恍惚蕴开一层水雾。
“我不会杀你的。”上官令煌强逼自己将声音降到最冷,拥着敏之的手却愈发温柔起来,“我就是要慢慢的折磨你。别想这么容易就死了,贺兰敏之,我不会让你死得这般轻松。”
取来水袋递至敏之唇边,上官令煌粗鲁地撬开他的牙关将水罐了进去。敏之艰难地吞咽着,清水混合着牙齿、唇畔上的血从嘴角溢出,顺着颈项流下,形成一道诱惑的细流。
敏之虚弱得没有一丝力气,吞咽不下的水还在往喉间深处流淌着,敏之扭转着头想要逃开,抓着令煌的手无力的推拒着,“不……不要了……”
又灌了几口清水,上官令煌将水袋搁至一旁,抱起敏之将他轻轻放置软榻上,凌厉的目光里夹杂着模糊不清的纠结。
他居然会求自己杀了他……
上官令煌伸手点上敏之的睡穴,目视着他逐渐阖眼入睡后,伸手轻抚着他嘴角的血水。
如此珍爱生命的他,居然会开口求我杀了他……只怕是真痛到了极点……
心中对他的怜爱才扩散一分,家仇猝不设防地闪入脑中,上官令煌心口一闷,那奇怪的感觉顿时吞蚀了他茫然徘徊的心。
确定敏之安然入睡,看着他睡梦中紧锁的双眉,上官令煌反身走了马车继续赶路前行。
而此刻的长安薛府,薛御郎站在书房来回踱步,焦急烦躁的情绪笼罩了整张俊脸。
“御郎,御郎!”薛曜人未至声先到。
“大哥,”薛御郎忙迎出门去,“鱼符呢?”
薛曜将鱼符放在薛御郎手中,语重心长道,“御郎,这是你第一次为了一个人跟我借鱼符。做大哥的,只说一句:希望那个人,是真值得你付出的人。”
“他值得的,”薛御郎坚定点头,眼中有着担忧与焦虑,也慍着一层微不可见的柔光,“大哥,回来我再与你细说。”
薛御郎拍了拍薛曜的肩头,转身往府外奔去,刚出大门,只见大明宫栖凤阁的青儿站在门口,笑盈盈地掬身行礼道,“薛大人。”
薛御郎脸色立时沉了下来,之前的温柔眸光仿佛被瞬间蒸发了般,只剩冰冷,“青儿姑娘有事找薛某?”
青儿静静站在原地,潋滟的阳光从她背后柔柔射出,给她纤瘦的身子朦上一层绚丽的彩光。
“薛大人是要去救贺兰敏之殿下吗?”青儿翦水般的玉石美眸里,闪动着柔软而温暖的光泽,“青儿只是来提醒大人,莫要做傻事。”
薛御郎看着面前那言谈举止酷似天后的女子,缄默许久后才问道,“是天后娘娘让你来警告我的?”
青儿淡淡一笑,宛如幽兰绽放,“若是天后娘娘旨意,来的,就不是青儿一人了。”
青儿的笑容里仿如含尽了对一切世事的认知与透彻,澹然的语气里布满了忠告,“薛大人,青儿今日来,只为奉劝您一句。您不必怀疑,青儿自来效忠的便是天后娘娘,正因为如此,青儿才不愿意见到象您和狄仁杰这样的有才之士,被天后娘娘舍弃。”
薛御郎回视着青儿的目光,半晌后手握鱼符转身就走。青儿面色微变,见薛御郎迈步头也不回地离去,知道难已改变他的心意,只好高声喊道,“薛大人,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和贺兰敏之殿下背道而驰,等他得知事实真相时,是绝不会原谅你的。”
薛御郎脚下未停地大步远去,瞬间消失在了路的尽头。青儿看着天边那逐渐淡去的黑影,摇头轻叹,“薛御郎,你这般执意而行,只会更加坚定天后娘娘除去贺兰敏之之心。一个能惑乱她心腹的罪人,天后娘娘从不会姑息。”
61.为臣之道
等敏之悠然转醒时,自己正站着被绑在一棵树上,上官令煌就坐在不远处的簇火边,见他醒来,头也不回地道,“醒了。”
敏之动了动手脚,发现身子被绑得完全无法动弹,只得黯然放弃,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你不必知道。”上官令煌捡起一旁的木棍拨了拨火堆,火光映着他的脸,那湖水般静懿的眼底闪烁着涟涟光点。
敏之抬头看了看星点闪耀的夜幕,不禁低声轻叹,“你到底想干什么?要带我去哪儿?既然这么恨我,为什么不杀了我?”
上官令煌拨弄簇火的手一顿,随即回神道,“我说过,要折磨你,让你生不如死。”
敏之紧抿双唇,许久后终于松口,吐出微不可闻的话语,“你真像个孩子,以为折磨我,就能得回你想要的吗?”
“我不能!”上官令煌霍地一下扔掉手中木棍,起身走来掐住敏之的颈间,凶狠的表情下隐着最深的悲伤,“你杀了我的家人。他们都死在你手上,难道你没有丝毫的忏悔之心吗?他们都是我最亲的人,难道我不该替他们报仇吗?”
望着面前那双哀怨至深的眸子,敏之仿佛回到了诛罪上官仪的那一天……他们也是这样看着自己……那种悲伤、怨恨、不甘、恐惧、无奈,如潮水般一涌而入,瞬间吞蚀了敏之的心。
“是,你是应该替他们报仇。”敏之弯唇轻笑,笑意未到的眼底,满是苦涩,“可是报完仇以后,你还剩什么?令煌,我不想你变成一个双手沾满鲜血的人,那种想要而得不到的空虚感,是你永远都不能够体会的。”
上官令煌蹙眉冷问,“你在说什么?”
“我说,”敏之直视着上官令煌的眼眸,一字一句回答,“我已经满手染血,也不在乎多自己这一条命。”
上官令煌眼底惊讶飞闪而逝,掐着敏之喉咙的手缓缓松开,俊朗的脸上浮起一丝复杂的神色。
他的意思……竟是要自我了结……
“你以为,我会相信你的话?”上官令煌突然沉下脸,定眼看着敏之嗤笑道,“你想拖延时间等人来救?”
敏之那黑耀石的瞳眸里,清楚映出上官令煌颀长的身影,捕捉到他眼底那一丝几不可见的挣扎犹豫,敏之忽然心生一计,决定冒险赌一把。
“令煌,你先解开我。”敏之尤为冷静的开口,见上官令煌似有拒绝之意,又道,“我已受伤,想逃也逃不了。你解开我,我有话要和你说清楚。”
上官令煌见他眸光清澈,眉眼间并无半点心计,料想他身受重伤也无法逃走,便上前将他身上的绳子解开。
失去束缚,敏之身子站立不稳地往下倒去,被令煌眼明手快一把抱住。
靠在令煌肩头,敏之笑意温柔地道,“令煌,你还是关心我的,对不对?”感觉到抱住自己的手微微一僵,敏之下意识拽紧他腰间的衣料,黑白分明的美眸里溢满了浅笑,“令煌,你听我说完。你义父一家是我领旨前去诛其罪,但是,我位及人臣,很多事情身不由己。我虽身为仁冀秦王,却也不过是一个表面风光的傀儡罢了。长安宫城,就像一口大染缸,干净的进来,染满颜色的出去,这皇宫内院,不知暗藏着多少惊涛骇浪。今日你要杀我为上官一家报仇,我无话可说,只是……”说着,敏之伸手轻握住令煌身侧的长剑,不着痕迹地将它一点点抽出,“有些事,不是你想,就一定能够做到的。我无力拯救上官家,甚至连自保都成问题。不过,我总算为你留住了……”
敏之霍地一下抽出长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从右边腰侧滑进,在上官令煌矍然大惊的视线里淡然起笑,“上官婉儿……”
“敏之!”上官令煌根本来不及反应,就见敏之眼帘轻阖,人已缓缓倒了下去。
昏迷前,上官令煌那焦急慌乱的神情倒映在眼底,敏之心下松了一大口气。到底还是自己赌赢了……
看着那昏倒在地的人儿,上官令煌心中大乱,仿佛不知名的角落被划开了一道无形的口子,空寂的风呼呼而入,却始终填不满那缺口下的落寞。
上官令煌的手微微颤抖着,脚步不能挪动,仿佛连怎么弯腰也忘记了。
也不知多了多久,等他回神准备去抱敏之时,一道身影从前方一掠而过,将敏之紧拥在怀,远离上官令煌的所站范围。
看着怀中那双目紧闭,脸色发白,腰腹间鲜血不断渗出的人儿,风若廷怒火大炽,握着长剑的手紧了紧,沉声喝问,“你是何人,竟敢伤他,”
见来人将敏之紧抱怀中,那隐匿话语下的占有欲不时的侵袭着上官令煌的心,手中长剑一抬,冷笑道,“我是何人,问过我手中的剑再告诉你。”说完,纵身一跃,长剑朝风若廷攻了去。
风若廷抱着敏之闪身退开,将他小心翼翼放至树下。身后上官令煌剑锋逼近,未免他伤到敏之,风若廷左肩一偏径直撞上剑刃,长剑入肉三分,鲜血随即涌出。
上官令煌一愣,还未拔剑,风若廷便已咬牙将身子从剑下移开,反手攻了回去。
两人剑刃相拼,在空中擦出涟涟火花。风若廷疾步避开上官令煌迎面而来的剑锋,右手挑剑由下而上划开了他胸口的衣襟。
两人正越斗越狠之际,狄仁杰已循着风若廷沿路留下的记号追了过来,见敏之受伤躺在一旁,这两个人却只顾着在一旁打架,不禁蹙眉怒喝,“住手!”
见是狄仁杰,风若廷只得回收剑势退回敏之身边,将他轻柔抱起。
狄仁杰看了风若廷一眼,沉声道,“带敏之回去,御医已在府中等候。”等风若廷走远后,这才对上官令煌道,“你是上官令煌?”
上官令煌将视线从那远去之人的背影上收回,对上狄仁杰沉冷的目光,淡淡道,“正是。”
“你伤了他,只是因为他奉旨诛你上官仪一家。”狄仁杰叹气摇头,狭长魅惑的眼睛里流转着些许惋惜,“原以为你是聪明之人,却也只是妄言擅行。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这个道理,难道你不明白?你义父上官仪身为当朝丞相,就该有此觉悟。贺兰敏之乃当今圣上亲封的仁冀秦王,你私下虏他来,轻则流放塞外,重则是要处以极刑的。你就算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你上官家唯一的幸存者——上官婉儿着想。”
上官令煌脸色一阵发白,虽半晌不曾言语,手中的剑却已惊落在地。
见他心有松动,狄仁杰趁势又道,“如今再说也是枉然,你已经重伤了贺兰敏之,很多事情,发生了就无法再补救。我只希望你明白,贺兰敏之,不过是一个奉旨行事的官员而已,做为一个棋子,一个替罪羔羊,他若该死,上官令煌,做为罪臣之后,你比他更该死!”
说完,也不再看上官令煌一眼,狄仁杰单手一挥,道,“带他回去。”转身上马追着风若廷离去的方向而去。
狄仁杰如今满心焦虑,只想确定敏之是否安然无恙,不愿将时间多浪费在上官令煌的身上。
几名官兵上前架住上官令煌,将枷锁铐在他手脚上,压着他往马车走去。
上官令煌失魂落魄地凝视着敏之被带离的方向,想起自己连日来似乎从未有听过他的解释……
想到这里,上官令煌自嘲般笑笑。自己又何曾给过他机会,让他解释?一直以来,都不过是在折磨他……
……
模糊中,敏之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在荒郊野外,还是在秦王府,但身下那柔软的感觉,一定不会是稻草之类的东西。
腹部两侧,有人正在温柔而仔细的上药,冰丝一般的凉意从伤口处弥漫延开,取代之前那火山迸发般的灼热,敏之只觉身体有些莫名的清凉与舒服。
结了血块的唇畔被人用打湿的布巾滋润着,敏之干燥的喉间仿佛被蒙了一层雾气,缺水的感觉令他嗓子眼丝丝发痒。
身子被人扶起,带着暖暖温度的杯沿触上敏之的嘴唇,敏之痛得眉间一蹙,却大口吞咽着温水,直到一杯水流入肚中,才觉舒坦几分。
再度被那人扶着躺下,敏之努力想要出声,耳边传来一记柔和的低语声,“敏之,苦了你了。休息一下,我会在这儿陪着你的。”
那声音低沉悦耳,落入敏之耳中煞是柔软,象是狄仁杰,又象是武承嗣,还有一些象上官令煌……
不过敏之知道,上官令煌绝无可能用这轻柔的声音来安抚自己。想到这里,那话语再次响起,仿佛引人入睡的摇篮曲一般,哄得敏之缓缓进入了梦乡……
敏之这一睡,醒来便是两日以后的事了。
睁眼看向头顶,那熟悉的雕花映入眼帘,敏之立刻明白自己已回到了秦王府。扭头去看旁边,一名侍女正坐在不远处的桌旁闭眼假寐。敏之心中黯然失落,难道梦中那人,并不是……
喉间干涩的厉害,敏之虚弱的咳嗽了几声,惊醒那侍女,忙不迭地上前扶起他道,“公子,您醒了!奴婢这就请大人过来。”说完,不等敏之说话,人已雀跃着拉开房门奔了出去。
脚步声越渐远去,敏之失笑摇头。嗓子眼里一阵干燥,掀开被子起身,一股眩晕猛地袭来,敏之步子踉跄地往桌边扑去,还未靠近,膝盖一软差点跪倒在地。一双手及时伸来将他抱住,扶他坐定,又倒了杯茶喂他喝了,才探手抚上他的额头道,“总算是烧退了。”
敏之一怔,随即眸底浮起一丝喜悦,望着来人笑问,“怎么是你?”
62.定罪与否
敏之一怔,随即眸底浮起一丝喜悦,望着来人笑问,“怎么是你?”
风若廷不答反问道,“伤口疼吗?可有哪儿不舒服?”话语轻柔,启唇时嘴角漾满了笑意。
敏之含笑摇头,又问一遍,“你怎么在这儿?”
不得不说,第一眼看见是风若廷时,敏之心中还是很高兴的。毕竟在他心里,风若廷一直都处在一个很重要的位置,好象家人,却又比家人多了一些什么。虽然敏之几次将他推向武承嗣身边,但也只是单纯的希望他能因此而开心一些。
想到武承嗣,敏之不由得疑惑,“你不是该在承嗣哥哥身边吗?来秦王府时他可知道?”顿了顿,弯唇一笑,尽量放松语气道,“既然我已经回来了,你还是去他身边罢。”
风若廷眼眸一黯,一丝意味不明的微光在眸底深处一闪而逝。
弯腰抱起敏之走至榻边,风若廷微微低头看着怀中人儿,几经犹豫后终于开口道,“以后我在你身边,可好?”
感觉到敏之的怔然愣神,风若廷竟有些心慌。从来将生死置之度外的他,就是在少主人被流放西北时,也未曾有过这般不安的悸动——就好像下一刻敏之的话会将他推入无底深渊般,风若廷手心渗出细汗,屏息以待等待着敏之的回答。
随即,敏之回神,尤是惊讶地看了一眼风若廷,见他眼神认真不像是在开玩笑,迟疑少许后,问道,“你是说,你以后要留在秦王府?”
风若廷直直盯视着敏之,坚定点头。
“为什么?”敏之靠坐在床头,腹部传来的不适令他动了动身子,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
风若廷坐到他身边,脸上浮起一抹复杂的神色。敏之也不急着催促,两人就这样坐着,一时间四周的空气好像停滞了。
许久,就在敏之以为他不会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风若廷如释重负般抬头笑道,“我要留在你身边,保护你。”
敏之视线望进风若廷那对深黑的眼睛里,看着他那深邃的眸中似有暖意涌出,淡然一笑,道,“我这儿已有无名了。况且,你若不在他身边,岂不是辜负了我的一番心意?”
风若廷眼眸笼上一层淡淡的雾,心底一番天人交战后,伸手握住敏之的手,柔声道,“承嗣公子是我的少主,此处之外,别无其它。”
“可是,”敏之总觉得风若廷仿佛想表达些什么意思,却又猜不透他究竟要说什么。内心思索半晌后,仍不得结果,只好开口问道,“若廷,你是不是有话跟我说?”
风若廷握着敏之的手缓缓覆上他的手背,与他手指相交,炙热的温度从两人指间潋潋散开,“一直以来,我都不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但经历了这一次的事后……你让我明白了,我想要的……”说着,轻抚上敏之额头,手指从眉间眼角温柔延下,经过鼻尖到达唇畔,指腹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他的双唇。
温柔的暖意在风若廷眼中闪动,敏之无法反应回神地看着他,空气里流淌着一股异样的暧昧。
见敏之手足无措地望着自己,风若廷收回手,再次笑问,“以后我在你身边,可好?”
敏之正想着是要摇头,还是点头,门被“嘎”地一声推开,狄仁杰带着朗朗笑意走了进来。
见风若廷和敏之忙不迭地分开,床头坐的那人立时收敛笑意退至一旁站定,面上又恢复成澹澹的神色,狄仁杰暗下失笑,走上前仔细打量了敏之的脸色后,疑惑道,“这伤明明是在腰腹,怎么敏之的脸却红得这么厉害?”
敏之脑袋“嗡”地一声炸响,双颊上的两抹嫣红霎时染到了耳根。未免狄仁杰再语出戏言,敏之慌忙岔开话题道,“老狐狸,你跟若廷在哪儿救的我?我昏迷多久了?”
狄仁杰就着最初风若廷坐过的地方坐下,满是惊奇道,“怎么,他没跟你说吗?”见敏之摇着头一脸的茫然,不禁啧啧叹道,“风侍卫,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当初敏之被虏走时,你可是急得翻遍了整个长安城,几天几夜不曾阖眼,带兵四处寻找他的下落。怎么这些事,你都不告诉你家公子?”
“属下不敢。”风若廷抱拳行礼,回道,“救公子是属下分内之事,不敢邀功。”摸不透狄仁杰此番话语的用意,风若廷也不敢妄自接言。
听见狄仁杰这般一说,敏之心中大为感动,又想起刚才他几次三番言明要留在自己身边,当下心底满是欣喜,然则当着狄仁杰的面又不好过多表露,只得朝风若廷抿笑道,“谢谢你,若廷。”
风若廷下意识地抬头,正巧对上敏之那清澈明亮的眼眸,见他笑意盈盈的注视着自己,风若廷的心在一刹那有着一丝的震动。
掬身回礼后,风若廷将一席地方让出来给狄仁杰,转身走出门外。开门的瞬间,脚下一顿,回头看了一眼榻上的人儿,嘴角扬起一抹微笑,迈步走了出去。
等风若廷离开后,狄仁杰这才凝了眼神,认真将敏之上下打量一番后,将他拥入怀中,叹息道,“好在你平安无事,否则我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敏之被他抱着身子微微向前,腹部难免有些抽搐的痛。狄仁杰怀中炙热的温暖烧蚀着敏之的心,那腰腹处的疼痛被他强忍了下来,佯作无事般笑道,“怎么我觉得我这一趟回来,你们一个个都变了似的。”
“哪儿变了?”狄仁杰似乎想起了敏之身上的伤,忙将他推开查看,见伤口未有血丝渗出,遂松了一口气道,“哪儿都没变,只是你突然遭此一事,让大伙儿都急了。”
敏之才觉得狄仁杰怀里甚是温暖,冷不防地被他推开,脸上笑意一下散去大半,悻悻地靠着床头嘀咕道,“原来是真的没变……”
狄仁杰一手挑上敏之的下颚,迫他抬头与自己四目相对,“为何突然不高兴?”
敏之堆起一脸的笑,摇了摇头,问道,“上官令煌呢?”
“关在牢里。”狄仁杰起身看向窗外,眸中飞闪而过一缕暗光,语气澹然无波,冷得听不出任何起伏。
“这事,天后娘娘知道吗?”敏之才刚问完,便自嘲地嗤笑出声,“我也糊涂了,这种事,天后怎会不知?”稍停片刻,又道,“我要见上官令煌。”
狄仁杰回头,紧蹙的双眉下,那对狭长而锐利的眼睛里,闪动着透骨的寒意,“不必见了,一旦定罪,即刻将他流放。”
“不行!”敏之矍然大惊,慌忙阻止道,“不能定他的罪,不能流放他。”见狄仁杰眼眸一沉,似有隐忍的怒意在眸底深处滑过,敏之招了招手示意他走近,拉着他在身边坐下,解释道,“你听我说。他为报家仇而虏我,此为忠孝。其间又一度不忍下手而未再加害与我,此为仁义。象他这么一个忠孝仁义之人,流放了,多可惜。”
“忠孝仁义?”狄仁杰勾唇冷笑,幽黑魅惑的眼底散着利刃般的寒意,“愚孝倒有,忠仁义却未见一分。行事鲁莽,全凭热血。他也不仔细想想,你一个执行官,若不是奉了上头的旨意,怎敢私自去诛上官仪一家?”
“话虽如此,这朝中又有几个狄仁杰?”敏之星月般清澈的美目看着他,脸庞笑意收敛三分,认真道,“其实,刚才的话我还是妄言了。一个人把刀都插进我的身体里了,我怎么可能不气、不怕?只是,站在他的立场去想,他也不过是要为亲人报仇而已,没有什么不对。唯一错的,”敏之笑笑,回想起之前在淮河与他初次相遇时的情景,道,“我和他之前的认识,才是唯一做错了的。”
狄仁杰眉头紧锁,低声喝道,“谬论!”
“谬论说一千遍,也就是真理了。”敏之理直气壮道,“要不是因为这个,他也可以毫无负担的杀了我,不是吗?”
狄仁杰揉了揉额头,决定迅速结束这个话题——既然他二人一早便认识,那人还能下如此重的手,更不可轻饶!
扶着敏之躺下,狄仁杰拉过被子替他盖上,柔声哄道,“这事你交给我办,你先好好歇着。伤没好前,不许到处乱跑。”
敏之顺势阖眼,数秒后再度睁开,一针见血的问道,“你是故意让我睡了,好避开这话题是不是?”
“当然不是。”狄仁杰笑得一脸的无辜,伸手捏了捏他的鼻尖,道,“我可是为你身子着想,你若这般怀疑我,岂不是辜负我的心?”
敏之虽是满心狐疑,也只得闭眼入睡。
狄仁杰守在床边,等确定敏之睡着后,起身走出门外,见风若廷正靠在梁柱边闭眼假寐。
“他睡了。”狄仁杰简单的说完后,淡淡道,“上官令煌的事,不需要敏之出面。”
“公子似乎无意定上官令煌的罪。”风若廷了解敏之的性格,深知他是不愿意亲手为上官令煌的生命划下休止的。
“流放已是我的底限。”狄仁杰眺望着天边的云彩,阳光未能射入的眼底,冷如霜雪,“每个人都要承受自己的所作所为,敏之已为他的过失付出了代价,上官令煌也必须这样。”
63.局中迷局
敏之在府中休养了几日,其间朝中大臣也曾几度上门探视,都被他一一拒绝。
数日后,待身体稍微恢复了些,敏之命人搀扶着去到大牢。昏暗的走道尽头,一间铺了稻草却仍遮不住腥臭味扑鼻而来的牢房里,上官令煌坐在角落,双眸紧闭不知在想些什么。
敏之站在一旁静静看着他那张粘了不少污垢的脸,轻声叹息。
半晌后,敏之走近几步,还未开口,只见上官令煌睁开双眼,朝他微微一笑,“你来了。”
敏之点了点头,见他眼下笼着一层淡淡的黑晕,想是久日未曾安稳入睡所致。一时间,敏之也不知该说些什么,站在原地杵了片刻,正要说话,上官令煌从怀中掏出一缎锦帕,淡淡问道,“这是你的?”
敏之定睛一看,那分明是柳笙临时前留下的帕子,怎么会去到上官令煌的手中?
转念一想,约莫着应该是被他俘虏时从自己身上搜出来的。这般肯定后,敏之上前一步靠近牢门,道,“这是我的,还给我。”
“连衣。”上官令煌将手中锦袍摊开,唇角漾着一抹清减的笑,“是这个叫‘连衣’的人送你的?”
“连衣?”敏之一愣,下意识摇头道,“并非连衣所赠。”刚说完,心神猛地一震,双手抓上栏木急切问道,“你为何这般问?你是从哪里瞧出来有写‘连衣’二字的?”
上官令煌虽有些惊讶敏之突如其来的反应,却仍拿着锦袍走过去递给他,道,“这诗中藏有‘连衣’二字。你瞧,”上官令煌指着上面所叙的诗句道,“将中间的‘四面楚歌连生故,羌管悠绕衣归乡’抽出来,其它的几句都是以描绘景物而寄思乡之情。你再瞧,”上官令煌手指点着‘羌管’二字示意敏之看,“羌管是一种声调极为悲凉的乐器,羌管悠绕正好对应四面楚歌。那么接下来的,‘连生故’和‘衣归乡’上下相叠,就是连衣生归故乡。”
“连衣,生归,故乡……”敏之手指微微颤抖着接过锦帕,心在瞬间剧烈抽痛着,从未想过,这诗中所藏的,竟是连衣的名字。
一股灼热的气陡地上窜,宛如烈焰般烧蚀着敏之的喉咙,心狠狠绞痛,连呼吸都变得格外困难。
“令煌,谢谢你。”敏之强咽下口中那团闷气,将帕子收入怀中,朝牢中之人真心道谢。
“何必谢我,”上官令煌悠然一笑,见敏之脸色发白,唇无血色,不禁心有担忧,问道,“你没事吧?伤……可好了?”
这一刻,上官令煌的冷漠防备全都消失不见,原本满是仇恨的脸如今布满怜惜,冷峻的线条早已变得柔和。
“你……你不恨我了?”敏之不相信他这么快就能接受上官仪一家被诛的事,想想两日前,那人还咬牙切齿地要将自己斩杀,狰狞而凶狠的模样至今在敏之脑海悬宕,久久不曾消散过。
“我恨。”上官令煌毫不犹豫地点头,语气平淡无波,然而噙在眉眼的无奈却不如语气那般冷漠,“我恨你诛我上官满门,却更恨下这旨意的天后。伴君如伴虎,虽然我一早便知这道理,却未想皇上竟会如此狠心,任由天后诛杀当朝元老而无动于衷……”上官令煌眼底迅速地掠过一丝怨恨,随即消逝不见,“谢谢你保住了婉儿,我……”
上官令煌迟疑片刻后,缓缓开口,沉静的神情下隐藏着微不可见的期盼,“我可以……见见她吗?就当是我,临走前的最后一个心愿。”
见敏之一脸的犹豫不决,上官令煌屏息以待的等待着他的回答。
就在上官令煌以为他不会答应自己的请求时,那人微然一笑,点头道,“好。”
上官令煌嘴角抿开一丝笑意,眸底深处却似有水雾若隐若现,“谢谢。敏之,你……恨我吗?”
敏之喉头顿时像是被梗住了,他轻启双唇,却无法言语。
究竟是恨……还是不恨,敏之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之前对狄仁杰说不恨,那也是希望能尽量帮他减轻罪行。可真等两人对面而处时,要他轻易说出“不恨”二字,却也并非一件容易之事——毕竟自己曾几乎丧命在他手中,那腰腹上的伤,至今仍未痊愈。
未有正面回答上官令煌的问题,敏之转身正欲离开之际,余光感觉到他的注视,不由得脚下一顿,回头看着他问道,“令煌,我问你,你真的在我的伤口上,用了助其腐烂的药吗?”
上官令煌一怔,显然没想到敏之会问这个问题。等了少许,在敏之的沉默无声里,牢中之人扬唇而笑,流光溢彩的眸子里盈耀着潋滟光点。
微微摇了摇头,上官令煌笑意满满的目送着敏之背影远去,笑容收敛在嘴角,化作缄默的苦涩,从唇畔一路蔓延至心底。
从牢中出来,敏之眸中的柔和随即消散,朝身后跟着的侍卫冷声道,“连衣可有回府?”
“回公子,”那侍卫忙上前掬身行礼道,“连衣公子自上次出府后,其间回来过一次,后见公子不在,便又离开了。”
“回来又走了?”敏之在心中快速思忖数秒后,沉声下令,“让无名带一队侍卫去,翻遍整个长安,也要把连衣给我找回来。”
那侍卫也不知发生了何事,但见敏之一脸的沉冷,浑身散着一层淡淡的怒意,也不敢多问,忙领命离去了。
就在敏之牢中探视上官令煌之时,薛御郎策马从秦王府门口经过,看着大门匾额内三个金色的大字,心中怅然一片。
自己到底还是晚了一步……那鱼符留着,也无用……
“大人,”身后侍卫跟上前小声提醒,“该进宫面见天后了。”
薛御郎握着缰绳的手一紧,突然见那紧闭的大门缓缓拉开,猛地双腿一蹬马肚,一队人马撒蹄往路的尽头奔去。
在宫门下马步行,薛御郎刚绕过正殿入偏门,李显从角落缓缓走出,眼中危光闪烁,随风飘拂的衣袂更添几分诡异的气味,“薛大人,这么匆忙是要去栖凤阁吗?”
薛御郎停步回头看向李显,生冷的脸庞上毫无表情,“三殿下有何贵干?”
李显弯唇轻笑,笑意未到的眼睛里,闪着遮掩不住的狂戾,“薛大人久日不来宫中,本殿下还以为,薛大人早已忘了你我之间的事。”
薛御郎斜睨了他一眼,眼神满是嘲弄道,“三殿下如今还用得着薛某吗?”
“当然。”李显往前踱了几步,蓦地转身面向薛御郎,温雅的脸上笼罩着一片狰狞凶狠,“当初我无意争夺太子之位,是你教会我如何除去自己的亲生哥哥,用阴谋权利来夺得自己想要的一切。怎么,如今眼看大功告成,你却要抽身离开?”
这一字一句就像把刀狠狠刺在薛御郎的心上,尽管他极力掩饰,心里那深邃的抑郁却如水波般逐渐扩散。
薛御郎面无变化地迈步前行,在经过李显身边时,声音澹然却冷冽道,“三殿下,我给你的,远不如你自己做过的。”说完,也不管身后那人怎般隐怒,径直往栖凤阁方向去了。
大明宫栖凤阁。天后歪卧在偏殿的软榻上,手指捏着金针拨弄着白釉花乳手炉内的香灰,慢条斯理道,“薛御郎,听说贺兰敏之回来了,是吗?”
薛御郎掬身行礼,恭敬道,“是。”
天后指尖轻轻转动着金针,红唇弯起一丝若有似无的笑,“薛御郎,你可知本宫为何一定要贺兰敏之死?”
薛御郎心一惊,百般思绪在心底急速掠过,面上佯装无事般再度俯身行礼,“微臣不知。”
天后眼也不抬地看着香炉,沉吟许久后才道,“他有三大罪。藐视皇权,忤逆皇命,最重要的是,”天后蝶翼般卷长的黑睫,如悠然展开的薄翅般轻轻抬起,晶亮而深沉的眸子里闪着锐利的光点,“他让本宫心爱的臣子,乱了心。”
打量着薛御郎愈见发白的脸色,天后含笑的眼底毫无温度,“比起贺兰敏之,狄仁杰和薛御郎你,更值得本宫挽留一些。”见薛御郎似乎有话要说,天后手一抬,示意他不必多言,笑道,“当然,借贺兰敏之的手除去上官仪和弘儿,毕竟不是本宫所愿。但这一切,很快就会过去了。你和狄仁杰是本宫的左右手,本宫不会眼见你二人误入歧途,而任其为之。”
薛御郎闻言心凉了半截,冰冷的寒意传遍身体的每一处角落,宛如赤身置于冰窖般,冷到血液仿佛瞬间凝结成冰。
“显儿那边怎样了?”刻意忽视薛御郎发青的脸色,天后笑吟吟地问道,“想必他已等不及要坐上这太子之位了吧?”
薛御郎僵着脖子低头作揖,声音从口中逸出时,陌生得感觉不到半分真实,“回天后娘娘,三殿下已经不需要微臣的引导了。”
“很好。”天后满意点头,笑着挥手道,“记住本宫的话,下去罢。”
薛御郎弯腰往后退了数步,刚转身走出栖凤阁,天后在他身后慢慢坐起身,琉璃美目溢着异样彩光,嘴角那笑意益发的意味深长起来……
64.暗波汹涌
走出栖凤阁,薛御郎抬头看了看无云的天际,一轮金日高悬天边,阳光射入眼底,格外的刺眼。
薛御郎一瞬也不瞬地盯视着那盘金日,直到双眼蒙起一层水雾,眸子仿如被针扎一般疼痛时,才低头看向前方。
水光从眼角无意识的滑出,薛御郎视线模糊不清,眸底闪烁着斑斓的色彩,脑海昏昏沉沉有些站立不稳地扶墙休息。
抵着墙的左手紧握成拳,薛御郎低头时,刺痛的眼睛里落出无法自控的水珠,耳边似乎听见一记清盈悦耳的询问声,“御郎,你怎么了?”
薛御郎猛地抬头,恍惚的眼神逐渐聚拢,绚丽的强光在瞳仁底处消逝后,偌大的平地上,只有他萧索的身影在阳光的照射下,拉出一道长长的黑影。
薛御郎本已绽开一丝笑意的脸在顷刻间僵硬,抬手轻拭去脸庞的泪水,出神地盯视着指尖的泪水,薛御郎内心茫然一片,那泪水就像是带着他心里掩藏最深的痛楚一同流出般,滚烫得吓人。
“薛御郎,今天这一切,都是你自己造成的。”薛御郎抬起袖子擦去眼角的泪痕,无声轻笑,“你得到了想要的,却失去了最珍贵的……”
敏之回府后,刚吩咐了让风若廷带着婉儿去牢中见上官令煌,一侍从站在门口道,“公子,发现了连衣公子的行踪,无名已追去了。”
敏之闻言,将婉儿交给了风若廷,跟着那侍卫出府循着无名追去的方向策马奔去。
一队人马沿着朱雀大街往南疾奔数千米后,在一人烟鲜少的湖边看见了迎风而站的鬼仆。敏之忙下马上前,问道,“连衣呢?”
无名回头,冰冷的目光里闪过一丝阴霾,惊得敏之一步后退,错愕的看着眼前那杀气凌厉的男人,屏息问道,“无名?”
鬼仆唇边掠过一抹微不可见的冷笑,眸底狂傲之光灼灼闪耀,“该做的事我已做完,贺兰敏之,今日一别,它日再见时,便是你的死期。”
敏之一头雾水的看着鬼仆,正想开口问话,只见他纵身飞起,面朝敏之向后方的天空隐了去,瞬间消失在了潋滟的阳光下。
敏之目瞪口呆的望着鬼仆消失的方向,整个人还处在迷茫与震惊里,根本就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更不知为何‘无名’会一言不发地离去。
“公子。”一侍从在湖边的断桥下找到连衣,忙将他抱至敏之身前。
扭头看向侍卫怀中的人儿,敏之矍然大惊。只见连衣浑身浴血,昔日美艳的脸庞如今干瘦得仿如枯涸的树皮,裂着无数细小的血痕。那双曾经莹美动人的黑眸如今布满了血丝,眼睑轻阖时,血混合着泪水从脸颊滑落,滴落在衣襟上,与他身上渗出的血缓缓融合为一体。
“连衣,连衣?”敏之示意侍从将他轻放在地,抱着他的身子轻喊道,“连衣,我是敏之,连衣!”
浴血的人儿勉强睁开被血掩盖的双眼,嘴角上扬弯出一道似笑是哭的弧度,启唇欲言,却只吐出几声沙哑的哭喊,“啊……啊……”
敏之忙握着他的脸看向他嘴里,血肉模糊的一片早已瞧不清舌头的影子,敏之心一凉,纵使此刻有再多恨他之心,也不由得悲从中来,抱着他问道,“是毒……连衣,有人给你下了毒,是不是?”
大颗大颗的血泪从连衣眼角溢出,干枯的手艰难触上敏之脸庞,喉间发出声声哭嘷,悲怆而凄楚,令人欲断肝肠。
敏之眼底泛起一层水光,抓着连衣的手哽声道,“连衣,是谁下的毒,是不是无名?你写出来告诉我。”
血水夹杂着眼泪滑到嘴边,苦涩的腥甜让连衣的心一阵剧痛,看着敏之那张染满焦急与心疼的容颜,连衣放声的哭了——为自己所做过的一切,也为最后一刻敏之眼底的那一丝怜悯。
“连衣,”敏之温柔擦拭着连衣脸庞的血水,还未来得及吞下嗓子眼处的梗咽,只见怀中人儿一阵剧烈的抽搐,口中喷出大量鲜血后,头往敏之臂弯一歪,随即断了气息。
“连衣?连衣?”敏之轻拍了拍连衣的脸,在确定他是真的死了后,痛苦伴随着眼泪从他眼眶弥漫散开。伸手将连衣抱在怀中,敏之轻轻闭上双眼,一滴泪悄然滑下,还未坠落在地便已随风飘远……
侍卫上前接过连衣的尸体,将敏之扶起身,见他满目略有呆滞,不禁担忧道,“公子……”
敏之抬手随意摆动了两下,静默许久后才沙哑着嗓子道,“你们先回去,厚葬了他。”
侍卫还欲再劝敏之,却在见到他摇头示意后,终于缄默着抱着连衣上马返回,一袭队伍顺着来时的方向离去了。
敏之站在湖边无神地凝视着碧波荡漾的湖水,心在一瞬间有着死一般的寂静。
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的离开自己……
一阵微风拂过,夹杂着淡淡的水露清香缭绕进敏之鼻尖,心在刹时有着一丝沉淀。
深吸了一口气,敏之努力使自己心情平复,脑中不断的回想着这段时间来发生的一系列事,所有事情连接在一起,就像一张无形的大网从天而降,压得他透不过气来。
从柳笙开始,这一切的事情就像是被人操控一般,有次序的一项项进行着。
敏之闭上双眼,在心底将前后所有的事情串联,逼迫自己认真分析这每一件事。
五人离去,柳笙、长孙无忌、贺兰敏月、上官仪、连衣,唯一的共同点就是……每一个的死去,自己都在场?!
霍然睁开双眼,敏之浑身一震,一种仿佛濒临死亡的错觉在身体的每一处角落扩散开。他怎么会忘了……那个人,一直都在虎视眈眈的看着自己……
敏之转身走回路边,翻身上马,双腿一蹬马肚,朝着回府的方向狂奔而去。
等敏之回府时,风若廷正抱着婉儿从牢中回来,见敏之神色慌张,忙上前问道,“公子,发生了何事?”
婉儿跟敏之相处数日后,也不似从前那般畏惧他,如今瞧着敏之远远走来,笑着朝他张开双手道,“敏之抱我。”
敏之僵了许久的脸总算扯开一丝笑意,伸手抱过婉儿时,风若廷这才看清他墨色的长袍上渗着团团血块,心一慌,顾不得婉儿还在他怀中,拉了敏之的手就去查看,“公子受伤了?”
未免吓到婉儿,敏之压低了声音回答,“不是我的,是……连衣的。”
风若廷这才放下心来。他本就不甚喜爱连衣此人,现听闻敏之无事,也不管连衣如何,笑道,“公子没事便好。方才属下回来之时,见宫中来了人,想来现在该是在府中等候才是。”
敏之也不知这个时候宫中来人是为何事,让风若廷带走婉儿后径直去到厅内,果不其然见天后身边的青儿正站在一只瓷瓶前静赏,听见脚步声,回头望着敏之莞尔一笑,掬身行礼道,“贺兰敏之殿下。”
敏之几步走到上位坐下,点头示意青儿就坐后,问道,“青儿姑娘亲自前来,难道是有何要事不成?”
“正是。”青儿斜坐身子再行一礼,也不含糊,直接道,“天后娘娘让奴婢来接上官婉儿进宫。”
敏之神色一凛,沉默无声。气氛一下子凝结了。
青儿抿唇浅笑,眼尾却挑着一丝强硬,“贺兰敏之殿下,天后娘娘早已知道您私留上官家的血脉,却一直未有指责。不过,这孩子毕竟是上官家的人,留在秦王府始终不妥,不如让青儿带她入宫,教她诗书礼仪,常伴天后娘娘左右,岂不是比在秦王府更得善终。”
一席话说的敏之毫无反驳之力,尤其是最后那一句“善终”,摆明了是强制敏之答应送上官婉儿入宫。
敏之沉吟片刻后,想着上官婉儿将来的命数自然是不需要自己担心的,眼下最要紧的,还是太子李弘。
“好。”敏之颔首应允,“明日我亲自送上官婉儿入宫,面见天后娘娘。”
青儿笑容益发灿烂,起身朝敏之弯腰恭敬掬了一礼后,转身退出了秦王府。
敏之坐在原处久久不曾起身,直到风若廷进来,伸手握住他的手轻声道,“公子。”敏之抬眼看向风若廷,那温雅的脸庞透着坚定的柔和,心底微有感动的道,“若廷,你真不回承嗣哥哥身边了?”
刚说完,一下人匆忙来报,“公子,武承嗣公子来访。”
脑海蓦地浮现出那张温润如玉的俊脸,也不知怎的,心中莫名一悸,起笑道,“快请。”
下人退出,少时,武承嗣走了进来。
一阵缭人心脾的澹澹熏香从他走过的地方旖旎散开,那双皓如明月的眸子里溢动着暖暖笑意,一步走上前拍着敏之的肩头道,“本该早些时日来见你,只是你府中事务颇多,我也不好过来叨扰。”扭头看风若廷也在,武承嗣一怔,随即笑言,“我说怎么最近不见风侍卫,原来是到敏之弟弟这儿来了。”
敏之让了座,又命风若廷一同坐下,这才道,“府里确实事情不少,但哥哥能来瞧我,我更觉高兴。”
武承嗣眼底笑意不断,问了敏之身子如何,又聊了些闲话后,才正色道,“敏之弟弟,实不相瞒,今日来,是有一事要与弟弟商议。”
65.个中争斗
等下人敬了茶后,风若廷带着其他人一并退出门外。
敏之含笑的看着武承嗣,问,“承嗣哥哥今日特意前来,不知所谓何事?”
武承嗣静静打量着敏之,这是他回长安后第一次这么认真而仔细的端详着眼前之人——与记忆中的那个纨绔贵公子已有了天壤之别。
“敏之弟弟,”武承嗣一手抚上敏之的手背,冰凉的指尖带着抹抹寒意传至敏之的心底,“今天才发现,敏之弟弟真的变了许多。当年我离开长安时,你站在城楼上看着我离去的样子……”武承嗣轻笑摇头,脑中浮现出那张有着高傲睥睨神情的隽美容颜。
敏之摸不准武承嗣今日来的目地,但见他眸光温柔,不由得心一暖,笑道,“当年敏之不懂事,累着哥哥在西北吃苦这么多年。”
武承嗣微微一笑,拍了拍敏之的手道,“过去之事不必再言,何人没有年少轻狂不经世事之时?”扭头看了一眼门外的风若廷,接着又道,“风侍卫虽是武家的人,但既然天后娘娘将他赐给了你,就是你的贴身侍卫,从此不必再去武府罢。”
敏之顺着他的眼光看了看门外那道身影,浅笑道,“他若想留下,我也不会干涉。他有自由,能决定他想做什么,要做什么。”
武承嗣有些惊讶敏之的回答,随即反应回神,起笑道,“敏之弟弟,区区一个侍卫,何必记挂在心。”
见武承嗣对风若廷口吻淡淡,显然是将他如普通的家仆一般看待,敏之心底一阵钝钝发痛。
不想与他再在风若廷的事上多做解释,敏之改口道,“承嗣哥哥今日来,是有何事要与我商议?”
武承嗣闻言脸色一凝,眉眼间蒙起一层微不可见的青凛,“敏之弟弟可看清了眼下的形势?”见敏之一脸的茫然,不禁摇头轻叹,“天后娘娘一直器重你,只要你愿意向她表明心迹,一切过往均可既往不咎。”
敏之觉得自己似乎听懂了武承嗣的意思,却又不太肯定,是不是自己想的那个意思,“承嗣哥哥,我一直都在效忠天后,不是吗?”
“当然不是。”武承嗣笑着一口回绝了敏之的话,眼底柔软如月光倾泻如水,“你虽臣服于天后,却并非效忠与她。你处在一个中立的位置,让天后娘娘无法掌控你,虽然那个位置会令你看清更多事实真相,但也会让你更快送掉性命。”
“所以呢?”敏之接着问道,“承嗣哥哥是来做天后娘娘的说客?”失笑摇头,敏之那对清澈澄净的眸子里闪着点点嗤笑,“这倒不像天后娘娘会做的事。”
“不,天后娘娘并不知我来这儿。”武承嗣突然收敛笑意,双手捧着敏之的脸迫他与自己对视,“敏之弟弟,今日前来,我已违背了天后的旨意。不过我还是要告诉你,这天下……已是武氏的天下。天后娘娘英明睿智,她的决定,不会错的。”
敏之眼底黯然稍纵即逝,缓缓拉下武承嗣的手,仿如自言自语般轻喃道,“我又怎会不知,这天下即将改姓武呢?我看得比谁都清楚……也比谁都知道将来……”
只是……他怎么舍得,怎么舍得让那个纯净如月的男子,就这样销声匿迹,走得干干净净……
他是自己来到这里后,第一个未曾对自己流露出厌恶、憎恨以及惶恐神情的人。这么温柔的人,脆弱却又坚强……
“敏之,我无法为你做些什么。”记忆里,两人站在东宫花园时,那人曾笑容和煦的看着自己,柔声道,“我只有这颗心是属于自己的,除了它,我给不了你任何想要的。”
他若成为帝王,一定是位仁君。却也是因为他的仁慈,成为了他的催命符。
从未想过要和武则天作对,毕竟历史不可改……也无法改。但若能保住那人一命……去哪里都好,只要能活着……
“……敏之……敏之弟弟?”武承嗣唤回思绪游离的敏之,疑惑道,“在想何事,这般入神?”
敏之回视着武承嗣那对洁净双眸,笑问,“承嗣哥哥今日前来,到底想说何事?”
武承嗣嘴角挽起一抹浅浅的弧度,眸底深光一闪而逝,轻松的话语仿佛在谈论天气一般稀松平常,“敏之弟弟,太子对你素来尤为信任,若你能加以利用,天后娘娘那儿,我自会替你担待着。”
武承嗣的话如薄暮私语般萦绕敏之周身。且不论他究竟为何而说出此等大不讳之言,却足以令敏之肯定,今日的武承嗣其地位尊贵,已不在自己之下。
未注意到敏之眼中深处那飞闪而过的抑郁,武承嗣拍着他的肩笑道,“这事你放在心中仔细斟酌,天后娘娘那儿,我也只能替你遮掩一时,太子的事,还需你自己考虑。”
敏之勉强弯了弯唇角,又和武承嗣说了些闲话后,才起身送他出府。
站在大门口,望着武承嗣一袭队伍远去的身影,身后传来风若廷的询问声,“少主前来,可是为太子之事?”
敏之骤然回头瞪着风若廷,半晌才找到自己的声音,惊问,“你怎么知道?”
风若廷微微一笑,眸子里却似乎有着一丝叹息如电闪过,“我自小跟在少主身边,他的心我也明白几分的。少主珍惜与公子之间的血缘亲情,也看重这兄弟情谊。只不过……”
抬眼瞟向天际边那逐渐消失无影的黑点,风若廷的话还未出口便已随风飘散。
只不过,这血缘亲情、兄弟情谊,却未必比得上宫廷权势,高官利益。
少主和公子,若真有一天背道而驰,他该帮谁?
敏之见他话说了一半就没了下文,虽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但也不再追问。转身刚要进门,风若廷忙道,“公子,牢中那人……三日后押往流放之地。”
敏之脚下一顿,回头看向大牢所在的方向,许久后才叹气道,“走罢。”话语随意却隐着一丝复杂情绪。
静夜,敏之躺在床上始终不曾入眠,想着身边的每一个人,想着自己明知道日后武则天会称帝,为何偏要从她的眼皮子底下救出李弘?可是不救……
敏之惆怅掀被起身,坐在床边静静凝视着窗外的月色,心中思忖着,从一开始,自己确实未有救李弘之心,走到今天这一步,所有人都以为我在和天后对立……
究竟是何人将我逼至绝境,制造了我中立的局面?若是天后……
敏之摇了摇头,将这个可能性全然抹杀。不可能的,她分明是迫切挽留自己,怎会做出这矛盾的举动来?
一夜不曾入眠,次日,敏之亲自替上官婉儿梳洗更衣后,带着她往大明宫去了。
在去栖凤阁之前,敏之特意先去了一趟高宗的宫殿,朝殿上那忍着头疼闭眼假寐的男人恭敬行礼,关切了一下天子的龙体后,直接切入主题道,“皇上,太子宅心仁厚,精通于礼,明辨君臣之位,将来继承大统定能安定上位,治理人民。只是殿下素来身子秉弱,想是常在宫中少有外出走动缘故。微臣以为,不如趁此监国机会,让太子微服出巡去到地方视察,一来可增长太子殿下的见闻,二来也可强健体魄。”
高宗一手揉着额角,意识有些模糊不清地点头道,“敏之所言甚是,朕连日头风病犯,也顾不得这国中大事,幸亏有弘儿和媚娘帮着朕。”顿了顿,休息片刻后,道,“就依你所言,过些日子等朕身子好些,便下道旨意让弘儿出宫去民间学习。”
敏之未想高宗竟会这般容易就同意了,心中一喜,忙跪在地上俯身高呼万岁。
退出殿外后,敏之才后知后觉的想起,莫不是李弘身处危境之事高宗并不知情?
敏之心知高宗也畏惧天后三分,就算此刻自己冲进去将实话告知,高宗只怕也无能为力。想到这里,敏之只得将这事暂且放下,牵着上官婉儿往栖凤阁走去。
刚到正殿前,持事太监忙迎了上来,对敏之笑颜灿灿地掬身行礼,道,“贺兰敏之殿下,天后娘娘有旨,命上官婉儿入殿觐见,殿下请在此稍候。”
上官婉儿慌忙拽住敏之的手,满脸惶遽的看着他,“我不要一个人进去,我害怕……”
敏之摸了摸上官婉儿的脸以作安抚后,朝那太监道,“劳烦公公通传一声,就说贺兰敏之求见天后娘娘。”
“哎呀,贺兰敏之殿下,您这可是为难小人了。”那公公扯起嘴皮似笑非笑道,“这旨意是天后娘娘刚下的,娘娘说了,叫你在外面候着,不得有违。”
别无它法,敏之只得安慰了上官婉儿几句后,将她交给持事太监,眼睁睁看着那小小的身影走进大殿。
敏之站在殿外等候,也不知过了多久,许敬宗等多位大臣前来面见天后,来了又走,天色越渐暗沉,殿内仍未传来召敏之觐见的消息。
夕阳点点坠下,在宫殿的一角散出最后一层迷蒙的澄光,敏之站在阶梯下等得口干舌燥,脚步也略有浮沉之际,身后伸来一只手猛地拽着他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敏之愕然震惊。
66.深宫惊变
敏之愕然震惊。半晌才回神拉住那人的手,疑惑道,“薛御郎,你在做什么?”
薛御郎停步回头,阳光随着他的动作在脸侧滑出一圈绚丽的弧线,“我在拯救贺兰敏之殿下与水火之中。”
敏之淡淡扫了薛御郎一眼,毫无表情波动的脸上挽起一道清减的笑,“薛御郎,谢谢你的好意,但今天不见到天后,我不能离开。”
薛御郎直视着敏之清亮的眸子,正色道,“你以为,你想见天后娘娘,她就一定会召见你?若是这般,何以让你在殿外等候许久?”
被他一语道中,敏之突然有种被拆穿的窘迫,就好像寒冬冷月里自己全身赤裸的站在雪地上,被人用毫不顾忌的目光打量审视,那种感觉令他心里翻涌着说不出的反感。
“我当然知道……天后是在故意为难。”敏之犹豫了一下后,还是选择坦露真言,“或许她是在为了上官婉儿的事,而惩戒我。”
“并不单是上官婉儿一事……”薛御郎开口刚说了一句,青儿从后方走来向敏之掬身行礼道,“贺兰敏之殿下,天后娘娘召见。”
对上敏之含笑的视线,薛御郎缓缓松开握着他的手。
目送敏之走进大殿,薛御郎站在原地静默许久后,徒地转身往出宫的方向疾步走去。
走进大殿时,天后正坐在殿上看着什么,上官婉儿不在身边,敏之猜想大概是天后派人将她抱进内殿梳洗去了,毕竟在所有的历史记载里,上官婉儿一直都是很得武氏的宠爱的——尽管这宠爱来得有点离奇。
“敏之来了,”天后抬头看了垂首站于殿下的人一眼,琉璃美目弯成两道优美的月牙儿,“来得正巧,帮我瞧瞧,这建书十言是否完善。”
将锦缎随手递给一旁的青儿,命她接了走下殿交给敏之,身子微微往后歪靠在偌大的软榻上,一瞬也不瞬地盯视着殿下那人。
敏之双手恭敬捧过锦缎,侧身展开看了许久后,才模糊想起以前历史课学时,有关武则天的改革进言好像是十二条来着……
虽然具体是哪十二条敏之早已忘得干净,但因为考试时这道题目而平白扣了许多分,所以敏之还能大体肯定绝对是十二条而不是十条。
捧着锦缎来回看了许多遍,似乎能想到的都已记载在内,到底还缺少了哪两条呢……
“敏之,”天后抿着浅笑唤回贺兰敏之的思绪,“这建书十言如何?”
敏之额头渗开一层细汗,抓着锦缎的手不禁反射性一下揪紧。
抬眼瞟向殿上那人,见她晶莹透亮的眸子里盛着满满笑意,敏之有些摸不准她究竟是不是真的意在这建议十事上?
“依微臣所见,”敏之深吸了一口气,决定冒险赌一把,“这建书尚不完善。”
“哦?”天后眼眸一亮,显然是对敏之的话产生了极大的兴趣,“说说看,还疏漏了何事?”
敏之只得将锦缎再度展开,看着上面的墨字道,“其实,这十条建议已经甚是完美。无论是从兵、民、官哪一边来看,都是获利极大的。只是……”
敏之脑中一道念头飞闪而过,仿佛一下子抓住了什么般,豁然开朗。
这么说,十言里息兵务农有了,禁浮夸服其哀有了,学礼义益原入有了,那么历来改朝换代,最不可避免的应该就是……
“只是什么?”天后笑盈盈的看着敏之,眼睛里溢满了鼓励与默许。
“只是,”敏之能感觉背后的汗渗湿了他的里衣,握着锦缎的手指也微微泛白着,“再加两条或者会更好。自古改朝换代,最不能避免的则是百姓悠悠之口,如能广言路……杜谗口,会更有利于官民亲近,使百姓感受到朝廷的……温暖。”
最后两个字几乎是敏之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他总感觉这两点其实可以并成一点来阐述,但为了博得天后的欢心,不令她的期盼有所落空,敏之还是将它分成两点来完成。
天后在心里仔细斟酌思忖后,悠然起笑道,“敏之所言,本宫会酌情考虑。”
“谢天后娘娘。”敏之俯身行了一礼——虽然他并不觉得有这个必要。
心底想要赦免李弘之罪的请求已窜至了唇齿间,但敏之还是强忍着将它咽回了肚里。
毕竟现在天后未曾表露出任何要赐死李弘的意图,自己若冒冒然前来请旨开恩,非但救不了李弘,甚至会将他提前推入死亡。
想到这里,敏之只得缄默无声。
又和天后讨论了当朝的形式以及关于建书十言的具体化后,敏之恭敬告退。
等那道身影退出殿外,天后嘴角的轻笑逐渐扩大,笑意下隐着的深度益发明显起来。
“青儿,”天后唤着身旁所站之人,“贺兰敏之来栖凤阁前,先去了陛下那儿?”
“是的娘娘。”青儿侧身行礼,据实回答,“贺兰敏之殿下请求陛下,允许太子殿下出宫学习。”
“出宫?”天后眉头一挑,眼中利芒飞闪而逝,“那皇上答应了吗?”
“是。”青儿点头道,“陛下已经应允了贺兰敏之殿下的请求。”
天后轻阖眼帘,静默片刻后幽声叹气,“青儿啊!本宫……是不是太心狠了?”
青儿弯唇一笑,柔声回道,“天后娘娘也是为大唐江山社稷着想,成王者,无论心狠是否,总是需要付出一些代价,才能得到他们想要的。”
天后轻轻点头,靠在软榻上闭眼假寐。
“青儿,传我旨意,”再度睁眼时,天后眼底那一丝微弱的迟疑与心软已被光点遮掩,“让贺兰敏之代替本宫去西山礼佛,明日一早即刻出发。”
“是。”青儿掬身领命,踏着沉稳的步子走出殿门。
或许这也是天后欣赏和重用青儿的原因之一——知进退,懂分寸。永远不会多问,只需要听命行事便可。
敏之前脚刚回到府中,还来不及脱去官袍,后面天后口谕随即传来。
敏之不知所措的接了口谕,在送走传话的公公后,朝身后紧蹙双眉的风若廷苦笑道,“估计是天后临时下的旨意。刚才在栖凤阁时,她可只字没往佛上提。”
“公子,”风若廷上前一步拦住欲进内堂的敏之,担忧道,“天后娘娘突然让你去西山礼佛,也不知所谓何事。如今并非佛诞日,也非皇室大庆之日,这般决定实在不合常理。”
敏之摇头叹气,伸手拍了拍风若廷的肩膀以作安慰。
虽然他很想开口告诉他,“武后做的一切,都跟常理无关”,但这种大不讳之言,即便是在自己家里关起门来说,也不见得是安全的。
“去就去吧!”敏之改口道,“拜的佛多,自有佛保佑。”
或者某天大难临头时,真会有神仙下来救自己一命也说不定……
敏之在心里闷声笑了起来。就像《封神榜》里姜子牙救殷洪一样……不过那似乎也相差太多了。
次日,天气有些阴沉得厉害。敏之整了整行装后,带着一队人马朝天后所授意的地方缓缓行去。
风若廷跟在敏之身后寸步不离。而后方那二十多个随从也是他连夜挑选的,各个是身经百战的精兵。
既然猜不出天后的用意,那么风若廷也决不允许自己大意,或者在去的这一路上,会遇见什么不可预测的危险也说不定。
队伍走出明德门,往城外行了二里路后,天色愈发暗沉,绵绵细雨洒了下来,转眼落成珍珠般的大小打在敏之等人的身上。
风若廷忙取出蓑衣替敏之罩上。大雨倾盆,队伍只得狼狈退回明德门处,准备等雨过天晴后再重整出发。
一匹快马由城内疾驰奔来,敏之扭头看向来人,隐约认出好像是东宫里的某个小太监。
那人一眼瞧见敏之,还来不得等马站稳便翻身跳下马背,连滚带爬地跑到敏之身前跪地哭喊道,“贺兰敏之殿下,请快去大明宫救太子殿下一命……”
敏之闻言大惊,忙一把扶起他道,“怎么回事?”
那小太监哭道,“今日一早,天后娘娘便命人前来东宫传话,说要与太子共宴,以叙母子亲情。可奴才怎么都感觉这事不对,所以趁大伙儿注意力都在太子殿下身上时溜了出来,奴才刚从秦王府过来,府里的人说您一早去了西山礼佛,奴才真怕赶不上您了……”
敏之虽觉李弘的事和自己礼佛之事掺在一起确实令人生疑,但一时又找不到合理的反驳点,“或者……”敏之犹豫道,“天后是真要与太子殿下一叙亲情呢?”
小太监抹了一把眼泪,满脸焦急道,“天后娘娘自太子监国以来,便甚少私下召见殿下。况且,若只是赴宴,又何须派侍卫前来强请太子殿下?”
“侍卫?”敏之一愣,这才警觉事情的严重性,“若廷,你在此处等候,我去去便回。”转身一拍风若廷的肩头,敏之抓过马缰翻身骑上,策马沿着回宫的路急促奔去。
不……不可能这么快的……
敏之手指攫紧缰绳,心脏不受控制的剧烈跳动着。
李弘,你不会有事的,你马上就能出宫了,不久……就在不久……
67.李弘之死
敏之一路策马狂奔,在宫外被守卫拦下后,弃马朝着栖凤阁方向疾跑而去。刚到殿外,青儿从旁走出,笑意盈盈道,“贺兰敏之殿下,何事回返?”
“李弘呢?”敏之心急如焚,也不顾得礼数,上前问道,“他可在栖凤阁?”
青儿眼中浮出一些异样的光点,很快便沉淀下去。
“太子已回东宫。”青儿笑意挂在嘴角始终不曾淡去,“贺兰敏之殿下若要觐见太子,该去东宫才是,何以会来栖凤阁?”
敏之一颗惶恐而惊遽的心这才微微平稳一分,“太子殿下在东宫?”
“正是。”青儿点头。
敏之长吁出一口气,随意摆了摆手反身沿着阶梯一步步走了下去。
青儿上前一步看着敏之离去的背影,嘴唇微抿犹豫许久后,才开口道,“贺兰敏之殿下,请速去东宫。”言语似叹息又似惋惜。
敏之心一惊,回头去看青儿时只见她面容凝重,也来不及多想,提步便朝东宫奔去。
一路畅通无阻,并无侍卫拦驾。两旁的建筑往眼后延去,风在耳边呼呼作响,除了自己粗重的喘气声,敏之再也听不到其它。
绕过长长的回廊,一阵微弱的哭泣声从东宫方向传来,越渐走近时,声音愈发清楚。敏之只觉一股酸楚的气从喉咙处上窜至大脑,眼眶刹时温润湿热。
扶着朱红的廊柱缓缓移步上前,在靠近东宫正殿的阶梯上,一群的宫女太监正跪在大门处垂泪,敏之的心剧烈颤抖着,脚下发软几乎站立不住的要跌倒在地。
撑着阶梯往上一步步挪去,不算太长的距离,敏之却感觉自己用了一个世纪长的时间走完。
偌大的殿内空无一人,李弘静静坐在殿上首位,轻阖的眼帘下黑睫浓而密长,仿佛欲要展开的蝶翼般笼下一弯幽黑的弧度。一手撑着脸颊搁在椅栏上,宁静的气息环绕着他——殿上那人似乎是已经睡着了。
敏之猛地呼出一口气,背上却莫名的渗出一层细汗。
李弘这不是好好的坐在那儿么,殿外的宫女太监没事胡乱哭喊,倒把他无端吓了一跳。
敏之含笑上前,整了整衣袖后朝殿上所坐之人弯腰行礼道,“太子殿下。”
殿上那人静默无声,半垂朝地的脸颊宛如春日里的阳光,温暖静懿,还有着些许显而易见的苍白。
敏之的心一寸寸沉了下去,手置于身侧紧握成拳,直到掌心被掐出几道血红的印子,这才深吸了一口气朝殿上挪步走去。
尽管心中一再安慰自己,李弘只是睡着了……但当手指轻触上那人冰冷的脸颊时,透心的寒意从指尖迅速散开,沿着敏之血液急速流窜至身体的每一处角落。
“李弘,李弘?”敏之双手捧住李弘的脸,轻托住那白如锡纸的容颜,低声轻唤,“李弘,李弘……”
座位上那人如死海般寂静,感觉不到任何的生气,昔日略显病态的俊秀脸颊如今惨白的瞧不见一丝血色,伸手探向他颈间的脉搏,碰触到的,却是一片了无生气的沉静。
“李弘,”敏之直勾勾的望着李弘,一阵刺痛朝眼眶强烈袭来,才刚开口,声未出,语已噎,“李弘……是我……敏之啊……”
酸楚霎时涌上喉咙,水光模糊了他的视线,敏之只觉心钝钝的痛着,就像是在被人用斧头一下下的砍凿,深浅不一的伤口鲜血淋漓的流着。
“李弘……李弘……”
敏之伸手抱住李弘身子,用尽全力将他紧搂在怀,恨不得两人融为一体再也不用分开。
一滴晶莹剔透的泪水滑下敏之脸颊,不觉间淌到嘴角。苦涩的咸味让敏之的心一阵剧痛,心仿佛累到了极点,敏之放声的哭了——为这生平的第一次痛。
“李弘……我的李弘……”
敏之抱着李弘失声痛哭,泪水如雨般滚落,瞬间打湿了他的衣襟。
将脸埋在李弘颈间不知哭了多久,直感觉到嗓子眼干涩的厉害时,狄仁杰等人已从殿外走进,见敏之正跪坐与殿上拥着李弘恸哭,心底一酸,想要上前拉开他的举动硬生生被抑止。
敏之将李弘从座位上抱下,让他躺在自己怀中,双手柔柔抚摸着他的脸庞,满面泪水道,“李弘,你一直都不知道,很快……很快你就可以解脱了……真的,我从未告诉过你……可是你为什么不等等我……”
视线从李弘轻阖的眼帘缓缓下移,路经他的唇畔、胸膛,到他手指时,敏之惊见他指间紧紧攫着一张泛黄的纸。
以为那里面写了李弘类似于遗言之类的话,敏之忙将纸取出摊开一看,瞬间泪水决堤……
看了一眼地上安静躺着的李弘,敏之站起身,呆愣着转身往殿外走去。
“敏之……”狄仁杰在他自身旁走过时开口唤道,那人却宛似被摄了魂般充耳不闻,双腿机械的迈步走向殿外。
苍穹玉宇,晴空蔚蓝,一缕清风拂面而过,卷起敏之肩头黑发迎风舞动。那微微发黄的纸捏在他指间随风摆动着。
一道身影从远处跑近,墨青色的长袍,隽美无俦的容颜,星子般光点闪耀的眸子里水花粼粼。
那人与敏之擦肩而过,两人目光相遇,同时错愕。
敏之瞪着那张与自己有着八九分相像的面容,许久后才找到自己声音,“你是……”
还未说完,便被那人打断,“你是贺兰敏之?”
敏之点头,“是。”
“啪!”随着一声清脆的巴掌声响起,敏之的脸颊刹时浮起一抹清晰的嫣红。
“是你,是你害死了太子殿下!”那人扑上前揪住敏之的衣襟,撕扯之际狠狠摇晃着他,“你既然不爱殿下,为何要撩拨他的心?贺兰敏之,该死的应该是你,不是殿下……”
干涸的眼眶再度蕴开抹抹水光,敏之被那人推搡着往后退去,站立不稳的身子猛地一个踉跄,一脚踩空往阶梯下滚了去。
“敏之——!”
狄仁杰刚走出殿门便瞧见这心神俱裂的一幕,整个人飞扑上去欲要抢救敏之,却终究慢了一拍,敏之顺着长长的梯子翻滚而下,最后撞在一处栏杆上而被迫停了下来。
狄仁杰几步抢上前,抱起敏之焦急喊道,“敏之,敏之!”
只见敏之额头被磕出几道血痕,嘴角也已咬破,撑着狄仁杰狼狈起身,全身骨头好似被人拆开后重新装上一般,痛得令他身子不住战栗。
“你是谁?”敏之咳嗽着问着阶梯上与自己有着八九分相似的人。
“我是墨卿。”那人眼眶微红,看着敏之的眼神满含冰冷的憎恨,“贺兰敏之,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明知道太子殿下对你的情意,你却从不拒绝或是接受,给他希望又扼杀它,你让殿下终日为你茶饭不思,为你闷闷不乐,为了你的生死而不顾自身。贺兰敏之,你可知殿下为了你,曾多次顶撞天后娘娘。换做从前,殿下断不会如此。贺兰敏之,你何德何能可得殿下这般对待而又不懂珍惜?”
“墨卿……”一时间,敏之说不清心底的那种麻木的感觉到底算不算是痛。
从墨卿那张脸,敏之已清楚看见了李弘对自己的心……从未有过这般清楚……
见敏之被狄仁杰护在怀中,想到太子殿下的遭遇,墨卿怒火簇烧,张着手朝敏之抓去,还未靠近,便被狄仁杰带来的人给钳住,往东宫外拖去。
“贺兰敏之,是你害死了太子殿下,是你害死的太子殿下……”
墨卿被强硬拽着往外走去,边挣扎后退便对敏之竭斯底里喊着,“太子殿下已死,墨卿绝不苟活于世。贺兰敏之,你害死了太子殿下,你一辈子都不会心安的,一辈子都不会的——!”
敏之被他的话刺得心窝一阵闷痛,回头看向殿内,李弘的身体已被医官恭敬抬入内殿,可那空着的座位,却如针般深深刺伤了他的眼睛。
敏之拨开狄仁杰的手,转身离开。
“敏之。”狄仁杰追上前拦住他道,“你的伤……”
敏之低垂眼睑,也不看狄仁杰一眼,微微摇头,泪水盈满眼眶。
狄仁杰只得让开道路,默送着敏之离去。
任何人的死亡,都不会有这般的伤心和痛苦。
敏之低着头脚步蹒跚的走着,刚刚才从阶梯上摔下来的痛还在折磨着他。
柳笙死时,我纵然伤心,却也未似这般痛得锥心刺骨。李弘……你终究还是得到了你想要的……
停步转身,敏之眺望向东宫的方向,嘴角拉开一抹苦涩的笑。
如果时光倒回,李弘,我一定答应你……你想要的,我都答应……
湿润温起眼眶,一滴滚烫的炙热顺着敏之脸颊滑下。微风吹过,手中的纸片不知何时已脱离指间,摇摇坠坠,随风飞向远方……
那纸上,墨字反射着阳光,透出淡淡迷蒙的金晕,如在诉说衷肠,婉约凄美……
恨不长生,与子相随。
恨不长生,与子同归。
……
68.奉旨出发
李弘死后,敏之几日不曾上朝。这日,天后宣他大明宫栖凤阁觐见,敏之神色憔悴的沐浴更衣后,坐轿至大明宫外步行入栖凤阁拜见天后。
天后神情看着略显黯然悲伤,坐在殿上许久不曾说话,手中只拿着平日李弘穿过的衣物静静抚摸着。
敏之面无表情的盯视着天后的动作,心中冷笑道,或许她是真为李弘的死而伤感,但李弘是被她赐死的。对亲生儿子尚且这般残忍,做为侄儿的自己,又岂能逃过死亡的召唤?
天后不开口,敏之也不说话。
许久后,殿上那人才含着泪水道起李弘幼时的诸多事迹,赞他如何聪明乖巧,如何的听自己的话。这些言语落入敏之耳中,只让他感觉更加的讥讽。
尽管天后这样为李弘的死而心痛难忍,可在面对权势的诱惑时,亲情的血脉仍抵不过那殿堂上的一把帝王座椅。
说了半晌,见敏之木愣的站在原地毫无半点回应,天后知他心有伤痛,便岔开话题说了些劝慰的话,这才切入正题,“近日地宫传来异动,想必那些番邦江湖人士有心反叛,敏之,本宫欲要派人前去剿灭地宫,不知你可有适合的人士推荐?”
敏之对上天后意味深长的眼神,弯腰行礼,语气平淡道,“若天后娘娘不弃,微臣愿带兵前往剿灭地宫。”
天后未想敏之竟会主动提出,不禁一怔,很快回神笑问,“你真愿去替本宫除了这心腹大患?”
敏之俯身跪地行了大礼,低声道,“是,微臣自愿前往。只求天后娘娘念在至亲血缘的关系上……赦免二殿下李贤的罪。”
天后凤眸微眯,一道晦暗的冷光自眼底深处一闪而过,“贤儿何罪之有?”
敏之身形未动的答道,“现在未有其罪,将来继位太子后便不得而知。”顿了顿,想起放在家中未曾随身携带的锦帕,遂补充道,“荣国夫人去世前,曾交给微臣一面绣有牡丹的帕子,并道此物可求得娘娘开恩赦免其罪。”
天后紧抿的嘴角缓缓拉开一抹毫无温度的笑,“正是。这帕子是当年本宫进宫前亲手送给荣国夫人的。如今这帕子在你身上?”
闻得天后承认,敏之内心松了一口气,道,“帕子微臣出门匆忙未曾带在身上,如今正放在秦王府。明日早朝时,微臣会将帕子一并带来交与娘娘。”
“好。”天后朗然起笑,挥手道,“你且先回去,明日早朝再议。”
敏之再度行礼后,起身退出殿外。
敏之有意借攻打地宫之事脱离朝廷,和天后交换条件借以摆脱其控制,并希望能用荣国夫人留下的手帕保住二殿下李贤一命,谁知等他前脚刚踏进秦王府的大门,后面圣旨便跟着到了。
敏之率府中众人接旨,听完后才知道是天后命他即刻启程前往金山南麓剿灭地宫的旨意。
目送着传旨的公公乘轿远去,风若廷站在敏之身后道,“剿灭地宫之事怎会派公子前往?”
敏之淡淡道,“是我自己请的旨,只盼此次大获全胜归来能够借此辞官归隐,不再过问朝廷之事。只是……”微微摇头叹道,“未想天后竟这般老谋深算,她定是担心我明日早朝将锦帕带去殿上面圣,所以才命我即刻出发,不得有误。”
站在门口静默半晌,敏之突然转身朝书房奔去,“此事必须让狄仁杰知道。风若廷,你替我送一封书信给狄仁杰,并告诉他……”持笔的手猛地一顿,想起自己和狄仁杰经历过的种种,俨然历历在目,心中感慨万千,“罢了,还是不说什么了。此次前去,不得成功我也不再回返,若有缘,自会再相见。”笔尖在纸上飞快写下数语,将之叠好交给风若廷道,“你快马赶去狄府,亲手交到狄仁杰的手上。”
风若廷点头,接过信笺转身刚走几步,骤然一停,回身看向敏之道,“公子,金山南麓一行,属下必须随同前往。”
敏之如珠的黑眸闪过一丝讶异,一愣后,轻笑颔首,“好。”
天后拨了一千精兵给敏之,命他即刻启程赶往金山。此事来得突然,朝中之人知道的并不多。更何况,地宫为天后效力之事本就是秘密,如今地宫门人弃大唐投突厥,天后有心借此事一并铲除地宫,便私下调派了一千兵让敏之带着前往金山南麓。
敏之带兵出发时,武承嗣前来送行。
站在偌大的明德门前,看着整装待发的千人队伍,敏之侧头朝武承嗣笑道,“承嗣哥哥,我已留了折子在朝,奏请圣上撤除我的爵位,请承嗣哥哥来继承周国公一职。”
武承嗣惊道,“敏之弟弟,你怎会做此等莽撞之事?”
“并非敏之莽撞行事。”敏之弯唇一笑,抬头眺望着云层后迷蒙的阳光,道,“此去路途遥远,何时得以回返敏之并不自知。朝中权利斗争,我早已看开看淡,再位高权重也比不上生命的重要和自由的空气。”扭头看向身旁那微有诧异的人,敏之微笑道,“承嗣哥哥十年受苦,全因敏之少不更事。如今,哥哥有心立足于朝堂之上,这‘周国公’一位,哥哥比敏之更加合适。”
刚说完,一将士上前朝敏之抱拳道,“禀贺兰敏之殿下,全军已备妥当,随时可出发。”
敏之拍上武承嗣的肩头,笑意盈盈道,“此次一别,再见不知何时。承嗣哥哥,珍重。”
武承嗣望着敏之那张笑靥盈耀的脸庞,突然有一种莫名的错觉——就好像两人一旦分开,从此天涯海角永世不得再有相见之时。
想到这里,武承嗣心下一动,伸手覆上自己肩头敏之的手,柔声道,“敏之弟弟,剿灭地宫并非寻常战役,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多谢承嗣哥哥。”敏之微微一笑,反手握住武承嗣将其拉近,单手揽肩抱住,在他耳畔轻声道,“承嗣哥哥,皇林狩猎后,我便忘了从前之事。我忘了曾经是如何对待的哥哥,让你去到疾苦的地方十年,忘了自己曾多么的纨绔膏粱,可我却一直记得,那个从太尉府门前策马行过的公子,雍容华贵,器宇轩昂,笑容比阳光还要夺目三分。”松开抱着武承嗣的手,敏之的笑意透着苍白的无力,“可惜,这画面只能永远存在于我的记忆里了。”话落,不等武承嗣开口,敏之含笑点头,“珍重!”
翻身上马,敏之手中鞭子扬落,马儿从路两旁的队伍中穿过,往前奔了去。
武承嗣惊然回神,反身跑向城楼,登上楼的最高点遥望着敏之远去的背影,心中陡地升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忧伤。
敏之……敏之……
墨色的长袍,雪白的战马,逐渐消失在眼帘,那一黑一白两道极端而和谐柔美的影像,却一直深刻在武承嗣心底,久久不曾消散……
风若廷不愿敏之久等,拿了信笺便往狄府策马赶去,半途却遇见了薛御郎,不得已只好上前行礼。
薛御郎刚从宫中回来,见风若廷神色匆匆,便问,“风侍卫何往?”
风若廷也不拐弯抹角,直接道,“替贺兰公子送信给狄仁杰大人。薛大人,属下公务在身,不便久留,还望大人见谅。”
薛御郎正要放行,突然想到什么,接着又问道,“风侍卫,你家公子如今可在秦王府中?”
风若廷迟疑片刻后,才问道,“我家公子接到圣旨,已带兵前往金山剿灭地宫去了,薛大人不知道吗?”
“什么!”薛御郎大惊失色,再次向风若廷确定此事的真假后,反身便朝大明宫方向奔了去。
风若廷虽有些疑惑薛御郎的举动,但心中记挂敏之,便也不再多想,将信直接送到狄府狄仁杰手上后,骑马去追敏之的队伍去了。
狄仁杰拆信快速阅读一遍后,不由得气闷道,“胡闹,简直是胡闹!即便是想要只身退出,也不必如此冒险。”
唤来冷卫,狄仁杰道,“你追上贺兰敏之,随他一同前往金山,贴身保护他,并沿途传回消息,好让我知道他平安无事。待我处理完朝中事情,便会赶去助他一臂之力。”
冷卫领命刚要离去,狄仁杰又问,“那位上官令煌,已经发往边境了吗?”
冷卫道,“是,今日清晨已押解前往边境。”等了半会儿,见狄仁杰似乎再无问话之意,这才离开了。
狄仁杰将信放在桌上,看着上面龙飞凤舞的几行字,轻声叹息。
敏之,我知太子李弘之死令你对朝野心生厌烦与失望,不愿再留在此处继续同流合污,可剿灭地宫之事……你可曾仔细想过,又岂会是这般容易之事?
除非……
狄仁杰眉头一蹙,一种尤为不好的预感在心底弥漫散开。
除非,贺兰敏之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还要回来……
狄仁杰矍然惊起,越猜想,越觉就是事实。
敏之,千万不要做傻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亡命天涯并不比呆在朝中做秦王来得更好!
前往南麓
等薛御郎满目怅然的从栖凤阁走出来时,天色已晚,走在回去薛府的路上,脑中一遍遍回放着不久前天后娘娘给他的警告。
“薛御郎,你是本宫一手拉拔出来的,可不要到最后,逼得本宫亲手毁了你。”
薛御郎低声长叹,心中思绪紊乱。
这一切都是一个局,所有的人都不过是局中的一枚棋子。而我从未想到的是,贺兰敏之,他对我的吸引,居然超出了我的控制范围。
早已等在宫外的侍卫上前朝薛御郎鞠躬,恭请他上马,却被他挥手赶开。
“怎么,薛大人竟也有如此心烦意乱一天?”一道阴沉的揶揄声从旁传来。
薛御郎循声望去,三皇子李显从宫门处走出,嘴角挂着一抹嘲弄的弧度。
薛御郎看了一眼四周投来好奇目光的守卫,朝李显点头示意,两人走到宫城的一角,勾起一边的嘴角笑道,“三殿下无事不来寻薛某,不知今日又是吹的哪阵风,居然令三殿下亲自出宫相见。”
李显冷笑道,“薛御郎,明人不说暗话。当初本殿下无意争夺太子之位,是你教我男儿不争权夺利不得以生存与帝皇之家。如今太子哥哥终于被扳倒,你却要抽身离开,薛御郎,你未免也太不将我李显放在眼里了。”
薛御郎转头看向李显,昔日那话语不多的静懿皇子,在岁月与权力的洗礼下褪色了青涩单纯,成长为更甚自己的野心谋略家。
“三殿下,”薛御郎道,“该教不该教的,你都已经学会,更是青出于蓝胜于蓝,薛某再无东西可以教殿下。”
见薛御郎迈步就走,李显站在原地冷冷起笑,“笑话!薛御郎,你一手布的局害死我太子哥哥,如今想就这样一走了之吗?”
薛御郎脚下一顿,微微回头瞟向身后皇子,静默半晌后才提醒,“三殿下,在这皇宫之内,若无殿上示意,薛某……怎敢谋算太子?”
李显大惊失色,脸色瞬间煞白。望着薛御郎远去的背影,置于身侧的双手紧握成拳,暗下心道,好不容易走到今天这一步,无论如何,也不能半途而废……
薛御郎回府后直接去到书房,将所有的事情分别记在了两个本子上,里面包括了天后的野心,为争帝而布下的局,在这场局中,每个人所处的位置,都记载的十分清楚。
等将这些全部写完后,薛御郎将下册埋在了后院的槐树下,怀中揣着上册独自前往狄府。
当薛御郎将薄薄的小册子交到狄仁杰手上时,狄仁杰翻开快速阅读了一遍,随即大惊道,“你所写之事均是属实?”
薛御郎淡笑点头,“并无半句虚言。”
狄仁杰将薛御郎请进书房,关上房门低声问道,“为何要将此物交与我?”
薛御郎叹道,“朝中比你狄仁杰可信之人大有人在,可对贺兰敏之之心,我唯独信你一人。”沉吟片刻后,道,“倘若我无法回来,此物便是救贺兰敏之与水火的保命符。”
狄仁杰见他话意似在交待身后事,不禁问道。“难道薛大人已有不好预感?”
薛御郎笑着摇头,“我决意去南麓帮贺兰敏之。他只身前往攻打地宫,可知地宫右使鬼仆并非寻常人物,一般的人,根本奈何他不得。”
狄仁杰心中微有吃惊,面上却不动声色。踱步来回走了半晌后,问道,“你,确定要去南麓?”
薛御郎颔首道,“是。”感觉到狄仁杰眼中的怀疑,不由得自嘲般笑道,“说到底,我比你更怀疑自己,对贺兰敏之的感情是不是真深到如此地步?只可惜,我无法回答你。因为我也很迷惘。不过,我不想他受到任何伤害。”闭了闭眼,再度睁开时,眼中蓄满落寞,“我为天后娘娘做了许多,而对贺兰敏之的改变,是我从未想到过的。若没有他,此刻我也不必被这些事情惹得心烦意乱。”
“若无这些事情,”狄仁杰将册子放置桌上,狭长的魅眼滑过一丝光亮,“你又如何尝到情爱恼人的滋味?你要去南麓,我不劝你。地宫并不易攻打,或者正是意识到这一点,敏之才会自动请缨前去。”
薛御郎闻言惊起,错愕道,“你是说,贺兰敏之不过是以此事为借口,而……”
“不,”狄仁杰微笑道,“这只是我的猜测罢了。若敏之真是这般逃避之人,也只能说,是狄某看错他了。”
“狄仁杰!”薛御郎一步上前揪住狄仁杰的衣襟,怒道,“你居然说这种话!敏之为何要逃?是因为皇宫给他太多的束缚,而你从未尽心尽力保护过他。现在当他受不住而逃开时,你非但不去救他,反而说这等话,敏之真是错看你了!”
狄仁杰轻拨开薛御郎的手,慢条斯理地整理好衣袍,“你既然都无法肯定自己对敏之的心,又为何这般激动?他是死是活与你何干?”
薛御郎被狄仁杰一语堵得哑口无言,想起今日来也本不是与他争吵的,只得拂袖离去。
等薛御郎走远后,狄仁杰原本轻松含笑的眸子瞬间沉了下来,转身走到桌前看着那本册子,翻开将其中的几句抄在一张纸上收入怀中,然后找了一锦缎将册子包好藏到桌子底处,等一切弄妥当后,才走出书房。
抬头看着无云的天际,狄仁杰勾唇轻笑。
贺兰敏之呀贺兰敏之,你虽是独身一人,却令这么多人心系与你,想来,你也不枉此生了。
贺兰敏之的队伍朝着南麓的方向缓缓行去,日落时便在野外扎营。
敏之自来未曾睡过军营里的木板床,头一次躺下时,直觉浑身不自在,躺也不是坐也不是,翻来覆去才缓缓睡着。次日清晨醒来时,全身痛得厉害。又不好被下属看出,以免大家觉得自己太过没用,便忍着腰酸背痛策马前行。
如此这般走了几日,等风若廷赶上队伍时,敏之全身已痛到麻木,躺在床上许久不得动弹。
风若廷径直走进大帐,见敏之趴在床上满面愁容,还以为发生了何等大事,忙上前问他怎么了。在得到敏之回答是因为身子疼痛引起后,这才放下心来,轻笑摇头,伸手至他腰身处轻柔搓摸着。
敏之一惊,刚想起身却被风若廷按住,“公子,让属下替你揉一揉,明早起来会舒服许多。”
敏之迟疑着不肯躺下,风若廷看出他心中顾虑,笑道,“公子不必多疑,属下不能替公子排忧解难,这点事情倒还是做得来的。”
敏之被他说得反觉尴尬起来,只得慢慢躺下,“信送到狄仁杰手上了吗?”
“是的,公子。”风若廷答道。
“那他,”敏之一顿,“他可有说什么?”
一时间,风若廷也不知该如何回答,“狄大人,不曾有过言语。”
敏之点了点头,气氛霎时沉静下来。
许久都听不见敏之再开口说话,就在风若廷以为他以睡着之时,一记声音从枕头处发出,轻微却格外清楚,“若廷,你已不再是我的侍卫,以后不用再自称属下。”
“属下不敢。”风若廷忙道。
敏之起身看着风若廷,脸上扬起灿烂笑意,“说了不用再自称属下,你怎么就忘了?你就跟狄仁杰他们一样,叫我的名字就好。”
回视着敏之笑意满满的黑亮双眸,风若廷张口试探性喊道,“敏……敏之……”
敏之含笑拍了拍风若廷的肩头,赞许道,“这才对嘛!”反身躺下让他坐在自己身边,轻声问道,“若廷,你说我是不是挺自不量力,挺没用的?”
风若廷一怔,“公……敏之何出此言?”
“我妄想改变他人命运,妄想救太子,却忘了自己处境多么危险。”敏之自嘲道,“我做不了任何事,救不了任何人,只能眼睁睁看着事情发生,然后选择逃避。”说完,未免风若廷不信,又忙起身补充道,“我,我真的不是不救,而是无能为力……”
“我知道的,敏之。”风若廷扶他躺下,手指柔柔抚上他的脸颊,哄道,“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不需要勉强自己,很多事情的发生,不是等着你去拯救的。”
敏之心知风若廷不过是安慰他罢了,虽然心中仍觉沮丧,但也不再表露在面上,只笑笑道,“恩,谢谢你。”
转身面朝里躺下,感觉到风若廷的手在自己后背轻揉,敏之心中轻叹,阖上眼帘。
许久后,听着床上之人传来一阵平稳的呼吸声,风若廷约莫着敏之已熟睡了过去,起身将他被褥轻轻盖在他身上,俯身在他唇畔印下一吻后走了出去。
就在风若廷离开的瞬间,敏之双眼猛地睁开,目光直视着帐篷久久不曾言语……
69.敏之失踪
敏之的队伍缓缓行了近一月时间,才在南麓金山的脚下停步。
“贺兰敏之殿下,”一将士上前朝敏之行礼道,“前方就是雾柳林。”
敏之眺望着迷雾丛生的密林,冷静下令,“原地扎营,尽量放轻动作,以免惊动地宫中人。”
“是。”那将士领命离去。
敏之转身踱步走到一旁的溪边坐下,一手撑着额角静静凝视着碧绿的水面。
虽说是来攻打地宫,然而自己心中却无半点计划。风若廷说地宫位于雾柳林深处,林子如迷宫般终年笼着浓雾,出来容易进去难,想要成功夺下,谈何容易?
想到这里,敏之不禁低声长叹。
更何况,地宫鬼仆……
那带着半张面具的男子,不过是区区一个右使武功便已如此出神入化,若是地宫门人全体出动,只怕自己全军覆没的可能都有……
正在心中胡乱思忖,风若廷走过来靠着敏之身边坐下,“敏之,可是在想如何攻打地宫之事?”
敏之点头,问道,“若廷,你可有什么好的计划?”
风若廷略一沉思后,道,“依目前形势来看,要想一举拿下地宫,并非易事。雾柳林这边我们尚不熟悉,只能等明日派遣精兵前去打探虚实,再做定夺。”
敏之本就不擅长领兵打仗,听风若廷此番一言,也只得点头应允。
入夜,敏之翻来覆去不得入睡,林中的寒气一阵阵袭上身子,即便是盖着厚厚的衾被,也觉全身冰凉透骨。
过了一会儿,实在是难以入眠,敏之起身点上烛火,倒了一杯水喝入肚中,忍不住的咳嗽了几声,风若廷掀开帘子走了进来,上前抱着敏之轻拍着他后背道,“敏之,可是身子不适?”
敏之答非所问道,“你从刚才一直都在外面?”
风若廷一愣,随即脸上浮起一丝尴尬,“你知道?”
敏之含笑道,“你我帐篷隔了这么远,若不是总在外面站着,怎么我一出声你就知道?”
风若廷探了探敏之的额头,感觉温度正常,心中正觉松了口气,手指从他掌心滑过,冰冷的触觉令风若廷大吃一惊,“你手为何这般凉?”
敏之不以为然的笑道,“夜晚林中寒气过盛,我又不是练武的人,抵挡不住寒气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才刚说完,风若廷将敏之一把抱起走到床边轻放下,对上怀中人惊愕的眼神道,“我抱着你睡,两个人比一个人暖和一些。”
敏之半晌不曾回神,愣愣的看着风若廷出神,“可是……你……”
可是为何你前后态度不一?突然对我这般……
风若廷拉过被子盖在敏之和自己身上,将他拥入怀中,笑意里蕴藏着点点柔情,“上次你被上官令煌带走后,我心急如焚,这才明白……”伸手抚摸上他的脸颊,感觉到指尖柔嫩的触觉,心中那浓郁的爱意愈发强烈起来,“原来你在我心中早已这般重要。”
敏之瞪大了双眼看着他,那带着点点诧异的黑亮眼眸令风若廷心中一悸,抚摸着敏之脸庞的手滑至下颚处,轻抬起他削尖的下巴,低头吻了上去。
温热的唇覆上敏之的双唇,滑腻的舌温柔探入他的口中,扫过他口腔里的每一寸,热烈地吸吮着他口中的蜜津,另一只手从他衣襟内滑入,缓缓游移着。
敏之自跟狄仁杰和薛御郎有过情事后,身子也愈发的敏感起来,如今不过是被风若廷的手轻抚过胸膛,心底深处便不自主的涌起一股莫名的燥热,令他倍感不自在的动了动。
“别动,敏之。”风若廷移开唇畔抱住敏之,低沉的声音里有着一丝明显的压抑,“不要动,否则……我怕我会忍不住。”
敏之闻言脸上一红,立马明白了风若廷话中的含义,遂也不敢乱动。
“敏之,”风若廷捧着敏之的脸使他和自己四目相对,“我吓到你了吗?”
敏之摇了摇头,眼中却漾动着浅浅忧虑,“若廷,其实我对自己根本没有什么信心,也不知道未来会怎么样。可能我会死得很早,你把感情放在我身上……或许是错的。”顿了顿,又道,“你不是一直都喜欢承嗣哥哥吗?他……比我好。”
风若廷浅笑,低头在敏之唇上轻啄了一下,道,“我喜欢少主,但我爱你。”
敏之双眸圆瞪,许久后才找到自己的声音,“可是……可是你要知道,我跟狄仁杰已经……我心中已有他的位置。”
风若廷眼底飞速闪过一丝痛苦的神色,沉默了半晌后勉强勾笑道,“我知道。”话语里隐着显而易见的酸涩,“狄大人和我不同,你对他倾慕原也是情理之中的。你,你给我时间,我……会让自己接受的……”
敏之见他这般回答,也不知该如何接口好,只得含糊应了一声后,闭眼装作入睡,好避开和风若廷继续谈论此事。
风若廷不想逼迫敏之,而自己也确实需要时间来适应这心情,遂也不再多言,只抱着怀中人沉沉睡去……
次日,敏之派出一百将士进入雾柳林查探,直到夕阳西下,也未见那些士兵出来。
早在来南麓之前,风若廷就告诉了他,雾柳林常年浓雾环绕,林中地势扑朔迷离,如迷宫般,除地宫门人,外人通常是有进无出的。所以在那些士兵出发前,敏之给他们每人腕上系了根绳子,另一头交给其他将士牵着。又嘱咐他们两人一组前行,每一组分发一个信号弹,在必要时期可用此物保持联络。
敏之心知这些不过是面上宽慰那些将士,若真遇到什么不测,那绳子与信号弹也起不到分毫的作用。然而不叫人进去查探地形,那雾柳林便始终不得入内。
想到这里,敏之只得再三叮嘱那些进去的将士牢记出林之路,目送他们进林子后,和风若廷等人一直在林外等候。
谁想一日过去,那些进去的人未有半点音讯传来,拉动手中绳子,对面也毫无反应。
敏之心中燃起一丝不祥的预感,命林外将士将绳子往回拉,拽到尽头时,却是被割断的痕迹。
敏之身子一凉,心瞬间跌落谷底。
“敏之,”风若廷上前扶住那脸色苍白的人,“行军打仗,自然是生死由命,怪不得你。”
敏之手指紧握成拳,花了好大的力气才从牙缝里挤出声音,“可这并非行军打仗……一百个人,凭空消失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雾柳林里到底有什么?地宫的人真的这么强大?”
风若廷先撤退了其他将士命其各自回岗位,这才扶着敏之走回大帐,道,“如果不行,便用火攻。”
“火攻?”敏之扭头看向风若廷。
“恩。”风若廷在心底深思熟虑了一番后,慎重道,“既然是树林,只要用烟和火,不出一日便可将其夷为平地。”
“这,”敏之犹豫着,“这妥当吗?一把火放出去,整个山林都没了。”
风若廷嘴角弯开一抹淡淡的笑,眸中却平静的无一丝波澜,“有雾柳林做天然屏障,地宫才敢如此放肆。只要毁了雾柳林,攻打地宫也能事半功倍。而且,”在心中快速思索片刻后,补充道,“照今日情形看来,雾柳林里其实是藏有地宫门人的,你在放火前,射一箭书入林子,若他们肯出来相见,事情还可有个缓冲,如若不然,便下令火烧雾柳林。”
敏之对这种事也只是一知半解,听风若廷一言后又觉似乎甚有道理,遂点头答应,“好,就依你所言。”
入夜,风若廷去各营中巡视,派了几名近身侍卫守在大帐外。敏之独坐帐中写着明日将要随箭射入林中的信笺。
持笔刚写了两行,想想又觉不妥,正要将其撕毁另写之时,一阵风吹进,熄灭了桌上的烛火。
敏之大惊,刚要起身唤外面的侍卫进来,一道身影从他后背闪出,一手搂住他的腰身,一手捂上他的唇将那亟欲出口的呼声堵回喉间。
是谁?!
敏之心脏狂烈跳动着,被那人紧搂在怀不得动弹,唯一自由的便是那含着极度惊恐的双眸。
“贺兰敏之?!”
来人附唇在他耳边低声轻语,询问时双唇扫过他的耳垂,炙热的气流溆溆灌入敏之耳蜗内,引来怀中人不受控制的战栗。
是谁?!
敏之奋力挣扎,却无法挣开那人的双臂。视线看不到后方,只能依稀感觉那人气息无端有些熟悉。
“想不到,她居然让你来攻打地宫。”来人低低笑了起来,嘲讽的笑声里含尽了不可一世的狂傲,“真是个一石二鸟的好计谋。不过,看来她并不重视你,居然将你的生命随意丢在南麓地宫门口。”
听见那人说话的口吻,敏之脑海快如闪电般掠过一道光。
难道是……
名字还在脑中悬宕,门口倒着的几名侍卫和大帐内漆黑的一片已成功引来其他侍卫的注意。
“贺兰敏之殿下?”侍卫试探性喊着敏之的名字,在未得到回应后立马持刀冲了进来。
来人将敏之抱在怀中,嘴角扬起一抹倨傲的笑,带着怀中人急速后退,瞬间隐入黑暗之中。
等那几名侍卫点燃烛火照亮大帐时,帐内早已没了敏之的身影。
“快,快去禀告风副尉。”慌乱的脚步声惊醒了所有营帐内休息的将士,敏之的失踪给所有人带去了难以平复的恐慌。
敏之最后的记忆停留在那人点了自己的穴道,然后意识被晦暗吞噬,等自己醒来时,人已躺在一间石室里。
70.醉梦仙草
敏之最后的记忆停留在那人点了自己的穴道,然后意识被晦暗吞噬,等醒来时,人已躺在一间石室里。四周空无一物,除了一张铺着厚厚被褥的石床。
敏之起身走下床,四壁洁白如雪,却并无门窗。
围着墙壁走了一圈,在确定自己无法找到开启石门的机关后,敏之有些倍感泄气的走回石床坐下。
如果没猜错,这儿应该就是地宫了。那个黑暗中的男人……多半就是右使鬼仆。
只是,他为何要虏自己来地宫?想借此逼自己退兵?
就在敏之胡乱思索之际,石门缓缓打开,一道妙曼身影走了进来。
“你就是大唐仁冀秦王贺兰敏之?”走进的是一位身材高挑,五官深邃,一头紫红色长发垂到腰际的女子。
“是。”敏之起身看着那女子,淡然的目光静懿如镜,“你是谁?”
“我是地宫左使魅奴。”那女子勾唇一笑,带着一丝西域的口音听上去别有一番风味。
“鬼仆呢?”敏之直接问道。
魅奴倨傲扬头,不可一世的看着敏之,“你想见他?”
敏之嗤笑道,“是他抓我来这儿,难道我不该见他?”
魅奴一步上前抓住敏之的手腕将他拉近自己,力大到敏之根本无法挣脱,“右使不是谁想见都能见到的,他抓你来这儿就必定有他的道理。跟我走。”说完,一把拽住敏之出石室,越过长长的走道径直去到最里面的房间。
随手一拍墙壁,原本密不透缝的墙拉开一道口子,魅奴毫不温柔的拽过敏之往石室内狠狠一推,敏之猛不设防整个人撞到地上,右臂随即传来一阵摩擦的痛。
“你们大唐男人真是没用。”魅奴居高临下的注视着敏之,嘴角笑意含尽讥讽,“一个个都弱不禁风的,居然还妄想攻打我地宫,可笑!”
敏之也不觉难堪,抚着隐隐作痛的右臂起身笑道,“大唐分文官武将,我是文官一职,自然不会武功。若是让你遇上武将,只怕刚才躺在地上的人,就是姑娘你了。”
“哦?”魅奴笑意满满的走近敏之,突然一掌震上他的胸口,七分力道逼得他步步后退,背脊顶上了墙壁。
“文官也好,武将也罢,”魅奴一把抓起敏之的手将之举起套在墙上的枷锁里,“来一个我杀一个,来两个我杀一双。地宫这么多年来,还未有怕过谁!”
敏之被魅奴那一掌震得头昏眼花,胸口一阵阵抽痛着,全身发软挤不出一丝的力气,只能任由她将自己锁在墙上。
“你说,大唐的秦王殿下在我这儿,”魅奴捏住敏之的脸颊迫他抬头与自己对视,笑容格外明媚,“我若叫外面那些小兵们自卸手脚,他们会答应吗?”
敏之矍然大惊,“你……”
“怎么?”魅奴手指一个用力,敏之还未说出的话全数堵在了舌尖,“害怕了?我听说唐朝男人个个不畏生死,难道是假的不成?”边说,边托着敏之的脸恶狠狠地拍打着,“放心好了,秦王殿下,我不会让你死的这么痛快的。留着你,还大有用处。”
魅奴甩开敏之的脸,冷冷哼了一声后,转身走出石室。
胸口的疼痛还在继续扩散着,敏之双眉紧蹙,闭眼轻叹。
此后几天,敏之都未曾见到鬼仆,只有带着银色面罩的地宫门徒时不时的进来送些水和干粮。
敏之每每欲要和他们搭话,那些人都只是放下东西便默默离开,几次三番后,敏之也不再奢望那些人能突发善心放自己离开。
过了两日,魅奴笑着走进来,手中随意把玩着一把金光潋滟的匕首,“想不到你这个秦王还真值钱,我提出的要求,他们二话不说就答应了。”
敏之沉默无声,微低着头不知在想着什么。
魅奴抽出刀刃,锋利的刀尖顺着敏之的脸颊缓缓下滑,“这么俊俏的脸,要是不小心弄花了,不知道那些人会不会心疼啊?”
话音刚落,魅奴手指故意一偏,一道指长的血痕在敏之脸庞清晰显现,鲜血如珠般滑落,在他的衣襟上迅速渗开。
敏之痛呼出声,双眉拧成一团,黑亮的眼眸因疼痛愈发黑沉起来。
“痛吗?”魅奴笑意纯善的问道,仿佛面前站着是自己久未相逢的好友一般。
“为什么?”敏之憋在心中许久的问题终于得以脱口而出。
“为什么?”魅奴挑眉一笑,眼中寒光一闪而过,“因为你是朝廷派来的人,你是她的手下。”
“她?”敏之忍着说话时的扯痛,疑惑道,“天后娘娘?”
“什么天后娘娘!”魅奴大怒,手起刀落,在敏之的锦袍上割下几刀,几缎金色的料子悠然坠地,“她算什么天后?派人盗取地宫门主玉符,以此来牵制右使鬼仆,使地宫不得不效忠于她。而现在,又因地宫再无利用价值,而要除之后快,这样的人,怎配称为‘天后’!”
敏之心一惊,顾不得脸上的血迹忙问,“你说天后利用地宫?”
魅奴看了敏之一眼,眸底诧异飞闪而逝,“你不知道?当年地宫门主过世之时,地宫玉符无故失踪,后鬼仆四处查访未有结果,唐朝皇后却派人送来一封信,原来那玉符落到了她手中,并以此为由让鬼仆替她办三件差事,事成后,才将玉符归还。”
“三件差事?”敏之又问,“是哪三件差事?”
难道……那一次的事竟是天后下的旨意不成?
魅奴脸色一变,一把揪住敏之的衣襟将他拽向自己,怒道,“关你何事?你问这么清楚,是不是想着出去后给你唐朝的皇后告密?”
过大的力气使得敏之身子前倾,手腕被铁链铐住的地方磨出一圈深红的印记。
未等敏之开口,魅奴单手一推,抓住敏之撞到墙上,冷笑道,“你只是一个俘虏,话太多了,是容易丢掉小命的。”
目视魅奴走出石室,敏之只觉全身每一处都在痛着。
胸口仿佛被震碎了般,脸上划破的地方还在滴着血,手腕处也带着一丝的生疼。几日未曾阖眼,敏之此刻站着都能睡过去——而敏之也确实就这样站着进入了梦乡。尽管睡意很浅,然而梦中却似乎看见了狄仁杰从长安策马而来,风若廷在营帐中焦急难耐……
“……敏之……贺兰敏之……”
梦中,有人温柔抱着他,将温热的清水缓缓渡入他的口中。
敏之缓缓睁开双眼,一张闪着粼粼寒光的紫青面罩映入眼帘。
敏之脑中模糊一片,直到来人又灌了一口清水至他口中,这才骤然惊醒。
“你……”
敏之有些莫名惶恐的瞪着眼前那有着墨青发丝的男人。
“还喝吗?”鬼仆沉声问道。
敏之下意识摇了摇头,突然感觉他的声音尤为熟悉,“你,你是谁?”
“地宫鬼仆。”
“不,我不是问你这个。”敏之仔细打量着他的眼睛,“我听过你的声音,很像一个人……”
鬼仆随手扔掉手中瓷碗,一把抓住敏之的头发迫他仰头望向自己,“想知道吗?”
敏之忍着头皮的扯痛紧蹙双眉,神色淡然道,“你想说就说。”
“好气势。”鬼仆一手抚上敏之的脸颊,动作轻柔仿如情人间的亲密,语气却冷如冰霜,“我倒想知道,你的气势可以保持到什么时候。”
敏之偏头刚避开鬼仆的碰触,却被他反手再度捏住,脸颊被掐出两道红晕,“没看出来,脾气倒是挺倔的。”
敏之眉头剧烈一蹙,刚止了血的伤口随即破开,鲜红的血顺着脸颊滴滴滑下,在他衣襟上绽开成小朵的血花。
鬼仆扳过他的脸,在看见上面食指上的一道伤口后,眼底异样稍纵即逝,“谁弄的?”
敏之莫名其妙的瞪着他,想笑,又怕扯动脸上的口子,“问的真好。自己做过什么,还来明知故问。”
答话跟鬼仆的问题丝毫挂不上钩,他却立刻明白,“是魅奴?”说着,看向已将敏之手腕磨破一层皮的铁链,刚想要以内力震断它,突然想起什么般,已触到铁链的手猛地一下缩了回去。
见他收回手,敏之心一沉,黯然想着,他既然抓了自己来,又怎会轻易放自己离开?
鬼仆看了一眼敏之脸上的伤,转身走出了石室。
敏之等了半晌,在确定鬼仆不会去而复返后,偏头靠着墙闭眼假寐。
就这样昏昏沉沉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一阵脚步声将他从朦胧中惊醒,抬头去看时,魅奴怒气冲冲的端着一只小碗走了过来,一把捏住敏之的下颚便将那碗浓稠的汁液给强行灌了进去。
敏之双手被束,无力挣开,液体滑过喉间,来不及吞咽的部分从他嘴角流出,狼狈的咳嗽了几声后沙哑着嗓子问道,“你给我喝了什么?”
“喝了什么?”魅奴大笑起来,手指在他耳后悠然抚摸着,“醉仙草。你这么会勾引人,这东西很适合你啊!”
敏之喘着微气道,“什么意思?”
魅奴冷笑道,“什么意思,你很快就明白了。等到药性发作时,你就自己一个人慢慢享受吧!”
71.迷乱一夜
魅奴肆意大笑着走出石室,敏之虽不知这醉仙草究竟是何,心中却不由得泛起浓郁的不祥预感来。
都已经被关在这儿,她给自己喝的总归不是补药。
敏之头靠着墙缓缓阖上眼帘。此时除了继续闭眼假寐,以免浪费不必要的气力,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
过了不多会,身子开始燃起一股炙热感。敏之睁开双眼,不安的动了动身子,锁链拉动时发出一阵清脆的撞击声。
渐渐的,灼烧的感觉越发强烈起来,体内仿佛有一股强大的热流在胡乱窜动着,敏之几乎是立刻便想到了之前被连衣下药的那次。
敏之心下一寒,虽然想要努力保持清醒,意识却不受控制的逐渐模糊起来。
热流宛如开了闸的洪水携以排山倒海之势在敏之身体的每一处角落狂乱流窜着,原本清亮的眸子升起一丝水雾,肌肤的每一个细胞都在沸腾。
敏之心中残留的理智告诉他,这一次似乎比上一次来势更加凶猛……
已经经历过情事的身子剧烈颤抖着,渴望着碰触,敏之最后一点的清醒被席卷而来的欲念吞噬,双手被牢牢禁锢在墙上,身子却难耐的扭动着。
敏之紧咬住下唇,拼劲全力保持脑中一丝的明亮,身体却仿佛已经脱离了意识,深邃的渴求着。
手指紧握成拳深深掐入掌心,敏之痛苦的低哼出声,面上染开两抹极不自然的红晕。
有了第一声的呻吟后,敏之再也忍受不住的全身战栗,口中充满情欲的吟声响在不大的石室里。
身子紧贴着墙,敏之大脑一片模糊。接下来过的每一分每一秒对他来说都是酷刑般的煎熬。
石室里来回悬宕着敏之痛苦的呻吟,也不知过了多久,正感觉身体仿佛被点了般燃着熊熊烈火之际,一双手触上了他的腰侧。
碰触令敏之原本压抑的欲望突然找到了宣泄之口,整个人往来人身上靠了过去。
鬼仆尽管已从魅奴那儿知道敏之被下了醉仙草的事,但真见他这般模样时,仍微有一怔。
面前那人双手被缚,身子却紧紧贴着鬼仆,双眼水雾迷蒙,毫无平日里的半点明亮清静。
鬼仆心知醉仙草不比普通媚药,若不行周公之礼是难以接触其毒的。
想到魅奴居然会趁自己不在强逼敏之喝下这等不堪的东西,鬼仆心中怒火簇烧。
耳边的呻吟唤回鬼仆的思绪,看着怀中人全身泛起一层迷醉的红,心中稍作犹豫后,俯身吻上敏之的双唇,双手将他袍子撩起,抱起他抵着墙直接进入。
敏之痛呼的声音全数落入鬼仆口中,两人唇舌紧紧交缠,仿如要将自己融化在对方怀中一般,狠狠吸吮着。
鬼仆双手托住敏之腰身,就着靠墙的姿势律动起来。
痛的感觉很快便从身后退去,取而代之的是更为强烈的快感。敏之沉迷在这欢愉的海洋,下意识的想要回抱那人,双手却因被束而不得如愿,手腕处也因他的拉扯渗出丝丝鲜血。
“唔……”
感觉那人重重撞入自己体内,敏之蹙眉哼了一声,呼吸不禁快了几分,“慢……慢点……”
敏之的话犹如催化剂让鬼仆的动作更加重了起来。
鬼仆一手移下托住敏之的臀,一手捏着钥匙打开他手上的铁链。刚得到自由,敏之便双手抱上鬼仆的颈间,水色双唇在他耳后,颈肩处留下点点深红的印记。
敏之的回应使得鬼仆也一并丢失了理智。
随着一股暖流射入敏之体内,两人同时达到欢愉的巅峰。
极度的战栗了几下后,敏之的身子缓缓往下滑去。鬼仆忙将他抱住走到一角的石床上坐下,看着怀中人染着酡红的脸颊,眼中漾动着的迷离,鬼仆心一悸,俯身再度唇了上去。
欲念再度燃起,两人相拥着躺在了石床上。
锦袍落满一地,凌乱的袍子里,一张紫青色面罩正静静躺在衣中安静待命。
情欲充盈着整个石室,低沉的呻吟响在每一个角落。床上两人抵死缠绵,仿佛要此生的精力全部用完。
此刻的敏之早已毫无一丝理性可言,身体全凭感觉来驱使。而他的热情也使得鬼仆惊讶之余,律动愈发沉重起来。
一日转逝即过。次日,当敏之从一阵腰酸背痛中惊醒时,眼前那张熟悉的俊俦脸庞令他大吃一惊,差点跌落床底。
“无、无名?”敏之不知所措的看着身边缓缓睁开双眼的男人,想要起身的动作被后庭的刺痛而生生阻止,这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与他赤身裸体的相拥在一块。
“贺兰敏之。”鬼仆眼中清晰映出敏之的惊慌失措。
“你,你怎么会在这儿?”敏之顾不得全身散了架般的疼痛,慌忙下床捡来衣服穿上。
“这是我的地宫,我不在这儿在那?”鬼仆懒洋洋的起身,双手环胸看着敏之的动作。
“你的地宫?”敏之手一顿,回头看向鬼仆,昼光下,那头墨青色的发丝闪着熠熠光彩。
敏之满是震惊地往后退了一步,脚下突然踩住了某样东西。低头看去,只见一张紫青面罩静静躺在脚跟处。
“你是,”敏之每退一步,脸上便白一分,身上也感觉痛得异常厉害,“你是鬼仆……”
“一直就是。”鬼仆赤裸着身子走下床,将敏之一把抱住困在怀中,捏着他的下巴低头吻了上去,舌头撬开他的牙关滑入,在他口腔内肆意翻搅着。
敏之被他吻得双腿发软,透不过气来,直到他松开唇畔时,才靠在他怀中大口喘气。
“以后你就在我身边。”鬼仆一手抚摸着敏之后背,撩起他的袍子顺着光滑的背脊一路直下,手指在他股间悠然打转着。
敏之双手抵住鬼仆胸膛,想要间隔出一些距离,却因两人力量的悬殊而被迫放弃。
“放我离开。”敏之忍着身上的痛,佯装镇定道,“不管你是无名还是鬼仆,至少我们相识一场,你放我离开,我立刻收兵。”
“放你离开?”鬼仆搂着敏之腰身的手猛地一收,令他身子亲密无缝的紧贴住自己,停留在他后庭处的手指轻轻往内探去,“我为何要放你离开?”
敏之本就十分敏感的身子,如今在他的戏弄下不住战栗,脸色却惨白如纸,“我……昨晚之事我已忘却,况且那也是因为我被下了药,神智不清所引起的……啊!”
手指突如其来的深入阻断了敏之的话语,想要后退却被他紧拥在怀,毫无退路。
“既然昨晚是神志不清,那么现在呢?”鬼仆低头含住敏之的耳垂,舌尖一圈圈描绘着。
“贺兰敏之,我并不喜欢你。”鬼仆抱起敏之走到石床上坐下,掀起他的袍子让他在自己已经按耐不住的欲望上坐了下去,“但我很满意你的身体。”
经过昨晚的扩张,敏之此刻的进入要稍显轻松一些。
“唔……”敏之蹙眉低呼,脑袋有着一瞬间的空白,“不……放了我……”
“是第一次吗?”鬼仆冰冷的神情终于有了一些松动,嘴角弯起一抹淡不可见的笑。
抱着敏之微微动了一下,怀中之人倒吸一口凉气,挣扎得愈发厉害起来,“不,我不能……你放了我……”
“为何不能?”鬼仆嘴角的笑意逐渐扩大,“贺兰敏之,以后就在我身边。”
“不,”敏之紧咬下唇忍着腹部传来的一阵阵热流,断然拒绝道,“我不能留在这儿,我要离开……啊!”
鬼仆用力冲刺了一下,敏之的身体随之一颤,攀着他肩头的双手也似乎跟着颤抖起来。
听见敏之一次次的坚定要离开,笑容从鬼仆嘴角散去,黑沉的眸子显得冰冷无情。
狠狠撞击着腿上那人的身体,浪潮般翻滚而来的欲念将敏之整个身心吞没。理智被抛到了九霄云外,此刻脑中所剩下的唯一念头便是诚实的感觉情欲的到来。
撞击一下重过一下,就在他感觉自己即将登上欢愉的山巅之时,体内突然静了下来。
敏之喘着气睁开水雾迷离的双眼看着鬼仆,不明白他为何突然停止了动作。
“想要吗?”鬼仆勾唇冷笑,舌尖在他耳后轻柔舔舐着,“求我。”
敏之身子瘫软的靠在鬼仆肩头,心底有一个声音在不断的提醒自己:不能求,不能求。口中却不由自主的发出声音,“求……”才说了一个字,便怎么也不肯往下。
鬼仆扶着敏之的腰再次狠狠一撞,惊起那人的呻吟后,引诱道,“贺兰敏之,求我。”
敏之的意识有些涣散起来,耳边传来那人低沉的话语声,诱惑他喘着气开口,“求……求你……”
“求我什么?”鬼仆笑问,心情莫名的大好。
敏之咬着唇摇了摇头,不再说话。鬼仆再也忍不住的抱起他用力撞入,两人一起达到了情欲的高峰。
72.泯灭苏醒
敏之也不知自己究竟被鬼仆关在石室里几日,每天那人都会过来和自己温存一番。敏之在被抓来地宫之前,不管是狄仁杰、李弘还是薛御郎,哪一个不是待他如珠如宝,从来不敢多碰他一下。谁想被抓来这儿后,那人每日都要在次停留许久,等他离开时,敏之全身酸软无力,疲惫不堪,连翻身的力气都没有。
敏之原想着要囤积力量,趁鬼仆不在地宫时再逃出去,谁想竟是这番情形。此刻别说是逃,就连挤出多一分的气力来下床都是困难。
这一日,鬼仆离开后不久,魅奴开门走了进来。
空气里弥漫着的淫靡气味令她不悦的皱起眉头,魅奴将地上的衣服捡起来扔到敏之脸上,“穿上,跟我走。”
敏之趴在石床上大口喘气,抓向衣服的手指不住颤抖着。
“没用的男人。”魅奴一步上前抢过衣服毫不温柔的替敏之胡乱穿上,不顾他双腿发软全身无力,拖着他往外走去。
“去哪?”敏之脚下一深一浅的跟着魅奴走着,很怀疑她是不是要把自己带到一个偏僻无人的地方杀人灭口。
“放你走。”魅奴拖着敏之头也不回地走着。
听闻她居然是要放自己离开,敏之不由得大吃一惊。
“为什么?”敏之强忍着行走时全身拉扯的疼痛,喘气问道。
魅奴急速行走的步子猛地一停,回头瞪着敏之道,“你留下来是个祸害,会让鬼仆迷失了心智。本来我该一刀杀了你,但是……”
魅奴眼底一道异样的光一闪而过,思绪似乎陷入了某种记忆里。
敏之不知她究竟想到了什么,但能放自己离开,其它的事他不想多问。
魅奴骤然一下回过神来,拽着敏之走出地宫后,一把搂住他朝密林深处飞去。
风在耳边呼啸而过,等敏之脚尖着地时,人已站在一处迷雾笼罩的丛林里。
“到了。”魅奴将敏之推至地上,居高临下的看着他冷笑道,“我不杀你,这雾柳林没有地宫门人引路,你想出去,比登天还难。我把你留在这儿,对鬼仆说放你回唐朝了,他就是不信,也找不到你人。”
敏之身子狠狠撞在地上,痛仿佛深到了骨髓里,全身每一处都火辣辣的撕扯着。
“走之前,我应该再送你一点好东西。”魅奴从履中抽出短匕,俯身在敏之脸上划下几刀,直到鲜血流满了他的面颊,再也看不出原有的模样,这才收刀转身离去。
敏之喉间迸出一串剧痛难忍的哭嗥声,双手抚上脸庞的伤口,鲜红的血染红了他的掌心。
脸上、身上的伤痛加在一起,痛到极致的感觉令敏之恨不得就地死去才好。
身子剧烈战栗着,敏之张大口呼吸,血顺着脸颊流入口中,浓郁的血腥味充满了他的整个胸肺。胃里传来一阵排山倒海的恶心感,嗓子眼处却干涩得吐不出半点东西。
四周的空气逐渐薄弱起来,敏之尽管痛到全身抽搐,心里却十分清楚。并不是空气稀薄了,而是自己已经难以呼吸……
殷红的血从敏之脸上淅淅沥沥滴下,红的颜色坠落在地,格外醒目。
身体就像是被人在用尖刀毫不留情的剜剐一般,腐心蚀骨的痛铺天盖地而来,侵占了他的整个身心。
敏之蜷缩在地上,稍动一下,尖砺的碎石子便在他身上磕出道道血红的口子,给他原本伤痕累累的身体留下更多的伤口。
敏之感到一阵绝望。在这个迷宫一样的雾柳林,没人会寻到他……或者他连今晚都过不了……
林子里的寒气一阵阵袭上敏之单薄的身子,伤口处的血在流了一段时间后逐渐凝固,一阵强烈的睡意朝敏之席卷而来,敏之在心里拼尽全力告诉自己,不可以睡……绝对不可以睡着……却仍抵挡不住睡意的诱惑,沉重的眼皮缓缓阖上……
当风若廷和连夜兼程赶来的薛御郎收到鬼仆的雾柳林地图,派兵一寸寸搜索终于找到敏之时,他已在林中昏睡了两日。浓烈而刺鼻的血腥味在林子里悬宕,虫蚁在他的伤口处胡乱爬走着。
当看到这一幕时,风若廷的心脏几乎停顿了。
眼眶止不住的一下湿润,风若廷飞扑上前抱起敏之朝营帐方向飞奔而去。
焦急在营地等候消息的薛御郎在看见风若廷抱回的那个浑身浴血的人儿后,心身一震,若不是及时扶住营帐,只怕会踉跄倒地。
军中霎时乱成一团。
风若廷先命人打了热水小心翼翼替敏之擦净身子后,唤来军医替敏之将伤口处一一上好膏药。
“薛大人,风侍卫,”军医在详细检查了敏之的身体后,避开那气悬一线的病人对薛御郎和风若廷道,“贺兰敏之殿下后庭撕裂,伤口极重,只怕是多日来不成好生休息过。身上伤口很多,有内力所伤,也有外力所伤。至于他脸上的伤口,”说到此处,军医也不由得梗了声音,摇头轻叹,“即便是旧伤能愈,只怕也会留下疤痕。”
风若廷闻言鼻子一酸,堂堂七尺男儿,却差点忍不住的掉下泪来。
薛御郎一把揪住军医的衣襟,怒道,“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一定要让敏之好起来!”
军医吓得瑟瑟发抖,虽然有些惧怕薛御郎的怒火,却仍一五一十道,“一切还是要看贺兰敏之殿下自己的意志。外伤可治,心里的伤却需要他自己痊愈。若他渡不过这难关,只怕连醒过来,也成问题。”
风若廷紧阖眼帘,将眼中那抹怅然的水花隔阻在心底深处。
转身走回大帐内,看着那张昔日绝美无双的脸上如今刀痕满布,风若廷心一阵阵抽痛着。
那些伤伤在敏之身上,却好像同时伤在了风若廷的心里。伸手轻抚上那一道道鲜红的伤口,感觉到床上之人在自己的触碰下微微颤抖,风若廷恨不得这些伤口全割在自己身上、脸上,所有的一切痛苦全让自己替他承受。
“敏之,你会好的,一切都会过去的。”风若廷握着敏之的手,话语从喉间逸出时,带着灼烧的疼痛挤压着他的声带。
薛御郎站在门口看着床上那气若游丝的人,心仿佛在瞬间碎成无数的小片,遥遥坠坠跌入尘埃深处。
敏之,倘若你真的一心求死……
薛御郎凝视着那人弯唇轻笑,心中一遍遍的坚定着。
我会陪你……上穷碧落下黄泉,一直陪着你……
敏之伤重,风若廷和薛御郎也无心再攻打地宫。好在狄仁杰及时派来冷卫,风若廷心知他也是行军打仗的猛将,便将攻打地宫一事全部交给他负责。并把敏之的兵符一并给了他。
“此趟离开,贺兰敏之将会和朝廷再无半点瓜葛。”
风若廷将敏之抱进马车躺好,等薛御郎坐进去后,自己跳上驾车的位置坐好看着冷卫道,“请转告狄仁杰,让他告诉朝廷,贺兰敏之已死,若天后不信,可问今日在场的每一位将士。”
未等冷卫回答,风若廷扬起手中长鞭,马儿拉着车子往前奔去。一阵尘土飞扬过后,马车消失在了路天相接的尽头。
风若廷并不知道最后冷卫有没有攻下地宫,但他得到消息,不久后地宫解散,右使鬼仆下落不明。
而导致地宫解散的传言有很多。有人说是冷卫用火攻逼迫地宫门人投降,右使鬼仆不甘受辱,退入突厥境内已求庇佑。也有人说,地宫发生内讧,右使鬼仆盛怒之下斩杀了左使魅奴,引来众弟子的纷纷反叛,从而导致地宫自行灭亡。众说纷纭,究竟哪一种说法才是事实真相,风若廷无从得知。唯一能肯定的是,地宫确实亡了,鬼仆也确实消失无踪了。
风若廷和薛御郎带着敏之去到偏远的吐蕃,在那片以牧羊为生的草原上,全心全意照顾着他。
吐蕃是一个风土民情极为纯朴的地方。那儿的人热情欢迎了风若廷等人的到来,并在得知敏之的伤势后,将家中珍藏的贵重药材无偿献出,以救敏之一命。
随着时间一天天的过去,转眼已过半年。
风若廷和薛御郎已经习惯了吐蕃的生活,并与当地百姓溶为了一家。
似乎一切的不幸都已过去——除了昏睡中的敏之还未醒来。
“薛御郎,”风若廷站在木桩前朝不远处身穿皮毛的男人喊道,“趁天色还早,赶紧把这个桩子钉好,一会儿还要给敏之熬药。”
薛御郎将一捆稻草扔到一边,颔首道,“药早熬上了,半个时辰后再去看。”
风若廷不再说话,两人俯身各自忙碌着。
屋内,睡了半年的贺兰敏之手指微微动了一下,眼睑挣扎许久后终于缓缓打开。
思绪有着大片大片的空白,敏之呆愣的看着高高的帐顶,直到风若廷的喊话声唤醒他的意识,这才虚弱的扭头看向帐外。
平地上,风若廷和薛御郎还在忙着什么,敏之眼眶陡地一湿,嘴角弯开一抹淡淡的微笑。
74.武承嗣番外
直到自己被拷上那沉重的枷锁,武承嗣才惊醒——他真的去告发自己了!
“少主,少主!”比自己只大一岁的风若廷跟在身后步步紧追着,眼中溢满了泪水,“少主……”
“若廷,”武承嗣一步一回头,俊朗的脸上布满了痛苦与愤恨,“若廷,去他身边……如果我不能回来,你要帮我报仇,若廷……”
武承嗣被官吏拽着沉重的锁链往前跌撞走去,直到风若廷的声音离自己越来越远,泪水终于模糊了视线。
武承嗣到现在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他不过是在聚会上孩子气的说了一句,“天下又怎么样?我武承嗣想要,照样能拿到。”
这样不顾后果的一句话,却给他带来了无尽的悔恨与痛苦。更令他想不到的是,他一直疼爱的弟弟贺兰敏之,会将这句话告诉荣国夫人,并让荣国夫人请皇后下旨以大不敬之罪将他流放。
同是武家子嗣,皇后看在荣国夫人的份上,居然可以对贺兰敏之庇佑到如此地步。
武承嗣在去到西北绝境后的每一天都在憎恨,憎恨贺兰敏之,憎恨上天对他的不公。他将心中满腔的怒火和怨气全部发泄在了那片荒凉的土地上。每天干不完的活,做不尽的事,让他多不出一丝的时间来想别的事。
武承嗣曾在睡梦中不止一次的布下计划,等将来真有一天得以还朝时,他要怎样去报复贺兰敏之,让他一尝今日自己所受过的苦。
但每当梦醒后,现实是他仍站在寸草不生的土地上辛苦耕作。
昔日的翩翩长安少年郎,在风吹日晒下,逐渐褪去稚嫩的气息。而那双曾经只用来端酒持筷的手,也在日日不息的农作下长出一个个的细茧。
岁月如梭,时间真的可以冲淡一切。
武承嗣开始感觉他的仇恨一天天淡去,心中那原本愤愤难平的怨怒,也在每天的流逝下款款消散。
武承嗣不断回想,或许这一切都是注定的,是上天给他的惩罚,是命运躲避不开的劫难。
如果一切能从头开始,他不会再说那样的话,因为那确实是大不敬。
贺兰敏之没有错,他只是和自己一样的年少轻狂罢了……
武承嗣感到遗憾,原来世间所有的一切,终究抵不过权势。
十年后,当武承嗣如在幻梦中一般再度踏上长安城时,策马行过朱雀大街,此刻心中唯一的信念便是——无论如何,一定要爬上权势的最高点,让任何人都不能再威胁到他。
从旧日的太尉府门前经过时,一张有着绝世倾城的容颜映入眼帘。武承嗣瞟向门口那道身影,那盈盈而笑的模样有些面熟,却记不起在哪里见过。
武承嗣也曾猜过或者此人就是贺兰敏之,但很快便否定了心中想法。
贺兰敏之是何其高傲冷漠的人,即便是过去十年之久,也不可能从他脸上看见这般柔和的笑意。
回到长安,皇后娘娘直接召见。在大明宫栖凤阁内,武承嗣再一次见到了那位有着阳光般夺目笑靥的男子。
“承嗣远在西北,自然不知,敏之自皇林狩猎不慎坠马后,便忘了从前过往。”当皇后说出这番话时,武承嗣才矍然大惊。
他果真是贺兰敏之——那个令自己既爱又恨的弟弟。
“承、承嗣哥哥……”
听见他含笑唤着自己名字,武承嗣几乎可以确定他是真的失忆了。
以前的贺兰敏之,从未这般亲密喊过自己“哥哥”,每次相见他都会高高在上的看着自己,然后毫不客气的喊一声,“武承嗣”,丝毫不将自己这做哥哥的放在眼里。
十年不见,贺兰敏之变了……他变了太多太多,多到自己难以承受。
他的笑容真挚温和,他的动作亲密友善,他会抱着自己唤“承嗣哥哥”,会在看见自己后眼中闪出一抹明亮的光彩。
武承嗣知道,他喜欢自己——而且有可能是类似于男女之情的那种喜欢。
只有在见到自己心仪之人时,眼中才会闪烁出这般熠熠亮光。
“承嗣哥哥可有心仪之人?”
在一次次的接近贺兰敏之后,武承嗣肯定他已经失去了记忆。他真的忘记了过去的种种。
武承嗣心中窃喜。不管是对他还是对敏之,这都是最好的。
他喜欢现在的贺兰敏之,喜欢他那柔软的性子,在看见自己后笑吟吟的喊“哥哥”时的样子,更喜欢自己亲切的称呼他为“敏之弟弟”。
武承嗣不确定敏之将来是否会有恢复记忆的一天,他希望这一天永远不要带来。如今的敏之弟弟,才是他一直想要的。
武承嗣开始拼尽全力讨好皇后,并借以自己武氏一族的身份去为她拉拢朝中大臣,排除异己。
很显然,他所做的一切得到了极好的回报。皇后将他的地位一天天提升,在她心里,他已经超越了贺兰敏之。
“只有一个人在心仪另一个人的时候,他才会豁出所有。”
贺兰敏之的话不断在武承嗣脑海回放着。
离皇后越近,便越能看透她想要的一切。
她想要权势,帝位,天下……
而贺兰敏之,由始至终都只是她手中的一枚棋子罢了。
“皇后娘娘,”武承嗣私下不止一次的向殿上之人恳求道,“敏之弟弟年少不更事,您何必与他一般见识,不如让他辞官回家,也省了娘娘终日为他烦心。”
“承嗣,你的心思我懂。”殿上那人笑道,“你希望贺兰敏之平安无事,你将他视作亲弟弟一般看待,本宫又何尝不惦记着他这个亲侄儿呢?只不过,他并非我武氏一族的后人,将来也不会为本宫所用,留着,是个祸害。”
武承嗣心一惊,忙澄清道,“敏之性子纯善,绝不会与娘娘为敌的。”
“他已经表明立场了。”皇后隐怒道,“本宫曾不止一次的升他官,并赐他‘武’姓,但他冥顽不灵,还是要和本宫作对,力保太子。”
看着皇后满含怒意的眼神,武承嗣感觉心有些发凉。
敏之弟弟……
“承嗣哥哥可有心仪之人?”
这个问题,在敏之问过他以后,他便时常记在心里拿出来问一问自己。
十年前他对自己这般,十年后自己还要拼了命为他开罪,可是心仪?
但那感情似乎又并不是自己所想的那样。
好像是喜欢……却并非刻骨铭心。
将回到自己身边的风若廷再度劝走后,想起他临走时说的“少主能成功回来,全靠公子极力向陛下请建”,武承嗣突然感觉自己应该是喜欢贺兰敏之的。
喜欢他……他的笑让自己感到心情舒畅。
可是这种喜欢,抵不过权势,抵不过他与生俱来的“武”家姓氏。
“承嗣哥哥,我已留了折子在朝,奏请圣上撤除我的爵位,请承嗣哥哥来继承周国公一职。”
站在明德门外,整装出发前往南麓攻打地宫的贺兰敏之,回头望着自己盈盈浅笑,一如当初在太尉府时的笑容,又隐约着多了一丝散不去的忧愁。
曾几何时,那抹清减澄澈的笑容里,有了这样浓郁的哀伤,是自己不曾察觉的?
“承嗣哥哥,皇林狩猎后,我便忘了从前之事。我忘了曾经是如何对待的哥哥,让你去到疾苦的地方十年,忘了自己曾多么的纨绔膏粱,可我却一直记得,那个从太尉府门前策马行过的公子,雍容华贵,器宇轩昂,笑容比阳光还要夺目三分。”临近出发前,向来对自己礼待三分的贺兰敏之突然伸手将武承嗣抱住,软语低哝下浮着遮掩不住的遗憾与落寞,“可惜,这画面只能永远存在于我的记忆里了。”
武承嗣心一酸,下意识就要抬手去抱他,那人双手却已松开,转身离去了。
武承嗣伸出一半的手还僵在空中,弥漫的沙尘里,已寻不见贺兰敏之的身影。
武承嗣转身几步奔上城楼,在队伍的最前方找到那策马前行的人,心底突然闪过一丝错觉,就好像这个人从此走出了自己的生命,天涯海角再也无法相见……
“承嗣哥哥可有心仪之人?”
望着那渐渐远去的背影,武承嗣懊悔他从没有好好的抱过一次敏之,而今,他的问题,自己再也回答不了了……
“承嗣哥哥可有心仪之人?”
有的,一直都有……
敏之弟弟……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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