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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 沃雪记 BY 罗开 (点击:806次)

沃雪记 BY 罗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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沃雪记 BY 罗开
文案
这是一个关于复仇的故事,也是一个成长的故事。
篇名《沃雪记》,取自“以汤沃雪”,比喻效果明显或者事情容易做。但这里只用字面的意思:用热水浇释冰雪。
——所以,这是一个治愈系的故事。
内容标签:江湖恩怨 欢喜冤家 情有独钟 报仇雪恨
搜索关键字:主角:郦琛,简淇 ┃ 配角: ┃ 其它:

何人初见

仲春二月,虽然仍是春寒料峭,向阳的草坡上却早有小小草花开放。微风中带着花草的清香,颇有熏然之意。
滁州城外的小山冈上奔过七八骑马,当头一匹浑身雪白没半分杂色,毛皮油光滑亮,却是当地难得一见的名种金睛雪花骢。马上一个少年,年纪不过十七八岁,背负长弓,腰悬短匕,身着白色猎装,更是衬得人物秀美,英气勃勃。他纵马上了山坡,一眼便见百步外的草丛中伏了一双灰兔,当即从箭袋中拈出一支雕翎,弯弓搭箭,刷的一声,一只灰兔应声而倒。
他身后几人见了,齐声喝采,道:“公子爷的箭术益发了得了!”
那少年微微一笑,道:“你们少来拍马屁,有这空儿,帮我看看这里可有野猪踪迹。今天出来没多少时候好待,我可不想又只射了几只兔子便回去。”他一笑起来,右嘴角边便现出一个小小酒涡,说不出的俏丽甜美。
一人道:“要打大野猪,恐怕要往前头山坳里去才有。只是这几日我听老爷说,许了药神宁慕鹊在那一片采药,公子爷这会儿过去,怕是有所不便。”说话的这人是个三十上下的青年汉子,脸膛黝黑,臂上肌肉虬结,甚是雄健。
那少年扬了扬眉,道:“那又怎地?他采他的药,我打我的猎,可没甚关碍。”
黑脸青年陪笑道:“话是这么说,只是我听老爷言语里的意思,这宁医生似乎来头不小,开罪不得。为了他在这里采药,打发了好些人过去帮手,替他在那溪边盖了个棚子。还特地出了告示,教地方诸人都不往那一片去,以免打扰了他。”原来那少年姓郦,单名一个琛字,其父郦文道时任兵部郎中知滁州事,便是本地的地方长官。
郦琛听他如此说,不由得好奇心起,道:“那是个甚么医生,面子这般大?”
这下显然问倒了那黑脸青年,支支吾吾,便往旁边一人看去。郦琛道:“吴老七,你一定知道。”
那被称作吴老七的是个瘦高汉子,一副精明干练的模样,答道:“这宁先生是当今最有名的神医,武林中传闻说得神乎其神,据说是能生死人肉白骨,否则哪里当得起‘药神’这两个字?只是他用毒的本事,更在医术之上,听说跟岭南几个使毒出名的邪派人物都有往来。再有武林里好几桩出名的毒杀案子,譬如十一年前大名府‘冲霄剑’左公绣全家被人毒死家中,六年前岐山派掌门汪渔莫名其妙地身死眉州,据说都同他相干,所以大家未免都有些敬而远之。”
郦琛道:“哦,你见过他没有?”
吴老七连连摇手,道:“这等大名鼎鼎的人物,哪里轮得到我这小角色见着?江湖上传言,这宁神医性喜雅静,不爱同人往来,是以老爷才命人远避,唯恐得罪了他。再说,他虽说声名广播,可当真见过他的人统共也没有几个。”
郦琛奇道:“他这等大名鼎鼎的神医,该有不少人找他看病才是,怎地会没几个人见过他?”
吴老七道:“据说这宁神医给人看病的时候,中间往往隔了一层帘子,或者他自己带了面幕,似乎不爱以本来面目示人。而且他肯给看病的多是布衣百姓,江湖中人,等闲也不敢找他去。”
郦琛道:“为甚么?”
吴老七道:“他治的人若是武林人物,在施治前便先要那求诊之人发下毒誓,替他做一件事,这件事情却往往为难之极。譬如要人去找天山六合草,或者自鬼母门的通天池里盗麒麟点珠鱼来,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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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里梦遥

这一年冬天落雪甚勤。时人习惯,腊月里富户人家逢雪必开筵,塑雪狮,装雪灯,以会亲旧,宫中亦如此例。故而郦琛接连大半月不曾闲得一日,不是在宫中当值,便是陪着赵暄各处赴宴。到了十九这日,好容易才得了个空出来,便到州桥街市闲逛。
此时大雪初霁,冬日阳光暖融融地照在街上,看起来人人都是喜气洋洋。正值年节前夕,各处店铺皆张灯结彩,又有不少印卖门神、桃符,并送灶的纸钱灶马一类。郦琛独居,也无心张罗这些东西,只是见到一家买胶牙饧的店铺,不由自主地走了进去,将各种味道的都买了一些。刚刚付账出来,便见街上匆匆走来一人,正是马铭远。他是赵暄手下得力的武士,郦琛当年在郢州识得,如今在京中时常见面。马铭远见了郦琛,拍掌笑道:“可找到了!王爷有话要同你说,打发了人四下里寻你。”郦琛听说,便跟他来到王府。果然赵暄已在小书房相候,朝服未脱,显是刚从宫里出来。
赵暄见到他手中纸包,笑道:“你爱吃这个?我这里有好多,是皇伯父赏的,我吃不了,分你一半拿去。”郦琛摇头不语。他并不嗜甜,在那店铺门前只为想起简淇喜欢此物,明知他不在身边,还是禁不住买了许多。
赵暄似能读出他心中所思,悠然道:“我生平吃过这许多甜食,还数是那年在湖州,简淇给我的梨条和桃脯最好吃。”郦琛不禁微笑道:“是啊,他老是做这些蜜饯糖果。那么大个人,偏爱吃些小孩儿们的玩艺。”赵暄瞧着他面上神情,心中微哂,却不露出,道:“怎么他过年不到这里来同你相聚?”
郦琛不禁沉默下来,过了一刻,方道:“他半年前受了重伤,刚刚养好。我不要他来。”赵暄道:“是甚么人伤了他?是郑晔么?”郦琛见他一猜便中,颇觉意外,道:“是。你怎知道?”赵暄笑道:“我见你提起来便眼色愤然,想是这仇尚未报得。以你们两个交情,你哪有不立即寻去算账的?半年前,正是你来寻我的时候。你要我相帮杀的那几个人里,只有郑晔其时正好在湖州,可不是接上了榫?”郦琛道:“嗯,你当真厉害。”
赵暄道:“你这个仇人,刚刚又升了官儿啦。上月边境跟辽国起了冲突,定武节度使朱忻那老头子弹压不住,接连上了几次要朝廷增兵的奏表。今天皇伯父已经颁旨下来,封郑晔作了观察使,加彰德将军,要他去满城驻守。” 在桌上拿起一张纸来,哼了一声,道:“郑晔那厮还不到三十岁,居然封了观察使,也不怕帽子太大,压断了脖子。”他是宗室子弟,极得皇帝宠爱,在宫中乃是炙手可热的人物。然并未正式立储,单有一个郡王的封号,虽然尊贵,却无实权官职。少年心性,颇盼建功立业,这时见郑晔年纪轻轻作了军中统帅,心下甚是不忿。
郦琛心中却是另一个念头:“郑晔出了京城,离了信王庇护,说不定便有可乘之机。”见赵暄偏着头思忖一刻,目光中便露出得色,问道:“你想到了甚么?”赵暄笑道:“我得了个主意,要教郑晔死无葬身之地。”在郦琛耳边说了两句。郦琛心下犹疑,道:“我再想想去。”赵暄嘲道:“偏你又君子起来。你去刺杀他,且不说当中风险,便是得手,也必要追究起来,搬扯个不清。哪里有我这法子简单利落,不留后患?”
正说到这里,门外有人来回话。赵暄走出书房,片刻回来,皱眉道:“我插在信王府的探子来说,郑晔今早派了一小队亲兵出城,往南下大路去了,却不知甚么勾当。”郦琛心中咯噔一跳,道:“南下?”赵暄听他语音中颇有惊惶之意,一转念间,便即明白,道:“你怕他们去同简淇为难?不会罢。我那探子说道,那队亲兵除却领头的是个好手,其余不过是寻常武艺。倘若要去落霞谷,哪里便会只用这点人?”
郦琛想了一想,终究是难以放心,道:“反正我这两天有空,跟去瞧个究竟再说。”赵暄点头道:“你出去叫上马铭远他们同去。”郦琛道:“多谢。”一面便往外走。赵暄笑道:“为了简淇,听得一点风声,你便大惊小怪起来。几时你却也肯为我也这般热心?”郦琛回过头来,道:“倘或有人要杀你,我自然也会来救你。”赵暄眼中一亮,笑道:“好,你要记得这个话。”
他站在窗边,目送郦琛匆匆穿过游廊,向府门走去。直到看不见对方,才轻轻拍了两下手。南宫敏应声走入,拜倒道:“回禀王爷,那人是今早进的城门,先去金梁桥街郦琛家等了一刻,没碰见人,又去了西鼓楼街荆筐儿药铺半日。方才属下见他出来,又往金梁桥那边去了。”赵暄默默点头。南宫敏道:“要不要属下去将他请过来?”赵暄摇头道:“不妨事,郦琛出城去了。他等不到人,自然会到这边来找。”
郦琛带了马铭远等人出了城门,已是未时光景,信王府那一小队亲兵早去得远了。好在这些人走在道上甚是惹眼,不难自行人口中打听得去向,便一路追了下来。
郦琛这一行人出来前原是挑了王府里上乘的马匹,只道当晚便可追上。孰料那队人居然夜不歇宿,一直往南去了。郦琛见行程如此之急,益发添了疑虑,快马加鞭,恨不能插翅将人擒来。他久追不上,心中发狠,暗自拿定了主意:“等追到了他们,倘若果然是去同牧谦为难,便尽数杀了,不留一个活口。”明知这些人不过是奉命行事,然而忧急之下,哪里还管他们是不是死得冤枉。直到第二日下午,探知那一队人并不继续南下,却是折而向西,往镇定府而去,才松了一口气。算起来两下相距已不过数里,既然已追到了此地,少不得要弄个水落石出,当下便提缰急追。
又赶得一程,日渐偏西,却仍是不见那一队人马踪影。再问途人,也都说不曾见着。马铭远纵马上前,向郦琛道:“咱们怕是赶岔了路。方才我见那道旁分出去一条小路,或者他们便往那里走了。”郦琛点头。几个人掉转马头,往回走了几里,果见有一条小路,依稀看见通向不远处一个小小村庄。
郦琛纵马当先,自小路上跑去,不多时便进了那村子。其时农闲,三三两两的村姑庄汉在村头闲坐聊天,见来了陌生人,便好奇张望。郦琛跳下马来,正欲开口相询,忽然间自不远处的一间院落里传出一声短促的惨叫,立时断绝,似是被人闷住了口,然而那声音中满含的恐惧,仍是听得人人心头一紧。郦琛辨出这声音竟是仿佛相识,心中猛地大跳起来,便向那宅子疾奔过去,砰地一声,将院门踢开。门扇两下一分,一柄单刀便呼地向他当头砍落。
郦琛斜退一步,长剑连鞘递出,戳中了那人腿上“百里点”。那人右膝一屈,往前便跌。他却反应甚快,反手刀起连环,疾砍郦琛下盘,意欲与他拼个两败俱伤。郦琛手腕一振,剑鞘飞出,将他刀头打偏。长剑疾刺,已经递入了他咽喉。
众乡人原有几个跟来看热闹的,见状纷纷大噪:“杀了人了!”慌不迭四散奔逃。郦琛顾不上理会,一头冲进了那院子。但见金黄的夕晖洒落了一地,照见那青石砖上鲜血满溢,分外艳丽刺目。
开封城里,钜鹿王府的管事走到大门口,见司阍所说的那少年正站在阶下,身着一领寻常襕衫,却是气度雅逸。心中有数,便笑着迎了上去,道:“简公子快请入。王爷日夕挂念公子,若不为刚刚有事缠住了身,原是要亲自出来迎候。”
那少年正是简淇。他摇了摇头,道:“并不敢相扰王爷。我原不过是要借问一声,是否有个郦琛正在府上作客,不想那位大哥会错了意,通报了进去。”管事笑道:“郦公子么,那是王爷的好朋友,一直便在这府里的。”简淇道:“郦琛既在府上,劳烦你传一句话,叫他出来便是。” 管事道:“公子说哪里的话!王爷听说公子来到,欢喜无限,那是一定要见上一见的。郦公子必然也是这个意思。”说着便只管往向让。简淇无奈,只得走入。
那管事将简淇引至二门,从照壁后转出一名红衣丫鬟,深深万福,道:“公子请随我来。”当先引路,穿廊入户,将简淇带入了后园内一间花厅。那丫鬟道:“公子少坐。王爷即刻便来。”说着快步走出。
简淇独坐半晌,却是再无人来,连个端茶送水的人也不见,不免有些诧异这郡王府邸的待客之道。再等了一刻,微感不耐,便站起身来,走到窗前,眺望庭院景致。这时冬寒嶛峭,满园花树大多只剩却了枯枝败叶,实在谈不上有甚可观之处。然而东南角上以竹篱围住了一块园圃,篱上被覆纱障,却探出了郁郁青青的一丛,在这满园萧瑟之中,分外夺目。简淇平素惯作园艺,一见便知是冬日里栽培花草的暖棚:在中间地下挖出一坑,埋了熟炭,四下围以障屏,以阻隔热气。只是平常所用的障屏,无非是轻薄一些的绵纸,这里用的却是上好的细纱。简淇心道:“这王府里不知种了甚么珍贵花儿,好大手笔。”好奇心起,当即走了过去。轻轻揭开那丝障,一见之下,不由得便愣住了:却见小小一块园圃,整整齐齐地划成了九块,除却中间炭坑,其余八片分种着不同的花草,正是那配制吐实药所用的八种药材。
简淇一颗心沉了下去,只想:“这吐实药的配方是奶奶近年来自创,连郑晔也未得知,只能是……”心中浮起了一个名字,却不愿再想下去。
正自出神,忽然听得有人轻轻说了一句甚么,依稀便是赵暄的声音,近在咫尺。他抬起头来,见这药圃前一堵波浪云墙隔开了院落,墙上一溜什锦漏窗。透过那细密的朱漆雕镂格子,影绰绰地看到两个少年男子在墙那边回廊上纠缠作一处,其中一人头戴金冠,正是赵暄。简淇无意间撞破这等情事,大是窘迫,正欲走开,忽然辨出赵暄身旁那人容貌,情不自禁地便向那窗子走近了两步,脱口唤道:“子坚?”那人闻声侧过头来,堪堪打了个照面,忽然疾转过身,沿着那回廊疾奔而去。简淇这里隔了一堵墙壁,眼看着他消失在回廊尽头,却是追赶不及。
赵暄抬手擦了擦嘴角,隔窗向简淇笑道:“我这便过去。”却是镇定自若,不见半分尴尬。简淇定了定神,一语不发,向那间花厅走去。
不一时赵暄过来,一面令人奉茶,一面道:“简淇,咱们好久没见,你却清减了。”简淇静默了一刻,便问道:“子坚在哪里?”赵暄似笑非笑地道:“不是方才便在那廊上?”简淇摇头道:“不是。刚才那人……虽然长的像,却不是他。”
赵暄笑道:“你好眼力!亏你一打照面的工夫便认得出来,可笑那晚从皇帝到下面那些人,两三个时辰也没看出破绽。”简淇道:“那人是谁?”
赵暄漫不经意地道:“是个戏子。消寒节的时候,我和郦琛哥哥设计去杀刑部尚书傅冲,便令他扮作了郦琛模样,随我去玲珑阁赴宴。等那厢杀完了人,再悄悄回来将他换下。他容貌本来和郦琛便生得挺像,仔细扮了起来,更好像是双生的兄弟两个。”望着简淇笑了一笑,道:“方才,你不也叫了他一声‘子坚’?”
简淇并不接口,道:“子坚现在何处?”赵暄道:“前日我手下人来报说,郑晔派了一小队亲兵出城去,他要追去看个究竟。你放心,我派了手下好几个得力的人跟着,不会有事。”
简淇点了点头,道:“既如此,我先告辞了。多谢王爷赐茶。”说着便站起身来。
赵暄上前一步,拉了简淇的袖子,含笑求告道:“简淇,你方才看到的故事,可别去向我郦琛哥哥说。他知道我拿别人当他替身,一定老大不高兴。”简淇不语。赵暄又道:“我原本答允了他,一完了傅冲那事,便杀了这小戏子灭口。可他成日价忙着东奔西走,连一早答允过陪我搭个雪人,到现下也没办成。我十分无聊,只好随便寻些事端取乐。”
正说到这里,廊上脚步声响,旋即有人轻轻叩门。赵暄嗯了一声,门外便有人道:“禀王爷,储安几个回来了,那人已经拿到。”赵暄喜道:“很好,我这便过去。”回头向简淇笑道:“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看看那人?”

咫尺心怅

黄昏时郦琛回到王府,赵暄已然久候。但见他脸色惨白,神气大变,不由得吓了一跳,道:“出了甚么事情?”见他衣袖有血,慌道:“你受伤了么?”郦琛摇头道:“没有。我们到晚了一步……他们去镇定府,将我两个弟弟,和我继母一家人都杀了。”
赵暄吃惊道:“你弟弟他们,不是在江宁?”郦琛道:“荣家举家从江宁迁到了京城之后,荣长庚便将我弟弟他们挪来近处接管,安置在镇定府的一个小村庄上。”说了这句话,紧紧地抿起唇,眼中将欲冒出火来。赵暄见到这个光景,想要出言安慰,却不知说甚么好,道:“你弟弟他们……和你素不相容,你也不用太难过。”郦琛不语。他同郦琨郦珏自幼并不亲近,自那一回在江宁与郦珏见面龃龉后,更是恨不能见面都绕着走。否则荣长庚将他们另行迁置之事,他也不会到现下方知。然而这两个人毕竟是郦文道的子息,是他在这世上仅剩下的血脉相连之人。这时候心内并不如何悲痛,只是愤懑难言,过得一刻,道:“总有一日,我要将郑晔千刀万剐……”向赵暄看了一眼,道:“你先前说的那个法子就很好。对付这等奸贼,又何必讲究甚么手段?”
赵暄点头道:“边境那里催得甚急,郑晔昨天已经动身出京了。我明早便去见皇伯父。”停了一停,道:“简淇来找过你。”郦琛吃了一惊,道:“甚么时候?他在哪里?他……好不好?” 连问了几句话,心绪激荡,话音微微发颤。
赵暄见他前一刻还是怒气冲天,这时却露出欢喜逾恒的神气,仿佛天下掉下了无数宝贝来一般,道:“你来得晚了个把时辰。他今天来王府,寻你不见,现下大约是又回客栈去了。”郦琛道:“我去找他。”三步并作两步向门口走去。赵暄道:“你知道他住哪家客栈么?”郦琛一愣,住了脚步,问道:“他住在哪里?”
赵暄道:“不忙,你且坐下,我和你说。”郦琛听得他话中有因,心下迟疑,道:“甚么事?”
赵暄道:“简淇来了,你却打算如何处置?”眼望郦琛,缓缓道:“你杀了傅冲、荣长庚,信王府一系已拿你当作了死敌,简淇这时候来到京中,可是凶险之至。”郦琛心中一寒,便想起了郦琨郦珏尸横就地的惨状,不能接口。赵暄道:“你武功高强,要自保想不为难。且大多时候不在宫中当值,便在我这里。旁人要找你下手,原是不易,且多少要存些顾忌。简淇却待怎样?我看他刻下瘦骨伶仃,好像大病初愈一般……”郦琛心下一酸,喃喃道:“嗯,他瘦得多了。”便听赵暄续道:“……要是有人如前番在郢州一般,想要暗算了他,你觉得有几成把握?”
郦琛心中徒然冷了下去。赵暄说的这番话,便是他撇下简淇,独身上京的原由。他在过去数月里,不止一次相思欲狂,想要去接得简淇来同自己相伴,每每都用这番思量打消了念头。然而乍听得简淇到来,仍是忘记了一切。他定了定神,道:“你说的不错。我须要让他回落霞谷去,在这里,我没法子护得他周全。”说了这句话,只觉满心苦楚,适才的愉悦荡然无存,只想:“我却如何对他开口,要他回去?”
赵暄道:“嗯,你若要人手护卫他回去,在我这里只管支取。先时储安他们回来,我便已分付过,教他们听你差遣。”
郦琛略回过神,道:“储安他们回来了?抓住了荣筝么?”赵暄笑道:“倒是活捉了回来,不过……你还是自己看罢。”拍了拍手,便有两名侍卫抬了一口大缸进来,缸上盖了个木盖。郦琛见那盖上并无通气的孔隙,疑惑道:“这不是闷死了他?”伸手提起了木盖,立时一股恶臭飘了出来。
郦琛定睛一看,不禁心中打了个突。缸中之人正是荣筝,面色灰败,身子僵直,显然已经死去。但见他眼睛瞪出,面上肌肉扭曲,形容极是可怖,手足上几处旧伤腐烂见骨,白生生的蛆虫兀自蠕动,望之令人作呕。
郦琛固然对荣筝恨之入骨,但见到这般情形,还是忍不住生出恻然之意,道:“他……怎会变成这样?”赵暄笑道:“咦,明明是你自己将他手脚划烂,怎还来问我?我不过叫他们不给他清洗换药,几天工夫便成了这般光景。”郦琛见荣筝胸前一片鲜血,道:“他心口中剑,是甚么人杀了他?”赵暄道:“是简淇。”
郦琛大吃一惊。赵暄若无其事地道:“简淇来的时候适逢他们来报告,我便叫了他一起来看。荣筝这小子大概已经半疯了,大呼小叫,简直要震聋人耳朵。我刚刚叫人把他嘴堵上,简淇便问我为甚么不杀了他,我说要等到你回来,由你亲手来慢慢炮制这家伙。谁想他就抽出剑来,一剑将人捅死了。”郦琛顿足道:“你……唉,牧谦那人心肠最软,你怎好让他见到这般事。”心知简淇必是看不过赵暄折磨荣筝,竟致亲手杀人,可见其状之惨,一颗心怦怦直跳,简直不敢想象他当时心境。
赵暄道:“哦,我怎知道?”见郦琛起身欲行,道:“简淇住西条儿街赵小祥客店。你见到他,替我陪个不是罢。”
郦琛答应了一声,急步走出。依赵暄所言,寻到了那家客栈,简淇却不在房中。他等了半晌,眼看夕阳西沉,心下既是焦躁,又是担忧。忽地想起:“他会不会又去了我的住处?”此念一起,旋即暗骂自己是个笨蛋,以两人相爱之忱,简淇岂有不去他住处苦候的道理。冲出店房,一跃上了马背,急驰而去。
他这一想却是猜得不错。离得家门尚远,便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由不得心跳加剧。正要开口相唤,简淇听得马蹄声响,转过身来。两人对面,郦琛但觉一阵颤栗掠过心房,这些日子昼夜相思的苦楚仿佛又都在这一刻涌将上心来,悲喜交集,几乎要流下泪来。他跳下马来,只叫了一声:“牧谦!”便将简淇紧紧拥住。
简淇默默抱住了他,却不说话。郦琛抬起头来吻他,只觉他双唇冰冷,道:“你等了半天,可是冻坏了?”开了房门,将他拉了进去。
郦琛端详简淇,见他容颜瘦削了些,一双眼睛却仍是明亮有神,并没赵暄说的那般病容,略觉宽心,道:“你饿不饿?我叫隔壁的丫头做饭去。”简淇摇头。郦琛歉然道:“我不常回来,这里现成的甚么也没有……”简淇道:“我知道。我等了四五日,都没见你回家歇宿。”郦琛甚是懊恼,道:“前几日是在宫中当值,这两天又出城去了。唉,你要来,怎地不事先给个信?”简淇静默一刻,方道:“我怕你不许我来。”郦琛道:“我怎会……”随即顿住。
简淇道:“你每封信里,都是这个意思。”郦琛看着他眼睛,心中一阵难过,道:“我……我怕连累了你。这里不比别处,我怕你出事……”
简淇道:“我等你不见,今天才去了赵暄那里。”郦琛道:“我知道。他跟我说了。你帮我报了仇,这……这可难为你了。” 心中惴惴不安,要说几句话来开释,却想不出来。
简淇摇了摇头,道:“对不起,子坚,我想你定是愿意亲手处置他,只是那般光景,我说甚么也看不下去。”郦琛觉得他语气凄凉,听着便说不出的难过,一时不知如何接口。简淇等了一刻,见他不答,又道:“子坚,你要报仇,是不是非要折磨得仇人不死不活,心里才觉得痛快?倘若我不来,你们还要怎样对付他?”
郦琛怔住。他见到荣筝惨状之时,其实心中并不怎样痛快,只觉得这个无比痛恨的人就这么突然死了,轻松之余,又有一阵莫名的空洞寥落之感。过去数载,他在心中想象了不下千百次如何复仇雪耻的光景,末了只见到一具丑陋可怖的尸首,连一剑诛仇的快意都不曾享受到。——又适逢他自镇定府带了一腔怒气回来,早暗自存想,要在郑晔身上找补。然而当此境地,却不能对简淇说出口来,只道:“牧谦,你心地良善,见不得这些事。我……我也不要你见到这些。”握住了简淇的手,又道:“郑晔如今领了观察使去满城戍防。怎生对付他,赵暄同我已经有了计较。这京中不是善地,你且回落霞谷去等我的消息。用不了多久,咱们便好在一起,再不分开了。”说到最后一句,忍不住容光焕发。简淇看着两人交叠的双手,道:“子坚,你跟我离了此地,好不好?”
郦琛不解,道:“为甚么?”简淇道:“我不愿意你在这里。咱们一起去满城找郑晔,为你报仇。”郦琛摇头道:“牧谦,我决不要你为我冒半点风险。——很久以前,还在那一次你为了我伤了手的时候,我便暗自发愿,再不令你受半点伤。可是……上次却累得你受了那般重伤。”说着不禁心内又是一痛,又道:“这番赵暄同我商议得计策,要栽派郑晔一个里通敌酋的罪状。只消证据安排得确实,管教他一门抄斩,逃不去一个,岂不强如咱们自己动手?”
简淇沉默良久,再开口时,却道:“我在来京路上,听说荣筝回乡路上遇上了强盗,荣长庚被杀,全家妇幼尽遭戮害,朝廷正出悬赏缉拿凶犯。这一件事,可是你做的?”郦琛心一沉,道:“荣长庚……”想说“荣长庚是自断经脉而死”,随即便想:“我当着他面要杀荣筝,使他不得不来救,以至身死,这同我亲自下手,又有甚么区别?荣家的那些人虽是储安等人所杀,可究其原由,他们总是因我而死。”当下默不作声。
简淇见他不语,只道他是默认,道:“原来那晚你承诺我不去杀那些人,当真便只有一晚的效力。”郦琛犹犹豫豫地道:“那些人不是我杀的,是赵暄手下……”只说得半句,便闭上了口,自觉说甚么也不能将自己从这一件事里开脱,况且先前也不是没动过杀他们的念头,如今说这样话,倒似是心虚推诿一般。
简淇叹道:“子坚,赵暄实非正人,你和他在一起,变得……我实在是放心不下。”
郦琛勉强笑道:“小王爷自然不是甚么君子,对我却还算讲朋友义气,不会来害我的。只消他能帮到我,我又不是他家先生,作甚么要管他行止端方?”
简淇道:“赵暄对你,哪里是甚么朋友义气?我去王府,看见他和一个长得很像你的人在一起。”郦琛一怔,道:“他果然没杀了鹑官,唉,真是误事。”简淇再也忍耐不住,道:“子坚,为甚么你的心肠变得这般冷酷?那人何辜,你利用完了他,还要害他性命?”郦琛讶然道:“我并不想杀他啊。那鹑官本来便是犯了事,落在赵暄手里,因见他相貌合用,才留了下来。依我说,毁了他相貌,再给他服些药物,不使泄露了机密,也就够了。”
简淇望着他,一时无话可说,半晌方道:“我看到他们的时候,赵暄正同那伶人亲热。他心中……分明是属意于你。”郦琛默然。赵暄待他极是亲厚,甚或竟有些曲意讨好,以两人地位而言,实是非比寻常。虽未明示,他也未必便猜不到对方心思。只是他深心中亟不愿失去赵暄这等有利臂助,故而不肯多想。这时被简淇一语道破,无可回避,过了一刻,便道:“他心里怎想,我才不在意。他爱同旁人做些甚么勾当,只消不寻趁到我头上,便不与我相干。”
简淇听他说出这两句话来,一凝神间,已经想明了前因后果,心中登时一片冰凉,道:“子坚,你原来都知道,却……却只是想利用他这一点心思。”望着郦琛俊美的容颜,只觉眼前这个人从未有如许陌生。最初的惊愕气恼过去之后,便涌上来无边的伤心失望。
郦琛见简淇眼色悒郁,焦躁起来,道:“你莫不是疑心我同赵暄有甚么首尾?” 拉起了他手,按在自己心口,道:“你知我心里,从来都只有你一个。同赵暄不过是为了报仇取便,虚与委蛇而已。”
简淇苦笑道:“虚与委蛇……子坚,是不是只要于你报仇有利,便甚么事都可以做得?”郦琛怔了一怔,大声道:“我并未对你不起!”简淇黯然道:“我知道。只是,子坚,大丈夫有所不为。有一些东西,并不能用来交换。也不是所有的事,都可为自己利用。”
郦琛发急道:“我并没同他交换甚么……他虽然帮我,却也是要我替他除去自己政敌。两下均衡,我也不欠他甚么。”简淇道:“嗯,你给他那张吐实药的方子,想来也是为了不欠他甚么。”微微一顿,又道:“我在药铺时便听说,钜鹿郡王手下以囚徒试药,有十数人血行倒逆,死得惨不堪言,那尸首抬出来,连家属都不敢认得。没想到此事祸起之端,便是我让你见过一次的那药方。——子坚,我是大意了,你记心如此之佳,整本的经书都背得下来,何况是区区数十字的药方?”他素来温厚,这时候竟然语气尖嘲。郦琛心烦意乱,心中只叫:“糟糕!吐实药的事情他也知道了。”那日淳于真之死,他心中原极感不安,似乎逼死她的事自己也有一份。然而简淇言语中直指他同赵暄沆瀣一气,却仍是令他不快之极,道:“牧谦,我所做一切,不过是为了报过了仇,我们两个还能好端端在一起。或者这些事在你眼里不合君子之道。我却不知道,有甚么法子,可以既当了君子,又报得了仇。” 心道:“你可知道,你不在的时候,我多么想念你?可纵是我想你想得要发狂了,也舍不得让你来我身边,教你担险。我哪里又怕了死?……可你见了我,便只会一味怪责我行止不端。”
简淇直视着他眼睛,道:“我愿意竭我所能,帮你报仇。咱们齐心合力,未必便杀不了郑晔,为甚么要仰仗赵暄之力?”郦琛道:“郑晔武功高强,如今又有了防备,他那里多的是好手卫护,要杀了他且全身而退,谈何容易?你武功本来便不怎地,养了这些时候的伤,又该撂下了不少罢?至于用到别的手段,一来你师门规矩不许,二来你心慈手软,见都见不得的事,自己却哪里能够做出?”简淇道:“尽力而为,至不济咱们死在一处,又有甚么可怕?”郦琛脱口叫道:“我不要你死!能够好好活着,为甚么要死?”
简淇道:“我宁可死了,也不愿用到这些伎俩,同赵暄这等人为伍。”他声音并未抬高一分,这句话却不啻于一记耳掴。郦琛只觉一股热血冲上面颊,愤然道:“很好,我是自甘下流,同赵暄狼狈为奸,你却是清清白白的一个人。我不要你帮忙!所有的事,我自己一力担当,决不玷污了你便是。”
简淇颓然道:“不是的,子坚……”见到郦琛满脸倔强的神气,不禁长叹一声,站起身来,道:“我要说的话,都说完了。子坚,你要我回去,我这便走。像你说的,我武功不济,心计手段,俱无可取,留着只成你拖累。”
郦琛心里一个声音大叫:“不对!不对!不是这样的!”可是要简淇回去,明明便是自己的意思,这时候却不知道甚么地方出了差错。只觉得又是伤心,又是气愤,道:“牧谦,我要你回去,是怕你受伤,也是因你见不得一些事,不欲你为难……你为甚么便不明白我心意?”
简淇道:“我明白的。便是你做的那些事,未尝也不是为我打算……可是,我所爱的子坚,不是这个样子。” 说了这句话,不觉万念俱灰,抬步便向门外走去。
郦琛一生中所受的惊吓,从未有此刻之甚,只想:“他这话是甚么意思?他不喜欢我了么?” 抢前一步抓住了简淇袖子,颤声问道:“你回去以后,会等着我的,是不是?”嘴唇僵硬,支楞楞打着牙齿,话也说不利落。
简淇道:“我自然等你。我只是害怕,你走得太远,回不来了。”郦琛听到第一句话,心里一松,后面的便没听见。他惶惶不宁,却不知说甚么才好,见简淇举步又行,勉强道:“我叫人送你。”简淇道:“不必。我既独自到得了这里,也能回得去,不劳钜鹿王府的人保驾护行。” 郦琛听他辞意斩决,似是带着满腔愤慨,一凛之下,不觉便松开了手指。简淇再不看他一眼,快步走出门去。
郦琛听见那门砰地带上,便如在心上敲了一记。听着那脚步声渐渐远去,忽然之间,全身气力消散得一点全无。他转过头来,见屋角有一把椅子,下意识地便向那里走去。刚刚走出两步,忽地绊了一下,不知怎地,手脚全不听使唤,这一下结结实实地摔倒在地,仿佛震得五脏六腑都离了位置。他心下怔忡,以手支地,一时却不起来。只见到地下溅了一滴滴水珠,同时觉得面上一阵湿热,伸手一摸,才知道自己流了眼泪。
他独自在京城过了半年,其间饱尝相思之苦,心力交瘁,这一哭开了头,竟尔无法遏止。一个时辰前重见简淇的欢喜,无可挽回地变成了深不见底的失望与伤心。这得而复失的痛楚深入骨髓,一时仿佛世上所有人都弃他而去,只余下他一个人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冷得彻骨,全身发颤。
他哭到精疲力尽,哽咽渐止,心中空空荡荡,只觉得再无一事可为,索性便自暴自弃地躺在地下。昏昏默默,也不知过了多久,依稀便觉得屋里昏暗下来。耳听得窗外沙沙微响,心道:“又下雪了么?”抬眼往窗上一看,只见一片白蒙蒙地,无数雪片飞舞。郦琛神智略复,忽然便想:“这大雪天里可不好走路……我得找他回来。”这一念起处,便似在胸中注入了一朵小小火焰,烧得心内融了一块。全部感受汇拢聚来,再也抵御不住,喃喃地道:“我找他去。我没了他……是不成的。”
他慢慢翻过身来,然而手足僵冷麻木,一时竟不能起身。
忽然间房门打开,一股冷风透入,不禁打了个寒颤,抬起头来,见门口站着一人,竟是简淇去而复返。
郦琛疲惫到了极处,这时候反应甚是迟钝,哑着嗓子道:“你怎么回来了?”
简淇倚门而立,头上身上都积满了雪花,低声道:“我还是……放心不下你,怕你做傻事。”
他走近了两步,在昏暗中看清了郦琛,不由得便愣在当地。郦琛极是要强好胜,仅有的一两次在他面前落泪,也是苦苦自抑,竭力不令他察觉。然而这时候双眼通红,面上泪痕纵横,狼狈不堪,哪里还有往日的一分骄傲矜持。
郦琛呆呆地道:“我不报仇了。我……跟你回去。牧谦,你别离开我。” 这几句话只说得迟缓涩滞,与他平素伶俐口角判若两人。简淇身不由己,便在地上跪了下来,抱起了他。郦琛将头靠在了他肩头,冰冷的雪片沁入肌肤,不能自已地抖个不住,道:“别离开我。”他再想不起其他话语,只把这落后一句颠来倒去地说了几遍。简淇的全副意志被这几个字打击得七零八落,眼泪夺眶而出,道:“不会的。”捧起了郦琛的脸,亲吻他濡湿的脸颊和嘴唇。
郦琛本来浑身僵冷,在他温热的唇下,方才那一点火焰渐渐燃得旺起,烧灼着胸臆,向全身铺散开来。他抬起手来,磕磕绊绊地便去解自己衣钮。简淇按住了他手,过了一会,轻轻地道:“让我来。”
肌肤相接的一刻,周遭的一切都变得模糊黯淡起来。这等甜蜜来得如此锐利猛烈,几令人心痛得无力呼吸;意志涣散,只能更深地陷入到彼此的怀抱中去,直到分不清是谁的眼泪,谁的呼吸。
窗外漫天飞雪正下得严密。清寒入幕,化作一室温暖的杏花春雨,裹挟了身心。
低垂的床幔里,光线已然昏暗到看不清彼此。郦琛将一只手覆在简淇面颊上,反复挲摩,仿佛要藉此感知他的存在。简淇偏过头来,轻轻含住了他手指。
郦琛低声道:“牧谦,我们明天便出京城,我同你回落霞谷去。”简淇道:“你不报仇了?”郦琛迟疑了一下,旋即用力摇头。简淇叹息道:“你心中放不下这件事,终究是不成的。”郦琛沉默许久,道:“纵使放不下,我也不要报仇了。” 手指下滑,摸到他肩胛下那个伤疤,将嘴唇贴了上去。

去鸿云天

大雪下了整整一夜,至天明方才止歇。大路上一派晶明,积雪盈尺,极是难走。在这清早时候,却有两个人骑了马,缓缓向西城金耀门走来。汴京西城四口,这金耀门乃是最小的一处,行人多就近往新郑门进出,是以这里守卫便也格外稀松。此时天寒地冻,行人稀少,守城的卫士敷衍塞责,只留了一人看守,其余的都躲在门楼里烤火取暖。郦琛与简淇下了马,那守门的兵士无精打采地往他们面上瞧了两眼,便挥手放行。
当时京都城门,除却南薰门、新郑门、新宋门、封丘门四道正门为留御路,是直门两重外,其余皆为瓮城三层。两人过了城门,刚刚走入第一重瓮城,忽然间前后同时喀喇喇响声大作。郦琛心知不好,纵马疾奔,那瓮城城门便堪堪在他面前落下,回身瞭望,果然身后正城门也已闭拢。这瓮城乃是城门外修筑的半月型小城,如今前后城门一落,便成瓮中捉鳖之势。郦琛抬起头来,却见城门崇楼上探出一个人头,向他笑嘻嘻地道:“郦校尉起得好早!”正是钜鹿王府的侍卫储安。
郦琛见到这个人,心内已是了然,哼了一声,却不打话。储安又道:“王爷听说郦校尉今早匆匆收拾了行囊,似乎打了一去不返的主意,忙令人分赴各道城门把守。却是小的有幸,迎候到了郦校尉。” 郦琛冷笑道:“多承你家王爷看重,为我下了两道城门。便是辽国打来,也不过这般待遇。”储安站在城头,仍是打了一躬,笑道:“小的知道郦校尉身手了得,非如此留你不住。便请郦校尉稍安勿躁,在这瓮城中多待一刻,等小王爷前来,自有话说。”说话间,便有数十名军士手执弓箭,在瓮城雉堞上一字排开。这瓮城内平地一片,无一处可供躲藏,四面弓弦一响,便要将两人射成刺猬。郦琛生平多历险境,这般阵势却也吓他不倒,只向简淇看去,心中歉仄,想道:“又是我带累了你。”然而见简淇神色从容,并无一丝惊惶,目光相接,心中便涌起一股宁定平和之意。
过得小半个时辰,只听得马蹄声自远而近,怕不下数十骑。又过得一刻,众多武士簇拥着一个少年,出现在崇楼上。那少年自是赵暄,却见他身着猎装,背负长弓,倒似是要出城打猎一般。
赵暄居高临下,望着郦简两人,粲然笑道:“两位哥哥这可是要出远门么?”郦琛本道他授意手下设伏擒拿,那是要跟自己翻脸,孰料他却仍是语笑亲切,一时摸不透他用意,便道:“正是。请你打开了城门,让我们出去。”
赵暄向身边一人低声说了句话,忽然翻身上了垛墙,一跃而下。郦琛吃了一惊,眼看这城墙高达十余丈,赵暄并不会武功,这一跳岂不要摔得一命呜呼?然而见他并非直堕,而是缓缓降下,一凝目间,便见他身上系了一根乌黑细索,另一头便由城头上一前一后的两名军士握在手中。
赵暄站定,向郦琛走近两步,离得尚有数丈便停了下来,朗声道:“郦琛,这半年你在京城,我待你如何?”郦琛不料他忽然有此一问,微一踌躇,便道:“你待我很好。替我求官,助我报仇,连家常一应动用之物,你都替我筹备周全,不消我费半点心。”赵暄道:“是啊,你原来也还记得。那怎地你要走之时,却偷偷摸摸地收拾了便行,连辞也不来辞我一声?倘若我记得不错,你明后两日还须在宫里轮值。你这个昭武尉原是由我一力保荐,这般擅离职位脱逃,却置我于何地?”郦琛语塞。他既知赵暄于己有意,料想以其心性,一旦知悉自己与简淇出走,多半便要来同两人为难——只是这话一来并无凭据,二来也难以出口。这时被他一问,反倒显得自己甚是薄情寡义,只得道:“对不起,我有急事在身,不及面辞。”
赵暄向闭合的城门望了一眼,笑道:“郦琛哥哥,我若不肯放你离去,你会不会便拿住了我,以我性命要挟开门?”郦琛见他跃下时,心中便转着这个主意,听他这般说,不禁犹豫,说道:“承蒙你一直当我是朋友,我自不能来伤你。但是倘若你要取我二人性命,说不得,也只好得罪。”
赵暄撇了撇嘴,道:“我当真有要杀你两个的心,又怎会下城墙来让你抓住?郦琛,枉自我待你一片真心诚意,你居然半分也信不过我。”他一番抢白,似乎句句占理。然而郦琛与赵暄相处日久,所练就的招数便是以不变应万变,凭对方舌灿莲花也好,撒娇撒痴也好,一概不予理会,当下只道:“你打开城门,让我们出去,我便信你。”
赵暄叹道:“这一放了你出去,再要见你,可就难了。可不放你走,你必然要生气,郦琛哥哥,这可教人为难得紧。”郦琛道:“你若是不放我们出城,咱们便为敌人,又岂止是生气?”见他目光闪动,道:“你有甚么条件,痛痛快快地便说罢。”
赵暄道:“也没甚么,只是我要再同你见面时,你须要答允。”郦琛摇头道:“难道要我一听你唤,便召之即来?”赵暄道:“我也不会特地难为你,叫你千里迢迢,赶来奔去。我是说,倘若咱们在路上赶巧就近,我要你来陪我喝酒聊天,你可不许推脱。”郦琛眼望四面雉堞上的弓箭,哂道:“你将我们困在瓮城里,拿弓箭指着我们的头,便是为了将来喝酒聊天这等无聊事?”赵暄笑道:“你觉得无聊么?我偏觉得有意思得很。你这人架子大得很,若不现下求你允了,将来我去叫你,必是叫不动的。”郦琛皱起眉头,这件事说大不大,然而一旦应承,深感便要有重重麻烦加上身来,小王爷心思难以捉摸,虽然迄今一直待自己极好,难说将来如何。若不答允,又势难脱身。赵暄既敢孤身下来,显得甚是有恃无恐,被他先前那一番言语挤兑,也当真不好意思出手拿他,要挟开门。当下便道:“喝酒聊天,也须有个限度,你说下个数来。”
赵暄笑道:“你真爱讨价还价。好罢,便以一年三次为限。”郦琛心道:“他帮了我许多忙,如今所求,不过是要再见面。……不如答应,免得他又生别的事出来。”颇觉若非必要,也不愿与赵暄十分决裂。又想:“横竖将来之事,实在不愿见他,远远避开了便是。小王爷忙着争权夺利,事务缠杂,未必有工夫天南地北来找寻咱们。”道:“好,我答允你。”
赵暄一瞬不瞬地看着他,道:“咱们可还是朋友?”郦琛不愿在此时再生枝节,便点了点头,道:“你说是,那便是罢。”赵暄道:“你从前跟我说过,若是有人要来杀我,一定会来救我。这话可还算不算数?”
他这时又提出这一件事来,令得郦琛一时颇感为难,只得道:“我说过的话,自然算数。”停了一停,又道:“不过小王爷身边高手如云,护卫周全,想来也不消我多事。”赵暄笑道:“你记得就好。”
他抬起手臂,向上做了个手势。那门楼上便有人扯着嗓子高声道:“王爷有令,开城门,与郦校尉送行!”吱嘎声响,将前后城门都打开了。
郦琛见城门开启,向简淇道:“你先走。”让过了简淇马头,转向赵暄道:“谢谢你。”一夹马肚,便追着前面的马奔了出去。转眼间穿过了三重瓮城,听身后一无声息,忍不住便回头望了一望。只见赵暄孤伶伶地站在雪地里,见他回望,便是一笑。忽然取下了身后长弓,嗖地一声,一箭向他射了过来。
这一箭准头极佳,却是无甚气力。郦琛手执马鞭,待那箭飞到面前,正欲将其打落,忽见到箭杆上似乎绑得有物,心念急转,手腕一抖,鞭梢伸了出去,便卷住了箭尾。
郦琛取箭在手,见箭头早已折去,箭杆上以细线缚了一通纸柬,写得有字。不及拆阅,一抬头见简淇在前方回头相望,笑道:“不妨事。”催马奔了出去,心道:“赵暄口口声声说一派真心相待,其实他当真对我不加提防,又干么不亲手将这纸柬交了给我?分明还是信不过我不会害他,不敢走近。其实我既已答允了他,难道还会反悔?”
二人一气奔出数里,离得城门已远,郦琛便放慢了马步,取下那箭上纸柬展开一看,却是一份告身文书,封李桓为都监,遣往定吾军中效力。
郦琛心道:“李桓是谁?”旋即明白过来,由不得手心发热,忖道:“有了这文书,只消改一改相貌,便好混到军中,趁得郑晔不备刺死了他。”想到此处,看了一眼走在前边的简淇,不禁大是踌躇。
他这里心绪变化,简淇早已察觉,勒马相候。郦琛默默将那份文书递了过去。简淇看毕,道:“定武军在满城,那不是郑晔所在?”郦琛道:“正是。”简淇点了点头,将文书还给了他。又走了一程,道路分岔,简淇率先便往那条北向的路上走去。郦琛犹疑道:“去落霞谷,不是这条路。”简淇淡淡一笑,道:“咱们是去满城,杀郑晔为你报仇。”
郦琛看着他清亮双眸,心头百味杂陈,半晌才道:“牧谦,我跟你说不要报仇了,原不是说的假话。”简淇道:“我知道。”在马背上伸出手来,两人相握,过得一刻,简淇道:“子坚,你不能亲手复仇,终究心内不平。郑晔或者还要过好几年才死,我也不愿你这几年里,始终存了这一根芒刺在心中。以你我两人合力,郑晔武功虽高,也不是算计不了他。”郦琛心中感动,却道:“我不要你帮忙。”
简淇知其心意,自己若再要相助,不免令他负疚更深,点头道:“我不帮你动手。可你总要许我陪着你,有甚么事,两个人也好商量。”郦琛道:“你肯陪在我身边,我高兴也还来不及。”顿了一顿,又道:“咱们只去满城瞧瞧时机,能杀便杀,不能杀便走。总不能为了一个郑晔,连你也舍下。”简淇握着他的手紧了一紧,道:“你能这么想,那是……很好的。”
郦琛忽然嘻地一笑,放脱了他手,叫道:“牧谦,到下一个路口,看你追得上我不!” 说着将马加了一鞭,远远跑了出去。

拢骨残阳

郦琛虽决意去满城刺杀郑晔,却不着急赶路。每天走不出一二百里,便在所经大城小镇停驻流连。正是新年正月,各地凡人多去处,都扎起了彩棚,日集喧嚣,夜市辉煌。虽是行途中诸事不备,在郦琛心中,却是生平过得最心满意足的一个新年。
这一日来到镇州市街,见一根大木上吊起了一口新开剥的野猪崽子,一条汉子头扎白角巾,将个瓦罐敲得当当响,口里吆喝:“十文十纯!有要博的尽管来!”
其时民间赌风极盛,大凡货物既可买卖,也可作赌戏的彩头,唤作“关扑”。最寻常的关扑便是掷铜钱,掷得反面朝上的称作“纯”,要掷出一定数目的铜钱都是反面“浑纯”,才算赢家。那人叫的“十文十纯”,便是以十文钱下注,要掷出十个铜钱全是反面,才赢得了那口野猪。
郦琛见了那口野猪崽子,便十分动心,向简淇道:“我去扑了这口小猪来,你提早给我过生日罢。”简淇笑道:“扑不来的。”郦琛从前在滁州时虽然见过关扑之戏,以郦文道训子之严,自不曾得机会亲身下场。只觉掷出十个反面来虽不容易,但想多掷十几二十次,总能掷出一次,那也不过一二百钱而已,这口野猪崽子虽不甚大,少说也有二三十斤好肉。简淇在市井中多有阅历,知道关扑起来,多的是掷上一整天也未必便得一个“浑纯”,只是含笑摇头,阻不过郦琛兴致,便由得他去了。
果然郦琛连掷了几十把,那些铜钱似乎总与他作对,转来转去便转不出一个纯出来,只掷得心头火起。有一回好容易定下的八个都是背面朝上,那剩下的两个晃晃悠悠转了几圈,倒了下来,却是字面。那汉子笑嘻嘻地道:“八纯两字。又作成了小的。”将钱拢走了。郦琛看着,恨不能把那两个铜钱抢过来扔在地下,再踩上一脚。倏忽过了一柱香工夫,算来已经输了五百多文,要收手又不甘。简淇拉他道:“算了,走罢。”看着郦琛气鼓鼓的模样,不觉好笑,道:“你没玩过这个,我从前在扬州给一家看病的时候,那人抱怨说病中口淡想吃梨,教儿子去买,那小子偏要去关扑,结果花了一千文钱,硬是扑不来一个梨。”郦琛道:“这也罢了,我想你做那道脍野猪肉来吃,偏这市上又没别家有卖。”
简淇道:“你等着。”便向那关扑的汉子走去,也不知两人说了些甚么话,那汉子回头向边上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子交待了几句话,那孩子如飞一般跑去。简淇走回郦琛身边,笑道:“他家是山里猎户,昨天打了一大一小两口野猪,另有一只大的在家里。我买了他五斤肉,他家娘子一会儿便送来。”郦琛不觉喜笑颜开,道:“早知道这般容易,我也不掷那些铜钱了。”想了一想,又笑道:“我回去倒要好好练练,就不信掷不出一个十纯出来。”简淇见他说话时右颊现出那个深深酒涡,映衬着明熙笑容,宛然便是当年滁州城外那个活泼可喜的少年。当时一见钟情,便沉沦至今。——心潮起伏,一时难以自已,也不顾周围许多人,便握住了他手。郦琛反手回握,十指交扣,在京城时两人间存下的那一点若隐还藏的芥蒂,这一刻仿佛都涣然冰释。
少顷那汉子的娘子来到,带来五斤野猪肉,又送了他们一袋自家擀的面饼。郦琛兴高采烈,拉着简淇便要往客栈里去,借店里的家什来烧肉。刚刚走出几步,迎面便来了一大群五六十人,有老有少,个个面目憔悴,衣着褴褛,与这节日里快活喧嚷的市街格格不入。郦琛心下诧异,便停步观望。其时满街的人十停倒有九停住了手里活计,向这群人指指点点,议论纷纷:“这是自满城逃难过来的,莫不是满城便要守不住了?”“倘若辽国狗子破了满城,是不是下一步便要打到定州?我家眷如今在定州,挪动不便,这可如何是好?”“休要胡言!定州有节度使朱大人守着,手握数万精兵,哪里许得辽国狗子更进了一步?”一时间人心浮动,不觉将过节的气氛淡下许多。
忽然间人群里一个稚嫩声音“哇”地一声大哭起来。郦琛循声看去,见是个逃难妇人手里牵着的四五岁女孩,正自呜呜咽咽地哭得悲切,眼睛却从指缝里看着那店铺里挂着的糖饼。郦琛见此情形,由不得浮想联翩,心道:“这孩子同琬儿差不多年纪,我却有许久没得抱一抱琬儿了。”正要往怀里去摸钱,身边一人已快步走过,向那店家去买了两个糖饼,递在小姑娘手里。
郦琛不禁暗暗好笑:“我便知道他耐不住。唉,他这个性情,最好是家里有家财万贯,好由得他开善堂,作粥棚,周济众生。”思及此处,忽然想起:“我从前戏言要去作了强盗来供他花用,究竟不曾给他挣来过一文。这几年里,都是他在养活我。”他出身富贵,从未在银钱事务上留过半分心,便是家破之后,也不曾在衣食上受过一日困窘,虽不能如从前一般考究,旧日公子哥儿的习性竟未大改。除却一开始在郑元化身上顺手牵羊来了一二百两银子,过后再无一文入帐,全由简淇供给。后来到了京城,凭赵暄之力作了禁中武官,每月的几两银子饷银随手便去,还亏得日常有赵暄不时馈赠些衣履什物,才不致于入不敷出。这时候不禁好生惭愧,心道:“我忙着报仇,从来便没想过去弄些钱来给咱们两个使。等杀了郑晔,我却去做甚么好?”他少年经历大变,心心念念,便是想着如何将仇人挫骨扬灰,再无暇虑及其余;虽与简淇倾心相爱,也只不过想到“报仇之后须同他长相厮守”,到底也没仔仔细细地盘算过日后生计。
简淇同那逃难妇人聊了几句,回来见郦琛怔怔出神,大有魂不守舍之态,好奇道:“想甚么呢?”郦琛道:“牧谦,等咱们从满城回来,到杭州去开个药堂好不好?你坐堂开诊,我便替你配方抓药。”简淇不料他忽然有此一句,循着他言语想去,不禁悠然神往,心道:“若得同他日日相伴,携手西湖边上,当真是神仙也不换。”
郦琛回过神来,笑道:“你拿了两个糖饼去,可换了甚么消息回来?”简淇道:“满城那边日日有事故,虽不曾听说认真开战,却到处有辽人出没,劫杀百姓,日来更有传言说有大队的辽兵开来,是以民众恐慌,纷纷向南逃难。”郦琛甚是惊异,道:“和议了十余年,向来无事,朝里人都说不过是今年水草不丰,辽人冬季饥馁,才来打草谷,难道竟是要大举犯边?”简淇道:“辽人怎想,咱们是不知道。那妇人言道,一路上走来也还平安,可见满城暂且无妨。只是途径定州时,那节度使朱忻却已经下令闭城戒严,不许难民流入,说是怕混进了奸细。可怜他们扶老携幼,又多走了百许里。”说着不禁蹙起眉头。过得一刻,便道:“子坚,我求你一事,咱们到了满城,倘若果然军情紧急,你暂且别杀了郑晔好不好?若当真要与辽国大战,军中临阵丧将,不免大损士气军心。”
郦琛心想郑晔若是忙着同辽人打仗,无暇内顾,自己说不定便有可乘之机。然而简淇头一遭开口相求,怎好不允?微一犹豫,便道:“好,你说如何便如何。”简淇大喜,道:“谢谢你。”
两人继续北去,路上难民愈来愈多,有时一日竟要遇到好几起。然而难民虽众,却是谁也说不上来战事到底如何,只晓得日日有小股辽兵四下侵扰劫掠,抢夺农户越冬的粮草。两人未得确信,便不愿就此回头,不觉过了定州,相去满城已不过百里。
这一日走到黄昏,遥遥望见左前方便有一个村庄,郦琛笑道:“正好赶去借宿!”说着催马疾奔。见村口站着个庄汉打扮的人,低着头似在削一根树枝,便叫道:“这位大哥……”只说了半句,连人带马已冲到近前,看清了状况,不由得一呆。原来那庄汉后心扎入了一根长矛,直通到胸前,露出狰狞一个矛头,远望便误作了树枝,早已气绝身亡。
郦琛放慢了马步,走入村庄,但见竹篱后,井台边,到处是或坐或卧的尸首,自龙钟老妇到髫龄童子,竟是无一幸免。他生平见过死人不少,但这般举村屠戮的惨景,却是见所未见。又走出了几步,只见一户人家板门大敞,两名妇人满身鲜血,赤条条地躺在地下,身边又有一个婴儿,俱已死去多时。郦琛心神剧震,听得身后蹄响,回头见简淇自后赶来,道:“牧谦……”却说不下去。
简淇跳下马来,检视一具尸体身上箭镞,道:“是辽兵来过了。”语音涩滞,显是强抑心中激动。郦琛愤然道:“他们要抢东西也罢了,又做甚么杀了这么多人?”
一语未毕,忽听得隐隐传来马蹄声响,似有不少人向这里奔来。两人对视一眼,心中都是一个念头:“难道是辽兵又回来了?”郦琛更想:“若是辽兵来了更好,便杀他几个出气。”只见大路尽头探出一面硕大红旗,来的乃是大宋官兵。
这一队骑兵不下百数,所乘马匹脚力甚健,顷刻间便已到近前。为首的是一名三十来岁的军官,目光一瞥满地死人,并不露丝毫惊异,似已司空见惯。转而见到两人坐骑,却是眼睛一亮,将马一勒,叫道:“你两个的马是哪里来的?”声口甚是不善。郦琛听得这人声音熟悉,一时却想不起来是谁,定睛往他面上看去。忽然那人“咦”了一声,道:“你……你不是郦公子?”郦琛登时想起,便叫了出来:“成哥儿,竟然是你!”那人哈哈大笑,道:“再不承想这里见到了小主人!”
那军官正是从前郦府的侍卫成哥,常陪伴了郦琛出城打猎的。这时候翻身下马,行礼之后又过来拉手,甚是亲热。郦琛下马还礼,笑道:“你几时成了兵大爷?又怎在此地?”成哥道:“自那年府上出事,将家人伴当们或卖或放,正好有个募兵的军爷经过,便招我投了军。这两年先是跟着信王爷手下的劳将军打西夏人,现在是跟了小郑将军在满城。”
郦琛心念一动,道:“满城情形到底如何?路上见了许多逃难的人,说是有大队辽兵到来。”成哥摇头道:“你莫听途人胡说,哪里有大股的辽兵来?你放心,有咱们守着,辽狗进不来的。” 说着便往地下啐了一口,向北边遥遥望去,又道:“自入冬以来,这起辽狗每日里只管打草谷,方圆几十里,百姓没死也逃得差不多了。却哪里敢同咱们当真对战?狗崽子们仗着马快,逃得远远的。”
郦琛想起方才所见的惨景,忍不住大声道:“这些辽人可恶之极!”成哥道:“正是!好在前日里小郑将军带咱们出城勘视地形,有个辽兵小队撞在手里,斩了有百多首级,总算出了口恶气。”说着不禁眉飞色舞起来,又道:“妙在那些人居然带了几个女人在路上,小郑将军便分了给大伙儿取乐。那个为首的辽狗还要骂,小郑将军便将他缚在木杆子上,活活点了天灯。说到那小郑将军,当真是条冷硬汉子,那辽狗叫唤得那个厉害,几个新兵都几乎尿了裤子,小郑将军端坐着喝茶,眼皮也不抬一下。”
郦琛低声道:“你们这位小郑将军,听来颇是个人物。”成哥满面放光,似乎有人称赞郑晔,自己也与有荣焉,道:“可不是!咱们下边军士,哪个不真心赞服。武功高明自是不必说,更难得打起仗来回回冲在头一个,简直不要命了也似……”说到这里,见郦琛脸色不豫,忽然便想起来,郦家出事,似乎便是自己这上司郑晔带人去抄的家,咳嗽了两声,道:“公子爷,你怎会在此处?”
郦琛心念电转,忖道:“他认得我,冒充李桓那个计策便不可行。”道:“我这朋友在定州有位老世伯,我陪他一起过来拜望,顺便见识下这里风土。今日晴和,出城来走走,谁知便撞入了这个庄子。”他不惯撒谎,说起来颇不流利,成哥却道他见了这许多死人,受了惊吓,安慰道:“好在辽狗已去,没伤着你们,便是万幸。”
两人说话间,成哥所带的兵士已在地下掘了个一人多深的大坑,四下走去找寻村民尸首,抬至一处掩埋,郦琛与简淇都过去相帮。成哥见状,颇感诧异,心道:“这娇生惯养的公子爷,居然也做得这般活计!”
郦琛将村口那庄汉的尸首拖来,便见那坑里已是尸骨累累,堆得堪与地平。刚刚将尸首掼入坑中,回身见到简淇抱着一具孩童的尸首走来,看模样不过两三岁光景。郦琛立在坑旁,看着简淇俯身将那小身体轻轻放入尸坑,啪挞一声,一个皮制拨浪鼓滚落在地下,正同自己当年带给琬儿的那个一模一样。
简淇跳下坑,将那个拨浪鼓拾了起来,依旧放回那胖乎乎的小手中。郦琛瞧着他眼圈微红,心下便是一阵难过,突然间冲口而出,道:“牧谦,元宝儿他们不是我杀的。”简淇忽听他重提此事,微感意外,向他看了一眼,道:“我知道。”郦琛道:“我没叫赵暄杀他们,我……事先当真不知道。”简淇叹了口气,道:“我知道。”轻轻揽了下他肩膀,便转身走开,仍去相帮搬尸首。郦琛呆呆地看着他背影,心中沉甸甸地,便如压上了一块大石头。只觉得纵使简淇相信元宝儿之死并非自己有意为之,却又如何?终归是因己之故,那鲜活小儿无端丧了性命,活不转来。
一时掩埋就绪,堆了个高高的坟丘。成哥又道:“公子爷,你两位没甚么事,便不要往前去了。你不会武功,却骑了这般好马,路上只怕多有不便……”尴尬一笑,道:“今天亏是碰见了我,要是旁人,你这马便保不住了。”郦琛恍然。他这两匹马得自钜鹿王府,乃是千里挑一的良驹,边境冲突多时,本地马匹已极是难得,无怪成哥一见他坐骑便留了意。当即点头道:“咱们这便回去了。成哥儿,你见着我,回去可别向人提起。”成哥道:“公子爷,其实你那时候逃走,也算不上甚么大罪,老大人也已死了有几年,总不会现在再来追究你。”郦琛一愣,随即明了,道:“你在边陲,消息不灵通。我爹爹早在去年便由皇上颁旨平反。”成哥喜道:“果然是天子圣明。我就说老大人那事蹊跷,皇上必不冤枉了好人。”郦琛由不得苦笑,心道自家一夜间由云端落入泥尘,又从死地逃出生天,在旁人口中,不过是一句“天子圣明”,便揭过了一切。成哥又道:“那你还做甚么怕人知道?嗯,你怕小郑将军又来为难你么?他那时不过是奉令行事,只怕早不记得这一回事了,现下忙得很,一日里睡不了两三个时辰,哪里还有心思管你的事。”郦琛低头不语。
眼看天色将晚,成哥便带领兵士告辞离去。郦简两人在那空寂无人的村庄里,找了间茅屋度夜。简淇在灶下生了火,两人围坐。窗外寒风大作,由远自近呼啸不已,中间又夹了一缕尖细呜咽,忽高忽低,闻之令人心悸。屋内寒意浸浸,仿佛便有无数冤魂穿壁而入,在那暗影幢幢里徘徊不去。
郦琛素不信鬼神,然而当此境地,不由得不毛骨悚然。忽然便想:“被我杀了的那些人,不知道会不会变成了鬼来寻我?”不自禁地打了个寒噤。简淇只道他身上寒冷,搂住了他,又伸出另一只手去将火拨了一拨,安慰道:“木柴偏潮,燃得不旺,过会儿就好了。”见旁边小筐里还有半筐引火的草屑,索性一并倒入。一时火光大盛,无数红星蓬蓬飞舞,将那些鬼影都驱散了。
郦琛靠在他怀里,只觉他身上温度无比令人眷恋,渐感安心。过了一刻,便道:“牧谦,辽人这回恐怕来势不善。成哥儿说话前言不搭后语,又说辽人不敢对战,又说郑晔打仗每每冲在了前头,可见是接战了不止一回。他多半怕消息传了开去,引起惊惶,故意不跟咱们说。”简淇点了点头,道:“我也是这般想,否则郑晔也不必这般劳苦。”
郦琛望着火焰怔怔出神,良久,终于叹了口气,道:“牧谦,咱们回去罢,便饶郑晔多活些时候。”简淇双臂收拢,将他紧紧揽住,低声道:“谢谢你。”郦琛抬眼与他对视,忽地一笑,道:“你作甚谢我?我肯回去,也不全为了答允过你。成哥儿他们见过我,未必不泄露风声,多半得不了手;便是当真侥幸被我杀了郑晔,只怕这里兵士百姓都要恨毒了我,一人一口,咬得我骨头渣子也不剩。”简淇微笑道:“我知道。不过还是谢谢你。”忍不住便低下头去,吻了吻他头发。
郦琛睡到半夜,只觉有阵阵冷风袭来,迷迷糊糊往身边摸去,却摸了一个空,这一下睡意全消,醒了过来。睁眼见屋门大敞,简淇一动不动站在门前,背影挺拔,仿佛凝成了雕塑一般。郦琛心下诧异,翻身坐起,走到他身后,道:“你怎地不睡……”一语未了,已经看清了眼前景象,不觉怔住。但见正北方一小片天空颜色诡异,似红若紫,熠熠有光;劲风拂面,隐隐便听得人喊马嘶的声音。
简淇低声道:“辽兵在进攻满城了。”

披攘城池

天色蒙蒙微亮时,路上早多了三五成群的行人。这些人或跨骡子,或坐牛车,大多是远近村庄的农户,半夜里惊醒,还来得及收拾了家当,连夜逃出。这时人人神气惊惶,步伐匆匆,只往一个方向上去。郦琛截住了几个人相问,谁也说不上来满城究竟是如何了,只晓得辽兵在打满城,徐河上下十里都在开仗,只怕旦夕便要打来,须得赶紧将一家老小,挪到安全的地去。
而众人眼中可及的安全之地,无疑便是距满城不足百里的定州城。郦琛与简淇乘骑骏马,这几十里路不消一个时辰便跑到了。似众百姓这般拖家带口,更将一家一当都手携背负,却是行得十分艰难缓慢。两人走出不久,便在路上见到一家四口,俱是女眷,小花驴驮了老太太并一个奇大无比的包袱,直走得东倒西歪。两个中年妇人大约不是女儿,便是媳妇,背负了若大若小的包裹乃至水壶、铁锅等物。又有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子,双手抱着一只花布包裹里,发出呶呶呢呢的声响。郦琛初时还道是个婴孩,仔细一看竟是一口小猪,不禁摇头叹息,心想:“待得辽兵追来,性命马上不保,还管自带上这畜牲!”却见简淇翻身下马,向那家人走去,在心底里叹了口气,暗道:“牧谦这滥好人的作派一上来,今晚怕是都到不了定州了。”
虽如此想,这一日将近天黑时分,毕竟也看到了定州城的高大城墙出现在路尽头。钜鹿王府的那两匹名驹早成了负重的脚力,背上满满当当装了一众百姓的粮袋,锅碗,衣履等物,乃至一个五六岁头扎冲天辫的娃娃,简郦两人却是一路步行。——郦琛一辈子也没走过这许多路,这时候只觉得脚板生疼,浑身抽去了骨头,恨不能便立时进城找个歇处,倒头睡上一天一夜,直至走到近前,见到城门紧闭,不禁一股恶气冲上心头。
定州城下纷纷攘攘,早聚集了数百百姓,儿啼女哭,乱成一片。一个青壮汉子两手叉腰,站在城门崇楼前,高声叫道:“开门!为甚么不放咱们入城?” 他中气甚足,这一声呼喝极是响亮,登时许多人跟着叫嚷起来:“开门!开门!”“咱们要进城!”“朱大人开恩!放了咱们进城去罢。”
叫嚷片刻,崇楼上出来了一名军官,朗声道:“朱大人有令,北来人丁俱不许入城,以免夹杂了辽军奸细。你们往这条路下去,不多时候便到了镇州城。”
那青年汉子愤然道:“这里到镇州足有一二百里路,咱们辛辛苦苦走到这里,老人孩子都乏得站不住,饿也饿瘪了,哪里去得!咱们是好好的大宋子民,怎会是辽国奸细,如何不教咱们进城!”他一说话,旁边便有许多人附和,更有胆大的冲到城门前,握拳擂门,砰砰有声。
那军官待得城下喧哗少歇,开口将方才那几句话又说了一遍,又道:“在此聒噪无益,还是快快上路罢。”众人鼓噪半晌,眼见进城无望,渐渐安静了下去,然而此时天色昏暗,哪里还能走得,一时张皇无措。忽然间一人越众奔出,到城楼前往地下扑通一跪,叫道:“长官开恩,放我娘子进城去罢。她肚痛了半日,怕是马上就要生,无论如何不是辽国奸细……长官开恩!” 一面说,一面磕头不止。众人见此情状,又纷纷呼喝起来。又有一人高叫:“放我老娘进城罢!她七十多的人,经不住这些。”如是者三,哀告声越来越高。那军官只在崇楼上搓手,道:“军令如山,朱大人严令不得放入,我哪里作得了主!”
郦琛瞧得满心愤怒,正要上前理论,忽觉脸上一凉,却是一大片雪花落下。跟着簌簌落落,起了满天白絮,由不得暗暗心惊,知道这雪一下,百姓大多未携得帐篷,一夜下来,非冻死许多人不可。
众人七嘴八舌地叫嚷:“下雪了!下雪了!” “放咱们入城!”“再不开门,可要活活冻杀人了!”忽地一人大放悲声,便有数十人跟着哭了起来。
那青年汉子叫道:“你去请朱大人出来,请他收回成命。”众人都道:“对!对!我们要见朱大人!”
那军官斥道:“肃静!肃静!朱大人身份尊贵,哪里是你等随便可见的?这时候天也晚了,岂能打搅他老人家休息?”众人皆觉得他这话不通,此时酉时刚过,那朱祈身为定州守将,哪有便去睡觉的道理?只静得一刻,又喧嚷成一片。
郦琛正欲也发声,忽然便觉有人轻轻拉了他一下。简淇将口凑在他耳边,轻轻道:“李桓的告身。”郦琛登时省悟,将马悄悄拉到一边,自人群中穿了出去。正是群情激奋,闹哄哄的当儿,谁也没留心他举动。
只片刻之后,守城的兵士便见一匹马自沉沉夜幕中疾驰奔来,直到城墙下。马上人叫道:“定吾军云骑尉李桓,有要紧军情禀告!” 那军官往城下看去,黑暗中瞧不清来人面目,叫道:“可有凭证?”郦琛早将那告身文书裹住了一块石头,闻言便道:“有告身在此!”手一扬,石头飞上了崇楼,啪地一声,落在那军官脚下。
那军官拆开纸团,藉着旁边兵士手中火把看清了字迹印信,便道:“开城门,放他一个进来。”兵士飞跑下城楼去传讯。
郦琛在城门口等候一刻,城门打开一线,走出几名手持刀枪的军士散直,先将堵在门口的百姓赶开,方来躬身为礼,叫道:“李骑尉请进!”待得郦琛走入,几人便要关门,忽然各个身上一麻,软瘫在地。郦琛奋起全身气力,将城门推得大开。后面的兵士见状,吃了一惊,持刀操戈,正要上前,郦琛厉声叫道:“大宋官兵,不去宰杀辽狗,岂有见着百姓活活冻杀,还来弹压的道理!”守门的兵士乃是当地人,与门外百姓多有相识,僵持良久,早已心下不忍,闻言迟疑不前。众百姓便一拥而入。
崇楼上那军官眼见城下有异,连声叫道:“快关门!放箭!放箭!”然而先时郦琛的两句话城头上人人听得清楚,此时便大眼望小眼,谁也不愿第一个撤手弓弦。那军官催促几句,眼见城下人头济济,百姓涌入愈多,叹了口气,也不再言语。
郦琛见百姓进入定州城,心下一松,正要去找寻简淇,忽听得门楼上有人道:“李骑尉留步!”回头望去,见一人匆匆奔了下来,正是先时那军官。此时隔得近了,见他身着五品都尉服色,比自己冒充的这个李桓品阶高出了半级,只笑着向他拱了拱手,道:“敢问长官名姓?”
那军官道:“不敢。我是骑都尉杨澈。”方欲说话,郦琛已抢着道:“杨都尉今日高抬贵手,救下了数百性命,善德不小。”杨澈被他这句话堵得一怔,叹道:“朱大人过后追究起此事来,骑尉自去领罪,莫要牵累了旁人!”郦琛笑道:“自然!抗令之罪,全在李桓身上。” 心想朱祁这时候还不出现,今夜想是不会来了;自己明天便和简淇溜之大吉,朱祈要追究“李桓”,哪怕追索到东京去,可与自己毫不相干。
杨澈见他神色自若,道:“想不到东京子弟,竟也有这等人物。也罢,等朱大人回来,我替你从旁缓颊便是。”郦琛心中一动,道:“朱大人去往何处?”
杨澈望着他道:“朱大人今日午后,亲带了一万精兵奔赴满城救援。骑尉自满城而来,如何竟不知道?”
郦琛摇头道:“实不相瞒,下官并非是从满城而来,也并无军情要报。只是刚刚到得定州,在城下遇见一干百姓,心有不忍,故而诳长官开门。”杨澈道:“原来如此。你……胆子实在不小啊。”他见郦琛直承其事,磊落过人,心下颇生好感,道:“定武军如今分成两支,一支在满城由郑将军领兵,另一支仍留守定州。你那调令上只说往定武军中效力,不如便先在此地候命,等朱大人回来发付。”他这般说,却是有回护之意。同那不知旦夕存亡的满城相比,眼下自是待在定州城要安全得多。郦琛知其好意,笑道:“多谢长官照拂。”杨澈道:“此刻也不早了,你一路来想也辛苦,先去大营休息罢。”
郦琛记挂简淇,道:“下官此来,路上遇见一位朋友,一路同行,刚刚见他随众百姓进了城,这就要找他去。”杨澈点头,唤了一名卫士过来,要他指引郦琛去向。
郦琛匆匆告辞,走出几步,便见城墙暗影中走出一人,不是简淇是谁?不禁笑道:“你悄没声息地藏在这里,听人壁角么?”却知他不放心自己,守候在此。挽住了他手,道:“咱们去营里洗个澡,好好睡一觉。”简淇摇头道:“我同王柱儿说好,马上便赶去客栈,给他娘子接生。”郦琛道:“为甚么要你去?这城里难道没有稳婆?”简淇道:“我先时在城外看过他娘子,是个双胎,位置不算正,还是去看看放心。她那里估计还有的一会儿才生,你不必等我。”郦琛无奈道:“好罢。”跟他说了军营去向,回身便走,心中想道:“我先时跟他说要去杭州开个药堂,这事看来大不妥当,似他这般婆婆妈妈的心肠,眼下已是忙得不可开交,当真作起药堂主事,怕是连吃饭睡觉的工夫也没了!”
郦琛自去了兵营,由当班散直带去下处,洗漱完毕,倒头便睡。梦里与简淇并辔往落霞谷去,但见得湖光山色,风清草长,正是满心欢喜之处,忽听得砰砰声大作,门板被人拍得震天响,一人急叫道:“李骑尉!杨都尉急召!”郦琛半梦半醒,好容易才明白过来“李骑尉”叫的是自己,急忙起身开门。早有卫士捧过一套甲胄来,又道:“请李骑尉往议事堂去。”
郦琛匆匆着衣走来,那被称作议事堂的房内已然坐了好几个军官,中间正座虚设,杨澈坐在左手第一,见郦琛进来,却不及引见,只向他示意落座,道:“都到齐了。”清一清喉咙,道:“方才探子回报,朱大人领兵去满城救援途中,遇逢辽军,被诱入西山坑谷,全军覆没,朱大人生死不明。”
他声音并不高,然这一个消息着实骇人,一时在场军官面面相觑,均惊得呆了。诸人夜半被唤醒,本已料到必有紧急军情,孰料竟是这般噩耗。这中间只有郦琛一个不明就里,余人却皆知朱祈带出的一万人乃是定州驻军的精锐,轻描淡写的一句“全军覆没”,隐含着的意义无比凶险。半晌,一名胡子花白的老将才颤巍巍地开口,道:“满城情形如何?”杨澈道:“尚在坚守。”此言一出,众人心中登时一松,然而这也不过是瞬息间事。那老将道:“辽军现下来了多少人?”杨澈道:“从幽州调来的一个万人队,再加上原驻西路的人马,大约统共在一万七八千之数。”
郦琛心道:“素闻定州、镇州乃是朝廷屯兵的重镇,各自掌兵不下三万,加上关南诸军,总数在十万以上。如何便怕了区区一万多的辽兵?”他却不知边关吃空饷早成惯例,十个兵员里便有两三个是虚头,且募兵良莠不齐,双方人数相若,便决不能是辽军精骑的对手。边境诸节帅间又多有嫌隙,打起仗来往往各自为政,互不相顾。这时候满城之围未解,定州却已先失了主将精兵,立成岌岌可危之势。
杨澈又道:“我承大帅恩情,列位推重,暂摄本州定武军代统领,如今情形,却是不能做主。在座俱是身经百战的将领,有甚计议,大家说出来商量决断。”
他这几句话只换得满座静默。又过得一刻,仍是先时那名老将开口,道:“唯有坚壁清野,固守定州城池,那满城也只好先不顾了。”杨澈摇头道:“满城为定、镇二州屏篱,如今守城的又是信王殿下的心腹,一旦兵败,势必牵累信王殿下。朱大人同信王殿下生死的交情,焉能弃之不救!”
那老将叹道:“都尉深知这定州城里情形,所谓重兵在握,不过是一句虚言……若要分兵,便是自身难保。当前之计,唯有向镇州指挥使秦学备借兵,才说得上去解满城之困。丰武军虽向来与定武军不投路,这般要紧时刻,总不见得还来翻旧年恩怨的宿帐。”旁边一黑袍将军哼了一声,道:“那也未必!秦学备说不定便等着见定武军吃瘪,他再来收拾战场,将辽人打退,从此从滹沱河到徐河,都是他一家的天下。”众人你一言我一语,争执起来,然而终究是向秦学备求助的意思占了上风。杨澈道:“须得快马急报,他借与不借,早有个回信,咱们也好准备。”那老将低声道:“镇州若是观望不动,除非是辽人见好便收,否则这定州城恐怕……”他这话只说了一半,意思人人也都清楚。
杨澈道:“如此,哪位将军愿去镇州走一遭?”停了一停,却是无人接口。原来定武军与秦学备所领丰武军素习不睦,在座的人与镇州诸将大多积怨颇深,只怕此去求救,必要大受折辱。军人爱重尊严甚于性命,不禁犹疑。
郦琛道:“我去好了。”他听众将意思,不日便要同辽人作战,心想自己这个骑尉是西贝货,带兵布阵,城防戒备,全是一窍不通,当真要分派自己甚么差事,恐怕延误了军务。杨澈见过他剑退守城兵士,知他身手颇佳,点头道:“便是李骑尉去好了。”心想:“此去自然不能同镇州那些人再起龃龉。你同他们没照过面,那是再好不过。”
郦琛领了令牌,杨澈便手书一封,加盖了节度使朱祁的军印,交付于他,嘱道:“速去速回。”郦琛答应了一声,快步走出,见外面犹是天黑,细雪不断,心想简淇这时候多半还在为人接生,横竖他来营里找寻自己,必有兵士相告去向。于是跨上了马,径直出城去了。
此时已经下过了大半夜的雪,道路上积雪盈尺,走来极是不便。镇州虽离得不远,郦琛走到的时候,也早是天光大盛。他寻到指挥使的府衙,交呈令信,通报了进去。这一去却是等了良久,才有人出来回报:“秦大人有要务在身,请李骑尉先到馆苑暂歇。等有了空,自会来请李骑尉面见。”
当下将郦琛引到城北一处院子。房舍雅洁,饮馔考究,又有许多仆从,招待甚是周到,然而秦学备这个“有空”的时候却是迟迟不来。郦琛在馆苑等了两日,到府衙求见了几次,得来的总是那两句话,由不得焦躁起来,心道:“秦学备这算是甚么意思?便是出兵事大,这些时候也该商定下来了。允和不允,也总要给句话,单教人等着,牧谦在定州不知消息,还道我有甚好歹,岂不担心!”想到简淇,再也无法忍耐,第二日起了个大早,先去府衙拜望,一直坐等到未时将过,仍是不见秦学备影踪。郦琛猜度他躲着自己,于是告辞走出,将坐骑牵去一家客店暂寄,自己却悄悄折返,在府衙左近守候。果然申时过后不久,街上辚辚过来一辆四驾马车,前呼后拥,在府衙门前停下。郦琛心想:“看这排场,来的莫不是秦学备?怎地他不骑马,倒窝在车里?”车门打开,先跳下来两名武官,一左一右,在车前躬身相候,一人身着将军服,缓步踱出,正是镇州指挥使秦学备。
郦琛刚要冲上前去问话,忽然觉得左首那名武官瞧着十分眼熟,脚步一动,便不奔出,寻思:“我在哪里见过这人的?……是了,他是云鹤!”这人正是洛阳云家的大当家云鹤,彼时形容落拓,便如一潦倒江湖人模样,这时候却身着七品武官的服色。郦琛知道云氏一门乃是赵暄收罗的羽翼,则云鹤为官也不奇怪,只是他如何又到了这边陲重镇?
他心中诧异,便不现身,绕着那府邸走了半个圈子,觑着那守门卫士脸向一边,便飞身跳上了院墙,一瞥间,见到云鹤同秦学备等人走进了一间厅堂。他自院墙轻轻跳至屋脊,隐身檐下,便听得堂里一人说话,正是云鹤的声音,道:“……满城之围,且不必去理会。定武军的精锐虽折在西山,定州却还剩下了一万多人马,且城御坚固,想来也还能过得些日子。大人只消以逸待劳,等得辽军疲惫,挥师北上,便可一举退敌。朱节帅既已身死,则丰武、定武两军一统,也未必不可啊。”
秦学备道:“果然成功,全是太子殿下一片栽培的美意,末将决不敢忘。云兄回到汴京,须替我多多拜上太子殿下。”他是指挥使,官位远比云鹤为高,说话时口气却极是恭敬,竟尔口称“末将”、“云兄”。郦琛听到“太子殿下”四个字,微感诧异,旋即明白过来,心道:“皇帝原来已立了赵暄为储。想来便是这几日的事情,否则这等大事,我在路上也不会听不见。”
云鹤道:“城北馆苑里那人,你可要着紧好生侍奉,却莫被他知觉外面军情,又逃去了定州,那可糟了。”秦学备笑道:“不妨事。他半点疑心也不曾起,每日里乖乖起坐,只到我这里府衙问话,我来时问过下面,今日已经来过回去了。”云鹤道:“也罢了。太子殿下对此人十分看重,倘或有个三长两短,将军这一场大功劳只怕便要付诸流水。”秦学备道:“我回头便再多添几个人去看着就是。”
郦琛心道:“他们说的明明是我。为甚么却不让我回去?到底有甚么军情要瞒着我?啊哟,云鹤说定州‘城御坚固,想来也还能过得些日子’,难道辽军其实便要进攻定州?”心头大震,脚下不觉踢到了一片屋瓦,咔地一声轻响,屋里几人同时喝道:“谁?”便听衣袂带风,一人从厅中蹿了出来,正是云鹤。郦琛无暇多想,刚拔剑在手,一道剑光已袭到面前。郦琛踏上半步,不守反攻,一招“目净青莲”直刺对手眉心。云鹤见这一剑来得好不凌厉,吃了一惊,举剑挡格。郦琛不待双剑相交,便即变招,立时削中了对方腿胫。云鹤站立不稳,从屋顶上跌了下去,然而交手之间,已经看清了来人面目,失声叫道:“是你!”
这时候秦学备也从屋里冲了出来,叫道:“来人!快放箭……”云鹤道:“不许放箭!”秦学备愕然不明所以。这里乱哄哄间,郦琛已经去得远了。
郦琛急去客店取了马匹,也不回馆苑,便直向城门而去。守门的卫士几日前方见过他,刚刚陪笑上来招呼“李骑尉……”郦琛已经连人带马冲出了城门。
他唯恐秦学备派兵追来,在大路上驰得小半时辰,便转走小道。一气疾奔,登上了一个小山丘,往下便是流向定州的唐河。郦琛一望之下,不觉呆了一呆,原本静悄悄的河滩上,此时旌旗招展,密密层层的全是人马,不是辽国的骑兵是甚么?
霎时间心下了然,辽军此番乃是为定州而来,先攻满城,引得朱祁领兵去救,便在路上设伏全歼。定州诸将还在争议要不要去救满城,这里辽军的大队人马却已大兜圈子,悄悄渡过了唐河。远望那队伍集结的光景,多半只在今夜,便要大举攻城。
他心道:“秦学备明知辽军要攻定州,却忍心袖手,只想坐山观虎斗,以满城、定州两城军士百姓的性命,成就了自己功劳,当真是心肠歹毒……”随即想起,这恐怕便是出自赵暄授意,不由得长长叹了口气,心道:“小王爷如今当了太子爷,还是只顾着培植党羽,剪除异己,竟不惜借重辽国人之手。他将来果真当了皇帝,可真难说是国家之幸。”
想到此处,对云鹤何以要秦学备留住自己,自然便也懂得了:“他自不是怕我回去报信。这里离得定州不过数十里,辽军大举渡河,杨澈那边探子再迟钝,现下也总该知道了。 ……他是怕我又回到定州城去,正赶上辽军围城,送了性命。”不禁苦笑,向那远远河滩上的万千兵马又看了一眼,心想:“辽军阻住了这里去路,现下只能走西山小路,还来得及抢在大军前头,回去定州。”拨转马头,加了一鞭,便风驰电掣般地跑去。

歼伤蜑夷

郦琛飞马兼程,在黄昏时分重抵定州,只见城墙上戍防严密,足添了一倍人手,心道:“果然这里已经知道了消息。”进城问过了当班散直,便径直到议事堂来寻杨澈。只见偌大一座厅堂寂寂无人,只杨澈一人坐在椅上,呆呆出神,连郦琛走进来竟也未觉。
郦琛叫道:“都尉!”杨澈蓦然惊觉,道:“是你!你怎地回来了?”郦琛被他问得一怔,低声道:“末将无能,没能求来镇州的救兵。”杨澈道:“秦学备不肯发兵,我早已知晓,否则第一日你便好回来了。”顿了一顿,缓缓道:“唐河岸边已聚齐了两万多辽军精骑。这里定州将兵不过万余,其中当真能控得弓弦、握得战刀之士有多少,嘿嘿,我这个主将却也说不上来……”郦琛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接口,只愣愣地看着他。杨澈道:“……这几日我只听到士卒逃走,自外面回来这定州城的,你倒是头一个。”说到最后一句,看向郦琛的眼光中便露出笑意。郦琛道:“我既然接过了令牌,自然要回来复命。”
杨澈凝视他道:“辽兵马上便要攻城,你便不怕?”郦琛摇头。杨澈笑道:“我原道汴京送来的军官都是些膏粱子弟,却想不到还有你这样人。明知凶险,却还肯回来报效朝廷,为国家百姓舍命。好小子!”眼中精光大现,倏地站起,大声道:“既如此,便去给我轰轰烈烈死战一回。辽人要想夺了定州去,却哪里那般容易!”郦琛怔在当地,他知定州有难,头一个念头便是简淇在此,心中原不作二想,当即策马返回。这时听了杨澈这几句言语,却不禁胸口热血上涌。他对“报效朝廷”信念甚是淡薄,总觉父亲仕途半生,兢兢业业,却因党争无端送了性命,朝廷也好,皇帝也罢,对自家未必有甚恩情值得报效;然而若被辽军攻破了定州,则途中一路同行的百姓,以及这城中千万户人家,都要一并遭到屠戮。忆及在满城郊外看见的惨象,心潮激荡,凛然道:“只消我等上下一心,便不信挡不住辽军。”
杨澈道:“城在人在,当初我从朱大人手中接过兵符印信来时,便是说的这一句话。大丈夫建功立业,但愁时不我与,何惜寿数不久!”他这两句话说得慷慨豪迈,郦琛听在耳中,但觉意气激昂,幼时读过的英雄故事,那些舍生取义、激动人心的篇章,此一刻俱都涌上心来。
忽听门外喧哗大作,两名兵士匆匆奔来,叫道:“都尉!辽人来了!”杨澈道:“我这便过去。再叫两个人过来,给李骑尉披甲。”向郦琛看了一眼,道:“明光铠于你只怕太沉,山文甲可好?”郦琛点头。不一时结束停当,两人走上城头。
其时一轮血红夕阳半落,暮色苍茫,远处隐隐似有闷雷回响。郦琛却知那是万千只马蹄铁掌槌地的声息。又过片刻,天际现出一道黑线,渐渐移近,正是辽军铁骑。
郦琛见敌军出现,杨澈却仍是安之若素,心下诧异。杨澈看出他心思,笑道:“你从前没见过辽人攻城罢?他们这时候不会上来的。”向旁边一物拍了一拍,道:“辽国骑兵虽然厉害,咱们却也有一件利器,教他们不得不怕。”郦琛见那弩机形似卧弓,比寻常的弓却大了数倍,瞧来十分沉重,中间一臂,有若小儿腿胖粗细,开凿方孔凹槽,以装填弩箭。所用弩箭比寻常羽箭较短,箭镞也并非菱形,而是一枚反向月牙。他从前在滁州时候,也用过弩弓射猎,那弩机不过手掌大小,与面前这等庞然大物相比,只好算作孩子的玩具。
杨澈道:“伏远弩可射三百步,角弓弩也能射出两百步外,远远超出辽人的箭程。骑兵穿的皮甲挡不住弩箭,在这个距离上,便只有被射穿的份。辽人要减少伤损,便须等到天黑,城上弩机找不到准头的时候,才会开始攻城。”郦琛恍然大悟。果然辽军离得城墙尚远,便停了下来。骑兵下马,将养马力,只待夕阳落下。
天边红日一寸寸下落,眼见暮色四合,渐渐暗沉,郦琛的心便也揪紧起来。忽听得杨澈叫道:“弓弩手,就位!”便有传令兵奔走城头,一排排军士出列,站到上好了弦的弩机旁。弩机威力强劲,装填上弦却颇耗工夫,因此每名弓弩手视其弩力大小,都配了四到八名上弦兵士。
杨澈取过一张角弓弩来,笑道:“李骑尉不妨也来试试手。”这角弓弩比伏远弩小了许多,然握在手中仍是沉重之极,郦琛瞧了瞧身边另一名弓弩手,便将弩身前部架设在了城墙垛口,心中忽然想起:“唉,还没来得及去跟牧谦说上一声。也好,他不知我回来,倒也免去了担心。”他历来不告知简淇而自行之事,多半便怕他知晓,这一回却是坦然心定,知道现下所为,简淇必定赞成。一时又想:“倘若此刻他在我身边,便是千军万马,我也不怕。”
耳听得杨澈不断发号施令,城头上兵士跑动,一队队按列就位。然后似乎突然之间,四周安静了下来。夜风渐起,吹得城上旗帜忽喇喇扑打着旗杆,却是不闻一点人声。所有人屏声息气,只望着远处的辽国人马。旗纛林立,大军黑沉沉地伏在天地交界之处,宛如一头恶兽,下一刻便要腾起扑人而噬。
郦琛手指搭在弩机的悬刀上,一颗心提到了喉咙。只觉得冷风拂面,说不出的寒意,却是额际出了薄薄的一层细汗。
突然间辽军阵列中皮鼓声震,数千骑兵齐声呐喊,冲杀过来。这里弓弩手目测距离,眼见辽军奔入伏远弩的射程,弓弩手领队先发一箭,正中当先一兵颜面。半月刃挟风雷之势,几乎便将那兵的头骨削去了半边。紧接着空中呜呜响声连作,数十部伏远弩纷纷抛出箭镞,一排箭去,前排人马纷纷倒地。
郦琛只看得暗暗心惊,忖道:“这伏远弩强劲一至如斯!这般看来,只消不断放弩箭过去,辽人便不能攻到城前。”须知以人力开弓,纵然是膂力强劲的军士,不过开一石八斗弓,射百步之遥。伏远弩张力却在四石以上,辽骑尚在两百五十步外,所发弩箭便能贯穿头颅硬骨,其时守城利具,天下无双。
然而郦琛以为凭伏远弩便能拒敌于百步之外的想法,却是大错特错。辽军骑兵素以勇悍著称,前面人中箭落马,后面纵骑压上,决无一分的迟疑。伏远弩一发之下,便须由两名兵士一齐上弦,重新装填弩箭。弩机制造不易,定州虽富于军器,每名弓弩手也不过配备了一架伏远弩,两三架角弓弩或者臂张弩而已。几轮射下来,上弦的速度追不上发射,箭去稀疏,缺口立现。辽军轻骑快捷,争住这片刻迟延,便推进了数十步。郦琛拨动悬刀,弩机上望山前倾,嗖地一声,两箭齐出。他初次使用角弓弩,手法不熟,射出时偏了少许,擦着一匹马的腹侧过去。那马惊得一跳,将背上的人甩了下来。那兵一个翻滚,挣挫着刚要爬起,旁边又飞来一箭,将他钉在地下。
郦琛将射过的角弓弩递给身后兵士,又接过一架上好了弦的弩机,这一次便射中了一名辽兵。辽国骑兵来得好快,虽只这片刻间战场上便抛下了上百具人马尸体,还是有数十骑冲到了城前百步,满满拉开弓弦,望天便射。这一蓬箭射到城头,诸人纷纷举盾护体,无论上弦还是发箭,都缓得一拍。顷刻间弩机又发,将这几十人都射倒了,这中间争得的间隙,却使得后续骑兵源源跟进,不多时便将到抵城前的几十人扩成了几百人。再过一刻,此消彼长之势更显。箭落如雨,铺天盖地,守城兵士的护盾稍露缝隙,便即中箭倒地。
郦琛又射出两发弩箭,再去接时,却接了个空。回身见替自己上弦的四名兵士已经倒了三个,只剩下一人立在自己身前,手中一枚用以遮挡两人的圆盾已被射得开裂,犹自咬牙支持。郦琛自地下捡起一面盾牌,支在雉堞上,护住了头脸,一面便从背上取下柘木弓,拉满了对准城下便是一箭。弓弦轻响,一名辽兵应声落马。然而弯弓射箭,远比不上使用上弦的弩机轻省,郦琛膂力不强,连续拉了十余次满弓,便感手臂酸麻。正在这时,身边那兵“哎哟”一声,被半空落下的一支羽箭射中了大腿,圆盾微斜,正逢又一轮箭雨落下,立时将他半身射得刺猬一般。郦琛幸得有雉堞上的盾牌遮护,只肩上着了一箭,箭镞被山文甲上的护齿咬住,并未伤得皮肉。他背贴城墙,将整个身子缩在盾牌后,但听突突声响,牌上不知吃了几许箭镞,心知辽人大部队已经攻到了城下,由不得心中暗暗发愁。他剑术虽高,在这等漫天箭雨下却全无用武之地,手中这一面盾牌造得虽坚固,终也有承不住力四分五裂的时候。
正自愁无计出的时候,忽觉落下的箭枝渐渐稀疏起来,心中诧异,忖道:“难道辽人竟收兵了?”将盾牌挪开一线,只见几步外的城墙垛口上跳进来两人,赫然便是两名辽兵。原来辽兵攻到这一端城墙下,搭起了云梯,一俟云梯上的士兵跳入城墙,地下骑兵便停止了漫射,以免在黑暗中误伤同伴。
郦琛怔了一怔,旋即反应过来,左手抛去了圆盾,右手便抽出长剑向先头一人刺去。那人甚是敏捷,听得身旁风声,立时反手挥刀相格,不知怎地,呼地竟砍了一个空,跟着喉头一凉,已被剑尖透入。他身后那人见同伴一招间便即被杀,大惊失色,急步抢上,一刀刚刚砍到一半,郦琛身形一转,那兵还未看清他如何出招发剑,便觉肚腹一阵剧痛,一低头,只见一柄长剑穿过了自己小腹,大吼一声,仰面倒了下去。
郦琛料理了这两人,转过身来,见远近城头上的辽兵已有数十人之多,与剩余的守城士卒打成一团。辽人武勇,这般近身搏击,寻常宋人兵士便决难是对手,但听惨叫声此起彼伏,大多便发自己方士兵之口。他知此刻危急无比,定州城是否陷落,顷刻间便要见分晓,眼见一边云梯上又有人登上,大喝一声,手舞长剑,冲了上去。那兵方自在城头踏上了一足,便被当胸一剑,滚落下去,将梯上的几人都带倒了。郦琛拔出腰间短刀,将云梯一拨,削断了搭钩,云梯便摇摇晃晃倒将下去。城下骑兵望见他身形,一齐张弓搭箭,向这边射来。郦琛反应极快,闪身躲在女墙后,几枝箭都擦身飞去。适逢一名辽兵举刀砍来,反被城下射来的一箭射中了手臂,哇哇大叫。郦琛趁势捉住他一条腿,用力一抬,便将他从城墙垛口掀了下去。
这一来他心中却留了意,打斗时再不靠近城墙垛口,下面人看不清城上情形,便无法发箭相助。郦琛拔步飞奔,见到辽兵,便上前一剑。
他习练维摩诘剑多时,天分既高,继以勤学苦练,对这路剑法变化精熟,几已直追当年陆离。便是江湖中的高手,也未必挡得了他三招两式。辽兵虽然武勇,又怎是这锐利无匹的剑法之敌?顷刻间连杀二三十人,无人能挡得他一招。双方兵士见他在城头犹若足不沾地地奔走,所到之处,当者披靡,无不瞠目结舌。只是己方士兵是惊喜,辽兵却是骇然。
郦琛又杀得数人,突然听得一人口中大声吆喝几句,便有七八名辽兵同时握刀扑了上来。郦琛一个字也没听懂,料想对方也是要合力先除去了自己。他使开了性,维摩诘剑剑随意走,更是无羁无拦,游走于七八名辽兵之间,不落半点下风。忽地一声清啸,一兵心口中剑,另三人断手折足。郦琛反手一剑,砍在身后一名辽兵颈上,一蓬血雨激出,只洒得他头上身上殷红一片,血淋淋地又举起剑来。剩下两人见他如此,只惊得呆了,一人慌慌张张提刀来砍,另一人却转身奔逃。郦琛冲上前去,手起剑落,将两人都杀了。宋兵本来力怯,见此情形,无不精神大振。或奋力与辽兵相斗,或搬运滚木垒石,向云梯砸下。
城下骑兵在黑暗中不知动静,只听得上方惨叫连连,辨出是自己同伴声音,相顾失色。辽军向来轻视汉人文弱,总为贴身打斗,两三个汉兵也不是一个契丹武士的对手。历来攻城,只消有几个兵士登上城墙,立稳了脚跟,便可算得胜利在望。也是主将托大,见兵士纷纷登上了云梯,只道万无一失,一心一计等着己方的兵士夺得城头,打开城门。然而时间一分分过去,算来城上己方的士兵早有数百,却始终不见夺城的信号,那黑魆魆的城头上竟似有个鬼怪,将上去的士兵俱都吞没了。
突然间城门开启,冲出一彪人马。夜色中大旗如血,杨澈一马当先,率领一队骑兵杀出城来,登时将辽军阵势冲乱了一片。两军相接,一时喊声震天,刀光剑影,将那淡淡星月辉芒皆掩过了。
那辽军主将站在阵后一座小山丘上,身边十面皮鼓敲得砰砰大响,一面观望战阵,指挥厮杀。忽然间城头上一排弩箭射下,将他前面的亲兵射倒了十来个。紧接着一枝羽箭飞来,堪堪擦着他帽盔而过。这一惊非同小可,宋军既能重发弩箭,便表明已然重夺得了城头的控制,一时间几乎难以置信,大叫:“收兵!收兵!”铜锣敲响,军队后撤。杨澈乘势带兵一阵追杀,将辽兵后队冲得不成形状。
城上这一枝羽箭正是郦琛所发。他本来弓箭娴熟,准星极佳,这一箭居然射偏,心中大叫:“可惜!”原是汗水流入眼睛,迷糊了视线。
杨澈等诸将杀得一阵,将殿后的一队辽军尽数歼灭,再欲追时,前面辽军已然退出一段,一通乱箭射住了阵脚,宋兵伤损甚多,便也鸣金收军。郦琛站在城头,眼见辽军越去越远,终至影踪不见。再过得一时,东方渐渐发白。不知不觉,竟已过去了一夜。
这时候方觉得两臂酸胀无比,几乎便似不属此身所有。他内力不厚,全凭神出鬼没的剑法杀伤敌人,厮杀竟夜,力尽神疲,实是到了极限。支持着的一股奋勇既去,便只想掷下兵刃,倒地不起。他咬牙扶着城墙,摇摇晃晃地走了下来,只觉身上铠甲无比沉重,甲衣间鲜血混着汗液,黏连一处,动一动都是艰难涩滞。晨光熹微,照见迎面来了一人。郦琛喃喃地道:“牧谦。”便一头倒在那人怀里。

剑气横荒

辽军攻城未果,偃旗息鼓地退去,这里宋军清扫战场,共获尸首千余,其中城头三百余具,倒有一多半是一剑殒命。众将士欢欣鼓舞,自将郦琛赞誉到了天上去。庆功宴上,便推他坐了首席。席间上至将官,下至士卒,人人过来敬酒。正自有兴,门外又来了一众当地士绅,敲锣打鼓,挑来数担礼物,口称代表全城百姓拜谢犒慰诸将。这些人家业俱在定州城中,深知一旦城破,身家性命俱不能保。及待听说郦琛是城头杀敌的英雄,忙过来赞誉称谢,虽然言辞不免落俗,感激之情却是出自至诚。郦琛一生之中,从未被人这般敬仰称颂,少年心性,由不得兴高采烈,心道:“我当日学这维摩诘剑,原是要以之报仇,不意却也能为旁人带来好处。”颇觉便杀不得郑晔,此行却也不枉了。
转眼却见对面杨澈停箸不食,若有所思。郦琛道:“都尉,这回咱们大胜,你却又担甚心思?”杨澈微一犹豫,便道:“辽军一时虽去,只在数十里外扎营,恐怕夺城野心并未收起。”郦琛笑道:“倘敢再来,便照样打了回去,怕他不成!”杨澈不语。他身为主将,所虑甚远,心知此役虽获大胜,自家的兵士却也死伤甚重,尤其弩机损毁、弓弩手死伤,这两项缺口更是无法填补。辽军倘若卷土重来,是否再能守住了城池,实在未可估量。因而席上推杯换盏之际,心下却是暗暗担忧。
郦琛见杨澈只答了一句话,便又怔怔出神,料想情形不利,然而此刻胸中豪气大盛,正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时候,却也不放在心上。一时只想:“倘若辽兵又来,我自不能退后。可怎生想个办法,将牧谦先救了出去?” 他当夜杀至几近虚脱,看似威风,实则凶险无比,若不是杨澈开城冲杀,使得辽军无暇再分出人来登城,早将他气力耗尽,乱刃分尸了。——此时深知这千军万马的战阵中,个人力量实是有限之至,凭你武功通天,在如蝗箭矢、万矛攒刺中,也只好自求多福。简淇虽精于医道毒术,苦于药师门下不能滥施毒物,身边只携了几枚毒针,几筒药香,却济得甚事?
他琢磨一刻,不得对策,深知简淇性情,劝他先行出城暂避的言语也不必出口,轻轻拉了拉他袖子,低声道:“牧谦,倘若辽兵再来攻城……嗯,我自然尽力而为,杀敌守城。可是人力有时而尽,倘若城关竟然守不住,咱们却怎么办?”
简淇早将他与杨澈的言语听在耳中,微笑道:“你也说了,尽力而为,问心无愧便罢。世上之事,哪里都有万全之策?”顿了一顿,道:“辽军再来,你去城头杀敌,我自然与你一起。”郦琛见到他笑容温熙,一派坦然无惧,心知简淇此说,便是要与他同生共死之意。心中温暖,若不为席上几百双眼睛注视,真想便去抱住他亲上一亲,这时却只抓住了他手,笑道:“你真好。”简淇笑道:“你才是真好。”见四下一时无人看来,便将他手飞快地拉至唇边,吻了一下。
杨澈盘算良久,终觉辽军不日必来,城防如此,难为长久之计,不禁暗叹了口气。抬头却见对面两个少年言笑晏晏,互相斟酒布菜,全无一点忧患之容,心道:“他们必不虑及日后之事,此刻却也不必提起。”
果然只过了两日,便有一队辽兵趁着清晨薄雾,前来偷袭北门。幸得城头当值的乃是久经战阵的老将宿文清,临危不乱,一面派人去飞禀杨澈,一面便指挥守城。辽军冲了几次,都被城上乱箭射了回去,只得草草收兵。宿文清开城追杀下去,却被辽军后军杀了个回马枪,虽及时逃回城内,部众已然死伤颇重。这一来宋兵不敢懈怠,三班轮勤,戍守城墙,一有动静便吹号相告。又令一众兵士加紧演练,修葺武器,当真是昼夜不得稍息。
这一日郦琛守到天亮,见安静无事,便换班下了城头。他连日忙于军务,晨昏颠倒,已有两日未见简淇,牵肠挂肚,只盼见他一见,心中却道:“他最爱干净,这般脏兮兮地,可不好就去见他。”勉力上马驰回了营中自己下处,取了些水来洗脸,然而困乏已极,刚刚擦得两下,便一头倒在床上,沉沉睡去。
朦胧中但觉周身内息流动,越走越快,心叫不妙,欲待吐纳按捺,却抵不过困意压人,略略清醒得一瞬,又睡了过去。迷迷糊糊不知过了多久,蓦地里天突穴上有如尖针攒入,一阵剧痛攻心,登时醒转,心知是维摩诘剑戾气所致。那一日城头鏖战之后,时时气血翻涌,难以自制,往往要连服几枚宁慕鹊所制药丸,才得平息。这时候只觉天突穴上有万千钢针乱刺乱扎,直痛得浑身打颤。他额上汗水涔涔而下,只在一堆衣服里翻来覆去,找寻那个药瓶,愈是心急慌忙,愈是找寻不到,突然间手足一阵痉挛,砰地一声,从床上摔落地下。
他知自己再无力找到那药,只得狠命熬忍,等这一阵发作过去。这一番疼痛大作,前后不过一盏茶的工夫,却是有如在鬼门关上走了一遭。待得终于能重新起身时,整个身体都绷得酸软泄力。在衣袋中找到了药瓶,随手一倒,也不看几粒,便往口中一抛。又喘息一刻,方觉平定,穿好了衣服,往简淇所在的伤病寮过来。
这伤病寮乃是一间大房,纵深十余丈,极是宽敞,原作堆放军械之用。攻城之战一开,原先的伤病寮不敷使用,只得在营中腾了座仓房出来,置放伤员。这时郦琛一踏入寮中,便有一阵腥臭气息扑面而来,几不曾一反胃。但见房中摆放了四五长溜的板床,一眼几望不到头,密密叠叠,躺了数百名伤兵。目光所及,无非断手折足,血肉狼藉;耳中所闻,便是一片呻吟呼痛之声。
郦琛这些日子在城头,血肉横飞的情形已是司空见惯,这时仍是暗暗心惊,忖道:“只打了几日,便有这许多伤员!这些人里,也不知能有几个还能再战。”
他四下张望,终于在一名伤兵床头寻到了简淇,乍见之下,却不禁一怔。只见他身上襕衫沾染了许多血渍污迹,哪里还是从前洁净齐整的模样?形容疲惫,唯有那一双清明眼里,仍是透出那一贯的沉静气度。郦琛刚要张口相唤,又改了主意,走近他身前,见他手中握了一枚金针,正专心致志替那伤兵攒刺心包一路穴道,以散淤血。察觉郦琛走来,也不停手,只含笑向他一望,眼色中显得不胜之喜,便又低下头去。
郦琛默默看他施针,忽然想起:“他这金针柔软,使用时须以内力贯注,方能以之刺穴,不致弯折。”便向简淇腕上探去,触手只觉冰凉,慌道:“我去给你换一盒子钢针来使。”简淇不明其意,摇头道:“钢针不能透力。”原来他家的内功另成一系,替人针灸时将些微内力度入穴道,疗治起来便有百倍的效力。郦琛道:“正是为不用内力!这成百上千的伤兵,倘若个个这般治法,你自己便先累死了,还当甚么大夫!”简淇莞尔,道:“哪里个个都这么治了……”忽然见到郦琛口唇上几个血色齿印,吃了一惊,道:“你身上维摩诘剑的戾气又发作了?”郦琛不愿他得知,胡乱摇头道:“没有!你别乱想。”看着他眼中红丝,又道:“你有多久没睡了?”简淇刚要再说,便听得呜呜声响,军中吹号急召。郦琛道:“我得去了。你得着空儿,也要休息一回。”恋恋不舍地看了他一眼,向外走去。
郦琛听那号角声催得甚急,心道:“难道辽人又来攻城?”匆匆奔来,路上所见众人,个个面带惊惶之色。及待上了城头,在垛口一望,登时心凉了半截。但见远处一座小山丘后转出一路人马,渐渐铺张开来,漫山遍野,旌旗飘展。
此时城头人声嘈错,许多人往返奔跑,一时也瞧不见杨澈等将领在哪里。郦琛心乱如麻,见一名传令兵迎面奔来,便劈手抓住了询问。那人呼呼急喘,好容易才道:“辽人今日拂晓时候攻陷了满城,如今由他们的都元帅萧竣带队,一鼓作气,奔下定州来了!”郦琛大惊之下,脱口而出道:“郑晔死了么?”那人木然道:“郑将军与萧竣在西城门大战一场,率领残部突围成功,逃出去了,多半便得脱了性命。”
郦琛默默放脱了手,那人便又飞奔着去了。他伫立城头,看着两处辽军已经汇拢一处,各色旗幡此来彼去,集结阵势,看光景不下三万之众。此时定州城内只剩下不到八千残军,这一轮攻城下来,实是凶多吉少。一时只想苦笑,心道:“我为了要杀郑晔赶来此地,如今他是没死,我却被困在了这定州城中……”眼见红日当空,在城墙脚下投了短短一截影子,忽然心中便起了个念头:“这太阳明天自是照样升起,却不知我还看到看不到?”他年少气盛,本不容易绝望,但此刻见到辽军势众,盛大几不可摧,不自禁地便生出沮丧之意。其时城头上众人遥望辽军阵容,心中转着同样念头的也不知凡几。
忽听得一人高声叫道:“弓弩手,就位!”正是杨澈。这一声迸足了全力,人人听得心中一震。静默得一瞬,便各自走向自己的位置。杨澈不断叫道:“甲队布防!乙队布防!……”各人按部就位,原本乱糟糟的城头,顷刻间秩序井然。
一时各人就位,杨澈朗声道:“男儿尽忠报国,便在此日!”拔出腰间佩刀,向天一挥,叫道:“大家齐心杀敌,守住了城池,上报天恩,下不负同袍。要后退一步,须得想想身后城中的父母妻儿!”定州守军在本州长居,家眷俱在城中,听了这几句言语,心下悚然,齐声道:“誓死守城!”连叫数声,人人胸中热血激昂,勇气百倍。
过得一刻,辽军阵中响起一阵号角,一骑如离弦之箭奔出,到得离城不远处,马上人高声叫道:“城上人等听了。萧大帅令尔等速速放下兵刃,开城投降,可免尔等一死……”一语未了,城头上嗖地飞下一枝羽箭,将这人射死。
蓦然间便听咚咚咚皮鼓三下大响,紧接着密如连珠般敲击起来。数万人齐声呐喊,惊天动地的杀声中,一支骑兵浩浩荡荡,向城门冲来。这一次辽军竟并不等到天黑,便发动进攻。上万铁蹄敲打着地面,震得大地都隐隐震动。
郦琛到了此时,心中反而一片宁定,握住弩机的手指镇定,不见一丝颤动。眼见第一个骑兵奔入射程,便一箭射了出去,正中那人咽喉,一声未出,便落下马去。郦琛头也不回,换过弩机,又对准了下一个目标。
他专心致志地发射弩箭,眼中所见,便是弩机上的望山,与城前山野上跳动着的骑兵。直到第一支来自城下的羽箭射中了他身后卫士的圆盾,发出当的一声,才吃了一惊,心道:“来得这么快!” 他本已料到此番辽兵既众,凭弩机无法阻得他们许久,可来得如此之迅疾,仍是出乎意料。一时也想不到城头的弓弩手损却了大半,新补上的兵士训练未熟,使用弩机准头便差了许多。这般以弩箭射杀全速奔来的骑兵,技艺并非间日可就。故而辽军此番在极短时间内便攻到了城下,伤亡较前次夜袭反少得多。
顷刻之间,射向城头的箭枝密密麻麻,遮天蔽日。郦琛缩身雉堞之后,伺机再发几箭。不断有上好弦的弩机递入他手,心道:“这一回的配兵倒是手脚利落。”随口赞了一句。忽然透过窥孔,看见另一头城墙上已经架起了数架云梯,料想自己这边亦是相同情形,回过身来,只见一众兵士在箭雨中举盾护身,一面便以滚木、擂石、灰瓶等物砸掷云梯。不时有云梯上的辽兵坠落城下,发出长长惨呼,前人叫声未已,后人接踵而至。
不多时已有一名辽兵踏上了城头,左右两矛齐出,正中他腰间。这人受了致命重伤,嘶吼一声,两手抓住了矛柄,用力一扯,竟尔将两名士兵都带得倒了。这一瞬阻碍,第二人已经抢上了垛口,举刀一挥,将一名守卒斩去了半边头颅。眼看此隙一开,后面人便要源源接上。正当此时,郦琛飞奔而来,一道剑光掠过,那兵哼也不哼一声,便倒毙在地。郦琛剑锋不停,又将爬至云梯顶端的一名辽兵刺落。两旁宋兵乘势浇下火油,点着了云梯。
然而辽兵不断涌至,势不可挡。只过得片刻,东西两端又架起了十来架云梯。郦琛剑术虽高,毕竟不能□二用。再过一时,四面八方都有辽兵登上了城头。郦琛剑走轻灵,穿梭一众辽兵之间,戳刺斩斫,便飞出串串血花。
忽听得城下辽军齐声大吼,声若雷霆。郦琛正自酣战,百忙中向外一瞥,见远处城北一座高丘上大纛挥舞,枪戟林立,兵士甲胄鲜明,护拥着正中一员大将。
这人正是萧竣,时任辽国南京兵马总管府都元帅。兵马总管府乃是负责南面辽宋边防的最高军政机构,此刻大帅亲身督战,辽军士气高涨,蓬蓬皮鼓大响中,如潮水价向定州城涌来。城头守兵奋起抵抗,每一处敌台,每一座箭楼,都须经过反复争夺。宋军虽不及辽兵武勇,然而有了杨澈几句言语激励在前,又念及城中亲人,这时个个舍生忘死,奋力拼杀。
辽军统帅萧竣骑马立于高丘,遥遥望见城头厮杀,但见一人长剑飞舞,横冲直撞,三尺青锋掠处,辽兵纷纷惨呼倒地,当真是所向披靡,锐不可当。萧竣见此情形,不禁皱了皱眉,旁边一人立刻俯身过来,禀道:“这人便是上回都指挥使所说之人。”萧竣点头,道:“宋人军中,原来也有这等好汉!”随即传令下去。一人驰至城下,放声呼喝。城上宋兵莫明所以,辽兵却知统帅下令,杀得郦琛的,赏黄金千两;头一个夺下城头的支队,自队长以下,人人官升三级。重赏之下,辽兵无不高呼奋战。
郦琛见周围辽兵不断涌来,打起了全副精神,一一应对。好在辽兵虽多,城头转侧地方有限,能挤到他身边的也不过十数人而已,在维摩诘剑凌厉攻势下,全无还手之力。然而眼见城上辽兵益多,近处几座箭楼先后着火,心中越来越是焦虑。忽然间簇拥他身前的辽兵欢呼一声,纷纷向两边分开让路,一名黑甲黑袍的辽将手提双刀,纵跃如飞,一路杀将过来。郦琛见那人身手,暗暗心惊,心道:“好一个了得的辽人!”眼见辽兵退到一边后,个个脸上都露出既兴奋、又崇仰的神色。他不知这人乃是南京军中第一高手耶律述胡,听得萧竣褒扬郦琛,心中不忿,亲自上了城头来寻郦琛挑战。
那耶律述胡来得好快,只眨眼间已奔至近前,左手雪亮钢刀向郦琛当头便砍。常人右手力大,述胡却是左刀劲沉,这一刀落下时锋刃破风,响若裂帛,声势大得惊人。郦琛不与他正面对接,身子微侧,避开他这一刀,长剑自下而上,斜点他小腹。述胡右腕竖刀一封,左刀兜转,变直劈为横斫。这两下变招干净利落,郦琛心中暗自称道一声:“好刀法!”
两人对战,周围辽兵插不下手去,转而攻向城头守军。围攻郦琛的数十人结成了一股小队,扫荡城头,散落的宋兵便难以抵挡。郦琛眼见情势危急,连连抢攻,要将耶律述胡立毙剑下,然对方第一高手的名号岂是白得来的?但见他口中呼啸,两股钢刀舞成一团旋风,力大招猛,每一式都直似要将城墙砖地劈开两端一般。郦琛自练成维摩诘剑来,除了郑晔,便未遇到过堪与一博的对手。如今遇到述胡这般硬手,对方招式虽不华丽,却极是威猛强武,临敌经验更胜过他不知几何,一时却又哪里能够拿下?再拆得十几招,郦琛心念一动,突然转身便逃。
耶律述胡正自战得酣畅,忽见对手逃走,不禁愣在当场。临敌落荒,乃是述胡这等勇士万死不为之事,一时错愕难以置信,提刀观望。却见郦琛奔出了几步,到了一对正自厮杀的宋辽兵士身边,手起剑落,便将那辽兵刺死,足不停步,又向另一辽兵奔去。他这时才明白郦琛用意,只气得须发皆张,叫道:“有种的莫逃!同大将军战个你死我活!”他叫的是契丹言语,郦琛哪里懂得,只发步疾奔,见到落单的辽兵便一剑刺去。维摩诘剑本便凌厉,这时挟着他奔走之势,每一击都势若雷霆,快逾闪电,众辽兵毫无闪避,便即丧命。耶律述胡提起双刀,紧紧追去,然而郦琛脚步轻捷,城头上又颇多障碍,崎屈弯折,无法发力直奔。眼见郦琛只在前方几步处,剑锋白芒一闪,便是一名辽兵殒命,偏偏却追赶不上,几乎气得肺也炸了。
郦琛又杀二三十人,他内力不佳,久奔后难以为继,气息喘急,脚步便慢了下来。耶律述胡大喜,叫道:“这下还不逮到了你!”抽刀便砍。郦琛闪身让过,还了一剑。两人翻翻滚滚,拆了四五十招。忽然嗖地一声,一支羽箭自垛□了进来,直奔郦琛后心。原来郦琛久战疲惫,不觉忘了顾忌,这一步站到了城墙边上,下面人看见,立时挽弓射去。辽人弓箭精利,这一箭射得既正,来势又十分劲急。郦琛耳听背后风声有异,欲待闪躲,适逢耶律述胡一刀砍落。正在这前后两难之际,郦琛身后抢出一条人影,手中长剑一拂,将箭挡了开去。这人身穿宋卒皮甲,整个身子挡在郦琛之前,倘若剑去稍有差失,那箭便射在了他身上。城上众人见状,心道:“这小兵倒是忠心!”
耶律述胡勃然大怒,叫道:“大将军在这里打架,哪个不要脸的孙子在下面放冷箭?”辽人最敬重英雄好汉,他这一番打斗棋逢对手,实是生平难得,心中大是嘉许郦琛剑术高明,便忘了对方是对阵的敌人。骂得一通,气犹不解,伸手往城墙上一拍,将雉堞拍得崩了一角,满满地抓起碎砖,便没头没脑地往下掷去。他一掌之下,城墙石砖登时裂成无数细碎小块,着实神力了得。
郦琛见到那替自己挡开一箭之人的背影,心中一跳,脱口唤道:“牧谦!”那人转过身来,兜鍪下双眸明澄若水,当真便是简淇。郦琛道:“你甚么时候上来的?”虽是战阵之中,身处危境,仍是欢喜无限。简淇微笑道:“你说‘上弦的手脚很是利落’,却忘了么?”一面说,一面便挥剑挡开了辽兵从旁砍落的一刀。
原来郦琛离开伤病寮不久,便有人来传杨澈号令,教凡是轻伤尚能行动的兵员都披挂待命。简淇心知情势危急,当下也请令上阵。他并无军职,只得了套士卒的皮甲,匆匆穿戴了来城头上找郦琛。其时辽人已开始攻城,将郦琛的配兵射死了一名,简淇便悄悄代替了那人位置,生怕郦琛战中分心,却不与他相见,直到眼见情势危急,才现身相救。
耶律述胡投掷了一阵石块砖屑,怒气稍申,转身将刀一扬,叫道:“咱们再来打过!”郦琛不懂他言语,见他举止,也猜知其意。他与简淇相会,正是心怀大畅的时刻,心想除却了眼前这辽将,寻常辽兵武功不是简淇对手,却也不须自己挂虑,二话不说,便摆了个起手剑式。耶律述胡哈哈一笑,一翘拇指,道:“好!”正要挺刀相迎,却听不远处一个声音叫道:“耶律述胡,你在这里作甚!”
述胡扭头看去,只见城头上一人银铠蓝巾,如飞奔来,身后跟着一小队辽兵。这人奔到近前,乃是个二十来岁身长玉立的青年,叫道:“述胡,你怎不在大帅身边护卫?”耶律述胡笑道:“萧敏则,大帅在山坡上好端端地,你却又乱操甚心?这个宋人剑法了得,待我打败了他,便回去保护大帅。”说话间,已然同郦琛交上了手。萧敏则大怒,道:“为将者擅离其位,依律当斩!还不给我回去!”耶律述胡忙着接招,斜睨了他一眼,道:“萧敏则,莫以为你做了大帅小舅子,便自封起半个统领来。老子岂是你吆喝得的!”
萧敏则气得瞪眼,恨不能一箭向这蛮子射去。战阵中却哪里好自夥里斗殴,只得捺落气性,走上两步,刷地抽出长刀,向郦琛兜头便砍。耶律述胡恼怒叫道:“走开!走开!谁要你帮手了?”萧敏则道:“谁帮你来?我来料理这人,你这没脑子的莽牛,快回去保护大帅!”耶律述胡道:“你想料理得这人,回去吃了奶再来罢!”两人斗口,手下却分毫不慢。萧敏则武功较耶律述胡颇有不如,却也是辽人中一等一的好手,眼见郦琛举剑刺向耶律述胡眼睛,胁下露出破绽,当下长刀横劈,薄刃带风,发出呜呜声响。叮地一声,刀剑相交,这一刀却是简淇接了过去。
一时四人斗成一团。你来我往,顷刻间交手了数十招。周围兵卒虽有心相助自家将士,奈何武功同这四人差得太远,全插不进手去。这其间城墙上又搭起了数座云梯,城头辽兵愈众,守城宋兵渐渐难以抵挡。
突然间呜呜呜角声大作,却是杨澈开了西边角门,率了一众骑兵出城厮杀。郦琛精神一振,记起上一番夜战,便是趁着杨澈骑兵分去了辽兵攻势之机,重夺下了城头。心想眼前之务,须尽快收拾了面前这辽将。他与耶律述胡战了百余合,于对手刀路已摸得甚熟。这时见述胡右手一刀砍来,忽然矮身抢前,长剑自刀底穿了过去,直刺对方胸臆。这一招看似要两败俱伤,长剑后发先至,却比刀快上几分。叮地一响,刺中了耶律述胡护心镜。铁甲虽固,却也吃不住锋刃,剑尖薄薄透入,内力贯处,正是胸前“膻中”。那是人身最紧要的大穴之一,虽只入肉一分,耶律述胡却也吃禁不起。当啷两声,钢刀脱手,一个硕健身躯晃了两晃,便瘫倒在地。
郦琛这一剑使足了内力,一瞬间只觉胸中气息滞了一滞,周围世界都有些恍恍惚惚。咬牙提起剑来,便要往耶律述胡颈中割去。忽听得简淇叫道:“子坚!”声音中充满了惊惶之意。郦琛从未听见简淇以这般语气相呼,愣了一愣,抬起头来,只见远近二三十名辽兵站定方位,每人弓上都搭了数枝羽箭,对正了自己,只待他一剑落下,结果了耶律述胡性命,便立时乱箭射来。
郦琛剑尖离得耶律述胡咽喉尚有一分,便停在了空中。只觉胸中气息紊乱,烦恶之极,勉强才稳住身形。周围辽兵扣住了弓弦,人人紧盯郦琛手指动作,却不敢先动分毫,一时间这一小段城墙内的空气仿佛便凝固住了。郦琛眼光缓缓环视四周,不知何时,周围宋兵已然一个站立的都不见,唯有简淇仍在与萧敏则对战。萧敏则本来背向一干人,这时候回身见到这边情形,立时叫道:“放箭!放箭!”然而一众辽兵心目中,耶律述胡英雄了得,那是何等要紧的人物,如何能置他性命不顾?
萧敏则又与简淇拆得几招,厉声叫道:“听我号令,一齐放……”简淇心知此刻千钧一发,众辽兵只消有一个先行撤手弓弦,立时便是乱箭齐发。他眼见郦琛面色青白,身形摇摇欲坠,知他内息已岔,说甚么也无法在这上百枝箭中安然脱身,突然间不顾萧敏则,一个纵跃,便向郦琛身前扑去。
萧敏则一刀正递到一半,忽见简淇扑出,抢到了郦琛身前,微微一怔,便叫道:“放箭!”却见简淇手一扬,一股青烟蓬地腾起,霎时弥散开来。众辽兵一愣神之际,便觉喉鼻刺痛,纷纷咳呛起来。只咳得一声,吸入烟雾更多,登时呼吸困难。这毒雾发作得好快,瞬息间脑中晕眩,手中先把持不住,弓箭堕地,旋即“乒砰”、“扑通”之声大作,一个个相继仆倒。
萧敏则却是见机极快,一见那烟雾起得怪异,立时闭住了呼吸。一面挥动长刀,向烟雾中人影砍去。忽地眼前冷冷剑光一闪,一点剑尖犹如银蛇般蹿出,袭向他小腹。萧敏则见这一招来得诡异莫测,竟是无法拆解,大叫一声,只道自己小腹已被洞穿。孰料当地一声,那柄长剑竟尔落在地下。萧敏则死里逃生,背上出了一身冷汗。他也当真勇悍,只怔了一怔,便又踏上一步,挥刀劈去。这一刀却砍了个空。转头见不远处烟雾消散,一人臂间横抱了另一人,正自向前疾奔,当即运起全身气力,将长刀掷了过去。长刀呼啸而去,眼看将及那人背心,忽然间那人脚步一个趔趄,便消失在城墙一端。
萧敏则待得烟雾退尽,方冲上前。见城墙上内侧女墙塌陷了一处,向下望去,内墙底下是一座小屋,茅草苫顶,乃是给守城军士歇息用的。这时屋顶上破了一个大洞,显然便是那两人掉了进去。萧敏则见这内墙里地基虽高,由墙头至底下却也有数丈之遥,那两人掉下去,想必死多活少,这时候也不必理会。然而他生性谨细,从旁边军士手中取过了一支火把,投了下去,眼见茅草着火,腾起一片火焰,这才去向地下寻到了耶律述胡,见他昏迷不醒,想是吸入了毒雾之故,当下令人以麻绳缚其腰,自城头缒下,抬回自家阵营中去救治。刚刚料理完这事,城头上又杀来了一队宋兵,萧敏则身边的兵士被毒雾放倒了大半,一时竟敌不住这一支生力军。放眼见身后不远处另有一股辽兵,当下且战且退,要与那边人汇拢一处。

弓戈破虏

简淇扑至郦琛身前,低声叫道:“闭气!”将手中一把辛月葵毒丸尽皆捏破。毒雾起处,众辽兵纷纷倒地。简淇就势拖住了郦琛向后一扯,退开数步,不见有箭射来,正略觉宽心,忽然白光一闪,萧敏则一刀砍到。郦琛长剑探出,一招“观心如幻”,径点他小腹,满拟将他立毙于剑下。孰料这一剑伸出,天突穴上突地一跳,跟着便宛如一把尖刀剜了进来,刹那之间,痛得全身发颤,当地一声,长剑脱手。
他身上维摩诘剑的戾气这一日已然发作过一次,之后为求稳便,一口气服了几日的分量。他不知宁慕鹊这药性力甚猛,这几粒药入腹,药力一时未能化开,反勾起了体内戾气回应。城头上与耶律述胡一番大战,早触动内息,最后制服对方的一剑更是出尽了全力,此时息关大开,真气在周身乱窜奔走,再也无法自制,身子一晃,向后便倒。简淇大惊失色,抱住了他,向前便奔。刚刚奔出十几步,听得背后风声劲急,乃是萧敏则以长刀掷出。简淇欲待闪避,一步踏落,脚下砖方却是一松。这一处城墙乃先时耶律述胡与郦琛大战之处,那述胡劲力何等威猛,运刀之际,劲贯足下,城墙砖块处处开裂。简淇抱着郦琛急步踏中裂缝,内侧女墙登时坍塌了一块,两人一齐跌落。
简淇身在半空,心思却转得飞快,左手环抱郦琛,右手便将长剑狠命往墙上斫去。啪地一声,长剑断为两截,两人下落之势却也缓得一缓。简淇手中剩下了半截断剑,毫不迟疑地再度往墙面砸落,又将飞堕之力消去了几分。这两下大力撞击,全由右臂承去,只震得手臂剧痛,臂骨险些断折。便在这时,身子已落在了一座棚屋屋顶。乒砰、哗喇大声中,两人破顶而入,草屑纷飞,摔在一堆稻草中。原来此时天寒地冻,守值卫士将地下铺垫了厚厚的稻草,以御寒意。两人自墙头摔落,中间经得两阻,穿破屋顶后堕势已尽,最后落在稻草垫上,虽然摔得满天星斗,竟未受得大伤。简淇右手虎口震裂,鲜血长流,这时也不觉疼痛,勉力抬起了手,便去搭郦琛腕脉,察觉他内息紊乱,当即以内力缓缓注入。
郦琛天突穴上痛得昏天黑地,于奔逃、跌落诸事,都只模模糊糊中感到,这时忽觉一道内力注入,只在经脉中一转,便如身入火油一般。饶是他性子坚毅,两下里夹攻,也不禁痛呼了一声。简淇低声道:“子坚,子坚,你忍着些。”慢慢替他归拢内息。郦琛感到他内力在自己体内诸穴行走,依稀同当年宁慕鹊以“冰魄功”替自己通穴时有些相像,只不如宁慕鹊内力那般阴寒深厚,当下竭力忍耐。不多时天突穴上疼痛渐渐止歇,闭着眼道:“我好啦,你歇歇罢。”一语未了,头顶上呼地一声,不知是甚么东西落下。跟着便闻到烟气,抬头从那屋顶大洞看出去,便见顶上茅草都烧着了。
简淇道:“屋顶着了火,我扶你出去。”说着便伸手来搀扶。郦琛手足酸软,勉强靠着他站立起来,一个趔趄,又向前倒了下去。简淇抓住他后心,要提他起身,然而运了几次力,却是提不起来。他内力本来有限,这几日救治伤兵,已然消耗甚剧,适才倾力相助郦琛,更是几乎累到吐血。此时只觉头晕眼花,两下里一错劲,便也跌倒在地,摔在郦琛身上,两人滚做一团。一点火星自房顶溅落,登时烧着了地下的稻草。
简淇知情势危急,片刻延误不得,翻身爬起,咬牙狠命将郦琛向外拖去,方出了门口,哗喇喇一阵大响,整个屋顶垮了下来,棚子里便是一片火海。
两人死里逃生,坐在那棚子前,呼呼喘息,幸好那棚子着火,烟雾弥漫,将两人的身形都遮没了。简淇只怕烟雾一时散去,城头辽兵看见,又要射箭下来,只歇了一晌,便将郦琛半拖半抱,费力移至一个角洞门下。那洞门中回声,不绝传下来呐喊厮杀,兵刃叩击,乃至临死前的惨呼。想是城头攻夺之役,犹自进行得如火如荼。
简淇喘了两口气,又去探郦琛脉息。郦琛迷迷糊糊睁开眼来,失声叫道:“牧谦,你的手!”简淇右手血肉模糊,虎口深裂,乃是落下时击打城墙借力时所致。这时只瞥了一眼,毫不在意,道:“不相干,只是皮肉外伤。”潜心诊脉一刻,这才撕下衣襟,草草裹了右手伤处,道:“子坚,你接下来十二个时辰里,决不可再服那药丸。”叹了口气,道:“维摩诘剑戾气反噬之大,犹过于师父先时猜测。所制药丸只能强行压制不使发作,却不能消除根本,以至于戾气愈积愈深。终有一日反扑,无可救药。”郦琛苦笑道:“不用那药丸,怕是无法再战……”
两人相对,静默了一刻。简淇忽道:“子坚,对不起。”郦琛讶然道:“为甚么?”简淇道:“这些日子,我总想跟你说这一句话,只找不到时候出口。那一日在京都,我对你说的那些话,很是不对。”郦琛怔了怔,一时不能接口。简淇缓缓道:“……我那日心下失望难过,只道你固执报仇一念,再无别的事情要紧。然而咱们这一路北来,我才知你心中终究还是有许多地方,既装得下我,也装得下这定州一城黎庶。”
郦琛默然良久,方道:“牧谦,我在京城的时候,一心便想要快些报完了仇,好去同你相会。那半年里,每日间所思所想,都是这一件事。你说我孤执一念,原也不错。”简淇凝视他双目,道:“现在呢?”郦琛笑道:“现在我能得同你在一起,怎样都好。”其实他在京时有赵暄照拂,日常起居甚是舒适。倒是这些日子来征战劳苦,整个人都瘦了一圈,又不得同简淇常见,然心里安适宁定,远胜当日,自己也颇感奇怪。
两人依偎一处,休息片刻,简淇气力渐复,站起身来,道:“你还能走么?”郦琛点头。简淇扶他起身,眼见东北角上有宋兵旗帜来往,便藉着城墙掩护,慢慢走去。
此时日头西坠,天空中姹紫明黄,一派绚丽华美,地下却犹自争战未歇,人喊马嘶,喧嚷不已。这一场恶战已经打了三个多时辰,两人不用亲见,也可料想城头墙下,尸骨累累。简淇叹道:“这一场仗打下来……”一语未了,忽听得地动山摇般的一声巨响,仿佛脚下大地也震了一震。两人一怔之间,便听许多声音纷纷乱叫道:“北门!辽狗在攻北门!”“北门快挡不住了!”“大帅有令,丁队全队立时去往北门集守!”
郦琛心中砰地一跳,头一个念头便是:“定州城要守不住了!”跟着脑海中浮起了那一日在满城外村庄所见情形,不由得机伶伶打了个寒颤,道:“牧谦,辽兵若进了城……”简淇不能接口。两人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莫大的惊惶恐惧,似乎那血淋淋的修罗场已经近在眼前。郦琛心中乱成一团,想道:“我该做甚么?咱们两个,现下还能作甚么?”张了张口,便想建议两人逃走,心中却想:“那这城中的人怎么办?难道便留得他们去给辽兵屠戮?”想起那一日众士绅百姓前来拜谢的光景,一句话到了嘴边,却无法出口。
简淇沉默一刻,道:“咱们向前边看看去。”
两人走近了那先时所见的宋兵队伍,但见这一队人约有三百余人,倒有一多半带伤在身,披挂多有残破,手中所执武器也是参差不齐。郦琛心沉了下去,只想:“这莫不便是定州最后一点力量?”见这些人默默伫立,夕晖如血,在他们脏污的面孔上镀上了一层金红颜色,有如铜像一般。
一人站在队伍前端,花白的须发上沾了许多血渍,在寒风中簌簌飘动,正是那老将宿文清。他肩头战甲碎了一半,却仍是有如标枪般站得笔直,见两人走近,只道:“还能战么?”
郦琛与简淇对视一眼,两人心意相通,默默点了点头,便向那队伍末尾走去。
暮色渐渐深浓,晚霞沉散,东面天空中,却隐约浮现了一弯颜色浅淡的新月。一行队伍向北门城楼方向疾奔行去,一路上便听见砰砰巨响,似是敌军在以撞木、冲车等物攻击城门。宿文清叫道:“上瓮城城楼,布防!回头听我号令放箭,不得妄动!”
原来北门所修筑瓮城不同寻常,乃是在正城门之后,唤作“内瓮城”。这时宿文清见辽军攻得激烈,正城门吃紧,决意开启城门,放敌军先锋入瓮城,再关门加以聚歼。城门三百多宋卒均上了瓮城城楼,在垛口后布防。
郦琛与简淇两人合力,将十多架弩机都上好了弦。郦琛在雉堞后架起弩机,眼见正城门摇摇欲坠,手心出汗,不禁悄悄握住了简淇的手,低声道:“牧谦,这一回咱们会不会便死在这里?”
简淇笑道:“不会便死的。我的运气向来极好,咱俩一定逢凶化吉,履险如夷。” 两人从火场中逃出,皆是落了满脸满身的尘灰焦炭,狼狈不堪。郦琛瞧着他老大一个花脸儿,不觉失笑道:“你……运气哪里好了?”简淇道:“我遇见了你。”
郦琛笑道:“便是为遇见了我,你现下才在这倒了大霉的定州城里……”刚说了半句话,见到简淇眼色,倏忽明白过来他言中之意,叫道:“牧谦!”胸中情意激动,似欲炸裂开来,只觉纵使两人今夜一齐命丧此处,这一生也是不枉了。当下扶起弩机,笑道:“牧谦,你且看我如何射杀辽兵!”
便听得宿文清嘶嘎的声音叫道:“开城门!”
城门开处,辽兵如潮水般一拥而入。宿文清站在瓮城崇楼上,眼见骑兵堪堪冲至半路,手中令旗一招,金鼓齐鸣,两个宋军百人队自城门左右埋伏处杀将出来,立时将辽军队伍冲断。这两股宋军人数虽少,却是勇悍异常,以步卒面对骑兵,全无半分怯色。后续大队矛刺刀砍,要突围压上,然在城门口逼仄住了,一时间人仰马翻,乱成一团。宋军奋力拼杀一阵,终于又将城门关拢,那两支步兵却大多不曾生还。
已进入瓮城的数百骑辽兵不能后退,呼啸一声,便向瓮城门冲来。宿文清大叫:“放箭!”瓮城楼上弩箭落下,将先头人马射倒了一排。辽兵张弓搭箭,回射过去。宋军居高临下,占了地利,辽人却胜在骑□熟,所使铁胎硬弓能及十余丈高城墙上,准头不失。一时间城上城下,弓矢交坠,终究是宋军占了城头有垛墙遮蔽之便,将一众辽军全歼于瓮城中。这一番交锋为时甚短,却是惨烈无比。瓮城中尸首遍地,血流成河。
这里众人刚刚松下一口气,忽然间砰地一声山响,发自正城门。原来辽军骑兵既不能入,便又搬来了撞木攻击城门。但听得砰砰乓乓之声不绝于耳,登时有人惊叫起来:“城门!城门……快要倒了!”郦琛远远看去,果然见那厚重大门经过了这许多撞击,赫然现出了一处破裂。城门口几十名宋兵一拥而上,以木条沙袋填封。这里瓮城上官兵遥遥相望,人人心悬一线。忽然间正门崇楼上飞下了十几枝羽箭,将地下宋兵一一射死。
郦琛见此情形,知辽军由云梯登墙攻入,已经夺下了正门城楼。果然呼啸声起,瓮城与城墙接口处的戍兵已经同辽军交上了手。辽兵来势汹汹,瓮城上守兵大多是前线退下来的伤兵疲卒,登时抵挡不住,节节败退。
宿文清面无人色,高举手中宝剑,叫道:“是大宋好男儿的,当战至最后一人!”瓮城上众人听了,跳了起来,拔了刀剑在手。不久辽兵杀到,战作一团。
郦琛见辽兵中一人长刀挥舞,宋军纷纷辟易,正是先时见过的萧敏则。知他身手颇健,寻常兵卒难是敌手,当即挺剑上前,叫道:“小子,先时被你逃了命去,现下快来受死!”萧敏则 “噫”了一声,道:“怎么是你!你竟还没死?”一面勉力抵挡来剑。郦琛道:“你不是我对手,叫下午那个大个子来!”萧敏则道:“你们放毒药害了耶律述胡,且饶不了你!”两人各说各话,谁也听不懂谁,言语倒也接榫得丝丝合缝。说话间走了四五招,郦琛叫一声“着!”萧敏则腿上早中了一剑,他手下七八名亲兵忙上前来舍命挡住,将他抢了回去。
郦琛又杀几人,蓦地里前方惊雷也似的一声巨响,震得他耳里嗡嗡轰鸣。抬头望去,尘土飞扬处,正城门破了一个大洞,现出一架撞车前端狰狞虎首。众人惊呼声中,辽军大队蜂拥而入,这里宋兵却已分不出人手去阻拦。
郦琛心想城门既开,己方寡不敌众,纵能杀得一些辽兵,终不免人人难逃一死。既知大势已去,反而心定,回头向简淇看去。其时两人间已经隔得十几步远,简淇左手使剑,甚是不便,所幸他身边尚留了几枚毒针,危急中发出伤人,辽兵忌惮他暗器,便不敢过分逼近。郦琛心道:“说甚么也要与他死在一处。”当下奋力开路,向简淇身边挤去。
忽听得东面城头人声大哗,叫嚷的既有宋卒,也有辽兵,一时却听不清在说些甚么。依稀辨出在道:“大军!又有大军开来了!”郦琛一惊,随即心道:“左右是个死,辽军再来十万人也是一样。”然而却见一众辽兵面上浮起惊惶之色。跟着便有一名宋兵沿着城头奔来,高声叫道:“是镇州军!镇州的援军到了!”
这两句话入耳,城头上宋兵精神大振,人人以一当十,奋勇拼杀,登时将辽兵杀退了一截。郦琛乘隙冲向城墙,向外一望,果见一支骑兵浩浩汤汤杀来,夜色中火把映得大旗颜色如血,正是大宋官军,又惊又喜,心道:“秦学备到底出兵了!”
这一路骑兵并不驰向定州城墙,而是直扑城北小丘上的都元帅卫队。萧竣早听传报镇州诸军按兵不动,不料忽有此变故,来人虽难辨确数,瞧来总不下三四千骑,这时他身边不过一千亲兵,却哪里能够抵挡?且这一路军马急来,事先竟无一个探子报知,便仿佛从天而降一般,未及交手,军心先乱。萧竣见势头不妙,当即传令退下小丘。混乱中不知谁掷出长矛,打断了大纛旗杆。这里城头宋军见到,欢声雷动,纷纷叫道:“辽帅死了!”
众辽兵回头见大帅旗纛翻倒,小丘上乱攘一片,均是心下惶然,斗志全消。奈何辽人军纪严厉,不闻鸣金,决不能后退一步,城头墙下,犹是混战不已。过得片刻,忽有一支宋军骑兵五百人队冲到城下,与北门辽军厮杀起来。宿文清眼见有利,忙收拾手上残军,向外冲出。辽军前后受敌,登时乱成一团。
这时瓮城守军已乘势重夺回了主城楼,郦琛率了一干弓弩手冲上崇楼,居高临下,将弩箭翎毛纷纷往辽军队中射去。城下辽兵士气已挫,宋军却是越战越勇,渐渐便有合围之势。郦琛自崇楼上见此情形,欣喜不禁,将一具臂张弩装填上好了弦,正要又一箭射去,忽然间目光落在一人身上,登时如轰雷掣顶,愣在了当地。
但见城下一员宋将,左手舞动一支长矛,右手执剑,远挑近砍,如虎入羊群,威不可当,身周辽兵纷纷落马,不是郑晔是谁?
郦琛这些日子全心扑在定州城防上,几乎便忘了北来原意,然而一见这大仇人,一腔憎恶愤恨登时涌上心头,一时也不及去想郑晔何以同镇州军一处前来,手中弩机自然而然便对准了他。臂张弩张力三石有余,在这般距离下,料想郑晔也躲闪不开。他手指扣住了悬刀,正要拨下,忽见辽军队中冲出一骑,马上人手使长刀,与郑晔战在一处。
这人正是萧敏则,他被郦琛一剑刺在腿上,虽不致命,却也受伤不轻。这时见郑晔武功高强,左近辽军中除己外无人堪与一战,只得咬牙强忍伤痛,上前迎敌。
郦琛见这两人打斗,矍然惊觉,心道:“这是在两军交锋的战场上!这一箭下去,便是反戈帮了敌人。”心中犹疑,手指已经扳了下去,弩箭冲尘破空而去,便听得城下一声惨叫,却是萧敏则一箭中在肩头,倒撞下马。郦琛身边一名弓弩手见此情形,赞道:“李骑尉好准头!”郦琛心中茫然,自己也说不上来方才这一箭是有意为之,还是误打误撞?
郑晔一提缰绳,战马前蹄腾空,便往萧敏则身上踏去。萧敏则身手敏捷,虽重伤而不乱,在地下一个翻滚,躲开了马蹄,随手抓住了旁边一名宋军步卒,便往自己身前推去。他只道对方见了自家兵士,自会拨马回让,孰料郑晔毫不停留,纵马向前,自这人身上踏了过去,长矛挺出,穿透萧敏则胸膛,将他活活钉在地下。那被马蹄踩踏的宋兵一时未死,在地下号呼辗转,惨不忍闻。
辽兵主将既死,余人再无胆力上前。郑晔左冲右突,将这一队辽兵杀得溃不成军。便在这时,辽军阵中铜锣声起。却是萧竣见情势不利,终于下了收兵的命令。萧竣素以治军见长,所辖辽军训练有素,虽退不乱,骑兵断后掩护,乱箭射住了阵脚。只是已经攻至城头上下的上千辽兵却无一个生还。
郦琛站在北门崇楼上,眼见郑晔跃马持矛,赶着众辽兵奔去几步,便消失在茫茫夜色里。他犹自怔忡,转过身来,只见周围一众官兵都呆呆伫立。这一番原道必死,孰料竟有此转机,死里逃生之余,人人都有些精神恍惚。良久,不知是谁说了一句:“辽狗退了,咱们……守住了定州城!”此言一出,众人似从梦中惊醒,纷纷叫道:“不错,咱们守住了定州!”掷去了弩箭刀剑,欢呼相拥,喜极而泣。
郦琛喃喃道:“嗯,咱们守住了定州。”忽然旁边伸过一只手来,握住了他手,却是简淇。两人凝眸对视一刻,张臂相抱,紧紧地拥在一处。此刻再无半分顾忌,四臂交缠,嘴唇急切切贴拢,全部的意识里便只剩了对方。
郦琛心道:“谢天谢地,定州城没让辽兵攻破,咱们两个都活着。”一时间心中深深感激苍天眷顾,再不计议其他。
两人拥抱良久,这才缓缓走下城楼。厮杀得久了,竟是手足都有些打颤。郦琛下楼时不觉脚步一滑,若不是简淇接着,险些便滚到了楼底,笑道:“我到底不是打仗的材料。”心中模模糊糊,只记得先前有一件要紧事要告诉简淇,却说甚么也想不起来。抬眼见简淇肩头皮甲破了一处,惊道:“你怎地又受了伤?”简淇摇头道:“没割到皮肉。”说了这一句话,两人已走至城楼出口,忽然间一柄剑无声无息地自旁伸出,点在简淇锁骨下“俞府穴”。这一剑来时全无征兆,出手迅利精准,直是一流高手之境,简淇便是在神完气足之时也未必能抵御,更何况是精疲力竭、身上负伤的当下?不俟反应,便即受制。郦琛大惊之下,只来得及拔剑在手,不敢便动,只见郑晔似笑非笑,自门边闪出,喝道:“上去!”左手伸出,抓住了简淇背心。
郦琛无计可施,转头向楼上走去,心中又惊又怒,又是大惑不解:先前分明看见郑晔追逐辽兵去了,怎地顷刻间又回来此地?
当下郦琛在前,郑晔将简淇点了穴道,横提在手,跟在他身后上了城楼。楼中兵士大多散去,只留了几个人看守。为首的卫士识得两人,当即含笑上前躬身道:“郑将军,李都尉……”刚刚说了这几个字,郑晔一剑便刺入了他咽喉,这人哼也不哼一声,倒地毙命。郦琛大吃一惊,道:“你……”郑晔身形闪动,提剑又向另一名兵士头上砍去,他手中虽提了一人,行动仍是快捷无伦。郦琛叫道:“住手!”持剑刺他后心,郑晔更不回头,只将简淇身子向后一递,几乎便撞上了剑尖。幸得郦琛反应敏捷,长剑疾坠向下,这一招变得急了,胸间又是一阵隐隐作痛。郑晔剑出如风,只这阻得一阻的工夫,楼中兵士已然个个尸横就地。
郦琛只气得手足冰冷,叫道:“郑晔,你好歹也是朝廷封的将军,这般残杀自家将士,你……你还是人么?” 他与众官兵携手抗敌,几番出生入死下来,心中早将这些人看得十分亲近,这时眼见他们无端丧命,实是愤怒至极,只是简淇落入敌手,不能立时上前厮拚。
郑晔审视楼内再无旁人,方将简淇缓缓放落地下,眼望郦琛,嘴角勾起,道:“郦琛,你几时变得这般义胆忠心起来?那傅冲等人也是朝廷的要员干将,你杀他们的时候,也不见手软,这区区几个小兵的性命,倒可惜起来?” 郦琛一语不发,横剑身前,藉着城楼壁间灯火,看清郑晔脸色惨白,几乎便如死人一般,满身泥尘混着鲜血,想是方从战场归来,心道:“郑晔怎知我俩在此地?”
这个疑问倏忽便破,郑晔笑道:“郦琛,你城楼上射的那一箭,可漂亮得紧啊!我只道再见面时,必是上来便作你死我活之搏,不想你却送了我一箭之助。你这番大恩大德,你猜想我却要怎生相报?”郦琛全身寒毛直竖,深知郑晔情性,越是这般好整以暇地说话,越是有恶毒的手段相加,这时已约略猜知其意,然却不敢去想。
郑晔悠然道:“还是在上回你我相斗的时候,我便晓得天下诸事,你只怕这一件……可惜我一直忙得不可开交,小竹儿又躲在落霞谷里,容易拿不到他。谁知你们千里迢迢,竟自行送上门来,可不是天意?” 郦琛一呆,脑中倏忽掠过一念:“倘若我当初便肯跟牧谦回落霞谷去,是不是便不会有今日之事?”咬了咬牙,道:“你敢伤了他一根头发,我……我将你抽筋剥皮,千刀万剐。”
郑晔笑道:“郦琛,你当真是孩子气,说出这等话来,难道你还以为,我会怕死不成?” 眼望自己剑尖,出了一刻神,道:“我横竖是活不了多久了……在这之前,却能见着我的仇家遭受苦楚,胜我百倍,当真是高兴。”说话时剑尖下垂,点在了简淇心口。
此言一出,郦琛于他毒辣用心再无半分疑义,额头汗水滚滚而下,向地下简淇看去。简淇穴道被点,口不能言,只勉力将目光转向了他,脸上神情平静自若。郦琛本来惶惧,一俟触到这温柔抚慰的目光,心中便自生出勇气,想道:“适才我在城头便决意与他同死,这会儿又怕得甚么?”料得对方心中也如是想。电光火石间,两人相识以来的点点滴滴在心中一晃而过,霎时间胸中柔情大盛,再无半点惧意。
郦琛深吸了口气,道:“你杀了他罢。”这句话大出郑晔意外,一怔之下,道:“甚么?”郦琛道:“你杀了他,我立时自尽了去陪他。咱两个在黄泉路上携手并行,快活无已,胜过你在世上,作那行尸走肉。”说话间更不来向郑晔带上一眼,目光所注,只瞧着简淇一人,情不自禁,眼中便流露出不胜爱恋之意。
郑晔见他神情,由不得又怔了一怔,旋即扬了扬眉,冷笑道:“哦,你不怕么?我不但杀了他,还将他一分分碎割了去,不晓得你见了之后,还能不能来说这等硬气言语?”说着剑尖轻轻提起半分,对准了简淇眼珠,蓄势待落。
郦琛心中通明,忖道:“他同牧谦无冤无仇,不过是要以此折磨我。”微微一笑,道:“郑晔,你这样人,便再活一百年,也不抵咱们一时三刻的快乐。”提起剑来,便向自己颈中割去。郑晔不料他竟出此举,眼见这一剑去势劲急,不及思索,一剑刺向他臂弯“清冷渊”,要令得他长剑脱手。郦琛手臂略偏,避开了剑锋,长剑顺势兜转,一招“目净青莲”反攻他眉宇。剑去如虹,郑晔侧身急避,躲开了这精妙迅疾的一击。维摩诘剑既已发动,剑招中自行生出诸般变化,一招未老,下一招又至。瞬间情势斗转,两人斗在一处;郑晔应接不暇,再分不出手去伤简淇。
其时郦琛剑上造诣早已胜过郑晔颇多,然而苦战了数个时辰,身上戾气更是一日间接连发作了两次,此刻精衰力疲,实是到了强弩之末。出剑之际,胸口便是阵阵气血翻涌,说不出的难受,一时间只能同郑晔堪堪打个平手。他心知简淇与自己的性命全在此一搏,只得咬牙苦撑。再走得两合,便觉郑晔的出手也甚是疲弱,招数虽精,使将出来却不知怎地总差了几分,武功比起半年前反而大有不若,不禁暗自纳闷,心道:“那时候宁婆婆说过郑晔活不了多久,方才他自己也这么说,难道便是他大限将至?”长剑一挺,向郑晔前胸笔直斩落。
郑晔一招“秋月澄江”,散舞剑花,护住了上身。这一招原是要剑身起势平直,与眉相齐,然而此刻郑晔使来,却是剑尖微微下错。高手过招,原差不得分毫,这一倾斜,胁下立时露出了破绽。郦琛长剑疾出,嗤地一声,在他右胁下划了个口子。这一剑刺得虽不甚深,然而郑晔退步闪躲之际,身形已大不如前灵便。郦琛提撩转腕,要变招“妙火莲华”,乘势斩他腰腹,忽然气息一窒,眼前金星乱舞,这一剑竟停在空中,刺不下去。郑晔反过剑来,在他臂上一带,郦琛本已手臂酸麻,剧痛下更是拿捏不住,长剑脱手,向地下堕去。他一身武功,只在一柄剑上,失了剑便不敌寻常好手,当即踏前一步,右手探出,忍痛去抓剑柄。郑晔等待已久,终于得到这个空隙,回手一剑,便向简淇胸口插落。
郦琛不假思索,弃剑不顾,和身往简淇身上扑去,以身体挡住了这一剑。只觉背心一点凉意,剑尖抵了上来,只入得一分,便生生停住。紧接着后背一痛,被郑晔抓住了“大椎穴”,提了起来。郑晔呼呼急喘,叫道:“不许你死!我都活着,你怎可以死?”左手抓住了郦琛,高高举起,道:“我便是要你亲眼看着……”忽然身子剧烈一震,旋即大声咳嗽起来,几咳得上气不接下气。
郦琛感到对方抓在自己“大椎穴”上的手指骤然无力,奋力一挣,砰地摔在地下,身子刚刚着地,便一脚往郑晔腿上踹去。郑晔站立不稳,翻身跌倒,两人扭作一团。这两人武功俱是一流好手,此时臂拧足缠,撕扯揪打,直如市井无赖一般。究竟是郑晔力大,抓住了郦琛头发,便往地下撞去。郦琛被他连撞几下,天旋地转,瘫倒在地。
郑晔连咳带喘一番,抓起了地下长剑,狞笑道:“你要同这小子去地下相会么?……咳咳,我挖了他眼耳鼻舌,将他割得人不成人,鬼不成鬼,教你再也认不出来他。”提剑正要砍下,忽然间侧腹间一阵剧痛,却是郦琛张口咬在他“章门穴”上。这一穴位于肋骨游离端下方,深层便是肝脾所在,郦琛这一口咬尽了全力,登时鲜血迸出,腥咸满口。郑晔大叫一声,眼前一黑,合扑便倒。郦琛只怕他又去伤害简淇,任凭胸中内息乱窜,死死不肯松口,过得一刻,神智昏沉,晕了过去。
郦琛迷迷糊糊,不知过了几世几劫,但觉一双手轻轻抚摩自己脸颊,鼻中又闻到淡淡草药气息,不觉喃喃道:“牧谦,牧谦,是你么?”听得那个熟悉的声音应了一声,登时放下心来,又道:“咱们都死了么?……这是在哪里?”张了张眼,眼皮却如有千钧之重,瞧来混沌一片。听见简淇的声音在自己耳边说了两句话,然而意识不清,虽字字句句听在耳里,却不解其意。忽地身上一紧,已被一双手臂抱住了。
郦琛伸出手去,摸索着搂住了对方脖颈,心想:“同你在一起,在哪里都不要紧。”心满意足,阖上了眼睛,又沉沉睡了过去。

别苦离忧

郦琛再醒来时,察觉简淇却已不在怀中,登时一阵焦急,叫道:“牧谦!牧谦!”一面睁开眼来,却见床头探过一个圆圆脑袋,白发长须,面上露着笑容,正是关不忧。
郦琛心下迷惘,道:“关老爷子,你……你怎在这里?牧谦到哪里去了?他受伤了么?”关不忧将个脑袋晃得拨浪鼓一般,道:“没有没有,小竹儿好端端地,我才刚撵他睡觉去了。”郦琛这才安心,依稀想起之前情形,问道:“关老爷子,是你救了我们?”关不忧挠挠头皮,道:“是也不是。我同阿鹊刚到了定州,听说这里士卒发现你们几个倒在城楼上,急忙赶了来。阿鹊说,幸而救治得早,否则你一条小命可就险乎。”郦琛纳闷道:“你们怎知我们在此地?是牧谦给你们传的信么?”关不忧笑嘻嘻地道:“没有,我们本来不知,到了定州,听人说有位李姓少年英雄,一剑当得千百辽兵,说得神乎其神,见了才知是你。”
郦琛愈发不解,问道:“那你们怎会来到定州?”关不忧道:“这一件事说来话长,你晕去了这好几日,刚刚醒转,不宜劳动心神,以后慢慢再说罢。”
郦琛也实觉得说话间心跳气喘,难以为继,然听关不忧言语中提及辽兵,忍不住便又问道:“辽人那日退兵之后,可又来过?”关不忧道:“不曾来。我听军中人说道,辽人只在边关留了不足千人驻守,萧竣自领大军回南京去了。”郦琛这才放下心来。关不忧笑道:“睡罢,莫操心了。”
郦琛依言闭上了眼睛,不到一刻,又睁了开来,道:“郑晔呢?他死了没有?”
关不忧道:“死倒没死,可也差不多,一条性命十去了八九。”嘿嘿笑了两声,道:“小娃儿,你咬他那一口,可是甚么武功?端的是厉害得紧!”
郦琛道:“嗯,他现下在哪里?”关不忧连连摆手道:“你重伤未愈,等这口气缓过来,再去想报仇的事罢!”在他头顶轻轻拍了一拍。郦琛急道:“不是。这人恶毒得很,我怕他又要去害牧谦。”关不忧笑道:“这你尽管放心便是,有我和阿鹊在这里,他作不了怪的。”停了一停,又道:“况且郑晔旧伤加上新伤,是不是能活命也未可知,总之刻下是决不能找任何人的麻烦了。”说话间将手掌按上了郦琛胸前,郦琛但觉一股温暖内力自膻中穴透了进来,绵绵泊泊,浑身说不出的舒畅,眼皮饧软,迷迷糊糊地又睡着了。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忽然唇上人中微微刺痛,跟着鼻中闻到一股浓重药气。睁开眼来,只见面前一人手捧药碗,却是宁慕鹊,道:“把药喝了。”将碗凑到了他唇边。郦琛依言一口饮尽,问道:“宁婆婆,牧谦呢?”他斜靠床头,见到地下窗格影子西斜,阳光从东射来,显是又过去了一天。
宁慕鹊道:“你先休息罢。阿淇有事出去了,过会儿便回来。”郦琛道:“我要见他,宁婆婆,你去叫他来好不好?”他两番不见简淇,心中隐隐感到不安。宁慕鹊略一踌躇,便道:“阿淇现下不能来见你。”郦琛道:“为甚么?他……是不是受了伤?”语音发颤。宁慕鹊摇头道:“没有。”见郦琛神色惊恐,便握住了他手,看着他眼睛道:“这事你现下不必知道。我只跟你担保,阿淇毫发无伤,过两日便能来同你相会。”郦琛见她提及简淇时神色宁定,略感放心,忖道:“宁婆婆和关老爷子都是性情中人,牧谦倘若真有个三长两短,他俩决不能这般从容镇静。”
宁慕鹊道:“你受伤极重,当务之急,乃是静心休养,切莫胡思乱想,以免伤势又有反复。否则阿淇回来见到,岂不是便让他难过?”郦琛点了点头。宁慕鹊收起药碗,正欲出门,回身又道:“你那维摩诘剑决不能再练,须得从头到尾,统统忘记,一招也记不得才好。”郦琛叹了口气,这般结果他早已料到,然而听宁慕鹊亲口道出,究竟还是心下伤感。宁慕鹊沉默一刻,道:“你现下心神已乱,于你伤势大是不利。我点你两处穴道,安心睡一觉罢。”说着手指轻扬,郦琛眼前一黑,便似有一大块黑布罩了上来,登时人事不省。
再醒转时,见屋内黑沉沉地,想是已经入夜,桌上点着一枝蜡烛,火光跳动,却是静无一人。郦琛躺了一刻,只觉口渴如焚,见桌子另一头有个茶壶,便翻身坐起。他昏迷已久,这一起得急了,便是一阵头晕目眩。当下扶住了桌角,慢慢站起,够着了那个茶壶,也不及去寻杯子,便对着壶嘴一气灌了下去。
他神智渐清,心道:“牧谦到底出了甚么事,宁婆婆和关老爷子要瞒着我?唉,定不是甚么好事,他们怕我担心着急,才不肯说。”放下了茶壶,向窗外望去,见处身所在,乃是一个小小院子的东间,对面房舍灯火闪耀,窗纸上人影交叠,似乎聚了许多人。房前檐下站立了二三十名护卫,守备甚严。郦琛心道:“那是在做甚么?”只觉那些护卫衣饰甚是眼熟,定睛看去,忽地心中一动,想道:“是信王府的人。”
他不知简淇下落,原难放心,这时候见到这般情形,亟欲过去一探。见旁边架上搭着一套衣服,便拿起来穿上。谁知手脚打颤,说甚么也不听使唤,好容易系好了衣带,已累得气喘吁吁,只得重又在床上坐倒,心道:“宁婆婆教我不可再用维摩诘剑。看这光景,莫说再使剑,只怕我便成了个废人,连穿衣吃饭都要人服侍了。” 一时懊丧无已,又想:“这个样子,如何到对面探视,不教人察觉?”
正自发愁,忽听得门外轻轻脚步声响,走两步,停一停,似乎怕人惊觉,走得蹑手蹑足,躲躲闪闪。郦琛心中一惊,向周围看去,但见屋里空空荡荡,自己的长剑短刀俱不知去向,不禁苦笑忖道:“这来的若是敌人,我便只好束手待毙。”
片刻间脚步声到了门前,房门启处,一个少年轻轻走了进来。这人身着绛纱袍,腰束玉犀带,衣饰华贵无比,正是赵暄。一照面间,两下里都是一愣。郦琛再想不到在这里重见到他,不觉“啊”了一声,道:“怎么是你!”赵暄道:“我听说你病了,才嘱咐他们别声张,想悄悄地来看你一眼。——吵起了你么?”见到郦琛衣衫齐整,笑道:“原来你没睡。”
郦琛微一迟疑,便起身行礼,道:“太子殿下……”赵暄打断他道:“你饶了我罢!我每日里听这几个字,还听得少了?这一辈子,我只要你叫我名字便是。”郦琛听他说得亲切,不觉微笑起来,道:“赵暄,你不在京里做你的太子爷,来此地作甚么?”
赵暄笑道:“这定州城是甚么了不起的地方,许你们都来得,我来不得?”数月不见,他个子又高了些,面貌神情却一如往昔,这时便笑吟吟地自顾来拉郦琛的手,道:“我特地来找你喝酒聊天,你可忘了答允我的话了么?”
郦琛苦笑摇头道:“聊天也罢了,喝酒却是免谈。我受了内伤,经不得酒。”赵暄道:“我知道啦。你别站着,坐下说话罢。”将郦琛按回床沿坐下,自己便坐在桌旁,将油灯拨了一拨,看清了郦琛,不觉叹了口气,道:“只这几月不见,怎地瘦成这样?”
郦琛笑而不答,只道:“你来定是有事,到底是为了甚么?”赵暄点头道:“这一回我奉了父皇之命,来同辽国交涉几件事。”郦琛颇感意外,道:“辽人不是退兵了么?”赵暄道:“退是退了,不过萧竣那厮上书父皇,说了一堆请罪的言语,却又提出来几个要求。”郦琛道:“甚么要求?”赵暄笑道:“头一桩么,便是要拿了郑晔去治罪。”郦琛道:“郑晔犯了甚么罪?”赵暄道:“你道这回为甚么开仗?那萧竣书中言道,乃是郑晔先时纵使兵士抢夺了三名辽人女子,淫辱致死。”郦琛嗯了一声,记起成哥当日所言,点了点头。
赵暄道:“若是寻常女子,也罢了。偏偏那几个,乃是南京都指挥使家的女眷。满城、定州之战,便由此起衅。”郦琛默然一刻,道:“未必如此。我听说在那之前,辽人便在边关寻事。这一回大举进犯,分明便是有备而来。现下吃了败仗,才来推卸当日开战的罪责。”说了这两句话,见赵暄嘴角含笑,似有嘲弄之意,忽地恍然,道:“你早知道的,不是么?”
赵暄笑道:“不错。辽人当然是寻借口,不过既是如此说了,便给了他这个借口又如何?圣上御批,教我来安抚此事。区区郑晔一条性命,换得边境安平,那也很不错啊。”
郦琛心下犹豫良久,终于还是说道:“辽人在边境杀人如麻,荼毒百姓,这里将士无不恨之入骨。郑晔所为,虽然不是甚么好事,在军中却是大得人心。辽人如今肯来服软,乃是有了几场硬仗在前。倘若为了他几句话,便将军中大将交出去由他处置,不免冷了边关将士的心。”
赵暄睁大了眼睛,忽地伸过手来摸了摸他额角,笑道:“郑晔是你死仇,怎地却替他说起话来?莫不是病得久了,给小鬼掉了魂去?”郦琛摇头道:“我不是为他说话。只是这一回打仗,死了数千兵士,才保得定州侥幸不失。辽人兵马精利,又久存狼子野心,倘若边关将士再不能同心同德,抗御外敌,恐怕有朝一日,兵凶战祸,将不止于徐河南北。”
赵暄听到这几句话,登时收敛了笑容,沉吟不语。郦琛又道:“我知你想借机除了郑晔,断了信王这一支羽翼。可是……这一回你令秦学备按兵不动,坐收渔翁之利,却多死了多少士卒百姓?赵暄,论到军国大事,你原比我懂得多。然而身居高位的人随便一念,便关系了千百人生死。我只盼你决事之时,将眼光放得长远些才好。”他明知以赵暄当下身份,自己这一番话实是僭越之极,然而想到这些日子来所见所闻,终究忍不住说了出来。
赵暄点头道:“我先时问过杨澈几个人,也是这个意思。既然连你都如此说,这件事便另作计议。反正对付郑晔,我另有法子,本也不须借用辽人之手。”望着郦琛笑了一笑,道:“郦琛哥哥,你到边关来这几个月,果然大有长进,方才这几句话,活脱脱便是个仁人君子的声口。可是,我还是喜欢从前的那一个你。”
郦琛一愣,对这一句话实不知该如何接口才是。赵暄却自顾接下去道:“辽人的另一项要求,乃是他们军中一个要紧人物中了简淇的毒雾,向咱们求取解药。”郦琛道:“原来那大个子没死。这人慷慨豪迈,是个人物,便救了他也没甚么。只是……我却不知道牧谦在哪里。自我醒来,他便不见了。” 说到这里,不禁忧形于色。赵暄道:“他在哪里,我却知道。你便要即刻见他,原也不难。”郦琛又惊又喜,道:“他在哪里?”
赵暄笑道:“我让你见了他,你肯不肯跟我回汴京去?”郦琛心下一凛,见赵暄笑意盈盈,实分不出他这话用意何在,当下只道:“我武功已失,不会再回去做官了。”赵暄笑道:“去京城,也未必便要做官。”郦琛道:“我找到了牧谦,便只同他在一起,他爱去哪里,我便陪他去哪里。我从前愚蠢,浪费了许多时间,往后决不能再和他分开一日。”
赵暄一双清澈眼睛在他脸上注视一刻,道:“你若是再找不到简淇,又待如何?”这一句问得好不蹊跷,郦琛不禁疑窦丛生,暗自心惊,忖道:“难道竟是赵暄扣住了牧谦?”直视对方双眼,道:“我活着一日,便非要找到他不可。他若是死了,我也决不独活。我见不到他,原本便是生不如死。”
赵暄凝目看了他良久,忽地展颜一笑,道:“好端端地,说甚么死啊活的?你跟我来,我带你去见一个人。”郦琛大喜,站起身来,然而刚刚迈出一步,又是一阵晕眩,险些便摔倒在地。赵暄走到门前,拍了下手,立时便有几名侍卫走来,垂手道:“殿下有何吩咐?”赵暄向郦琛一指,道:“你们去搀他一把。”说着径直走出,当前便行。两名侍卫过来一左一右搀住郦琛,跟了上去。这两人身高力大,说是搀扶,几乎便将郦琛身子架离了地面。郦琛微觉窘迫,然而想到即刻便能见到简淇,兴奋之下,甚么也顾不得了。
赵暄走过长廊,拐了几个弯,来到一间小室。早有数人守在那里,手中提了灯笼,见赵暄来到,齐齐行礼。一人俯下身去,将地下一大块青砖搬起,露出一条暗沉沉的地道。那人提起灯笼,走了下去,赵暄、郦琛并众侍卫相继进入。这地道并不甚长,顷刻间便走到了头,一道阶梯转而向上。两名侍卫将郦琛举得高高的,抬了上去。阶梯尽头乃是一间小屋,四壁点了几盏灯火,发出幽暗黄光,却奇在不见一道门窗。
赵暄站在壁前,伸手向墙壁上摸索,取下了几枚塞子模样的东西,露出孔洞,自己便向里张了一张。郦琛心中纳闷,原道赵暄要引他去见简淇,看这光景却又不像,见他举动,好奇心起,走了过去。赵暄转头向他一笑,向壁上孔洞一指,示意他去看。
郦琛将眼睛贴上了一个孔洞,一望之下,由不得吃了一惊。原来那一端是一间厅堂,明晃晃地点了许多蜡烛。房中约有二三十人,或坐或立,俱是静悄悄地不出一声。正中椅子上坐了一人,面色惨白,双目紧闭。——这人便是化作了灰,他只怕也立时认得出来,正是他的死仇郑晔。

幽愁暗恨

只见郑晔软绵绵地靠在椅背,似是全无力气。他身侧左右站了一名瘦小老妇,一名胖胖老翁,各自伸掌搭在他头顶“百会”,前胸“膻中”两穴,却是宁慕鹊、关不忧两人。郦琛一见其身形手势,便知宁慕鹊在以“冰魄功”通穴,关不忧以手掌交叠其上,加以内力襄助。这时候两人头顶冒出丝丝白气,显然运功到了紧要关头。
郦琛回想来时路径,心中恍然,这里便是先前所见信王府众卫士所戍卫之处。眼光向旁转去,便见离郑晔几步之外,太师椅上坐着一人,形貌儒雅,认出是信王赵煐。这时候只穿着家常盘领背子,不挂佩绶,大半个身子陷在暗影里,瞧不清他面上神色。
郦琛心道:“是了,上一年宁婆婆在湖州救我们脱险时,曾答允了信王,要为他疗治一人。信王待郑晔也真好,这般机会来之不易,也肯让予了他。”眼见郑晔气色昏昏,又想:“可惜我现下使不得剑,否则一剑刺死了他,岂不干净?郑晔几度要害牧谦,现下宁婆婆和关老爷子却还要去救他性命,当真是岂有此理。”忽见郑晔抬起眼皮,向这里看来,目光正正相对,虽然猜想他必然看不见自己眼睛,也不禁心中怦地一跳。
突然间宁慕鹊闷哼一声,声音中显得颇为痛楚,跟着全身剧颤,晃了两下,向后便倒。关不忧急步抢上,自后托住了她身子,旋即对郑晔怒目而视。郑晔张了张口,似欲说话,蓦地一大口血直喷了出来,紧接着又是一口,前襟一时尽染。他原本便脸色苍白,这两口血一吐,更是连唇上都无半点血色,有如一个蜡人一般。
赵煐站起身来,几步走到了他座前,叫道:“重华!” 郑晔抬起头来,向他勉强一笑,道:“属下气数已尽,便是救起,也是废人一个,咳咳,又何必……又何必浪费……浪费……”他说几个字,便咳嗽一声,口边不断涌出鲜血,将身上衣衫都沾污了。赵煐握住了他手,急叫道:“药神,你……快救他一救!”
宁慕鹊缓过一口气来,苦笑道:“我先时早已说过,这冰魄功行使之时,被治之人不能丝毫以内力相抗。他提运内力冲撞,是自己不要命了,可不是我不救。”赵煐怫然道:“重华,这个时候,你如何还任性!” 郑晔不住咳嗽,再说不出话,眼中一点冷冷光芒,却是固执倔强之极。赵煐瞧见他这般神情,纵有千言万语,也俱鲠在了喉间,半晌,叹了口气,转向宁慕鹊道:“药神,你将他打昏了救治罢。”
宁慕鹊摇头道:“以冰魄功通穴疗伤,须要人清醒时才方奏效。他若不转意,那是无法可想之事。”赵煐道:“除此之外,你还有甚么法子么?”他素来镇静,这时候却是语音张皇,额角更冒出了细汗。
宁慕鹊定神半晌,向一边条桌走去,坐下提笔写了张方子,道:“依方煎药。”下人接了方子,飞奔着去了。关不忧将药箱递过,宁慕鹊自中寻出一个小瓶,道:“王爷,我这里有十二粒‘参赭正气丸’,配服煎药,可暂续他性命。”赵煐道:“多谢你。”宁慕鹊更不打话,走近前来,伸指在郑晔下颌一捏,将药丸塞入。郑晔奄奄一息,毫无抗拒之力,宁慕鹊手上劲力一送,便将药丸顺着气流进入他腹中,随即伸指点了他两处穴道。
这“参赭正气丸”颇有奇效,只一盅茶工夫,郑晔喘息渐定,唇边也不再流出血来。宁慕鹊道:“信王爷,你我约定在前,我如今已是尽力而为。之后的事情,却不是我能做主。”赵煐点了点头,正要说话,底下人已将煎药送至。赵煐亲手托了药盅,慢慢吹凉,向郑晔道:“重华,你是要自己来喝,还是要我派人强灌?”郑晔苦笑摇头,道:“王爷,属下多活几日,实属无益。”赵煐不去理会他,挥了挥手,当即过来两人,一人自旁托起郑晔的头,另一人打开他口,将药汁一气灌了下去。
赵煐向宁慕鹊道:“你先时说‘暂续性命’,却不知是多久?”宁慕鹊道:“‘参赭正气丸’每七天服用一枚,我每日里再开方给他,倘无变化,大约可续百日之命。”赵煐叹了口气,道:“如此,这百日里,便有劳你了。”低下头去,望着郑晔脸庞,怔怔不语。
突然间郑晔呻吟了一声,反手抓住了赵煐的手。赵煐只觉他掌心火热异常,吃了一惊,道:“重华,你觉得怎样?”郑晔低声道:“怎么这么亮?又点了许多灯么?”赵煐不明其意,道:“没有另点灯。你见到了什么?”郑晔道:“着火了……但是,为甚么这么冷?”
宁慕鹊“啊”地一声,从椅中跳了起来,叫道:“不对!”抢上前来,只见郑晔眼中瞳孔缩成针尖一点,呼吸急促,胸脯急剧起伏。宁慕鹊向他腕脉一探,面色微变,回身拿起那只药碗,将残余药汁一抿,叫道:“谁煎的这药?”赵煐听了这话,不禁惊惶起来,道:“药里有毒?”
宁慕鹊沉声道:“不是毒药……”却听得脚步声响,一行人自廊上走来。一人扬声道:“太子殿下驾到!”
郦琛吃了一惊,转头向身旁一瞥,见赵暄已不在室内,自己专心窥视,竟不知他何时离开。旋即心道:“是赵暄派人下的毒?”又向那洞孔中看去,见那厢门帘揭起,赵暄走了进来,身后跟着许多人。其中两人头戴交脚幞头,识得乃是光禄大夫许文卿和御史周枫,忖道:“听说这两人持身甚正,在朝中素有清名,并非是赵暄一党,为甚么却跟了他前来?”
一时屋里众人除了赵煐,俱起身拜倒在地。赵暄并不理会,只含笑向赵煐见礼,又道:“皇叔向来安好?既到了定州城里,怎不教人来知会我?”赵煐道:“你有公务在身,我为私事而来,却不便打扰。”
赵暄颌首道:“既如此,待我办完公事,再去寻皇叔叙故。”转身向郑晔道:“彰德将军,本王奉旨前来,要问你几句话,还盼你如实答来。”这话说得口气温和,然而郦琛听在耳中,却不自禁地心生惕意,隐隐便觉赵暄要问的话定然是非同小可。
赵煐皱眉道:“郑晔身受重伤,有甚么话,待他身子复原再问不迟。”赵暄微笑道:“皇叔果然体恤将士,然而兹事体大,只怕日长生变,还是要郑将军劳神答一下的好。”
赵煐哼了一声,向宁慕鹊问道:“那药汤里有甚古怪?可是要紧?”宁慕鹊看看赵暄,又看了看郑晔,叹了口气,道:“性命是不妨的。”再不出一语,向旁退了开去。赵煐心中疑惑不定,欲待再问,赵暄已抢着道:“郑晔,去年二月里,本王在湖州被人下了毒药,险些丧命,这一件事,可是你干的?”
这一句话问出来,众人不禁都变了颜色。室内一时鸦雀无声,只听得郑晔急促的呼吸,间杂着轻轻的咳嗽。
郦琛心道:“你这般问法,他怎会承认?”孰料郑晔喘了几下,竟道:“是我干的。我之前派人在你衣服上下了‘灰阑霜’,到了差不多的时候,便点起雀舌草芯制的香,引发你身上毒药。若不是你运气好,咳咳,早要了你的性命。”郦琛听了这几句话,既是惊愕,又是恍然,想起来那日淳于真说信王府里人手极是高明,将原本只能入得饮食的灰阑霜炼作了香药,心道:“原来这制毒的高手,便是郑晔。……可是,他为甚么要说出来?”
赵暄道:“你为甚么要加害本王?”郑晔道:“那时太子薨逝,恐怕皇帝将来立你为储,对……咳咳……对信王爷不利。”
郦琛这时候已然看得明白,郑晔目光呆滞,神情恍惚,显是中了甚么控人心神的药物,心念电闪,差点便叫了出来:“吐实药!”
赵暄道:“嗯,原来如此。你做这件事,信王爷知道么?”郑晔面上迷惘之情益盛,道:“王爷么?他……他……”连说了几个“他”字,屋里众人俱是心中怦怦直跳,紧盯着他嘴唇,只等下文。
赵暄道:“王爷知道你要害我么?”声音柔和,充满了循诱之意。郑晔木然道:“王爷……我不知道……”赵暄道:“是王爷要你害我么?”郑晔满头是汗,吃力地道:“我……”忽然间抬起手来,便向自己头顶拍去。
郦琛“啊”地一声,叫了出来。此时郑晔身周武功高手着实不少,然而变生仓促,谁也没去拦阻他。众人惊呼声中,郑晔手掌已然击上了自己头顶,砰地一响,连人带椅翻倒在地。
赵煐叫道:“重华!”站起身来。赵暄笑道:“皇叔何必担虑?些许小事,教手下人去弄罢。”说着便唤:“南宫敏。”他身后一个美妇人应声而出,走至郑晔身前,俯身查看他头顶掌击处,又探他脉息,道:“启禀殿下,这人性命无碍,只是暂且昏晕了过去。”原来郑晔武功十去八九,这一掌又是在心神大乱时所发,竟尔未曾击伤头骨。
赵暄点了点头,南宫敏便从怀中取出银针,在郑晔“迎香”、“攒竹”几处穴道扎了两下。郑晔哼了一声,睁开眼来。南宫敏在他胁下用力一搀,令他起身,见地下那张椅子破了一角,便扶他坐到了先时宁慕鹊写药方的条桌旁。那桌上点着一盏油灯,灯火跳耀下,人人都见到郑晔目光涣散,迷迷登登,再不存半分从前的精明光景。
赵暄道:“郑晔,你使‘灰阑霜’加害本王,可是出自谁人的授意?”郑晔呆呆地看了他一眼,仿佛听不懂他说的话,赵暄又问了一遍,郑晔突然“哈”地笑了一声,转头去看桌上灯火,嘴里咿咿呀呀哼起小调来。
赵暄皱起眉头,心想郑晔受伤极重,难道承不住药力和掌击,竟尔变作了失心疯?向手下使个眼色,立时便有人出门。少顷便领了一名妇人走来,怀中抱着个三四岁的男孩,向赵暄深深施礼。郦琛见那妇人衣饰甚是考究,心道:“莫非这便是郑晔的妻儿?”果然赵暄说道:“郑晔,你的妻儿在此,你瞧一瞧他们,可想得起来么?”
那妇人抱着孩子走到郑晔身前,不发一言,慢慢跪倒在地。郑晔向她瞧了一眼,只道:“这又不是你的孩子,你老抱他作甚?”那妇人低声道:“斌儿虽不是妾身所出,却是夫君唯一骨血,自是要周到看护。”郑晔忽地探过身来,噗地一声,向她面上吐了口唾沫,道:“谁是我的骨血?这狗崽子同我有甚么干系?你抱他过来,让我亲手掐死了他。”
那妇人浑身哆嗦,似是对郑晔惧怕之极,却将手中孩子抱护得更紧了,道:“斌儿,快叫爹爹。”那孩子睁着圆圆的眼睛,只向郑晔望了一望,便向她怀里躲去。那妇人不住口地安慰,终于那孩子探出头来,怯生生地叫了一声:“爹爹。”
郑晔冷笑道:“你娘是个□,你个龟杂的小畜生,也好来叫我?”突然间抓起桌上灯台,便向那男孩脸上砸去。那妇人大惊,叫道:“夫君……将军饶命!”急将孩子护在怀里,那盏灯台便落在她手臂上,灯油溅了一身。那男孩吃了这一吓,哇地大哭起来。郑晔戟指大骂道:“腌臢的贱奴!千人骑的烂货!母狗□出来的浪包娄!……”他平素吐属甚是文雅,这时候污言秽语,比伧夫村妇都有不如,一长串的咒骂下来,在场的人大多闻所未闻。郑晔惨白的面上泛着红潮,骂道:“天下的女人都是□,宁篁就是头一个……”
郦琛心中大奇,忖道:“怎地他连继母也骂上了?”宁慕鹊神色剧变,喝道:“住口!”郑晔恍若未闻,续道:“宁篁你这贱人,偷汉子的娼妇!你看中云家的小白脸,却拿我当幌子带出去,教我给你们望风……”他原本提到宁篁时又爱又敬,此时神智昏乱之下,竟似换了一个人,不但恶语詈骂,更将继母的私密都说了出来。
宁慕鹊忍无可忍,踏前两步,抬手便给了郑晔一个嘴巴。啪地一声脆响,郑晔登时住口,捂住了脸,眼中又露出先时呆愣愣的神情,忽地抱住头,慢慢自椅中滑了下去,蹲在地下,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郦琛在板壁后看得发愣,他与郑晔初相识便结仇,只见过对方种种恶毒冷酷之处,匪夷所思,做梦也想不到他居然也会哭泣,且哭得伤痛难禁,凄惨悲切。一时间人人都心感怆然,赵煐默默起身,伸出手去轻抚他肩背,柔声道:“重华……”
郑晔抬起头来,看清了他,用力一挣,厉声道:“狗贼!你害死了我爹爹,便会来假惺惺地讨好……你莫碰我!”连连往他身上吐唾沫。
赵煐长叹一声,放开了手,自在椅上重又坐下,颓然道:“赵暄,你要问的,都问完了么?”赵暄眼见这情形,郑晔神智已失,便再问出甚么来,也难取信,微微一笑道:“并不敢得罪皇叔。只是性命攸关,今天说的这些话,少不得要在父皇面前分证一番。”
赵煐道:“回去汴京,自然是要对证的。”再不看赵暄一眼。赵暄悠然道:“许大夫,周御史,你们二位可有甚么话说?”那两人木然摇头,那许文卿也不待赵暄示意,转头向门口走去。
赵暄目光回斜,往郦琛这边望了一眼,又向赵煐笑道:“皇叔,郑晔横竖是救不活,你扣着的那人,也好放出来了罢?”郦琛心中一惊,却听赵煐冷冷地道:“赵暄,我可不是你下属,轮不到你来嘱咐。”
赵暄一笑,道:“皇叔说的是,是我僭越了。”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退了出去。身后侍卫紧步跟上,一行人片刻间便走得无影无踪。
赵煐转过头来,见郑晔之妻仍是跪在地下,满身油污斑驳,那孩子拿了块稀脏的手帕,正替她擦拭,低声向旁嘱咐两句,便有人去扶那妇人起身,带下去收拾。
宁慕鹊忽道:“信王爷,以‘冰魄功’通穴疗伤,只怕现下可以一试。”赵煐登时省悟,点头道:“不错!”心想郑晔浑浑噩噩,未必便能再以内功相抗。
宁慕鹊与关不忧一前一后,走至郑晔身前,正要伸掌去按他头顶,忽有一人喝道:“且慢!” 一名武官手持长剑,大踏步自门口走入。郦琛识得是云鹤,心道:“他怎地也来了?”便有一名信王府侍卫厉声斥道:“王爷面前,如何敢无礼!快快收了剑锋!”云鹤道:“谁要理会你家甚么王爷!我要问这姓郑的一句话。”不待回应,便向郑晔道:“郑晔,我问你,是谁给我儿子下了毒?”
郑晔对这一句话毫无反应,蹲在地下,手指不断揪着自己头发,只抓得乱蓬蓬一团。云鹤将剑尖遥遥指着他头脸,叫道:“到底是谁害死了我家云芷?”郑晔忽地哈哈大笑,道:“云芷这畜生,早该死了!我只恨我当年不会武功,否则一早取了他狗命,哪里许他又多捱了几年?”云鹤持剑的手臂发颤,眼中喷火,又道:“是谁下得毒药?是宁篁,还是郦文道?”说着又走上前两步。信王府数名侍卫拔出刀剑,护在郑晔身侧。
郦琛听到自己父亲名字,不禁一惊,心道:“云芷被人毒死,为甚么却扯上了我爹爹?”
郑晔对云鹤手中长剑视而不见,眼神飘忽,不知看向甚么地方,半晌,幽幽叹了口气,道:“原知此会无长计,便是无情也断肠。”这一句话幽怨缠绵,如慕如诉,分明便是个女子口吻,在郑晔此时说来,却是诡异无比。云鹤道:“你……你见过那张纸柬?”声音中惊疑不定。
郑晔忽然嘻嘻笑了两声,道:“‘唯望君福寿康永,子孙绵延,妾虽身入黄泉,亦欢喜无憾。’哼,假惺惺!明明是心碎肠断,却还来说甚么‘欢喜无憾’?不错,那纸上的毒是我下的。她既然中意云芷,我自然要送他过去与她作伴。否则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在地下,可有多么苦楚?”云鹤嘶吼一声,挺剑向他刺去。两边侍卫刀剑齐出,挡开了这一击。
云鹤一击不中,势若疯虎,连连进招抢攻,都被信王府的侍卫挡了回去。这些侍卫虽非一流好手,但个个武功不弱,云鹤以一对众,立时落了下风。只拆得二三十招,一名侍卫一刀递出,在他右肩上划了个口子,登时血流如注。跟着另一人剑尖刺入了他腿上“承山穴”,云鹤站立不稳,跌倒在地,手中长剑远远飞了出去。众侍卫在他身边站了一圈,刀剑虚悬,眼望信王赵煐,只待他示意。
赵煐目光此时只凝注在郑晔一人身上,这边打得天翻地覆,于他却是浑不在意,向左右道:“将郑将军送去我房里,请药神疗治。”
宁慕鹊点了点头,道:“我封他两处穴道,先让他静得一静。”说着走至郑晔身边。
郑晔眼神空茫,望着地下,喃喃地道:“我要送云芷去陪你,他却捱了好几年才死,你一定等得苦了。也不晓得他到底有没有去找你?倘若他竟不去,这些年里,你在那幽冥间里,枉死城中,可过得寂寞么?” 声音渐渐转低,温柔凄迷,仿佛那空气里便有个鬼魂,与之喁喁对诉。
宁慕鹊眼圈一红,低声道:“赵晔,篁儿的骨灰,你放在何处?”郑晔听到她以本名相呼,当即抬起头来,笑嘻嘻地道:“我早将她的骨灰用水调了,吃了。这下子她永远和我在一起,你们谁也夺不去她。”言下甚是得意,又道:“你们统统是恶人,只我一个,是真心待她好。”宁慕鹊长叹了口气,轻轻一掌拍在他头顶,内力透入,郑晔上身麻痹,缓缓瘫倒在地,口中兀自喃喃不休。
几名侍卫奔出房门,过不多时,便抬了一张竹榻进来,七手八脚,将郑晔挪至榻上。
宁慕鹊见云鹤坐在地下,神情委顿,走了过去,在他肩头穴道上一拂,止了血流,向赵煐道:“信王爷,这人同我有些渊源,向你讨个情,今天放了他去。”赵煐点头,众侍卫便退了开去。
云鹤一声不吭,站起身来,眼中满是怨毒之意。宁慕鹊叹道:“云当家……”有心劝慰两句,却说不下去。云鹤也不看她一眼,转身向外走去。他腿上带伤,一跛一拐地走近墙边,伸出手去。众人只道他要扶住墙壁借力,突然间便见他伸掌重重往墙上一击,哗喇一声巨响,墙面刹时分崩碎裂。众人惊呼声中,瞧得分明,那墙壁并非砖垣,乃只一层薄薄板壁,在云鹤一掌下便破了一个大洞,尘土飞扬,一个少年站在当地,脸现茫然之色,正是郦琛。
众侍卫一时大哗,叫道:“这里有夹层!有奸细!”震惊下不假思索,手中兵刃便纷纷往郦琛身上招呼过去。郦琛重伤未愈,手无寸铁,却哪里能够抵挡?便听宁慕鹊、关不忧齐声叫道:“住手!”一左一右,向他身前跃去,掌击指拨,将攻向郦琛的刀剑都挡开了。众人见此情状,摸不着头脑,手中招式便缓了下来。
忽听得一人叫道:“快截住了那武官,莫教他走了!”声音惊惶,正是赵煐的声音。众侍卫一怔,四下不见云鹤身影,正要追出,便听院中呼喝声起,却是云鹤方逃至院中,便被外面守候的侍卫截住,打斗起来。
宁慕鹊回头看去,只见地下竹榻上的郑晔左肩和右胸分别钉了一枚袖镖,深没至尾。原来云鹤一掌击破板壁,现出夹室,趁着众人惊愕失神之际,便向郑晔射了两镖。其时室中乱成一团,信王府的卫士不是在攻击骤然现身的郦琛,便是围拢到赵煐身边卫护,谁也没去顾得郑晔。郑晔给宁慕鹊封住了上身穴道,毫无闪避之力,两镖都打在了他身上。只是云鹤受伤在前,出镖准头略失,未中得心口。只见他面上一层黑气,显是中了剧毒。
宁慕鹊飞身上前,摸出一颗药丸塞在郑晔口中,随即两掌分别按在他左臂和右肩上,催动内力。过不多时,便听扑地一声轻响,郑晔肩头袖镖被她内力所逼,跳了出来。
这时候一名侍卫匆匆奔入,躬身禀道:“王爷,外面那人已经捉住了。” 跟着几名卫士推搡着云鹤走进来。赵煐道:“解药呢?”为首卫士道:“回王爷,属下在他身上搜过一遍,并不见甚解药。”云鹤身上捆缚,口舌却是自便,高声叫道:“信王爷,你爱杀便杀,想从我这里取了解药去,那是发你的清秋白日梦!”
赵煐哼了一声,转过头来,眼望着宁慕鹊不语。宁慕鹊手掌平搭郑晔胸前,要将打在他肋骨上的袖镖逼出,然而连催几次内力,那一枚袖镖却是纹丝不动。关不忧原本站在郦琛身边,见此情形,走上前来,将手掌贴住了宁慕鹊手背,一股浑厚内力透入,波地一声,袖镖震出,一缕黑血自伤口激射而出,溅得三人衣袍上都是斑斑点点。
云鹤破口大骂道:“宁慕鹊,关不忧,你两个脂油蒙了心窍,助纣为虐,一对儿老不死的糊涂虫!”他骂声不绝,宁慕鹊恍若不闻,出手如风,点穴、上药、包扎,一气呵成。赵煐目不稍瞬地看着她动作,似乎目光贯注,便不会出得舛错一般。
这里关不忧折回郦琛身边,见他容色憔悴,便握住了他手,将内力向他体内传去。关不忧内力深湛,一个周天转了下来,郦琛精神大振,道:“我好啦,关老爷子,多谢你又救了我一次。”关不忧笑道:“好说。你怎会在那墙壁后边?”郦琛心想此时不便供出赵暄来,将他的手摇了一摇,道:“回头再跟你说。”向地下郑晔望去,见他脸上黑气渐渐消退,然而面色灰败,呼吸细微,显是处境凶险,心道:“他伤上加伤,虽有宁婆婆在这里,未必活得转来,也不用我亲自动手了。”他对郑晔恨恶固深,然而见了他方才疯癫情状,要杀他的念头不觉淡了许多;这时候心中忐忑,只牵挂另一件事,忖道:“听赵暄方才说话,似乎牧谦是被信王扣了起来 ?”
便听赵煐问道:“重华他性命究竟如何?”宁慕鹊道:“余毒未清,原本也不难解,只是他重伤在前,先时被人下了惑乱心神的药物,如今再加一重邪毒侵染,元神已丧,决无可逆。”赵煐脸色煞白,轻轻吐了口气,宁慕鹊号称“药神”,既如此说,那便是确确实实无可救药。
云鹤听到这几句话,放声大笑,声如厉枭夜啼,道:“老天有眼!郑晔这狗贼到底死在我手里。芷儿,芷儿,爹爹给你报仇啦,你看见没有?”笑得几声,腮边泪珠便滚滚而落。
赵煐将郑晔的头抱在怀中,轻轻抚弄他额前短发,过了一刻,低低地道:“生死有命,人力毕竟难以逆天。药神,这些日来辛苦你了,你我约定,就此一笔勾销。”他先时一度惊慌失措,此刻却又恢复了镇静风度。抬手招来一名卫士,在他耳边嘱咐了几句,那人便飞奔而去。
赵煐放下郑晔,缓缓站起身来,道:“将郑将军抬去我房里。” 几名卫士过来抬起了竹榻。又有一人问道:“王爷,这人怎么办?”一面便向云鹤一指。云鹤叫道:“姓赵的,你有种的便来杀了我,老子皱一皱眉头的不是好汉。”赵煐冷笑道:“你办事不力,横竖有你家主子治你,哪里用得我多事?”说着便向门口走去。
郦琛急步上前,叫道:“信王爷!”赵煐回过身来,看向他道:“你是郦琛?”郦琛点了点头,正欲开口,赵煐道:“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轻轻叹了口气,道:“你父之死,我心中好生有愧。现把那人还你,望你好自为之。”
郦琛一怔,便听廊上传来轻快的脚步声,由远至近,一声声便仿佛敲在他心上。忽地门帘一抬,一个少年走了进来。郦琛“啊”地一声,跳了起来。灯火下但见那人眉目秀朗,正是他念兹在兹,无时或忘的简淇。

恩仇莫计

郦琛胸口一时如中大锤,呆了一呆,便向简淇奔去。简淇张臂相迎,两人拥在一处,喜不自禁。郦琛道:“这些日子你在哪里?我……我想得你好苦!”简淇道:“子坚,我找到了法子,可以治得你身上戾气。”两人几乎同时开口,心情激荡,都没听清对方在说甚么。停了一停,便相视一笑,简淇道:“你先说罢。”郦琛将头靠在他肩上,心中一时满满地都是快乐,轻轻说道:“不用了,你在这里,甚么都好。”
忽然间云鹤大叫一声,两人猝不及防,都吓了一跳,转头向他看去。便见宁慕鹊站在云鹤身前,伸手替他解开身上绳索。云鹤叫道:“宁慕鹊,你我之间有怨无义,你又何必几次三番,假意示好?有甚么用心,痛痛快快地说出来罢!”郦琛见他面色铁青,煞是怕人,心道:“牧谦从前跟我说过,宁婆婆那时候治好了云芷,以誓言相逼,竟迫得云鹤又杀了自家儿子。宁婆婆要解开这个梁子,可着实不容易。”
宁慕鹊缓缓道:“云庄主,十年前因我一念固执,累得令郎不幸身故,过后追思,实是痛悔无已。今日救你,不过略解心中愧疚而已。”
云鹤怔了一怔,随即冷笑道:“你不必愧疚。我虽不才,却也分得清是非好歹。芷儿自尽,并不是为你,再说若不是你施治,他原本也活命不得。”郦琛颇觉意外,心道:“云芷是自尽?不是他自己杀的?”
宁慕鹊沉默一刻,道:“我有一事请教,盼你告知。”
云鹤道:“你想问甚么?”一语出口,立时省悟过来,道:“你要知道十八年前宁篁之死的个中原委?”宁慕鹊点了点头,道:“云庄主,我家小女之死,当年令我痛断肝肠,虽然年深日久,终究难以释念,你既为人父,自然解得。”她语调沉静缓慢,然而愈是如此,字句间流露出的伤痛却愈见得分明。云鹤目光一黯,道:“是。”
宁慕鹊道:“我年纪已老,决无意再追究昔日恩怨,如今发问,不过想知道这一件事的真相。你若不放心,我便在此立誓,此生决不去寻仇,药师门下也决不得与云家庄的人为难。若违此言,天人共谴。”
云鹤冷笑道:“冤有头债有主,我为甚么要怕你去同云家庄的人为难?你家姑娘又不是我家害的。”想了一想,道:“你听了郑晔的话,知道他们当年有过一段私情,便猜想宁篁是芷儿害死的?芷儿却怎会干这等伤天害理之事?”
宁慕鹊平静地道:“篁儿死后,我曾细察尸首,见她耳孔中发黑肿胀,推想毒物便是由此而入。然而那时候遍查她衣物簪履,却寻不到那一副下过毒的耳环,线索由此断绝。今天听到郑晔一番话,才知她与令郎的这一段往事。这一副耳环,想来便是写信诀别之时,送还了令郎?”
云鹤脸色微变,道:“是……不是!” 顿了一顿,道:“那耳环是芷儿从前送她的不假,可那上面毒药,却不是芷儿下的。”
宁慕鹊低声道:“请庄主赐告其详。”
云鹤望着地下,怔怔出神良久,方道: “芷儿要维护的人如今已死,本来说与你听也不要紧。不过我既答允了芷儿决不向你说起此事,不便违誓。你去叫个别个人来,我说与他听便是。”宁慕鹊知会其意,向简淇一指,道:“那你说给我徒儿听罢。郦琛,你跟我出来。”郦琛摇头。他自见到简淇,实不舍得与他有片刻分离;再者他听了云鹤之前言语牵涉郦文道,心中颇多疑惑,也盼将这一件事弄个分明。
宁慕鹊见云鹤并无反对之意,也不勉强,举步向外走去。关不忧见妻子虽极力镇定,然而脚步微微发颤,显是心中激动,当即飞步追了上去,伸手相揽。
此时室内信王府众人早去,便只剩下云鹤、简淇、郦琛三人。云鹤身上捆缚已除,自行在一张椅子上坐下,向简淇打量了两眼,道:“你便是那时跟在宁慕鹊身边的那个小孩儿?”
简淇点了点头,道:“是。十四年前在洛阳,我与庄主曾有一面之缘。”云鹤点头道:“是了,你是简蘩之子。我听说宁篁死后,简蘩伤心他师妹之死,也一命呜呼,是也不是?”
简淇默然不语。郦琛知简淇自幼失怙,这一件事只怕是他平生最大的隐痛,这时听云鹤提起,心中不自禁地代他难过,见他一只右手垂落身侧,便伸出手去,将他的手握拢掌心,又想:“为甚么云鹤也会知道这件事?”
云鹤看着两人手指交缠,不住冷笑,向简淇道:“你不是要知道宁篁是谁害死的么?好,我跟你说,害死她的人,便是郦文道。”手指郦琛,道:“郦文道虽死,他留下的狗崽子可还活在这世上。你要为你姑姑爹爹报仇,做甚么不去宰了他?”
郦琛一怔,随即大怒,道:“我爹爹虽然已不在世,可也不许你血口喷人,污他清誉。” 云鹤放声长笑,道:“我为甚么要诬蔑他?他是我八拜之交,我自承不带眼识人,于我又有甚么好处?”郦琛惊讶无已,道:“你……同我爹爹结拜?”云鹤道:“他没同你说过么?哼,他自是不愿提起。否则你便问起来我两个如何从不往来,却教他如何答言?”
郦琛迟疑道:“究竟是为了甚么,你同我爹爹翻脸成仇?”想起在洛阳时的见闻,便道:“是云鹏说的,因为我爹爹不肯给药救你儿子么?”云鹤摇头道:“不是。那是云鹏自家胡乱猜度,哪里作得了数?知道这一件事来龙去脉之人,其余的都已相继离世,如今便只剩了我一个。”眼望桌上不断跳动的烛火,道:“我原本想让这秘密烂在心里,可今天宁慕鹊竟将芷儿认作了凶手,我却如何能忍得?
“我二十多年前,便识得了郦文道。其时他还是方当弱冠的少年,算起年纪比我小得多,但是咱们讲文论武,言谈投机,便拜了把兄弟。两家通好,前后有七八年光景,当中他娶妻生子,我都亲去道贺。你家中那一座狸猫牡丹的屏风,一个五子登科的花瓶,便是我送的。”
郦琛点了点头,心想自己小时候便见到郦文道小书房里有这两件物事,云鹤既知此二物,则所言多半不假。云鹤续道:“你三岁那年,被人以‘伏羲功’打伤。当时郦文道至交好友,都聚齐了你家中,大家轮换为你输送内力,连续五日五夜不简断,方才保住了你一条小命。这其间便也有我一分气力。”
郦琛料想他所说非虚,当即起身作了一揖,道:“多谢云庄主救命之恩。”云鹤冷冰冰地道:“你不必谢我。我说这些,并不为要你感激,只是要表明当年我同你父的交情如此。只怪我当日瞎了眼睛,看不穿郦文道的为人,倘若知道他后来行为,说甚么也不会来救你。”
郦琛怒气上涌,道:“我爹爹究竟做了甚么?你倒是说说看。”
云鹤道:“不忙,就要说到了。”长出了口气,道:“这件事在我心里藏了这许多年,现下既是要说出来,自是要从头至尾,半分不漏才是。
“当年郦文道文武全才,初现峥嵘之时,真可担得起‘惊才绝艳’这四字。朝廷党争激烈,各方都来拉拢,其中便以濮阳侯赵曦,信王赵煐这两支为最。终究是赵煐出尽了怀柔手段,将郦文道笼络麾下。不久以后,你被人打伤,我们都怀疑是赵曦派人下手,恨你父投向了政敌,以此报复,故意将你弄得半死不活,要郦文道心神大乱,不能理事。只是推想如此,苦无证据。
“信王赵煐听说此事,亲自来探视过你几次,将各种贵重药材送了无数,连皇帝御赐的血参都拿来给了你家。你后来身子复原甚佳,固然第一是《子午内经》之功,与这些上好药物却也大有干系。总之自那以后,郦文道这个人便算是卖给了信王府。你日常吃的那些黄芩人参首乌之流,便全由信王府供给。”郦琛恍然大悟,他从小到大,吃得贵重药物、上好补品无数,纵是豪富人家,也未必供养得起,以郦文道一个六品官员,如何有此力量?他家破后渐通世事,于此一节不免心中疑惑,这时得解,心道:“信王为了笼络我爹爹,也下了好大本钱。唉,他总不会平白出力,我爹爹想来明里暗里,为他办了许多事情。”想起从前郑晔说道,赵煐是自己先对郦文道起了疑心,才顺水推舟,将他坐实了罪名除去,心中隐隐便觉得,郦文道为信王所办的事情,多半也不是甚么光明正大之事。
云鹤续道:“郦文道怎生知道《子午内经》的事,我疑心也是从赵煐那里得来的消息。他曾来与我商量入定国候府盗经,这一件事,我是绝难赞同。且不说定国候府看守御赐之物何等戒备严密,便是侥幸得手,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总有一日事发,便是将全家的性命都搭了进去。我劝他不必为一个小儿冒如此大险,他却说对不起你娘亲,令她韶龄早逝,再救不得你,死了也没脸去地下见她。
“后来他到底趁夜入了定国候府几次,都是无功而返。过了几月,我听他不再提起这事,只道他死了这念头,谁知他……他丧心病狂,竟害了我唯一的孩儿。唉,我可怜的芷儿!”说到这里,眼睛通红,两手发抖。
郦琛忍不住插口道:“云芷中毒,郑晔明明便承认是他干的,为甚么算到我爹爹头上?”
云鹤惨然道:“不错,他并非自家亲手下的毒,可是……倘若不是他一心谋取定国侯府的赐经,又怎会生出后来之事?”
郦琛听到“定国侯府赐经”这几个字,心中不禁咯噔一下,似乎影影绰绰之间,已然望见了此事端倪。便听云鹤接着又道:
“我知道芷儿身中剧毒之时,他毒性发作,已有数月之久,只是他中毒不深,又先以内功克制,故而不显。我初时还只道是甚么怪病,百般延医救治,都不见效。直到一年多后,才有一位大名府的名医,跟我说这看来不似疾病,倒像是中了甚么邪毒。我大惊之下,便去追问芷儿,在哪里结下了擅于下毒的仇家。芷儿起先执意不言,逼问得久了,才说出来他从前南下游历的时候,因缘凑巧,在池州识得了一个女子。”
郦琛低声道:“那个女子……便是宁篁?”云鹤道:“不错,她名叫宁篁。我当时并不知她是定国侯府三公子的续弦夫人,更不知道这位夫人未嫁之前,乃是药师门的弟子。芷儿只说她是开封府大户人家妻室,久为夫婿弃捐,两人识会不久,便结下私情。后来宁篁病重,临死之前,托人送来了一通信柬并那副耳环。那信上的几句诀别言语,你们先时都听郑晔说了。
“芷儿看过了那信,不虞有他,便点火烧毁。这原是他们私下往来时的惯例,然而这一封纸柬一着火星,竟冒出蓝色烟气,他身中剧毒,便由此而来。”
云鹤说到这里,忽然便皱起了眉头,似想起来甚么不解之事。过了一刻,方慢慢地道:“宁慕鹊来的那一日……嗯,那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可那一日的情形,我每回想起来,历历在目,便有如是昨天发生的一般。
“宁慕鹊诊脉之下,立时说出毒物名称,连中毒的时日都推算得分毫不差。我欣喜若狂,只道芷儿这下子有救。宁慕鹊问起来中毒的情由,我想事关妇人名节,虽其人已死,仍是不能妄言,且这一件事传了出去,大损云氏令誉,故而只含糊其辞。谁知宁慕鹊治好了芷儿,便来以誓言相迫。这一节故事,你都知道。”最后一句却是向着简淇而言。简淇叹道:“云公子不幸身亡,这一番变故,决非家师本意。”
云鹤对这一句话置若罔闻,不待他说完,便接下去道:“宁慕鹊自承身份是宁篁之母,又说宁篁并非病故,乃是被人下毒害死,我便心知不好。宁篁是自杀也罢,被她夫家人觉察下手也罢,只怕总跟与芷儿的私情脱不了干系,倘若说出,只怕她立时便要迁怒芷儿。然而既立下了誓言在前,却不能违背。正为难之际,芷儿却拼命拉我的手,眼色里全是求恳之意。这孩子从小倔强,我还从未见他露出这般哀告乞怜的模样,当下只同宁慕鹊说要去商议,带了芷儿走进内室。
“刚入得房间,芷儿便跪了下来,连连叩首。我知他意,是在求我不要说出去,道:‘江湖人最重然诺,且我当众立誓,岂可食言背信?药神既然要知道其中详情,你如实相告便是,便是她要处置你,一来你性命是她所救,二来这事缘起,也是你行止不端,坏人名节所致。云家庄的男儿敢作敢当,岂有临事退却之理?’芷儿一语不发,只是叩首不迭。我当时便知这其中别有隐情。我自己的儿子,如何不知道他心性?他决非怯懦怕死之辈,这般行为,必是另有原故。我道:‘你有甚么事情瞒着我?’芷儿沉默良久,道:‘爹爹,你先答允我,决不去向药神说一个字。’我甚是气恼,道:‘你欺瞒尊长,便是不对,这时候居然还来说这等话?’然而芷儿病了几年,我看他形容憔悴,便同个骷髅也差不了多少,心中一软,便道:‘我答允你。’
“芷儿道:‘我身上所中的毒,是宁姑娘所下。她……她多半以为,是我害死了她,要杀我报仇。’我大吃一惊,道:‘甚么?’芷儿低声道:‘我猜想,便是那耳坠……可是,我那时当真是不知道。’
“我听这话不明不白,厉声道:‘甚么耳坠?’芷儿两眼发直,似乎有些丧魂落魄,道:‘爹爹,是我送了她那副耳坠。她要我给她戴上,还说那耳钉上毛刺没打磨得干净,弄痛了她耳朵。’我心中登时起了一阵寒意,问道:‘耳坠是哪里来的?’芷儿沉默良久,不则一声。我不知为何,忽然便害怕起来,心中隐隐猜到了些甚么,却只不敢去想。终于他道:‘是郦叔叔带给我的。’
“我听了这一句话,实在仿佛挨了当头一棒。几件旧事一下子涌上心来,自行拼凑出了事情本相。我道:‘你从前去汴京同宁篁相会,是郦文道陪你去的?’芷儿低头不语,算是默认。我道:“那年你南下游历的时候,同行那人,不是金家老五,其实是郦文道?你和宁篁结识,并非甚么巧合,乃是他一手安排?’他仍不答,眼里总是那股哀求的神气,似乎求我不要问下去。我道:‘郦文道要你通过宁篁,为他偷取那部《子午内经》?’芷儿道:‘爹爹,郦叔叔并没要我如何……是我自己想要帮他。’
“我又惊又怒,道:‘芷儿,郦文道深心歹意,才害得你这般……’芷儿摇了摇头,哑着嗓子道:‘不是的。我同宁姑娘相好,原本便不是真心,她要恨我,要索了我命去,都是理所应当。只是药神倘若知道了这事,追究起来,恐怕便会查出来是郦叔叔……’我气得头晕眼花,道:‘到这时候,你还要维护郦文道!’芷儿沉默了一刻,道:‘爹爹,你答允我不说的。’我大声道:‘我这便去寻郦文道,问着他去。他但凡还有半点人心,便须要出来说一句话。’
“那时我心中气愤到了极处,郦文道自不会不知道芷儿身上的毒从何而来,可叹他竟然不动声色,整整四年,便看着芷儿缠绵病榻,命悬一线。我心中立下了主意,须迫得郦文道自向宁家认罪,才好了结这桩公案。谁知刚刚走出一步,芷儿便来拖住了我,叫道:‘爹爹,我本来便欠宁姑娘一条命,情愿拿去还了她。你莫要去找郦叔叔!’死死抓住我手臂不放。他虽是久病,这一刻力气竟是大得惊人。也是我气昏了,不假思索,便运起内力将他手指震开,芷儿跌在地下,我便大步向外走去。却听身后叫了一声:‘爹爹!’声音极是惨厉。我回头一看,登时吓得魂飞魄散,原来芷儿手里不知甚么时候拿了一柄短剑,对正了自己心口。
“我叫道:‘芷儿!你莫做傻事!’芷儿道:‘爹爹,你答允我……倘若郦叔叔竟有个三长两短,我……我死不瞑目。’我慌忙道:‘我答允你,我不去找郦文道了。我也决不去向宁慕鹊说起。——你把剑放下来!’芷儿凄然一笑,道:‘爹爹,没法子的,你立下誓给药神,不能不说,除非,是我死了。’说着手腕一挺,便将短剑刺入了心口。”
云鹤面上肌肉抽动,仿佛那记忆中的一剑贯穿了岁月,又切切实实刺落下来,扎入的却是他自己胸口。郦琛心中怦怦直跳,他当日听简淇说起这一件往事,便颇觉惊心动魄,万料不到中间居然还有这等隐情。
云鹤哑着嗓子道:“……我把他抱在怀里,将内力拼命地送去他体内。他还剩了一口气,还跟我说:‘爹爹,你答允我的……’我已然不知道身在何处,心作何想,只顾得说:‘我答允的,我答允的。’连说了几遍,他的眼里那点迫切求恳的光芒才慢慢淡了下去。这个孩儿,他生下来时我第一个抱他在手上,这时候又看着他在我怀里咽气。我瞧着他胸口的血慢慢洇出,就好像我自己胸口也开了一个大洞,所有的精神气力,都自那洞里慢慢流了出去,流到一点不剩。以后的十多年里,都没有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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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鹤说完了这件往事,屋里一时寂静无声。良久,简淇站起身来,向着他深深躬身一礼,道:“多谢赐告。事出无奈,令得庄主重提往事,还祈见谅。”
云鹤眼望灯火出神,过了一时,才似忽然醒觉,道:“不必客气。我也要问你一件事。” 简淇道:“请讲不妨。”
云鹤道:“当日芷儿身中毒药,据药神所言,乃是西域的‘琅琊沙’,中原绝难一见。故而我一直以来疑心的凶手,一个是郦文道,那耳环上毒药既出他手,则他手中自然有此药;一个便是宁篁,她是药师门下的高弟,觉察中毒,从那耳钉上取下余毒,转施于纸柬,也不是甚么难事。然而今天郑晔自承在纸上下毒,却不知道他哪里得来的毒药?”
简淇道:“郑晔下的毒,并不是‘琅琊沙’。”这一句话大出其余两人意料,都抬起头来看向了他。简淇道:“郑晔在纸柬上所下的,乃是本门的剧毒‘辛月葵’。本来‘琅琊沙’毒性猛烈,中毒后若不得解,多则数日,少则几个时辰,必死无疑。云芷中了‘琅琊沙’,竟可缠绵四年不死,便是为了两种剧毒相生相克之故。”向云鹤看了一眼,歉然道:“这一节家师当日疗治云公子时便已得知,只是‘辛月葵’是本门秘制的药物,当时却不便明言。”
云鹤道:“原来如此。怪道宁慕鹊那时如此固执逼问,原是认定了芷儿中毒同宁篁那一系子弟相干。”他口中说“原来如此”,脸上神气却甚是惨伤,叹了口气,道:“这一来死无对证,我终究还是不知道,是谁下的毒手。”
简淇低声道:“云庄主,不论是谁下的毒,这两人都已去世,又何必再深究?”自怀中取出一个小瓶,道:“瓶里是十二颗‘去芦理中丸’,庄主临卧以竹叶煎汤送下,于伤势大有好处。”将小瓶轻轻放在云鹤身边桌上,挽起郦琛的手,往外走去。
云鹤在他身后冷冷地道:“你既知郦文道是你家变故的罪魁祸首,还要同这人在一起么?”简淇回身,微微一笑道:“且不说这事未有定论,那时子坚不过还是个三岁的小孩子,与他又有甚么相干?”他语气谦和,然却自有一股坚定之意,显是在这件事上决不容人置喙。顿了一顿,又道:“云庄主,云公子不幸故世,你心中难过了这多年,也要慢慢看开了些……”云鹤冷笑道:“你这等轻巧话,等你自家死了儿子时,再去说罢。”他一番回忆,又勾起了满腔怨愤,无处着落,这时便出语讥刺。简淇却毫不为意,续道:“……倘若云公子地下有知,也一定不愿意见你因他之故,导致终身不乐。”
云鹤见他神色宁淡冲和,这句话实出自诚挚,不禁微感惭愧,心道:“我活了五十余岁,却教个后生小子来安慰我。”长长叹了口气,便不再言语。
郦琛随着简淇走出那屋子,行至庭院中央,忍不住便道:“牧谦,云鹤说我爹爹害死了你姑姑,是真的么?”简淇不禁叹了口气,道:“我不知道啊。” 眼见郦琛神色苦楚,又觉掌心中他的手指微微发颤,显是心中难过,温言道:“不管是不是,都过去了这许多年,你爹爹也已经去世,你……也不必太在意了。”郦琛低声道:“我爹爹不是坏人。他全是为了我……”简淇抱住他肩,道:“说不定这事中间另有隐情,咱们只是不知。”
郦琛道:“是。”沉默了一刻,道:“云鹤说的话,你都要去跟宁婆婆说么?”简淇知他心意,道:“你怕师父会拦阻我们在一起么?不会的。”郦琛迟疑道:“可是,宁婆婆这么多年一直追索此事,只怕……”
忽然便听身后一人哼了一声,道:“郦琛,你也忒把人瞧得小了!”正是宁慕鹊的声音。原来她与关不忧走出后并未远离,站在廊下,中夜寂静,兼之这两人内功深厚,将屋内的言语俱都听在耳内。宁慕鹊傲然道:“慢说我早说了绝不追究,且上一辈的事,难道还着落在你一个小娃儿身上算账不成?”郦琛一时不能接口。关不忧笑道:“小娃儿,你莫胡思乱想啦。这早晚的,快回去睡觉是正经。”说着便在郦琛肩背上轻轻一推。
郦琛看着两人,心内一时百感交集,忽然便跪倒在地,向两人拜了一拜。宁慕鹊并不避让,受了他这一礼,道:“你们两个,好好的去罢。”声音甚是柔和。郦琛心道:“宁婆婆心思缜密,当初知悉我身怀《子午内经》的内功,未必便想不到这其中联系。她这般相待,我倘若心中再自纠结此事,便辜负了她一番成全美意。”站起身来,定了定神,便拉起简淇的手,领他走回自己房中。
桌上蜡烛先前离去时未灭,此时烧得只剩了短短一截,黯淡火光下,见简淇神色疲乏,似乎有几日不得好睡,心中一酸,道:“牧谦,你被信王囚禁这些日子,可苦了你了。”
简淇摇头道:“信王没为难我。我只在他东厢房读了几日书,除了行动不便,也不曾受得甚苦。”郦琛奇道:“读书?”简淇道:“信王自京都带来了《外台秘要》全四十卷,那是难得一见的珍本。他问我要不要去看,我自然要去。子坚,咱们回去落霞谷后,便着手疗治你身上戾气落下的伤患。我通读《外台秘要》,颇有心得,想试验几个方子,虽不敢说有十成把握能够痊愈,但是想来也能有些益处。”说到这里,不禁神采飞扬。
郦琛心道:“赵煐这人手段高明之极。他要扣住牧谦,无非是要宁婆婆心怀顾忌,不能不为郑晔悉心疗治。用这个法子,既达就了用意,又做得十分体面,不伤了与药师门的和气。以后牧谦找出法子治好了我,咱们因此得益,反倒还似欠了他一等人情。哼,他临去叫我‘好自为之’,分明便是要挟之意。他说那几句话,意思他不来杀我,那是顾念旧情;倘若我竟敢轻举妄动,要去对那个半死不活的郑晔下手,便顾不得牧谦。”
一念至此,不禁又想:“其实赵暄又何尝不是如此?……唉,他们两个都是心思深沉,诡计多端,斗起心眼来,倒正是旗鼓相当。”默默靠入简淇怀中,说道:“牧谦,等这里事务一了,我和你就立刻回落霞谷去,从此江湖也好,朝廷也罢,统不和咱们相干。我跟着你学些医术,日后只救人,不杀人。”
简淇大喜,道:“好。”情不自禁,便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亲。郦琛心中一荡,搂住了他脖颈,将嘴唇凑了上去。但觉整个世界尝来柔软甜蜜,一时浑不知身在何处。
一吻既已,两人在床上相依躺下,俱是疲倦之极,却又舍不得便睡。桌上蜡烛点到了尽头,扑地灭了,窗上便微微透出白色,却是东方曙光已露。郦琛凝视简淇眼睛,一时只觉过去种种变故,恍恍惚惚,好似做了一场大梦一般,这时明明见他便在眼前,心中犹是不敢相信,伸出手去,轻轻触碰他额头眉宇。简淇伸手拥住了他,微笑道:“子坚,我真是快活。”
郦琛道:“我也是。”手指一路沿着他脸慢慢摸索下去,每移动一分,心里便多一重踏实,丝丝缕缕的快乐注入心臆,渐渐地满涨起来,喜悦无限。

白首相期

这一日是九月初三,重阳佳节将至,街上酒肆茶楼多以菊花作饰。江州城中的忻华楼前以五色菊花扎起了一座一人多高的花门,花团锦簇,清香四溢,隔得几重街道都闻得见。这忻华楼乃是江州城里数一数二的大店,然而正值日中,却是静悄悄地门户半掩,半点不见要开张的样子。三五十名官兵在门前垂手站立,一个个衣甲鲜明,腰悬佩刀。这般情形,便再有不识相的食客也打消了上楼大快朵颐的念头。一众闲人看客远远地指点议论,猜测是甚么要紧人物来到。
午时将过,青石路上来了一匹马,通身乌黑,体态矫健。走得近了,便见马上一个少年,约莫双十年纪,秀丽异常,衣着却甚是朴素。他弛缰缓行,低头若有所思,便有那起好心多嘴的闲人在他马旁问道:“这位公子可是去忻华楼?”见那少年点头,众闲人笑道:“那楼里现有贵人占了,过去不得,改日再来罢。”那少年微微一笑,道:“有人在那里请我,却不好不去。”
说话间行至街前,离忻华楼尚有百步之遥,忽有两名武官飞奔而来,齐齐在那少年马头前拜倒,道:“郦公子请前。主人早已恭候多时。” 众闲人见那两名武官服色,忙不迭一哄散开。那少年点了点头,催马向楼前走来。
这少年正是郦琛。他自二月里从定州返回,在池州落霞谷将养了数月。这一番受伤极重,虽有简淇悉心调治,直至立夏过后,方才能行动如常,然而武功终是不能恢复旧观。八月间迁来江州郊外,住定不久,便有人前来相请,说道太子殿下亲身到了江州,亟盼一见。郦琛推却不过,只得往城里忻华楼过来。
这时在楼前下马,那两名武官一个替他把缰,另一个引了他上楼。到得二楼上,那武官便行礼退下,另出两名使女当前引路,将郦琛带至一间雅室。门前侍立了一名少女,见他前来,当即盈盈一礼,道:“郦公子请进。” 这少女容颜娇媚,浅浅一笑间,如玉双颊边梨涡微现,更见俏美动人,躬身打起帘子,将郦琛让了进去。
便听室内一人笑道:“稀客来了。”郦琛上前一步,欲待行礼,赵暄早站了起来,扶住了他手臂,道:“免了罢,你我好容易见一面,又讲起这些虚礼来,忒也生分。”
郦琛在他对面坐下,见黄花梨束腰桌上置了酒杯,几样干鲜果点,又有一大捧折枝桂花插在高瓶内,花香浮动,沁人心脾。那少女走来斟酒,郦琛见她衣饰贵重,打扮并非丫鬟一流,料想是赵暄的姬妾,当下起身道:“不敢有劳。”
赵暄笑道:“榆钱儿出去罢,这里不用你服侍。”那少女应了一声,将酒壶放下,又行一礼,方款款走将出去。郦琛听到这个名字,不觉向她背影多望了两眼,赵暄笑道:“你看中了她么?要不要我送了给你?”
郦琛摇头道:“不是!”一面心想:“我在哪里听到过这个名字的?啊,她是淳于真的妹妹!”一凝神间,便将当日情形想了起来。淳于真自叙幼时与妹别离,求恳赵暄法外施恩,最后竟不惜一死,光景惨烈,虽时隔半载有余,这时忆起,仍是心头震动,说道:“她便是榆钱儿?你到底看在了淳于真份上,饶过了她?”
赵暄道:“她是榆钱儿,可不是淳于真的那个榆钱儿。”拿起壶来,给郦琛面前的酒杯满上,一面道:“我当日便跟你说过,信王府里谋划甚深,要去寻个年貌相当的乡下姑娘来冒充她妹妹,再是容易不过。果然一查之下,这丫头是金陵人氏,家里有父有母,跟淳于家八竿子都打不着。”看着郦琛一笑,道:“我当日便说,我纵是醉得不省人事,也决不能说出来那等话。不过这小丫头聪明伶俐,急切间编出来的那一套故事,还当真像模像样,将淳于真骗死了不偿命。”
郦琛道:“嗯,那些甚么她对你钟情下药的故事,都是假的?”赵暄笑道:“下药是真,钟情么,我就不知道了。反正你现下去问她,她准保也说对我从来死心塌地。这丫头是信王府里的好手,下毒的本事是郑晔亲身□的,扯谎的本事,大约是她娘胎里带来的罢。”
郦琛默然不语,他对淳于真颇存敬慕之意,这时听说她当日自尽乃是受人所欺,这祸首却还堂而皇之地相伴赵暄左右,心中大不以为然。又想:“这丫头从前几乎害了他性命,赵暄还敢带她在身边,倒是胆大。”
赵暄又道:“也亏得她,那一日给郑晔吃吐实丸,才容易得手。虽说郑晔当日受了重伤,半死不活,可要蒙混过他这等下毒的行家去,在那药汤里弄鬼,却也着实不易。”
郦琛道:“她既是信王府里的人,如何又肯为你办事?”赵暄笑道:“她爱我爱得紧啊——你信不信?”轻轻啜了口酒,道:“这酒不错,你怎地不喝?”
郦琛嗯了一声,却不动杯,道:“赵暄,我以后不能再来见你了。”赵暄一怔,道:“你答允我的事情,这么快就要反悔了么?”放下了杯子,似笑非笑地道:“你不怕我又下了两道城门来拿你?”
郦琛微微一笑,道:“我若害怕,也不来跟你说了。赵暄,自从你我相识,蒙你不弃,一直与我朋友相称。我现下有两句话问你,盼你如实作答。”赵暄见他说的郑重,正色道:“你说罢。”
郦琛道:“那夜在定州,云鹤来杀郑晔,可是出自你授意?” 他说这几句话时,紧盯着赵暄,要看他如何反应。只见赵暄面上神情不变,凝视他道:“你怎生想到的?” 这句话出口,便等于是自承其事。
郦琛道:“那是因为信王说的一句话。他向云鹤道:‘你办事不力,横竖有你家主子治你,哪里用得我多事?’这显然便是说他来杀郑晔,原是奉了你的意思。信王是你的老对手,对你心思想来推算不差。可你为甚么要杀郑晔?他重伤垂危,对你再构不成威胁。你要借他口攀附信王,之前也借由吐实药达成了,为甚么还要他死?自然是因为你知道信王将郑晔看得极是要紧,为了让宁婆婆替他尽心疗治,不惜扣住牧谦为质。你企望他一怒之下,便杀了牧谦,是也不是?”
赵暄叹道:“赵煐这人敏利的紧啊。难怪我那次自以为拿到了他把柄,结果在御前一番辩驳,居然又莫名其妙地败下阵来。原来你疑心我,便是为了赵煐一句话么?”
郦琛低声道:“我听了他这一句话,过后再想,便明白了。你要云鹤来杀郑晔,原本是挺高明的一步棋。他与宁药神一家本来便有仇怨,更妙的是郑晔还亲口承认是他下毒害了云芷。如此一来,云鹤的行止看来便是临时起意,为子复仇,谁也不能怪到你身上。可是云鹤发掌击破那夹壁,显然事先得了消息。其时宁婆婆和关老爷子这两大高手守在郑晔身边,他若非确知壁后躲藏的是我,可以引开关宁二人来救,决不会打破你这布置;如不是之前便得了你允可,我想他也不敢如此行事。”
赵暄点头道:“我许云鹤打破那板壁,一来引开屋里侍卫的注意,好借机杀了郑晔;二来也想教赵煐发现了你,让他对你和宁慕鹊他们生疑。” 低低叹了口气,道:“不过赵煐可不上这当。他一猜到是我主使,便当机立断,放了简淇回去,卖给你们一个人情。宁慕鹊也当真知恩图报,过后居然给他救活了郑晔。——咦,你怎地不报仇了?”
郦琛见他忽然岔开话题,微微一怔,便道:“郑晔只活了个身子,神智全失。我又何必去杀一个不知自己是谁的白痴?”
赵暄笑道:“郦琛,你果然和从前大不一样了。”也不知是说他心思机敏,看破了自己谋划,还是说他放弃了复仇。停了一停,又道:“你说有两句话要问我,另一句是甚么?”
郦琛道:“当年在滁州城外,那些去杀简淇的人,也是你的属下罢?”
赵暄忽地吁了口气,笑道:“你到底还是看出来了。”郦琛愤然道:“你心里一直便当我是傻瓜,道我永远不会知道么?”
赵暄笑道:“哪里。你是好人,自然想不到这等把戏。倘若不是定州那一回事,我猜你永远也不会往那上面想去。”凝视郦琛,道:“可有一样,那些人是我派的没错,我那时可并不想伤了简淇。我其时用意,不过是要你记我一个情。”
郦琛冷冷地道:“当日牧谦颈项受伤,差一分便是断喉之厄。你还说并不想伤他?”
赵暄哂道:“真要伤他,马铭远他们到时,死的便不是那先头一批人了。郦琛,我跟你说,我从来也没打算要杀了简淇。你从前跟我说过,要人家待我真情实意,须出自本心才好;倘若杀了简淇,你恨我也来不及,又怎肯心甘情愿留在我身边?”
郦琛道:“所以在定州,你才想出那一条借刀杀人的计策么?”
赵暄道:“我当真要害简淇,他早死了十七廿八回,你信不信?我要害他,又要布得周全,教你不疑心是我,又要万一事败,也不怕你来对质,虽然为难,也不是办不到。——你知道我做事还是很仔细的,譬如定州那一回事,我倘若咬死不认云鹤是我派的,你也不能证明甚么,不是么?”
郦琛道:“多谢你,还肯跟我说实话。”赵暄道:“我对你,从来都没说过假话。”低下头去,望着手里半杯残酒,道:“你信也好,不信也罢。简淇救过我性命,我是不会去下手害他的。定州那件事,我本也没指望信王会杀了简淇。他这等老奸巨猾,多半也不会为了一个要死不死的郑晔跟药师门翻脸。——不过你既然问起,我自然不能不认,毕竟我心里,也未必没想过要他死。”
他抬眼望向郦琛,笑了一笑,又道:“你今天来问我这些话,无非便是要告诉我,以后简淇倘若有个三长两短,你都会要疑心是我。咱们这朋友总归是做不成了,我也不必瞒你甚么。”
郦琛默然半晌,终于道:“我相信你便是。”
赵暄听了他这一句话,眼里光芒一闪,旋即又黯淡下来,笑道:“你相信我,可是也不肯再同我朋友相交。”郦琛不置可否,道:“赵暄,你能否便答允我,往后也决不去害牧谦?”
赵暄叹道:“郦琛,你当真不愿再见我,我也不会相强,又怎会再去加害简淇?难道我将为人君,连这一点心胸气度都没有么?”望着他眼睛,缓缓道:“我这辈子过得最舒畅的几日,便是当年在鉴日湖畔养伤的时候。那时甚么事情都不必想,甚么人都不用去对付,也知道你两个决不会来害我。”说到这里,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又道:“以后我纵使想要简淇死,想到那时他待我的光景,也实是不能下手。”
郦琛倒不料他说出这几句话,一时不知该如何接口。两人间沉默了一刻,赵暄道:“你那两个问题我答了,现下我也有一句话要问你。”停了一停,不见郦琛应言,便道:“那一日在定州我问你,倘若你再找不到简淇,待要如何。你说你活着一日,便非要找到他不可,他若是死了,你也决不独活。——这话可是当真?”
郦琛见他对自己当日说的言语随口道来,时隔半年,只字不差,可见心中忖度了不止一回,道:“自然是真的。”赵暄道:“我不信。倘若他被人害死,你竟不为他报仇么?”郦琛摇头道:“牧谦必不愿意我为他报仇。”轻轻叹了口气,道:“我过去执著要为爹爹和妹妹报仇,一半是为了慰藉他们在天之灵,一半也是为了自己打开心结,才好活下去。倘若牧谦死了,我多活一刻都是累赘,又何必报仇?”
赵暄嗯了一声,默默沉吟,道:“原来如此。”慢慢转动手中酒杯,道:“那我也跟你说一句话。郦琛,我中意你是不假,可并没到了非你莫属,志在必得的地步。” 将杯中酒一口饮尽,悠然道:“你知道,权势两字,有时候还是很管用的。虽然不是甚么东西都能买来,可是一般来说,总能买来相应的替代。”说着提起杯来,反转杯口,轻轻在桌上叩了两下,一名少年应声而入。
这少年不过十六七岁年纪,身长玉立,容貌更是秀美绝伦,在赵暄身前跪倒,低顺眉眼,道:“殿下有何吩咐?”声音清脆动听。赵暄懒洋洋地道:“你去叫两个人来,送这位郦公子回去。”
那少年应道:“是。”飞快地起身向外走去。郦琛站起身来,说道:“我自己骑马来的,不劳送行。”赵暄拉住了他袖子,笑道:“我有一份薄礼送你,教他们套车给你带了去。咱们相交一场,好歹最后给我个面子。”
郦琛见他以储君之尊,这般软语下气地相求,实是难以拒却,只得点了点头。这时离得他近了,看清赵暄眉目间颇有憔悴之色,不复当年粉妆玉琢的年画娃娃模样,心道:“他这太子当得也不甚舒心。”有心要问一问他身边情形,话到口边,又咽了下去,想了一想,道:“听说你前月又走了一趟镇、定两州?”
赵暄道:“不过是些繁文缛节,封秦学备作了节度使,杨澈为定州守备,各自领丰武、定武两军。”郦琛喜道:“定武军没给秦学备,那是再好不过。”赵暄笑道:“还是那回你跟我说的话,定武军上下都不服气秦学备,强要归拢,终是不妥。”又道:“杨澈这人很有些意思。他不知道哪里听来,你那骑尉乃是冒名顶替的,居然约了几个将领一道来为你求情,说愿意拿自己军功准折,要我饶你不死。”
郦琛心中感激,想起当日戍城拒敌的光景,恍如隔世,道:“定武军中几位将军,都是极好的人。改日我身子大好了,一定要去边关再见见他们。”赵暄道:“你身上旧伤,还不曾痊愈么?”郦琛道:“武功是不成了,其余并无大碍。”
这时门帘一挑,先时那美貌少年又走了进来,恭恭敬敬地道:“殿下和郦公子的车马都已经备好了。”赵暄点了点头,站起身来。那少年双手捧过一件罩衣,给他披上,系好扣带。
郦琛心道:“此去如无意外,怕是再不会见他了。”不禁向赵暄又望了一眼,道:“你……自己多保重。”赵暄笑道:“你也好好保养,下回见你时,盼你别这么瘦了。” 郦琛微微一怔,不及开口,赵暄又道:“你去罢。见到简淇,跟他说,咱们有约在前,他倘要配药,缺了甚么药材,只管向我那里取去。”说完头也不回,翩然下楼去了。
这里郦琛等了一刻,料想赵暄去得远了,才慢慢走下楼来,见楼前停了辆马车,自己那匹黑马便系在了车后。上得车来,便见整整齐齐堆了半车的四方朱漆木匣。随手揭开一个匣盖,见是一盒人参,皆有指头粗细。又开启旁边一盒,盒中垫衬丝绒,中间一个小瓶,火漆封口,乃是麝香。料想其余也都些药材,说是“薄礼”,价值着实不菲。心中只想:“这些药材虽然贵重,以他当朝太子的手笔,也算不得甚么。可他最后那句话大有古怪,须回家去问一问牧谦。”
那马车驾座上早有车夫正坐待命,得了郦琛示意,便往马背上轻轻一鞭,车轮转动,向前行去。车行平稳,较之当日信王府那辆马车奢华不足,却是舒适有余。郦琛靠在舆座软垫上,看着车窗外默默出神,忽见人群中一个身影一闪,甚是熟悉,心道:“那是谁?”思索间,马车辚辚,早越过了一众看热闹的百姓,向东郊驰去。
马车出了江州城,穿过一重竹林,现出几座小小茅屋,竹篱下丛丛叠叠的雏菊开得正是热闹。那车夫将车停在房前,翻身下了驾座,向郦琛躬身一礼,便往来路上走去。郦琛诧异道:“等等,你帮我卸了东西,再赶车回去。”那人笑道:“太子殿下知晓郦公子不日便有乔迁之喜,想来公子不喜外人帮手,这一舆二马便是薄礼,千万笑纳。”说话间并不停留,脚步迅捷,早去得远了。
郦琛暗自叹了口气,心道:“赵暄的消息灵通,咱们计议要搬家,还是这几天的事情,他居然也知道了。唉,当初咱们在落霞谷,赵暄也有本事烦了江湖上宁婆婆的旧相识前来说项,这天下怕是难有甚么地方,躲得过他的眼线。”心中刚刚转了这个念头,便听一个声音仿佛是接着他心中所想,说道:“咱们要开药堂行医,总须同人往来,说甚么也不能长久瞒过了他。既如此,便还是依照先前之计,过两天去杭州罢。”
郦琛回过头来,见简淇站在竹篱后,含笑望着自己。原本隐生烦忧,见到了他,不知如何便消失得无影无踪,道:“正是。咱们自管过咱们的,又何必理会他如何。”上前几步,攀住了竹篱,笑道:“一日不见,你想我不想?”不待简淇答言,便从竹篱上探过身去,在他嘴角亲了一下。
简淇笑道:“我正在想你。”回手向屋里一指。房门半敞,便见中间桌上放了一碗,微微冒出热气。郦琛不必去看,已知是煎好的药,眉头一皱,正要转身,忽觉胁下一紧,身子腾空越过了竹篱,却是被简淇提了起来,高高举起,便向屋里走去。郦琛恼道:“你放我下来!我又不是小孩儿,成甚么样子?”然而他武功全失,气力十分有限,凭自努力挣扎,总不得脱离那双手臂桎梏。简淇笑道:“你自然不是小孩儿,小孩儿吃药才要人哄着。”
郦琛无可奈何,将药一气饮尽,苦着脸道:“任凭甚么好东西,一日两回,连吃大半年,都要反了胃口,况且是这等苦药?”简淇将什锦蜜饯罐子递在他手中,道:“这一服吃完,便给你换张方子。”郦琛道:“换了有七八张方子了,还不是一样的苦?”一面在罐子里拣了个蜜枣,往嘴里送去,又道:“我今天见过赵暄,他送了我半车药材,又说同你有约在前,教你要甚么尽管往他那里去取。——那是甚么意思?”
简淇道:“那日咱们要出定州的时候,赵暄私下过来见我,要我答允他一事,才肯放我们离去。我怕另生枝节,便应了下来。你那时伤势又有变化,时常昏迷,便没同你说起。”郦琛道:“你答允了他甚么事?”简淇道:“日后他有所需,须我去为他行诊一次。”郦琛道:“他倒是有样学样。信王这般与宁婆婆相约,他便来同你。”心道:“他既与牧谦立了这约,那想是不会去害他了。不过如此一来,以后少不得还要同他打交道。”一时心中也不知是喜是忧。
简淇见他手里拿着那个蜜饯罐子不住拨来倒去,道:“还苦么?我那里还有些蜂蜜填的枣泥糕,你要不要?”郦琛忽然便勾住他颈项,在他唇上深深一吻,笑道:“这下可甜了。”
两人收拾了行装,次日便出发往杭州去。简淇另遣人送信去往落霞谷,约定与关宁等人在途中会聚。
这日走到午间,简淇赶着马车进了路边树林,停了下来。郦琛道:“天气凉了,下午也尽赶得路。”简淇笑道:“不忙,先歇息一会儿。”两人吃了些糕饼水果,简淇便伸手搭在郦琛腕上,察他脉息。
郦琛见他凝神诊脉良久,微感担忧,道:“怎么了?”简淇歉然道:“我医术有限,这半年下来,只能将你体内戾气逐步消去,却始终想不出法子,能令你重使那维摩诘剑。”郦琛一颗心放了下来,笑道:“我当甚么大事!那维摩诘剑不是甚么好东西,不能使便不使罢。”其实他在武学上天分极高,练剑既久,深得其中趣味,一朝舍却,心中实是深以为憾,这时却不愿简淇在此一事上劳心伤神,见他兀自苦思,便揽住他肩膀摇了一摇,道:“牧谦,我从前要报仇,才非要练那剑法,如今既跟着你学医,大可便丢过一旁。”
简淇怅然道:“我从前答允过你,一定要治好你身上旧伤,使你能够练武,可是……”郦琛不待他说完,便道:“你治好了我心里的伤。不能练武,又有甚么要紧?”抓起他手来,贴住了自己胸口。
忽听车窗外一人笑道:“练不成维摩诘剑,练我这套剑法如何?”郦琛吃了一惊,听这声音却依稀相熟。简淇笑道:“程子墨,你老大不小的,却还干这等听墙根的营生!”
那人哈哈一笑,跳上车来。郦琛见得分明,这人身着青布长衫,须发皆银,正是程子墨,忽然便想了起来,叫道:“那日在池州忻乐楼前的人是你!”程子墨笑道:“小娃儿眼力不错。我到了城里,正撞见你单枪匹马去会那太子爷,怕你吃了亏去,巴巴地跟过去瞧个究竟。结果你在那里有吃有喝,我却只好在屋檐上干咽馋涎。”三人一齐大笑。
郦琛心道:“程子墨在那里,未必便是碰巧。”不由便向简淇望了一眼。简淇觉察他目光,报之以一笑,向程子墨道:“你先时说甚么剑法?”
程子墨手掌斜伸,内力激扬,一册书卷平平飞了过来。郦琛伸手抄住,见封皮上书法遒劲,书道“无己剑”三个大字,怔了一怔,便道:“我内力全失,只怕练起来不易。”程子墨笑道:“我这路剑法根基乃是道家的武功。‘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本来便无所凭借,自不以内力为限。你若练的得法,以有余补不足,也非不可。只是费得工夫久些罢了。”
郦琛道:“嗯,那是多久?”程子墨踌躇道:“你资质不错,可惜受伤在前,如今总也须二三十年罢。”
郦琛莞尔一笑,道:“才二三十年,那可一点也不久啊。”反过手来,轻轻握住了简淇的手。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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嗷嗷,很正统的武侠文,追他的连载很久了,终于完了,大心-33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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挺不错的文,郦琛最后终于能够释怀跟简淇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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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是看见了林平之的影子,好歹人简淇的面子比小师妹的大。二是,我真是觉得云芷小朋友跟郦文道有奸情,不然,一个世家叔叔用到着用命相待吗?
这世上终究还是我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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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是,我真是觉得云芷小朋友跟郦文道有奸情,不然,一个世家叔叔用到着用命相待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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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处必有jq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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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好看啊打滾!!最難得是那股正宗的武俠味兒啊!!看得我通體舒暢好想仰天狂嘯!!!
云芷跟郦文道有JQ 強烈地+1
還有信王跟鄭曄…撓得我心癢癢啊(滾)
而且最後真的被鄭曄這娃揉碎了我的心…這可憐的孩子,哎(擦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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