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补完)
虫子被吓了一跳,狼狈地从板凳上跌落,瘫坐在地呆愣不已。
他被吓到了,被本不该出现在此地的欧阳琼吓到,更是被欧阳琼脸皮的厚度给吓到。
司徒戍面上已不复往日的冷静沉稳,盛怒道:“你还有脸来!”
这话倒是道出了虫子的心声。
对于自己有没有脸这个问题,欧阳琼显然不想与他多做探讨,只是固执地看着虫子。
他说:“跟我走。”
这次没等司徒戍骂他厚颜无耻,虫子就先开了口。
“你让我走我就走?凭什么?”
丢下了这句让司徒戍笑逐颜开的话,虫子扭头便跑,他对龙吟山熟悉到有几个蚂蚁洞都摸得一清二楚,眨眼间变没了踪影。
司徒戍落井下石,趁机尽情嘲讽欧阳琼。
欧阳琼被人泼了冷水也不在意,对司徒戍的嘲讽更是不理不睬。
他早已料到虫子不会随他下山,虽说来之前心中便做足了准备,难免还是有些失落。
他的身上满是血渍,有别人的,但更多的是他自己的。
他的发髻已不复往日的光泽,既脏且乱,掺着草籽与枯叶,□在外的双手冻得发紫,脸上也沾了泥污,而他竟觉得这些并非那么不可忍受。
自那日欧阳轩来劝解过他后,欧阳琼想了很多,关于虫子,关于他自己。
虫子为什么贪财?
并非他幼时过得贫苦,因此对金钱过于执着,他渴望的不是金钱所能带来的奢靡生活,而是金钱所能给他安全感,那是无家可归的他的寄托。
虫子为何总是无厘头的乱认儿子?
只怕他想要的不是当爹,而是不自觉地对亲情的向往罢了。
当日欧阳轩说天意如此,可天意与他何干?
他所在意的只是虫子的心意。
欧阳琼也在赌,赌他还有那个机会,赌注便是他的真心,他愿意为了虫子做一个好父亲。
虫子跑得没了踪影,欧阳琼本可以追上去,但他没有。
他只对司徒戍道了句“本王要留在此地”,便沉默地隐去了身影。
可怜司徒戍防备地跟在不知意欲何为的欧阳琼后面,然后目瞪口呆的看着欧阳琼随便推开一间厢房的门,“嘭”地一声将他关在门外。
司徒戍的心在淌血:他到底是来干嘛的?!当这里是供食宿的客栈么?!
一阵阵刺痛自伤口传至脑际,这些或深或浅的刀伤剑伤欧阳琼本可以避开的,可是他没有,近乎自残般的,欧阳琼任堡中人阻拦的刀剑划在自己身上,这是他欠虫子的。
他草草上了伤药,躺在厢房的床上沉沉入眠。
欧阳琼很疲惫,三个月前,他仗着自己武功高强,带着干粮衣物只身进了龙吟山寻觅上山之路。
他每每走错,便会沿途留下标记,避免下次重蹈覆辙,他几乎不合眼,只在实在撑不下去时眯上一小会,任是如此,也花了三个月的时间才来到龙吟山顶。
带来的干粮很快就没了,欧阳琼捕鱼猎兽,勉强烤了充饥,因时节已过,难以下咽的酸涩野果也成了一种奢侈,他饮的是无名溪流的水,躺得是冰冷潮湿的土地,软榻珍馐成了过往云烟,他甚至学会了自己清洗衣物。
过惯了锦衣玉食生活的王爷成了个野人,整座龙吟山几乎布满了他的足迹,传闻中只有龙吟堡弟子才能自由来去的龙吟山被欧阳琼硬生生踩出一条路来。
这些他并不打算让虫子知道,他想要的不是怜悯,也不是感动。
他亦不想用强硬的手段逼迫虫子,因此方才他并没有追上去,只是将此次上山来的目的告诉虫子——他是来带他回家的,他不介意等待,更不吝啬于付出,他只想虫子自愿接受自己。
欧阳琼知道自己是个自我主义的人,独断独决,以往与虫子相处时,也总是将自己的意向强加在虫子身上。
这是他平生第一次为他人着想,他不再是当初的昱王了。
虫子在躲着欧阳琼,他没办法,那人见了他,横竖都是那一句:我来接你回家,然后定定瞧着自己,眼睛眨也不眨,这种诡异的情况持续了足足半个月了。
这半个月来,司徒戍被欧阳琼气得快要吐血,这人时不时地冒出来,又忽地消失不见,他打又打不过,撵又撵不走,只好任这尊大佛赖在这里神出鬼没。
缩在棉被里的虫子很郁闷,他想,他快被那个倒霉王爷给折磨疯了。
半梦半醒间,虫子感到脚上升起一阵凉意,他迷迷糊糊的伸了伸脚,凉意更甚了。
隐约有个黑影晃到他的床前,他困的着实睁不开眼,哼哼了一声,翻个身继续睡了。
欧阳琼看着眼前的情景,轻笑着摇了摇头,把虫子露在外面冻凉了的脚丫子塞了回去,又把被子重新掖好,恋恋不舍地看了一会,方才转身离去。
虫子一觉睡到快午时才睁开眼,迷迷糊糊地揉把脸,须臾,一声惨叫响彻龙吟堡。
“我的虾饺!!!”
现下这个时节,又是在距湖海甚远的龙吟山顶上,正宗鲜美的虾饺着实成了稀罕物。
他一骨碌爬起来,飞奔到用膳的大堂,去的晚了,那齐老头和死大树连点饺子渣都不会留给他。
前两日,龙吟堡中的弟子下山采办年货捎回来的食材,他可是一直觊觎着,当中一眼便瞧上了虾子。
虾是大个的海虾,冻在冰块里,长长的须舒展开来,直诱的他肚子里的馋虫从胃里一路爬到嗓子眼。
虫子自小生长在海边,也难怪他会对那些个虾啊蟹啊的格外情有独钟。
那一天,他格外乖巧,特意去厨房打下手哄得主厨的厨娘开心,才应允午膳要做虾饺给他吃。
要知道,那个厨娘整日里板着脸,可是连齐老头都要怕她三分的。
没办法,谁让他们的胃捏在人家手里来着?
他这里急吼吼地驾着轻功往那赶,司徒戍和齐老已经不负他所望吃开了。
司徒戍还有些良心,吃的慢条斯理,依稀记得要给虫子留几个,省得那小祖宗把山给闹翻了。
齐老可就没那么好心了,只见他一筷子戳下去,左右各插一个,塞到嘴里囫囵嚼着,还一边口齿不清的和司徒戍闲扯。
“哎,你说那老太婆怎么这么好心,居然做了虾饺,这还没到年三十吧?”
司徒戍也奇怪,厨娘平日里连他这个堡主的帐都不买,今日乍然看到饭桌上摆着的一笼晶莹剔透、色泽诱人的虾饺,吃了不小的一惊,有些狭长的眼睛都瞪圆了。
司徒戍思索一番,下了定论: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齐老见他不应答,也不在意,盯住笼屉又是一筷子戳下去,却“笃”地一声戳到了实木桌子上,震得手上发麻。
低头一看,哪里还有那笼虾饺的影子?
齐老拍案而起,对着凭空蹦出来的红衣人怒吼道:“姓欧阳的,你做什么?”
欧阳琼稳稳拖着那笼虾饺,轻飘飘地转个身,摆明了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他奶奶的,敢蔑视我?!
齐老炸毛了,脏话都冒了出来:“王八羔子,你这什么态度,要不是老子救你,你个兔崽子到现在还顶着张烂脸呢!”
欧阳琼皱起眉头,腾出一只素白的手来,轻轻搭在齐老肩上,一使劲,齐老“嗷嗷”地鬼叫起来。
这下司徒戍没法坐视不管了,上前一步握住欧阳琼的手腕,内力暗吐试图让欧阳琼松手。
欧阳琼手腕一翻,抽出手来,狠狠瞪了司徒戍一眼,怪他多管闲事。
司徒戍忍无可忍:“你别白费心机了,你就是待他再好,他也不会跟你回去的!”
“王府才是他的家!他是我们欧阳家的子嗣!”欧阳琼冷哼一声,认准了死理。
司徒戍气绝:“你这人,死皮赖脸的赖在龙吟堡,也不怕被仇家毒死!”
欧阳琼打量着对面叫嚣的仇家,眼里满是不屑。
“是你先劫走了我儿子!”
眼见司徒戍头顶的烟都要冒出来,齐老死性不改接口道:“你哪只眼瞧见他是被劫回来的?明明是他师父我趁他不备拿迷药放倒了扛回来的!你个瞎眼的东西!”
司徒戍闻言险些落下男儿泪:你这不是不打自招么!
欧阳琼危险的眯起眼睛,本来他也不确定是不是龙吟堡劫的人,方才不过是随口说说来气司徒戍的,当时他并没有怀疑到司徒戍身上,毕竟司徒戍和他一块四处查询却毫无进展时,眼里的焦急可不是做假的,怪就怪在几日后司徒戍突然快马加鞭打道回府,他可不信那家伙肯在没有得知虫子的下落时缩回他的“土匪窝”,遂下令让虫子第一次跑路时被他安插在龙吟山下的探子近日里盯牢了山脚的动静。
果不其然,随后便传来消息,说是见到了与虫子相像的少年随一老者上了山。
他本以为是虫子自愿的,灰心了好一阵子,几番挣扎才下定决心要把虫子追回来,谁想虫子竟是被这为老不尊的东西给劫去的!
当他欧阳琼是吃素的么!
欧阳琼右手成爪,直取齐老藏在厚实竖领中的咽喉。
司徒戍反应不及,眼看齐老就要和阎王老子喝茶去了,欧阳琼的攻势却被一道夹着怒气的吼声硬生生制止。
“谁敢动我的虾饺!!!”
虫子几乎是踩着风火轮扑进来的,一步蹿到桌前,看到摆满饭菜的八仙桌上独独不见他心心念念的虾饺,登时红了眼眶,哽咽道:“虾饺,我特意托厨娘做的虾饺,呜呜呜,我的虾饺……”
齐老见势不妙,趁虫子悲痛顾不上他时做贼般溜走了,撇下司徒戍手足无措的僵在当场。
眼看虫子就要往地上一躺打滚哀嚎,“咳~”,就听欧阳琼咳了一声,及时将抢救来的半笼屉虾饺轻轻摆在虫子面前,邀功一般:“我夺回来的。”
虫子泪眼朦胧的瞧了好一阵子饺子,才抬头去看说话的人。
待他看清了,又扭捏了好一阵子,才小小声的道:“谢谢。”
说完还从笼屉中夹了几个放到空碗里,硬塞到欧阳琼手上,用比蚊子大不了多少的声音哼唧道:“你吃。”
说完耳朵都红了,极度不好意思似的,急吼吼的把菜拨到碗里,操起摞的老高的饭碗和盛虾饺的笼屉,一溜烟跑掉了。
“咔嚓!”铁青着脸的司徒戍掰下了一块桌角,他知道,虫子动摇了……
虫子动摇了没有?恐怕虫子自己也不知道。
虫子只知道自从欧阳琼来后,睡觉不安生的自己每次醒来时被子干的严严实实,他的脚上也没有像往年一样生冻疮了,而且自己做梦梦到些什么,隔上两日那东西定会出现在自己的枕头旁。
他还知道,他卧房的桌上会平白多出些解闷的小玩意,草编的蚂蚱,着了色的木雕小兔子、小猴子,憨态可掬的阿福娃娃……
都是些做工粗糙的小玩意,他却喜欢的紧。
没人会知道,小小的他看着村里同龄小孩手里的那些个小玩意时,心里有多嫉妒。
他不开口要并不代表他不想要。
他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尽量避开和欧阳琼的碰面,并不仅仅是因为欧阳琼认死理的那句话和诡异到有些恐怖的眼神。
直到今日,他看清了欧阳琼那双原本素白细腻的手上满布的细密伤口时,他才猛然醒悟。
那些他一直在逃避着的,不敢去面对的东西,此刻正□裸地展现在自己眼前。
他低着头,装作专注于虾饺的样子,却终究忍不住湿了眼眶。
有那么一个人,一心一意的对你好,但却不一定让你知道。
虫子咬了口虾饺,皱了皱眉头:“唔,好咸。”
他吸了吸有些发红的小鼻子,心道:虾饺这种东西,果然还是应该在心情好的时候吃才够美味。
他抹掉脸上湿凉的液体,又吞掉一个虾饺。
嗯,这次不咸了,味道还不错。
其实,他此刻的心情,应该也是不错的吧。
虫子看向窗外,正对着窗子的那株一人合抱的槐树上倒贴着一个大大的“春”字。
虫子眯着眼睛,微微勾起唇角,新年快要到了……
欧阳琼就像这些时日每夜所做的那样,轻手轻脚的替虫子盖好了被子,再把他冰凉的小脚丫揣进自己怀里捂热。
虫子的床头摆着一个白瓷蓝边的盘子,上面放着几串冰糖葫芦。
前天虫子睡熟了,梦里还喳着嘴喊着冰糖葫芦,他特意下山一趟去买回来的。
那条上下山的路,这段日子他已经彻底跑熟了。
他有些纳闷,这裹着冰糖的山楂有什么好吃的,咬一口甜的腻人酸的倒牙,不过虫子似乎对这种又酸又甜的东西执着的过分。
待他下山一看,见几乎每个小孩手里都拿着这么一串东西,另一只手被自己的父母牵着,人人脸上都是一种欢天喜地的表情。
原来,平常人家的小孩在过年时是一定要吃上那么一串两串的,似乎在他们眼里,穿了厚重的新棉衣,手里拿着串糖葫芦,才会有过年的气氛。
他仔细看了看,圆滚滚、红通通的,可不就像一串喜庆的大红灯笼么。
欧阳琼将虫子被暖热的脚重新塞回被子里,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从怀里掏出个大大的红包,和盛着糖葫芦的盘子并排放着。
他顺手抹掉虫子嘴边的口水,今天就是年初一了。
过年了,是要给压岁钱的,这小鬼头一觉醒来发现床头搁着这么大一个红包,可不要乐死他。
想着想着,欧阳琼也不禁弯了嘴角。
这已是他今夜第三次来了,还有一个多时辰天就快要亮了,他也必须离开了。
欧阳琼最后一次给虫子掖紧了被角,正要起身,却对上了虫子那双在黑夜里格外明亮的眼睛。
早先,虫子在做梦,一个久违的梦。
梦里他零零一人蜷缩在一片无尽地漆黑里,他在等,他很想有人陪着他,一直陪着他。
他有些期待,他知道那人一定会来。
果然,许久之后,黑暗里终于走出一个人影,对他伸出了手。
那人影对他说:“虫子,跟我走吧,我来接你回家……”
原本模糊不清的人影逐渐清晰,他看见了那人的脸,一清二楚。
虫子睁开了眼,那张脸就在眼前,有些不知所措的和他对视着。
有那么一个人。
那人可以毫不犹豫地出手教训欺负自己的人—不论他是谁。
那人会在自己呆呆傻傻时不厌其烦,无微不至的照顾自己。
那人虽然不是个好人,但总是为了他好,为了保护他甚至不止一次挨了别人的刀。
还有很多他不知道或刻意视而不见的。
那人究竟付出了多少?
就好比现在,那人正在用他伤口裂开、冻得红肿的手在夜色里替他掖被角。
他不是早就发觉了么,那人每天夜里都要来几次的,他又不真是头猪,可以睡得那么熟,没心没肺似的。
他的心和他的脚一样,即使在寒冷的冬夜,也是那么的暖。
虫子自问:这些还不够吗?
够了吧,谁能像那人一样对他这么好?
虫子一把拉住了有些失落、低头欲走的人,把脸埋进被子里,闷声闷气地:“喂,我们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