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八章 同室操戈
男队的一帮队员,打进了半决赛,心里高兴,由领队带着,从当地的小超市买了一堆海鲜和蔬菜,打算自己做顿饭解解馋。
从球馆回奥运村的路上,堵塞的交通和喧闹的人群把一行人的目光吸引到波涛澎湃的塞纳·马恩省河上。
十几艘划艇跳跃着鲜艳的颜色,像飞鱼一样迎风破浪穿梭挺进,艇尖剪开水面,在宽阔的河道上荡漾开一道一道波痕。当地的帅哥美女头戴太阳帽,衣着清凉,聚集在沿河两岸,吹着口哨,为运动员们呐喊助威。
国羽男模队队员们纷纷跳下大巴车,扑向河边。
展翔的视力最好,站得高望得远,遥遥地一指:“在那里,出发线那里,是大宁子!”
大家伙一下子全都疯狂了,嗷嗷地蹦高挥拳。
“大宁子加油,雪雪加油!兄弟们代表组织上来看望你啦!!!”
刘雪宁穿着明黄色的跨栏背心,纯红色的紧身半截裤,胸前印着红彤彤的CHINA。因为常年露天训练,他的脸孔和肩膀被炽热的阳光镀上一层略带沧桑味道的古铜色。
陈炯飞蹿上岸边的大树,嗷嗷地高喊“雪雪”。
刘雪宁猛然回过头,循着喊声,视线从岸边密集攒动的人群中寻觅到那几只上窜下跳的“猴子”。他的眼神在短暂惊愕之后突然溅出激动的光芒,从划艇上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一只手握桨,把持住平衡,另一只手用力地挥舞,年轻的眉眼绽放出最灿烂的光彩。
发令枪响的一瞬间,艇桨插入水中,小艇箭一样破浪,跃动着前行。
刘雪宁肩头臂膀上的肌肉随着划桨的动作剧烈地振颤,两条强健的手臂舒张出流畅的线条。他和他的搭档一前一后,单膝跪在艇舱中,操纵划艇,在铁灰色的河水中咆哮着前进。
“大宁子加油,加油啊!超过他们!!!”河岸上,一群猴子张牙舞爪地追逐起划艇的身影,沿河飞奔。
萧羽跑得气喘吁吁,因为过分激动而两眼昏花:“额滴娘唉,幸亏大宁子参加的是1000米,这小子要是参加3000米,爷说什么也不追了!”
展翔和炯炯一左一右把萧羽架住,拎起来一起跑:“雪雪加油啊,加油啊!”
身处第二位置的外国运动员把距离一寸一寸拉近,缩短,眼看就要逼近领先者。岸上的人急得纷纷想要跳河游过去。震天动地的呐喊助威声在那一瞬间如同一股强大的推助力,推着中国搭档驾驶的红色闪电跃过终点线。
刘雪宁最后一次挥臂划桨彷佛刨进河道的最深处,用力过猛,没掌握好平衡,一头栽进河里。
巴黎圣母院钟塔高耸的倒影在水面上化作一片浓艳淋漓的碎光。他的脑袋从波光中跃出,眉眼上沾满欢快振奋的笑容,从水中高高举起手臂!
那一年的巴黎奥运会,刘雪宁和他的搭档登上塞纳·马恩省河畔的领奖台,胸前挂上了男子双人划艇1000米的金牌。
“赢喽,我们赢喽!”
台下这一群由男模队组成的世界级脑残拉拉队疯狂地嚎叫,那场面就好像全队都拿到了金牌。
炯炯和卓洋兴奋地抱在一起。卓洋的眼睛一下子湿润了,抽泣着说:“雪雪好棒好帅呢!炯炯,我们两个以后也要拿冠军!”
陆少环视左右,喃喃地说:“我操,没想到啊没想到,咱们这帮人里边,第一个拿到奥运冠军的,竟然是大宁子!当初没看出来啊,这就是王霸之气啊!”
谭冰愣愣地望着领奖台上的人,没想到昔日身旁那个傻呵呵的搭档,改项目之后竟然真的一举成名,只练了区区几年,就成就了别人追求一辈子或许都求而不得的荣誉。
他扭头看到身边的程辉,略显失落的心情一下子重新振作。自己已经有小辉辉了;两个人牵起手上路的那一刻,脑海中追逐的梦想也随之折射出奇异动人的光彩。
程辉拍拍萧羽的脸蛋,调戏道:“小鸟傻冒了吧,当初练错项目了吧?”
“我练错什么了?”
“嘿嘿,你要是去练体操,扭着你那个小蛮腰,耍个高低杠啊平衡木什么的,你十五岁就出人头地了,用得着等到今天!”
“你给我滚。”
萧羽伸脚踹向程辉。他的腰随即被一只手臂揽走,揽在展翔身侧。翔草瞪了程辉一眼︰哼,这是只有展二爷一个人才能把玩的小蛮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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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的奥运村毗邻拉德芳斯。站在新凯旋门的顶层俯瞰过来,运动员住宿区亮起一盏一盏朦胧的温黄色灯火。
广场上不时飘荡起开怀喧闹的声音。运动员们操持不同的语言,肤色各异,兴奋地拥抱,握手,互相交换自己国家代表团的纪念章。无论是胜利者亦或失败者,拿了牌的还是被淘汰的,准备卷铺盖回家的,或是即将登场参加决战的,所有人的脸上,都洋溢出五环旗下向着光荣与梦想进军的激情与豪迈。
钟总的房间里,气氛严肃,国家队教练组们个个阴沉着脸,总结当晚的赛果,拟定下一日的作战计划。
男单组女单组的主管教练各自脑顶上笼罩着黑压压的云,在钟总的逼视之下,垂下头缩着肩膀。原本最保险的项目接二连三地失利,已经将队伍逼到了悬崖的边缘。
什么奥运比赛压力太大,运动员年轻心理素质不稳定,近一年应付羽联分站赛过度疲劳,伤病缠身,赛场上各种各样的偶然性,异乡作战饮食不调影响状态……类似的理由每个人都可以随口列出十条八条,但是没有用,代表团上上下下看的就是金牌数字这个实打实的结果!
这已经是钟全海第三次带队参加奥运会。以往的比赛从来没有如此烧心和煎熬。他从未像这一次这般忧虑,浑身上下每一块骨头缝隙都像是被群蚁啃噬到最深处却又挠不到痒的憋屈,担心完不成指挥部下达的夺金指标死命令。
明天就是男双半决赛。男双这块金牌必须拿下,即使队里参赛的这两对搭档,其实哪一对都不曾拥有奥运会的经验,哪一对都没有把握。
钟全海用皮鞋踢一脚茶几,咬牙恨恨地说道:“所幸,咱们两对队员都打进了半决赛,虽然当初抽到的签位就很不利,不可能会师决赛了,我们至少可以保证其中的一对,顺顺利利打后天的决赛。”
教练组全体成员齐齐地盯住钟总,分辨出钟老板话里有话。
钟全海望定杜彪:“彪子,既然是你手下的队员,你去找谭冰和程辉谈谈。”
杜彪的眉头缓缓皱起:“谈什么?谈明天比赛的战术?队内自己人之间的比赛,老子从来不做临场指导,让他们自己思考战术,咱们考虑得就是这些年轻人打球的智慧和临场发挥。”
“彪子,决赛还是应该让萧羽和翔子上,夺冠的把握更大一些。俩人毕竟经历过世锦赛那几场硬仗的考验,最近一年的状态也非常稳定。”
“什么叫‘让’萧羽和翔子上?这他妈的又不是团体赛排兵布阵,都费劲吭哧地打进半决赛了,让谁上不让谁上啊?”
钟总摇摇头,杜彪这人就是这么个死性的脾气,估计一辈子都会是这样。这人业务能干,但是到哪里都不容易混得开,对上完不成任务,对下搞不好人缘,所以只能在自己手下凑合混。
他捋一捋面前一大摞各类比赛的资料,很有耐性地解释:“都是咱队伍里的孩子,看着他们长起来的,是吧?这两对搭档的综合实力怎么样,咱们大家心里都清楚!”
“第一,咱说实力,萧羽和翔子配对时间更长,无论是个人技术还是默契程度,确实是咱们队内的第一双打,对吧?”
“第二,萧羽翔子经历过汉城那一战之后,自信心和在球场上比赛时的气势都不一样了。信心这玩意儿不是空泛的,运动员在球场上的霸气和自信从哪儿来?就是用很高的胜率和冠军数量积攒起来的,没有成绩凭空哪儿来的自信心?而这种霸气在重大比赛的赛场上非常重要。”
杜彪冷着脸突然插嘴:“我手下的兵我最了解。翔子他们实力确实略强,这不是正好么,他俩赢下半决赛就成了。”
钟全海一拍大腿,用一根手指用力戳着桌子:“恰恰就是因为这场比赛大局已定,你还让那几个孩子玩儿命硬拼、打满三局、累得抽筋?咱傻不傻啊!咱们两对选手包揽了下半区的半决赛席位,而上半区一对是韩国,一对是马来西亚,这就是咱们中国队响当当的集团优势啊,有利因素为什么不加以利用?”
“比赛是比赛。有利不利的因素也是针对对手,不是针对自己人……”
钟全海大手一挥:“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咱换一种说法吧,彪子你们男双组这块金牌想不想拿、要不要拿?就现在对手和咱们自身的人员配置,你打算怎么把这块金牌保下来?”
杜彪环抱的两条手臂在胸膛勒出剧烈的起伏,冷脸不语。中国人从未拿过奥运会男子双打这块金牌,老子怎么给你“保”下来?
钟全海把一打文件甩在桌上,翘起一条腿,胸有成竹地对所有人说道:“老子是总教练,我带队打过这么多年国际大赛,我来告诉你们这块金牌怎么拿下来!”
“我们的对手是韩国珠玉天王和大马黄阿明吴永亮之间的胜者,且不论他们之间谁打进决赛,咱们中国队队员里,谁对阵这两对组合的胜率更高?”
“赛程不利的是,我们的半决赛先打,对手后打。咱们没办法根据决赛的对手再调整部署了,只能提前做决定。咱们中国队目前只有萧羽和翔子打赢过朴奉珠罗宇镐,其它人从来都没有赢过!你们说这场决赛应该派谁上?”
教练组全体噤声,钟总确实考虑到要害处,这些因素其实大家都盘桓算计过。
“还有,翔子膝盖的髌骨磨损伤很厉害,连日征战体力一定受影响,半决赛这场不能再硬拼了。谭冰和程辉到是没有伤,体力很好,可是谭冰那个病……”
一说起这事教练组集体头痛,眉毛眼睛全耷拉下来了。钟总烦恼地咂嘴摇头:“谭冰那个毛病,万一决赛之前顶不住压力而爆发,怎么办?翔子的膝盖我倒是不担心,他就是疼么,腿疼死命咬牙忍着就是了,我相信翔子的意志质量肯定能忍,能扛,打决赛如果实在腿疼的不行,就多打一针封闭!可是谭冰那种精神病,就是个定时炸弹,一旦犯病,立即丧失比赛能力,戳一针能把他戳好吗?”
男队的助理教练拿眼神来回瞟了一眼两位老大,小声说:“那咱们还是得好好劝劝小冰,别让孩子为这事心里有阴影……”
“那是一定的,要跟孩子耐心地劝说。对谭冰咱们当然不能直说,是因为你那里有问题……”钟全海用手指比划着戳了戳自己的脑袋,心底一盘算,拍板道︰“其实还有最后、最重要的一点,程辉的混双也打进四强了!”
“混双的比赛和男双安排在同一天,下午四点一场,晚上九点一场。程辉万一若是两个项目都打进决赛,那小子他妈的即便体力再好、再能折腾,双线作战不得累死他?闹不好鸡飞蛋打。所以,最好的结果就是,萧羽和翔子打男双决赛,程辉专心致志去拼他的混双半决赛!”
钟全海缓缓扫视整个房间,没有人再发生异议。
杜彪阴沉着脸不说话,钟全海摆出的各种理由无法辩驳,逻辑无懈可击。
钟总暂时松了一口气,老子这些年能稳稳当当坐在这个总教练的位置上,多不容易啊!
自己确实就是个当“总”的料,遇事懂得抓主要矛盾,理顺各方各面的关系。每逢世界大赛,战略部署和人员安置就决定了队伍的成绩,而比赛成绩在金牌挂帅的体制下也就关乎着这支队伍的生命力和存在价值。拿不回奥运金牌,男模队可以解散了,出去卖脸都没人买你的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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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颜六色的霓虹灯把帝国古老的宫殿投映到河水中,铺满星火的一条长河奔流不息。
队员们回到驻地,凑在酒店房间的小厨房里,开火做饭。
“谁会做饭啊?谁手艺好啊,炒菜啊,别都坐那儿张着嘴等着吃啊!”
谁会炒菜?羽毛总指挥撇嘴,反正我不会炒,在体校、省队、国家队一路吃食堂吃习惯的人,小爷就只擅长搓荷包蛋。
萧羽眯缝着眼扫视展二少,你会炒?展翔很无辜地耸肩。从小家里就雇了厨子保姆司机的人,怎么可能会做饭。
萧羽扭头瞄小辉辉。程辉从购物袋里搜出一根黄瓜,洗干净叼在嘴里,嘎嘣嘎嘣地啃生黄瓜。炒菜?辉爷一贯是等着别人来伺候的大爷,从来没下过厨。
谭冰站起身来,两手从裤兜里掏出来,小声说:“那,我给你们炒几个菜吧。”
一群人立刻欢呼雀跃地涌进厨房,洗菜的洗菜,端锅的端锅。
小小的房间浮出一阵阵温暖又喷香的味道。冰花做饭还挺利索,迅速就鼓捣出几个家常小炒,干煸四季豆,青椒土豆丝,西红柿虾仁,糖醋鱼。一盘一盘的菜还没来得及端上桌,就恨不得被七手八脚一抢而空。
陆少由衷地称赞:“冰冰你这手艺,啧啧,简直太贤慧了!”
炯炯满嘴塞着菜,咕哝着说:“好吃,真好吃,吃了好几天臭烘烘的法国起司,我嘴巴都臭了!”
萧羽拿筷子戳程辉,忿恨地使眼色道:“冰冰赶快嫁人吧,嫁了吧,哪个混球小王八蛋能享受这么一份艳福喂!”
谭冰站在锅台前微微低垂着头,眼神专注,袅袅的蒸气把他的脸熏成浅粉色。短裤之下露出两条长腿,从小腿至脚踝勾勒出一条优美平滑的弧度,看得程辉眼球发烫。
一顿饭吃得欢欢乐乐,肉足饭饱。谭冰站起身收拾盘碗。
萧羽在桌子下边踹一脚程辉,没眼力价儿的东西,过去啊!
程辉冲萧羽翻个白眼,点了根烟,在一群人压低嗓门的起哄口哨声中,拽了吧唧地踅进厨房,帮小冰花洗碗。
楼道里传出领队的声音:“谭冰?到钟总房间来一趟,有事找你谈。”
谭冰抬头微微一愣,教练组要布置赛前战术吗?怎么只叫自己去不叫小辉辉一起呢?他匆匆在短裤上擦掉满手的水,悄悄与程辉碰了碰手背,出门去了。
第一百二十九章 突降头顶的光环
傍晚时分,巴黎奥林匹克体育馆灯火通明,看台时不时爆发出几声怪叫,观众们用低沉如同号角齐鸣的嗡嗡声来表达他们的不满。
高价购买的半决赛门票,这一场中国高手之间的强强对决,怎么才开场三分钟就夭折了?
萧羽和展翔拎着球拍双双站在网前,不明所以,而另一块半场的对手已经被中国队队医弄下了场,场面七零八落。
“观众朋友们,赛场上似乎出现了一些意外。两对中国组合萧羽展翔和谭冰程辉的比赛才进行到第一局,双方打成5比5平,谭冰在一次回合球中突然摔倒,随即倒地不起,表情十分痛苦,可能是受伤了?”
刘青松在演播间里紧张地注视大屏幕,手指若有所思地抚摩桌面,看向李桐。李桐分析道:“看小冰刚才的动作,他是在杀上网时右脚垫步上前,不知道是不是鞋子穿得不合适,前脚掌没扒住,脚外侧着地,重重地扭了一下。他估计是崴脚了。”
“这时候中国队两名队医把谭冰扶下了场地……他的搭档程辉看起来有些不满,他把他的球拍狠狠掷回了球包!呃,年轻队员看起来还是不太冷静,毕竟是第一次参加奥运会这样的重大赛事,心态还是要放正,要避免无意义的吃牌。”刘大嘴在镜头前微微摇头。
“谭冰看来无法再坚持比赛。崴脚不算严重的伤害,但是对羽毛球比赛影响比较大,更何况他们对阵的是自己的队友,这种情况下其实可以……”
李桐话说到一半,骤然住口,在话筒前轻轻咳了一声。自己或许已经习惯了从运动员向教练员的角色转换,考虑问题的角度就不像以往一门心思专注打球时那样的纯粹,不知不觉话太多了。
“我们看到谭冰向主裁判做出了宣布弃权的手势……他们放弃了比赛!也就是说,世界排名第二位的羽翔组合不战而胜,无惊无险地进入到明天的男双决赛!”
刘大嘴的话音里既包含着对谭冰中途弃赛的失望,又隐隐透露出对萧羽展翔的深刻期待。作为羽翔的脑残粉,他理所当然更加欣赏萧羽这种不奋战到最后一刻绝不放弃的球员。
他望着镜头里谭冰走下场地的萧索背影缓缓摇头,如果受伤的人是萧羽,会怎么样?那小孩即使脚缠绷带扎着麻药针也一定会坚持打完比赛,要么在场上血战至最后一分钟赢下胜利,要么横着被人抬下去,绝不会如此轻易地放弃一场比赛。
电视机前大部分陷入焦躁的期盼的球迷观众,这时也像早有预料似的纷纷抛出马后炮:
“队花一向心理素质不好,过分紧张技术动作变形,你瞧,果然把自己弄伤了吧!”
“就知道冰冰顶不住这场半决赛,羽毛和翔子肯定能两局拿下,提前退赛不至于输得太丢脸。”
“咱们队花不会是有意让球吧?送羽毛和翔子直接进决赛?”
“让个屁球啊,你没看到小辉辉不高兴摔拍子了,没看到小冰冰脚丫子扭得眼泪都疼出来了吗!”
萧羽和展翔坐在更衣室里收拾球包,用软布把备用球拍精心擦拭干净,重新装回封套。
萧羽用大毛巾擦了擦头发,额头和发丝间干巴巴的,还没冒油,比赛就结束了。他经历过的任何一场重要赛事都没有这次赢得轻松,轻松到让他感到怪异,浑身的筋还没抻开就给弹了回去。
出征奥运前的那次队内对抗赛,双方杀得难解难分,打满三局、决胜局杀到20分之后才分出胜负。咱老夫老夫的,还真难斗这种正处热恋期心气儿高涨热血缠绵的小情侣。
昨晚洗漱之后,萧羽还觉得心里不靠谱,与展翔躺在被窝里画图研究战术,打谭冰的网前小球,杀程辉的反手位空档,绞尽了脑汁设计和盘算,结果今天上了场还没来得及发挥,斗志昂扬的一拳打在棉花上,对手竟不战而降。
展翔突然说道:“你有没有看出来,谭冰今天一开场就不对劲?”
萧羽愣了一秒钟,反问:“你觉得他们会有意输给咱俩?”
他低头思考片刻,自言自语似的低喃:“我所知道的那些让球,通常是在场上出工不出力,故意接不起球,两局快速输掉比赛……冰冰今天一上场就拼得很凶,我还没进入状态呢,他有两个反拍勾对角,勾得我都没沾着球,然后他脚崴了啊……”
这怎么看也不像让球。让球又不需要自残。
展翔没接茬,漠然的脸孔上冒出一层“二爷打球这么牛掰对手竟然不给力结果二爷没爽到”的情绪。
萧羽细心地给展翔的腿裹上冰敷袋,低声咕哝:“其实我一直担心你连打七场球挺不住,这样也好,正好能调整一晚,不至于让你的膝盖太疲劳……好好准备明天的决赛,明天打韩国人,肯定是一场硬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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球馆里的气氛如火如荼,另一场半决赛正在进行中。
看台上的掌声如同岸边的海浪,在涨潮时哗啦哗啦席卷场地,随后像退潮般稀稀郎朗地退去。
驻扎在聊天室里的铁杆球迷疯狂刷贴,掏心掏肺地为马来西亚队加油。他们从心底里忌惮韩国天王,对世锦赛那一场30比29的恐怖恶斗记忆犹新,而眼前的黄阿明吴永亮就是阻击韩国人的希望。
“明明杀对角,放小球可别手软啊!”
“亮亮扣杀啊,扣狠一些找落点,落点!跟咱翔子学学,你这小废物怎么关键时刻永远都杀不死呢!”
“明明亮亮争口气,全看你们俩了,一定要帮咱们拿下这场球啊!”
比分咬得很紧,场面难解难分。第一局比赛进行到19比18,马来西亚组合仅仅领先一分,朴奉珠奔回后场接一记高远球时,右脚不甚踩在场地边缘!
塑料地板似乎没有粘牢靠,边角撩了起来。朴奉珠在急转急停的一瞬间,脚踝几乎拧出360度的惨烈角度,随即触电一般单腿蹦起来,剧烈地抽气,在无法遏制的痛苦表情中急剧挣扎。
彷佛是冥冥中的天意,天花板的无数条光束在那一刻汇聚在朴奉珠痛楚的脸上,凝视着他最终紧咬嘴角向裁判抬手示意,将自己的球拍收进球包,在一群摄像机的围追之下,一瘸一拐走出场外。
怎么会这样?比赛就这么结束了?
看台上的观众在惊讶间鸦雀无声,就连马来西亚的球迷后援团也慢慢放下手中抖动的国旗,失去了兴奋欢悦的动力,默默无言。
电视机前的中国球迷,悄然撂下手里的花生米和鸭脖子。
网络聊天室历经了三分钟的沉寂,没有人发言;粉丝们刚才还吵得热火朝天、搜肠刮肚地为大马组合加油,键盘上一根根灵活敲打的手指,似乎察觉到变故,刹那间变得僵硬而沉重。
黄阿明绕过球网跑了过去,追着朴奉珠握手,虔诚认真的表情像是追星的孩子。
现场的主持人最终用遗憾的声音宣布,赛会头号种子韩国天王因比赛中受伤、跟腱炎症突然发作而被迫退赛;同时,这很可能是排名世界第一的韩国组合最后一次亮相国际赛场!
萧羽和展翔从条凳上站起身,惊诧地盯着小屏幕。
这是韩国人的告别战?
镜头里朴奉珠的背影那一刻反射出苍白刺眼的光芒,头颅依旧高昂,坚硬的黑发掩饰不住额角皱纹里夹杂的无声的哀伤。
那个背影最终在萧羽呆怔的瞳仁深处化作一片白花花的尘埃,茫然和脆弱如同溶在水中的微粒,缓缓弥散至他的整个心房。那感觉就好像横亘在面前许多年屹立不倒的一座山峰,一朝遽然轰塌,碎石统统化作微渺的浮尘,于绵延的星河中消逝了。
那一年,萧羽就这样看着朴奉珠在他眼前昂首离开。
从上辈子就铭刻在心、如同一座无法撼动的丰碑、神一样存在的一尊偶像。
突然之间,他眼前没有了目标,他的瞳仁失去焦点,有那么短暂的一瞬间,恍惚得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球迷们忿忿不平,球迷们仰天长叹。老朴竟然就这样退赛,这,这,这简直太令人遗憾了!跟腱伤得很厉害吗,他还能做手术置换吗?朴天王是咱们中国队面对的最实力强劲顽固不屈的冤家对头,他怎么能就这样不负责任地挥一挥衣袖,头也不回地离开,留下一群小辈留恋着他的背影抓狂嚎啕!
他退了,羽毛和翔草以后还能跟谁打?我们以后到哪里再去寻觅像朴奉珠和小羽毛这样一对碰了面就杀红眼、打球打得连命都不顾、赛场上以头戗地、血溅三尺、誓死不降、恶战到底的终极对手!
“可是韩国天王确实老了,他们即使打进决赛,也未必能战胜中国组合。未来一定属于我们的羽毛和翔草,这就叫长江后浪压前浪,一代新人换旧人啊!”
球员通道里人来人往,每个人都在电视屏幕前驻足片刻,眼底袒露出状似阅尽千帆之后的嗟叹。
更多的运动员,相熟的与不相熟的,知名的与不知名的,纷纷走到萧羽和展翔面前,与两人击掌鼓励。他们似乎预见到下一个十年变幻的沧海桑田;他们的目光彷佛在仰视逐渐接近天穹顶端的这一颗星宿,在无穷无尽浩瀚苍茫的宇宙光年的某一刻,绽放出它最饱满明亮的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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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小时后,中国队结束当天的全部比赛,集体坐车回到酒店。
萧羽和展翔在酒店门口就被各路媒体团团围住。巴黎当地的留学生球迷后援团热情充沛地挥舞小国旗,而《国家体育报》的随队记者眼眶通红,声嘶力竭。羽翔二人几乎是在教练组全体成员奋力护驾之下,才突出重围。
网络上充斥着压抑了几代人的慷慨激扬的口号,吹响了迟到十年的战斗冲锋的号角。事实上,羽翔因为队友的退赛,又因为珠玉天王折戟半决赛,排名榜上把积分差距迅速反超,已经毫无悬念畅通无阻地登上世界第一的宝座!
事实上,羽翔登上世界第一的王座本就指日可待,也不差这一天两天。
只是原本以为,要用奥运决赛场上一场血战来完成王位的更替,谁也不曾想到,荣誉降临得如此突然,轻而易举。不经意之间,世界第一的光环以某种无法抗拒的方式笼罩上两名年轻人的脑顶。
“羽翔成功登顶!中国人终于登上男子双打世界第一的宝座!”
“世界第一搭档明日连手出击,力争我国奥运代表团历史上第一枚羽毛球男双金牌!”
这么多年的期盼和渴望,像暴雨倾盆之后高涨的水位,冲破了闸门,骤然破堤涌出,铺天盖地,瞬间席卷了所有人犹存的一份清醒与神智。
中国的男子球类项目,多少年来让国人尝尽辛酸苦辣与耻辱憋屈。铁血忠诚的球迷只能远隔滔滔黄海,遥遥了望咱们的友好邻邦在四年一度的国际足坛盛会上横扫欧洲劲旅、叱诧绿茵风云,让球迷们饱受摧残羞辱的心灵雪上加霜,羡慕嫉妒恨溢于言表。
如今我们的羽毛球项目终于能够步国球兵乓球的后尘,以不容置疑的实力压倒邻邦,勒在球迷们心口许多年的那一道紧箍咒终于开释。刹那间喝彩与掌声激扬澎湃,彷佛这枚金牌已如探囊取物,唾手可得。
萧羽用手掌遮着眼睛,跟展翔一齐,顶着一头劈啪闪烁狂追不舍的闪光灯,蹿上楼梯。
他看见谭冰垂着头表情漠然地从楼道里走过,对窗外欢呼尖叫的球迷视而不见,彷佛这一切都与之无关。
程辉跑过去扯住谭冰的胳膊:“冰冰,我打赢了,我混双打进决赛了!”
“哦。”谭冰应了一声,眼神涣散得像是在楼道里徘徊梦游。
程辉把人扽到墙角低声问:“小花,你今天怎么了,到底怎么回事啊?”
谭冰从他掌中抽出手腕:“没事。”
“没事你为啥才打三分钟就弃权啊?我问你你又不说,你的脚到底伤成啥样了,疼么?你也不让我看你的脚……”
“我的脚好了,你不用担心。”
谭冰推开程辉,身影在楼道里静静地漂移,眼神像是穿透了前方的一堵墙,飘向茫然未知的远处。程辉莫名地看着谭冰一脚高、一脚低,走得有些吃力,脸蛋上却没有一丝一毫扭伤后痛楚的知觉表像。
他刚想要张嘴质问,被萧羽从背后拍了一掌:“辉辉,你小子真行,决赛加油!”
程辉甚至没心思去应付萧羽,他眼里晃动的全部是谭冰上身只穿一件单薄T恤衫、瑟瑟微抖的背影。冰花原本肤色就很白,看起来如同一块透明的冰雕,脖颈淡青色的血管在皮肤下凝固,没有跳动的生气。
“谭冰我跟你说话呢……喂,你给我过来!”程辉气呼呼地叫。
“小冰冰怎么了?你别动不动就吼他,你就不能对人家温柔点儿?”
“我还不够温柔啊?”程辉撇了撇嘴,辉爷现在整天追在小花屁股后边陪笑脸,哄着他,你看老子对谁这么温柔过、耐心过?我每天晚上关起屋门,顶枕头,跪床头,甜言蜜语巴结讨好小媳妇的衰样儿,也不能让你们瞧见!
程辉吼了两句,没把冰花吼回来,顿时觉得在小鸟跟前有些栽面儿,哼道:“没事,又犯毛病了,甭理他。”他嘴上很嚣张地说“甭理他”,心里却在盘算回屋以后怎么蹿着高拿大顶扮鬼脸地逗小冰花,直到把人逗得眉开眼笑,乖乖躺在他怀里像一朵小花娇羞绽放。
程辉悻悻地回过头来,跟萧羽抱了抱,手掌在萧羽后背上揉了揉:“小鸟决赛加油啊!今天本来还想杀一杀你们家那位阔少的嚣张气焰,哼,就这么让你俩进决赛了,太便宜他了!”
萧羽问:“冰冰脚扭得严重么?没大事吧?”
“我怎么知道,他都不让我看。”
萧羽诧异地从程辉肩膀上抬起头来,视线与走廊尽头的谭冰对个正着。
谭冰突然扭过头来,静静地盯着他与程辉拥抱。
只是短短一秒种对视,整间楼道的空气都凝滞了。谭冰的眼神像是滴着血缠在萧羽的脸上,盯得萧羽浑身一哆嗦,赶忙撒手抛掉程辉这块烫手的炭火。他的瞳孔被划破一般刺痛,小冰花那种伤心欲绝的眼神,简直就像兜头泼了他一脸的血,视网膜蒙起一层肃杀的血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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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羽靠在酒店房间的小床上愣神,越想越觉得心里头不踏实。
谭冰退赛了,朴奉珠竟然也退赛了。
所有明的、暗的、队内的和队外的对手们,彷佛事先商量好了,一阵大风刮过似的呼噜噜从他眼前全体撤退,让路,消失,把他一个人孤零零地丢在山路顶端,让他结结实实地尝到了什么叫作站在高处的滋味很萧索,后脊梁冷得直发毛。
自己与展翔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打进了奥运会的决赛,就这样稀里胡涂地夺走了世界第一的位置。可是,为什么会感到心虚,为什么缺乏那种理直气壮的兴奋和骄傲?
谭冰一个弓步杀上网突然仰面栽倒,在地上缩成一团,小鹿一样的眼神泪光闪闪,人见人怜。
本不应该出现在赛场上的钟总从教练席里一跃而起,如释重负似的,指挥待命的队医把小冰花抬走。
萧羽心里那一块叫作怀疑的阴影在角落里悄悄地扩大,笼罩上整个心思,让他坐立不安。他把展翔打发到罗医屋里去做理疗,自己仰躺在床上,对着天花板左思右想,直到隔壁房间传来“咕咚”一声,震得地板直颤悠。
低吼吵嘴的声音透过并不太结实隔音的墙壁,传进他的耳朵。
第一百三十章 小花的盈盈泪
程辉和谭冰在房间里拌嘴。
当然,主要是程辉挑衅,死皮赖脸地纠缠着冰花做思想汇报,不然也吵不起来。
“冰冰,昨晚你就开始不说话不理人!
“你还拒绝吃饭,你还乱吃小药丸!
“冰冰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实话?!”
程辉这急脾气的人哪里憋得住,被冷落了大半天,急得活像一只被点着了尾巴的狍子满屋突突乱蹿。他把委委屈屈的冰花堵在床犄角,摇晃着肩膀盘问。
谭冰用被子蒙住头不搭理程辉,程辉一把掀开被子,连拉带扯蛮横地把被子拽到地下,骑到谭冰身上,折腾了一会儿发现无效,手探进T恤下面鼓捣。
谭冰忍无可忍地扭动挣扎,眼里爆出泪光吼道:“你干什么啊?你这人烦不烦呢!”
程辉用手臂卡住人,火辣辣的气息吹乱谭冰的睫毛:“小花,你瞒我?昨天钟总和彪哥跟你说什么了,你告诉我!”
谭冰用力摇头,无处躲无处藏,身形缩小到最可怜的样子,手脚凉得像冰,抖嗦得如同一只极怕冷的小动物,低声道:“他们说……让你好好打混双的比赛。”
程辉毫不放松地追问:“什么意思?”
谭冰被逼得两道眼泪从外眼角滑落,浸湿了枕头,嘴角极力压抑住想要放声嚎啕的冲动。他不能哭,再委屈也不能闹腾,所有队友都在埋头安心地备战,整支队伍纪律严明,士气高昂,一架隆隆的火车头推倒一切障碍向着金牌挺进。他已经是全队最没用的一个,自己彷佛就是碍眼的路障,现在嚎一嗓子就能把全楼的队友都招来看笑话。
程辉亲了亲谭冰的眼角,突然哑声说道:“小花,其实我知道,钟总是不是让你……让你故意输掉,把这场比赛让给小羽他们赢?”
谭冰的胸膛剧烈抖动,强撑的肢体和神智像是下一秒就要集体崩溃脱线。
程辉的声音突然软下来,抱住怀里的人:“小花,你让球就让呗,你崴脚干什么?你怎么这么狠,把脚丫子扭了多疼啊,你傻不傻呢你!”
程辉这话一出口,谭冰“哇”一声就哭了。
哭却都哭不痛快,那声音听着像是把心都拧成一团碎肉。谭冰用牙齿拼命含着下嘴唇想忍,可是憋闷多年的哀怨和委屈哪里含得住,眼泪鼻涕瞬间绽了满脸。
钟总的房间里,好几名主管教练围着他,用殷切关爱而又志在必得的视线把他团团包裹在当中。
“小冰,队伍现在正处于困难时期,男双这块金牌太重要,我们也是综合考虑所有可能的因素,才做出这样的决定。”
“小冰,教练组体谅你的不容易,也认可你的努力和付出,国家培养你五年,现在是需要你为国家做出一些牺牲的时候了。”
“小冰,这件事千万不能告诉程辉。你也知道,小辉还要参加混双半决赛,这关乎着咱们队伍在混双项目上能否取得突破,你也要为小辉着想,不要把你的小情绪表露出来,不能影响他备战的士气啊!”
谭冰当场就哭了。
他流着眼泪恳求钟总:“我知道萧羽展翔拿到的冠军比我多,可是,我最近状态也挺好的,我的病都好了,真的,我那个病不会影响我打球。出发前那场队内对抗赛,就只差两分,我和小辉差两分就赢下来……我觉得我实力没有比萧羽差很多。”
“就是因为队内赛打得太艰苦,平白消耗体力,所以这场球才决定不要玩儿命真打么!”钟总脸上显出略微难堪和不耐的神情,苦口婆心安慰道︰“小冰,教练组绝对不是因为你那个什么病,绝对不是!只是,大家都知道,无论国际大赛的经验还是对对手的历史战绩,萧羽和翔子都更胜一筹你承认吗?这场决赛如果让你上,谭冰你有把握给老子拿下这块金牌吗?”
谭冰说不出话。
“小冰,你把这场球让给萧羽,金牌没拿到,不是你的责任,我钟全海给你们兜着!可是如果你不让,决赛败了金牌拿不回来,就是你一个人承担的责任,你打算如何向你的教练、你的队友、总局领导、还有全国人民交待?”
谭冰的眸子淹没在泉水中泣不成声,多年积压在心头的一口淤血在喉咙里徘徊,突然说:“辉辉,我问你一个事,你跟我说实话。”
“啥事?”
“你心里真正喜欢的人,还是他,对么?”
程辉诧异地瞪眼:“我喜欢谁了啊?”
“我打球打得不如他,性格也没有他强,队里领导和教练都喜欢他,不待见我,所有人都瞧不上我,我这么没出息,你为什么会喜欢我?你怎么可能喜欢上我呢……”
程辉皱眉说道:“冰冰你又来了!”他最怕小冰花开始跟他念经,念得他脑仁疼。
谭冰扭过脸看着墙,小声道:“如果萧羽有一天跟展翔分了,回来找你,想跟你好,你打算怎么办?”
程辉嘴角一撇,冷笑道:“小鸟才不会来找我呢,他心气儿高,当初是他甩得我。再说了,他跟展翔不会分的,人家俩人好着呢。”
谭冰眼神泣血,声音艰涩:“我是说‘如果’,如果他回来找你,你仍然会选择他,对么?他一切的一切都比我强,我算个什么呢。”
“这种事情就没有‘如果’!我了解小鸟那个人,他就不会再吃回头草!”
“……我已经知道答案了,我明白了。”
程辉火了:“冰冰你能不能别总是这么别扭?你总是这样谁受得了你啊!”
“……”
程辉的责备像鞭子一样抽上谭冰的瞳孔。他也不想这么别扭,这么无趣,这么让周围的人厌恶。自己为什么永远逃不脱周身禁锢的那一层心理枷锁,而萧羽就像横竖都拦在他眼前的一道铁门坎,这辈子死活迈不过去也躲不开的克星。
程辉和萧羽在楼道里搂搂抱抱,眉开眼笑,多年锻打出的熟稔与亲密,刀片也插不进去。那情形深深地烙在谭冰眼睛里,留在瞳膜上就是一道抹不掉的伤疤,只要一睁眼就看到眼前这块疤,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是如何的多余。
心里的茫然和悲伤,无法形容。那个人永远都比他强,永远都追赶不上,就连他真心实意在乎的小辉辉,心里装得其实是萧羽!
谭冰声音嘶哑地说:“你受不了我,就别受了行吗?当初又不是我招惹你。我就是傻,我自欺欺人,程辉你别碰我,你躲我远远的,我,我,我要是再跟你睡觉我就是个白痴!”
两个人终于呛了起来。程辉这枚暴躁的火药桶在床上撒泼滚起来,满床咝咝啦啦的火星,枕头和被子被他扔了一地。
程辉压在谭冰身上,想要见缝插针卖个萌服个软,可是谭冰执拗地试图甩开他。这笑脸端不出来,被拒绝的滋味让他愈发懊恼和烦躁。两个人的力气都不小,随即扭结纠缠起来。
程辉用四肢狠命把谭冰钳制在身下,紧紧贴合的部位蹭来蹭去蹭得他呼吸逐渐沉重,坚硬地挺在谭冰的小腹上,蹭得谭冰面色血红,能滴出血来。程辉压上去亲谭冰,想要用亲吻堵塞住对方胡思乱想的情绪,混乱纠缠之间,却一口咬破了谭冰嘴唇里的黏膜!
打情骂俏迅速变成厮打,手腕的疼痛与唇齿间的血腥让谭冰在羞愤之下挣扎得愈加猛烈。他一脚踹在程辉肚子上,稀里咣当,把程辉踹到地上,狠狠坐了一个屁墩。
这一下摔得挺疼,程辉尾巴骨上一阵针刺的酸麻,火冒三丈:“你干嘛啊你,你有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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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静闹得太大了,萧羽急匆匆闯进来,看见这一屋的狼藉。
程辉狼狈趔趄地从地上爬起来,谭冰的头发和T恤扯得乱七八糟,身下的床单被揉出凌乱暧昧的褶皱。
萧羽压低声音:“程辉你抽风啊?有话好好说,全楼都听见你闹了。”
那两个人一看萧羽,俱是面红耳赤,尴尬得不吭声。程辉心虚地赶忙低头扯松短裤,掩饰某个半勃起的部位,生怕萧羽看到他一边和媳妇吵架一边莫名其妙发情的窘相。
“我有病,我是有病,我有病你还招惹我,你耍我么……”谭冰声音颤抖,跟小辉辉吵架拌嘴偏偏被萧羽撞见,从来没有如此伤心和丢脸。萧羽确实是他的心结。这块疮疤好不容易结了痂,封了尘,却一次又一次在将要愈合时被人剜开来、剜得鲜血淋漓,痛不欲生。
如果没有喜欢上小辉辉还好,可是已经陷进去了。自己像一棵脆弱的藤蔓攀附上大树以为程辉会是他的救世主,到头来却发觉没有什么人能信任和依靠,程辉很快就要和萧羽一起站在奥运会高高的领奖台上享受成功的满足和喜悦。这个人的存在本身就是衬托自己有多么失败无助的一面镜子!
因为钟总的一句话︰这场球让给了萧羽。
下一回,或许不知又是谁的一句话,自己喜欢的人也要让回给萧羽。
谭冰从床上跳下来,一头扎进黑洞洞的洗手间,将门反锁,把所有的难堪封闭在门外,让自己与世隔绝。
程辉冲上去拿拳头砸门,情绪被小冰花搅和得兵荒马乱。焦躁和难过两种心情纠结在一起,这时候的状态分明就像当初在总局大院后身的招待所里的那晚,面对一个人拼命想要讨好,想要表白,却不知道怎么说怎么做才能挽回乱七八糟的局面。
萧羽拽开程辉。若是由着这两个人这么闹,真是全队的人都别比赛了,等着被总局领导挂墙头处以极刑吧。
他从裤兜里掏出一张信用卡,这项业务很不熟练,门缝里鼓捣了好半天,终于把门锁拨弄开。
他其实一进屋见到谭冰痛哭流涕,就明白怎么回事了。可是打开洗手间的门,蓦然看到小冰花浑身湿漉漉的、蜷缩在浴缸的角落,还是不可避免被戳中心房。这究竟是造的什么孽?
稀稀疏疏的水帘子沿着谭冰一侧的脸颊流进领口,一头凌乱的黑发在前额上散乱。冰花的瞳孔里倒映着苍白的瓷砖墙壁,脸颊透明,整个人虚弱得像是转瞬就要化作一滩水,与花洒里滴下的水流一起盘旋着流入下水道,从这个烦恼的世界消失掉。
“冰冰,你别……”萧羽想开口劝,却又不知道劝什么,说“你别这样”,还是“我不是那样”,这时候说什么都显得特虚伪,得了便宜还跑对方跟前装好人的错觉。
程辉上去想要把人抱出来,谭冰忽然对俩人摆了摆手:“我没事了,刚才,刚才又犯毛病了。”
“冰冰,是钟总让你把半决赛让给我和翔子对吗?”
谭冰下意识地点头,却又迅速摇头:“不是,我不是因为这个,我没怨你们。”
“冰冰,对不起啊。”萧羽喉咙发堵,无形中像被人照着脸颊甩了一记耳光,旁人看不到,但是他能感觉到眼口上那火辣辣的灼痛。
谭冰用手掌用力搓掉脸上的水,嘴角拼命想挤出笑,笑却比哭还难看,眼泪顺着额角的水花一起在眼眶中纵横,嘴唇嗫嚅:“我就是,我就是自己心眼小,性格总是不好,想不开。我真的已经很努力,我希望自己打球的水平能赶上你,至少别被你们甩得太远、太丢脸。我每天上午最早一拨进训练馆,傍晚最晚一拨回来,那阵子生病还落下很多训练课,我都加练补回来了,我不想成为队里的累赘……”
“其实我也知道,半决赛我会输给你。即使教练没要求我让球,我还是会输掉。”
谭冰说到这里浑身都在颤抖,那种绝望中的无助让萧羽觉得他的心被人从胸腔里一把扯出来撕心裂肺地疼痛。谭冰或许以为丢脸的是他,可是萧羽觉得这一刻丢脸的分明是自己,眼前浮现的金灿灿的奖牌、奖杯、鲜花,甚至世界第一的王座,刹那间像是蒙了一层灰暗的尘土,不再灿烂发光。
“我不怕输球,跟小辉在一起打球挺开心的,我想跟他一起打比赛,我想让他喜欢我,证明给他看我也可以振作可以打好一场比赛。两个人一起奔着一个目标努力呗,成功不成功的,反正我努力了。可是,可是我没想到,我连为自己努力拼一场球的机会都没有了,我的奥运会就这么结束了,我真的很没用、总是让人瞧不起……”
“冰冰,没人瞧不起你,你又没做错,别难为你自己!”
谭冰用手背擦掉满脸的泪,拉住程辉的手,像是握住身旁唯一一丝温暖:“辉辉,我不应该跟你说这些,我总是这样……辉辉你要是因为我把明天比赛耽误了,我怎么办啊!我就是心里过不去、太难受了,我不是故意的,我回去吃些药就好了,真的。”
某种又酸又辣的液体从心底涌了上来,被强行遏抑在眼眶里,烧得萧羽头昏眼花,浑身哆嗦。
程辉的拳头捏得咯咯作响,扭头就要冲出去。萧羽一把拉住他:“你干什么去?”
程辉眼睛里是烟熏火燎的颜色,哽咽着说:“他们凭什么欺负小花,为什么不跟我说?为什么不敢跟我说?觉得小花软弱好欺负是吗!我找钟总问问这是不是他的主意!”
“你要干啥,找钟总掐架?有用吗?你明天的比赛还打不打了?你给我老老实实待在屋里!”萧羽吼道。
程辉吸了吸鼻子,倔脾气上来了,挺直胸脯:“小花是我的人,我要保护他。”因为这句话,谭冰再一次抓住程辉的手,连袖子带手腕地紧抓不放。
“你要保护他你就好好地守着他。”萧羽红着眼,突然压低声音说道︰“把人擦干净弄到床上,睡一觉,你盯好了他,千万别出什么事。还有,你身上背着处分,领导憋着回去找茬削你呢,你别给我闹事!明天决赛如果打不好,你对得起冰冰吗,对得起你自己吗?”
程辉默然不语,想要反驳,又觉得小鸟考虑问题一向周全在理,把闹事撒泼的路都给他堵死了。
萧羽眼睛里突然闪过一道冰冷的光,像是要咬人,撅嘴怒道:“钟总的事你们别管,这事跟你们都没关系,我去问他,我跟他说清楚。”
程辉生出些许诧异,这事怎么跟我们没关系,就和你一个人有关系?小鸟那口气就像是说“那人跟我最熟了你们都说不上话只有我能去说”,这让程辉感到非常之奇怪。
萧羽自己也奇怪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心情。每次从别人口里听到对钟总的非议就好像被人抽一顿似的难受,就想拦着,想堵上程辉的嘴巴,可是他明明自己也很想抽这个人出出气。
第一百三十一章 父子反目
电视机里正在直播女子双打的决赛,尽管已经没有中国队队员参加。
桌上摊开的笔记本屏幕上迭摞着七八个窗口,国内媒体层出不穷深入挖掘式的报导让人疲于招架,应接不暇。“国羽兵败巴黎,男双或成夺冠最后希望”的大标题饱含幽愤,触目惊心。
钟总仰躺在床上,静静地吞吐烟圈,焦虑不安的浓雾把昏暗的小房间堵塞得令人窒息。
他心里像一团乱麻,恨不得明天的男双决赛现在就开始,然后赶紧结束,让他绷紧到虚脱的心绪早些解脱;却又怕决赛这一天来得太早,萧羽和翔子毕竟是第一次参加奥运,这俩孩子平时在队友面前又倔又酷的范儿,已经是队里的顶梁柱,可是关键时刻能扛得住么?
依据带队多年的经验,钟全海的内心隐隐发抖,这一轮奥运会很可能是他人生的一个门坎。
做人不可能时时走运事事顺心,总有个虎落平阳、败走乌江的时候。以往,摊子扑得太大,媒体面前过分招摇,风头太盛,树敌过多。殊不知,这支队伍的声势愈是红火活跃,盯着这块地盘的人也就越多。那一双双贼一样的眼睛,就惦记着看你遭遇到某一次不可饶恕的差池和闪失,然后群起攻之,落井下石。
萧羽叩门,没等里边的人应答,直接走了进去。
钟全海微微一愣,勉强支棱起精神:“小羽,你有事儿啊?”
“钟总,我找你唠个嗑。”
萧羽把房门严严实实地阖拢。他的声音低沉沙哑,眼眶肿胀,完全没有往日里朝气蓬勃的样子,让钟全海立时就揪起心来,明晚就打决赛了,老子的名望官位仕途都拴在你小子身上,你这又耍什么么蛾子?
他笑着宽慰道:“小羽,你不舒服?呵呵,压力太大吧,网上乱七八糟说三道四的别当回事,赛前不要看那些嚼舌根的东西。”年轻运动员赛前紧张综合症,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严重的需要服安眠药,他见识的多了。
萧羽漠然摇头:“钟总,我没不舒服,我打进决赛了我舒坦着呢。是冰冰不太舒服,那孩子难受伤心得都快不行了,咱队里打算把冰冰怎么处理?”
钟总一愣,表情有些不自然:“咳,小羽啊,谭冰他怎么样不用你操心,有队医照顾他,小羽你专心致志打好明天的比赛!”
“钟总,半决赛谭冰为什么崴脚?是您叮嘱他上场以后故意崴脚的吗?多疼啊干嘛让他这么糟践自己?朴奉珠脚扭了迫不得已弃权,朴奉珠三十三了,最后一场国际比赛,临走的时候多么遗憾,不能打奥运决赛了。可是谭冰这又算什么?!”
钟全海的面色变了,不理解萧羽为何突然发难。他脸膛上像开了锅,一阵红一阵白地咕嘟咕嘟冒泡:“小羽,你这什么意思?谭冰跟你咋唬啥了?”
萧羽反问:“这么明显的让球,不需要他咋唬,我怎么会看不出来呢?”
钟总抬了抬眉毛,忽然暗自松了一口气,这小孩犯强呢,因为让球的事心里过不去,找领导来耍脾气尥蹶子。领导扮演的角色,有时候就跟马桶塞子似的,哪个眼儿堵了就疏通哪儿呗。
“小羽,我明白你想说什么,你替谭冰委屈了?我们没有让谭冰崴脚,这孩子也是的……教练组也是经过慎重考虑,我们相信,安排你和翔子打决赛,是对全局最有利的结果。”
钟总面露无辜地摇摇头,弄不清冰花为什么搞这么一出,在场上疼得满地打滚,简直像用自残来发泄对上级决策的不满,损害的却是他自己,俩月以后的汤杯参赛资格都可能受影响,这何苦来呢?
“哦,这样的‘安排’对夺金牌最有利是吗?钟总,您除了在乎那块牌子、在乎班师回朝之后上交领导的那一份成绩总结报告书,您心里还在乎别的什么东西吗?”
萧羽知道他此刻就是借题发挥。
他是为了谭冰吗?
何止是因为谭冰。
但是他控制不住情绪。这些天经历的事情太多,像是坐过山车,心情几度大起大落,以往最引以为傲的“意志力”和“方向感”都已与他绝缘。
钟全海还从未遭受自己手下的队员如此尖刻的质问。他在惊愕之中反击:“萧羽你这什么话?!你是国家队队员,你时时刻刻需要铭记在心的是,你是这个国家培养出来的运动员!让球怎么啦?不就是让一场球吗?让球是我钟全海一句话打哈哈让着玩儿的吗?我告诉你这是奥运会!奥运代表团指挥部的战略利益高于一切!”
“运动员也是有血有肉的一个个活人我们又不是打比赛的机器!让球这种事对一个运动员心理伤害和打击有多大,您想不明白么?更何况是谭冰,你们明知道他身体不好他承受不住,要不然当初不要带他出来,孩子拼了五场比赛都打进半决赛了,再卸磨杀驴,这是要毁了他吗?”
钟全海的脸骤然涨成一颗通红的柿子:“什么叫卸磨杀驴?为整个国家的金牌牺牲个人荣誉就是毁了他?队伍是通情达理的,我们也会对谭冰进行补偿,队里会酌情给他发放奖金;如果你和翔子夺冠,谭冰所在的省队在全运会里也会拿到相应的金牌积分补偿……”
萧羽听到这里,嘴角忽然浮出一丝悲凉的笑,身体缓缓靠进椅背,望向钟全海的眼神流露出千帆过尽之后的冷漠与疲惫。
那眼神让钟总感到十分陌生,眼前这小孩是萧羽吗?
是他认识的那个开朗随和事事处处与人融洽的萧羽吗?
他料想谭冰可能会抑郁症发作,甚至想到程辉会到教练组跟前摔锅砸灶,唯独没料到萧羽跑到他面前无理取闹。
“钟总,我不是三岁小孩,您别糊弄我,我太知道你所谓的那些‘补偿’是什么玩意儿。那是对那些依靠金牌数目作为为官政绩的省体育局官员们的补偿!他们可以拿着运动员用委屈求全换来的这些东西,向上级向地方媒体炫耀他们英明神武领导有方地培养出了多少世界冠军奥运冠军!”
“这样的补偿对运动员有任何意义吗?就好比一个辛辛苦苦怀胎十月就快要生产的孕妇,你把人家肚子里的小孩剖出来抱走,转手给别人了,然后说咱给你发个‘英雄母亲’的牌子作补偿吧?我们他妈的需要这些‘补偿’吗!!!”
萧羽也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变得如此尖锐和不依不饶。
这几年已经习惯把自己掩饰包装得就是一个二十岁孩子,没心没肺,自得其乐,搞搞生活,谈谈恋爱,活得还挺滋润,挺美。可是面对眼前这个人,对血缘关系的后知后觉,再到猛醒惊怒,无形中给他罩上了一身带着戾气的防御铠甲。一旦剥掉了那一层伪善的兔子皮,他发现自己毕竟还留了一嘴虎牙犬齿。
往事一幕幕在眼前滑过,像抓不住的只言词组随风消逝,最终过滤下来的残渣却是最浓墨重彩的人生片段,成为镶嵌在漫长时光中的深刻印迹,无法磨灭或是抛弃。
“钟总,冰冰如果就这么废了,他以后怎么办,出了国家队这道大门,还有谁管他?没念过大学,没有世界冠军头衔,每年退役等待安置的运动员那么那么多,省里各个体育机关就那么几个坑,早就被那些有钱有名气有关系有冠军荣誉的人口填满了!”
“咱领导会给他介绍工作是吧?体操队跳水队淘汰掉的那些倒霉蛋,是去省杂技团里踩高跷、钻火圈、吊到半空翻跟头,就跟动物园租借来的那几只熊是同一个工种!咱打羽毛球的,这项手艺能干啥?钟总,我知道我能干什么——像三陪小姐似的到俱乐部里陪那些有钱老板打球混几个赏钱!”
萧羽越说越激动,眼泪漾了出来。已经作别的过去与身边一个个鲜活的身影重合在一起,在心头拧出尖锐的疼痛。
那瞬间他陷入恍惚,整个头颅浸到极深的水中,四周是白花花的一片,耳畔只剩下哗哗的水流。他被洪流吸卷着堕向深渊,从那一辈子极其落魄失败的人生漂向这样一段未知。
钟全海整条肩膀都在发抖,霍然从床边站了起来,一张脸狰狞出被亲近的人从背后插一刀的愤怒和暴躁。
陷入争执的两个人,赤红色扭曲纠结的表情如此相像,彷佛是从一个模子里雕刻出来的两张脸,带着同样崩裂起伏的情绪。所不同的是,此时一个站在此岸,一个站在彼岸,中间横着一条深邃的鸿沟,无法弥合,看不见道路尽头的曙光。
钟全海伸出一根颤抖的手指,指天起誓:“萧羽,老子没有做错!你喜欢打抱不平,你悲天悯人,有个屁用!有一件事你最终会明白,谭冰如果将来到社会上混得不好,那是他自己性格懦弱能力有限!教练组没有‘安排’他打这场决赛,是他实力不如你!都是我亲手培养的队员,我跟他有仇吗,我故意苛待他吗?他的实力就是拿不到这枚金牌,我钟全海敢打这张包票!”
“那根本就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有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萧羽的眼泪终于破堤崩溃,哭着说道:“他即使实力永远也拿不到第一,你不能剥夺一个运动员他奋斗了这么多年、他为自己争取荣誉和尊严的权利。你没给他机会试过你怎么知道他就不行?我上辈子连国家队的门坎都没摸到,我他妈的活得就像一条狗,谁知道我今天能打到冠军?!我是世界第一了!国家队没有对我敞开这扇门的时候,你们谁知道我也可以、我行的!”
“对于你们这些人来说,随便哪个运动员拿到这块金牌都是你们的功劳,凑在你的政绩报告里就是一个单纯冰冷的数字。但是对于一个运动员,这块牌子就是他奋斗十几年最后那一丁点可怜巴巴的念想,你们就不能成全他吗!”
“老子当年他妈的也是运动员,你以为这道理老子不懂吗,我没尝过这些滋味吗!”
钟全海眼里抖出了泪花,额角上白发隐现,青筋跳动。他无法理解萧羽说的“上辈子”是什么意思。他有一种想拿脑袋撞墙的沮丧和苍凉,上天入地扒墙钻洞媚上瞒下绞尽心机钻营卖命卖了半辈子,却遭人戳着脊梁骨痛骂,尤其这个指责他的人竟是他最器重的爱将萧羽。
那一刻他想到了萧爱萍,他这辈子唯一动过真感情的女人。手心是事业,手背是爱人,手心手背都连着筋揪着心,为了一块肉而忍痛割掉另一块肉,半辈子都是他心头积攒的最大一口怨气。
“萧羽你以为老子没经历过你们走得这条路吗,我没让过球、我没有被牺牲过吗?我告诉你萧羽,每个运动员都是这么熬过来的,你熬不熬得到世界冠军是你的本事和造化!你在这个国家的体制内吃这口饭,你就是这个体制的受益者,国家花钱养着你,你的运动生命就属于国家,萧羽你纯属得便宜卖乖,你有什么资格对体制挑三拣四!”
一句话戳中了萧羽的痛点,气得他吼道:“就凭我本来可以赢下这场半决赛,光明正大地赢!我和翔子有能力拿下这枚金牌,无论有多么困难我俩扛得住!你为什么一定要,一定要……你这样让我难堪,让我丢脸,让我的成绩蒙上永远都洗刷不掉的污点!”
钟全海一掌挥开床角上厚厚的一摞战术分析和技术统计,纸张如雪片,随眼泪一起从两人眼前扑簌飘落。
他一步上前攥住萧羽的肩膀,眼对着眼地逼视,眼底溅出血红:“你能拿到这枚金牌?你以为就凭你萧羽一个人的本事你有天赋你他妈的是从鞑子下台到今天百年一遇的天才,你就能拿下奥运冠军?没有这支队伍你算个屁!国家队那么多的陪练、二线队员、助理教练,国家每年几亿几十亿的投入,我们这支队伍的经费是马拉西亚队的十倍,你以为你的世界冠军是怎么混出来的!你脚底下踩得就是无数个默默无闻奉献了一辈子却什么也得不到的教练员和运动员,没有这些人给你做垫脚石,你以为你能拿世界冠军?你凭什么?你凭什么!!!!!”
萧羽的后脑勺被抵上墙壁,眼泪唰唰地流,肩膀在钟全海的手掌心里摇晃发抖。手臂上嵌入对方暴怒时留下的殷红色指印,却感觉不到疼。
他也不知道他凭得是什么,或许自己真的已经从数年前那个扛着行李迈进总局大院的土包子脱胎换骨,站的越高,望的越远,心里装的事就更多。
身旁一路结伴走来的队友,桐哥,唐唐,冰花,一个个离开,或者倒下,同行的人越来越少,让他恐惧,让他愧疚,让他几乎不敢正视自己脚下占领的高度,彷佛自己脚底下踩的就是一个又一个早早凋谢将青春葬送掉的同伴的肩膀。
突如其来降临的巨大荣誉,巅峰的王座,不像是经过千辛万苦呕心沥血攀爬上去的,而是被人架起来生拉硬拽推上去的,而自己脚底下蹚得就是这一条光荣梦想与屈辱血汗并存的慢慢长路,一步一个渗血的脚印。
萧羽颤栗着把脸埋进掌心,哽咽得语无伦次:“我,我,你说的没错,我就是想不通,难道一个奥运冠军要用这么多人的委屈来换?我们为什么要这样,我们值得吗……我成功了,我是世界第一了,可是这样的让球将来会成为球迷们茶余饭后指摘的话柄,我以后怎么面对我的队友?谁能跟我分享功成名就的喜悦?!”
有些话就堵在嗓子眼,说不出口。如果大家将来知道,做出这样的让球决定的是我的亲爸爸,队友们会怎么想,全国球迷会怎么看我?
体制里至高无上的奥运争光计划,必然需要无数人甘当人梯的牺牲。当年是牺牲了我妈妈来成全你,今天你再牺牲别人来成全我?拿不到奥运冠军又怎么样,我心里有一些比冠军更为珍视的东西,你这个当爸爸的你懂吗?
萧羽筋疲力竭地看了钟总一眼,只一眼,彷佛把近在咫尺的人推拒出遥遥千里之距。
爸爸的胸膛就在眼前,却不能够靠上去,贴上脸。
两个人视线持平,瞳孔里恍惚倒映着对方的脸。奇异的光彩流动出漩涡,把两人的视线融合,彼此都从对方眼中端详到自己那一张急赤白脸怒不可遏的面孔。
翻脸反目的那一刻,骨肉撕扯出淋漓的血沫。
萧羽胸口像是插了一把刀,每一句刻薄的话都如同抽打自己的脸,拧自己的心。为了自己,也为了对方,无论如何也不能说出真情,最好永远都不再相认,与这个人形同陌路。
他用力掰开钟全海的手指,钟总不甘心地追着他吼:“萧羽我告诉你,你现在需要做的不是在这里骂骂咧咧、找老子吵架,你要做的是明天决赛把这个冠军给我拿回来!”
萧羽扭过头去:“你放心,我说什么也得把这个冠军拿回来。不为我自己,为了谭冰那半块计入全运会的金牌,我也得帮他把这块牌子拿回来!我一定能拿到这个冠军,钟总你坐在屋里等着收金牌吧!”
萧羽说这话时神色傲然冰冷,眼瞧着钟全海在极度失望中崩溃。
他一直暗自把萧羽当作他最得意的弟子,绝不仅是因为对萧爱萍的私情,更是单纯欣赏这小孩的性格和能力,坚韧,执着,肯吃苦,在球场上热血豪情霸气侧漏,不达目标誓不甘休。
他原本打算这次奥运会之后就提拔萧羽做副队长,本来可以直接提正,但是萧羽年纪太轻,怕老人儿不服。如果将来在这一群队员里给自己培养一个接班人,钟全海认为他会毫不犹豫地选择萧羽,因为他知道萧羽完全有能力坐他现在坐的这个位子。
可是没想到有今日。
在他对萧羽的重视已然远远超过潜意识里对某个不知名男人的妒恨,在他把这孩子当作自己干儿子来栽培的时候!
他在房门阖拢的瞬间,对着萧羽的背影声嘶力竭地怒吼,拳头狠狠砸在门边的墙壁上,两行眼泪倏然划过眼角的褶皱。
“萧羽你凭什么指责我!我钟全海活得不亏心,我爱我的国家,我爱我的队伍!我为这支队伍、我为国家操劳奉献了一辈子,我理直气壮,我问心无愧!……我问心无愧!!!!!!!!”
第一百三十二章 伤痛中的爱人
萧羽事后才认识到,自己在钟总面前吹牛放话,把话说得太满了,尤其当他目睹展翔躺在罗医房间的床上,被一群虎视眈眈的队医团团包围的情景。
罗医根据教练组的决议,决赛前一天晚上,给展翔的膝盖打针。
领队已经提前向国际奥委会医务委员会申报,给展翔注射封闭针。这类试剂中富含激素和麻药,如果不提前申报,属于严重的兴奋剂违规。
展翔一看见萧羽进屋,瞳仁里的光芒瞬间就寻觅到融汇的焦点,悄悄拽住萧羽的手不放松,眉头轻蹙,微翘的嘴唇无声地咕哝了一句,似乎是在埋怨︰“你怎么这么久才来,我一个人打针,我害怕呢”。
队医也知道打封闭会疼,对两人每次手拉手腻固的亲密习以为常。
拇指粗的针管,总会让萧羽联想到某种骇人的刑具。钢针一样溢出寒光的针头刺破皮肤,扎进展翔的膝盖,萧羽是真的狠狠抖了一下,就好像那一针戳进他心里最脆弱不设防的软肉上。
翔草不是第一次打针,萧羽也并非第一次围观,可是今天所有的事情都化作内心不一样的感受。
怎么会这么苦,怎么会这样难受?
自己是不是太自私了,平时太较劲,争强好胜,太想让这辈子不虚此行?金牌,奥运,世界第一……以至于无形中逼小翔子逼得太紧,身边这个人,有一天会不会支持不住?
可是已经没有退缩的余地,拿不下这个冠军对不起全天下。
他的十根手指下意识地与展翔的手紧扣纠缠,放任展翔的指甲深深地抠进自己的手心,彷佛这样就可以把对方承受的伤痛往自己身上迁移。他终于发现,无法切身体会旁人的那些疼痛,无法代之受痛,这本身就是一种刻骨铭心的痛苦,时常会让他不齿自己的轻松和幸运。
罗医小心翼翼地用最轻缓的力度推进注射器,看似透明无害的液体流畅地滑进膝盖最深层,已经磨损糜烂的骨膜。
萧羽能够明显察觉到,展翔的身体随着那一管液体挺进的深度,开始不受控制地战栗,在极力克制之下仍然剧烈发抖。试剂初始带去的或许是细致冰凉的触感,随之却是火烧火燎弥散进骨缝之间的热痛。那种痛深入到骨髓,让你挠不到也摸不着进而抓狂,恨不得把自己的腿挖一个洞、把要命的痛感剜出来扔掉!
萧羽揽过展翔的头,低声耳语却不知道自己在念叨什么。展翔眼底的光芒在痉挛中涣散,汗水汇聚成小溪沿着额角和脖颈的青筋滑落,身下的床单逐渐被冷汗浸透,湿迹扩散开去,快要汪成一片水洼。
“为什么会这么疼,小翔好像,很疼,特别疼呢……”萧羽喃喃地对身后的罗医唠叨。他的手掌快要被掐出血来,可是展翔看起来比他要疼上一百倍。
“需要打两针,侧面那里。你帮忙按住了他,别让他乱动。”
第二针还没有推完,展翔突然痛哼了一声,声音不大,却像肺里磨出来的微弱嘶喊,在萧羽怀里猛得一挣,如同一只活物被丢进油锅时的拼死一跃!
这一次挣扎,展翔的头结结实实地撞上萧羽的脑门,直撞额骨,把萧羽撞得头昏眼花,眼前金星狂舞。
他透过瞳膜上浑浑噩噩的金色射线,竟看到展翔的目光在眼底蓦地凝固,像是被天花板上正中的一股力量抽走了知觉,胸膛坚硬如石雕,了无生气。
“怎么会这样!小翔怎么了,他怎么了?!他昏过去了!”
萧羽惊恐万状地跪在床上,捧着展翔的头不知所措。
罗医一把将他推开,萧羽在匆忙之中跌坐在地,两腿发软。
罗卫手脚麻利地捏住展翔的鼻子做口对口呼吸,然后迅速扣上氧气面罩。几番拨弄,终于看到展翔的胸膛缓缓瘫软,恢复急促的起伏,眼睫在苍白的面颊上抖动。
“没关系,没关系……”罗医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安慰萧羽︰“痛感太强烈,大脑神经中枢会很自然地产生某种消极抵制性的应对。”
“什么,什么应对?”
“肌肉痉挛,麻痹,休克,或者心脏停跳。这其实是痛感超出他本人身体的痛阈极限值的时候,某些正常的反应。他刚才只是休克了,别怕,你别担心。”
萧羽知道罗大医生是想安慰他,可是如此概念化的安慰辞与眼前这具血肉之躯重合,简直是拿小钢针搅他的心。展翔的四肢在周围好几名队医按摩师的钳制之下慢慢放弃了挣扎,眼神疲惫不堪,看起来像茫然不知所措的小动物,把脑门埋进萧羽的胸膛,他所熟悉的最宁静安稳的庇护所。
萧羽能感觉到胸口的T恤被打湿了。
他一直知道小翔子是个相当内敛坚强的人,轻易不屑于在外人面前表露情绪,即使疼坏了都不多说一句废话。
展翔的眼泪沿着他起伏的胸口灌进心房,大颗大颗的泪花跃过高耸的鼻梁,飞溅着啪嗒啪嗒掉落。一张侧脸线条简练漂亮,浸润在泪水里迸发出略带柔光的美感,把萧羽迷得心猿意马的同时却又让他心疼得死去活来。
“你,咳,你杀了我吧……”
萧羽把鼻尖凑近展翔的耳朵低声嘟囔,这种事再也不来第二回了,下回你要再打这个要命的普鲁卡因针,我就自己先休克死过去算了!
“我错了,我有罪……我难受死了……”
萧羽喃喃自语。
自己为什么偏要挣这个命。
上辈子的小翔,过得好吗?身边有人照顾吗?膝盖会这么疼吗?
展翔咬了咬嘴唇,害羞心虚似的瞥向罗医关切的面孔,懊恼自己失去自制力的一瞬间眼泪迸流的狼狈。等到队医组很配合地做鸟兽散在视野里消失,他才从喉咙里哼出软软的声音,像是对萧羽解释自己为什么哭鼻子。
“唔,疼呢……”
萧羽的鼻头一下子红了,连声应道:“嗯,嗯,睡一觉就好,明天就好了,你最棒了,最勇敢了……”
萧羽在展翔耳边不停地哄,后半段话留给两人回房之后独处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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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用温热的湿毛巾把他的小金猪擦拭干净,脱光衣服跪在床上,把这人从上至下每一寸雪白泛光的皮肉舔了一遍,直舔到展翔按捺不住地勃起,也没问一句对方乐意不乐意释放。
坚挺的硬物在萧羽的口腔里挺进,滚烫的皮肤褶皱烧得他舌尖生疼。彷佛是被某种急于倾诉发泄的强烈念头所驱使,他下意识地用力吞吐,吸吮,吮到展翔在他身下略微痛楚地呻吟出声。
他的嗓子眼儿都快戳漏了,干呕起来,却不想放开嘴里含的人,眼泪生生地憋出来。他的脸颊因为窒息而爆出不太自然的红晕,胸口流过一道想要抽打自己的愤慨,怨气随着津液的流淌全部宣泄到展翔两腿之间。
萧羽故意在展翔眼皮底下,把逗弄出来的烫辣的液体一滴不剩地吞了下去,眼泪淌了满脸,呜呜咽咽。明明是自己主动贱招,却委屈得像被坏人欺负了。强迫性的施予更近似于自虐,也分不清楚在上和在下的两个人谁是施暴者。
展翔用两手去捂萧羽的嘴,仍然拦不住这人狼吞虎咽地乱啃乱吃,忍不住一把捏住他的下巴:“小羽,怎么了你?难过了?别这样么……”
萧羽胡乱抹一把眼泪,把自己埋进展翔怀里汲取温暖,捱了半晌,终于忍不住道出内心的纠结:“翔哥,如果我爸爸,很多年前,做过一件对不起我和我妈的事,你帮我开解开解,我应该原谅他么?”
展翔抬眉诧异道:“你爸不是没了么?”
“哦,嗯……我是说‘如果’么!如果,这个人有一天站在我面前,求我原谅他,我应该对他说啥呢……”
展翔脸上是一如既往的淡漠,彷佛周围的一切之于他俱是过眼的浮云,说道:“你觉得可以原谅就原谅,不想原谅就不原谅。别拿别人犯下的过错来苛求自己。”
“我想怎样就怎么样?不用考虑对方的心情?”
“嗯,只要你自己不觉得有遗憾,过得舒服就好。”
萧羽莞尔:“你这人总是这样,你这样就把我给严重惯坏了,我这人是不是特别的……自我中心意识过度泛滥啊?”
展翔很认真地想了想,答道:“有一点儿泛滥,但是还没到成灾的地步。反正我能凑合忍受,你这辈子也就跟我了吧。”
萧羽厚脸皮地笑着,满足地把脸贴上展翔的胸膛。
他在每一次焦虑的时候都会感到饥渴,在不安的情绪里向展翔挑衅,把眼前的人彻底吞掉,填满腹腔,让这个人的味道充盈自己的每个角落,重新支撑起信心和信念。
他知道展翔从不会拒绝。这个人的纵容与宠溺是今生最值得珍视的财富。展翔就像黯淡的夜空之外还潜藏着的另一个奇异的世界,隐隐闪烁出耀眼的华光。这个人只为他一个绽放出骄阳的灿烂,陪伴他度过这一段引为毕生之骄傲的光辉岁月。
第一百三十三章 君临天下
翌日,奥运会的决赛赛场,气氛庄严而凝重。
万众的期待最终凝聚成排山倒海气浪式的欢呼,在萧羽的侧影从球员通道现身的一刹那爆发。
荧光棒在漆黑的球馆看台上组成灿烂的星河。天花板突然降下一道笔直光柱,像天神的一只眼,把最炫目的视线笼罩在萧羽的肩头。
萧羽从黑暗迈向光明,踏进落满期盼掌声的球场。
他高高地举起一条手臂,如同神只降临人间迎接全场的欢呼。他的身后,展翔昂首挺胸,坚毅的侧面如雕如画,远古时代穿越光年抵达异世的战神亦不过如此,目光直视溅血的刀锋,狼烟四起,无所畏惧。
“观众朋友们,万众瞩目的奥运会羽毛球男子双打决赛,很快就要开球了。此前刚刚荣膺世界排名第一的我国球员萧羽展翔,将用这场比赛证明他们的实力。而我们的对手,是在本届奥运会表现出色、并且排名已经上升到世界第三的马来西亚球员黄阿明吴永亮!”
刘大嘴的声音牵动亿万球迷的心。坐在电视机前的粉丝们身穿印有羽翔头像的球衫,振臂高呼必胜的口号。
走出更衣室时,萧羽与唐晓东打了照面。唐少亲热地揽过萧羽的头捋捋毛,附耳悄悄说道:“喂,我们家那小孩也算是你的大粉丝,手下留情哈!”
萧羽扁嘴笑道:“我需要手下留情吗?你们家小明明昨天差点儿就把朴奉珠打败了。”
唐少笑着捏一把萧羽的肋骨:“小羽毛,我知道你一定能赢。领奖台上最高一级台阶,就是为你这种人准备的!”
黄阿明的脸在萧羽眼前定格。那张脸略显稚嫩却涨溢出决斗的勇气。
二人隔网相视,各自嘴角都挂出默契的微笑。小球随着笑容转瞬间的闪动,从萧羽的指尖挑上星光点点的天空。
“萧羽在近网虚晃轻吊,吊对手的反手位犄角,得分!”
“黄阿明在网前发动反击,突然放长线偷袭远角,得手了!”
“展翔扣杀,跳起再扣,连续三拍将对手两个人全部扣趴在地!”
双方的比分死死咬住,每一次的比分交替都如同时空被意志力顽强地扭转,电光火石的瞬间摄走全场观众的心跳。
翔草的左膝缠着厚厚的弹性绷带,绷带掩盖下的膝关节在麻药作用下几乎没有知觉。扣杀之后从高处落地,这条腿在地板上狠狠蹾了一把,髌骨缝隙之间厮磨出一连串奇异的响动,已经出离疼痛的最大阈值。
萧羽每打完一个球,无论输赢,都会回头与展翔击掌,用最坚定的目光安慰自己的搭档。他知道展翔强忍伤痛站在这块场地上,就是对他最深的信任,对两人之间最热切的期待。
而他必须当得起对方全副身心的信任。
“18比18平!……比分咬住,展翔点杀再下一分,19比18!”刘青松呐喊。
黄阿明在落后的关键时刻网前快速抽挡,把萧羽一步一步压退至中线。
萧羽在全场抽气尖叫声中退后,奋力防守,趁对手突然轻放之际,伺机以守转攻。那一只历练过千百次的灵活手腕骤然发力,小球被拍面弹出诡异的弧旋,变线过网。在黄阿明用十分勉强的后仰姿势把球挡回时,萧羽飞身扑网,小球刚刚跃过球网上沿的一瞬间扑杀成功!
他的动作轻巧到极致,全场观众只能通过大屏幕重放才看清他的每一环动作。鹰一样敏捷的扑食,鹿一般轻盈的跳跃,球拍晃出一道闪电,如同出袖的暗器给予对方最致命的打击。
刘青松兴奋地吼道:“好球,太漂亮了!20比18!”
他身旁的李桐欣然解释道:“这球小羽抢攻得非常巧妙,在小球正处于最高点的时刻上网扑杀,打对方的措手不及。这个球看似平常,实际上需要非常精确的判断力,以及手腕瞬间的极限爆发力!”
快速的攻防转换仍然在继续,萧羽不断分球变线打乱对手的攻防节奏,展翔埋伏在后场,左臂突然飞进镜头的视野,如同大鹏捞月的姿势,一记干脆利索的点打,将球扣在对方反手位的近网死角!
这样的球想要接起来,对于肉眼肉身的反应极限,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小阿明撒鸭子扑上来,与球网亲亲热热抱了一个满怀,球拍脱手,拍柄杵进网眼里。
“21比18!羽翔组合用时二十八分钟,拿下了艰苦卓绝的第一局!”
看台上兴奋的中国留学生,齐声高唱国歌。
热血少年们头戴粉红色的兔耳朵,举起“天羽天翔巴黎后援团”的巨型横幅。
那一刻,所有人都认为胜利的曙光就在眼前。
全场期盼的目光愈是热切,肩上的负担就愈加沉重。萧羽再一次与展翔击掌,场上只有他最担心,他很怕展翔的膝盖承受不住奥运军团只许赢不能输的压力,在沉重的政治指标跟前栽倒。
马来西亚军团第二局是背水一战。他们明显加快了进攻节奏,利用回合中速度的优势,试图突破萧羽的控制,越过网前看不见的钢铁防线。
对手意图偷袭有伤在身的展翔!
双打赛场上必然的“攻人”战略!
萧羽整个身形罩在展翔面前,像一面最坚固的盾牌,用迅捷的移动和凌厉的抽挡,阻击扑面而来的一切火力。
冥冥之中,他忆起当年失意于全英赛,坐在伦敦眼大转盘上眺望奔流不息的泰晤士河。展翔从身后揽他入怀,说︰“输几场球不算什么,我们两个不会分开。”
萧羽问:“如果一直都失败下去,永远都无法实现心中的理想,我们还会像现在这样相爱么?你还能一直没有原则性的宠着我么?”
就像上辈子那样,青春和梦想随着时光流逝,恩爱与激情终将在挫折中被催磨殆尽。
会吗?我们两个是否也逃不脱这样的人生轨迹?
展翔那时望着伦敦上空浅灰色雾蒙蒙的天际,誓言的倾吐平静得如同每一天生活里充斥的最平淡的话语。
“理想是和你这人栓一起的。我会用我在赛场上的成绩保护你。”
在你摔倒在前进道路上的时候。
在你因为挫折而沮丧失意的时候。
大马组合轮番扣杀,绝境之中反攻,杀伤性的火力不约而同射向展翔的膝盖。展翔后退途中左腿移动不及,跌坐在地,倒地的一瞬间仍然奋力将球捞起来!
萧羽飞身赶到,迈过展翔的脚,连续两拍霸气十足的追身球,将这球杀死在对方界内。他回身看向展翔,目光被一层水雾浸湿,突然之间生出一股仰天长泣的冲动。
之后的几分快速地输掉了,大马组合将比分反超。萧羽看得出来,展翔几乎挪不动步子,每一次迈步分明是在刀刃上艰难行走。
看台上的留学生拉拉队焦急地呼喊两个人的名字。
演播室里的刘大嘴急得几乎抱住李桐的半边身子,两个人的手在桌面上紧张地攥在一起。
对手率先打到11分,终于换来一分钟的喘息。
萧羽看到展翔仰躺在地上,两肘撑住地板,身下洇出一滩湿漉漉的水渍,忍痛时上牙几乎将下唇咬出血沫。
罗医恨不得把展翔的腿扛在怀里揉,往膝盖处狂喷几种不同的镇痛剂。喷雾在四周热浪的炙烤下迅速蒸发,给展翔的腿蒙上一层晶莹剔透的水膜。透过水膜,萧羽觉得他甚至能用眼看到隐藏在肌肤之下血肉淋漓的伤处,目睹展翔的疼痛。
彪哥的眉头拧成解不开的死扣。钟全海围着两名队员不断地加油打气,这时早就顾不上昨天萧羽跟他找茬儿掐架的私人恩怨,近在眼前的一块金牌,得到和失去就全在一念之间。
主裁判居高临下毫不留情地大喊,二十秒,还有二十秒!
萧羽用大毛巾擦掉展翔额头上密织如网的汗水,哑声问:“行吗?”
展翔的眼神出奇地安静,瞳仁漆黑如墨,深不见底,光芒穿透布满繁星的浓夜,抵达遥远发光的彼岸。萧羽在这双眼的最深处,看到慢慢长路的蜿蜒崎岖,摸到时光游走缠绕的年轮。那一双眸子静谧安然,吸引住他的全部心魂,让他蓦然沉静,让他感慨万千,耳畔一切焦躁的喧嚣顷刻间化为虚无。
萧羽在那一瞬间明白了他应当怎样做。
我要用赛场上的成绩,保护今生今世最爱惜的人。
这场战斗的意义已不是战胜对手,而是挑战自身的潜能极限。
千钧重压之下,我们有勇气直面挫折的人生;铺洒着荣耀与血汗的一条道路上前仆后继,扬帆前行,在接近巅峰的终点线前,再一次吹响冲锋的号角!
“翔翔站起来!”
“翔草加油!翔翔我们爱你!”
潮水般的看台沸腾了。球迷们从围栏上悬下一面巨大的五星红旗︰“我们万众一心,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前进”的歌声在体育馆上空回荡,充溢着万丈的豪情。
展翔重新踏进赛场。萧羽牢牢攥住他的手腕,那一刻的步伐骄傲而从容,如同天神降临一片光明之地。
两人在重新开球前对视,目光盈动。
萧羽明亮的眼里闪烁的似乎是,“我的小翔子最棒”。
展翔淡淡开阖的眼皮下流过的又似乎是,“你的夺冠礼物二爷要定了”。
决赛的前夜,萧羽突然从被窝里钻出来,灯下提笔,认认真真写了很多张纸条,装进盒子里,摆在展翔枕边。
那些小纸条是奖券,上面写满他对翔老婆的许诺。
“如果夺冠了,送赤裸真人丝袜连衣裙钢管舞一次,具体点播日期不限。”
“如果夺冠了,送全套舌吻浴,包前戏,包高潮,包事后清洗,每月一次,无限循环使用。”
“如果夺冠了,送纯手工搓蛋服务,私人专属服务生小羽毛随叫随到伺候老婆,有效期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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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羽和展翔连拍扣杀,杀到对手疲于奔命,杀到全场观众在窒息中陶醉,杀到两个人的身体在筋疲力竭之前的一刹那腾空舒展出最美妙的姿态。一拍又一拍,小球最终突破马来西亚人的防线,从黄阿明两腿之间滑过。
这一球,展翔在落地时收不住脚下的步点,直接从斜刺里冲出了场边的挡板,激起看台上一片口哨声。萧羽激动地朝着对手挥拳嚎叫,庆贺比分每一次艰难的反超。
小阿明低头从身后将小球捞起。他无奈地笑出来,歪头端详萧羽的脸。
他面前的小羽毛眉眼乌黑,身躯清俊瘦削,那一刻从肩头散发出强悍摄人的气焰,让他只能用仰视才能辨认清楚那一张发亮的容颜。
那是王者睥睨天下时焕发出的耀眼荣光,手中的剑尖淌血,无畏地指向天空!
“小翔加油,小翔拼啦!”
“萧羽杀啊,别漏别漏,挡住啊,哦耶——又得分啦——”
展老板一家人,连同他家厨子司机保姆和左邻右舍前来凑热闹的亲戚朋友,把偌大一间客厅挤得满满堂堂。黑压压攒动的人头排满了旋转楼梯,挤上二层,尖叫声沿着一级一级台阶回旋,几乎把房顶掀翻。
顾局长听到耳畔知情的人和不知情的人,喝彩声中夹杂了无数的“萧羽加油”。
镜头里,两个孩子在场地间顽强奋战,灯光在二人身后的地面上绽开无数条花瓣似的光影。光和影重合的某些瞬间,分不清究竟哪个是哪个。
两条身影笼罩着光圈,毛茸茸的边缘交合成曲线,用肢体在网前形成一道城墙般的防御体系。坚韧的意志,钢铁般的筋骨,于对手强大的火力面前巍然屹立,不可逾越,也无法分割……
“20比19,比分再一次打到如此接近的数字!赛点,中国球员萧羽和展翔拿到了本场比赛的赛点!”
全场最耀眼的星辰无限地接近天穹顶端,看台上的法国观众抑制不住心潮的澎湃,全体起立欢呼,唱起荡气回肠的《马赛曲》。
不一样的曲调和语言,却洋溢着同样一腔慷慨激扬的热血,战斗的心超越国界,无分彼此。歌声指引战场上不屈的斗士,迎接每一次胜利的朝阳万丈,每一轮人生的跌宕起伏。前进,前进,你们的胜利,就是我们的光荣!
掌声化作有节奏的拍打,如同响彻夜空的雄壮号角,催促战士们高歌前行。
萧羽在歌声中突然绽放笑容,笑得一如既往张扬而自信,嘴角浮出的弧线划破四周的喧嚣与热浪。看台上燃烧的五星红旗那一刻在他眼底冲上沸点,覆盖整个眼膜。
展翔发球。
对手迅速的回球将萧羽逼向后场!
萧羽的身体在空中反弓出一道灿烂的弧度,雪白的小腹肌肉颤动,仰面奋力接起一记高远球,杀黄阿明的反手位。
他在运动战中急速飞奔,与展翔擦肩而过,又一次后仰45度杀吴永亮的网口空档,在观众惊讶兴奋的呐喊声中归位,近网截杀!
萧羽的身形像天外飞仙一般从网前掠过,遮挡住对手的视线,他身后的展翔如同蛟龙出水乘风破浪般从中路杀出。无缝衔接的配合,无声的默契,展翔甚至没有跳起,突然一记高吊式的点杀!
那一年,那个球。
全场观众的瞳膜上划过一道流星般耀眼的弧线,电视机前的观众全体起立疯狂欢呼,无数人为之感动和自豪。
那一年,那个球。
展翔目送小球落地的一瞬间,仰面躺倒在地,伸开双臂,仰天长啸。
萧羽扑了上去,骑到展翔身上。教练席上的人全体从座位上弹起,高呼着振臂一拥而上,将二人扑倒,层层迭摞。
展翔被萧羽结结实实压在身下。两人眼对着眼,脸贴着脸,鼻尖磨蹭鼻尖。两个眉开眼笑的孩子似的,任凭滚热的心房跳出胸膛,隔着两层透湿的球衫烧融成一块脉动的血肉。
“冠军,冠军!羽翔组合连下两局战胜对手,夺下巴黎奥运会男子双打冠军,名副其实的世界第一双打!
“420公里!展翔致胜一球的这记点杀,打出了令人难以置信的420公里时速!世界纪录,这是当今羽坛最快扣球时速的世界纪录——”
刘青松嘶吼出声,随后在演播间里与李桐拥抱。他摘下眼镜,抹掉眼角迸出的泪花。
大屏幕里,萧羽和展翔从庆祝的人堆里脱身,向粉丝团占据的看台奔去。
展翔直面那一张抖动着焰火的巨大的五星红旗,抬起手,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他的一只手高高擎起,缓缓指向天空!
萧羽从身后抱住展翔,脸贴后颈,感受着鲜润跳动的那一抔血脉揉进自己的胸腔。
一轮红日燃烧着从天边升起,炙热的火舌溅在他脸上,用烫穿灵魂的力道,把荣耀深深烙印进他的骨髓。
那一年,那个球,一个梦,一双人。
羽翔天王,君临天下!
第一百三十四章 光辉岁月(唐唐辉辉的比赛)
那一晚的巴黎奥林匹克体育馆变成五星红旗的海洋。
无数心情激动的留学生球迷,从看台上冲向围栏,紧紧抱住萧羽和展翔的脖子不撒手。他们脸蛋上涂抹着国旗色图案,热烘烘的泪水与鲜艳的油彩混合成一片雾水迷离的赤诚。
翔草脱掉两只西红柿炒蛋鞋,扔上看台。
萧羽则把自己的球衫扒了下来,面对四周追逐的炮筒,亮出胸膛疯狂怒吼。小块小块比例精妙的肌肉群包裹住一副匀称的骨架,肌肤被汗水浸润成浅粉色,那一刻无比诱人,明艳的灯火在他肩头镀满勋章的亮泽。
两个人手拉手登上领奖台最高一级台阶,沾染汗水的金牌倒映出湿漉漉的欣慰的笑脸,成为那个夏天最眷暖人心的美好图画。
小阿明在通道的角落里投入唐少的怀抱,湿润滴水的头发在唐少掌心里揉蹭:“唐唐,唔,我也打输了……”
唐晓东笑着给小孩捋毛:“打得多好啊,输赢咱不在乎!”
黄阿明挠头:“可是,我想拿到金牌送给你……我怕你会觉得有遗憾。”
唐晓东眼里闪出感动,手指暗自抚摸衣兜里的奖牌,郑重其事地摇摇头:“我没有遗憾,我参加过奥运会了,我已经站在了我所能达到的最高高度。”
那一届奥运会,唐晓东最终站到男单亚军的领奖台上。他在决赛里苦战三局,最终输给了比他排名高三十位的印度尼西亚天王。
赛前最后一刻依靠递补名额,才得以搭上通往巴黎的末班车,唐少在奥运会上几乎重现丹麦人92年欧洲杯上演的安徒生童话。
耳畔回响着印度尼西亚国歌,球馆上空缓缓升起马来西亚国旗。
他眼前氤氲的却是每一年农历新年时,中国国家队在小会议室里举行世界冠军登榜仪式的情形。一面五星红旗浇铸起那时心底全部最美好的憧憬,睡梦中脑海里回荡的都是队友们慷慨激昂的国歌小合唱。
唐晓东突然哭了。
纷乱的泪水在心头滑过。
奖牌拿到手了,却已物是人非。再回首时,只能任一腔壮志豪情与过往硬生生地割裂,作别。百转柔肠化作飘扬的齑粉,与消逝的年少时光一齐抛却,记忆里空余一段难以忘怀、却又注定无处安放的青葱岁月。
他怀抱鲜花站在领奖台上失声痛哭,泪水浸没乌黑俊朗的双眸,直哭得站他隔壁台阶上的印度尼西亚人忍不住揽过他的肩膀,拍抚安慰,以为这人哭鼻子是因为打输了比赛,丢掉了金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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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台上的狂欢浪潮尚未褪去,又一轮高潮席卷球馆,这一天注定是属于中国队的节日。
男双决赛结束三小时之后,同一块场地迎来了混双的决战。
程辉从漆黑的球员通道钻出来,轻松地摆动瘦臀,一溜小跑进场,灯光往他身上一打,闪瞎全场观众的狗眼。
金灿灿的发帘隐隐盖住程辉的半张脸,薄薄的单眼皮射出火星四溅的张扬。他用舌尖舔舔嘴角,嘴唇不合时宜地勾勒出一道人神共愤惨绝人寰的笑容,伸开手臂,在头顶用力击掌,片刻间撩拨起全场男男女女撕心裂肺的口哨声。
大部分中国队队员都穿着统一的红色球衫,白色宽松球裤,颜色和款式中规中矩,维持奥运军团一如既往精诚端庄赤子之心的形象。就只有程辉不听领队指示,偏要穿他那件艳紫色的无袖T恤,下着纯黑紧身短裤,裤管贴裹大腿的肌肉,从膝盖到小腿裸露出简练流畅的弧度。
没有赞助商给程辉定做服装,他自己给自己量身“定做”,一定要比羽翔更炫。
“天呐竟然是紧身裤,暴露线条了,小辉辉太妖孽了!”
“苹果侠爆发,爆发!夺冠,夺冠!”
田小蕊站在网前,下意识地回头,飞快瞥了一眼。只一眼,姑娘看得脸都红了,身后这位爷穿得是什么么蛾子?这人怎么永远都跟别人不一样呢!
一网相隔之处,人高马大的安德森占据后场,遍体的金毛在灯下闪闪发光。他的女伴奥尔加金发碧眼,浑圆曼妙的身材包裹在超短群里。
法国男人向奥尔加狂吹口哨。他们喜欢丰满的北欧女人在场上的性感装扮。相比之下,中国女孩太过保守,球衫都选用最宽松的款式,完全读不出罩杯的尺寸。
程辉抬起眼皮,瞄到奥尔加接发球时向观众席撅起翘臀,从低胸紧身上衣里露出一道深不可测的乳沟。据说四分之一决赛和半决赛里,丹麦美人儿就是倚仗胸口绵里藏针的大杀器,接发球时左一颠右一晃,将对方男队员电晕之后横扫出局。
胸前挂俩大肉包子,你好看吗?
屁股晃得也远不如小鸟风骚,你晃嘛晃?
田小蕊就不敢把臀部撅得太高,害臊,怕被身后的某小坏蛋暗渡春光。国际羽联祭出这样一条毫无人道主义精神的裙装政策,不穿裙子不让上场比赛。中国姑娘哪里习惯如此暴露的着装,在场上打球两腿之间嗖嗖地漏风,迈不开腿,跑得像内八字的小母鸭子。
丹麦人彪壮的身体在灯下抻出长长的影子,杀机四伏。
程辉抖了抖瘦削的肩膀,唇边抛出满不在乎的笑,随即用一连串迅猛凌厉的扣杀打乱了丹麦人的节奏。
田小蕊聪明地利用网前优势不断下压,逼迫对手挑后场高球。
程辉等的就是高球。他几乎见球就杀,过度兴奋的身体像是安装了永动机,平地上拔起,一记又一记雷霆万钧的跳杀。手里的球拍化为一柄双刃利剑,劈开炙热的气浪,小球被拍线吃出噗哧、噗哧的闷响。
中国队一开场就以5比0大比分领先。程辉几乎每一次扣杀,都是杀对方女将奥尔加的追身球,不见丝毫的怜香惜玉,专打对手最难接球的寸劲儿部位。
小球噗哧扎在姑娘胸前两枚颤动的汉堡包之间,随后又一球,戳在超短裙正中的凹陷处。
看台上传出一阵不怀好意的口哨声。观战的中国队队友集体跺脚嚎叫:“小辉辉你个流氓,太不要脸了,你丫小心吃黄牌!”
奥尔加手忙脚乱救不到球,引以为傲的36E胸脯视觉效果过分突出,与程辉直线距离最近,不幸屡屡中招。她羞愤地涨红脸蛋,握拍的手臂气得不住颤抖,一次又一次举手向裁判示意:“对方那个男运动员,他,他,他竟然非礼我!!!”
主裁判尴尬地抖动面部肌肉:“他都没有碰到你嘛。”
奥尔加愤怒地指责:“他这是利用比赛器械的协助,对我进行性骚扰!”
主裁判忍不住讪笑,左右为难:“比赛规则并未规定,女队员的哪个部位不许打嘛!”
程辉得意地耸肩,辉爷这纯粹是为了赢球,不然谁稀罕骚扰你?你白送给老子,老子都不稀得碰你那两只肉包子!
8:2!
13:5!
19:8!
刘青松抬了抬鼻梁上的眼镜框,目光隐隐曝露兴奋的精光,追随程辉满场飞奔的身影:“中国队的混双搭档此前参赛目标仅仅是力争打进四强,创造中国在这个项目上的最好成绩。
“但是他们今天站到了决赛场地上,他们毫无疑问已经创造了历史!程辉一向能够在赛场上给球迷不断带来惊喜,他是身背处分参加奥运会准备戴罪立功的,他今天能为我们上演一出巴黎奇迹吗?”
丹麦这一对黄金搭档,世界排名常年徘徊三甲之列。他们此前从未在重大比赛里输给中国组合。更何况,巴黎就相当于丹麦人的半个主场。大批丹麦球迷镶着红彤彤的卡通鼻头,身穿红白相间条纹衫,现场为他们的国家队助威。
安德森和奥尔加令人意外地输掉第一局,比分甚至没有打过11分。
丹麦人的表情明显凝重下来,额头眉梢的汗水坠出沉甸甸的重量。他们从第二局调整战术,绝地反击,利用稳健的防守将回合球拖慢速度,寻觅中国球员的失误和漏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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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德森开始利用身高优势杀程辉的追身球,宽阔的脊背像一块浓密的乌云遮住脑顶的灯光。他一记斜线劈杀杀至反手位大空档,程辉飞身蹿了出去,身体贴地,从右半场滑至左半场,地板上滑出几道银光闪闪的水线,飞溅起一片揪心的尖叫。
第二局与第一局如出一辙,只是胜负完全颠倒。奥尔加的酥胸颠出颇为豪放的节奏,一次又一次向球网对面的小流氓亮出报复的拳头。
李桐评说道:“程辉有些急躁了,应当坚持稳守反击!”
刘大嘴则忙着给电视机前焦躁的观众降温,为有可能的失利局面留一条后路:“丹麦黄金搭档毕竟是欧洲实力最强的组合,本年度全英赛、欧锦赛冠军。他们进入状态之后,表现出高人一筹的能力……丹麦人无论是经验、能力,甚至就连身材和力量,都是中国球员难以抗衡的。”
观战的教练员在场外不停地做下压的手势,示意程辉冷静,冷静,防守,防守。
钟总对混双组教练大吼:“程辉简直快要失控了,这小子太想赢球了,火烧屁股似的玩儿命跳,好球坏球不管什么球他都跳杀!战术,战术,咱们赛前精心布置的战术,搁到这臭小子脑袋里,都他妈成了废纸!”
钟全海双手合十捂住半张脸,两眼发直,读不出表情,心里头的滋味却如同被无数只手撕开胸腔,毫不留情地蹂躏,肠子肚子肺都拧在一起,然后再踩上几脚。这块金牌原本就没抱多大希望,可他现在就是被困乌江的霸王,等着这块牌子逃脱升天。
决胜局将全场的气氛酿制得令人窒息。
天花板的射灯在见证历史的一刻不停发抖,光芒若明若暗,如同脉搏的惊跳。
双方每一次快速扑网,都是在铜墙铁壁上寻觅瞬间开阖的缝隙;每一次跳杀,都像拼尽了全力,向敌阵勇猛地泼洒炮火。
奥尔加反拍穿越,撩向底线的犄角,程辉侧身鱼跃着扑救,仍然失之毫厘。他握拍的手肘重重磕地,颇具韧性的腰部借着冲力滚出一记圆润的后滚翻。
他从地上弹起来,顾不上半条手臂的淤青,举手示意裁判这球其实是出界!
双方为每一分的胜负无休止地纠缠,恨不得趴在地上,掀开塑料地板,与司线员梗着脖子争执,这一球究竟打在界内还是界外。
比分交替上升,丹麦人领先了开局,随后就被中国队顽强扳平,反超,率先打到11分,却再次被丹麦队追回。
观众席里,谭冰的两只手紧紧攥住面前的座椅靠背,黑色眸子里跃动的全部是小辉辉的影子。
当天的清晨,他做了好几壶鲜苹果汁和柠檬水,装进程辉的球拍包,带去比赛馆。程辉从身后抱住他的腰,眼皮下溜出滑滑的试探目光,咬着耳朵低声说:“小花,别生气了。”
谭冰咬唇酝酿了许久,说道:“昨天的事是我不对,以后不闹了。你专心打比赛吧。”
程辉乐了:“嘿嘿,那,你还跟我好吧?”
谭冰心里已经妥协了,故作冷淡地回答:“等我拿到奥运冠军,我就跟你好。”
程辉朝天翻了一个白眼,煞有介事地哀嚎:“我操,那老子等你等到猴年马月才能得手啊!我不干!”
谭冰气呼呼地回身一胳膊肘砸向程辉的软肋。程辉就势仰面倒在床上,笑嘻嘻地打滚撒赖,叫道:“好吧好吧我等着你!你八十岁拿冠军你辉爷爷也等你!”
谭冰扑过去骑到这人胯上,挠程辉的胳肢窝,屋里耸动出一阵惨不忍听的吱嗷声。
加油助威的人丛中,萧羽从他的粉丝手里搞来油彩,往自己和展翔脑门上各涂了一块火烧云似的鲜艳色块。
展翔膝盖敷着冰袋,手里拄了一支拐杖。现如今即使是羽毛总指挥下令让展二少蹲在房间里休息,这人也不干,无论如何都要亲临现场围观队友的比赛。
谭冰的手轻轻抚摩卧在他衣兜里的一只苹果。他多么希望此时此刻站在场上、与程辉一起向冠军发起冲击的那个人,不是旁人,而是自己。
与这些年的光阴失之交臂。
却又与这些人结伴一路同行。
这一刻的感觉,彷佛全身的骨骼被碾碎在地,抛作一地残渣血沫。然后,悄悄地,墙角处淌过一缕金色的光辉将他笼罩,携带着温存诱人的热度。光芒在他身旁揶揄似的徘徊,抚弄,看伤口逐渐弥合,修复,重新化作一具鲜活的躯体,一颗心在胸腔里活泼泼地跳动。
内心激荡的情绪冲破喉咙,谭冰终于喊出声。
他跳起来对程辉握拳,挥手,抛卸下这么多年禁锢周身的一道枷衣,许久以来蛰伏心底的渴望终于挣脱一切,向天际呐喊嘶吼。
人的一生终究需要这样疯狂一次。
或许是为了一个人,一段感情。
亦或许就是为了同一段征程,同一个梦想。
惊心动魄的13比13平!
15比15平!
17比17平!
奥尔加和安德森的攻势如潮水般渲泄,田小蕊张开翅膀飞扑网前,程辉一支球拍上下挥舞。两股力量隔网相拒,形成水泄不通的张力。
安德森已经打烂三支拍子。他一共扛了十支球拍出场,把全副家当搬到赛场,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
程辉也打断了两支球拍的拍线,从球包里掏出最后一把备用拍。
钟总这时才恍然猛醒,向身旁的教练员吼道:“程辉带了几把球拍?他球包里还有备用拍吗?”
混双组的主管教练一时发懵:“我叮嘱他至少带六把的啊!”
钟总在教练席上跳脚:“六把都不够!奥运会这么重大的比赛,每场比赛随身必须带八支球拍!”
程辉打球习惯用熟拍,在巴黎的训练馆里现拉现穿拍线的球拍,他用不惯,用不惯就不屑于带出来。他今早只扛了三条枪出门,已经哑火了两支,手里仅剩最后一把利器。
他瘦削的身体形如一把笔直的利剑,球拍与人双剑合一,飘逸的发梢在灯下泛金,腾空而起时就像驾云飞行的游侠。
奥尔加变线突袭程辉的反手,志在必得,嘴角透出精明的笑。她这时却看见,程辉的小腹突然后仰弯成一张曲线华丽的弓,球拍竟从背后伸出来,后腰处一声清脆的弹击!
“好球!精彩绝妙的背后救球!
“场上比分19比18,中国队再一次艰难地将比分反超,已经记不住这是本局比赛双方第几次交换领跑!”
小球弹进奥尔加高耸的胸脯。软木球托沿着丹麦美女那一道诱人的事业线滑落,让她羞红脸的同时怨愤地瞪视对面的小流氓。
程辉疯狂地绕着球场飞奔,在怒吼中露出雪白的牙齿。他甚至转身对看台上的观众做出讨要欢呼掌声的挑逗手势。
全场的欧洲球迷如同呷了鸡血。他们印象里的中国球员性格内敛羞涩,举止刻板,媒体面前谨小慎微,三句话不离感谢领导和国家。他们从未见过像程辉这样满场发疯撒欢向观众讨糖吃的中国球员。
程辉再一次连拍跳杀,一拍一拍杀出全场观众有节奏的击掌高呼。安德森踉跄前扑,回球下网,为中国搭档拱手送上了本场比赛的赛点。然而,程辉的球拍却在重扣的蛮力之下崩溃,拍线松散地脱出边框,像一丛银色水草在浮光中飞舞。
程辉手里仅有的最后一支球拍,打烂了!
第一百三十五章 巴黎奇迹
萧羽舞动小国旗的手僵停在半空,突然回头问:“辉辉带了几支球拍?”
队友答:“不知道啊,应该还有吧……谁也不会上奥运会的战场只带三杆枪吧?”
“冰冰,他手里有几支拍子?!”
谭冰不安地低喃:“他走得急匆匆的……他一般上场打比赛就带三把拍子。
看台上顿时炸了窝,萧羽急得一口咬上手里的红色绸布,咯吱咯吱,啮齿动物似的,把国旗啃了:“小辉辉这个疯子,疯子,我想掐死他!”
谭冰后悔自责起来,手心抖出冷汗,自己怎么临出门前忘记给小辉辉的球包把把关呢。
展翔拎出自己随身的球拍包急问:“用我的行不行?现在给他递球拍还来得及吗?”
若是几年以前,萧羽估摸着小翔子这类小心眼爱吃醋的怨男,八成会幸灾乐祸冷眼旁观程辉在场上出洋相,可是这会儿却踮着脚急出一身汗,想要把他的球拍包给程辉扔下去。
然而,比赛正在进行之中,球拍早在开赛前就经过主裁严格检查,现在哪里还有机会从看台上递球拍?
田小蕊在场上一副怒其不争的泼悍神情,手里握得如果是一支擀面杖,一定扑上去削程辉的脑瓢。教练组一个个捶胸顿足,比赛还剩最关键的一分,你这小王八蛋最后竟然给咱败在拍子上?!
田小蕊把自己的备用拍掏出来塞给程辉。
程辉把女孩的球拍在手里甩了甩,不屑地哼道:“你这支中杆太软,磅数不够,好像手里提着一根面条似的,我才不用你的呢!”
他重新拾起那把打烂的球拍。
演播间里的刘大嘴发出近乎崩溃的惊呼:“程辉在现场修理他的拍子,丹麦人集体举手抗议他超时……”
“于是,主裁判给程辉掏出一张黄牌,警告他延误比赛!
“程辉把两根断掉的拍线穿回去,用力拉紧,然后……然后他在拍面中间打了个结?!程辉竟然拿着这支打了补丁的球拍走向网前!”
程辉又喝了几口苹果汁,咂吧咂吧嘴里的味道,蜜糖一样甜润的气味在胸腔里充盈。
安德森和奥尔加虎视眈眈地弓起身子,准备接发球。他们从那柄烂球拍上,看到反败为胜的曙光。拍面上的几个洞几乎能伸进拇指!
萧羽精明的战术型脑瓜子灵光一闪,这个回合定要速战速决,这有洞的破拍子拖不起时间,禁不住扣杀。
他用两手做成土喇叭嚎叫道:“辉辉偷后场!”
萧羽也不知道小辉辉能不能听见他的吼。
反正丹麦人听不懂。
程辉毫无惧色地立在网前,紧身黑裤下勾勒的肌肉隐隐颤动,腰杆微微侧倾。他挥拍的动作轻缓自若,如同训练里一千一万次发球时那般寻常和潇洒。
小球在半空掠过一道出人意料诡谲的弧线,逃脱丹麦人的视野,直蹿底线!
程辉的发球果真是偷袭后场!漏勺似的拍面弹性不佳,改变了球路惯常的弧度,奥尔加在底线处勉强将球捞回,不慎滑倒,裙下两条大腿春光乍泄。
程辉守在网前,手里的球拍不知何时在指缝间悄悄调转了一百八十度。他手握中杆,用坚硬的拍柄瞄准小球,轻轻一磕。
这动作类似棒球比赛中的触击打!
程辉的球拍拍柄外缠一层粗糙的毛巾胶,内置富有弹性的空心木柄。时空的转轮稍息片刻,四周一片寂静,只听得一声砰然脆响。
小球被磕中,依哩歪斜地沿网滚过,在网口上恋恋不舍地翻了两个筋斗,倏然飘落。原本维持后倾下蹲的安德森完全没有防备,蛙跳着扑向网口。
来不及了。
安德森只能万分痛苦无奈地目睹冠军美梦在眼前碎成一地鹅毛。
全场观众都愣住了。
几秒钟后,“哗——”的一声,观众席开锅一样沸腾,欢呼声和尖啸的口哨声像咕嘟咕嘟浮上水面的泡沫,在看台上卷起欢腾的热浪。
“21比18!决胜局21比18!”刘青松忍不住拍案怒指大屏幕,掩面哭笑不得︰“程辉最后一球竟然是用拍柄击球,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他简直疯了,他是赛场爆发型的天才!
“这是奇迹,巴黎奥林匹克体育馆今晚上演了一场凯旋门的奇迹!充满天赋、激情和创造力的两名球员,以黑马的姿态杀入决赛,一鸣惊人,为我们的国家缔造了历史!
“如果说几个小时前羽翔天王豪取江山的比赛,是一次足以载入史册的经典;这一场混双决赛,堪称一段富有童话色彩的传奇!”
程辉在小球落地的瞬间扬起双臂,仰天咆哮。
他急停脚步回过头来,助跑,在全场灯火瞩目的焦点处一跃而起,凌空耍出一记华丽丽的前空翻!
他身后的姑娘那一张苹果脸笑开了花,喜不自禁。教练席一拥而上将二人团团围住。
程辉突然挣脱人群冲向看台,目光追逐着艳丽昭然的五星红旗。
肩扛炮筒膘肥体壮的摄影师都追不上他的步伐,程辉在全场众目睽睽之下一路翻过无数道广告牌,侧身跃过看台围栏,长驱直入,蹿上观众席!
他的视线搜寻到小冰花的脸,眼底放射出的光辉令时空在那一刻停止转动,天际两颗耀眼的星辰在宇宙洪荒的尽头相遇。
他用不容反抗的力道把谭冰勒进怀里,啜住很柔软很俊俏的脸蛋狠狠亲了一大口!
全场观众抓心挠肝地尖叫,吹口哨,很多人弄不清楚前情后果,甚至一时难以辨认,被程辉用口水非礼的人是男还是女。但是这些都不重要,浪漫之都的人民群众最是喜闻乐见这种角斗场内上演的才子佳人风流情话。
程辉从谭冰那张惊愕得快要晕过去的脸庞上移开嘴,唇间尚存甜蜜的余温,突然醒过味儿来,一时忘情,露馅了。
可是已经亲下去了……
黑压压的炮筒此刻就架在后脑勺上,程辉撇开谭冰,顺势一把抓过身旁最熟悉的那只小鸟。不亲白不亲,他掰过萧羽的下巴,照着脸蛋同样的位置吮了一口!
萧羽没来得及反抗,就被毫不留情地丢回座位。
下一个惨遭利用、不幸中招的人是展翔,被程辉蛮横无理地抱住,在下巴上啃了一口。
你亲我?你这不要脸的竟然敢亲我!展二少的脖子耳朵都红了,狼狈地用手指抹掉下巴上黏糊糊的口水,被亲了却又不能亲回去,吃了哑巴亏。翔草心头滚过五花八门一连串颇具地方特色的骂娘的话,真想踹飞眼前这个玷污他纯洁的流氓。
国内外的媒体欣喜若狂地追逐程辉满场奔跑的身影,话筒伸到他鼻子底下,索要夺冠感想。
程辉面对镜头抓了抓脑瓢,舌尖舔过下嘴唇,回味那罐苹果汁甜丝丝的味道,眨眼道:“感想?感想就是比赛里水喝太多了……我要上厕所,我都憋了三局球了!”
那夜。
赛纳河畔的夜空绽放一畦一畦灿烂的礼花,波光粼粼的河面荡漾着紫红色的雾。空气中弥漫的硝烟散去之后,露水里凝结的皆是胜利喜悦的滋味。
程辉拉着谭冰的手登上铁塔顶端,对着姹紫嫣红的夜空抛下一记飞吻。
谭冰嘴角浮出淡淡的笑,埋怨道:“你今天疯了吧?现场直播的镜头正对着你,你还亲我?”
程辉故意扭过脸去,不看谭冰的脸色,向灯光闪烁处华美壮丽的凯旋门扯开嗓门嚎叫:“美人儿——老子喜欢你——”
灯火盈盈的古老城市,如同视野里铺平的一幅美好灿烂的卷轴画,为这座城市里的人赋予焕然的新生。谭冰垂眼轻声说道:“小辉,真棒,我真为你高兴。”
“小花,加油。”
谭冰的脸映出天边一缕明媚的霞光,点点头:“嗯,我不会放弃。”
******
铁塔顶端的欢笑声随夜风浮动,缓缓传递到远方。
香榭丽舍大道印下一串串幸福欢快的脚印。钟总的身形裹在欢声笑语的游客队伍里,迈步匆匆走过。
几天里历经了悲喜两重天,同一个夜晚两块金牌拿到手,终于使他从绕颈交织的噩梦中解脱,如同从窒息难捱的牢笼里呼吸到一口救命的氧气,寻觅到绝境突围的光明。
指挥部下达了夺取三金的目标,结果那三金史无前例地全部落空。
萧羽程辉这几个毛头小子,绝地里一鸣惊人,挽救了钟总这张老脸。
五彩斑斓的橱窗在瞳膜上闪过,钟总走进街道把角处一间富丽堂皇的百货店。他流连在柜台前,想给萧爱萍买个戒指。
那时候突然感到万般疲惫,肩上的一把老骨头快要被沉重的负担倾轧碾碎。
想要停下来,歇口气儿,结个婚,把那女人赶紧娶回家。
也不知萧羽会不会对两人的婚事从中作梗。萧爱萍最近对结婚的事态度暧昧,左挡右闪,八成就是因为儿子不乐意。
钟全海实在想不通,萧羽为什么要找麻烦给他添堵。这次若非自己一番精心调度,男双和混双两块牌子怎会如此痛快利落地收入囊中?
更重要的是,由男双组头牌萧羽展翔和混双组最有前途的程辉田小蕊瓜分这两块金牌,公平,合理,对于提高两对搭档今后比赛中的信心士气至关重要。打造一哥一姐的同时,尽量让每一名尖子球员以分猪肉的形式分到金牌,这也是国家队多年以来奉行的社会主义分配原则。
钟总摇头耸肩,萧羽在赛前闹脾气,还是因为这孩子太嫩,缺乏统筹全局的视野与顺势而为的观念。
漂亮的售货小姐用颇具俏丽圆润口音的英语招呼钟总,钟全海指了指柜台里的白金镶钻戒指。法国小妞在心里揣摩出这位衣着体面的中年男士半年的工资单数目,拎出一颗钻石硕大的白金圈。
钟总皱了皱眉,讪笑道:“这个太贵,小一点的。”
小妞笑盈盈地问:“你要多小的?”
钟总抬眉合计道:“有没有那种,石头看着挺大,别显得太寒酸……但是克拉数少点儿的?”
小妞唇角擎出一丝玩味的笑,一副“老娘见多了你这号男人”的表情,于是摆出好几款小石头镶一圈碎钻的款式。钻戒在灯下的造型炫目流彩,足以迷惑人眼,完全看不出,那实际上是一坨碎么喀嚓下脚料拼凑出的支离破碎的美感。
钟全海最终挑中一款钻戒,又特意叮嘱店员再配一只男戒,凑成一对。
他掏出钱包准备刷卡,脑后长眼,突然扭过头。
他的前妻凌莉就站在不远处,神色震惊之中透露出愠怒。领队大人独自一人逛百货店,冷清无聊之余,自己给自己买了几大包的衣服,没想到亲眼瞧见那个挨千刀的前夫正在精挑细选白金钻戒。
凌莉的一双眼慢慢洇红成唇膏的血红色,强装镇定:“呦?钟全海,买戒指呢,真难得,你这是给谁买的?”
钟全海脸色微微不自在,想要掩饰,法妞已经拿出一只硕大的纸盒,铺上五颜六色的幸运星和玻璃纸装饰,当着两人的面,精心包装起来。
两人结婚几年之后,钟全海才给媳妇买了一套18K镶宝石的首饰,没送过钻石。他认为凌莉这类事业心很强的女人,不在乎花里胡哨的石头。当然更重要的原因是,面对前妻,私心里总觉得缺乏二十岁在球队里意气风发之时、那一份浪漫冲动的情怀。
“你这是要结婚?”
“嗯……是有这个打算。”
“那可要恭喜你啊钟全海?”
“呵,你最近怎么样?”
凌莉说出那一句祝福时辛酸得无法自持,心情遽然空落落的。她这几年仍是形单影只,一个四十五岁的女人,在总局一路青云直上,做到游泳运动中心的副主任。没本事的男人她瞧不上,有本事的男人又嫌她太老,哪里活得像对方这般滋润?钟全海这类型的单身中年男人,事业有成,风度犹存,他自己就是柜台里摆得那一颗大钻石,多少年轻水灵的小姑娘争抢的香饽饽。
人生一大郁闷之事,分手了,然后发现前任他妈的过得比自己爽!
凌莉瞧着钟全海眼都不眨地掏卡结了帐,心里咽不下这口气,没话找话:“这次你们羽毛球队,拿到几块金牌?”
她其实早就看过运动员村每天更新的金牌榜,明知故问。钟全海答:“两块。”
凌莉毫不客气地一锥子戳到钟总的痛处:“你跟局长报的是三块吧?怎么,男单你们竟然没拿到?已经蝉联两届的女双金牌送给韩国人了?”
钟全海扭脸装没听见。
凌莉不依不饶地笑道:“你那些队员谈恋爱谈太欢了,把金牌谈丢了吧?”
这俩口子以前在一起的时候,就事事处处意见不和。
凌莉严令禁止花样跳水队的女孩子谈恋爱,谁交男朋友就狠狠地开除谁;钟全海不以为然,一群花季少女青春活泼可爱的,交个男朋友怎么了?老子麾下的羽毛球队就崇尚青春万岁,恋爱自由,人有七情六欲就妨碍夺金牌了?
凌莉在全运会上指挥各路裁判分配金牌归属,她不喜爱不器重的运动员一律不能获得第一名,否则她几天几夜睡不着觉心理不平衡;钟全海就看不惯她那副官家小姐的跋扈作派,姑奶奶您这是何必呢,关键的世界大赛把金牌拿回来,向领导交出政绩就成了,跟那些小鱼小虾较什么劲?你们女人就是不够大气!
钟全海心里清楚,凌莉这次带队大获全胜。她率领的花样跳水队包揽了男女三米板、十米台单人双人的全部八枚金牌,被媒体欢天喜地地誉为“水上梦之队”。
他没好气地说道:“我们这次参赛的队员年轻,缺乏大赛经验,表现一般,但是我们男双和混双两个项目创造历史了。”
凌莉挑了挑娟秀的细眉:“哦,是萧羽和展翔吧?”
她心里最不待见这两个孩子。早已青春遥逝,且极度欠缺男人疼爱,凌领队尤其看不惯网络上那一群天羽天翔萝莉粉疯狂追随萧羽展翔的比赛、把这两只活泼泼的小帅哥吹捧成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独步天下笑傲体坛的一对天才。
少男少女之间青葱懵懂的心动和纯情,就是用来反衬我等这群孤寡伶仃的中年女人,无人问津的寂寞萧条!
所谓的爱情,所谓的幸福,就是用我们这些没爱情、不幸福的人衬托出来的你们就幸福了、真爱了!
凌领队心头积郁了一口怨愤的淤血。
最近,她也确实听到局里的同事风言八卦,钟总身边似乎有人了,好像还是羽毛球队里哪一名队员的亲属。她急迫地想知道这戒指是买给谁的。能让这么抠门算计的钟总从私房小金库里掏钱买钻戒的女人,究竟是谁?
第一百三十六章 第二次背叛
“神气的羽毛我们爱你爱你爱死你!”
“坚强无敌的翔草不哭不哭你还疼吗!”
“帅帅的小辉我想扒光你!”
“美美的小队花我们大家都想亲你!”
中国奥运军团从巴黎载誉归来,在首都机场大厅里受到球迷粉丝团的热情围攻。
《国家体育报》记者把话筒伸到局长面前︰“您如何评价中国代表团的总体表现?中国这次的金牌数目比上届奥运会大幅度缩水,是何原因?您怎样看待某些金牌优势项目上,顶尖运动员的失常表现?”尖锐的问题逼得局长大人黑面怒容,大手一挥,拒绝记者的剥皮扒蒜刨根问底。
萧羽几乎被羽林军小粉丝掷过来的鲜花和毛绒玩具埋掉。
他在攒动的人丛中寻觅到钟总用鸭舌帽和墨镜防身、匆匆逃脱记者围攻的背影,瞟了好几眼。
他心里对钟全海憋了那一口老血,并未完全消气,却又总是忍不住暗中注视这人的一举一动。就好像心被一条看不见的细绳拴在那个人身上,钟全海有个风吹草动,都牵得他肉疼。
终于拿到世锦赛和奥运会冠军了,功成名就,名利双收,有些事为什么死活看不开?奥运会结束后几个月间,萧羽一直在心底默默地吐血纠结,自己是不是对钟全海这人太苛刻、太不近人情?
或许恰恰因为这人就是自己的爸爸,无仇不成父子,但凡触及钟总的事情,他就无法心平气和,无力伪装宽容。若是换个不相干的外人,都不稀罕调动这份情绪和精力去恨他,怨他,讨厌他。
人这一辈子活出来,就是由无数块烙印和疮疤镶嵌雕砌成的一块碑,正面光鲜亮丽,背面伤痕累累。往事历历像在身体上烙下的印记,永远无法从记忆中涂掉;说过的话就是泼到地上渍到泥土里的水,甜的苦的辣的都不可能再收回。
展翔的膝伤已经捱到再不采取积极治疗策略下届就要直接参加残奥委会的地步。队里决定特批他半年的假期修养生息,联系美国的资深骨科医生,送到国外动手术。
这个奥运周期结束了,下一个四年的征程即将开始。依照总局领导的意见,咱也别把孩子剥削倾轧得太狠。对翔子这条腿的利用还是要走可持续发展路线,咱们要为下一届奥运会打基础做准备啊!
解放军总政治部亦发来贺信︰嘉奖我军某世界级优秀运动员在赛场上不畏艰难不惜断腿、奋勇拼搏弘扬军威的英雄主义气概。于是,展二少顺风顺水地连升两级,以世锦赛奥运会创造历史性突破的双料冠军身份,升任了八一体工队的正团级干部,记了个人一等功。
萧羽把军功章挂到自己胸前臭美,屁颠屁颠乐坏了,威武有型的小翔现在是牛逼哄哄的小团长了,我的团长我老婆啊!
这枚勋章是展翔拿一条腿换来的,萧羽不敢扪心自问这样的付出究竟值不值得。假若没拿到奥运金牌,小翔子就立不成一等功、当不上团长;但是,也只有拼下了这块金牌,才真正懂得人生在世其实有些事情的份量更重。
有没有这块牌子,这人今后无论变成什么样子,退役了或者残废了,都是自己的老婆。要照顾老婆一生一世。
展家老妈在电话里难掩欣慰:“小翔,这么辛苦,好好歇一阵吧!下届奥运会能不能参加咱们再考虑,你先把你的膝盖治好了,别让我们揪着心成不成?”
“嗯,我知道,妈您放心。”
顾局长委婉的话音带出一丝讨好的意味:“妈看了你的比赛,每一场都看过,而且帮你全部录下来了,存在咱们家里,每天下班回来我就拿出来反复地看……你有空回家一趟,我们给你接风,庆祝庆祝!”
展翔小心翼翼地问:“嗯……妈,我能带小羽一起回来么?您给我们俩一起接风庆祝,成么?”
电话另一头迅即陷入沉默。
顾局长略带哽咽的呼吸声透出十二分的艰难和委屈,半晌答道:“你们两个在外边,想怎么庆祝就怎么庆祝我管不了也懒得管。你也总要替我考虑考虑,给我留一些余地。他到咱们家来,我,我,我拿他当什么人呢?当我儿媳妇么?我怎么跟他相处呢我……”
萧羽在身后拽展翔的衣襟,打手势,算了,别难为你老妈,大家这日子过得都不容易。每个人归根结底都是为自己活,自己打理守护着那一块一亩三分地,把能抓住的东西牢牢地攥在手心里,怎能容忍旁人轻易地蚕食和侵占。
萧羽给他妈妈买了好几套法国货高档套裙、皮包、高跟鞋,说:“妈,您要是真想结婚,就跟那个人结婚吧,我并没有要反对的意思。这些东西……算是我祝贺你们新婚的礼物。”
萧爱萍用手指抚摸浅湖绿色的羊毛套装,心思飞去了二十多年前,训练局那一座落满阳光、笑声和银杏树叶的金色院落。年轻时脸孔和皮肤袒露着饱满鲜润的弹性,却没有机会穿这些漂亮的衣服;如今这些衣服摆在眼前,却再也找不回似水流年的源头,那一份萌动和执着的心境。
为什么一定要和钟全海结婚?
为了年轻时那份苦涩的爱情么?
生活的记忆被斑斓的时光不断过滤,沉淀,最终还能余下几分非他不可的激情与留恋?
萧爱萍觉得,结婚无非就是补偿对小羽这些年没有一个完整家庭的亏欠。可是,如果这种补偿最终会成为对宝贝儿子的再一次伤害和歉疚,还需要结这个婚吗?
萧爱萍其实有一段时间没见到钟全海。
这人据说最近的日子不太舒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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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运会结束之后,轮番的表彰大会和报告总结随之上演。羽毛球队的几位金牌运动员频繁露脸于各大电视台和媒体的专栏采访。据小道消息透露,央视导演甚至有意邀请羽翔组合参加春节晚会的《奥运冠军歌舞才艺大比拼》,请程辉跟赵本山合演小品《黑土父子鸡飞狗跳欢天喜地一家人》。
几家欢乐几家愁。奥运冠军风光无限的背后,是那些没能拿回冠军的运动员梦碎的失落。
首当其冲等待总局领导严刑拷打千刀万剐的,就是这些没完成夺牌指标的罪臣教练。
钟全海给萧爱萍打了好几通电话,倾诉一肚子的牢骚和苦水。
他已经连续失眠一个月,每天早上拎着公文包去局里开会听训挨批,晚上灰溜溜地回到房间,进行自我消化和总结。他觉得自己就快要变成第二个谭冰,心理高度紧张,坐立不安,幻视幻听,萎靡不振,并伴有严重抑郁症的倾向。
官媒和网络论坛充斥了对这支队伍的口诛笔伐。《国家体育报》发表深度评论员文章,运动员是我们最可爱的人,他们是无辜的,为失利承担责任的应当是某些稳坐官位多年的人物,随即洋洋洒洒地列举出总教练钟全海不可饶恕的“七宗罪”,下笔毫不留情。
第一,国羽男模队的优势项目全部折戟,被老冤家韩国和印度尼西亚夺走三枚原本应当属于我们的金牌!
第二,据某省体育局抗议和揭露,羽翔对阵冰辉的那场男双半决赛,是赤裸裸的假打、让球!
第三,决策战略性失误,造成唐晓东这样的优秀人才被迫沦为有家不能归的海外兵团,结果唐少竟然打进了男单决赛!
第四,另据内部管道的爆料和举证,某人涉嫌贪污总局下发给队员的日常津贴和国际赛事获取的奖金,甚至截留羽翔天王代言的广告收入,搞私人小金库!
第五,某人只负责拿到金牌以后领取荣誉,平时从不负责监督队员的训练!
第六,某人把老家来的七大姑八大舅各类亲戚朋友弄进运动队,开发了家族式一条龙捞钱业务!
……
钟全海从不知晓,他在这条道上混了这么多年,原来树了这么多敌人。牛鬼蛇神们平时猫在阴暗的角落里,等待他犯错误,待到他倒霉落魄的时候,全体跳出来落井下石。
谭冰所在省的地方领导跟总局强烈抗议︰凭什么牺牲我们省运动员的利益去成就别人?你下届全运会补给我们半块牌子也没用,一块货真价实的奥运金牌给地方体育产业各方面带来的巨大收益,是你能弥补的吗!
球迷们亦十分愤慨,羽毛和翔草的金牌被假球玷污了,可怜的小队花承受了巨大的委屈。好不容易折腾到手的一块牌子,却原来是以牺牲奥林匹克精神为代价成就出的虚假繁荣。
媒体更加穷追不舍,运动员们就是一群没有反抗能力的羔羊,奖金截留被扒一层皮,假球让球被扒一层皮,陪赞助商吃饭社交做代言却拿不到钱再被扒一层皮,平时训练还要自掏腰包买水、买装备、买拍线再扒一层皮!
这一篇七宗罪讨伐书最终掀起了一场网民混战。
“钟总教练应当为羽毛球队战绩不佳而引咎辞职!”
“钟全海下课,下课!”
钟总猜测到总局内部肯定有人想搞他,甚至他麾下这支球队里就潜伏有内鬼,打小报告,挑动是非。否则,媒体绝不会对男模队里某些不能为外人道的“游戏规则”,如此了如指掌。
钟全海不甘心。
在这支队伍里成长起来,拿到世界冠军,退役后又执起教鞭苦心经营许多年,本就是为了有朝一日在总局谋得高官厚禄。如今惨遭小人算计,背祸失势,这么多年积累的事业基础或将毁于一旦,怎么办,怎么办?!
他突然认识到,这几年自己似乎已经疏于进取,倦怠于向上钻营攀爬的野心,反而花费太多心思在一些旁枝末节的小情小爱,偏离了当初摈除一切阻碍意欲干出一番事业的雄心壮志。
钟总双手抱头,整夜整夜坐在办公室的沙发上,烟头铺了一地,布满血红蛛网的眼球上洇出一层困兽犹斗拼死一搏的戾气。
左思右想,反复盘桓忖度之下,他最终拿起手机,拨通了号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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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阵子,羽毛球队人心惶惶,谣言四起。
有传闻说,总局领导要对纪律不整作风不正的羽毛球队进行全面整肃。
更有传闻说,坐镇国家队帅位十年的钟总很可能要被调职下课。
另有传闻说,局里的支部书记对混双决赛某球员赛后极不检点的资产阶级腐朽行为非常不满,若非看在那臭小子刚刚拿到金牌,历史性的突破,媒体上下炙手可热,应当立即撸掉国家队资格,退回省里。
队员们在各自教练组的带领下,埋头备战奥运会后的汤姆斯杯和尤伯杯。而萧羽被彪哥任命为男双组小组长,平时训练中负责带队喊号,甚至能够像助理教练那样给新入队的小队员指点纠正技术战术。
每天下午训练课结束,一群集训新选拔进来的小萝卜围住萧羽,让羽毛哥给他们示范演练网前假动作勾对角的独门绝技。
萧羽已经半个月没见到钟全海。这人在训练馆里晃悠的时候,萧羽走路都要埋头躲避对方;然而,自从某一天起,这人突然不再出现,他这心里又开始没着没落。
钟全海这家伙当真要下课?仅仅是因为没能完成领导下达的奥运指针夺金任务……
钟总没露面,凌领队却自从某一天开始,频频在训练馆亮相,领导视察似的,背着手踱来踱去,偶尔还开口指点她认为喝水聊天上厕所过于频繁有偷懒嫌疑的队员。
萝卜们扎堆郁闷地嘟囔:“那女的怎么又来了?她不是前师母吗,早就吹灯倒灶过景儿的人了,她来干啥啊?”
陈炯惊呼:“天呐她可千万别又回来!每次看见她,小爷晚上睡觉就做噩梦!”
萧羽正在满地乱爬,打梅花桩阵,直觉发现凌莉的目光像携带温度的鞭子,冷飕飕地抽打在他身上。
程辉把球拍潇洒地抛给场边负责穿线的老师傅:“大爷,给咱拉个33磅的,横线竖线各多拉一根,钱先记我账上哈!”
凌师母皱眉打量几眼程辉赤膊汗水淋漓的上半身和黑色紧身裤,作呕状地扭过脸去,批评道:“你这个队员怎么穿成这副样子?你们领队没有强调过精神面貌作风的队规吗?”
程辉抬眼看了看凌师母,没搭理,对头发已经花白的穿线师傅高声吆喝:“哎呦?大爷,把咱大妈从老家带来啦?”
脾气憨厚的老师傅张嘴结舌地愣住,凌师母很迟钝地过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从条凳上跳起,脸上厚厚的一层白墙粉底都裂了。程辉吐了吐舌头,撒鸭子抱头逃窜。
半个训练馆的人都听到小辉辉的毒舌,萧羽捂着肚子弯下腰去,四周是一片窸窸窣窣极力压抑的笑声。
萧爱萍穿了一条颜色素淡的裙子,乳白色高跟鞋,她儿子孝敬的礼物,放轻脚步踩进训练馆的门坎。钟总一个月杳无音信,她心里放不下,为网上各种讨伐和流言心焦,想要来队伍里瞧瞧发生了什么事。这男人是不是事业上受困落魄了,所以不好意思来见她?
两个女人的视线交汇,迅速碰撞出气氛诡异的火星。萧爱萍微微惊讶,凌领队盛气凌人。
萧羽赶忙跑过来:“妈,您怎么过来了?”
萧爱萍低声说:“我,我来看看,你们训练。”
凌莉突然走上前来,又尖又细的鞋跟在塑料地板上敲出彷佛得胜还朝的鼓点:“你就是萧羽的母亲?”
萧爱萍默默点了点头,她当然也知晓对方的前妻身份。
“你来找钟全海?”
“……”
凌领队抿了抿红艳艳的嘴唇,很努力地忍耐了半晌,终究还是憋不住她那一颗要强好胜的心:“我知道你是来干什么的,你以后不要再纠缠钟全海,别痴心妄想了!”
萧爱萍不动声色:“你怎么这样说话?据我所知……你和他几年前就离婚了。”
凌莉口齿犀利:“据我所知,是你一直缠着他不放!”
萧爱萍心平气和说道:“既然你们早就不在一起,我为什么不能和钟全海交往?”
凌莉怒道:“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不要以为趁人之危就能得逞!我和他都是在局里有位子、有身份的人,只是因为某些误会暂时分开,原本就是打算复合的,你在我们俩口子中间插一脚这算什么?!”
被丈夫甩过一次是凌领队的心头大恨。她更恨的是,最终竟然得知钟全海的所谓“新欢”是一个与她同龄、儿子比她闺女还大的中年女人!
她一直认为自己不过是输给了多年婚姻生活的枯燥乏味,输给了年轻姑娘的青春貌美,输给了男人们需要证明自己人到中年仍然深具魅力的自卑龌龊危机心态。凌莉认为自己是完美无瑕无懈可击的,钟全海怎么会为了这么大岁数的一个女人而抛弃自己!
萝卜们纷纷围拢上来,无声无息地站在萧羽身旁,对前师母冷眼藐视,一半是给哥们儿站岗撑腰,另一半目的是来看八卦热闹。
萧羽拉住他妈妈的手腕:“走吧,甭理她。”
他的亲爸爸又一次让他在全体队友面前丢脸。
凌莉被围观群众拎着球拍虎视眈眈想要赶人的气氛弄得不太自在,气哼哼地拧了拧脚下的鞋跟,自己原本就是钟总名正言顺的正妻,对方才是凭空插足的的第三者,这年头看热闹的人都不知廉耻,不讲道理么!
她突然伸出左手,脸上绽放出胜利者的骄傲容颜,声音里浮动笑意:“你看到了吧,你现在明白了?以后不要再上门来找我们的麻烦,行不行?”
领队大人的左手无名指上,戴着那一枚精巧的白金镶碎钻戒指。一看就是崭新崭新的婚戒,灯下流转出摄目的光彩。
萧羽是第一次看到那枚戒指。但是聪明人之间什么废话都不用问、不用说了。
他的脸因为极度惊愕和深刻的愤怒而扭曲,电闪雷鸣啸叫着抽打上他殷红出血的眼,胸口像是被人狠狠拧了一把,爆出尖锐的忿恨。
他看到他妈妈面色惨白,皮肤和神情都脆弱得吹弹与破。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彷佛就是一个没有终点的圆;有的人惯于索取,有的人甘于奉献,有的人永远以能者的姿态向旁人施加伤害,必然会有另一些人画地为牢彷佛生来就是为了承受这些痛苦!
第一百三十七章 冰山的一角
萧爱萍那天并未对凌莉发飙,也没有在众人面前眼泪纷飞。她匆匆走出训练馆。萧羽追了出去:“妈,妈!”
母子俩在总局门口的大马路边站着。萧爱萍咬着嘴唇,掏出手机:“我问问他,究竟怎么回事。”
号码拨了好几趟,钟全海终于接起电话。
“爱萍,爱萍你听我说……对不住呵,这件事,其实我也很为难。我在羽毛球队的帅位保不住了,队里和兵羽中心都有人在背后搞我!我不能就这么认栽下课,不能就这样轻易让那群小人得逞、算计了老子!”
“爱萍,你可能还不知道,我前妻她,她父亲在局里人脉很广,我也是迫不得已才……我需要利用这些资源,我需要她家里的帮助!”
钟全海电话里的声音像一头虎落平阳饱受摧残的困兽,牙龈里都渍出愤懑和不甘。为了挽回事业的败局,只有华山一条路可以走,这对他来讲简直就是勒紧裤带咬紧牙关被迫忍辱负重。而自己喜欢的女人萧爱萍,家里已经没什么人,在京城更是无权无势无家业,只有一个当运动员的儿子,完全指望不上。
他开始暗暗后悔离婚离得仓促,当初自信地以为羽翼丰满,大树成荫,不再需要老丈人一家在这个圈子里的庇护。
凌老局长是这个国家第一批乒乓球世界冠军,资历深厚,威望如山,虽说早已退休赋闲在家,仅只身兼几顶体育协会名誉主席的帽子,却裙带颇深。局里现任的几位头脑,若非曾与之共事的同僚,就是他的门生和徒子徒孙。
第一趟,钟总提着贵重的烟酒上门,人家根本就不给他开门。
第二趟,又提着从国外买的高档工艺品登门,前任老丈人递给他一句话:“我闺女因为你跟她闹离婚这事,好几年了都过得不开心,直到现在都没有再婚,她将来下半辈子可怎么办?我们老俩口多揪心呐!让我闺女不幸福的人,我凭什么帮你说情?”
第三趟,钟总没有去找前任岳丈,直接揣上白金钻戒,去了他前妻的家。
钟全海在电话里嚎叫:“爱萍,我在北京扎根努力了这么多年,我不能失败,我不能被人卷了铺盖再赶回省体育局!我不能让那帮孙子踩着我把口水吐到老子脸上!”
“一个男人在世上活着,事业就是一切的根基,就是脸面和尊严!老子要是有一天什么都不是了,爱萍你也瞧不上我,对不对?”
萧爱萍的话音淡漠地夹在风里:“我从来没有在乎过,你做出多大的事业,挣了多少钱,你是个什么大人物。当初就没想过,现在也没有。”
钟总抹了一把脸,声如刀割,甚至带出一丝哭腔:“我知道,我知道你是个好女人。可是我没有办法!爱萍你听我说,我现在必须跟凌莉在一起,老子一定要把输掉的这一仗打回来,爱萍你给我几年,五年行不行?”
萧爱萍握着手机的手微微发抖。
“爱萍,你给我五年!我过些日子就调上新的行政岗位,你给我五年的时间老子一定能立稳根基,东山再起!你等着我!”
萧爱萍的裙角在风中飘零,裙摆上鹅黄色的花瓣与一地枯萎的落叶连缀在一起,匀称有致的身材看起来像花园中的一座雕塑,彷佛已经在角落默默伫立了二十多年。
钟全海在电话那边不停地吼:“爱萍?爱萍你在听吗?你不要怨我,你能体谅我现在有多难吗?我爱你,我真的爱你,老子这辈子就没有真心爱过第二个女人我可以对天发誓!你等我
……”
萧爱萍轻声道:“祝你们幸福。”
“爱萍,我们,我们以后还是朋友吧,我们还能见面吧?”
萧爱萍“啪”一声合上了手机。
萧爱萍坐在路边的花池子沿上,长发和丝薄的裙摆随风盈盈飘逸。
萧羽在小摊上买了一盒烟,往嘴里塞了一颗烟,用力地吞吐,然后剧烈地咳嗽。
萧妈拦着他:“小羽,你不是从来不抽烟吗?都是跟小辉学的,也不学个好。”
萧羽两眼直直地望着人来人往的脚步,问:“为什么?”
“他有他的理由。”
“他永远都有一千一万个理由做出王八蛋的事情伤害别人,伤害你,伤害我!”
“小羽,都过去了,我不会再想了。”
萧羽的眼睛突然红了,哑声问:“是因为我吗?他是不是不喜欢我所以才……妈对不起,是我把这事搞砸了,我跟他吵过一架,吵挺凶的,打奥运会决赛之前,我瞒着你没告诉你……妈我对不起你……”
萧爱萍用手掌抚摸他的头:“不是,这事跟你没关系。他很快要升任总局的竞赛部主任了。”
萧羽突然呜呜呜地哭起来,鼻涕眼泪抹花了脸,站起身攥紧了拳头:“这人又升官了,又他妈的发财了!……妈您想跟他复合吗?您还喜欢他吗?您要是还想跟他过,我去找他说!我就去告诉他,我是他亲儿子!我倒是想看看,他是打算保住那个竞赛部主任的位子,还是打算认我这个儿子!”
萧羽用力地踢路旁的垃圾箱,直到那只纹丝不动的大铁桶把他的球鞋头磕烂。
萧爱萍却像突然卸掉了心里的一块枷锁,从一段破败陈旧的过往中猛醒。
她一滴眼泪都没有流。这一次终于能够把钟全海这个男人从生活里彻彻底底地挖走,割掉几十年的一块附骨之疽。
她把哭得脸红脖粗的儿子搂在怀里轻轻拍抚:“小羽,这件事是我对不住你。我没有能够让你像大多数其它小孩那样,拥有一个完整和睦的家庭,拥有一个让你崇拜和骄傲的父亲,妈妈对不起你。”
萧羽把头埋在他妈妈膝盖上,就像小时候五六岁时他时常做的事。
这辈子已经得到太多东西,人生不可能太过圆满,做人不能不懂得知足。萧羽很自豪这一世把自己的命运牢牢抓紧在手心,让眼前的世界都沾染上他的气味,涂抹上属于他的色彩,能够在心里守着一份专注的爱,而所爱之人也执着地依恋他,追随他。
他唯一就败在钟全海一个人的脚下。
血亲的纽带永远无法抛却,割裂。他永远也无法改变这个人是自己父亲的事实,永远无法抗拒被亲爹抛弃两次的悲催命运。
都说子女是老人的冠冕,父亲是儿女的荣耀。
君临天下,加冕王冠,尽情挥洒壮志豪情的这一刻,蓦然回首,生命里某一个重如泰山的位置,竟然是空荡荡的。
那个像参天大树一般无可撼动、能为家人遮风挡雨光芒四射的父亲形象,在他的生活中就从未存在。没有这样一个人能与他开怀地拥抱,畅谈,意气风发,共同分享仅只属于父子之间的豪迈与光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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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翔打过来无数次夺命追魂电话,估计训练馆里争风吃醋的八卦事件,传得上至局领导下至后勤大师傅们全都知道了。
萧羽顶着肿眼泡跑回去,看见他家小翔站在训练局门口抻着脖子等他。展翔左脚轻轻点地,左胳膊架了一支拐杖。夕阳的缕缕金线在他脸上投射出错落美妙的光影,眉目英俊到极致。
萧羽的眼被展翔美好的脸庞刺得发痛,下巴从对方肩头有气无力地蹭过:“找个没人的地方……想你。”
宿舍昏黄的小洗澡间里,萧羽四肢纠缠在展翔脖颈和胯上,拼命拽着展翔要做,可是自己手忙脚乱怎么弄也不硬。
展翔把不安份的人夹在胳肢窝下,扔回他的床上:“别闹了,钻被窝,难受就消停睡一觉,你都硬不起来还非要做?”
萧羽扯过被子抹掉眼泪鼻涕,在床上打滚:“现在连你也敢嘲笑我了?你们今天都看我笑话呢吧!我硬不起来怎么着,以后你别理我!”
展翔抬起大腿将萧羽裹在身下,把借怀撒疯耍赖的媳妇制服,压成床单上服服帖帖的一张画,然后伸出手,像逗小孩似的拨弄萧羽两腿之间的小鸟。
小鸟像遭霜打了的嫩黄瓜,湿漉漉、软塌塌的,形状沮丧,个性尽失,有气无力。
萧羽扭动着挣扎:“你还摸,你个流氓还敢摸我!”
展翔几次挺身,将自己全部没入萧羽的身体,缓慢又极流畅的动作从萧羽的腹腔沿着喉咙推挤出如丝的呻吟。
展翔不停地吻萧羽的眉眼和嘴唇,带着笑意:“你那个是摆设,硬不起来没事,我是硬的。”
萧羽恼火地压低嗓门开骂:“混蛋!你才是摆设呢!展翔你就是个大花瓶!你翻过来,趴下,你试试我这玩意儿是不是摆设,能不能做了你!”
展二少在他媳妇嘟囔咒骂的身体里迅速加快了律动,紧致强健的臀部肌肉泛出油亮的光泽,畅快的力道摧枯拉朽。他从起伏的胸膛滴下淋漓的热汗,每一滴汗水在萧羽喉头淌过,烫出难耐的抽吟。
展翔看惯了小羽毛这副闹腾的模样,跟个姑娘似的,每月掐着某个日子,至少会激素紊乱一次,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
他把人搂在怀里尽情地释放,然后用缠缠绵绵密织的吻让萧羽彻底平静,看着怀中人在被窝里蜷缩成猫样,睡得疲惫且安稳。
萧羽决定不告诉展翔真相。
自己心里已经够堵的,犯不着再给展翔添堵,尤其更不愿意丈母娘家知晓自己倒霉催的身世。父母之于子女,不怕出身贫寒,不怕穷,不怕卑微,最怕就是给孩子丢人。
不久,队里接到钟总的喜帖,半个月之后在国际大饭店摆酒结婚。
萧羽看了帖子,一整天不讲话,腮帮子都憋得气鼓鼓的。大红色喜字成双的图案,示威炫耀一般,刺得他眼球滴血。
他在力量房里练大腿推举杠铃时非常卖力,别人只做80个,他偏要再加练120个,结果练到大腿和屁股上的肌肉抽了筋,从板凳滚到地板上抱着腿哀嚎。
他浑身湿哒哒地狼狈不堪,再一次被展二少扛回宿舍,后臀肌肉抖得如同筛糠,因为抽搐而红肿。展翔用按摩膏给他揉了很久,才消掉淤血。
展翔说:“小羽,你心里难受吧?那个婚礼你别去参加了。”
萧羽答:“我本来就没想去!”
展翔说:“嗯,我半个月以后要飞美国。”
萧羽搂着展翔的脖子不松手:“我跟你一起走。”
展翔心中窃喜,嘴上假模假式推辞:“你不怕耽误训练,影响状态,损失奖金?……我不用你照顾我。”
萧羽像抱大玩具似的抱着翔草,一口咬上对方的肩膀,牙齿在柔软微汗的皮肤上品尝熟悉的气味,眼底漾出氤氲。
“我妈离开北京回家乡了,不要我了……我爸也不要我……就剩下我自己光杆一个人。我以后就跟你在一起,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我学着做饭,我给你洗衣服,我做你的拐杖,老婆你甭想甩掉我!”
局里的人也在私下纷纷嘀咕,啧啧,钟全海这是二婚么?俩人都是老黄瓜刷绿漆了,一个女人娶两回,一个洞房钻两趟,还要铺这么大的排场,请全局的同事吃席?
钟全海正式升任为总局竞赛部主任,从“钟总”摇身一变成为“钟主任”。他是事业单位编制内的人,职位调来调去都少不了他这一碗粥。
兵羽中心的领导也同时指派新的总教练代理钟全海留下的位置。可是这一人选却并非大家期盼的杜老大,而是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的某助理教练,一跃出头做了总。
领导也有独到的考虑,杜彪这样的技术型人才,队伍里缺了他不行,给他官位太高也不行。这号人性格太硬,脾气太跩,若是做了男模队总教练,每次局里开会跟上司顶牛掐架,拍桌子吼叫,谁受得了啊?这类不对胃口的人,还是搁在队伍基层里埋头干活比较合适,千万别来领导眼皮底下喝茶。
钟全海其实并不想把重婚这事整出天雷地火的动静,但是凌莉坚持大办。
领队大人说︰“当初咱俩八几年结婚的时候,没穿婚纱,没办酒席,局里领导在食堂给咱们摆了一桌菜,上了几瓶好酒,局长做证婚人,就算是婚礼了。初婚结得太寒酸,所以你不重视我。这次咱俩办一回隆重的,昭告天下,我看你以后还敢不敢再跟我离!”
钟主任觉得,他媳妇就是因为某些事在跟他斗气。
凌领队也确实就是斗这口气,喜帖都发出去了,就不怕钟全海再反悔。
两人分分合合闹到这份上,这男人对她还能有多少情谊,她心里没谱,但是作为一个家世正统事业红火的女人,她迫切需要一个光鲜体面的婚姻,一个一表人才身家匹配的男人伴在身旁。凌莉深信她了解钟全海的为人,婚姻还是原配的好,俩人至少从年轻时就认识,知根知底。这人算不上十足的好人,也并非十足的坏人,熬到这个年纪这个位置的男人里,钟全海已经是不错的人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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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领队到青少年体育部的办公室发喜糖,瞧见办公室主任正在翻捣几大箱密密匝匝的旧档案。
凌莉瞟了一眼:“都是运动员档案?怎么还有这么多身份证户口本?你们整理这些做什么?”
主任无奈地摇头,掸了掸手里那一摞文件上蒙覆的灰尘:“都是最近到各地基层梯队里抽查档案查出来的,假档案,假身份证,假户口本。”
“查出这么多?”
“可不是嘛,不查不知道,这些还都是货真价实的官方身份证,公安局流出来的,是‘真’的‘假身份证’,你说牛不牛?打篮球的小孩是把年龄往小了改,练体操的把年龄往大了改,还有跳水的,游泳的,哪个项目的都有……”
“总局打算把这些查出来作弊的队伍怎么处理?”
“还能怎么处理?集体性的合力造假,法不责众啊!倘若真要较真,这么些年一届一届的比赛名次都要推倒重来,各省体育局那些人也不干啊,这不是强撸人家的政绩嘛!”
主任说到此处呵呵笑道:“上边打算对涉案的各地方内部通报批评,今后的比赛再从严查处。这种事大肆宣扬出去,对咱们国家体育界的形象也很不利。”
凌莉冷笑着出门,突然停住脚步,眼里闪出精细的光芒,回头问道:“羽毛球队有没有违规作假的?”
主任应声点头:“有啊。全国青年羽毛球赛,全国少年羽毛球赛,五花八门,这种搞猫腻儿的么蛾子,哪个省都没落下!”
第一百三十八章 真相大白
寥寥数日之后。
钟主任与凌领队重婚之日,与总局大院相距两条街的国际大饭店门前豪车相连,宴开八十席。
各司各部各办公室的大大小小头头脑脑都来了,多半是卖凌老局长的面子,恭贺老爷子二进宫的姑爷荣升高位。
钟全海身着纯黑色西装礼服,额角几缕白丝事先修染成亮丽的乌发。凌莉裹了一身艳红色席地套裙,一团火焰似的在他眼前烧灼着跳来跳去。
局长作为证婚人上台发言;新娘的老父亲出来发言;倒香槟,切蛋糕,抛花球,开席,敬酒……凌领队要求婚庆公司搞出来全套的阵势,她从来没有享受过的小姑娘的结婚排场,今天全部享用一遍。
钟全海倒酒时胳膊肘差一点儿撞歪了酒杯塔最下层的地基。
随后,切蛋糕竟然下刀就跑偏了。凌莉死命拽着他的胳膊,可是这男人就跟中邪似的,刀尖眼瞅着就把三层楼的豪华大蛋糕给剁塌了。
萧爱萍那天在电话里一句平静淡然的“祝你们幸福”,让钟全海如鲠在喉,如针刺股。
他以为萧爱萍会哭,会闹,他更希望看到女人撒娇服软,这样能够让他更加坚定自己已经迈出的步伐。可是萧爱萍扭头离开得如此拒绝,没有丝毫的拖泥带水纠缠不清。
如此干脆利落的分手反而让钟全海万分不安,总觉得自己和对方之间明明拥有某种默契到割舍不下的牵绊,怎么能分手呢?
他隐隐又开始在心里颠倒懊悔,怎能就这样放弃萧爱萍,永远地放弃了自己年轻时曾经那样狂热爱恋过的女人。一定是自己命不好,一个男人的权势地位与感情家庭,就好像这山的熊掌望着那山的鱼,二者怎么就不能两全其美呢!
凌莉瞧出钟全海的郁郁寡欢,心不在焉,猜到这男人心里惦记的是谁。
她咬着嘴唇对全场宾客强颜欢笑,她一定要扳回这一仗。
酒过三巡,同僚们起哄钟全海和凌莉俩口子站起来讲话,谈谈两人梅开二度破镜重圆的激情感想。
钟全海尴尬地抖动笑肌,老子激情个屁!他状似谦恭地把话筒让给媳妇,自己借着上洗手间的借口,想要出去透透气。
若干报社和网媒记者早已候驾多时,大堂里一眼瞄到新郎倌,呼啦一声围拢:“钟主任,恭喜您今天大婚!请您谈谈对今天《体坛X报》头条新闻的感想好吗?”
钟全海一时犯愣,什么头条,什么新闻?
昨晚老子一宿失眠,今早出车接新娘子去了,哪儿有闲工夫看报纸?
人群里伸出一只手,塞给他一张《体坛X报》,还有一摞各大体育媒体头版头条的复印件。
记者的话筒就伸在钟总的鼻子眼底下:“钟主任,被查出违纪的人,就有您担任总教练期间,队内重点栽培的运动员萧羽,请问您事先对萧羽年龄造假的事情知情吗?”
“萧羽?……年龄……造假?”钟全海茫然。
他迅速翻看报纸,醒目的粗体黑字大标题像钢筋一样撑开他麻木不仁的眼眶。
《全国青少年赛年龄违纪事件大曝光》!
《萧羽深陷“年龄门”黑幕》!
《奥运金牌运动员被查出当年通过修改年龄赚取冠军》!
钟全海几乎把报纸举在眼前,那上面密密麻麻模糊不清的一团小字,像是在折磨挑逗他滚热抽搐的眼球,在他眼前浮动跳跃。
萧羽涉嫌篡改年龄降组参赛!
萧羽十年前参加少年赛所获金牌恐遭剥夺!
萧羽的官方登载年龄是198X年兔年生人,实为虎年生人,年龄改小了一岁半、将近两岁!
“这不可能,怎么会这样?”钟全海脸色焦躁通红,没有注意到他媳妇正在人群里悄悄观察他的挣扎表情。
“萧羽那小孩不是属兔的吗?他肯定是属兔的!中间还隔着一年呢,还隔着一年呢,怎么会搞成这样……”钟全海语无伦次,湿热的汗水浸透衬衫的后心,黏上西装马甲,被人架在炉火上炙烤烟熏火燎的滋味让他痛楚得无以附加。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感觉像做梦,一场让他两眼发红随即又发黑然后遍身冷汗淋漓几欲晕倒的梦!
这个梦也不知是好梦,还是噩梦。
梦的内涵令他在一瞬间幸福得飘上天堂。
但是美梦降临的时机,又在同一个瞬间将他残忍地砸进了地狱!
萧羽……
那个在赛场上灵光四射才华横溢的少年……
那个五年来在一支队伍里朝夕相处原本可以形如父子却一朝反目指着他的鼻子哭骂“你的所作所为让我丢脸”的萧羽!
记者不失时机地插话:“钟主任,您的意思是,您事先并不知晓萧羽的年龄有问题?”
钟全海由惊转怒:“我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
“钟主任,您对运动员为了换取运动成绩而作假这种事情如何看待?”
钟全海嘴唇发抖:“这种事怎么能赖运动员?小孩那时候才多大?他懂什么?这都是地方领导急功近利造成的违法乱纪行为,应该严厉惩处那些坑害运动员名誉和利益的负责人!”
记者们没想到钟全海如此义愤填膺,这难道是总局发出的新一轮严打和换届信号?
“钟主任,钟主任,您能否向我们透露一下内部消息,上峰会如何处罚违纪的运动员?”
处罚……钟全海半张着嘴。
他从凌莉眼里瞥见一丝隐隐的傲慢和得意。他突然觉得自己活像一只入瓮的鳖,这时候别人围观着指点笑骂。
“钟主任,总局会不会剥夺萧羽若干年前在全国少年赛青年赛获得的男双金牌?钟主任,这件事会否影响萧羽在国家队的前途?钟主任,我们还有问题……”
剥夺金牌……
国家队的前途……
啊!!!萧羽!!!!!!!!!!!!!!!!!!
钟全海突然发疯似的拨开眼前的话筒,从人群里冲出去。
记者们试图围追堵截,钟全海两眼血红,额角青筋暴跳,力气贼大,一掌把面前一名小记者扇了一个大跟头。人流登时大乱,闪光灯劈啪作响。
凌莉惊呆了,不知道这男人受了什么刺激,怎么突然发起疯来?
她只是拿到证据,暗地里向小报捅个料,而且只爆了萧羽的料,没提旁的一大串人,这样也不至于把事情搞得太大。她只想报复那个这几年把她丈夫勾搭得魂不守舍的女人。择不出萧爱萍的把柄,就拿这小孩出一口妒气。
宴会厅里的领导和来宾纷纷站了起来,面面相觑,不明真相。
他们看到钟全海狂暴发怒似的扯下自己的黑绒领结,摔在地上!
酒店服务生推着餐车上菜,恰好与横冲直撞的男人狭路撞到一起。稀里哗啦盘碟破碎,四喜丸子,东坡肘子,清蒸多宝鱼,四宝大扒鸭……还没来得及上桌的美味佳肴,泼洒了一地!
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上斑斑驳驳,一片惊悚的狼藉。
凌老局长面色发白,一只颤巍巍的手指着钟全海的背影,几乎晕过去,掐着人中塞速效救心丸才救过来。
凌莉面色惨白,惊愕、伤心和愤怒让她的妆容凌乱扭曲。她拽住男人的胳膊不许走,把人拽到休息间,质问:“钟全海你要干什么?你这是干什么?今天是咱们两个结婚,局里所有人都在外边看着,你疯了吗!”
“看!看!让这帮傻逼看吧,都他妈的等着看老子落魄出丑的笑话!”钟全海两手发抖,纯黑毛料镶缎西装的后背上溅了一盆东坡肘子的酱色红汤。
凌莉的眼泪混合了黑色眼线液流得满脸都是:“你,你,你什么意思?你究竟还想不想结这个婚?”
“你说呢?!”
女人凄厉地哭:“我知道你不是真心想跟我重婚,钟全海你混蛋!你耍我!”
钟全海怒吼:“是你在背后搞事耍老子?今天这件事是不是你,是不是你搞出来的?是不是你想陷害萧羽那孩子,你给我说实话!”
凌领队此时万般后悔自作聪明节外生枝,委屈地哭道:“我没陷害他呜呜呜,是他活该!他的年龄就是造假,千真万确,你凭什么指责我呜呜呜呜……”
钟全海撕心裂肺地嚎叫:“老子真后悔,老子真他妈的后悔!!!”
两个人俱是失魂落魄,呆滞地相望,各自眼眶里的泪水毫无秩序和风度地飞溅,心底各具各的一份悲愤,各怀各的三分委屈,各有各的七分悔恨!
******
首都机场检票大厅。
行走匆匆的人流像海岸上涨潮落潮的水线,在眼前滑过。
展老板坐在轮椅上,由他女儿推着,一家人目送展翔和萧羽的身影逐渐没入检票的队伍。
大厅顶棚的天窗射进阳光,给攒动的人群铺洒上一层轻薄的金纱,灰尘在光明里跳舞。展翔拄拐走路的形容稍显缓慢,墨绿色长风衣包裹着宽阔的肩膀,腰身和双腿修直。偶尔惊鸿一瞥凸现的侧面轮廓,被午后艳阳镀上疏朗清俊的神采。
萧羽拖着两个人的笨重行李,鸭舌帽遮住大半张面孔,很贤慧地迈着碎步跟在小翔身后。
展二少在自家人面前一贯腼腆沉默,临走都没有拥抱他的爸爸妈妈。反倒是萧羽厚着脸皮以姑爷身份自居,跑前跑后提行李检票,又代表小翔向爸爸妈妈表了一番忠心,二老保重身体我们一定积极手术恢复健康好去好回两颗赤子之心在大洋彼岸与全家人同在!
展妈妈目送她儿子的帅气背影最终消失在登机口,用手帕蹭了蹭眼角。
萧羽默默地拖着行李与小翔并肩而行,情景看起来无比妥帖,和谐。两人悄声对视,目光眷暖而亲昵,那感觉就像溪底被涓涓流水摩挲得细润柔滑的白色细沙,经历岁月的打磨,在水纹和时光中流淌出斑斓的华彩。
展妈妈委屈地小声抱怨:“这一回就是彻彻底底把儿子交到别人手里了,小翔跟一个外人比和自家人都亲热。”
展老板沉声哼道:“你知足吧,这也不是最糟糕的结局。小羽那孩子,在北京城里都没有家,身边也没什么亲人。你把事情往好处想,咱们没有失去一个儿子,相反,咱们家是多添一个儿子!”
******
钟全海从他的婚礼现场夺门而出,丢下满屋子宾客,以及哭得不知所措懊悔万分的媳妇。他飞车赶往机场,座驾的挡风玻璃上还系着碍眼的红色花球,车窗上的双喜字在风中凋败凌乱。
萧爱萍竟然把如此重大的事情向他隐瞒了二十多年!
萧羽竟然不认他这个父亲!
这孩子是我的!这孩子是老子嫡亲纯正的骨血!这孩子怎么能流落在外没家没靠?这孩子应该姓钟怎么能姓萧?这孩子应当带回老家认祖归宗继承我钟全海的全部家业!
摩托骑警在机场高速上将钟全海的车子拦在路肩上,给他开票。
小警察指着他哼道:“哥们儿,你这都开到100多公里了,赶着去火葬场占位子啊你?”
钟全海抱着方向盘跟警察哭诉:“我要去追我儿子,我儿子,我儿子不认我,他跑了!你别拦着我!”
小警察诧异地瞥了他一眼,这人驾着花球喜字婚车,穿着黑色礼服,胸口还别着新郎倌的胸花呢。
小警察把驾照本塞给钟全海,趴在车窗口乐道:“嘿嘿,我说,你二婚的吧?回去好好跟你儿子解释解释,这年头老爹给孩子娶后妈的多了,我妈我爸都二婚了,我有俩爸俩妈,可热闹了!……可是谁家也没像你,结婚结得鸡飞狗跳得喂!”
******
飞机缓缓地在跑道上滑行,瞬间喷着尾气腾空而起,巨大的机身在候机大楼的玻璃窗外尖啸着掀起气浪。
萧羽透过舷窗望尽暮色苍茫的京城,整座城市被万家灯火点缀成一幅浩瀚的画卷,在他眼底转动流光的玄妙色泽。这是曾经给他带来无限惊喜和希冀的地方,这是凝视着他攀上顶峰揽尽荣耀辉煌的地方,亦是在他心底留下一道道难以平复的酸涩伤痛的地方。
候机大厅内灯火通明,人影斑驳晃动。
钟全海双手扒在落地大玻璃窗上,整个人像吊挂于十字架上等待救赎的负罪灵魂,泪流满面地看着那架飞机在他视野里呼啸而走,天际一侧的薄云间化作若明若暗的一颗星辰。
萧羽从窗口收回视线,看到身旁的展翔静静地坐着,闭目养神,鼻梁和下巴的线条从四围嘈杂的背景中切割出静谧而完美的图画。
这次向队里递交暂时离队的申请,萧羽名义上是把自己交流到美国西海岸某羽毛球训练基地做教练,教小队员们打球,参加全美明星巡回赛,私下顺便照顾和陪伴展翔。
医生说,展翔的腿如果摘除掉附生的那副多余髌骨,并不能保证恢复原有的运动能力。这些年高强度训练比赛造成软骨和滑膜受损严重,摘掉副骨,植入人工滑膜之后,若是能像正常人那般跑跳自如,就已经是成功的手术结果。
萧羽打开一张薄薄的毯子盖住两人,从毯子下握住展翔的手,十指缠绕,暗暗地回味握着这只手登上巴黎奥林匹克体育馆冠军领奖台的神圣时刻。
展翔在他耳边说:“会好的。”
萧羽说:“治不好没关系。将来咱两个人我主外,你主内,我打球,你乖乖在家做家务,我养老婆一辈子。”
展翔眯眼哼道:“谁给你主内?你的搭档是我!”
萧羽笑着阖上眼,用蠕动的嘴唇轻吐:老婆我爱你。
那片泼洒着我们的青春与汗水、曾经奋发过战斗过的热土,化作脚下的浮光掠影,一点一点收拢在天边,成为记忆的花圃里沉香诱人的角落。
今天,我们离开这座城市。
不远的将来,同一座城市,或许将要见证王者回归的那一刻,风起云涌惊心动魄的一幕!
第一百三十九章 王者归来【尾声一】
北京的秋天,天空碧蓝如洗,点映朵朵白云。
街道两旁枫叶如火,银杏攒金,将古老的城市漂染成又一轮丰收的浓郁色彩。
“全国的球迷朋友们,我们现在向您现场直播的是北京奥运会羽毛球男子双打的决赛!”
刘青松戴着厚厚的眼镜片,头发吹理成师奶杀手费翔的潇洒微卷造型,在镜头前整理自己的五星领带。
“观众朋友们可能注意到了,事实上,中国代表团已经提前将这枚男双金牌收入囊中!打入本次决赛的两对运动员分别是卫冕冠军世界排名第一的萧羽展翔,和世界排名第二位的挑战者谭冰程辉!”
“展翔自从伤愈复出,与萧羽在国际重大比赛中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成就了名副其实的羽翔王朝;而谭冰程辉在所有羽翔没有参加的赛事里都能拿到冠军,中国队这两对组合在过去三年里,几乎包圆了国际国内赛场上男双的全部金牌,实现了我们在这一项目上的垄断!”
展翔的手术非常成功,摘掉了折磨他很久的那块劳损腐烂的骨片。他随后花费了足足半年时间才恢复竞技状态,得以重返赛场。
腿被切开,掏出多余的物什,再填充进新配件,缝合伤口,无论如何也没法与爹妈赐给的原装腿相比拟。有很长一阵子,翔草站在球场上垫步跳杀时,感觉那条腿不是自己的腿,无法与身体融为一个协调流畅的整体。
康复期间,展翔每天站在游泳池里缓慢行走,利用水流的阻力锻炼腿部力量。萧羽就穿着三角裤跳进池子里,活蹦乱跳的一条白鱼似的,围着展翔游来游去,在水下亲吻翔草的膝盖,逗老婆开心。
每晚,萧羽给展翔按摩大腿小腿,防止他的腿因为中断运动而肌肉萎缩。
他担心展翔在这一条缺乏鲜花掌声和关注的康复道路上感到寂寞,由此失去必胜的信念。
自己当年做完心脏手术之后经历的那段艰难的恢复期,从生理到心理的双重煎熬,彷徨的滋味记忆犹新。更何况现在的两个人,是从奥运冠军王座上走下来,再重新一步一步聚拢起失掉的光环。
“年龄门”丑闻在媒体上吵得沸沸扬扬,萧羽那一阵偏巧在国外,逃过了记者的围追堵截。
记者追去萧羽的老家采访省队教练。已近退休之龄的王安红着眼睛拍桌子怒骂:“我们的孩子怎么违纪了?我们的金牌怎么名不副实了?网上那些王八蛋什么都不懂,站着说话不腰疼,都他妈是胡扯!”
“萧羽程辉当年拿到的奖牌问心无愧!年龄改小怎么了,其它省队的小孩也都改过!这种所谓‘不公正’的比赛它归根结底就是公正的、公平的!”
“萧羽假若不改小年龄他才真是吃亏,他很可能一辈子都无法入选国家队,这样天才的运动员就埋没在大西北这块小土城里了!我们的孩子是用他们的刻苦和努力换来的奖牌!你们媒体敢胡说八道欺负老子辛辛苦苦培养出来的队员,贼你妈!!!”
在王安老爷子的固执脑筋里,当某一条潜规则变成每个人心目中根深蒂固的社会现象,它也就升华为一条“明规则”。正是这些或明或暗的规则维系起这个国家竞技体育博弈圈的结构性平衡。
程辉和萧羽隔着大洋用视频互通消息。
程辉拍桌狂乐:“小鸟,上网看新闻了吗?干爹发飙了,骂娘了,骂得痛快哈哈哈!”
萧羽得意道:“辉辉,你现在知道了吧,我其实比你大,你应该叫我一声哥!”
程辉啐道:“做梦吧你,老子比你大!”
萧羽说:“我属虎的,我正月的,你是三月!”
程辉叼着烟哼道:“你歇菜吧,你以为就你丫改过户口本啊?你辉爷根本就不是属虎的,老子从娘胎出来是属牛的!”
萧羽一口吐沫把屏幕喷湿了:“操!辉辉你个大骗子,你当年竟然没跟我说实话!你身份证上写的是十二月,你偷摸告诉我是三月,你实际上是属牛的,你竟然有三个生日?你个小王八蛋你还有什么东西是真的!”
程辉得意地眯起八字小眼,眼含桃花:“嘿嘿,你知道我们家小花属啥?他都告诉我了,他身份证也是假造的,小花是属小耗子的,嘿嘿嘿嘿……”
程辉说着对躺在床上的那只美美的大耗子甩出一记媚眼,一只脚丫不怀好意地伸向谭冰两腿之间的柔软。
谭冰假装躺着打瞌睡,暗自支起耳朵偷听程辉和前男友聊天,心里酸唧唧地估算揣摩着程辉与萧羽之间亲昵热络的尺度。他把小辉辉的流氓脚踹飞,瞪了一眼:“讨厌!”
萧羽估摸着只有展翔没有涂改过年龄,好运的小猪是一只傲娇的金猪。
******
展小猪在那一年九月的世锦赛正式回归,复出一战即一路横扫千军,势如破竹,两人拿下职业生涯的第二个世锦赛冠军。
随后,羽翔天王用三年时间缔造了传奇式辉煌的战绩。
奥运会,世锦赛,全英公开赛,羽联年终总决赛,亚锦赛,亚运会,全运会……羽翔天王网罗了他们所能得到的全部冠军,并且作为国羽男模队的领军人物,率队拿下汤姆斯杯和苏迪曼杯,成为前无古人的羽坛“大满贯”得主。
萧羽唯独遗憾自己那一枚全运会金牌,不是和老婆一起拿到的。
展翔与李桐配对得到一届全运会冠军;四年后,萧羽和程辉从八一队手里夺走这枚金牌。天羽天翔的粉丝们此生最大的失落,就是无法看到羽毛和翔草手拉手登上全运会的最高领奖台。
展小猪心里却在掰手指计较,他的大满贯头衔里独缺一枚世界军人运动会的金牌。
萧羽从被窝里支起腮帮,崇拜的眼神像狼一样放光:“翔哥,你为啥不去参加世界军人运动会呢?我团长老婆这么帅这么牛掰,我想看你参赛打鬼子啊!”
展翔郁闷地啃被子:“我没资格参加么。军人运动会的比赛项目都是田径、游泳、射击、跳伞、马术、铁人三项、军事五项什么的……他们压根就没设羽毛球这个项目!”
萧羽顶着枕头大笑:“团长大人您当初入错行了吧?将来上了战场打美利坚,兄弟们肩上扛得都是88狙,伞兵空降,武装洇渡,就你一个人扛个羽毛球拍子去消灭帝国主义反动派哈哈哈哈哈!”
北京奥运会,占尽天时,地利,人和。
展老板一家坐在贵宾席上,为孩子们加油助威。三口人每人都穿着天羽天翔粉丝团的卡通T恤,手摇荧光棒,为萧羽和展翔每一次惊险的救球惊呼喝彩。
每一年的元旦、新年、元宵节、中秋节,顾局都会给儿子打电话:“小翔,回家来,一家人热热闹闹吃个饭,好吧?”
展二少每一次都会问他妈妈:“妈,我可以把小羽带回家一起过节么?让他在咱家过夜,成么?”
这句话几乎成为展翔给家里打电话的口头禅。每一次遭到老妈沉默的拒绝时,展翔并不急也不恼火,语气平静如常:“好,我自己回去。可是小羽在这里没有家,他一个人过节很闷,挺难受的,我先陪他吃饭,然后再回去陪您和爸爸。”
顾局长在电话旁淌下两行无声无息的眼泪。儿子年复一年的恳求,任是铁石心肠的人,也会被滴水烧穿融化。
竞赛部钟主任也坐在贵宾席上观赛。
钟全海这几年官运亨通,那一场噩梦般的婚礼并未影响他仕途的铺陈。只是,机关单位里最是人多嘴杂,裙带亲缘脉络盘根错节,这件事几乎成为建国以来体育局成立之后最热闹纷呈的桃色八卦,沦为同事间窃窃议论的笑柄。
钟全海与凌莉一直限于剑拔弩张的关系,尴尬的分居状态中却又拖着没有离,每次在单位里碰面形如陌路。总局开会对重大决议进行发言投票,从来都是你赞成的老子就反对,你反对的老娘一定赞成。
钟全海决赛前跑到运动员更衣室,与昔日的麾下爱将打招呼。
谭冰客客气气地向钟主任问好;程辉叼着苹果拎着球鞋,满嘴嚼着食物挥了挥手;翔少一如往常地点点头,不冷不热;萧羽直接把脖子扭转九十度,嘟着嘴走开,装没看见他爸爸。
钟全海垂头凑到萧羽身旁,落寞的眼神中尚存一丝渺茫的希望,低声说:“小羽,比赛好好打!等你打完决赛,咱爷俩找个地方聊聊好吗,我想,我……”
萧羽低头梳理球拍的拍线,嘴唇轻嚅:“决赛就要开始了,别影响我比赛。”
……
双方在决赛中各胜一局,第三局杀得天昏地暗,难解难分。
5比5平!9比9平!13比13平!……
一路的平分,将决胜局送入令人难以预料的精彩残局。
谭冰的手臂在空中划出最优雅的姿态,网前轻吊,程辉突击边路,15比14超分!
比分却随即被展翔一记精准点杀再次扳平,萧羽灵光四溢的对角线偷袭令全场惊艳,16比15反超!
展翔拿起水壶往头上浇水,水滴混合着热汗,沿眉骨和鼻梁的轮廓线放肆地奔流。萧羽捉着展翔的耳朵布置战术:“杀小辉的反手,反手!不要一味求快,他们的体力比我们好,要注意杀球的节奏变化!”
程辉狂灌了几口苹果汁,用一张大毛巾把自己的脑袋和谭冰蒙在一起,窃窃耳语:“小鸟的网前太厉害了,怎么才能把他打趴下?变线杀两侧,吸引反手位的跑动然后偷袭他正手!”
两端的教练席是空的。按照惯例,教练组集体做壁上观,带着闲情逸致欣赏四个人在场上自由发挥。
展翔力拔千钧的劈杀呼啸着掠过程辉的头顶。程辉两只眼球的视线对上自己的脑门,持拍手像变魔术一般自身后伸出来,耍一招蝎子摆尾将过顶球抽回,从看台上掠走一阵惊讶的欢呼。
小球直奔萧羽的正手位空档,落地的瞬间被萧羽一个席地大劈叉在手臂控制范围的远程极限将球惊险地救回。他劈叉的姿态潇洒干脆,小腰扭得风姿绰约,让全场观众笑得前仰后合。
程辉隔着球网对萧羽呲牙裂嘴:“过线了过线了!这小蹄子又越界了!冰冰,小鸟再敢耍宝劈叉,你就直接拽他的脚把人拖过来打,哼!”
刘大嘴的神态像观看百老汇舞台剧一般轻松欢快:“比分已经打到19比18,羽翔以微小的优势领先。这场比赛虽然是同室操戈,却代表当今男子双打这个项目的世界最高水平,是最真实的对抗!”
电视机前的观众们议论纷纷,无限的感慨像天边接踵连篇的浮云。
“时隔四年,队花终于打进奥运会决赛,再也不用憋屈地做绿叶给队友让球了!”
“可惜冰冰辉辉对上了羽翔天王,既生瑜何生亮呐!咱们队花这辈子还有机会圆奥运金牌梦吗?”
有的人感叹:“虽然我很想看中国队拿这块金牌,决赛竟然是队友内战,不能用最艰苦卓绝的方式打倒八国联军拿到金牌,太遗憾了!”
这样的论调随即收获一群板砖:“能拿到金牌就知足呗!‘内战’总好过‘内定’,稳获金牌总要好过决赛被洋鬼子翻盘!”
球迷们期待金牌,期待圆满的结局。
球迷们更想要收获赛场上振奋人心的激动和感动,如同带着一颗小鹿乱撞的心,从指缝里扒开一只眼的抓心挠肝的紧张,观看羽翔当年挑战珠玉天王的汉城决战。
然而,一代又一代人对这枚金牌的翘首期望,随着昔日天王在巴黎黯然谢幕携手离去的落寞背影,最终尘埃落定。
忆往昔青葱年少,无数人曾经见到萧羽捧着一颗先天畸形的心脏,依靠吸氧奋战到体力耗尽,在苏迪曼杯几乎上演绝地翻盘的壮举,那一刻,被油然而生的民族自豪情撼动出热泪。
无数人也曾看到年华逐渐老去的珠玉天王,拼尽全力将比赛挽救到29比29的绝境,最终在势不可挡的历史潮流之下,被羽翔浴血奋战席卷江山拿下最后的赛点,看萧羽振臂高呼衣衫褴褛仰天长啸,那一刻,把欣喜若狂的欢呼送给登顶的羽翔天王,把尊敬和感动留存给回忆的夜空中遥遥逝去的星辰。
“萧羽网前突然起跳扣杀!好球,比分21比20了!”
“谭冰利用空档打出一记直线穿越,压线,压线落在界内!太惊险了,23比23平了!”
这是刘大嘴退居幕后之前解说的最后一场羽毛球赛。他仍然像二十年前初出茅庐的小解说员那样兴奋地手舞足蹈,打着最鲜艳的领带,面对镜头摆出自认为最英俊潇洒的笑容,为场上球员打出的每一记精妙好球,贡献出自己那一份最真挚的动容与骄傲。
时光流转,岁月飞逝,代代新人换旧颜。
眼前一条山路通向驾在云端的顶峰,镜头里闪烁着一群执着痴迷热血拼搏的身影。
这样的一群人,在这条山路上攀登不止,搏命不息,如同远古青铜时代的战士,扞卫在山峦之巅,利剑淌血,把自己的身影镌印成山道两侧一幅又一幅颜色绚美的壁画,希冀与璀璨的星图一同驻留在战火燃烧的云的彼端。
“26比25,羽翔领先,轮到萧羽发球,这个球能拿下整场比赛吗?”
刘大嘴的呐喊声带动起全场的高呼,奔涌的热浪瞬间收进萧羽眼底化作深潭。他的发球像琴弦上最清越美妙的炫音,划破光明与黑暗的界限,让万人看台上每一张脸孔都舒展开灿烂的容颜。
谭冰快速抽挡!
萧羽更快地变线!
程辉从后场如同空中飞侠,在扣杀的惊魂声中杀至网前!
展翔在边线处斜身跃起,身形像拍岸的惊涛凌厉地抽杀,强悍的霸气融入四溅扫射的汗珠,将周身的气流洞穿!
小球闪电一般袭向网口,在触及球网边缘的一刹那突然定住。
电视机前无数双眼惊奇地看到,那颗小球不偏不倚挂在网沿上,球托轻巧地站在网口,十六根白花花的鹅毛骄傲地擎向天空,如同一只振翅欲飞的小鸟。
“这球竟然‘站’在了网口上!”
刘大嘴抚掌笑道:“天意,这就是天意!一场如此精彩的奥运会决赛,胜负早已经不重要。场上四个人没有失败者,无论输赢都应当没有任何遗憾!奋战到最后一分钟的拼搏精神,才是竞技场上永恒动人的结局!”
四面八方传来善意的笑声,全场观众有节奏地欢呼和跺脚,所有人都不希望这场比赛结束,想要看雪白无暇的小球天空中自由自在展翅翱翔。
主裁判腆动肥硕的肚皮,笑眯眯地伸手示意,萧羽这个球重发。
萧羽从网口拎回那只小球,扭头向球网对面的两名对手挤挤眼,唇角似笑非笑。
程辉伸臂揽过谭冰,脸颊相蹭,看冰花汗水滴答眉目流光的脸在他臂弯里绽露幸福的微笑。
萧羽与展翔对视,手掌轻握,迷离湿润的眼烙印着这一世最心动彻骨的容颜。
他把球放在唇边,轻吻了一下。
指尖灵动的一刻,是浮华散尽的从容不迫,沧海桑田的壮丽悲欢。玫瑰色的夜空烟花绚目,星光永恒灿烂!
第一百四十章 星光永恒灿烂【尾声二】
又是一个光阴流水的四年。
国羽男模队再次扬旗出征前,召开媒体新闻发布会。在场全部视线都聚光在主席台上,萧羽从容地落座,面对记者们轮番轰炸,侃侃而谈。
“萧总,国家队出战本届汤姆斯杯男子团体赛,队内制定了具体的战略目标吗?”
萧羽回答得很干脆:“三个目标。第一,争取三连冠;第二,累积参加伦敦奥运会的排名分,尽力让我们的球员在男单男双两个项目都保持在排名榜前两位,力争奥运会抽到上签;第三,以老带新,锻炼新队员。”
“萧总,萧总,能不能透露一下这次男子团体赛的排兵布阵?”
萧羽抬眉看了看提问的外行小记者,笑道:“汤姆斯杯出场顺序是严格按照世界排名的,教练组不可能私下排阵变阵,我们实力最强的队员也会碰上其它国家实力最强的运动员。”
几名羽毛球圈的资深记者还不死心,抛出炸弹问题:“萧总,外界有传闻说,您在最近三个月的香港、印度尼西亚、新加坡分站赛上有意雪藏了中国队的一双程辉谭冰,最终让咱们的二双陈炯卓洋顺利登上世界第一的位置,请问,这是您为备战本届汤姆斯杯有意安排的战略吗?”
萧羽眯眼扫视记者,问:“你听谁这么说的?”
记者被这一扫,音量明显变得虚弱和小心翼翼:“我们的老对手韩国、马来西亚、印度尼西亚、丹麦的媒体都是这样抱怨……”
“你们根本不必听对手如何抱怨,他们抱怨是因为总是打不赢我们,他们输怕了、输得没志气了。关于中国队的一切消息,从我这个总教练嘴里说出来的,才是你们需要在媒体上发表的事实。所以,以后有什么问题尽管直接来问我,多提问,少上网!”
萧羽稳稳地坐着,眉目间散发的每一道射线都洋溢着不容置疑的自信:“程辉和谭冰早已经过了那种需要为排名积分玩儿命的阶段,他们的目标放在更重大的赛事上,封闭训练,节省体力,保持状态。”
羽翔天王在北京奥运会成功卫冕之后,双双退役。
萧羽从助理教练过渡为男双组主教练,接替彪哥退休留下的位置。
一年后,在讨论任用新一届教练班子的会议上,若干候选人公开竞聘,各方意见争论得不可开交。
作为两届奥运冠军,世锦赛史无前例的五连冠,男双大满贯得主,羽坛标志性人物,萧羽功成身退之后留任教练甚至球队的第一把手,是球迷们众望所归的结局,若不重用都没法向全国人民交待。
反对派的意见来势汹汹。萧羽因为身体原因退役很早,只有三十岁,实在太年轻。举足轻重的一支奥运金牌队伍,由这样一个年轻人坐镇帅位,能扛得住如山的压力吗?
支持派却认为,萧羽拥有前无古人的辉煌战绩,国际赛场上征战多年,对各大赛事主办地都了如指掌,头脑精明思路灵活,更有队内长期建立的威望。这支队伍里,没有哪个教练员不器重他,没有哪个老队员不欣赏他,所有的新队员都受惠于他的指点和帮助。萧羽不当这个总,谁来当呢?
就连程辉这类数年来不间断惹是生非的刺头,都最听萧羽的话。现在的运动队,早已比不得当初行政命令解决一切的旧社会模式。如今有脾气有个性的小孩越来越多,若是从外边随便挪进来一个人做总,怎么压得住国家队这群地头蛇?
竞职报告会上,萧羽在全局领导面前做了三十分钟的工作演讲,详细完整地陈述了他对羽毛球运动的理解和诠释,以及将来如何带领国羽这支团队完成高质量的训练比赛,如何调整奥运周期,如何开展系统化训练,体能耐力,战略战术,新技术新器材开发利用,甚至老队员的伤病疗养计划,阐述得面面俱到,滴水不漏。
萧羽的总结陈词就是︰“我是这支队伍培养出来的中国最出色的羽毛球运动员之一,我有信心,也有能力,为这支队伍培养出更多出类拔萃的球员,让他们延续我这一代球员在赛场上曾经创造出的辉煌战绩!”
萧羽这句话的杀伤力很强。与他竞争总教练岗位的候选人中,没有第二人的资历和战绩能匹配这样的豪言壮语而又让人觉得他不是吹牛。
已经贵为竞赛司副司长的钟全海,脸红脖子粗地与反对者们掐架,坚决支持萧羽升任总教练。萧羽跟自己啥都不是的时候,他就偏爱这小孩。自从知晓萧羽是自己的种,钟全海从不吝惜于胳膊肘往里拐,好事绝不能便宜外人!
他甚至觉得自己当真独具慧眼,当初就瞧出这小孩天赋大任。这回连DNA都不用验了,萧羽绝对传承了父母双方的才华,优良的基因一丝一毫都没有浪费掉。
那一年,萧羽正式受命国羽少帅,领军出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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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翔退役之后,程辉就是队内唯一头戴两届奥运会金牌光环的资深大佬级球员,发型越染越炫,耳钉越扎越多,耳廓耳垂都不够用了,后腰和小腿上还绣了好几处黑色纹身,每次出场都闪瞎媒体和球迷的狗眼。
平日在队里走路都恨不得长出八条腿横着走。小萝卜们见到这人一律让路,点头哈腰尊称“辉爷”。
新闻发布会上,记者们追问:“萧总,以程辉谭冰现在的年龄,他们两人能继续坚持到伦敦奥运会吗?”
萧羽回答:“我尊重我的队员的决定。只要他们俩愿意坚持练下去,真正享受比赛的过程,又能长期保持世界一流球员的实力,为什么不打下去呢?”
陈炯跟程辉说:“辉哥,你打算打到什么时候才退役啊?你都快成这队伍里的千年人蔘啦!”
程辉窄眼一翻,哼道:“你辉爷还没老得打不动呢!怎么着不服啊?小子跟我出去跑个上山五公里下山五公里,你能跑赢我吗?”
卓洋眨巴一双明亮单纯的眼,虽然已经从当初那个小羊羔的萌样长成大人,话音仍然细声细气,不紧不慢:“小辉哥是要打到小辉爷爷的年纪才退呢!”
陈炯幸灾乐祸道:“辉爷爷到是没什么,那咱们的队花到那个年纪会变成什么样喂?妖精啊!”
程辉炸毛似的扑向陈炯,训练馆里一阵吱哇乱叫鸡飞狗跳,直到萧总教练抄起一支废旧的羽毛球拍远远地掷过去,精准地砸在程辉后肩膀上。
萧总用一根手指隔空一指,微眯的双眼与程辉视线相对︰小辉辉你给我老实点儿,乖乖带着娃儿们练跳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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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的训练课结束,萧羽在食堂吃过晚饭,洗过热水澡,浑身的骨头缝里都填满酸痛的疲劳感,额角的青筋因为一整天喊了太多话而跳动爆疼。
他从抽屉里摸出两只夹子,一左一右,夹在自己两枚太阳穴上,然后拨通手机。
电话那头是温存的声音:“小羽?训练完了?”
萧羽的话音一下子就比在训练馆里削人时软了好几度,哼哼着说:“唔,已经累瘫了……以前那谁谁做总教练的时候,也没看出来有这么累。”
展翔毫不留情地批评道:“那是因为钟全海不像你这么揽权,什么事都揽到自己手里,你说你能不累吗!”
萧羽不服气道:“我这不叫揽权,我这叫作亲历亲为好不好!我对我的队员负责任,一个个都是我手把手教出来的!”
“嗯,你注意身体。”展翔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冷,夹带着只有萧羽一个人能听出来的温柔。
他于是用拍马屁的热度讨好道:“老婆,我给你寄去的好东西,收到了么?”
展翔的声音因为害羞而低沉诱人:“你又皮痒了吧?”
萧羽不甘示弱地挑衅:“是啊,我浑身都痒,屁股也痒,怎么办啊?”
展翔对着话筒用气声骂道︰“操!”
萧羽道:“老婆你忙完没有嘛?什么时候操啊?”
展翔和萧羽同处一座城市,但是一个在总局大院,一个驻守在八一队香河训练基地,平时不能每天见面。
萧羽去过几次八一队的训练基地,小队员们一看是他,乐呵呵地围上来。
“呦,国家队的萧总?这人上星期刚来过,他怎么又来了?”
“萧总您是来看我们训练的吗?国家二队要选拔新队员吗?”
“你们这些不懂事的家伙,萧总是来找咱们展总叙旧的!”
“叙旧?萧总每个星期都来叙旧啊,啧啧,真是搭档情深啊……”
被围观了几次,萧羽觉得不舒坦了。每次都战战兢兢地钻到宿舍里快速解决战斗,动静闹大了做贼心虚担心暴露,动静小了又不过瘾。结果就是两人那阵子都满脸长痘,电话里说话火气很大,欲求不满性生活不和谐果然严重影响夫夫感情。
好不容易捱到周末,萧羽开车去到他在东郊的新房。
他在京城东南方向距离香河训练基地最近的地方,买了一套公寓,方便与小翔子约会。
钥匙才插进锁孔,枣红色温润厚重的大门霍得打开,一条有力的手臂把他拦腰抱起。壁灯映出门廊上一双缠绵迭摞的影子,萧羽的身影在晕黄的墙壁上升腾,展翔用牙齿飞快地在他大腿内侧烙上一连串洇出血点的贪婪痕迹。
客厅的玻璃茶几上汗水斑驳,萧羽的手掌和膝盖在台面上不停打滑,浑身热汗荡漾蒸腾,快要跪不住。烧灼般的电流贯通他的腹腔,在最让他欢乐颤栗的源头处辗转研磨。
展翔的声音断断续续喘着粗气:“小羽,你,你花钱买房,也不提前告诉我,我给你买么……”
萧羽的手指扒住茶几边缘,哼道:“我买了房娶媳妇的!”
身后是一阵狂风暴雨式的疾进和索取,撞得萧羽连声呻吟求饶。
展翔的胸膛包裹住萧羽的脊背贴伏上来,湿滑的汗水与体液将两人紧紧黏合。他扳过萧羽的下巴,在口腔里四处点火放烟,掠夺式的吞吮,威胁道:“你说什么?咱俩谁娶谁?”
萧羽用后臀揉蹭展翔的大腿,狠狠往对方胯上拱了两把,眼角勾出一枚撩到骨髓里的滑腻眼神:“老婆你从了吧,这房子是我送你的聘礼……”
沙发上丢着萧羽先前寄给展翔的东西。大信封里没有写只字词组,就只夹了一条黑色蕾丝内裤,内裤臀缝处的小洞里插了一把新房的钥匙。
这只性感小裤头,还是某人在巴黎的奥运夺冠之夜变身发骚时穿的东西。
就是这封“信”,烧得展总在一星期余下的几天里都没心思带队训练,怀揣蕾丝裤每晚在被窝里翻来滚去地煎熬,欲火烧心,发觉吃自助餐永远不如啃小羽毛的白屁股来得带劲。
两人的汗水汇聚到萧羽的喉头,啪嗒啪嗒,洒落面前。萧羽睁开眩晕迷离的脸,冷不防被展翔的右臂勒住脖颈!玻璃台面上倒映出一双黝黑深邃的眸子,挞伐的搅动力如同一头焦渴的兽在他腹腔中撕咬五脏六腑,带着想要将他吞噬和彻底据为己有的霸道。
展翔的另只手摸上萧羽的胸膛,在一颗红豆上轻轻地揉搓,彷佛有意发泄,力道逐渐加重,直捏到玻璃台上倒映出的人影在他手指间战栗,腰胯在挣扎中一分一分地变化膨胀。
萧羽那一刻的姿态极度风骚和放纵,肩膀大腿的肌肉腾出烫手的炙焰,镜像中的轮廓线变得模糊,腰肢扭摆得活像一只匍匐诱人的猫科动物,媚眼里含着拉丝的蜜糖。
此情此景足以令任何男人如痴如狂,即使是他后背上伏得那个极内敛害羞的人。展翔最耐不住萧羽十年如一日的主动和热情,这时已然在神魂颠倒忘乎所以的状态下奋力楔进他两腿之间。
黏稠灼烫的液体一泄千里,像喷涌的浪头拍打进萧羽的腹腔。他在展翔怀中剧烈地抖,灵魂的热度在眼底和骨髓里燃烧,大声呻吟着将崭新的玻璃茶几射成一幅波澜壮阔的水墨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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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风帅气的翔草在退役后被八一羽毛球队聘为总教练,肩上扛着二毛四的军衔章,每天带着部队里一群小萝卜训练比赛。平时三天两头的开会,写总结,部队领导接见,出席英模报告会,参与基层慰问演出,忙得完全没工夫伺候他那个肝火旺盛的媳妇。
萧羽捏固着展翔的脸,嘴巴唠唠叨叨像个婆娘:“展总,师长大人,你看你现在整天开会,你越来越像个领导了,你都不会笑了,你没有以前长得帅了!……我说老婆,你们分房了没有?工资津贴又涨啦?你啥时候升将军给我瞧瞧啊!”
展翔靠在床头安安静静地看书,视线冷冷地扫射枕边颠来倒去的媳妇:“怎么着?我不帅了你还惦记着换人?比二爷更帅的人你见过么?”
“呵呵,坚决不换!”萧羽在被窝里敬了个礼,谄媚地说︰“时时刻刻为老婆服务!以天天想念老婆为荣,以偶尔冷落老婆为耻;以伺候老婆满意高潮为荣,以交不出公粮为耻;以把老婆迷得神魂颠倒爱恨交加为荣,以让老婆难过伤心掉泪为耻……”
展翔从唇边甩出一记冷笑将萧羽狙杀:“以能闹为荣,已太能闹为耻!”
顾局长又打电话过来:“小翔,升大校了?正师级了?小翔真棒,妈为你骄傲,回家来庆祝庆祝吧?”
展翔从被窝里钻出头:“谢谢妈。嗯,我想……”
“行了,我知道你要说什么。”顾局长口气淡淡的,包含着风平浪静之后的无奈和宽容︰“他现在就在你身边吧?你把他一起带回来吧。
“你们俩新买的房子好歹也跟我吱一声,用不着躲着藏着的!那家开发商我认识,本来能给你们每平米平均价打个折的,这得浪费多少钱!……什么?是小羽掏的钱?那他的钱将来不都是小翔你的钱么,傻不傻啊?真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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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式登门的那天,萧羽像乡下人进城似的,扛着大包小包礼物,踏进展老板家的大门。他手里还拎着市场上买的鸡鸭鱼肉,一进门就风风火火地钻进厨房,戴上围裙,要给丈母娘做顿饭孝敬孝敬。
顾局长偷偷拿眼神瞄她儿子:“他还会做饭?”
展翔悄悄点头,用口型说:“在美国那半年,天天给我做饭,照着菜谱现学的。”
顾局长瞪了展翔一眼,哼道:“咱家四口人没一个会做饭,现在终于来了个勤快利索的。行,挺好,总算有一个好处。”
这顿晚饭中西合璧,中式的鱼香肉丝剁椒牛柳配西式的红酒煎羊排奶油蘑菇汤。萧羽还扛了个面包机过来,马屁成精地跟丈母娘说:“以后您想吃面包都不用买了,准备一袋面粉就成,我给您做美式面包!”
萧羽在厨房里爬上爬下忙得满头大汗,把抽油烟机的铝壳擦得像卢浮宫里的银器一样锃亮光洁。
顾局长无奈地想拦着他:“那都是我们家保姆干的活,你快下来,别摔着你,以后来我这里不用干活的!”
展翔掩嘴极力忍住笑,得意地小声说:“妈,小羽就愿意显摆自己特别能干,您就让他折腾呗。”
晚上,展翔搂着媳妇上楼进了卧室,在按摩浴缸里舒舒服服地泡澡。
展老板这两年又给羽毛球队投入了一笔数目可观的赞助费。
依照他心里拨打的算盘,给羽毛球队投资就等于是给萧羽的事业进行投资,给萧羽投资也就等于给自己儿子投资,肥水不留外人田。
再者说,他觉得萧羽这孩子本质上是个厚道人,懂得感恩图报,小孩没有爸爸更好,将来就是一家人,自己多赚一个儿子养老送终,这笔买卖绝对不亏。现在科技发达,过几年让两个儿子到国外做个试管人工,花钱请人生育几个孙子带回来。当初想要娶一个儿媳妇进门,无非就是为了传宗接代,但是小翔不乐意就全白搭。不如像现在这般,至少一家人维持和睦恩爱。
展老板坐在书房里抽雪茄烟,对他老婆说:“你就认了吧!”
顾局长现在不认也不行了。萧羽来到家里,对展老板又叫回了干爸爸,可是管她叫“阿姨”,这算怎么回事?听起来就好像,那爷仨才是亲亲热热的一家人,自己反倒成了一个外人,阿姨?
下回一定要逼这小孩叫“妈妈”!
顾局长手里拿着小计算器,巴巴巴地按。
“你算什么呢?”
“我算算那孩子每年工资和广告能挣多少钱。他竟然比咱家小翔挣得还多,广告和商业活动收入占了大头。部队里管理比较严格,有些乱七八糟的商业广告不能随便接,咱们小翔亏了……不过俩人的钱搁到一起,挺够花的。”
展老板说:“你惦记小羽的钱干啥?你又不缺钱。”
顾局长嘀咕:“我才不是惦记他的钱!我是觉得小羽这孩子太能干了,里里外外一把手,现在又趁着年轻,拍广告做代言地猛捞钱,几百万几百万地挣……咱们小翔若是赚得少了,都压不住对方,在家里说话没地位,将来这关系不稳定!”
国家队即将集结出征,参加在吉隆坡举行的汤姆斯杯。
萧羽在临行前不久,往马来西亚那边打了个长途:“东哥,这次比赛我和小辉小冰都会去,咱哥几个找个地方聚聚呗?”
唐少欢快地答应:“萧总,祝贺你高升啊!快飞过来吧,我做东款待兄弟们,咱们来个马六甲——柔佛三日观光游,怎么样?”
闲扯几句,萧羽突然切入他朝思暮想的正题:“东东,我听说马来西亚队打算请你出山任教,有这回事么?”
唐少应声:“他们联系过我几次,我还在考虑,没答应呢。”
萧羽正色道:“你没答应就太好了!你不用考虑他们了,你先考虑考虑我吧,我现在是求贤若渴,就等着你呢!”
唐少的话音踌躇:“小羽,你没开我玩笑吧?”
“我开你的玩笑干什么?我知道你心里有顾虑,东哥,现在这支国家队我是总,队伍里各个教练组的人员配置,我能拍板做这个主!就看你是否信任我的能力,愿意不愿意跟我一起干事业。”
唐少转了转脑筋,笑道:“小羽,你这是先给未来扫清一个障碍吧?”
萧羽毫不客气地拍桌:“那当然,你这样的人才,我绝不能留给马来西亚队!钟全海当年犯过的战略性失误,我能蠢到再犯一次吗?”
他随即转换了口气,柔声对唐少说:“东哥,我是真心地跟你说一句,回家吧!祖国人民想念你,国家队这扇大门永远都向你敞开着。男单组的位置我给你保留,你什么时候想回来,我都欢迎你,等着你。”
唐晓东在电话另一头久久没有说话。
萧羽隐约听到唐少鼻息抽泣、抹眼泪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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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主任又来局里各部各办公室发了一轮喜帖和喜糖。这次不是她要三婚,而是她女儿要结婚。
同事们奔走转告,凌主任家又要办婚礼。她家无论是谁结婚,要去啊,一定要去,指不定又会发生什么狗血热闹呢。
羽毛球队也接到了帖子。萧羽可不打算亲临,代表队里给对方封了个红包。
又是一个周末,萧羽正要拎包下班,赶着去见翔老婆,一开门,钟全海颓败的身形堵在他办公室门口。
钟全海坐进沙发里,失魂落魄的神色溢于言表,额角的白发连成了雪片也没心思打理。
萧羽低头喝茶,问:“司长,您有公事要交代您痛快说。”
钟全海按着脉凸跳疼的前额:“我没公事。小羽,小羽你陪我坐一会儿,陪我说说话。”
萧羽拎包站起身:“钟司长,您要是没事,我急着回家呢。真的,我是真的着急回家,过了这个点,三环路堵车!”
“回家,回家……你还有家,老子已经没有家了!”
萧羽心里很不是滋味,勉强问道:“怎么了?您跟那女的又要离婚?离就离呗,又不是没经验没离过。”
钟全海双眼通红,愁苦的脸色在他面庞上郁结了一层稠密的纹路,像是短短几年老去二十岁,完全不是当年萧羽初次登临高原参加冬训时、那个风流潇洒玉树临风的钟总。
“是我坚持要离,可是她不跟我离,她偏要跟我拖着,她想拖死我!她们一家子人这些年,对我从来没有过一个好脸色,家里也没有家的样子,我已经搬到办公室住,我是真的受不了她了!”
萧羽冷脸问道:“那我能帮您什么忙?帮您打离婚官司?”
钟全海的声音颤抖,声嘶力竭:“我闺女也不要我,她知道了我以前的事,她跟她妈妈是一条心的不认我了!她的婚礼都不邀请我参加,可我是她亲爸爸!我竟然没有资格参加我闺女的婚礼!小羽你是我儿子,你觉得一个为人儿女的人,能这样伤害做父母的心吗?如果你将来结婚了,是不是也不打算认我?也不请我参加你的婚礼?!”
萧羽调开眼神,半晌,说:“您要是纠结这个事的话,您这辈子还真没机会参加我的‘婚礼’。”
钟全海误解了萧羽的话里有话。
他突然崩溃地哽咽出声,湿润潮红的脸埋进掌心呜呜呜地哭起来:“小羽你真狠心,我知道你埋怨我,我很后悔,当初是我对不住你,我也对不住你妈妈,我想补偿你们,我想对你们好,你为什么就不能给我这个做爸爸的一次机会呢!”
萧羽望着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钟全海,心口梗着的那根针连筋带血,戳得他心肝肺肠钻心的疼:“钟司长,您现在已经是副司长,我就是球队里一个签合同拼业绩的教练,您需要我给您什么机会?您需要我么?您争了这么多年想要得到的东西,都已经攥在手里,您还想要什么?”
钟全海窝在沙发里的身形无比虚弱和苍凉,目光灰败。
他现在只想要萧羽,想要回这个儿子。
人在年轻时担忧事业无成,等到老了才知道,对一个男人来讲,比没有事业更令人恐惧的是周围所有人都合家欢乐儿女绕膝,只有他自己沦落为孤家寡人。人活得意气风发时最怕没钱,垂老暮年时却最怕有一天踹腿了都没人给他送终。
“小羽,小羽我知道,你现在功成名就,事业发达,可是我老了,你爸爸我已经五十多岁,我有胃病,我有糖尿病,我有腰间盘突出,我有慢性前列腺炎……爸爸在你最需要我的时候没有给过你什么,现在我需要你的时候,我确实也没资格要求你什么……可是你知道吗,‘老年无子’是人活一辈子最悲惨的一件事!”
“不止这一条吧?”萧羽打断对方,淡漠的口气里隐隐夹杂着怨怒的火星︰“幼年无父,中年无夫,老年无子,人生三大悲剧惨事,咱们仨人都占全了。操,真他妈的巧,果然是一家人,谁也没让谁好过。”
最后一句话是从牙缝里撕扯出来,说得钟全海掩面失声痛哭,说得萧羽自己眼圈也红了,咬着嘴唇别过脸去,不在对方面前表露出分豪的软弱。
钟全海呜呜地嚎哭︰“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妈妈,我真的很后悔,我当初为什么没有选择跟你们在一起!!!”
萧羽垂眼瞧着对方哭得完全不顾为父尊严的模样,心里恼恨得想骂人,却又骂不出口。血亲就是这样一种令人欲罢不能的存在,以至于钟全海这人每一次在他眼前出现,每一句掏心窝的忏悔,每一句不留情面的指责,都是彼此之间再次揭开疮疤,互相刺得血肉淋漓。
萧羽慢慢地翻看年历,为某个锥心疼痛的念想伤心欲绝。因为那个念头,他一辈子都不愿意原谅钟全海,可是也因为那个念头,他恐惧某一天的最终来临。
“我,我妈妈她……”
“你妈妈她,怎么了?”
“没怎么,她挺好的。等我带队打完汤姆斯杯回来,会把妈妈接回北京来住,不想让她一个人。”
钟全海眼里放射出残存的希望之光:“接回来好,我会照顾她,我会对她好,我一定好好补偿她!”
“我不知道她是否还愿意见你。”萧羽丢给钟全海一个电话号码︰“你自己去问吧。”
吉隆坡的五月热气袭人,体育馆看台上绵延起一道道人浪。
“观众朋友们,目前中国队场上大比分已经以2比1领先于韩国队,代表中国队出场打第四场比赛的是谭冰程辉!”
萧羽踩在教练席椅子上,抬手丢给程辉一罐比鸡血还管用的苹果汁。
他揽过谭冰汗湿的脖子,大声叮嘱道:“对方的二双太年轻,大赛经验不足,你们俩不用急,第二局仍然按照既定战术去打!他们撒欢你们就防守,他们只要失误挑高球你们就下手狠杀。小辉你后场注意落点,小冰你在网前有机会就扑!”
央视的小解说员初出茅庐,戴着圆溜溜的金丝眼镜,口齿清脆伶俐:“世界排名第二位的谭冰程辉是久经沙场经验丰富的老将,两人平均年龄比对手大十岁,但是完全看不出体力和精力有任何不足!”
“谭冰程辉第一局以21比15顺利拿下,第二局韩国人开始反扑了,他们加快了跑动速度,这是他们试图翻盘最后的机会!”
谭冰每一次在网前扑杀得手之后回眸微笑着攥拳,近景特写让电视机前的球迷如痴如醉如狂。
“冰花真好看啊,眼睛黑亮亮的,屁股又挺又翘,男人三十五了仍然一只花啊!”
“辉爷的发型太淫荡了,一出场就雷趴整个马来半岛,莫西干头还给染成一半紫、一半黄,把那俩可怜的韩国小孩吓尿了吧?”
“辉爷又亮新纹身了,后脖子上竟然纹了一朵黑色的花!”
球迷们于是在聊天室里兴致盎然地讨论,辉爷后脖梗子上那一朵妖艳怒放的花究竟有何深邃寓意,直到赛场上突然又发生了新变化。
“大家快看羽毛总,天呐,羽毛总又激情喷发活力四射了,跪到椅子上嚎叫呢!”
随着谭冰程辉一次又一次劈吊和劈杀得手,萧羽难抑兴奋地直跪在教练席椅子上,对两名队员挥拳叫好加油鼓劲,嗓门比谁都大。
主裁忍无可忍,从衣兜里摸出一张黄牌。
电视机前的观众纷纷吐血:“羽毛总你又抢戏了,你又吃牌了!”
“羽毛总当初为啥要退役啊?全国人民都没批准你退役,你根本就是舍不得退嘛!”
萧羽每次亲自带队出征,现场指挥杀得血雨腥风,球迷们关心得已经不是这场比赛能不能拿下,而是羽毛总这一场又要出什么风头,准备吃几张黄牌红牌。
国外媒体明争暗妒,感时伤怀。中国国家队好不容易走了一个精明狡猾的钟总,又来了一个更精明、更狡猾的萧总。钟总只不过擅长玩一玩潜规则,萧总是连明规则一起玩,带着全世界玩!
汤姆斯杯明明是按照世界排名确定出场顺序,中国队猛将如云,悄悄地把世界排名拨弄了一把,冰辉组合竟然变成中国队的二双,迅即在小组赛淘汰赛里一路将其它队的二双全部封杀,又一出华丽丽的田忌赛马。实力强大的中国队将国际羽联的竞赛规章熟练地玩弄于鼓掌之间,其它国家无论如何也算计不过全民平均智商一百四的中国人,就没长那颗脑袋!
萧羽被裁判封了口,仍然举起一只手,不断地对程辉打各种暗号,用只有他和小辉之间灵犀的手势指挥对敌战术,就像二十年前两个小狼崽初出江湖时那般张扬无畏。
程辉拔脚腾空,身形在半空滑行游走,杀得对手满地扑腾鱼跃也找不着球。
小解说员怀抱话筒,用崇敬的口气娓娓道来:“比赛太精彩了!羽翔的时代已经结束,冰辉的时代也终会有告别的那一天。我们每个人心中都有不舍,我们都知道这样美妙的比赛是看一场少一场。”
“我们感激这个时代有这样一批伟大的运动员,曾经无数次带给我们欣喜、感动和骄傲。每个人心底都拥有一片属于青春回忆的天空,星光在这片天空永恒灿烂!”
夜色中的鹅麦河灯花浮映,吉隆坡双峰塔被浩瀚的夜空掩映出壮丽的雄姿。
谭冰的视线追随最后致胜的一球落地,俊美的脸庞绽放甜润的笑,高高地伸开手臂。程辉从身后蹿过来,压上他的肩膀,鼻息在颈间环绕。
中国队教练席和全体队员在赛场上团团拥抱,庆祝这支荣耀之队再次卫冕汤姆斯杯。队员们把萧羽牢牢地扯住,擒了他的胳膊腿,举起来抛向天空!
萧羽在全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中张开双臂,眼角浮动五星红旗交织的海洋,向天顶的最高处飞翔。漫天灯光在他眼前化作记忆中沉淀的浮世星光,用一生挥洒热血,激情战斗,勇往直前!
--《重生天羽天翔》全文完--
【陌陌衷(忠)心感谢所有支持正版原创作品的有爱读者!爱你们!】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熬夜写完啦,老子终于写完啦哈哈哈哈,太开心鸟~
关于定制印刷:陌陌需要花几天时间写两篇那啥,一篇是小花小辉的浪漫初夜,一篇是巴黎夺冠之后羽毛向翔翔兑现的承诺。然后还需要校对文字什么的,总之大约一周之内能出定制吧,大家可以关注一下读者群和围脖。
感谢每一位追文,留言,撒花,鼓励,长评,霸王票的有爱读者,欢迎读者们的各种观后感思想报告看文总结!
这篇文是陌陌投注了很多心血构思并且揉进了一些个人价值观意识形态的文章。文中每一个人物,羽、翔、冰、辉、唐、桐、钟,他们的存在都代表了现实生活中我们国家运动员这个群体里某一类人的缩影。陌陌在这里讲一个虚构的故事,如果能圆一个梦,再感动一些人,揭露一些现象,反映一些社会现实,也就算达到写文的初衷了,希望萌物们看文愉快吧!抱抱每一只~
还没包养老子的戳这里啦喂!
PS.感谢hyouyaka,lovelovejuyaner,lingxi5752三只萌物的地雷 !
【这是小羽毛对翔老婆爱的承诺!】